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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西風緊 -【十國千嬌】《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05 AM     標題: 西風緊 -【十國千嬌】《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1 07:27 PM 編輯


【書名】:十國千嬌

【作者】:西風緊

【內容簡介】:
五代十國後期,趙匡胤還只是中級校尉,這時一名禁軍小隊長就已經知道他陳橋兵變、杯酒釋兵權的故事了。

大家都還有機會,況且小隊長對趙家將來的幹法也不是很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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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06 AM

引子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唐末,唐王朝已病入膏肓;不第儒生黃巢在長安落榜時寫下了這首詩,也表達了他的野望。不久之後,公元874年,黃巢率眾隨王仙芝起兵,已經深陷軍閥割據的唐王朝在這場戰爭中耗盡了最後的國運。

    黃巢最終失敗身死。唐王朝在搖搖欲墜中又熬了二十餘年,在公元907年被朱溫篡奪了政權;曾經無比輝煌過的世界文明中心唐帝國正式滅亡,中國歷史進入五代十國時期。朱溫建立「梁」,史稱後梁,成為持續53年的五代時期的第一個中原政權。

    朱溫本是黃巢的部將,投降唐廷後反過來進剿起義軍,然後篡唐立梁。他有個死敵,在唐末曾一起對付起義軍的河東節度使、晉王李克用,後梁建立後雙方戰爭不止;等朱溫和李克用都死了,兒子們繼續爭戰。終於在公元923年,李克用的兒子晉王李存勖稱帝,國號「大唐」,史稱後唐,然後滅掉了後梁。歷史進入五代第二個時期︰後唐。

    後唐河東節度使石敬瑭是開國功臣,並受朝廷器重,皇帝李嗣源甚至將女兒嫁給他。但李從珂登基後,因統兵大將客觀存在的威脅,君臣相互猜忌傾軋。石敬瑭決定起兵反唐,以割讓幽雲十六州為代價、對遼國稱兒稱臣,求遼太宗幫忙;於是聯合遼軍南下攻滅後唐。公元936年,石敬瑭稱帝,國號「晉」,史稱後晉。

    石敬瑭認爹的做法讓國內很多人感到屈辱,叛亂始終沒消停過,他的兩個皇子都因叛亂被殺。石敬瑭臨死時把皇位傳給了養子石重貴,石重貴決定逐步脫離對遼國的依附。但這種做法立刻引來了和遼國的戰爭,遼國大舉進攻一共三次,石重貴在最後一次戰爭中輸光了,全家被俘、妻妾被玩,後晉滅亡。

    但契丹人因長期燒殺劫掠的惡跡不受河北河南等地漢人的歡迎,契丹主在開封登基後發現沒法統治,留在中原感覺很危險,決定退走。中原無主,後晉河東節度使劉知遠在太原稱帝,率軍南下接收了洛陽開封等地,又陸續收復河南河北諸州,公元947年建立「漢」,史稱後漢。

    郭威是後漢的開國功臣,同樣很受皇帝器重。漢高祖劉知遠死後,郭威還幫助後漢皇帝多次平定叛亂;其中後漢大將河中節度使李守貞稱帝反叛,對朝廷威脅很大,有賴郭威鎮壓。但漢隱帝懼怕郭威學習前人,互不信任,在內部傾軋之中殺了郭威全家,但沒能除掉郭威。於是郭威軍隊開回開封殺掉漢隱帝,後漢滅亡,公元951年郭威稱帝,國號「周」。

    郭威稱帝建國時,後漢河東節度使劉崇也在太原稱帝,史稱北漢,成為除中原王朝外割據地方的「十國」之一。劉崇想借契丹兵南下,依樣畫瓢滅掉後周、自己做中原之主,但沒能成功;後周也終其一朝沒能滅掉北漢,雙方戰爭不斷。除北漢之外,南方的四川、湖廣、江南等地還有眾多地方割據政權,稱為十國。

    後周歷經郭威和其養子柴榮兩代皇帝,國力漸強,並開始逐步推行統一中國的戰略。但第三代皇帝柴宗訓登基時只有幾歲,於是本為後周禁軍將領的趙匡胤在陳橋發動兵變,公元960年稱帝建立宋朝,後周滅亡。五代十國也因此結束,中國歷史由此步入北宋時期。

    ……

    符氏。

    符彥卿是主要活動於五代十國後期的人物,出身武將世家。祖父是吳王符楚,父親秦王符存審是李克用養子。到符彥卿這一代,他被封過淮陽王、魏王、衛王,其兄弟九人都是握有兵權的鎮守大將。

    但符彥卿家最有名的是他的女兒,三個女兒為後母儀天下。這三個皇后中,長女符氏是周世宗柴榮的皇后。

    公元947年,劉知遠建立後漢,即是五代十國第四個朝代。這一年符氏16歲,因父親改鎮兗州,隨父遷移;在兗州她踫見了一個飢寒交迫快死了的少年郎,符氏同情心起遂央求父親救下了這位名叫郭紹的少年郎。

    不久後符氏出嫁後漢大將李守貞之子,到河中府。郭紹作為一名衛兵隨行。

    公元950年,一個雲遊道士見了符氏,說她有皇后之相,這更刺激了李守貞的野心︰兒媳有皇后之相,兒子不就是皇帝?李守貞遂下定了決心,在河中起兵。

    後漢朝廷派郭威率軍平叛。李守貞戰敗,亂軍殺進府中,其全家被戮;他的兒媳符氏並不想殉葬,匆匆向內府逃走躲避,身邊侍衛和家奴都跑了,只踫見郭紹願意為她阻擋追兵。

    郭紹感念符氏的救命之恩、以及其它的一些原因,欲以死報恩……他在亂軍之中被鈍器擊中頭部,然後和無數的屍首一起被丟棄在城外的亂葬崗。這時時空發生了一些意外,五代的少年郎剛死,卻因機緣巧合被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附身,艱難醒來。

    而符氏也沒死,她反而憑借了家父符彥卿和郭威的交情,被郭威認作義女。不久後郭威便與符彥卿一拍即合聯姻,收這位義女做兒媳,讓符氏改嫁郭威的養子柴榮。

    周太祖郭威的家眷在後漢內部傾軋中被殺了個乾淨,兒子也沒了,他只好讓養子柴榮作為繼承人,最終在三年後把皇位傳給了柴榮。符氏是柴榮的妻子,因此成為了出身符家的第一位皇后。

    不過歷史的長河中似乎出現了一隻蝴蝶。河中府的李守貞叛亂時,一個本該死去的衛兵又活了過來,就好像多了一隻來歷不明的蝴蝶,它扇動翅膀,漸漸影響著歷史的面目……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09 AM

第一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1)

    二月的東京大樑,新綠柳枝在風中搖曳,宮闕與亭台相映成景。風中飄蕩來的白色紙錢,卻如同落葉紛飛,在春光里平添了幾分秋意般的蕭殺淒慘。

    龍津橋地接大樑城南北中軸大道,北望內城朱雀門、東臨外城手工商業區。在這座橋頭,三個似乎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女偶然邂逅,彼此間匆匆一瞥恍若隔世……

    挨著龍津橋的街頭,牌坊底下的半敞鐵匠鋪門口掛著一面寫著“郭”字的幡子,鋪子斜對著朱雀大道。外面的簡陋木板搭建的攤位上擺滿了新鍛的農具、刀具各色鐵器,裡面的風箱拉得“呼哧呼哧”直響。通紅的炭火、幽藍的火焰,裡面比外面要熱得多。

    一個十八九歲高大壯實的後生正輪著鐵鎚揮汗如雨,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短打,胸襟不僅敞著連袖子都撕沒了。揮起的鐵鎚甩出風聲,汗水隨著肌肉的顫|抖在揮灑,空氣中彌散著最原始的力量感。這後生人稱“紹哥兒”,一身身材當真好看,兩條長臂、膀子上的肌肉成股,胸肌線條突出,腹部更是一塊一塊的;這身板絕非一個下力匠人能練就的,因為線條太過勻稱。紹哥兒十四歲從軍,現在是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麾下的一名禁軍小頭目,長年累月練習的是射箭。

    “哐!”這一錘的力量突然很大,火星飛濺,背後傳來一個女人“呀”的輕呼。

    出聲的少|婦目光從衣不遮體滿身大汗的紹哥兒身上掃過,趕緊偏過頭迴避,她的目光垂下,臉上浮現出羞|臊的紅暈。本來的提著的籃子被她緊緊抱在懷裡,似被暴力的捶打聲音驚嚇了一般。

    她額頭飽滿,眼睛大而明亮,破舊的粗布衣裙掩不住婀娜的身子。頭髮已挽起用一塊灰布包著,打扮和年紀都像是有夫之婦,但她不是紹哥兒的婦,只是在這裡洗衣做飯干雜活。

    就在這時,忽見斜對面的朱雀大道上行人匆忙迴避,人們好奇地看去,只見一大隊儀仗護著一駕華麗氈車迤邐而來。不僅有騎著高頭大馬衣甲嶄新的騎兵護衛,還有許多宮女宦官,旗傘蓋牌等一應俱全。這陣仗肯定是大內的貴冑,果然見乘官轎的人都趕緊避到道旁,恭敬地彎腰仰望。

    “衛國夫人。”避讓到這邊牌坊底下的人群中一個聲音說。

    紹哥兒也停止了揮錘,站在鐵砧旁邊瞇著眼睛遠觀。已是下午時分,從朱雀大道東側的手工商業區向西望,正好對著偏西的太陽,陽光刺得人不敢睜開雙眼。

    而那尊貴婦人的儀仗,不也正像太陽一樣,叫人們敬畏不敢直視麼?

    衛國夫人符氏,出身三代封王的符家,父親符彥卿是河北衛王;唐帝國滅亡後中原四十餘年換了五姓五朝,但無論誰當皇帝,符家權勢富貴基本不受影響,現在衛王符彥卿更是聖眷與威​​望並有,進封衛王、天雄軍節度使、河北大名府尹。

    長女符氏先嫁(後)漢大將軍李守貞之子,李守貞父子起兵失敗被殺;符氏又變成了郭威的義女,接著嫁郭威的養子柴榮;柴榮今年正月繼承皇帝位,符氏離皇后也就不遠了。

    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從來都在天上的女人,路過紹哥兒的鐵匠舖時,忽然掀開大車側面的珠簾,露出了明眸皓齒的小半張臉。她的目光有神,彷彿有極大的穿透力,哪怕隔著一條很寬的路,也能看得這邊的人心中一攝。

    她看的人是紹哥兒,只一眼,又從旁邊的少|婦玉蓮身上掃過。

    這樣的三個人,差距實在太大,本不應該有任何關係,剛才的一幕發生在這三個人身上自是非常稀奇。

    ……收起簾子,衛國夫人便端坐在華麗車駕中,輕輕閉上眼睛,似乎在閉目養神。白淨如玉貌美若仙的女子,她上身是素白打底淺色花紋的袒領半臂,隱隱有唐風,不過比唐宮裝收斂多了;她的坐姿十分端正,肩背如削、脖子修長,天生一種尊貴端莊的氣質,高高在上不可褻瀆。

    幾年前,那個少年郎軍士是怎麼出現在符家王府衛隊中的,她完全不清楚、也完全不想搞清楚;不過當她出嫁到李守貞府上、再次見到少年郎時,便覺得依稀有點眼熟了;直到李守貞父子起兵反叛,被郭威率軍攻進府中,那兒郎才給符氏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彼時兵荒馬亂,李家府上亂作一團,被殺的逃命的求饒的四處都是,但絕沒有還拼死抵抗的,因為一切都大勢已去、抵抗毫無意義。符氏並不想陪造反的李家殉葬,匆匆退進內府,後面的殺聲越來越近,這時內府門口竟還有一個沒跑的披甲之士,就是那個眼熟的兒郎。他忽然在旁邊說: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

    她本來就驚懼恐慌,哪裡顧得這奇怪的言語,匆忙就和剩下的唯一一個侍女進門去了。只是記憶深處還保留著一些聲音無法抹去,劍出鞘的金屬摩擦聲如此清晰……劍沒有感覺,但握劍的人應有知覺,也許劍也帶著臨死般的淒清吧?兒郎的怒吼、刀兵的野蠻撞擊聲,他是獨身衝進了一大群追兵中?

    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他為什麼要如此做?

    符氏皺起眉頭,腦海隱約又出現了模糊的印象。一個小雨淅瀝的早晨、一個在路邊凍得簌簌發抖的襤褸小子、衛兵的罵聲……父王父王,他真可憐,你命人救救他吧。

    “恭請夫​​人移駕。”一個女官跪在車旁說,話音打斷了符氏的沉思。

    她由宮女扶著嬌弱的手臂,慢慢走下來,一眾宦官宮女立刻彎下腰恭敬地站立,沒人敢說一句多餘的話,人們對尊位者充滿了敬畏,也對背後那些巍峨高大的宮闕殿宇所散發的氣勢充滿敬畏。唯獨一個官宦在附耳傾聽旁邊的老頭竊竊私語,此時他們偷偷摸摸的動作就非常顯眼了。

    符氏並不計較,走到一副轎子跟前,反而揮手屏退左右,叫那宦官過來說話。

    “那哥兒名叫郭紹,是禁軍中的一個十將(相當於小隊長),現效命在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帳下,隸屬殿前司小底軍。”宦官口齒清楚地躬身稟道,“據說此人乾佑元年在河中投奔張都指揮使,善射、在此之前應已從軍……奴家斗膽猜測,此人當年可能是河中節度使李守貞麾下的殘兵。”

    符氏輕輕說:“原來如此,難怪我記得曾在哪裡見過他。”

    她說罷便想拋諸腦外,卻不知怎地一個聲音卻如同再次在耳邊響起,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攪得她有些心緒煩亂,便脫口說道:“你若是能見到張永德,讓他照看那郭紹,此人在河中時對我有功……”

    “喏。”宦官畢恭畢敬地應答了一聲。

    符氏說罷心里便輕鬆了不少,接著問:“官家作好決定要御駕親征了?”

    宦官壓低聲音道:“奴家覺得八九不離十,昨日宰相馮道勸阻官家親征,出言不遜言官家不如唐太宗,今日便被罷了相……”

    符氏聽罷什麼也沒說,轉身上轎。她當然不願意自己剛嫁不久的第二任夫君上陣冒險;但正因被封衛國夫人不久、還未進封皇后,她也不想過分忤逆柴榮的心思去勸誡。

    新皇柴榮要御駕親征的是北漢契丹聯軍。佔據晉陽的北漢主一直想學石敬瑭借契丹兵南下做中原皇帝,前前後後打了不少仗;這回周太祖郭威剛剛駕崩,新君柴榮皇位還沒坐熱,北漢主認為有機可乘,再次聯合契丹大軍、聯軍十萬南下,已擊敗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意在攻滅周朝。

    符氏曾顛沛流離親歷戰亂,她認為北漢主想這樣長驅南下滅亡周朝不太可能,皇帝並不需要親征。但皇帝的心思可能不僅是想保國,而且想通過一場戰爭來樹立自己的威信、穩固國內的局面……萬一親征戰敗,後果也不堪設想。但官家既已決意,再勸阻便是無益之舉。

    “起轎!”一聲尖尖的吆喝,符氏的轎子在前呼後擁中被人小心抬起。前面是宮闈深深,是尋常百姓無法想像的世界。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0 AM

第二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2)

    而今的紹哥兒,早不是符氏曾經認識的少年郎。

    他本叫劉強,是個現代人。四年前突然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五代十國的一個古代少年,被當作死人拋|屍在河中城外的一個亂葬崗,後來被一個奇怪的老道士給救活了。接著他才漸漸弄明白,“死”在了後漢時期郭威平叛李守貞的戰爭中。

    那老頭自稱已修成半個神仙,人稱睡仙人、扶搖子。救劉強的原因是覺得他身上的五行之氣很矛盾,看面相屬水,身上卻有股屬火的氣息。劉強當時很害怕,怕這老頭把自己弄到煉丹爐去研究,尋機就想逃跑;但沒逃掉,被那老頭追上來,幸好沒把劉強怎麼著,還撕了幾頁畫著圖寫著字的紙,另白送“仙丹”一枚,讓他照著圖文修煉去除身上的火屬性。劉強當然不吃他的仙丹,收下仙丹一番感謝便脫身。

    接著他就以古人的身份混跡在五代十國。隔世的牽掛,在漫長的四年時光裡都消磨得淡了;不過總有三兩件事,恐怕時間也無法治愈。有一些遺憾,一些牽掛,一些未盡的心願。

    ……

    “哐哐……”一錘又一錘,他還在打鐵。他打得不是出售的鐵器,而是一副胸板甲。

    夕陽已消失在高大的崇明門城樓深處,在西邊的天空留下一片絢麗的橙紅餘輝,將那古城樓映襯得更加悲壯巍峨。一整天不停的重體力勞動讓壯實的紹哥兒也有點吃不消了,只覺膀子發軟,腦子也感覺犯暈。

    之前看到的那個貴婦,郭紹有印象,來自於記憶、屬於“少年郎”的記憶。特別是人臨死前看到的畫面,被重新喚起便額外清晰……越來越模糊的視線,那遠處漸行漸遠的裙裾、窈窕的身影,少年郎躺在地上艱難地伸出帶血的右手,他似乎是想抓住什麼,又或是想那佳人最後再回首一次、再看她一眼。視線的畫面終於定格不動。

    “哐!”郭紹非常用力地揮下一錘。記憶裡的少年郎太年輕,短短一生他還沒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對“白富美”符氏表現出的執念讓而今的郭紹接受不能。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個人的信念或欲|望有多大,就願意為之付出多少代價和努力。

    這時後屋的玉蓮喊吃飯了,她已經做好飯菜。拉風箱的老頭兒起身去提水,說道:“紹哥兒,太陽下山了,明兒再乾。”

    “你們先吃,給我留張餅就成、不用等我,陳家娘子吃過了還要趕著回去為她家男人做飯。”郭紹頭也不回地說,“我再補幾錘把這副甲打好,明天沒工夫,一早就要去校場點人頭。”

    老頭兒問道:“禁軍真要出國門打仗哩?”

    郭紹隨口應了一聲。

    這處鋪子是郭紹的產業,拿積攢的軍餉買的。一共三個人,不過並非一家子,老頭兒姓黃以及那個小媳婦玉蓮都是僱的人。黃老頭是鄉下的一個老鐵匠,打點鋤頭菜刀什麼的用具,東西的銷路和價錢都遠不如東京商舖;到這裡幫工,工錢比在鄉下自己打鐵銷售的收入還可觀。

    而那個陳家的小媳婦玉蓮,來歷便很巧,記憶中幾年前“少年郎”在李守貞府上做侍衛時,她是李府的婢女,竟是曾經認識的人;世事無常顛沛流離後,在東京又見著了。郭紹得知她的日子過得很窘迫,念舊之下,便僱她到自己的鐵匠鋪做些雜活;實際上鋪子上賺的錢可能一大半都是她拿走,因為郭紹一輪到上值的時候就在禁軍中許多天沒法理會鐵匠舖的生意,只得讓玉蓮隨便折騰。

    她名叫玉蓮,坊間說她姓董,或許只是她隨意編造的一個姓氏。

    玉蓮家男人腿斷了的沒法勞動,她一個少|婦又在單身漢家裡洗衣做飯,坊間難免有流言蜚語。郭紹並不計較,不過對她來說卻似乎很艱難……被人說三道四嚼舌頭顯然不是多愉快的事。常常見玉蓮一出門就低著頭,走路很快,也不和誰說話。

    漸漸地夜幕完全降臨,郭紹終於放下了手裡的活。擺在外面的攤位已經收了,他便拿木板拼鑲、關門打烊,鐵匠鋪門面整堵牆都是敞著的,沒有那麼大的門板做門,這種拼鑲式的木板在他看來作用就相當於後世的捲簾門。

    郭紹走進後院,頓時看見飯廳裡桌子上的飯菜都沒動,玉蓮拿著掃帚在掃地,老黃坐在門檻上修一副鐵鉗。郭紹這才意識到,古代的高低貴賤是擺在桌面上的規矩一點都不隱晦,他年齡最小但是主人,主人沒吃飯別人都不敢動筷子。

    主食是湯餅,白面做的,這大概才是能留人的物質保障。在這個時代,飢荒餓殍之地自不必說,就是地方的土財主也捨不得常吃白面。

    吃過晚飯收拾妥當,玉蓮就趕著要走。郭紹見外面天色已黑,從後門出去到她家有一條光線不好的深巷,便起身道:“我送你。”

    玉蓮忙擺手道:“不用不用,郭郎早些歇著,明早我來做早飯。”

    郭紹堅持道:“東京只是看起來太平。”

    玉蓮提起準備好的籃子,郭紹便隨她從後門出去,外面就是一條巷子。這片商業街坊,前面臨街都是開舖子,後面為了節省地方就只是條又高又窄的巷子;商人工匠生活起居就在後面,常常把一些垃圾丟進巷子裡的陽溝,若是幾天不下雨沒沖走,巷子裡就會有一股難聞的惡臭。

    走在前面的玉蓮埋著頭,一副怯生生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時不時飛快地前後看一眼,生怕遇到熟人似的。郭紹走後面,便不動聲色地欣賞她的後背,其實她的身材線條很好,細腰柔韌,臀能撐起裙子形成很美的皺褶,哪怕裙子很破舊,但真正的好身材並不會被布裙荊釵掩蓋住。打著補丁的灰布交領上衣和白淨的脖頸形成了鮮明反差,倒讓人想起淤泥中的蓮花。

    “怎麼了?”玉蓮回頭見郭紹目光異樣,不禁了一句。

    郭紹搖頭,對前邊的一道門揚了一下下巴:“你到了,進去罷。”

    “嗯。”玉蓮似乎想說點啥客套話,愣了一下默默地逃進了陳舊的家門。

    竹編紙糊的窗戶上亮起油燈的光亮,忽然聽到“啪”地一聲巨響,接著是女人的慘叫,一個男人的聲音罵道:“沒臉沒皮的盪|婦!又偷漢子去了!”女人嚶嚶的哭泣小聲說著什麼,馬上又聽到什麼陶瓷容器摔碎的“叮哐”聲。

    “老子腿走不了路,耳朵還沒聾!有種你便和那姦夫勾結把老子害了!”

    郭紹在外頭聽得真切,雖然同情玉蓮,但也是無可奈何。無論是誰聽到自己老婆和別人的風言風語恐怕也好受不了……不過天地良心他是清白的。興許那陳家漢子還沒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他落到如今的田地要麼屈辱地苟且偷生,要麼一死百了,除此之外真的還可以怪妻子麼?

    很快又聽得男人的聲音道:“酒!酒!沒酒了!”

    玉蓮的聲音很小,聽不真,不知道說了什麼,頓時又聽到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女人的哭聲十分淒慘。

    郭紹聽罷大怒,低頭一看,旁邊有幾根柴禾,操起一根就向前走。就在這時門突然開了,只見玉蓮一手摀著臉,一手抱著胳膊滿臉淚水奔了出來,她看見郭紹頓時一愣。

    她馬上註意到了郭紹手里木棒和臉上的殺氣,淒清的表情變成了驚懼,沉聲道:“你要作甚?四鄰都在傳流言,你把他打死了,官府會不知?”

    屋裡的人喊道:“在和誰說話?”

    玉蓮咬著牙,揮了揮手示意郭紹快走。就在這時屋里人又嚷:“反正你那麼淫|賤,去侍候那姦|夫一整晚,不是就有錢買酒了?哈哈……”

    “哢哢”木柴竟也被郭紹捏得發出了牙酸的聲音。練習時能拉開三石強弓的臂力,若是揮起木柴照一個人打下去,恐怕不是骨頭斷就是木柴斷!

    玉蓮屏住呼吸直盯盯地看著他的臉,她的目光亮晶晶的,等待著什麼。神色中有哀求,又似乎帶著興奮和期待。

    “我還沒有把握。”郭紹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後彎腰將手裡的木柴沉穩而輕地放到柴禾堆裡。

    玉蓮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不解……沒有把握做甚?身強力壯又在軍中效力的後生,難道還沒把握打過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殘疾人?

    附近好幾扇窗戶都臨時亮起了燈光,這邊的動靜恐怕已經讓七姑八婆們產生了莫大的樂趣,紹哥兒的行蹤也難掩藏。正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1 AM

第三章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3)

    “我要有錢,要出人頭地……”躺在舊塌上的紹哥兒滿頭大汗,迷迷糊糊地說著夢話。外面的天色剛濛濛亮,被熏得烏黑的木窗上,褪色的破紙被風吹得嘩嘩直響。

    他恍惚之中覺得自己正身處在前世,重病的母親親臨終前想吃西瓜,正是冬天,哪裡買西瓜去?他感到非常遺憾。還有更多的問題,母親一去世就要辦喪事,此前醫療費花銷巨大家裡哪裡還有錢?

    最難以放下的還是活著的人,他的姐姐。後來姐姐匆忙就嫁了個比較富裕的家庭,他的求學用度大部分就由姐夫家承擔,但隱約得知姐夫對她並不好;很多次他都想問姐姐,是不是為了自己才這樣做的,終於沒問出口。

    終有一天自己要出人頭地、掙很多錢,補償這一切!

    “姐,姐……”

    這時郭紹被人搖醒,猛地坐了起來,睜開迷茫的眼睛愣愣地看著叫醒他的人。女子的聲音說:“郭郎,你做噩夢了。”

    “我做噩夢了。”郭紹機械地重複了一句。

    玉蓮轉過頭,將自己紅腫的左臉避開他的視線,遞過去一塊濕毛巾。郭紹胡亂擦了一下臉,就翻身起來,推開木床開始翻找。

    玉蓮問道:“你還有個姐姐?”

    郭紹不答,一會兒就把地契從床底下的暗格里找了出來。玉蓮詫異|地看著他,郭紹道:“這鋪子勝在地段好,來來往往的人多,隨便做點什麼營生都能維持生計,你拿著還是有用。”

    “我與郭郎雖是故人,但你也不必……對我這麼好。”玉蓮嘴上這麼說,卻沒多少推辭的意思,她應該確實很需要這個。她又問,“你怎麼不自己留著?”

    郭紹頭也不回地說道,“北漢契丹聯兵南下,東京市井路人皆知。潞州昭義軍敗北,禁軍頻繁點兵,出征極可能就在近日。我要去打仗,管不了鋪子。 ”

    五代十國這世道,後晉安重榮一語就道出了天機“天子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為之耳”,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但對野心家來說反而是好時候,不存在門閥時代出身就完全注定命運的狀況。當然你要能活著才能立軍功往上爬。

    玉蓮也沒勸他,隻小聲道:“你心裡還念著夫人吧……”

    她和郭紹​​都在李守貞府上呆過,顯然夫人指得是符氏。玉蓮這個小媳婦平素縮手縮腳的,郭紹發現她卻是很聰明,而且知道得不少。他淡定地搖頭:“值得……愛的,只有真正關心你的人,正是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並不是她富貴美貌,就值得別人付出,她又不是你什麼人。 ”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好像是在向世人敞開他的胸懷。玉蓮也聽明白了,她抬起頭,眼睛裡流出晨曦的流光,似笑非笑的表情,與平素膽小怕事的形象毫不相稱。

    說罷郭紹找了一身乾淨裡襯,一大早就打井水沐浴。料峭春寒時候,敢直接打井水上來洗澡的人,身體一定很好。據說作戰之前換清潔的內衣可以有效降低受傷後傷口感染的風險。郭紹到古代後也依樣畫瓢形成了一個習慣,披甲之前若有機會,務必沐浴更衣。

    才打造好的胸板甲正掛在臥房的木架上,今天郭紹並不打算穿,還不是去出征,沒必要打扮得與眾不同。他照常穿環鎖鎧,全身鎧甲重五十多斤需要叫老黃進來幫忙才能披好,然後取了牆上掛著的一把護身障刀,長兵器和弓箭都一律不帶。

    郭紹手按佩刀從臥房裡走出來時,已變成了一個渾身被鐵甲包得嚴嚴實實的鐵人,沉重的金屬泛著幽冷可怕的光澤,走起路來都哐當直響,步伐厚重。

    老黃見東家的打頭,眼裡露出敬畏之色,門外的玉蓮神色也是一凜,倆人彎腰向郭紹行禮。武裝讓郭紹臉上的柔和也消失不見,一道劍眉露出不怒自威的氣勢,平素的紹哥兒搖身一變成了郭十將。

    不一會兒,鋪子外面有軍士喊郭十將。郭紹便大步向前門走了出去。

    大街上販夫走卒避之不及,誰都不敢惹一群披甲執銳的軍士,哪怕他們沒有儀仗甚至是步行。五代十國武夫地位高,從東京到地方各城池的武夫大多是常年征戰殺人如麻的職業軍人,若是有職位的武將飛揚跋扈,地方官也基本拿他們沒辦法,老百姓誰敢招惹。

    步行至城北校場,從城中各處家中和駐地的將士也陸續趕到,一時間塵霧蔽天人山人海,眺望過去好似一片鐵水鋼海。

    職業軍人的家眷隨軍遷徙,禁軍長期駐紮在東京附近,所以大多人的家也在東京。沒有戰事的時候,除了輪流上值駐防的部隊,別的將士常常可以回家休整,還能把軍餉錢糧就近拿回家裡;因此不少人也像郭紹一樣,徑直從家里四面趕來集結。

    上萬人在一個校場上,起初有點亂糟糟,等時辰到了就開始整頓行列,各指揮清點人數上報。整個形式不同,但程序和郭紹在現代軍訓時好像也差不多。將士們分開腿昂首站立,行伍十分整齊整肅,起碼看起來禁軍很有點精銳的氣象。

    這幫人不僅是衣甲一致隊伍整齊好看而已,還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就如郭紹披的一身鎧甲五十多斤,若沒有點力氣穿這麼重還要帶兵器等物走路都吃力。還有那些遠程神臂手,厲害的從小就訓練,一般也起碼要練個三五年,不是隨便拉幾個壯丁就能湊數;各軍步騎也是身經百戰,血里火裡留下來的種子,歷經幾朝從未停止過征戰。

    郭紹等人的統帥是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但並不那麼容易見到統帥,半天了甚至連張都指揮使的影子都沒見著。

    過了很久才看到一隊重甲騎兵舉著旌旗團團護衛著一員大將從校場外過來,只看見騎兵中有人披著紅色斗篷。他們從軍陣前面策馬而過,張永德的臉都沒看清就走過了。

    然後聽見前面有人大喊道:“樞密院令,五日後出征!爾等都備好用物,三日內到各營兵房,預期不到者以擅離職守論罪。不得有誤!”

    校檢台子上的大將就站了一會兒,兜一圈很快就上馬大搖大擺地離場。過得一會兒郭紹這股人馬的指揮使才騎馬回來,指揮使叫王德功,是個中年圓臉大漢,一嘴黑鬍子,這傢伙郭紹倒是認得,因為指揮使才是直接統帥他們的將領。

    按周朝禁軍編制,作戰訓練時都通常以一個指揮為單位,五百人;往上的高級統兵大將一般不會直接過問指揮以下的具體事務,只有指揮使才是中下層武將士卒的直接領導者。指揮下設五個都,每都約一百人,長官是軍使或都頭;都下設四個隊,每隊二十多人,長官稱十將。郭紹就是十將,手下有二十多兵。

    指揮使王德功帶著親兵來到自己的隊伍前面,翻身下馬,立刻就喝道:“楊彪!都頭楊彪何在!”

    郭紹聽到喊楊彪,立刻提起了神,因為楊彪正是他所在一都的都頭。

    這時就有個馬臉大漢怏怏從隊列中擠了出去。旁邊一員武將頓時罵道:“楊彪,你可知罪?”

    馬臉漢子憤憤道:“他們賭錢舞弊,不然我也不會帶人去砸他|娘個稀巴爛……下手是重了點,打殘了個人……”

    “啪!”毫無徵兆的一馬鞭突然就甩了過去,“不知死活不懂規矩的東西!”他罵完轉頭看王指揮的臉色,見大鬍子漢子微微點頭,便聲色俱厲道,“卸下兵器,解甲,給我打!”

    幾百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大氣不敢出,楊彪立刻就被幾個親兵按翻在地。很快他就變成了很可笑的樣子,上身被脫得精光,卻還戴著頭盔,那模樣簡直像被剃了毛似的。

    “啪!啪……”鞭子帶著勁風,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叫人心驚膽寒。被按在地上的馬臉大漢咬著牙愣是沒叫一聲。

    還好沒打幾鞭王指揮就抬起手來,“行了,沒時間給他養傷,記著回來算賬。楊彪,都頭你就別當了,降作本都第四隊的十將。楊彪本都第四隊的十將叫郭紹?”

    郭紹聽罷愣了愣,忙朗聲道:“末將在!回王指揮的話,末將正是四隊十將。”

    “你代替楊彪,當都頭。”王指揮從容道。

    郭紹頓時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指揮使手下五百餘眾,怎將自己一個小小十將記得如此清楚?又何德何能突然連升幾級,直接從小隊長變成百夫長(都頭)?

    但這時候與指揮使廢話顯然不明智,郭紹忙應道:“末將多謝王指揮提拔栽培!”

    王德功投來目光,竟然露出一絲笑容:“你一個十將,卻能得張都指揮指名道姓嘉獎,本將敢不刮目相看?”

    郭紹無言以對,靠關係才升官,如何服眾?果然看了一眼“拔毛”的楊彪,那廝的目光已然十分不友善。

    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哪來的關係?張永德不僅是禁軍大將,還是今上的妹夫,壓根不沾邊的人……左思右想,難道是衛國夫人符氏的緣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2 AM

第四章 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4)

    無論如何連升幾級軍職是好事,省去了許多熬資歷軍功的年月,紹哥兒而今面對的問題是要建立威信控制部下,先坐穩百夫長的位置再說。

    黃昏時分,郭紹離開校場,先去兵房取一頭本都的騾子,好回去拿行軍打仗的個人用品。他打算拿了東西當晚就趕到兵房駐地,過問本都的騾馬糧食存儲等狀況。

    隨行有五六個軍士,都是郭紹任十將時第四隊的老部下,正好也住在城南。這些人顯然和郭紹更熟悉和親近,按理可以就地把第四隊變成自己的親兵,有兵權、有忠於自己的親隨,要控制整都軍隊就比較容易了;可惜第四隊的十將現在是楊彪,剛從都頭降到十將,暫時沒辦法動他。這局面在郭紹看來就比較不愉快了。

    走到朱雀大道,郭紹便招呼士卒們各自回家,獨自牽著騾子從走後面的巷子。剛進巷子,就聽到“叮叮哐哐”砸東西的聲音,方向是玉蓮家傳來的。

    果然走到陳家門口,就聽見屋裡的打罵聲和女人的哭聲。玉蓮哽咽的聲音,“放開我的頭髮……別打了,你叫我還怎麼見人……”

    “盪|婦!你還有臉見人吶!”罵聲中又夾帶著劈啪的耳光,女人的哭叫十分淒慘。

    郭紹頓時怒火中燒,丟開騾子的韁繩,見昨晚那堆柴禾還放在外面,操起一根就衝到門口,側身“砰”地一腳踢過去。那破舊的門板不是被踢開,而是帶著鉚釘一起直接向屋子裡飛進去,門方上的灰塵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身披五十多斤重盔甲的郭紹身輕如燕,跳一步就跨了進去。

    進門就是一間彷彿廳堂一樣的屋子,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兩根圓凳一把竹椅,地上是被摔碎的破瓷片。一個漢子坐在竹椅上,手裡還抓著玉蓮的頭髮,二人被剛才的陣仗驚了,都看著一身鐵甲凶神惡煞的不速之客。

    “放開她!”郭紹用木柴棍指著那漢子喝道。

    陳家漢子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又氣又惱地冷哼道:“姦|夫來了?”

    有種!也可能是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危險。郭紹二話不說,“呼”地一棍就照頭掃了過去,那漢子本能地放開手抬起胳膊護自己的腦袋。 “啪!”一聲巨響,隱約有骨頭破裂的聲音,木柴直接斷成兩截,嘶聲裂肺般的慘叫頓時響徹整條巷子。

    “郭郎……”玉蓮也嚇住了,臉色唰一下白得毫無血色,肩膀都在發抖。

    郭紹不作理會,扔掉半截棍子上前一步,抓起那漢子的衣領,“嘩”地一聲把一塊灰布給撕了下來。他徑直丟掉破布,鐵鉗一樣的手抓住那漢子受傷的胳膊,硬生生將他從椅子上提了起來。被人拽住剛剛受傷可能骨折的手臂,漢子哭爹喊娘的叫聲慘不忍聞。

    郭紹把起碼有百多斤重的漢子擰小雞一樣擰著大步出門,向外面一扔,漢子便連滾帶爬地摔進了散發著惡臭的陽溝裡,掙扎著爬不起來。

    “快住手,要出人命了!”玉蓮跟了出來,聲音在顫抖。

    郭紹一身蕭殺之氣,臉色鐵青,這樣立了一會兒才冷冷說道:“我已升作百人都頭,上頭王指揮知道駙馬都尉張永德與我有關係。”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冰冷的沒有多少感情,聽起來卻莫名可怕。他不是在炫耀,也不是想狗仗人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東京兩縣的官府絕對不敢擅自處置一個禁軍都頭,禁軍的指揮使王德功礙於張永德的臉面也不會真把郭都頭怎樣。那楊彪無緣無故打殘了人,沒人替他說話也不過是降職而已。

    陳家漢子還沒暈過去,一邊哭叫,一邊畏懼地看著郭紹。一時半會兒,倆個受了驚嚇的男女似乎都沒回味過來郭紹究竟在說什麼。

    郭紹緩緩伸手摸到了佩戴在腰上的障刀,“絲……”金屬摩擦在刀鞘上寒冷的細響。

    “你、你要做什麼?”玉蓮忙抓住了郭紹的手腕,瞪圓了驚懼的眼睛。郭紹的聲音:“我幫你挖了傷口的膿瘡。”

    ……

    刀面反射著從巷子外面透進來的最後一絲余光、緩緩地抬起,整個動作彷彿分外漫長。玉蓮本可以多盡一點力,阻止郭紹,比如上前拉住郭紹的手臂;但她沒那麼做,甚至最後的時刻她連勸都不勸了,看起來好像是被嚇呆在那裡,只是看著整個過程。

    鋼刀的軌跡並不急躁,卻毫不遲疑。聽到一聲慘叫,血就濺到了旁邊的土牆上,陳家漢子的頭重重地落在陽溝裡的石頭上,一股血污染紅了溝裡的雜物和污水。

    隨著刀鋒破開血肉的令人膽寒的沉悶響聲,以及被血霧染紅的空氣,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被殺死在污穢之中,玉蓮心裡一時間十分難受,覺得他非常可憐。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恨過這個男人,哪怕他經常打罵她,她內心裡也只有可憐中帶著鄙夷。

    但僅僅是可憐同情之心並不能支撐她在這樣艱難地掙扎生存,一個婦道人家成年累月忍受著流言蜚語,還要照顧一個酗酒成癮的殘疾丈夫,她早就期望著某一天能脫離苦海。雖然不想承認,但這殘忍的一幕著實叫她莫名感到鬆了一口氣……只不過讓一個外面的男人、一個本來就有傳言蜚語的人在自己的面前殺掉丈夫,玉蓮還是很有罪惡感。

    她甚至沒心思去考慮出了人命後怎麼收場,一時在復雜情緒中怔在那裡。直到郭紹喚她:“你去叫人,讓鄰里去臨街官舖裡告官,就說是我殺了你家男人。”

    玉蓮臉色慘白,回頭看著他愣愣道:“告你?”她發現郭紹他殺人後正在那裡拿著一塊布慢吞吞地擦著刀上血跡。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不遠處的房子裡響起一聲尖叫:“殺人了,殺、殺人……”

    ……玉蓮依言趕緊去叫鄰居,說是紹哥兒殺了人,一切都是事實。

    混亂了一陣,她漸漸才想明白這​​兩天的事。昨晚郭紹說什麼“沒有把握”,剛才又說自己升官、與誰誰權貴結交:是因直到昨晚,他還不能肯定殺了人會不會被重懲,但今天他終於確信原來殺人也不用償命!

    此人處心積慮、哪怕是衝動的時候也不會任意妄為,但在勝券在握時又非常狠辣,殺人的手段更是殘暴,著實是個可怕的人。不過玉蓮又意識他並非那種不擇手段的人,因為他殺人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殺人就算不償命,也總會有麻煩、要付出代價!殺陳家漢子對他自己顯然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今早他還把地契白送給玉蓮……他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好?玉蓮自然而然地想到紹哥兒是對自己有意。但細想仍然不通,紹哥兒年紀輕輕長得人高馬大,剛升了都頭,要討個黃花閨女並非難事;如果只是想偷腥,更無須如此麻煩,在鐵匠鋪子上他有很多機會,根本無須做這麼多,就算來強的,也沒人能製裁他,因為市井坊間本來就有玉蓮不守婦道的風言風語。

    沒過多久,官差就來了,先來的是商業街上官舖裡的差役,兩個差役見郭紹一身戰甲武裝到牙齒,哪裡解決得了?然後縣衙里的官吏帶來更多的人,仵作也去了後巷。

    只見郭紹坐在鋪子裡,殺人的凶器就放在旁邊的鐵砧上,好像在坐等被抓。外面圍了一群皂衣官差,和無數的圍觀的百姓,卻無人敢走進鋪子一步。

    玉蓮在人群中第一次這麼仔細地看他,心中一團迷霧,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這時官差將百姓稍稍驅散,一個仵作抱拳道:“被害之人已斷氣,亡者左臂骨折、肩骨脫臼,面部被利刃劈砍成致命之傷……”

    一個頭戴木骨漆紗襆頭身穿青布圓領寬袍的人指著郭紹問道:“人是你殺的?為何殺人?”

    “是我殺的。那姓陳的出言不遜,惹惱了我,本想打一頓出氣,不慎失手將其殺死。”郭紹坐著沒動,顯得十分無禮。不過看那當官的衣服顏色和襆頭款式,就知是不入流的小官,說不定還沒郭紹這個禁軍都頭等級高。

    旁邊一個戴高筒帽的漢子聽罷就想上前拿人,卻忽然見郭紹伸手拿起旁邊的刀,那官差嚇了一跳,忙後退兩步,脫口道:“你犯人命,還敢抗拒?!”

    不料他起身拿起障刀只是把刀丟出來,以示不作抵抗,並主動交代道:“我是殿前司下轄小底軍的都頭郭紹,指揮在封丘門北,指揮使王德功。”

    那官兒聽罷忙伸手阻止差役頭目,低聲道:“立刻派人去城北,將此事知會其將領。”

    旁邊的人問道:“案犯怎麼辦?”

    官兒道沉吟片刻,道:“將後巷屍首帶回衙門驗屍、收凶器,查明案情后先稟堂尊,再做定奪,切勿輕舉妄動。這裡留幾個人看著,進去叫那郭都頭先到後面迴避……若是能寫出一張供狀更妥。”

    外面的玉蓮見郭紹沒事,便默默繞道後巷,回自己家中等候。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3 AM

第五章衛國夫人、紹哥兒及玉蓮(5)

    每一個長得漂亮卻過得不好的紅顏背後,通常不是一段簡單的經歷,玉蓮也不例外。

    若不是從小被賣進李守貞府上,也許玉蓮會在某次旱災蝗災飢荒中餓死,甚至被人當作食物也有可能;又或幸運一些,長大成人嫁到門當戶對的窮困之家、過著與以前一樣貧窮無知逆來順受的日子。總之她自從成了李府的婢女,便見識到了與出身環境完全不同的生活,那裡不再有飢餓與寒冷只有錦衣玉食。哪怕做一個最卑賤的婢女,也比在家鄉過得好。

    但沒有人是容易滿足的,更沒有人情願身份低賤被人任意欺凌、而不羨慕那些養尊處優者。玉蓮漸漸明白自己最大的資本和機會,就是容貌。她比其他那些做雜活的丫頭長得更漂亮,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家主李守貞在那座富貴的莊園中擁有最大的權力,但他老奸巨猾早已參透世故,就算被李守貞看上也只能是一個玩物。玉蓮把目光對準了李守貞的兒子李崇訓,這個剛長大還沒有多少閱歷的年輕公子。

    果然李崇訓很容易就被玉蓮迷得神魂顛倒,一番山盟海誓之後,玉蓮忍受著痛苦和反感與李公子偷食了禁果。她並不奢望李公子能全部實現他的承諾,這樣一個富有的公子只要履行一部分承諾就夠了;而且玉蓮後來發現自己一下子就有了身孕,情況便更加樂觀。

    不過她終於認識到自己根本無可能成為大將軍李守貞的兒媳,李家絕不會放棄與另一個大貴人符彥卿家的聯姻機會。於是符彥卿的長女符氏順理成章成了李崇訓的元配。玉蓮沒敢輕易透露自己懷上李家血脈的事,她打算先設法和符氏搞好關係,然後以期成為李崇訓夫婦身​​邊一個地位較高的妾,若是生了兒子應該就有了保障。

    可惜世事無常,玉蓮還沒等到那一天,李家就因起兵謀反被殺了個乾淨。

    她和符氏同樣是婦人、同樣是李崇訓的女人​​,在動蕩的一刻卻下場迥異。符氏剛剛還是罪人之婦,報出父親的名字以及和郭威的交情之後,搖身一變就成了另一個實權大人物郭威的義女;而玉蓮的下場顯然無法如此禮遇,李家一滅她便無依無靠,被郭威軍中的一個武將給搶走了。

    她被那個武將施暴姦|污,之後被擄回其家中,她無法反抗,否則有更慘的下場、就是被充作營妓被無數的人輪|姦。玉蓮因此流產,並因醫治不及、後來被告知一生都無法再生育。她還來不及仇恨那武將,很快又發生了戰亂,那將領戰死,家中妻妾分財作鳥獸散;並將玉蓮當作貨物一樣賣掉分錢。買她的人就是最後的這位姓陳的丈夫,這位的長相醜陋酗酒脾氣暴躁且家窮,而且是個天閹,簡直泛善可陳……更不幸的是,郭威重新率軍進東京時,本來幾乎沒發生抵抗,死傷很小,他卻被人擠下城牆摔斷了腿。

    日子這樣過來到了顯德元年,玉蓮對生活已經不抱希望。一個無法生育的殘花敗柳,一無所有還有個累贅丈夫,她很多次都想拋棄丈夫逃跑,但又能跑到哪裡去,去做什麼?她在無數個黑暗的夜裡推測過,逃走很可能被人賣進窯子……就算被某個普通人家收留做妻子,當發現婦人不能生養、又無須向其娘家交代時,賣掉弄一筆錢重新娶婦是極可能的事,因為百姓人家娶婦就是為了生子。

    有時候她很絕望,只想著活一天算一天,實在無法忍受時死掉就算了。

    有時候她又很不甘心,覺得很憋屈。且不說大富大貴,連東京龍津坊這些市井中的醜陋粗鄙婦人都不如,一天好日子沒過反而被她們嘲笑、背地裡說閒話。難道就這樣帶著羞辱結束一生,然後讓那些人再幸災樂禍地挖苦幾句?

    沒有過朋友,沒有親人,連家也是一個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殺死了,她也無多傷感。這樣的處境讓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雖然出身低賤,但上天給了她比絕大多數人更好的容貌,況且底層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個,究竟是哪裡走錯了路?難道是當初不該去招惹李守貞的兒子?如果沒這麼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蓮覺得沒臉見人,只想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所以出門來來去去幾乎不和人說話。若是這個世上沒人認識自己該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柄。

    不過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見到的衛國夫人符氏,同樣是破滅的李守貞府上的女人,憑藉家勢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貴的身份讓官員都要敬畏仰視,更別說這些市井婦人,誰敢嘲笑她?她們甚至連嫉妒的勇氣都沒有……玉蓮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貴,認識她的人應該感到羞愧、應該認識到她們自己的下|賤!如此想像,她心中才隱隱有些飄渺的快意。但有過李守貞府上的經歷,讓她明白現實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個心裡聊以自|慰。

    ……

    旁晚時分,門外有人敲門,玉蓮開門一看原來是紹哥兒回來了。紹哥兒還穿著甲只是沒帶兵器,他耷拉著腦袋似乎情緒低落,連正眼都不敢看玉蓮,也不進門,站在門口說道:“王指揮責令我賠償陳家的撫卹費和喪葬費,但……”

    玉蓮忙向巷子里左右張望,道:“進來說話,別杵在門口。”

    紹哥兒愣了一下,走進灶房,自個尋了條凳子坐下。

    “吃過了嗎?”玉蓮又問,對待郭紹絲毫不像殺夫仇人,她知道,紹哥兒殺陳家漢子卻是為了替自己出頭。紹哥兒沒搭腔,她便猜他餓著肚子回來的,忙揭開鍋蓋,拿一隻粗碗盛了滿滿一碗綠糊糊的羹。

    郭紹見木桌上熱氣騰騰的糊糊,尷尬道:“這樣不太好吧……對了,鐵匠鋪後院我住的房裡,箱子底下有一罐錢,只是不夠。”

    玉蓮道:“他們只是叫你賠錢,沒打你?”

    郭紹搖搖頭,終於忍不住飢餓,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頓時只覺口感極差,好像有糠之類的穀物外殼渣子……這個時代,有的吃就不錯,只不過玉蓮平素就吃這個?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實在看不出這樣白淨的一個女子是吃糠咽菜過活的。

    玉蓮的額頭光滑而圓,長著一張鵝蛋臉,與一雙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當,渾然一體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嫵媚,卻看起來比較親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著實破舊,露出白淨的臉和脖子,倒讓人不禁想起剝開了一點的糯米粽子。

    郭紹大喝了一口不知什麼做的糊糊,胃口全無,便慢慢吃著,一邊說道:“王指揮認為我與殿前都指揮使張永德有什麼關​​係,他本想賣個人情;但昨天楊彪才因賭博打殘別人被連降三級,王指揮若是對我網開一面便是賞罰不公無法服眾。因此命令是又將我從都頭降到十將,並負責賠償……倒是那楊彪比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將,今天又因為我做回第四隊的十將,被再次降級成了副將。”

    五代軍職比較混亂,不過玉蓮因為曾經在李守貞府上長大,後來在東京又認識郭紹,言談之中了解不少這些東西,指揮使以下的軍職她明白。軍使或都頭就相當於百夫長,十將便是隊長,副將便是副隊長……從軍的人大多無非是想升官發財,郭紹雖然沒殺人償命,但從百人的長官一下子降作隊長,損失也是很大的。

    玉蓮聽到這里便道:“鋪子地契我還是不要了。”

    郭紹似乎有點誤解,點頭道:“現在我沒法子,只好將那鋪子算作給你們家的賠償,那罐錢也算進去。”

    玉蓮搖搖頭,悄悄看了他一眼:“鋪子你還留著,我不要了。我給你簽押票據交差,就當是已經補償過。”

    郭紹皺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軍營,你以後作何打算?那間鐵匠舖是我賠償給你的,又有黃老頭幫襯,經營下來勉強可以維持生計,你就別推辭…… ”

    “我的事不煩郭郎再操心。”玉蓮的口氣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變臉比變天快。

    郭紹沒說完的話堵在喉嚨,沉默下來。他想了想,自己確實是一直對玉蓮有好感,漂亮卻可憐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誰都喜歡吧;但似乎也不能因為對她稍微好點、在她困難的時​​候幫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麼著。

    他起身正待要告辭,藉著灶裡的柴火光線卻忽見玉蓮眼睛里水汪汪的閃閃發光,含滿了眼淚。灶頭里的火焰在搖曳,橙色的光在她臉上光暗交替、陰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內心。

    “你……”郭紹不知如何問話。

    玉蓮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樣子,那美麗潔淨的臉,在破舊佈滿塵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異樣,反差極大。這間灶房充滿了陳舊的味道,所有的東西都很老,因為玉蓮的存在怎麼看怎麼不協調。

    她眼睛裡的水珠終於從臉頰滑下來,同時也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回去罷,我們不會像那些姦夫淫婦一般,我也不是通姦弒夫的蛇蠍婦人。紹哥兒對我的好,我心裡記著便是。”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4 AM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籠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裡,每一個地方卻有著不同的孤寂。陳家屋宅位於龍津坊的深巷角落裡,狹窄的空間和高的牆壁讓這裡採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頭了,積了煙灰的房梁、破損的木窗,讓整個空間的色調非常陰暗……會讓人聯想到故事裡的鬼屋。

    這時候玉蓮才意識到陳家漢子的一點好處,以前他在的時候玉蓮沒這麼害怕。她貼著牆蜷縮著,越怕越睡不著。

    人死後會不會有鬼魂?玉蓮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剛死時滿臉血污瞪著無神眼睛的屍體。她哆嗦著對著黑漆漆的半空小聲說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對,心裡不該盼著你死,但並不是我殺的你、也沒做幫兇!這都是無奈,我一個婦人真的沒法忍受那樣的日子,若非過不下去,我的心也不會如此狠毒……”

    她不斷地安慰自己,終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畢竟這裡並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東京大都市裡;之所以叫人覺得恐怖,可能是因為剛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溝。

    玉蓮覺得最讓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兒時生長的地方、是在夢裡。

    離開家鄉的時候還小,偏偏人會把最初看到的環境記得非常清楚。比東京陳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牆茅屋,而且鄉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盞燈都沒有;屋後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墳。玉蓮對小時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記憶猶新。

    隱約記得,家鄉屬於河東高平。聽老頭們閒聊,說高平以前叫長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趙兩國長平之戰的古戰場附近,傳言秦將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殺了四十萬趙國將士!難怪村民們常常無意間挖出白骨。玉蓮那時候愛聽大人們天南地北的閒扯,聽完卻怕得很。

    後來她終於被人轉賣到了河中府李守貞家,猶記得那人煙稠密的城市、人來人往的深宅大院、明淨的房屋,從來不缺燈油蠟燭,晚上外面都掛著燈籠,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個地方。至少最初認為那是個角落裡都充滿陽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睜開眼,明淨的房屋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現實中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草木灰味兒。

    玉蓮在黑暗中瞪圓了眼睛,不敢去掌燈,窗戶透風,那油燈晃來晃去的更可怕;再說深更半夜亮著燈萬一被別人家看見了可能又有閒話說。這時她感覺軟軟的胸脯被什麼東西輕輕硌了一下,伸手摸索,發現原來是幾天前在道觀裡祈的吉祥符,繫著根細繩子還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給紹哥兒求的,好幾天前的事了,那時候還沒發生命案。

    據說很靈,在菩薩面前開過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畫符。符文畫在一張紅綢上,包成三角,拿繩子一系還能戴著。紹哥兒說近期會出征,玉蓮希望他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除了拜神求符還能幫上什麼忙呢?

    那座玉貞觀的觀主是個女道士,道觀在城裡,因此很受婦人的歡迎。玉蓮之前也很有興趣打聽觀主的來歷,據說她原來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軍將領趙匡胤相識,後來因情所傷才看破紅塵,在東京建了座道觀出家;婦人們最喜這種兒女​​情長的傳言,難怪玉貞觀的香火那麼旺盛。

    玉蓮摩挲著手心裡的符,猶豫著還要不要給紹哥兒。明天一早是贈送的最後機會了,天亮他就要回營。

    在內心裡,玉蓮並不怪罪郭紹殺她的丈夫,甚至還悄悄懷有感激……她當然也看得起紹哥兒這樣的後生,此人不僅有勇力,而且並非那頭腦簡單的莽漢,玉蓮認為他見識非同一般,若是時運好、說不定真能掙得富貴。但他十八九歲年紀輕輕的將校兒郎,真能看上一個相當於嫁過三次、不能生育的婦人?

    若是表現得急不可耐,恐怕會自己作賤:丈夫屍骨未寒就與人家你儂我儂,你是水性楊花的輕浮婦人吧?玉蓮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麼別人也會看輕自己、當作隨時可以丟棄的無關緊要之物。

    要是早幾年、還在李守貞府上那時候就好了……但紹哥兒那時好像一門心思傾慕符氏,連為她死都願意,就算是現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從來就不公。有些人,確實是生來就招他人萬般寵愛,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會有人願意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貴秀外慧中,無論她嫁過幾次都是人們心中的仙女。

    ……

    郭紹一早起床打開後門,發現門縫裡掉出來一個紅色的東西,遂撿起來仔細觀摩了一陣,然後收起那物,轉頭向巷子裡面看了一眼。

    ……依照樞密院的軍令,禁軍將士提前到各營房集結報導,兩天后將點兵出發。郭紹在規定的前一天就趕到兵房。

    雖然在軍營駐地只有兩天,但對於郭紹來說實在有點閒,因為他升上都頭的位置屁股沒坐熱就重新做回了十將;本都第四隊只有二十幾個人,早都是熟人,沒什麼可操心。

    他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春天的陽光暖洋洋的,院子裡的梨花樹上的花朵含苞待放,這個季節冷暖適宜,叫人動都不想動。他平素沒事時看起來確實懶,好像沒什麼精神似的,話不多,能坐著絕不站著。

    就在這時,不知從何處鑽出來一隻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樣沒動彈,只是很專心地瞧著。

    春天裡的小白兔,可愛卻很容易受到驚嚇,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會立刻被嚇走……郭紹捏著脖子上的祥符,出神地盯著那兔子,眼裡露出笑意。

    不料突然不知何處衝過來一隻莽漢,身上還披著沉重的甲胄,這廝二話不說,叮叮哐哐就跑過去猛地向那兔子一撲。笨重的身體“砰”地摔在地上,兔子沒被抓到它一溜煙就跑了,他卻摔了一嘴的泥。

    “你娘的,羅二!瞧你那蠢樣!”郭紹罵了一句。

    這廝叫羅猛子,第四隊的一個小兵,他好像摔疼了,咧著嘴怏怏爬起,拍拍土一撅一拐連走帶跳過來,把背上的弓取下一遞:“郭十將,快射那兔子。”

    郭紹接過弓和一支箭,左右沒瞧著沒驚嚇的白兔哪去了,便隨手彈了一下弓弦,頓時瞪眼道:“好傢伙,這得是兩石強弓,哪來的? ”

    羅猛子道:“前兩天郭十將不是升了官,王指揮賞的,你又不在兵房。”

    就在這時,忽聞一個口氣不善的聲音道:“都頭用的東西,倒不知一個十將有沒有本事拉開。”

    郭紹和羅猛子回頭一看,只見楊彪和十幾個軍士抬著一隻剝了皮的羊剛走過來。那楊彪長得五大三粗,一張馬臉凶神惡煞,說起話來卻是有尖酸的味兒。這廝現在是第四隊的副將,比郭紹還低一級,但他之前是做百夫長的武將,看起來似乎不太服紹哥兒這樣十八九歲的小子管;而且昨日郭紹從都頭又重降到十將,連累他無辜再降一級,恐怕他看郭紹不是很順眼。

    最近兩天殿前司對下面的將士很好,因為要出征了,又是賞錢又是豬羊酒肉犒軍,眾人的心情很好,見狀便樂呵呵地起哄,要郭紹露一手。

    “拉還是拉得開。”郭紹淡定地回了一句,正巧發現剛才那隻白兔跑出來了,在院子對面的屋簷下豎著耳朵。軍士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很容易也發現了顏色鮮明的兔子。那兔子離得不遠,可能就二三十步,但目標太小。大夥兒愈發期待起來,人群中發出唏噓之聲。

    此情此景郭紹無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裡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懶洋洋慢悠悠的動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風。但忽然之間,他猛吸一口氣,渾身變得充滿了骨力,拈弓搭箭、彎弓如滿月。兩石強弓本就多作為練習臂力用,幾乎不用於實戰,弓被他拉成這樣,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開!

    長而穩定的手指上筋已經鼓了起來,牛筋發出“嚓嚓”的繃緊聲音,就好像要斷了一樣,又像投石車巨大絞力產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緊張。

    弓箭不是槍械,可以瞄準但可靠性有點扯淡,射不射得中全憑感覺。從站定到拉弓,每一個動作其實都在瞄準,都在尋找目標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無數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練習之間形成的一種直覺,完全難以名狀無跡可尋。每當拿起弓,這種感覺就讓郭紹莫名興奮,就好像面對熱戀中的少女,已經得手、心中又有些許患得患失,生怕她會悄然離去,不忍有半點雜念。在這一刻,郭紹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身在現代的學院裡,還是在烽煙四起的五代十國,眼中唯有箭!

    “砰!”一聲強勁的弦響,餘音之中彷彿帶著銳鋒刺破空氣的絲絲聲,驚起了圍觀的將士。短短的一瞬間,不少人就被郭紹從眼神到全身每一處的專注感染入神了,弦響終於讓他們回到了現實。

    “好!”羅猛子立刻激動地率先喝了一聲,不管射沒射中,這力道已經夠震服人了。

    應聲之下,只見那白兔已被死死釘在牆角,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楊彪面有驚訝之色,又有些尷尬:“有兩下子。”

    郭紹的表情放鬆下來,並未理會楊彪給的話柄台階……這是對下級對上級應有的態度?那楊彪雖然不久前還是百夫長,但現在他就是一個小隊副將!五代十國最不缺的就是驕兵悍將,這裡不是講究什麼謙遜美德的地方,忍讓只會叫人覺得你好欺負,是個好玩的受氣包。郭紹把弓遞到楊彪面前:“你來試試。”

    剛剛好起來的氣氛再次微微繃緊,大夥兒把目光放到了方臉漢子身上。

    那楊彪年紀不大,卻是一臉滄桑膚色又黑又黃,一看就是久經戰陣的人。但久經戰陣也不是每個人都把弓箭玩得爐火純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顯然沒底氣。

    不料這廝竟是個死不認輸的嘴硬角色,當下便道:“不過就是射箭準罷了。”

    郭紹冷笑道:“連試也不敢試?那最好懂點上下規矩。”

    楊彪的臉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又找不到話來說,加上周圍的軍士一番嘲笑,當下就恨恨說:“郭十將的箭是長了眼,戰陣上的箭矢可不長眼!”

    此話何意,赤裸裸的威脅,要在戰陣上使絆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5 AM

第七章 高平(1)

    二月下旬,東京的前期準備妥善,皇帝柴榮正式御駕親征,隨行軍隊主要是禁軍,即天子侍衛親軍及殿前司下屬諸軍。

    郭紹所效力的小底軍隸屬殿前司體系,當然要隨軍出發。

    大軍從北城出京,北牆四道城門,主力走陳橋門。大路走軍隊,兩邊的百姓非常多,簞食壺漿一片愛軍擁軍的盛況。周軍正規軍比方鎮軍隊的軍紀好,從大處看也有保衛著周朝控區不受外敵​​劫掠的功勞,但顯然因宣傳輿情不到位,遠沒到達讓百姓痛哭流涕愛戴非常的地步… …道旁的百姓,大多是禁軍家眷。

    禁軍特別是殿前司諸軍,都駐紮在東京近左,家眷也在這裡。將士要出去打仗,家裡的老小當然會萬般牽掛擔憂,少不得擁堵在道旁揮淚離別。

    前頭皇帝儀仗還算鮮明整齊,後面的諸軍就不如那麼美觀了,帶了太多的東西讓行伍亂糟糟的,也就是旗幟衣甲兵器能證明他們是一支軍隊。

    除去糧草輜重,像郭紹也帶著不少東西,需要用一匹騾子來馱。不算身上穿著五十來斤重的全身甲,之前打的那副胸板甲就起碼二十斤重,長短兵器也有十斤,還有自己吃飯喝水用的鐵皮缸、錘子、柴刀、口糧,要沒騾子恐怕非常吃力。

    普通士卒不帶牲口,他們只能少帶個人用品。不過他們也有叫郭紹羨慕的地方,家裡的人追著隊伍又是叮囑又是拿吃的;而郭紹放眼望去,道旁的百姓沒一個他認識。

    “郎啊,可別衝前頭,躲後麵點……”一個娘們一邊跟著軍隊走一邊嚷嚷。然後應答的人居然是郭紹後面的羅猛子。郭紹忍不住回頭道:“羅二家媳婦真會說。”

    他又向人群裡瞧了一陣,心道:我在這裡也是有人關心死活的,玉蓮應該來了,只是人太多沒找到自己,又或是在某個地方悄悄看著不好意思上來,娘們就是矯情。想到這裡,他心里便開闊起來。

    ……

    多日後大軍至懷州,皇帝嫌行軍太慢,欲下旨全軍加速兼行。控鶴都指揮使趙晁得知後對好友鄭好謙說:來犯之敵太猛,我軍不該急著冒進,慢一點更穩妥。鄭覺得控鶴指揮使言之有理,就跑到皇帝面前說,結果皇帝柴榮大怒;鄭只好把朋友出賣了,說是趙晁說的。

    趙晁因此被解除兵權,就地關|押在懷州。

    就算大軍已經走到半路了,柴榮也早下定決心要親自打一仗,但直到現在軍中仍有很多人不和他一條心。他雖然順利登基,卻因時間太短沒有完全掌控軍隊;不僅禁軍,對各地節度使出動的軍隊也難說能順利號令。

    如此看來,北漢主選的時機並沒有看錯,周太祖郭威剛駕崩不久,養子柴榮登基才一兩個月能做多少事掌權?北漢主和契丹兵想用十來萬人就滅偌大的周朝,主意就打在柴榮身上;只要打贏一場影響大的戰役,柴榮就坐不穩那位置,周朝各地可能不戰自散。

    偏偏柴榮似乎是個不信邪的君主,愣要御駕親征一較長短。直到禁軍開到了懷州,恐怕北漢和契丹都不能相信柴榮會這麼幹。

    柴榮的做法叫人們始料未及,但也並非不可理喻。若是他能在危急關頭成功抵禦入侵,則可省去很多周折直接樹立威信掌控國家,只是風險太大,就看人有沒有這份膽略了。

    上層是如何心思不一、如何打算,倒與低級將校沒什麼關係;到郭紹這個級別,連一點風聲都聽不到,所有的軍令幾乎都來自指揮使王德功那一層。上頭讓大夥走就走,停就停。

    不過出征著實很考驗普通將士的體力。從河南跨|省到山西,現代坐火車汽車都嫌遠,大夥兒是全程風餐露宿、負重步行。不僅郭紹所在的步軍隊伍,連那些騎兵也是步行;戰馬精貴,馬吃得遠比人多,若非作戰,下層將士都捨不得騎。

    三月上旬,軍隊終於走路進了山西地界(河東)。早就有傳言,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打了一仗,已戰敗,也就是說明北漢契丹聯軍至少越過潞州,已經深入到山西的南部地區;那麼郭紹所在的禁軍遭遇敵軍就並不遠了。

    早打早省事!背著好幾十斤東西走省際遠路真不是一般苦,果然無論什麼時代求個前程都不容易。

    ……不過一等上了戰陣,人們總會幡然醒悟,還是負重走路比較輕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6 AM

第八章 高平(2)

    三月十一日,兩軍遭遇,終於擺開了陣仗。

    熬過了山高路遠,就只為兵戎相見。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戰國時期它還有個名字,叫長平。秦將白起和號稱四十萬的趙軍將士至死難忘之地。這地方的山川形勢天生就是戰場,恐怕不止發生過一次長平之戰。

    天氣晴,艷陽高照。

    高低不平的曠野上,十萬北漢契丹聯軍,以及數万周軍分南北展開,黑壓壓的如同蟻群,又如層層疊進的巨浪。

    對峙之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動手的;似乎從一開始前方就在廝殺。兩軍交戰之處,無數人馬混亂驚走,空中紛飛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紹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長兵器和鐵甲,塵土滾滾看不見頭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軍是怎麼部署的,一個十將似乎也沒必要清楚,只知這邊應該在周軍右翼後方。

    不過他很清楚這場戰役關乎國家存亡,影響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戰是最好的時機;戰前他已作好心理準備要尋機立功脫穎而出……但很快這種欲|望就被更為強烈的恐懼感和求生欲沖淡了。

    嗚咽蒼勁的號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點拉開了北漢軍進攻的序幕。塵霧和殺聲中,馬蹄轟鳴,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殺來了一般,還不見敵兵就能叫人心驚膽寒。

    前面的戰事大約已經白熱化,郭紹看不見,戰火暫時也沒蔓延到這裡。只有東北風迎面亂刮,呼嘯聲中飛沙走石,砂石打在臉上生生髮疼,騰起的塵土被風吹來,叫人眼睛都睜不開。

    戰場形勢千變萬化,郭紹一睜開眼,忽然發現前方周軍騎兵已經敗了!側翼一大群馬兵反方向跑來,馬蹄聲“隆隆……”作響,周軍騎兵成建制地逃跑。沒一會兒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喊聲,然後無數的步軍調頭向這邊奔來,人群丟盔棄甲不成隊列,真是狼狽到了極點。

    “娘|的!”郭紹見狀脫口唾罵出來。

    前方潰敗的無數周軍亂兵絞進了小底軍軍陣,指揮前列亂作一團。小底軍屬於殿前司禁衛部隊,好歹也算一支精銳,根本不會一觸即潰,但自己人亂七八糟衝來已經挫其前鋒鋒芒。郭紹記得高平之戰應該是後周勝利,記不得歷​​史細節;但看眼前的狀況,怎麼是一片要戰敗的跡象?

    “噗”!他的左臉忽然感覺一熱,轉頭一看,正見一支血淋淋的箭簇從一個熟人的脖子上穿出來,上面還帶著撕扯出來的皮肉,血濺了他一頭一臉。郭紹愣在那裡,喉嚨忍不住一陣蠕|動。

    他抬頭一看,頓時頭皮發|麻,空中像誰捅了馬蜂窩似的,又像飛來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蟲。剎那間,“叮叮噹當”如下了一陣冰雹,不斷有人倒下。

    “殺!殺……”馬蹄聲中連綿不絕的吶喊如海嘯一般,無數的重甲騎兵衝破塵煙席捲而來,前面的亂兵被追得雞飛狗跳四散只顧奔命。郭紹這邊的小底軍步兵前鋒混亂,也很快被重騎從正面撕裂分割,步軍頓時不成陣列。

    眼前這陣仗不忍直視……郭紹十四歲到十八歲,四年如一日每天六個時辰以上的練習,拈弓、搭箭、瞄準、堅持著;枯燥乏味艱辛,風雨無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幾個動作,重複了一二十萬次。這些,就是為了上戰場來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這時聽到黃都頭的聲音大喊:“兄弟們,先後撤!”

    郭紹見狀也趕緊揮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後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擁潰退,忽然聽得一聲爆喝,“使乘輿受敵,安用我輩!後退者斬!”

    循聲抬頭望去,不遠處一員大將立馬橫刀,鐵甲騎兵簇擁左右,被擁擠上前的敗兵立刻被連殺數人。眾軍懼怕,潰敗停了下來。郭紹聽到“乘輿”這個詞,伸著脖子向後方張望,果然見到周朝大旗就在視線所及之處,皇帝儀仗在千軍萬馬中隱約可見!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會看到將士們的表現?

    當是時,聽見有人大喊:“漢軍第一猛將張元徽來了!誰為官家出戰!”

    眾軍眺望陣前,果見一員北漢猛將率重甲鐵騎長驅突進,直殺進周軍縱深。騎兵掀起的塵土隨之蔓延,好似那劇烈燃燒的導火索,要引爆整片戰場!

    郭紹從肩上伸手過去,摸到了射兔的二石強弓,無比熟悉的武器,讓他忽然有一種直覺:建功立業,就在今日!數年的煎熬、無數個夢裡的期待,此情此景若是失手,必將後悔千百遍!

    那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的猛將,應該就是北漢大將張元徽,所到之處無人能擋。那廝左右兩翼清一色裝甲精良的親兵,個個猛得不行,團團護住中間的大將。他們身披重甲,馬都披著鐵甲;箭矢招呼上去,大多被親兵擋了,亦無法穿其戰甲。

    郭紹盯著騎兵中的張元徽,取箭羽,輕輕搭上弓弦。那股鐵騎終於進入了側前方的射程,最好的角度。

    牛筋被大力拉開了,弓弦緊繃在空氣中。這一刻讓郭紹覺得分外漫長,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眼睛、箭鏃、目標三點一線,似乎已經融為一個整體……郭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張元徽,正在隨著戰馬上下有節奏地起伏,能感受到戰馬衝刺的方向。

    在直覺中最恰當的一瞬間,他忽然發現風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順風,一切如此完美,完美到令人感動!沒有猶豫沒有任何理由,“砰”!暴力的弦聲在耳邊響起。

    飛馳的箭矢,滿載著希望與夢想,高調地劃破空氣,急速向前奔去。郭紹彷彿聽見了嗤地一聲,塵土瀰漫中他看不真切也聽不到聲音,在莫名感受到箭簇已經刺破了那人脖子上的皮肉。

    果然見大將直接翻落下馬。孤軍深入的一支騎兵好似立刻失去了動力,衝鋒停止下來,一些騎士慌亂下馬救人。猛烈燃燒的戰場導火線就好像被一瓢水給澆滅了。

    郭紹興奮地瞪眼大呼:“殺張元徽者,小底軍郭紹!”

    周圍卻沒有將士為他喝彩,這時郭紹才猛然發現,自己這邊已經被重騎兵沖散,剛才竟然毫無察覺。本都將士已被沖擊分割成散亂的幾塊,只待騎兵居高臨下屠殺!周圍各種慘叫呼喊廝殺之聲,無論你想叫喊還是求饒都會被淹沒其中毫無作用;人如潮水、塵土彌天,無論你是嚇得發抖還是故作凜然,都無關緊要。

    抬頭看去,只見人頭攢動,無數的刀劍在人群中急劇地翻飛閃動,整片曠野就像一大鍋燒開的沸水,人如魚蝦在沸水中拼命地掙扎。上空的灰塵似乎沾上一層血霧,讓東邊的太陽看起來模糊如一團嬌豔的血掛在上面。

    地面都在顫抖!郭紹只覺得腦袋發|漲“嗡嗡”亂響。 “操!”一聲爆喝如醍醐灌頂,驚得他回過神來。

    爆喝的人是不遠處的楊彪,楊彪這廝和郭紹有矛盾,但此時還能看到熟悉的人,郭紹心裡竟然一陣欣慰,到底是自己人!只見楊彪操|起長柄鐵刀硬挑了騎兵馬刀的側劈,沉重的鋼鐵撞得火星飛濺……沒想到這廝這麼猛,竟然以步戰單兵之軀硬挑重騎兵。

    “走一個!”楊彪又爆喝一聲,飛快地揮舞兵器從左向右一擊,頓時刺入右邊騎兵的腰部,那種鐵刃入|肉的特別悶聲直叫人膽寒肌肉收縮。

    就在這時,郭紹突然飛快地拉開弓,箭矢對準了楊彪,“砰!”弓弦的聲音毫不遲疑地響起。霎時間,楊彪面如死灰……戰陣上箭矢可不長眼。這是他自己說的。

    當他揚言要在背後捅刀時,自己便成了別人的威脅。世上沒有誰怕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嗖!”利箭帶著勁風,在幾步的距離上迎著楊彪的臉飛去。箭矢幾乎擦著他的頭盔掠過!楊彪慘白的一張臉愣了一下,這才轉頭一看,只見背後一個敵兵雙手高舉著長刀立在那裡,額頭正中插著一支箭。然後軟軟地像沒有生命的麻袋一樣倒下。

    楊彪回過頭來,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郭紹。周圍刀光劍影沒有機會說什麼,郭紹看著他微微點了一下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急忙向郭紹靠攏過來,“郭十將,我……”好像要說什麼話,但這時又一騎沒命地斜撲上來。

    倉促之下郭紹一邊向後躲避,一邊本能地拿起手裡的弓去格擋,“嚓”一聲弓就被劈成兩段。郭紹毫不遲疑,扔掉壞弓的同時,動作流暢地拔出佩刀。

    敵兵正要砍第二刀,但立刻被楊彪的長柄鐵刀拍下馬去。 “哐!”重甲騎士摔在地上就爬不起來,郭紹隨即跳上去一腳踏住他的腹部,雙手提起障刀對著敵兵胸口的坦鱗甲猛刺下去……那敵兵大張著嘴,瞪圓了雙目眼神裡滿是絕望。

    郭楊二人立刻背相抵嚴陣以待,沒有商量沒有遲疑,完全是不約而同。

    戰場上的背,只能交給信任的兄弟。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17 AM

第九章 高平(3)

    小底軍步營被打得慘不忍睹,軍旗已倒,眾兵不知該去往何處,前後左右都是敵騎,逃跑亦難如登天。更災難性的,又迎上了第二波推進的漢軍步軍,短兵相接混戰廝殺苦不堪言。

    郭紹這邊,王指揮以下整營五百多人早就七零八落,將士們紛紛向兩翼潰逃。郭紹和楊彪前後配合,邊戰邊走,也想隨波逐流逃離失敗的區域。

    只見楊彪蹬著馬步大開大闔,霸氣地舞著沉重的鐵刀橫掃,不斷有“叮叮哐哐”和人的慘叫聲,猛不可當。而郭紹並不善於用長兵器,手裡也只有一把障刀,專門就近護衛楊彪的空檔和背後死角。二人此前從未一起並肩殺敵,如今在戰陣上倒遠近配合攻守兼備,非常有默契。

    就在這時,忽聞“釘”地一聲,郭紹覺得腿上好像被撞了一下,初時有瞬間麻木,很快一陣劇痛就從腿上襲來。他低頭一看,一支重箭直接射穿了抱肚,刺進了大腿。一個踉蹌,他險些摔倒,重重地把障刀刺入土地,這才支撐著身體單膝跪倒在地上。

    “郭十將!”楊彪立刻察覺了身後空蕩蕩的,轉身扶住郭紹的膀子。

    郭紹吐出一口悶氣罵道:“這麼多人不|射,偏偏射中老子!”楊彪道:“還能走麼?”郭紹道:“恐怕走不了。”

    楊彪把長刀插在旁邊,從懷裡掏出短刀咬在嘴裡,然後撩開郭紹的抱肚甲,二話不說,取了短刀直接把箭矢劈斷,扔掉後面的一截。郭紹被折騰得一陣劇痛,咬著牙才沒叫出來,額頭上汗珠子都冒起來了,他吐掉嘴裡的血水。嘴裡腥甜腥甜的,應該不是自己的血,是剛才殺人濺到嘴邊的血。

    “我背你走。”楊彪用肯定的口氣說了一句,並未有詢問的語氣。直接抓住郭紹的手臂搭在肩上,提起長刀就走。

    此時已是敵我交織,剛走沒兩步就撞見了追兵。楊彪背著個人施展不開,急忙將郭紹從背上丟下來,提刀與敵兵廝殺。過得一會兒,等他過來時,郭紹便道:“楊兄先走,不必管我了。”

    天地良心這真的只是一句客套話,受傷的郭紹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當然不想楊彪丟下他就跑;但他那句話脫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興許就像搶著買單的人,其實有時候是言不由衷並不想買吧。

    不料楊彪聽罷也不回應,真的就走了。郭紹坐在那裡,心下很不是滋味,但他不怪楊彪……眼下亂兵凶兇,小底軍將士都在逃散,周圍的周軍越來越少,楊彪留下來對抗成建制的敵軍?倆人都得死!但凡明智的人,此時都應該做出果斷的決定。

    郭紹掙扎著想站起來,腿上稍微用勁,大腿肌肉就拉動傷口和肉|裡的箭鏃,一陣鑽心的疼痛。一個敵兵發現了活著的郭紹,衝上來就拿櫻槍捅,但力度不夠,立刻被郭紹抓住了槍頭往後一拉。敵兵吃了一驚險些被郭紹直接奪了兵器,忙死死抓住槍桿朝懷裡用力;不料郭紹馬上改變力道方向,順勢向前面一送,把那敵兵掀翻,直接把櫻槍給奪了。

    那敵兵見狀便不上前,而是對著後面大呼小叫,很快引起了更多的敵軍注意。

    郭紹預感到馬上就要被更多的人圍攻,心下一片慘然,這狀況恐怕真的要被剁死在戰場上。當初一門心思要到戰場上來建功立業,是為誰而戰,又是為何不顧死活想出人頭地?

    就在這時,忽然見楊彪又反身轉來,他罵罵咧咧了一陣,上來扶起郭紹:“我看見周軍開始反攻了,再挺一陣,說不定還有指望!”

    “楊兄今日之恩,我沒齒難忘。”郭紹頓時又生起一點希望。

    楊彪道:“你我現在誰也不欠誰!”

    話音剛落,一群敵兵從附近靠了上來,其中一個首當其衝端著長槍衝。楊彪不再打話,迎上去,一個側身,哐!重刀拍在那人的頭盔上,疼得那敵兵捂頭大叫,楊彪趁勢擺開架勢迎戰隨後而來的敵兵。郭紹咬牙緊跟其後,按住那倒地敵兵的臉就補刀,揮起障刀就對著他的眉心猛刺下去,“不!”恐懼的叫喊幾乎帶著哭腔。

    楊彪揮動長刀左刺右突,無人能接一招;郭紹護住他的後翼和近處,敵兵雖多不能靠近。

    但很快就見兩把弓搭上箭矢舉了起來。 “嗖嗖”兩聲,郭楊二人各中一箭,幸得有甲胄護身傷口似乎並不深。

    別的步軍士卒見他們勇不可當,一時間不敢上前,只在四面圍住。因為郭紹腿腳不便,楊彪也不單獨主動進攻,頓時有短暫的對峙;便聽得楊彪的喘氣像拉風箱似的,他手上的長柄鐵刀可能有點重,這麼連續不斷地拼殺體力已有所不支。

    這時一員北漢軍將領跳將上來。楊彪順手就端起長刀猛攻過去,漢將急忙持劍應敵,來來去去打了幾個回合,看樣子身手不錯。漢將拿的劍,離得太遠很被動,不過楊彪已是檣櫓之末明顯沒之前那麼生猛;終於叫那廝逮住了一個機會,在楊彪刺擊用老時,他成功閃開,立刻衝了上來;這下子情勢急轉而下,長兵器在太近處非常不好用。

    就在最需要對方的時候,郭紹拼了老命撲將起來,拿障刀截住。 “當!”刀劍相碰震的刀鋒急劇亂|顫。郭紹拿的障刀是護身短兵,重量輕,對撞非常吃虧;果然漢將趁勢就將長劍欺上來,劍鋒一側,直刺郭紹的左膀。不料郭紹不退反進,硬生生借甲胄接了一劍,跨出一大步,同時右手揮起,一柄半尺短匕在空中閃起寒光。

    短匕刀柄在手里松緊自如,靈活找准方向,在刺下去的一瞬間,手腕頓時握緊。電光火石之間,外人連動作都沒看清楚,尖銳的刀尖已猛刺下去。瞬息之內,郭紹簡直動如突兔、身如利箭,似乎不像一個受過傷的人。

    突如其來,漢將的臉被一瞬間漂白了,驚懼地張開嘴、脖頸的肌肉收縮。郭紹揮舞短刀的手臂速度太快,平地掃起一股勁風,讓漢將脖子上的肩巾都飄了起來……血噴了郭紹一臉。

    短暫的死寂,短到幾乎無法讓人察覺。 “呀呀……”頓時從四周衝過來一大群士卒,大呼小叫揮起刀槍瘋狂地圍過來。

    “喝!”楊彪怒目瞪圓,作勢拿長兵一掃,憑藉僅存的體力作最後的掙扎。

    這時便聽得叮叮噹當一陣響,一波箭雨覆蓋下來,帶著羽毛的箭矢插在地面上,好像一下子長出來了一片葦草。後面有人大喊道:“國家安危,在此一舉!”

    郭紹等轉頭一看,只見一員周軍黑臉大將高舉棍棒兵器,躍馬大呼,身後一大群鐵甲騎兵正在驅馬加速。 “援兵來了!”楊彪見狀一陣興奮。

    老天,周軍來得真是太及時了!

    圍住郭紹等人的敵兵見周軍騎兵成集團反撲,趕緊掉頭就跑,再也顧不得其他。沒一會兒,無數的周軍騎兵便策馬而上,紛紛從郭紹等人身邊越過。

    奔騰的戰馬、矯健的兒郎、漂亮的櫻槍,周軍騎士吶喊著一個接一個勇猛前奔。郭紹敢發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如此威武的鐵馬戰兵!

    郭紹一時間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扶著楊彪,對馬隊振臂高呼道:“滅了北漢,周軍必勝!我皇萬歲……”

    眾軍沒空理會兩個一身血污的殘兵,只是偶爾有人轉頭看一眼,興許覺得倆人已經瘋了吧。

    ……

    此役,周軍反敗為勝。

    郭紹等因受傷退出戰場,但戰役還在繼續,廝殺一直持續到下午。北漢軍大敗,契丹兵引軍退走;周軍繼續向前追殲北漢殘兵。

    一眾傷兵在決戰結束後,等到了被徵發來運送糧草干雜活的民夫的幫助,他們被送到後軍營地安置。

    艱難的一天終於結束,夜幕降臨時,空氣中瀰漫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風都吹不散。只一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山西盆地走廊從來就是一條群雄爭霸的血路,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究竟發生過多少戰爭?恐怕誰也不知道。現在無數活生生的人再次把血和靈魂埋在了這裡,又多了一個故事罷了。

    郭紹的精神已是十分疲憊,又微微有些慶幸,慶幸自己還活著。不然也許自己會變成這無數的屍首中的一具,然後被匆匆推進某個亂葬坑里被草草掩埋……

    二人軀幹上的箭傷、瘀傷並不嚴重,比較深的傷口是郭紹左腿上的箭傷。小半截箭沒拔出來,要拔出來才行。郭紹脫下盔甲之後,急忙檢查“抱肚”那一塊被射穿的破損處,確認沒有碎片雜質在自己的傷口裡。如果處理不當,傷口化膿感染,這個時代根本沒藥品,九死一生撿回來的小命照樣會玩完。

    柴火堆旁,郭紹說道:“楊兄,今日是你把我從死人堆裡救出去的。”

    楊彪看了他一眼:“扯平了。”

    郭紹苦笑一下:“今後你我以兄弟相待,這世道,沒兄弟,很難活下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2 AM

第十章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天上的北斗七星就像湯匙一樣懸在夜空中。

    郭紹仰躺在地上,心中若有所思。身邊的楊彪和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前陣子卻為了一個職位升降不服輸,爭強鬥氣,出征之前竟然揚言要背後捅刀……好在郭紹沒和他計較,反而在關鍵時刻一箭出手相救,否則哪裡能化解怨氣?想來胸懷放寬一些,有時候壞事也能變成好事。

    到了深夜仍然有傷兵送回營地,火光連夜不熄。

    隨軍文官登記姓名時,念到羅猛子的名字,郭紹這才找到了一個熟人。羅猛子見到認識的人也很激動,說話都不利索了,“咱們一都百人,除了你們就沒遇見其他活的!王指揮上午就死了……”

    三人聚在一起唏噓感嘆了一番,上午的高平之役,右翼諸軍確是要倒霉得多,損失最慘。

    那羅猛子長得五大三粗,肚子挺大,腦袋又大又圓、受傷纏了一塊破布,看起來十分滑稽。郭紹打量了他一番,覺得他應該沒受重傷,便問:“​​你怎麼現在才被送回來?”

    羅猛子道:“郭十將不知道俺們追上去又乾了一仗?上午俺們不是被張元徽的馬兵給沖散了,我見到王指揮的旗,就跟著跑,後來王指揮也被剁了,俺又跟著不知道哪部的兵跑到了東邊。後來來了個將領,說契丹人跑了,北漢主也逃得飛快,叫俺們活著的都跟上小底軍馬隊朝北追;俺們跑過了巴公原,在一個山谷裡發現北漢軍還有一大片人馬在那兒等著,就隔著一條水溝。那會兒天都快黑了,可沒歇著,又乾了一仗!娘的帶俺們的武將不知道叫什麼,不是他的兵就當牲口使喚,光顧著驅趕俺們衝前邊送死……俺老羅要不是穿著一身鐵皮,早被射得漏水了!”

    明明是很艱難的經歷,但聽羅猛子說來確是莫名好笑,當聽到“漏水”時,楊彪沒忍住笑出聲來,趕緊又拉下臉罵道:“羅二個老粗,話都不會說。”

    羅猛子皮糙肉厚,根本不在乎別人罵他,他忽然神秘地左右瞧瞧,小聲說道:“回來的時候聽了個消息,說這仗還沒完,官家打得順,想乘勝北進晉陽,徑直滅了北漢。幸好俺們受了傷,想來不是壞事,這下該不用再去了吧!娘|的,從大樑走到高平,又要走路去晉陽,這麼折騰膘都掉完了!”

    郭紹聽到這裡又想笑,不過笑得非常難看。疼痛讓他哭喪著臉,一部分面部肌肉又像笑,表情真是怪異極了。他說道:“我倒沒瞧出來你掉了膘。”

    三人正聊著,忽然營地上有人大喊:“郭都頭,郭都頭!”郭紹還沒回過神來,楊彪提醒道:“是不是叫你?你不是乾過整整一天的都頭?”

    這時那喊話的人又喊:“郭紹,小底軍郭紹!”

    郭紹這才扶著棍子爬起來,答道:“末將在此。”

    那邊七八個牽著馬的人循聲走了過來,當前一員大將頓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別說那儀態有異於底層將士,只看腰上的綢料花紋就知等級不低!那漢子二三十歲腰粗臂圓,一張大方臉、臉色黑裡帶紅,要不是穿著一身戎甲,郭紹還以為是包青天降世了!那人手持一長一短兩截硬木棍,雙棍用鐵環相連,這兵器有點像雙節棍,在此時卻是十分稀奇的兵器;又聽得旁人恭敬地稱呼“趙將軍”,郭紹頓時心情澎湃。

    瞧這打頭,莫非是趙匡胤?

    宋太祖趙匡胤,就算在現代也是家喻戶曉的歷史名人;郭紹早就知道他是這個時代的人,但就算同在禁軍也一直沒機會見到真人。如果真和趙匡胤見面了,能不動容?這可是名垂千古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叫郭紹給親眼見到了?

    “你是郭紹,小底軍郭紹?”那大漢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字正腔圓。

    郭紹忙道:“回趙將軍,末將正是小底軍郭紹。”

    趙匡胤讚許地點點頭:“是你一箭射死了北漢大將張元徽?”

    郭紹努力控制住內心的激動,盡量表現出不卑不亢的態度:“是,末將聽得有人喊張元徽來了,就拉滿弓射了一箭,好像射中了他的脖子。”

    他雖然說得輕鬆,但亂軍之中,遠距離射一個活動的目標本就不易,還要命中脖子這種小範圍目標,而且是一箭斃命!別人不懂,同是武將的趙將軍能不懂其難度有多高麼?

    “好!好!”趙匡胤爽朗地大笑喝彩,氣勢十足,似乎要響徹群山。

    趙匡胤又笑道:“張都指揮使今日在官家面前表功,在場如許多浴血奮戰的將領,他只力薦其中二人之功;其中一人便是你。你雖是一個都頭,但陣斬張元徽當得此殊榮!那張元徽可是號稱漢軍第一猛將,名聲在全天下都是響噹噹的,他一死,北漢軍就像被奪了氣。”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後漢主對契丹蠻夷自稱侄兒,勾結外寇殺我中原百姓,張元徽等一干爪牙無不是幫兇,末將殺之心頭痛快,更是分內之職!”郭紹不知道自己這麼說話算不算得體,好在隨機應變、卻也能面對地位比他高很多的武將時對答如流,這要是一般的底層將士,倒不一定能不怯場而且言辭清楚。

    “咦!”趙匡胤的黑臉露出詫異之色,轉瞬又大笑道:“好一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某趙匡胤最敬重明大義、忠勇兼有的好漢。他日凱旋班師回朝,定要請郭都頭開懷暢飲一番,不醉不歸!”

    郭紹忙道:“末將位低人微,趙將軍禮賢下士,叫人受寵若驚。”

    趙匡胤道:“對了,今日張都指揮在官家前面提起你,官家金口玉言,曰'宜授指揮使',你好好幹,回朝之後定有恩賞。”

    “多謝張都指揮使、趙將軍在官家前面美言。”

    趙匡胤點點頭,說道:“本將言盡於此,還有別事,你我另擇時日再敘,你等好生養傷。”

    郭紹忙抱拳執禮目送,楊彪等人也趕緊拜別。

    一行人牽著馬走後,羅孟子高興道:“這下好了,郭十將要發財!皇帝要賞,可不比拿錢下來一大群人分!”楊彪沒開口說話,不過看郭紹的目光已有所不同。

    郭紹大方地說道:“若是真賞了錢,兄弟們見者有份,何況今日楊兄陣前殺敵立的功不比我少,只不過沒讓上頭看到罷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3 AM

第十一章 武訖鎮(1)

    次日,營中一眾傷兵坐民夫的牛車到了潞州城西南方的一個名叫武訖鎮的節鎮。軍中傷兵大概有四五十人,路上不斷有人死掉,只能挖個坑草草掩埋了事。傷患大多只能依靠民夫照料,軍中只有一個號稱郎中的人,掛了個不入流的文書郎官職,平素可能就乾些抄寫的工作,戰時搖身一變成了醫治傷兵的郎中。不管醫術如何,那麼多人他根本瞧不過來。

    鎮是縣一級的軍事據點,一般有鎮將和軍隊守備。但郭紹來到武訖鎮,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是一個鎮?

    黃土大路上立著一塊牌坊,上面寫著武訖鎮三個字,這大概是此地最有人類文明痕蹟的建築。牌坊後面,殘破坍塌的土牆已經有了風化的跡象,到處都是窟窿,所以簡陋的城門只是擺設,更不見有站哨的士卒。遠遠看去,城裡有許多低矮破敗的房子,有的是茅屋,大概和窩棚差不多的建築;說是鎮所,看樣子和一個村子也沒多大區別。

    進得鎮所,沿途所見,盡是老弱婦人,青壯男丁幾乎未見,還有衣衫襤褸的殘疾老頭上來乞討。

    出來交接公文的人是一個胖子,自稱是鎮將、叫李得勝,但沒看出來有半點武將的樣子。李得勝被迫將傷兵分散安置在各處民宅之中,並強行下令每一處傷兵由周圍十戶人家輪流供給食物、送人照料生活。

    郭紹當然和楊、羅二人住一起,其它傷兵也各自與認識的人抱團。

    安頓下來後才知,郭紹等人覺得這裡像一個村子一點都沒錯,除了武訖鎮這個名號、這裡還有一個別名叫“寡婦村”。因為武訖鎮幾乎只有幾種人:老弱病殘、寡婦。

    河東昭義軍節度下轄諸州長期負責抵擋來自北漢、契丹的襲擾,向來是中原王朝的一道北方人力屏障。此地戰爭頻發,死傷極多。一些鎮兵死了或殘了,依靠軍餉生存的家眷便失去了生活來源,潞州幕僚府也無力繼續供養;於是那些人就會被強行遷出軍事據點,另劃一個地方和一些土地給他們自謀活路。武訖鎮就是這樣的地方之一。

    貧瘠的耕地、落後的經濟,災荒、盜匪、兵禍橫行,遷來的人大多又沒有強壯勞動力,人們活得相當艱難。饒是如此,軍府仍然不放過機會將一些負擔轉嫁到這些苦難的人身上,養傷兵就是負擔之一,軍府連一顆糧食都沒調過來。

    郭紹住的地方旁邊有一處茅草棚危房,裡面住著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婦,眼睛瞎了瘦得皮包骨頭,全靠鎮民施捨吊著一口氣。沒來多久就聽說她的事,丈夫和三個兒子陸續死在戰場上,女兒被契丹人南下時捉進草堆裡凌辱至死,而今全家就剩這麼一個半身入土的老婦人。

    活著,原來也是如許痛苦。郭紹等每天都聽到那老婦的干嚎。

    羅猛子看不得這等慘事,常常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一部分給瞎老婦。楊彪這廝卻偶爾牢騷罵罵咧咧:“活著作甚,眼睛一閉啥事都沒了,還活著有啥意思!”

    不過這廝就是嘴賤,郭紹認識他這麼久就沒聽到過一句好聽的;但楊彪話說得難聽,也會丟下半張餅什麼的。郭紹以為,一個人的好歹不必聽他說什麼、卻要看他做什麼。

    ……

    三人朝夕相處,關係比在東京時更好,過了一陣子就商量著以兄弟相稱。

    羅猛子提議讓郭紹做大哥。三人中郭紹年齡最小,他當下就推辭道:“楊兄比我大許多歲,叫我大哥怎生像話?”

    羅猛子不容分說道:“俺們又不是一個爹媽生的,只憑本事論大小,看啥年紀大小哩!戲裡面,劉玄德比關公小,不也做大哥?”

    郭紹沉吟不已,用不經意的眼神從楊彪臉上掃過。楊彪板著臉道:“羅二的話糙理不糙,是得憑本事論大小。”

    “楊兄真的心服呢?”羅猛子嬉皮笑臉道,“在東京那會兒大哥就是比你大了一級,楊兄不是覺得自己堂堂幹都頭的人,放不下臉?”

    這廝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郭楊早不提以前的過節了,羅猛子倒好,張嘴就來。

    楊彪哼了一聲:“楊某若是不服的人,刀架脖子上也不叫一聲大哥!”

    郭紹聽罷還廢話作甚,說太多就是矯情,立刻便當機立斷:“好,那我就勉為其難做長兄,今後我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大哥!”“大哥!”“二弟、三弟!”

    郭紹伸出手掌舉在半空,楊羅二人面面相覷,也疑惑地把手伸出來,郭紹便用力擊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羅猛子嘿嘿笑了一陣。楊彪仍舊面無笑容,半響才說道:“那天姓趙的將領專程到軍營嘉獎大哥,說'宜授指揮使';殿前司都指揮使張永德好似也很欣賞大哥,兩番替你說話了,他又掌殿前司諸軍兵權,看樣子大哥真會直升指揮使。大哥憑藉陣斬張元徽的奇功,雖說也能服眾,但升得太快便容易根基不穩,將來一個指揮五百人,就靠兄弟二人幫扶恐怕不夠。我有個想法,武訖鎮這幫傷兵四五十人,傷好能恢復戰力的也應該有二三十,這些人被打亂了部屬兵不識將,沒地方依附;大哥何不趁機讓他們附軍麾下?”

    郭紹聽得頻頻點頭:“二弟言之有理,到底是做過都頭的將領,此番話很是中肯。”

    楊彪又道:“咱們從高平過來,這一眾傷兵當時都在一個營地,那趙將軍當晚嗓門大,說你一箭射死張元徽、官家親口嘉獎的事恐怕全營都聽到了。傷兵們雖不認識咱們,但大哥只憑這份威信,便可以收服人心。”

    郭紹想了想道:“文書郎兼軍醫左攸那裡有將士名單,而今不在左攸手裡就一定在鎮將手裡,咱們先做兩件事,第一拿到軍籍名單,第二獲得鎮將的支持。”

    三人商量好了,說乾就乾,當下就分頭行事。楊彪去找左攸,羅猛子扶郭紹去拜訪鎮將李得勝。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4 AM

第十二章 武訖鎮(2)

    李得勝知道郭紹的來歷後,熱情邀請他們兄弟搬到家中去住。但郭紹見李家房屋也並不寬敞,又有妻妾,好意回絕了。

    一個月後,武訖鎮來了幾個貨郎。這是多日以來人們第一次見到來自外面的人。

    鎮里大路中間一時間非常熱鬧,頓時這如同廢墟的破鎮裡竟有了一些商業氣息。據說此時各國間的貿易非常頻繁,哪怕是敵對的國家間也有商業往來;不過應該主要集中在大都市和南方比較太平的地區,而在這個幾乎被遺棄的武訖鎮,實在沒多少商業可言。

    販貨的貨郎不是很遠的人,從潞州來的,一老二少三個人、兩輛驢車。販賣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貨物,大多是百姓無法自給​​自足生產的東西。郭紹瞧了一陣,不僅可以用錢幣買,還可以以物易物,麥、布、皮、牛筋甚至牲口是貨郎最願意接受的東西。

    郭紹瞧見攤位上有一柄弓,便打了聲招呼伸手去拿,手指剛一摸到弓弦,他就放下收了回來。老頭兒見狀笑道:“打獵倒可以使使,壯士要買趁手的,得提前下訂才行。”

    郭紹道:“你們是每過一月才來一趟?”

    老頭搖頭道:“下次卻不知是何時……潞州街頭巷尾都在議論,契丹兵要過濁漳水掠潞州,你們還沒聽到風聲?”

    郭紹聽罷搖頭,驚訝道:“我朝大軍圍太原,契丹人能從何處南下?”

    “不知,只是聽說會到潞州來,真要來的話可能也快了。”

    郭紹又想多打探些消息,可惜老頭知道的也不多,語焉不詳。

    他只得招呼上楊羅二人離開。楊彪納悶道:“恐怕貨郎是信口雌黃。官家的大軍攻打晉陽,北漢危在旦夕,契丹人不救北漢,又跑潞州來作甚?”

    郭紹道:“若是契丹人有法子掠沁、潞等地,當然有用。禁軍這次出征的目的原本是擊退外寇,高平之戰後卻繼續圍晉陽,難免準備不足,拉長路線後更會造成補給困難;契丹若襲擾我朝後方糧道,勢必加劇前方缺糧的問題。我想不通的只是契丹軍從哪裡下來,他們已經打通代忻盆地了?咱們手上也沒圖,不好猜測怎麼回事。”

    楊彪聽罷說道:“去問鎮將李得勝,看他知道多少。”

    “正是。”郭紹道。

    二人計議,羅猛子在後面搭不上話,也不插嘴。相比楊彪的見識,羅猛子要差得多,談正事時只能聽著。

    一行三人說著話走到李家門口,卻見裡頭大箱小箱正抬東西出來。門口靠著兩駕騾車,東西都快裝滿了,這陣仗像是要搬家似的。過得一會兒李得勝走出來看東西,發現了他們,忙上前來見面。郭紹指著東西道:“李將軍是要喬遷新居?”

    李得勝湊眉苦臉道:“遷什麼呀!契丹人要掠潞州,我趕緊讓妻兒帶著東西先去潞州躲一陣……正說要派人去告訴郭將軍一聲,您就親自登門來了。”

    按品級高低鎮將要比都頭的官大,何況郭紹的實際軍制其實只是十將,只是曾升過都頭。但李得勝這樣的光桿鎮將,沒兵就沒地位;他得知郭紹立過奇功,連官家和殿前司都指揮使都嘉獎過,所以言語之間是非常客氣的。

    “原來如此……李將軍也要去潞州?那武訖鎮歸誰管?”

    李得勝一跺腳,咬著牙道:“嗨呀!我怎麼敢跑!您不知道麼,新官家登基,在高平大戰,怪部將貪生怕死已經砍了好多人,據說班師之後還要算賬。在這刀口上,我要敢聞風而逃不是找死麼?您也看到了,這武訖鎮就是老弱等死的地方、早已荒廢,沒兵沒將……唉唉,只望那契丹兵知道咱們這兒窮,別來了。”

    郭紹道:“您今天忙著哩,我就不多叨擾了。”

    “您看,起碼進去喝口茶……”

    郭紹看這鎮將一身白胖的肥肉覺著沒啥本領,人倒是不像個壞人。這下算證實了有敵兵來犯的消息,鎮將都開始送妻兒走了,應該不會有假;消息要是完全不可靠,鎮將何必急成這樣?

    離開李家,楊彪便道:“看樣子咱們兄弟也該早作打算了。這武訖鎮是潞州李筠的地盤,不關禁軍的事;何況上頭安置咱們一眾人在此養傷,並沒有要防守本鎮的軍令。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帶著傷兵離開此地,先去潞州找昭義軍軍府安置。潞州城高牆堅,在城裡會安穩得多。”

    郭紹聽罷不置可否。

    數人回到破敗的住處,一時間因為有事掛在心頭,氣氛略顯沉悶。郭紹沉思了半天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我認為契丹人尚未打通代忻盆地,否則一過忻州就兵臨晉陽;如此一來官家便不能繼續圍晉陽,可能已經退兵了。也不可能從河北來,契丹人若從太行山以東奔襲,跑潞州來作甚?

    眼下這股契丹兵馬不知從何處而來,可能是遼州那邊?但無論如何,只要沒通代忻,其兵力絕不會太多。應該只是趁虛騷擾,伺機劫糧罷了。 ”

    楊彪道:“大哥言下之意,是想留在武訖鎮不走?”

    郭紹緊皺眉頭拿右拳擊打了兩下左手手心,咬了咬牙說道:“我是這麼想的,我等以往多次提著腦袋上陣拼命,哪次不比這回凶險?此地雖靠近潞州但不在大路上,契丹兵人數可能不多,打到這裡也極可能只是散兵游勇,咱們還怕了他?”

    楊彪當下就斬釘截鐵道:“你是大哥,只要言語一聲,就說如何決定吧!”

    郭紹又看向插不上話的羅猛子,羅猛子摸摸圓腦袋:“俺們是兄弟,大哥走到哪兒,兄弟還能不跟著?”

    郭紹聽罷十分欣慰,眼睛裡露出異樣光輝,“咱們賣命,究竟為的是什麼?以前在(後)漢朝、現在效命周朝,打得最多的還是爭權奪利的本族之人!而今天,我們何不為了保護漢人百姓、為了報答百姓節衣縮食端茶送飯的恩情,自願上陣戰它一回……如此而戰,當有一天我們聽到百姓感念義舉,回憶起當初的一腔熱血,會後悔今日的決定嗎?”

    羅猛子聽得十分激動:“大哥!”

    楊彪也神情肅然,一雙虎目看著郭紹微微點頭。

    郭紹又伸出手掌,擊掌道:“好兄弟,能與兄弟並肩作戰是我莫大的榮幸!”

    郭紹平下心來,來回踱了幾步,便猛地轉身道:“既已下定決心,要做一些準備之事。第一,讓鎮將李得勝協助,獲得節制調用本地人力物力之權;第二,修繕兵器;第三,組織兵員;第四,準備工事和戰術計劃。”

    楊彪執軍禮道:“大哥儘管吩咐,兄弟等定鞍前馬後用心辦事!”

    郭紹點點頭:“那便不必逡巡徘徊了,咱們分頭行事。我先去找鎮將,二弟三弟去鎮中散佈消息、把契丹兵要來的事抖出去,讓大夥去鎮將家門口聽消息。”

    鎮將李得勝和東京富豪自然沒得比,但在這破落的武訖鎮必定是最富裕的人。李家的大門就可見一斑,有圍牆、有照壁門廳。

    原先停靠在門口的三輛騾車已經走了,李得勝引郭紹到堂屋坐下,又喚人上了兩盞茶。郭紹坐下便道:“有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李得勝抬起手做手勢道:“郭郎有話但說無妨。”

    郭紹淡定地問道:“李將軍若是為國捐了軀,送到潞州城的妻兒和財物會……”他故意停頓了好一會兒,就是要給李得勝時間在腦子里聯想一下,這個時代女人改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沒有理學興起後的那麼多講究。不過郭紹也不便明說,只是暗示這樣的前景,然後他才繼續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李將軍何不想想法子?”

    果然李得勝臉上的肥肉皺成了一塊兒,“實不相瞞,本將就沒帶過兵,何況武訖鎮這破地方能折騰出什麼法子來。”

    “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能折騰出法子來。”郭紹斷然道,“若是李將軍信得過咱們兄弟,咱們願助一臂之力。”

    李得勝忙問:“郭郎有何良策?”

    郭紹不慌不忙道:“傳言(後)漢隱帝愛財,將大量財物藏於深宮,連士卒的軍餉也不發。周軍攻入大樑時,隱帝部下竟無人聽從號令,最後身死國滅,縱有億萬財富又有何用?”

    “郭郎言下之意……”

    “李將軍何不拿出一些錢財,在潞州置辦軍械,甲兵買不到,弄些原料回來也成;若是能購置到一批糧食,那便更好了……打仗就要吃飽,沒吃飽縱是神仙也沒法。接下來李將軍可號令動員百姓自救,可得一些老弱構築工事、組成步兵。如此一來,遇敵襲擾亦可一戰,不必淪為魚肉。”

    李得勝起身踱步,似有點猶豫……送上門幫他守鎮有什麼好猶豫,難道是捨不得散財?

    郭紹趁熱打鐵道:“指揮使以下軍職,皆可由上峰直接處置,李將軍可委我兼領武訖鎮副職,再下令我守武訖鎮,你到潞州去置辦軍需派人送回來。 ”

    “本將哪敢給禁軍將領授職……”李得勝忙道。

    郭紹微笑道:“將來要是昭義軍節度使要追究責任,李將軍起碼還有話說,已盡力安排防衛、籌辦軍需,並未瀆職。”

    恐怕李得勝本來也想跑,只是最近正值清理門戶、氣氛比較恐怖,他害怕殃及池魚罷了。聽郭紹這麼一說,李得勝頓時露出動心之色。

    就在這時,家奴進來小聲道:“外面聚了許多人,他們聽說契丹兵要來了。”

    “走,出去看看。”李得勝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4 AM

第十三章 武訖鎮(3)

    鎮將家門外,一大群人擁擠在門口,把路堵了。不僅有住在武訖鎮養傷的禁軍殘兵,還有許多本地的老弱婦孺,人們懷著不同的心情湧到這裡。

    這顯然是楊彪等二人幹的好事,不是他一面散佈消息一面叫大家到李得勝家門口來,也不會短時間內就聚集如許多人。除了幾十個禁軍殘兵,平素這些幾乎被遺棄的老弱都安靜地生存著,忽然之間聚集在一塊兒,才發現有這麼多人,起碼好幾百。一眼望去,滿目盡是花白的頭髮和包頭的布,婦人們似乎喜歡拿布帕包住頭髮出門。

    看到李得勝正要說話,郭紹搶先站了出來,抱拳左右執禮,大聲喊道:“諸位鄉親……”

    頓時一片齊刷刷的目光望了過來,此情此景好像所有人都在看自己,郭紹許久沒在這種場合歷練,心下倒微微有些緊張。他清了清嗓子道:“契丹人此次南下是趁昭義軍主力隨官家大軍進攻晉陽的空虛,流竄襲擾……承蒙鎮將李將軍抬舉,讓我出任副鎮將,協助防務。”說罷見李得勝皺著眉頭沒有反駁的意思,郭紹便不理會。

    他繼續大聲說道:“月前我們到此地養傷,武訖鎮百姓供給住所、衣物,又不顧家中困難給予吃食……滴水之恩,大丈夫當湧泉相報;諸位鄉親待人以誠,叫人感念至深。今日用得著兄弟們了,我們豈能袖手旁觀?敢不用命!”

    人們靜悄悄的,沒有喧嘩沒有喝彩,一如這暮氣沉沉的破舊鎮落。但他們都聽著的。

    郭紹的目光從那些禁軍殘兵身上掃過,大喝道:“高平之戰,北漢軍第一猛將張元徽沖我行列,被我當場陣斬!我有兄弟二人,被敵兵重重圍困,無不以一當十殺敵無算!官家和殿前司張都指揮使曾親口嘉獎,曰'宜授指揮使'。”當眾提到皇帝和高位者,郭紹向北方抱拳致敬,承認朝廷的權威便是強調自己的權威,又繼續說道,“今番諸位將士駐武訖鎮,歸屬不一,危急之時是要一哄而散,還是重新組織成軍?若有軍職比我高的,願意站出來號令兵士,現在就說話……”

    “既然沒有,郭某便當仁不讓,從現在起接手駐留武訖鎮之散兵軍權!我手裡有安置在武訖鎮的傷兵名單,留下來的仍屬禁軍之職;要跑的便是逃兵。今日之事,以後必報殿前司知曉。”郭紹不容別人分說,他當然不希望這僅有的兵員再次減少。

    眾軍噤若寒蟬,無人願意出頭反對。

    郭紹見狀很是滿意,當下又煽|動百姓:“我知在場當中有不少老兵,你們為國效命一生,都在為他人廝殺;現在蠻夷要踐踏你們的家園、要殺戮凌|辱你們的親人,為自己而戰的時候到了!那遼國契丹人燒殺劫掠眾所周知,不戰則死,拿起武器,將最後的一腔熱血用於保衛家人!諸位同袍、諸位兄妹,本將能與大家保土衛民決死沙場,感到有無限榮光!”

    慢慢地許多頭髮花白的人從人群里站出來了,有人說道:“老兒從過軍殺過人。”“算上我一個,反正沒多少日子活頭,死了就死了……”

    郭紹趁機道:“既然諸位鄉親都認為本將能擔當此任,為備戰計,我在武訖鎮下達徵召令便為合情合法!”

    他立刻就下達了第一個徵召令,要選尚能充軍的人助防,別家每戶也要出人、口糧聽從安排修繕工事。當著全鎮的人都說清楚了,鎮將李得勝也沒當場反對,事兒三下五除二就從生米變成了熟飯。

    李得勝只得同意郭紹之前提出的法子,他帶人去潞州置辦物資,留下家僕幫助管治百姓。

    那些自稱從過軍的老頭,全是起碼五十歲以上的;這地方根本沒青壯,青壯也不會被發配到武訖鎮來。郭紹等人只能降低標準選兵,挑那些看起來歲數不是七老八十的人,走路比較利索的、精神好些的。選了半天,得六十八人。

    這些老卒還從家裡刨出早不用的破銅爛鐵甲胄,聊勝於無,有的還有兵器。鎮將走之前總算大方了一回,把自己的盔甲、劍、弓奉獻出來,不過只有一副。

    忙到中午,有人走過來招呼郭紹,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軍中的文官軍醫左攸。此人面相端正,留著一撮小鬍子,穿著一身圓領袍子,只是身材很瘦。左攸道:“在下有言建議,郭郎可願意聽一聽?”

    郭紹放下手裡的弓箭,忙叫他有言直說。左攸道:“當務之急,不僅要將兵員編成行伍登記名冊,還應該盡快定軍法、明規矩,以便賞罰有所憑據。在下不才,寫了'四斬令',請郭郎過目。”

    抗命者斬;臨陣率先逃跑者斬;擅離職守者斬;趁亂公報私仇、欺凌百姓者斬。

    簡單粗暴又涵蓋能預見到的問題,最後一條更是隱隱有長遠之慮,郭紹頓時又多看了左攸兩眼,當下改口稱“左先生”:“左先生何不將此四斬令當眾誦讀幾遍,以曉知全軍?”

    左攸見他這麼痛快,當即作揖道:“在下領命。”

    當天下午,郭紹便託付左攸,讓他將士卒登記名冊。然後著手編制,二十八個痊癒的禁軍傷兵獨立編為一隊;七十來人老弱鎮兵編為一都,號鄉兵。他自任軍使,楊彪任副兵馬使兼禁軍十將、羅猛子為長行(小隊副職);又在鄉兵中提拔十將三人。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直接弄出了一個組織……甚至又讓左攸掛個行軍參讚的名號,幕僚團都算成立了,雖然只有一個人。

    及至晚上,郭紹和身邊的商議事宜,在場四人,左攸也開始參與謀議。議定第二道徵發令,讓每家百姓貢獻出鐵器送鎮中鐵匠鋪。楊彪負責集訓士卒、郭紹籌辦材料兵器、左攸和羅猛子監督構築工事。

    ……

    武訖鎮本來就有土夯的城牆,只是年久失修多處坍塌破敗,現在徵調民夫只是把破敗的地方挖土修繕;取土直接用牆外挖壕溝的土、再和上粘土夯實。楊彪的建議是一道牆加一道深溝,溝裡用削尖的竹子增加防禦;溝外釘上拒馬木樁。人力和物資都十分匱乏,只能做到這個地步。

    此地北面靠山,山上有樹林和竹林,選一到二丈的硬竹,一頭削尖,便是長矛。沒有鐵槍鋒利耐用,但也有用處,比實木輕又長,步兵臨時對抗騎兵用得上;不耐用一人可以準備好幾根,可以給那些助防的鄉兵備用。

    臨時組建的老弱鄉兵衣甲不全,老卒們翻出來的甲胄大多都生鏽損壞了。於是他們就用木塊和竹片鑽空,做簡易鱗甲補充不全的衣甲,防護不太好,但總比沒有好。

    兩天后,聞知李得勝竟然親自帶著兩車東西回來了,或許他在潞州呆得不安生,終究還是懼怕李筠問責?郭紹聽到消息出門一瞧,頓時明白,這廝絕對是個吝嗇鬼,刀架脖子上了就弄一些破銅爛鐵回來,還好兩架騾車裡裝了不少粗糧……他家的財產肯定不止買這麼點東西。郭紹不便和他計較,大大方方把糧食收下了事。

    因為李得勝的妻兒送到潞州後,家里便沒有女眷,郭紹等人已搬到了相對比較寬敞的李家作為駐所。李得勝回到自己家中,只見到處都是雜物,已被弄得面目全非。

    這兩天郭紹已經重新把武訖鎮的地形轉了好幾遍,迎回李得勝便繼續和屋子裡的人商量戰術:

    “武訖鎮一面是高山,三面容易受敵,徒步測量估算牆長近二里。我們的戰兵只有百人,且多是老弱,如果死守,兵力不夠;素聞契丹人善野戰,所以出城野戰也不行,我們沒騎兵缺弓箭遠程,對陣必敗。只有設法誘敵入城,利用工事地形讓敵軍無法展開,憑藉牆巷殲敵;因此我叫民夫在中央兩條大路上也築牆隔斷道路,便是這樣的意圖。”

    ……六七天轉眼即過,武訖鎮已基本準備妥當,不過四周還是死一般的寧靜,和無數的日子沒什麼兩樣。將士們倒有些擔心契丹兵不來了。想來奇怪,敵寇不來本是好事,現在人們卻反而期待來一仗。因為大夥忙了多日,砸鍋打鐵修築工事,又訓練了一番嚴陣以待,如果派不上用場豈不是白忙活一場?至於怎麼樣才是最好的結果,人們似乎並不去考慮。

    兵將摩拳擦掌,連鄉兵也不服老,翹首以盼,還有百來人打雜的民夫也每日到城門報到。郭紹在四面一里地外各設了哨點,日夜派人輪番轉悠作為斥候。城牆上也每天有人當值守備,可謂完事備妥。

    “契丹兵怎麼還不來?”門外站哨的老卒也嘀咕起來。

    郭紹由得他們議論,他嘴上當然不會說“不來更好”之類的話,以免打擊眾人的積極戰意。

    攻守之勢,防守方天然有優勢,不過是以放棄主動權為代價;打不打全憑別人,打到什麼程度也由不得自己。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5 AM

第十四章 武訖鎮(4)

    清晨第一縷光線透過木窗灑進房屋裡,郭紹能從空氣中聞到早上濕潤清新的氣息。他剛剛在羅孟子的幫助下披上了兩重盔甲,胸板甲在內、外面披環鎖鎧。

    羅猛子在旁邊囉嗦著:“俺知道自己沒啥本事,卻明白大哥有能耐!就像這一回,換作俺就出不了頭……俺知道,自己只是個做小兵的料,盼不著當官。可是哩,俺又想家裡那潑辣婦人能有那麼一天,吃好的穿好的,當小兵的那點錢糧卻太少了。以後俺跟大哥沾點光,嘿嘿……”

    郭紹心道,連羅二都有這般心思,恐怕別人也想有點奔頭,不過只有這廝會從嘴裡說​​出來。

    他拍了拍羅二的肩膀,好言道:“只要大哥有的東西,定不會虧待兄弟。”

    聽到羅猛子提起家裡的婦人,他也忍不住摸了一下脖子上掛的祥符,一會兒想到了玉蓮,一會兒又有前世的紛雜記憶閃過腦海。一時間莫名有些心緒不寧​​。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砰”地一聲,一個披著竹片的老頭撞開了門,踢在門檻上就摔了一跤,一邊大口喘息一邊咳嗽。郭紹輕輕揚了揚下頷示意,羅猛子忙上前扶起老頭。

    “契、契丹兵來了!”

    郭紹聽罷深吸了口氣,定住心神,語速很快地說道:“三弟,立刻敲鑼集結所有人馬,通知二弟,各部按預定安排進入位置。戒備!”

    羅猛子的臉也一下子變得肅然,抱拳道:“得令!”

    郭紹這才轉頭問:“有多少人?”

    “只看到幾個騎兵,衣甲兵器相貌皆非漢人……”老頭瞪眼說道,“我沒敢多留,趕緊走小路跑回來了。”

    郭紹從床頭取出一柄半尺短匕藏進懷裡,又取木架上的障刀掛上,最後拿弓和箭壺,大步走出門口。外面“哐哐”的鑼聲響個不停,還有狗的汪汪亂吠,雞也跟著呱呱亂飛,一時間倒熱鬧起來。

    他徑直走上城牆,幾個將士也跟著上城來了。眺望遠處,果見視線盡頭有騎兵的影子慢慢過來。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陣沉重整齊的腳步聲,只見楊彪率二三十全副武裝的禁軍步卒正在城門口集結。另一條路上也有三股軍士陸續向城正中位置部署,那是幾十個老弱組成的鄉兵。這些人年紀大了,不過都是從過軍的,而且選的都是還有力氣種地的人,除了體力不好還是比較好使,比純粹的民夫好得多;這個時代,民夫才不好用,因為完全不會用兵器,也沒有戰陣意識。

    很快城中一陣紛紛擾擾的吆喝,大部分聲音是“得令”。鄉兵分成兩股,一股原地列陣,一小股分散到四面的城牆,周圍的一些老弱民夫也紛紛拿著竹竿跟著從四面上牆。

    過得一會兒,楊彪羅猛子以及幾個鄉兵十將也陸續爬上城,和郭紹一塊兒繼續眺望觀看。

    等了許久,外面那一小股騎兵才慢慢靠近過來,一共八人,都騎著馬。漸漸地從衣甲上能大概分辨出確是契丹人。

    契丹國進入河北地區後,各方面向漢人學習得比較多,包括盔甲,乍一看上去大體相似,不過還是很容易發現區別。首先帽子就不太一樣,漢兵多戴一體的兜鏊,契丹兵是鐵盔加護耳,護耳像狗皮帽兩邊一樣,可能是契丹那邊比較冷的原因。另外胸甲和腰間的芴頭帶也不太一樣。

    那七八騎在一兩百步外就不前進,調轉馬頭又繞城牆轉了一圈,依然不靠近。這麼溜達了許久,乾脆轉身向遠處跑了。

    城牆上的人們見狀喧嘩唏噓了一陣,羅猛子大聲笑道:“看見咱們的陣仗,被嚇跑了!”楊彪道:“也可能只是斥候小隊,見城四周有防備,人少不願意貿然輕進,回去報信去了。”羅猛子道:“那他們還來不來?”楊彪哼了一聲道:“這你得去契丹人那邊問。”

    郭紹大聲喊道:“傳令所有人,原地休息不得離開。若到了中午還無事,派人去街巷喊各家送飯。”

    又是長久的無事等待,不過大家都似乎很沉得住氣。但凡有過從軍征戰經歷的人,也明白的,打仗大部分時候不是在走路就是在幹活、或是等待,真正拼殺的時間並不多。所以現在這種狀況也實屬正常。

    但這次的等待並不長,沒多久就見一大群人出現在視線中。等稍稍靠近,已看得清對方的規模,有騎兵二三十,還有大股步兵,大概有一百二、也可能是一百五。那些步兵拿著長矛,如同一片黑漆漆的小樹林在移動;騎兵長兵器不一,有的是矛,有的是一種棒槌,頂端形狀像大號蒜頭一般,郭紹服軍役已四年,知道這玩意叫“骨朵”,就是一種鈍器。除此之外,看上去似乎許多人還配有弓箭和鐵劍。

    有點稀奇的是,敵兵前面有一群好像沒帶兵器的人,乍看去亂糟糟的。等更近些了,才確認那些人是老百姓。那些百姓被驅趕著哭喪著走路,時不時有鞭子“劈啪”地甩在他們身上,慘叫和哭泣鬧哄哄的一片。裡面還有婦人……顯然這個時代的戰爭還完全不顧什麼婦孺平民;要等到人類忍受更多的殘|暴,大家都嚐過滋味後,才願意坐下來定點規矩。

    這股契丹兵沒攻城器械,不過打武訖鎮這樣的牆似乎也不需什麼器械。

    “狗娘的!”羅猛子的聲音罵了一句。

    郭紹沒理會罵聲,他現在感覺不太妙:契丹來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成建制的一股軍隊,武裝到牙齒的一百多人。回頭看武訖鎮這邊,只有二三十人算是一股兵力,其他的便是一幫老弱,武器還不完備……郭紹頓感這仗有點兇多吉少。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應對了,事到如今難道打個白旗說投降就能沒事嗎?

    契丹兵漸行漸近,照樣在一兩百步外停下來,前面的一些百姓伏在地上傷心痛哭,絕望得就好像看到了面前給自己準備的棺材和挖好的坑一樣。又有三騎從對面策馬而出,並不是上來喊話,只是再次繞城轉了一圈。

    郭紹心道:別瞧了,老子已經給你們選好了最佳進攻路線。

    兩面都有牆和深溝,深溝裡還有陷阱,就算沒人防守,從牆上爬進來都很費力;唯有正南面的城門比較容易,沒坑、有條大路,而且城門就只是一道木板釘的門,破得到處都是透光的窟窿。不直接撞開城門、騎兵當先沖進來,何必多費事?

    果不出所料,契丹兵都不挪方向,直接就鞭打驅趕著那群百姓向城門湧來。

    等那些被驅趕的百姓走近,郭紹等才看清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幾乎都是破舊不堪、土色打著補丁的深淺不等的棉麻布衣裳,有的甚至衣衫襤褸,盡是窮困農夫。想來那有錢有勢的人聽到風聲早就跑城鎮裡了,當然不會等著被抓……因為契丹軍攻城能力較差,一般比較堅固的城池都難以攻下來,在城鎮裡還是比較安全的。

    “全軍就位!”郭紹喊了一聲。

    楊彪遂和羅猛子等人應答之後,下了土牆,接著便吆喝在城門內列陣的部隊向兩邊的街巷退走。

    這時城外響起了弓弦之聲,契丹騎兵胡亂放箭,從後面射殺被驅趕的百姓。那群百姓驚懼之下,慘叫著哭喊著直奔城門,或許裡面還混著喬裝打扮的契丹兵。武訖鎮很缺弓箭,自然沒法從牆上阻止亂民,郭紹最後回頭望了一眼,也轉過身匆匆跳下土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6 AM

第十五章 武訖鎮(5)

    城外的哭喊聲和凌亂的腳步聲,驚擾了這荒蕪卻寧靜的上午。 “砰!”“砰!”城門被木頭撞擊的聲音,如同有一枚無形的大錘正敲打著人們的心口,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

    城門口正對的大路上,之前因戰術準備已修建了多重障礙,大路中間一共修了四道人高的土牆。郭紹進城之後便奔到了第一堵牆後面,然後墊了根木凳看著城門那邊的情況。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老婦杵著一根枯木棍,顫巍巍地慢慢走到了前面無人的空地上。她不就是那隔壁的瞎老婦麼,她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郭紹頓時覺得非常詭異。

    因為前面那一處空地,現在基本處於三面封閉的狀況。正面是鎮中最寬敞的大路,但被牆陣擋住了;幾道牆依靠兩旁的房屋形成迷宮一般折疊的格局,唯左邊有個缺口。兩邊房屋之間的空隙也用土牆木石等重重堵塞,大路以外的街巷更是蜿蜒複雜……武訖鎮搞成這樣,就是為了不讓大股人馬展開,便於進行巷戰。

    一個瞎老婦如何能繞過如此復雜的道路,莫非她很早就守在城門口了?

    “啊!啊……”老婦忽然張開嘴叫喚了兩聲,聲音沙啞,沒牙的嘴看起來很扁。她衣著襤褸渾身又髒又破,灰白的頭髮像稻草一樣亂。

    “殺契丹,殺契丹了……”老婦又含糊不清地喊了幾句。

    跟著郭紹的一個老卒伸著脖子喊道:“城門要破了,契丹兵馬上就會衝進來,趕緊走開!”這時郭紹說道:“死對她來說何嘗不是種解脫。 ”

    “轟!”城門終於倒塌。先是一群亂哄哄的平民湧進來,很快他們就被騎兵驅開,到處逃竄。急促紛亂的馬蹄聲中,一隊騎兵直衝入城,當先一騎從弓著背的瞎老婦旁邊掠過時,揮起鐵骨朵就是一錘。

    但契丹騎兵很快就勒住戰馬停止了進擊,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想像中可以沖刺的大路,而是一道道牆。這些土牆並不高,徒手都能爬上去,但騎兵卻不能直衝。

    郭紹把頭縮回來,背靠著土牆,默默聽著馬蹄的動靜,等待著對方的決斷。短短的一會兒,他卻覺得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契丹人會如何反應?據說游牧民族人非常警覺,一起疑心跑得飛快。他們察覺可能有埋伏時,也許會立刻掉頭離開險地……若是契丹人知難而退,武訖鎮便相當於唱了一出空城計,這樣的話也未嘗不是好事。因為郭紹現在都沒把握能打贏這股契丹兵馬,不能打贏的仗,還不如不打。

    但契丹人也不一定會見事就跑。他們武力強盛,可能並不會被輕易嚇住;何況武訖鎮這風貌一看就不像屯精兵的地方。

    最壞的可能,契丹人先退避、再試圖從別的地方找突破口。若是戰鬥從別的方向開始蔓延,也能進行巷戰,但地形對郭紹來說就不如正門這邊有利了。

    他靠著牆尋思了片刻,長呼一口氣,忽然跳上木凳。視線一開,正見那錘殺瞎婦的提骨朵的騎兵在前頭張望。郭紹立刻拉開弓弦,“啪”!弦聲毫不猶豫地響起,只有二三十步的距離,一箭精準無誤地射在那廝的臉上。

    那廝來不及叫喚一聲,直接從馬背上栽倒。等別的契丹兵反應過來,倉促取箭時,“啪”又是一聲弦響,再次有一人被射殺。

    毫無徵兆突如其來,郭紹連殺二人,便徑直從木凳上跳下來。他急忙拿起木板盾頂在頭頂,牆後的十來個人也趕緊學著舉木板。果不出其然,片刻後就是一陣劈裡啪啦的弦響,幾十支箭嗖嗖從頭頂飛過,有的直接釘進了牆壁。

    牆外“哇哇”亂叫,郭紹並不露頭,只聽馬蹄聲。聽動靜契丹兵並未衝擊,接著又是一通箭雨。

    片刻後,忽見幾支火把丟到了屋頂上,有一棟房子是茅草房,立刻就燃起大火。

    郭紹把那根圓凳挪了個地方,爬上去小心露頭一看,見契丹步軍已經跟上來,已到城門口。一個騎馬的武將正指指畫畫大聲吆喝。郭紹二話不說抽了一枝箭矢先搭上弓弦,忽然站起來,拉弓,放箭,毫不停滯一氣呵成,“啪”!正在比劃起勁的傢伙應聲落馬。郭紹射|完馬上又縮了回來。

    這下外面立刻炸開了鍋,各種聽不懂的叫罵怪叫嘩然一片,接著就聽見了許多腳步聲,步軍應該上來了。

    郭紹聽到動靜,便揮手沉聲喝道:“走了。”遂和身邊的人一起撒腿就跑。

    他們毫不停留,熟練地跟著牆邊轉悠一陣,推開一道門進去。其它人關上門守在門口,郭紹徑直爬上木頭樓梯。他在一間凌亂的屋子裡輕輕推開一扇小窗戶,這位置視線極好,中間大路很長一截都在百步之內。手裡這把弓的力道不夠強,但五十步內他很有信心擊中目標。

    從窗戶上看下去,果然一大群契丹步兵湧進了土牆巷道,還有的已是迫不及待地在翻牆了。翻牆的最好,一爬上牆全身都暴露在射程內。

    “啪”……“啪”……弓弦彈動空氣的聲音很有節奏!箭無虛發,盔甲都沒用,這麼近的距離郭紹專門射臉和脖子,更何況許多步卒盔甲不全。

    不過幾發下去,目標就暴露了,契丹弓箭手立刻還擊,他們的箭法也比較準,小小的窗戶不斷有箭矢飛進來。但這沒法解決掉郭紹。他先露頭看一眼,馬上躲開,接著再到窗口放箭,停留時間極短。弓箭不是槍械,要打中快速移動的目標、況且只有一扇小窗很難。

    少頃,裹著油布的火箭招呼上來,屋頂起火。

    郭紹又放了一箭,見幾個契丹兵向下面的門口奔過來,忙跑著從樓梯溜下去,對拿鑼鼓的老卒喊道:“敲鑼,使勁敲!”

    “哐哐哐……”堪比噪聲的難聽鑼聲大作。

    郭紹將弓綁在背上,拔出障刀來大喊道:“殺!”率眾衝出門去。

    斜對面的一堵薄牆突然塌了,那堵牆的下半截故意修得很薄,飛起一腳就能掀塌。頓時就見楊彪當先,手持一桿長鐵刀猛虎下山一般帶著一群人衝了出來,立刻堵住了牆陣口子。

    就在郭紹出來的旁邊,一道牆也塌了!大腦袋羅猛子一手持木盾,一手拿了根鐵棍,莽莽撞撞地就用木盾開路擠上去,揮起鐵棍就打。郭紹提著刀,也跟房子裡的人一塊兒殺將上去。

    一時間,大部分契丹步卒被兩面堵在了牆陣中,兩頭瘋狂毆打起來。如此群毆,既沒有機動也無法展開,和街頭巷尾打架似的。中間的契丹兵試圖翻牆,牆陣內亂作一團。

    羅猛子以前善用銅錘,不過他的兵器好像弄丟了,拿實心鐵棍湊合,一時間也非常兇猛。那棍子打披甲的不如銅錘犀利,但亂棍揍下去照樣打得人哭爹喊娘。郭紹就喜歡和這種不要命的猛將配合,讓他衝前面拼命,自己在旁邊幫忙補漏補刀……正所謂送死你先去。

    “操!”羅猛子一面罵一面亂棍照頭就打,哐地一聲擊在一個契丹兵的頭盔上,打得那黑臉大嘴的契丹人臉色難看,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忽見後面一個契丹兵端著長矛照羅猛子的腹部猛刺上來,羅猛子毫無察覺,就算穿了一層甲可是被近戰猛力扎中的話,不得直接刺進腸子裡?

    在同伴最需要他的時候,郭紹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長矛,矛藉著對方身體的慣性衝力很大,郭紹定不住,那矛頭一下子刺到自己的胸膛上,“叮”地一聲,他的胸口感覺到了板甲的凹陷。

    契丹兵雙手抓著矛桿,一刺出來身前一大片空檔,郭紹二話不說,上前揮刀照臉就砍,刀鋒和頭盔的金屬撞擊聲、骨肉的撕裂聲……噴了郭紹一臉一胸的血。慘叫聲似乎就在耳邊響起,簡直嘶聲裂肺。

    ……兩邊猛將衝前,勢不可擋,契丹軍隊在這小小的角落裡栽了大跟頭。土巷子裡殺了一條血路,人們簡直是踩著屍首逐漸推進的,牆壁上血跡斑斑,空氣中腥味作嘔、陰風慘慘。

    最外面的那條土牆巷子裡,一些契丹兵見勢不妙,翻牆逃脫了,但被堵在裡面的大部分人卻死傷殆盡。

    契丹軍餘部退至城門口,已如驚弓之鳥。巷子裡零星傳來一聲聲慘叫,那是在裡面的契丹傷兵被就地補了刀。這樣的戰爭顯然沒有俘虜之說,見著就是一刀。

    劇烈瘋狂的打鬥似乎在一瞬間消停了下來,遠遠地​​聽見契丹人嘰里呱啦的說話聲,這邊巷子裡喘息聲和咳嗽聲不斷,人們都累了。郭紹靠著牆坐了一會兒,只覺得雙臂發酸,右手在顫抖。他輕輕甩了幾下,伸手在地上來回擦掉手心裡黏乎乎的血。

    外面傳來了遠去的馬蹄聲和腳步聲,鎮中的兵顯然沒有能力乘勝追擊。

    過了許久,將士們才紛紛從牆陣裡走出來,四下張望,城門方向已不見敵兵。兩邊房屋的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被點燃的幾棟房子幾乎都被燒了個精光。人群裡七嘴八舌,有的在議論,有的在求救,有的在招呼同伴救人。

    就在這時,忽然見一身血污的郭紹走了出來。周圍一下子便安靜了不少,本來鬆懈下來亂糟糟擠作一團的人,紛紛讓開路,讓郭紹從中間走過。

    人們的臉上忽然間充滿了敬畏,目光都不自覺地聚集在他的身上,“郭將軍!”“郭軍使……”

    郭紹沒說話,只是疲憊地點點頭,以示回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7 AM

第十六章 晉陽之役(1)

    初夏時節天氣變暖,郭紹等人擔憂屍體在鎮裡腐爛爆發瘟疫,本欲盡快將死者埋在後山,但鎮將李得勝全力阻撓。他找人把契丹兵的首級給割了下來裝車,火急火燎送潞州請功去了。

    不日從潞州來了官吏,帶著豬羊六頭、銅錢兩麻袋到武訖鎮犒軍,嘉獎諸將。這時郭紹才終於了解到為什麼會有契丹兵出現在這裡。

    消息起初來自於投降的遼州官吏。

    高平之戰後,契丹軍退走,或是沒料到周軍會立刻乘勝進攻晉陽(太原),一股人馬滯留在晉陽東南方的遼州,沒來得及走。其兵力並不多,真正的契丹騎兵只有一兩百騎,另有外族僕從​​步兵千人。當他們得知周朝大軍北上時,想走已經走不掉了……北面的晉陽到太行山一線已被周軍控制,太行山以東也是周朝治下的河北諸鎮。

    這股契丹兵的退路被堵,緊接著又雪上加霜。當是時,周朝皇帝下令四路大軍進攻晉陽外圍,策應主力作戰。其中右翼是萊州防禦使康延沼,大兵攻遼州。遼州諸官吏日夜派人請降。

    契丹兵準備突圍,但很快得到了北方來的密令,嚴令他們自遼州直線南下襲擾周朝糧道。四面重圍,不退反進,顯然這支兵馬已成棄子,契丹上層只是希望他們最後發揮一點作用。

    ……

    周軍的後勤補給確實問題極大,據說河東近左諸州,包括隰、慈、絳、澤、晉、潞、邢、趙、鎮、定等等無數州縣已被要求即可徵發民壯運糧支前。右僕射李谷臨時取代了符彥卿,判太原行府事,使出全身解數調糧。

    沒過多久,潞州附近的大路上就見運糧車隊絡繹不絕,如同長龍,前不見首後不見尾。

    郭紹與諸將士商議,決定跟隨押運糧草的軍隊北上晉​​陽,到小底軍歸隊。

    於是郭紹率禁軍小隊開始步行北上,除兄弟三人和文官左攸,得痊癒的傷兵二十人。本來安置在武訖鎮的禁兵傷卒有四五十,不過有的致殘、有的重傷未癒,還有七八個在武訖鎮戰死了。

    又是長途跋涉的負重徒步旅行。郭紹從東京出來,不知走了多少路,靴子已走爛幾雙。半路遇到正巡視糧道的右僕射李谷的人馬,李谷聽聞郭紹的戰績,大加讚賞,下令督糧武將沿途給予補給,又賞戰馬二十幾匹。

    郭紹等得到戰馬後搖身一變,成了騎兵部隊。

    五月中旬,郭紹小隊才走到晉陽,馬上就被看到的場面驚呆了。

    矗立的晉陽城上空濃煙滾滾,殺聲震天,數也數不清的大片軍隊團團圍著,四面攻打。只見那高高的城牆上到處都爬著人,觀此陣仗,周軍正在用最常規的攻城戰術:蟻附。像螞蟻一樣大片湧上去強攻,主要工具是雲梯。

    無數的火箭在空中飛舞,整個城就像個煙花筒炸開了一樣,火箭就像飛濺的密密火星。城上城下火光閃動,黑煙四起。雲梯上爬滿了人,滾木石頭紛紛砸落,不斷有人從半空掉下來;最不忍直視的是,城上時不時倒油下來,沾火就著,那些身上燒起來的士兵在城牆下面拼命亂滾,起火的衣甲一時半會脫不掉慘不忍睹。

    一群人推著牛皮衝車靠近城門,城門兩邊都有石洞,專門潑油,沒一會兒衝車就變成了一堆熊熊的柴火。周軍前赴後繼,不斷有人死傷。戰場看上去,異常慘烈。

    ……郭紹等人都目瞪口呆地愣在那裡,直到看見一群民夫抬著慘叫呻吟的傷兵向這邊走來,他們才趕緊把馬牽走讓路。

    眼前千軍萬馬打成這樣,哪裡找張永德去?

    等那群民夫過去了,很快又見一大股周軍騎兵向這邊行進,當前的旌旗上有個“向”字,卻不知是哪支軍隊。

    這股騎兵起先沒有理會郭紹等人,因為他們也是周軍的衣甲打扮,顯然是友軍。不過還是有人覺得奇怪,怎麼有二十幾個人站在這裡看戲?

    前面一員武將離開大路,勒馬在路邊,用馬鞭指著帶頭的郭紹:“你們是誰的兵馬?”

    郭紹答道:“小底軍步軍指揮王德功麾下的人。”

    “步軍小隊有這麼多戰馬?”武將質問道。

    郭紹忙道:“這些馬乃右僕射、判太原行府事李公賞賜。我們從潞州來,路遇李僕射。李僕射聞我等陣斬張元徽、戰勝契丹​​遊騎百餘人的事蹟,嘉獎末將,以戰馬相贈……”

    “你叫郭紹?”那將領忙問。

    “正是末將。”

    就在這時,馬兵前頭的大將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立刻調轉戰馬向這邊走來。只見那大將面目骨骼粗大,皮膚又黃又糙,長得十分魁梧;大將也在上下打量著郭紹。

    大將問道:“你確是郭紹?​​”

    郭紹從容應答道:“我等皆有軍籍;另外禁軍中有位叫趙匡胤的將帥在高平見過末將,並當面嘉獎。末將不敢欺瞞。”

    旁人小聲道:“散員都虞侯趙匡胤,確有此人。”

    “哈哈!”那大將忽然大笑一聲,“你早說是郭紹不就省事了!”

    “將軍見過末將?”

    大將道:“沒見過,聽過。一箭射死張元徽,你也算踩著他的屍首成名了。”他又仔細瞧了一番郭紹,說道,“小底軍步軍在高平全打沒了,你找誰去?我看這樣,你先跟我去增援衛王,打完了回來帶你見官家,讓官家另外給你封個官……哈!對了,本將是宣徽南院使、河東行營前軍都監向訓。”

    “久仰向將軍大名!”郭紹忙拱手一拜。心裡話,他在五代的軍隊中混了好幾年了,卻仍然對上面那些紛雜的官位沒有完全搞清楚,只熟悉底層的將校職務。不過一聽向訓的官職名稱這麼霸氣,肯定職位不低。

    向訓道:“你願不願意隨我去?衛王符彥卿在忻州阻擋遼軍,兵力不夠派人求援,本將奉官家之令這便是去增援忻口。

    郭紹爽快地抱拳道:“末將願往。”

    當是時,他來不及徵求兄弟和部下的意見,先答應下來再說。大家也應該理解這樣的決定:來都來了,肯定是要打仗……難道還有比去那邊的晉陽城爬牆更悲催的差事嗎?瞧那些抬回來的傷兵,都被火油烤熟了。

    於是大夥兒便跟郭紹,牽著馬加入了向訓的軍隊。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8 AM

第十七章 晉陽之役(2)

    向訓出動的人馬一共大約兩千人,其中甲胄齊全、軍容較好的騎兵三四百,應該算作這支軍隊的精銳和核心力量。後面還跟著一長串步兵,在大路上以長長的縱隊行軍;四人為一排,隊伍看起來長約三四百步,所以郭紹才估摸著他帶著兩千來人。

    這股步軍和以前郭紹他們的殿前司小底軍步軍無法相提並論,大部分衣甲不全,少數人連頭盔都沒有,士卒的身材高低錯落,各式兵器混雜。看來向訓部真正憑仗的是他身邊的那三四百騎兵精銳,恐怕只有這些騎兵才有較強的戰鬥力。

    如此一想,郭紹倒覺得自己手下二十多騎,對於向訓的增援部隊來說,並非可有可無,完全可以算作一股力量。因為郭紹覺得小隊中的將士都算強悍,楊彪更是猛將一員,只不過沒混出頭罷了。

    軍隊白天行軍晚上紮營,第三天上午,行軍途中忽然停了下來。

    只見大路旁邊有個村莊,很普通的一個村子,錯落無序的房屋大多很破敗,房屋之間照常有幾顆大樹,並沒有多少稀奇的地方。

    郭紹很快發現了不尋常之處。一幫亂兵正從村口出來,不止有兵,還有幾架騾馬拉的雙輪大車;大車後面竟然綁著幾個年輕婦人,她們的手被繩子綁著拴在車架上,哭哭啼啼地跟著騾車步行。

    那些兵是周軍的士兵,這裡還不到忻州,遠近都在控區內,只有周朝的人馬。

    向訓馬兵部隊裡,兩股騎兵上了馬,離開大路從左右包抄,很快將剛從村子裡出來的亂兵圍住。這時只見向訓親自帶著隨從過去了,郭紹等就在他後邊,見狀也牽著馬慢慢跟上去看個究竟。

    向訓一看亂兵拉著裝滿東西的車,後面還有婦女,都不用問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這些亂兵不僅劫財,還劫人妻女。

    “娘|的!”向訓大罵了一聲,“全給我拿下!”

    那些亂兵被精騎團團圍住,見此陣仗也不敢反抗,個個垂頭喪氣站在那裡。

    這時向訓身邊的一個部將進言道:“此地近忻州,到這裡的人馬除我部之外,便是衛王(符彥卿)、郭從義、白重贊、史彥超四人的兵馬,亂兵定是他們的人。主公不便殺罰,可綁至軍中交給他們的主將處置;財貨、婦人盡遣歸村子。”

    向訓聽罷怒氣稍息,正待要下令,忽聞一陣馬蹄聲自北邊而來,眾人便循聲觀望。

    過得一會兒,就見一隊馬兵策馬而來。當前一人,長得非常高大,目測可能比郭紹都要高出半個頭,而且軀幹粗壯,看上去就像比後面的一般人“大一號”似的,連座下的戰馬都被襯得小了……想來被他騎的馬要辛苦得多。等他走近,只見他濃眉大眼、面如刀削,一身的威殺之氣。光看外貌就不似常人。

    郭紹長期混的是禁軍最底層,完全不認識此人是誰。

    不過看樣子向訓是認得的,策馬上前便拱手拜道:“不曾想在此地便遇到史前鋒。”

    那大漢斜著眼態度很是傲慢,不過也回了禮,簡單乾脆地說道:“向將軍。”

    向訓隨即說道:“史兄應知,我軍進擊河東後軍紀鬆懈、時有劫掠,以至於河東官民堅壁自守,讓我軍補給愈發艱難。官家幾番嚴令將士不得再劫掠百姓,你看這些人倒好,不僅搶東西,還搶人……他們應該不是史兄麾下的兵吧?”

    “哼!”不料那大漢就這麼回應向訓的。向訓好歹也是個大將,那粗壯大漢卻是一副不買賬的樣子,恐怕也不是什麼小人物。

    一旁的郭紹尋思,剛才有個部將提到符彥卿、郭從義、白重贊、史彥超四個人,只有史彥超姓史,莫非他就是史彥超?

    饒是郭紹長期只是低級將領,但好歹也是行伍中人;史彥超的名字都沒聽過的話,好意思自稱是武夫?這史彥超是周朝軍界公認的第一猛將,其名聲就相當北漢的張元徽。兩個本國第一猛將究竟誰的武力更高,那便不知道了……他們最終誰也沒單挑過誰,張元徽就被郭紹這個無名小卒給一箭射死在戰陣上。

    史彥超哼了一聲,就從馬上跳下來,徑直走到那些亂兵前面。剛被綁住的十幾個人個個低著頭,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史彥超一句話也不說,眾人便都沒有動靜,站著瞧他要怎麼做。

    他隨即又看向一架騾車後面綁著的幾個小娘,那些小娘個個面露懼怕之色,不過也有一個悄悄看他。史彥超忽然從腰上拔出一把長劍來,提劍便走了上去;小娘們雖然膽怯地後退幾步,但並沒有過分驚慌……也許這位將軍是來給他們割斷繩子的,剛才這邊的將領不是議論什麼不准劫掠百姓麼?

    “噗”地一聲,然後一聲慘叫,這時小娘們才尖叫起來。那史彥超竟然走上去二話不說就捅死一人。

    “這……”向訓身邊有人上前,向訓伸出手臂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接著向訓便不顧婦人們的苦苦哀求和哭訴,一劍一個,片刻就把她們殺了個乾淨,地上一片血泊。

    這時“撲通”一聲,亂兵中一個人率先跪倒在地,討饒道:“向將軍,俺們知道錯了!”

    史彥超前胸全是血污,提著滴著獻血的劍走了回來,上去就揮起一劍劈下去,跪著的軍士“啊”地慘叫倒地。史彥超“呸”地唾了一口,“狗|娘養的,貪財好色的軟骨頭!”

    殺完一人,他又走到第二個面前,那傢伙瞪圓了眼睛一臉蒼白,手被反綁著站在那裡。史彥超揪住他的頭髮,照脖子上砍了一劍,血猛地飆了出來。那人側倒下去,還沒死,四肢像發羊癲瘋似的一下一下地抽搐著。

    終於被綁的人中有人憤憤大罵起來:“你這個嗜殺成性的殘暴之徒!史彥超,你不得好死!”

    在場的一眾將士,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個接一個,親手連殺十幾人。誰也沒動彈,也沒人勸阻。

    史彥超把血劍扔在地上,隨從急忙拾起來拭擦。這時他走到馬前,接過韁繩,回頭冷笑道:“向將軍,我的處置,你還算滿意吧?”

    向訓無言以回,抱拳道:“後會有期,咱們在忻州匯合。”

    等史彥超一行馬隊離開,向訓才說道:“把屍體埋了。”

    軍隊在這個不知名的村莊旁邊逗留了一陣,看太陽的高度,時間接近正午了。向訓下令繼續趕路,好像離忻州已近,走到地方正好吃午飯。

    果不出其然,中午時正好看到了一座城池在前方,從晉陽往北走,最先看到的稍有規模的城池便是忻州無疑。

    忻州城門緊閉,城上有軍隊助防。向訓軍中派出人到城下一番喊話交涉,吊上去憑證,這才開了城門,步騎陸續開進忻州。

    這座城位置重要,但城池並不算大,裡面的景像還有些蕭索。不過現在城中似乎駐紮了不少軍隊,中央十字大道上不斷有成隊列的步騎調動,剛進來的城門內也駐紮了大量兵馬。

    郭紹正好奇忻州究竟調來了多少軍隊,但他不太好詢問向訓,底層將領做慣了,明知這些軍情都不需要他了解和打聽。

    不過就在這時,在晉陽最先和郭紹說話質疑“步兵怎麼有這麼多戰馬”的那個部將,開口問出了這事兒。他問道:“忻州來了多少人馬?”

    向訓道:“現在衛王節制諸將共有一萬多人,北漢降將桑珪有幾千人馬,加起來也許有兩萬眾。”

    那部將道:“這麼多兵力,還叫咱們增援?不是有探報說遼軍只有數千騎麼?”

    “管他的,你叫將士們就地歇著,我先去中軍行轅見衛王。”向訓道。

    一眾人暫時只能在城門內的一小塊空地上休息,地方太小,沒法修灶搭鍋造飯,大夥兒便席地而坐,吃乾糧喝涼水充飢。一些人到處找水井,還有人忙著拿豆餅、鹽攪合飼料餵馬。郭紹等人是步兵出身,但在軍中呆得久了也比較熟悉戰馬,羅猛子正仔細地檢查馬蹄鐵。

    忻州雖然兵多,一時間倒覺得很寧靜,看起來比滿城都爬著螞蟻一樣人群的晉陽太平多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8 AM

第十八章 晉陽之役(3)

    剛過晌午,眾軍就吃了點乾糧,還沒來得及休整。忽見南城門開啟,兩騎輕兵馳馬而入,城門隨之​​匆忙關閉。不多時,就聽到城樓上傳來了大鼓“咚咚……”的奏響,郭紹周圍的將士都站了起來,抬頭觀望。但在城內只能看到牆上來往的周軍士卒,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軍中一個將校說道:“我去北城看看,諸位管住兵馬稍安勿躁,等主公回來。”

    “喏!”另外幾個將領紛紛應答。

    當是時,鼓聲大作似有軍情,城中不斷增派一隊隊的士兵上城,氣氛驟然緊迫。但大夥兒都還沉得住氣,毫不慌張,不過軍中漸漸興起了議論說話聲。

    “不是傳言契丹兵只來了數千騎麼,總不會攻城罷!”不知誰一語道破了玄機。難怪城裡所有人都像不慌不忙的樣子。

    又聽得另一個人說道:“別說數千騎,就是數万騎也不見得什麼時候能攻下忻州城。”

    這人倒沒說錯,傳言遼人不怎麼善於攻城,連守城也不行。

    契丹人進入河北地區後,其實已不能算是純粹的游牧民族,而是處於半牧半耕的狀態,連畜牧也很盛行,他們學到了很多農耕國家的東西。不過漢人善於經營發揮城市的軍事作用,遼國在這方面似乎並不注重。

    但這回遼軍是要救晉陽,他們不拔掉忻州的話,去晉陽的路如何太平?

    五代以來,遼國一直沒有放棄向南擴張侵吞中原王朝地盤的企圖,而且他們幹得也不錯。佔幽雲十六州,從東線河北打開了漢人核心地區的門戶;西線扶持北漢佔晉陽,此地高屋建瓴俯視整個河東地區,南下便可飲馬黃河,直逼中原腹地。局面上遼國等於兩隻腳都跨進了中原的門檻,而且盡佔戰略要地,進可攻退可守。

    於是晉陽對遼國非常重要,他們就算正值內亂也要湊出精兵來救。

    而周朝則派重兵駐忻州,目的便是阻擊這支遼國援軍,避免他們威脅晉陽的圍城部隊。

    ……直至下午,前去北城看情況的武將回來了,大家便等著他回饋消息。因為向訓部未得城防的軍令,將士都不敢動,呆在城牆裡面什麼也看不到。

    在將領們的言談之間,郭紹這才知道那返回的將領名字叫張建雄。此人給郭紹留下了較深的印象,倒不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由於他是郭紹來到北漢之後第一個交談的人。在晉陽問“步軍哪來這麼多戰馬”,在半道見史彥超濫殺無辜差點出去理論的人都是他。

    張建雄言簡意賅地說道:“來了一股遼軍騎兵,可能有一千多騎,遊騎在城外瞎轉悠。衛王下令前鋒史彥超率馬兵出北門交戰,沒打多久,契丹人就抵擋不住,向北遁逃。史彥超又得衛王令,尾隨追擊而去。”

    站在旁邊一個將領聽罷嘆道:“史彥超果然勇猛!”

    張建雄一聽拉下臉:“我看多半是契丹兵故意佯退、誘敵之計,好叫史彥超輕敵冒進,讓這廝中計!”

    那將領嘀咕道:“史彥超不是得了衛王令才追擊的麼?”

    張建雄脫口道:“衛王老了。”

    眾將聽罷遂緘口不言,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議論衛王。衛王符彥卿畢竟是忻州各路軍隊的統帥,又有那麼高的地位和威望,一眾中下層將領說他的不是、確不太應該。

    就在這時,便見向訓與數騎自北面的中軸大路策馬而來。向訓回到軍中,便矯健地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將手裡的韁繩隨手扔給隨從。眾將也紛紛聚攏過來。

    向訓先回頭望了一眼北面,才開口道:“史彥超出戰,追到忻口,撞見了遼軍大隊。衛王擔心他兵力不足有什麼閃失,讓我率本部人馬過去接應,大夥兒都準備準備。”

    郭紹、楊彪等人和向訓的部下不熟,一路都沒怎麼說話,但在忻州城來來去去也聽明白戰事軍情是怎麼回事了。這時郭紹心中非常納悶。

    衛王符彥卿的任務目標很清楚,便是駐守忻州等地,堵住遼國援軍救晉陽;通常看來幹這種事最明白不過,消極防禦就行。就算沒法打敗遼軍,只要賣力經營防務,遼軍也別想拿忻州有辦法。反正遼軍想從這裡過去,不僅提心吊膽而且雞犬不寧,這就對了……這樣的情況下,符彥卿叫史彥超主動出擊,是何用意?

    難道是見史彥超首戰獲勝,衛王想趁機攻占忻口?一路上向訓不斷找當地官吏百姓詢問忻州地形​​地勢,郭紹也了解了不少,這忻、代盆地是北方進入晉陽地區的要道,而忻、代之間又有群嶺阻隔難以翻越;唯有忻口鎮前面有兩處交通孔道可以通行,險要的孔道,就如忻州地區向外面通氣的鼻孔一般。

    如果周軍佔領忻口,派兵阻塞就近的兩個孔道,則遼軍想南下、恐怕就只有變鳥才能飛越重山峻嶺了。若是這般打算,符彥卿的主力還在忻州幹甚?早該趁史彥超猛將衝前,大軍全數掩背跟上,不計代價一舉將遼軍驅趕出忻口才是……​​但目前卻只叫向訓這點人馬去接應,實在是看不懂是何玄機。

    向訓帶來的這點兵馬,數量有兩千之眾,但真正可以乾硬仗的就只有三百多輕騎兵。這樣的增援,讓史彥超前鋒與遼軍主力決戰?還是接應史彥超趕緊往回跑……那麼史彥超追出去作甚?

    一時間郭紹覺得這衛王的前後戰術策略,簡​​直是缺乏基本的邏輯關係。不過也不好說,符彥卿家到底是三代封王的軍閥,這種高位者總是應該有非常人的智慧,也許人家有什麼深謀遠慮,並不是郭紹這種十八九歲後生能揣測的。

    不過事關自己和二十個長途跋涉走路過來的兄弟的身家性命,這時郭紹也顧不得許多了,一改之前很懂規矩不多嘴的作風,瞅准機會便開口問道:“向將軍,咱們是去救史前鋒回來,還是接應他繼續作戰?”

    向訓轉頭看了一眼說話的郭紹,淡定地回應道:“衛王沒說。”

    郭紹遂無言再問。

    就在這時,張建雄便破口大罵起來:“娘|的!史彥超這廝一點顏面都不留給主公,想起就來氣!還叫咱們去救他?他這麼能,就讓他一個人把遼人打回去得了!”

    郭紹一聽,也想到了半路村子邊的那事,張建雄話裡“不給臉面”恐怕就是說的那茬。

    當時史彥超殺那些被劫掠的無辜婦女,張建雄差點出面,後來被向將軍作勢制止的。當時郭紹還以為張建雄是個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好青年,不過現在聽他單單罵史彥超不給向訓面子,驟然醒悟:張建雄這廝的不滿,根本不是因為同情那些無辜的婦女,而是對史彥超在主公面前的態度感到氣憤,替主公向訓打抱不平。

    五代這幫武夫,恐怕壓根就沒把那幾個被屠殺的女子當人看。

    那時,向訓剛一見史彥超,就用官家的命令把史彥超教訓了一頓,說得都是道理。合情合理的道理恐怕叫史彥超很難反駁……但史彥超心裡應該也不爽,被一個他看不起的武將教訓,憑什麼?

    所以史彥超根本不和你口頭上講理。不是要問怎麼處置麼?按照向訓的意思,應該是放走無辜婦女,懲罰不守軍紀的亂兵。但史彥超很乾脆,全給殺了,你能把我怎地?

    他不是在殺人,而是成心要當眾和向訓過不去,要扇向訓的臉,出口悶氣。

    只不過可憐了那幾個無辜的女子,什麼都沒做錯,被人當出氣的道具一樣砍了。郭紹多少還是有點現代人的主流價值觀,對於這種漠視生命的做法當然不敢苟同……但他也沒覺得在五代十國這種世道、站出來爭個對錯是什麼明智的做法,所以也做了一個冷漠的旁觀者;關鍵是當時史彥超壓根不知道你是誰,又在氣頭上,見你一個小將,一言不合就拔劍砍過來怎麼辦?是要和周朝第一猛將在內部就分個輸贏死活,還是被殺了之後等著誰來給自己討公道?況且兵荒馬亂的地方,各種慘劇何止這麼一件,不是一個凡人能管得過來的。

    ……大家都對史彥超很不滿,七嘴八舌在向訓面前罵了幾句。

    就在這時,向訓抬起手製止眾將的議論,不緊不慢地說道:“史彥超是有些傲氣,不過他是殺了咱們的人、或是做了什麼不義之事?都沒有!那你和他置什麼閒氣?都是大周的將帥,別為了一點小事就非得計較個長短。”

    張建雄憤憤道:“就怕咱們去救他,他還不領情,怪咱們多事。”

    向訓道:“史前鋒不是不明恩怨的人。要以大局為重,切勿意氣用事壞了戰局。你們休得再說了,號令各部兵馬,輕裝出城!”

    眾將這才消停下來,紛紛領命。

    郭紹也招呼自己的人牽好馬帶上兵器出發。羅猛子問道:“俺們的東西就丟在這地方?會不會被別人撿走了……”

    郭紹還來不及回答,楊彪就劈頭蓋臉罵道:“說得好像腰纏萬貫一般,你仔細搜搜,除了馬身上的東西值幾銅錢!”

    羅猛子這才作罷,又嘀咕道:“俺對史彥超也沒啥好看法,那幾個婦人,還不如等亂兵搶走好了,說不定被軍士搶回去還能過得好些。”

    楊彪也冷冷道:“史彥超就不是個東西。”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29 AM

第十九章 晉陽之役(4)

    忻口,黃沙漫天。

    傳說漢高祖劉邦親征匈奴被圍,死戰突圍,一路逃奔到此地才得以脫險。大難不死,劉邦十分高興,就把這個地方取名“忻口”,意思就是很高興的口子。

    祖先的血早已淌遍河山,像忻口這種兵家要地,匈奴人、突厥人、回紇人、契丹人、漢人都曾來過,古人在此浴血奮戰,今人照樣前仆後繼。

    郭紹一走到這個地方,看見山川形勢,立刻就被震動了。兩面是山脈,眺望遠方,山脈背後還有黑影重重,大山的影子就好像一團團巨大的烏雲從空中壓在地面上。

    太陽垂在西邊,萬里晴空,地上非常乾燥,一大片的塵霧被人馬踏起。

    郭紹追隨向訓的人馬上了一處小山坡,前方的殺聲驟然變大。千軍萬馬就出現在眼前,破落的忻口軍鎮顯得十分渺小,就好像人海中的一葉孤舟,飄搖欲沉。

    北面的遼軍明顯人多,前面殺的天翻地覆,後面的馬兵都一陣一陣地排列沒動。而周軍則全數在一線,沒有任何預備隊,整片戰場塵煙四起、旌旗湧動,打得不可開交。

    這陣仗,雙方交戰規模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有那麼多人,那麼熱鬧,卻叫人莫名生出一種孤寂之感……興許是除了打起來的一片軍隊,不見其它人煙的緣故,四下一片荒蕪。

    “遼軍主力都在此地,咱們就算增援上去也是杯水車薪。”向訓看清場面,立刻就說了一句。

    張建雄沒好氣地罵道:“那姓史的還衝,他以為自己能擊敗遼軍?”

    向訓軍在山坡後面展開布陣,一時按兵不動。

    細看了一陣,大夥兒總算瞧明白了戰場上的形勢。周軍正面的大部騎兵沒法突破遼兵的陣線,唯有一股人馬已經殺進遼軍縱深。那股人馬人數不多,在遼軍千軍萬馬之中左沖右突,四面都是大片的遼兵;看樣子肯定是史彥超和他的親隨,只有他才會這般兇猛吧!

    裡面那幫騎兵雖然左右衝殺,卻沒法對擺開了半里寬的大軍造成什麼影響,更沒有讓遼軍動搖。不過他們看起來十分強悍,竟半天沒有被消滅……如果不突圍出來,也只是時間問題。

    向訓當下便回顧眾將道:“今日之要務,救出史彥超,撤回忻州。”

    “主公……”張建雄又要說話,他似乎對史彥超成見很深。

    但立刻就被向訓制止了,向訓道:“史彥超號我朝第一猛將,威名曉諭全軍。若讓他戰隕,則我朝幾十萬大軍被奪氣矣!士氣必大受削弱,後果不可廟算。”

    眾將聽罷拜服。

    向訓以馬鞭遙指:“遼軍右翼前後結合部較弱,史彥超位置也靠右。張建雄,你即刻率本部精騎出,衝其右翼;史彥超乃戰陣老將,見到形勢必向東驅進,兩面夾擊,可解史彥超之圍。”

    “末將得令!”張建雄領命而去。

    不多時,軍中便出一兩百騎精銳,甲胄兵器嚴整,將士都有驍勇之氣,不過向訓的騎兵戰馬沒有甲具,仍屬於輕騎兵。

    這支馬兵前後分作四股,前軍全是騎槍長矛,後面的或拿斬馬刀、或帶弓箭,每一排的兵器都比較統一,看起來確是十分整齊好看。他們出動後就慢跑前進。

    就在這時,只見遼軍後方沒參戰的部隊中,一股馬兵從側翼運動,盯住了張建雄部。

    張建雄部在右翼被截,雙方騎射一片拋射。接著張部第一波騎兵便迎面衝殺,雙方對沖交戰,騎兵群頓時衝殺劈砍,人仰馬翻戰作一團。但張部中間的兩股馬兵並不衝進戰團,而是機動迂迴繼續前撲。

    張建雄到達預謀的地點,即刻發動衝鋒,猛|插遼軍結合部。果然如向訓預見的那樣,張建雄率軍一波衝殺就貫進了敵陣。陷在敵陣中的史彥超精騎發現動靜,也調轉方向向右翼策應援軍。不多久,遼軍側翼就被從中間打穿,史彥超得到了援軍支援,殺出重圍。

    陣上幾乎全是戰馬,雙方一團團馬兵來回衝殺,就像颱風中的海浪漩渦一般。馬蹄塌得土地都在顫動。

    不料側翼匯合的馬兵沒有退回來,繼續在遼軍鬆動的位置繼續衝殺。不多時,遼軍後方沒進入戰鬥的兵馬中,一大片馬兵陸續開始出動,自右翼增援上來。

    張建雄的人馬掉頭向南面衝出,遼人援兵幾乎是尾隨追擊張建雄,像潮水一樣瀰漫過來;張建雄率軍疾奔,後面被追擊射殺多人,不斷有人落馬……史彥超卻沒出來,因為很容易看到洶湧的馬群之中,有一處塵霧特別大,像是有地刺在裡面亂鑽一般。

    張建雄邊戰邊跑,還好是騎兵,苦戰得脫。沒一會兒就見他滿臉血污策馬上來,跳下馬就破口大罵:“史彥超自己要死,怪不得別人!害我損失了那麼多人馬!”

    向訓愁眉不展,問道:“你見到他沒有,是否出言不遜?”

    張建雄吐出一口血水:“末將怎敢壞主公的事?什麼都沒說,就勸他先突圍出來,再作計較……對了,我還告訴他援軍不多。”

    向訓問道:“史彥超是怎麼回你話的?”

    張建雄頓時又滿臉火氣:“他說,豎子在邊上好好觀戰,看老子如何破遼軍大陣……娘|的!”

    眾將面面相覷,唏噓不已。

    忽然向訓一拍額頭嘆道:“我害了史彥超!”

    “主公何出此言?”部將們急忙問道。

    向訓道:“我不該領衛王的軍令,若是換一人來救史彥超,說不定他就領情了!”

    一個部將勸道:“主公不必自責。史彥超是捨不得丟掉部下精騎,他若是敗走,所部必遭遼軍壓背掩殺,傷亡不可細算。所以才一味死拼,欲戰退遼軍……他不走,與主公卻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史彥超的性命比本將的要緊。”向訓伸手到佩劍劍柄。

    “向將軍且慢。”郭紹的聲音忽然說道。

    眾將轉頭看向後面的郭紹,向訓說道:“你有何話說?”

    “末將以為,向將軍可以再等等。”郭紹的聲音很平靜,“將軍是否救過溺水的人?溺水者剛剛落到水里的時候,體力尚存,又驚慌失措。如果馬上下去救人,必被他按頭箍頸,無法救其脫險不說,還可能被他連累一起溺亡。人手不夠的時候,救人溺水最好的辦法是等著,等溺水者精疲力竭之時,然後出手,則事半功倍。”

    向訓聽罷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郭紹的神色,手也不自覺地從劍柄上放開,沉吟片刻問道:“以郭郎之見,何時才是救史彥超溺水的時機? ”

    郭紹指著前方戰陣:“遼陣之中,史前鋒所部掀起的那團塵土,流動快慢未有變化。因此可以推測,就算史前鋒身邊的親兵時有減員,但還沒有到戰力急劇下降之時,也不影響他的衝殺速度。等到他們人疲馬乏,死傷減員到一定程度,必然衝殺不動了,上空的塵土就會停止竄動。這時出手,解其圍,則史前鋒無力再戰了……除非他確是一心求死。”

    向訓反問道:“萬一緩急沒拿捏準,或是衝殺不進沒能及時解圍,致使史彥超戰死,豈不是得不償失?”

    郭紹道:“不這樣,就算解圍了,史前鋒願意罷手麼?”

    張建雄附和道:“我看郭郎的法子行!那史彥超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咱們拼了命才給他解圍,他反不領情;等到遼軍援軍覆壓上來,我們不走這點人馬全得陪他耗盡在大陣之中!”

    “那就再等等。”向訓沉住氣道。

    太陽漸漸西陲,到了山頂上,乍一看它沒動,但過一陣再看就能發現它又降了幾分。向訓的部隊停在大路兩邊,全軍按兵不動,這邊十分平靜;前方卻殺聲震天,軍馬奔騰,戰鬥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地面上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還有一些無主的馬向戰場周圍亂跑。

    雖然整體是兩軍正面拼殺,但戰線一直都很動盪。騎兵大戰,軍隊並不靜止不動,而是來回衝殺,縱橫交織。

    過了許久,遼軍中間左右亂竄的黃塵流動速度緩慢下來……看來史彥超已經不行了,無論他有多猛,一旦被圍死不能動彈,必死無疑。

    向訓也發現了跡象,專門回頭詢問郭紹:“郭郎覺得時機到了?”

    “請向將軍決斷!”郭紹抱拳道。

    這時向訓才回顧左右:“全部馬兵,隨我出戰!”

    “得令!”“得令!”

    郭紹等最後回頭,居高臨下看了一眼戰場的場面,然後上馬跟著向訓下了山坡。一員武將大聲吆喝道:“騎兵上馬,準備出擊!”

    武將們策馬從各部馬隊中奔過,一面吆喝鼓舞士氣,一面下達各種軍令。

    少頃,馬蹄聲成片響起,數百騎精兵同時出動,戰馬由小步移動逐漸加速,然後慢跑著撲向戰場。

    越來越近了,向訓伸手拔出劍來,高高舉起。眾軍把提著的長矛馬刀紛紛端平,“唰唰……”又是一陣刀劍出鞘的金屬音,猶如一陣沒有旋律的音樂,粗狂簡潔卻又充滿了熱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0 AM

第二十章 晉陽之役(5)

    殘陽似血,最後的余光留戀在天地之間。明晃晃的鐵劍高高舉起,向訓大喊道:“殺!”

    前鋒首波馬兵以有去無回的氣勢猛貫戰陣,馬蹄急速交替翻飛,塵土飛濺。數排騎兵如同疾奔的海浪,以彈指間數丈遠的高速沖鋒。眾騎士身體前傾,櫻槍平端,好似一支支離弦的利箭。

    瞬息之間與遼軍湧動的一股馬兵短兵相接。戰馬對沖,雙方的騎士擦肩交替而過。電光火石之間兵器揮舞刺殺,慘叫四起,沉重的金屬撞擊聲、人的慘叫聲響徹群山。

    後續跟上的張建雄舉槍大喊:“效死沙場,正在今日!”遂率一股騎兵加速沖刺而去。

    向訓率精騎親隨,帶著後續大隊馬兵,也踢馬揮劍,由慢跑逐漸進入衝鋒狀態,眾軍呼嘯前驅。向訓不是史彥超,並不沖在最前面,很快身邊的親兵便越過他的位置,直衝而前。郭紹見狀,心道現在追隨的是​​向訓,不能叫主將衝前、自己躲後面,也率領二十餘騎追上去,馳馬衝鋒。

    郭紹早就會騎馬,但是一直做步兵、根本沒條件和機會練習馬術,馬上作戰更是第一次;以前感覺騎馬不難,騎得也很好,以為馬戰也差不多那樣。不料戰馬慢跑的時候還好,一沖鋒起來,比摩托車還快,而且上下顛簸,好像正身置驚濤駭浪的小舟船頭,感受真是刺激得緊!

    他許久都沒找准起伏的平衡,在馬背上被顛得七葷八素,睜眼看去,只覺得地動山搖,無數的甲兵都在左右亂晃。要不是一手緊緊拽著韁繩,衝鋒的高速階段被顛下馬也說不定;緊張之下,他下意識雙腿夾緊馬腹穩住下盤,生怕落馬……那馬被用力一夾,以為是加速的信號,跑得飛快。

    此時此刻,郭紹心頭閃過一種錯覺,好像開車踩錯了油門。

    戰馬飛奔速度不減,於是郭紹看上去真是勇猛異常,徑直掠過了前頭的精騎,一股奮勇爭前的勁頭……他真是有苦說不出。

    這時前側正遇遼軍重騎反沖,當先一騎非常強悍,掠過周軍騎士便手起刀落,連殺數人。隨後的周軍騎兵張弓搭箭射之,數箭不能透重甲,那遼騎渾身鐵甲、連馬都有甲,左手還拿著一塊圓盾。

    周軍中一小將大喊道:“郭郎,快|射那廝!”

    一箭射死北漢第一猛將張元徽的人就在軍中,眾人都寄希望郭紹趕快射殺遼軍悍將,減少己方傷亡。郭紹倉促之下,從箭壺裡取箭搭弦,瞄準了就是一箭……但結果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箭矢偏了老遠,直接從那騎頭頂上空飛過。

    郭紹愣了愣,大怒,一邊​​跑馬一邊又連射兩箭,無一射中。

    眾軍愕然,此時此刻恐怕有人會懷疑郭紹的奇功可信度,或者他根本是冒名頂替!

    而那遼軍悍將仍然生龍活虎從左翼直衝,他在馬背上上躥下跳嫻熟得很,像在表演雜戲一般,一身重甲卻相當靈活。雙方的騎兵就像迎面錯車一樣的位置,速度又快,靠近的時機很短,一般只能過一兩招;那遼兵悍將與好幾個騎士陸續過招,不僅沒被除掉,又殺落馬二人。

    郭紹尋思,騎射和步射根本是兩碼事。眼見那廝一馬當先快要殺到,郭紹沉住氣,趕緊收了弓,從背上把斬馬刀拔出來。柄長、身長的雙手兵器,長度能有效增加攻擊距離,步騎合用;騎​​射不中,當此時只好準備近戰接敵。

    就在這時,楊彪大喊:“大哥,讓我來!”遂與羅猛子二人策馬越過郭紹的位置。很快就與那遼軍悍將靠近了,楊彪大喝一聲,雙手揮起鐵刀就攔腰橫掃過去;不料那遼人身體向後一仰,上半身都貼在了馬背上,頓時一矮,叫楊彪的橫掃落空,雙方頓時交錯而過。

    遼人悍將隨後就碰上了羅猛子,羅猛子手持一柄模樣醜陋的粗糙鐵鎚,側身更加接近遼騎,然後揮起鐵鎚就向下砸。遼人以盾接住,“哐”地一聲巨響,座下戰馬嘶鳴了一聲,但遼將在馬上穩穩的毫不受影響;反而用盾把鐵鎚向羅猛子後面一推……羅猛子本來為了砸到對方馬背,身體就向左傾斜重心失穩,這下被一推,徑直從馬背上摔落下去……這羅猛子從來就是步軍小卒,恐怕馬上比郭紹好不了多少;三兄弟中,恐怕只有楊彪騎過的馬多一些,他好歹做過不短時間都頭。

    “哈哈……”遼人悍將一面回頭大聲嘲笑羅猛子,一面勒馬向左稍稍避開,矯健地在馬背上重新坐正。

    但他笑聲還未落下,就愕然見到一員周軍將領從他側後橫衝出來。此人正是郭紹。羅猛子剛剛摔落下馬,在地上來不及爬起來,後繼的遼軍騎兵眼看會踐踏在他的身上。若是鐵蹄踩在羅猛子那油水豐富的大肚皮上……場面太美,郭紹不敢想像。

    郭紹的法子相當愚笨,但卻非常及時。剛剛斜衝出來,立刻迎上了奔來的一名遼軍騎兵。當是時,情況就像在公路上、大家都好好地在自己的行駛道上行駛,忽然一個傢伙把車橫衝到逆行道上!奔上來的遼軍騎兵急忙勒馬,戰馬在如此近的距離沒法避開,慣性也停不下來,“砰”地一聲,馬肩撞到了郭紹座騎的中間。座騎被撞得痛苦嘶鳴一聲,向側面一倒,郭紹借勢猛地撲將下馬,身上雙重鎧甲加體重兩百來斤沉重地摔在地上,頓時七葷八素,眼前金星亂飛。

    這時羅猛子已經爬了起來,奔上來救郭紹。郭紹全身疼痛,也不知自己受傷了沒有,咬牙爬起來。他生氣地看著獨騎奔出十步的遼人悍將,又低頭尋找,發現自己的弓掉在地上,遂撿了起來。右手上綁著護指,他立刻取箭壺裡的箭。二石強弓,是向訓部將士用來練習臂力的弓,實戰基本無人使用……實戰用一石二已經是強弓了,步射裝備的也大部分是八斗、一石弓。

    郭紹惱羞交加,立刻用猛力將二石弓拉成滿月,在十步的近距離對準那廝。那遼軍悍將回頭看到郭紹拈弓搭箭,便舉圓盾護住要害。 “啪!”弓弦顫動,一箭呼嘯而去,重箭猛地貫穿了圓盾!

    連圓盾和甲胄的雙重防護都沒救得了那遼將,聽得一聲慘叫,那廝終於落馬。

    郭紹以前狼狽了一陣,怒不可遏,當下站在原地就一頓猛|射,“啪!”……“啪!”……弦聲頃刻不停。

    通常人們混戰用弓箭時,由於距離較近而且自身體力損耗,所以弓不拉滿。但郭紹一時間沒顧得上許多,次次滿月,又是強弓。那陸續衝殺上來的遼兵,一箭一個,又準又狠,重箭次次洞穿鎧甲。沒一會兒,七八匹空馬就從身邊跑過。

    連殺七八人,郭紹怒氣稍息,體力也有所不支,終於停了下來。頓時只覺得雙臂又軟又酸,手心裡全是汗,手指在抖已經沒法沉穩了。

    “郭郎威武!”周軍中一員武將見他殺人如麻,在側面大聲喝彩。

    這時楊彪及二十個親兵也策馬來到了郭紹身邊,將其團團護住。楊彪大喝一聲:“本隊全部下馬,步戰!”

    整隊人都是小底軍各部步軍的士卒,過慣了徒步作戰的苦日子,給他們戰馬都發揮不了作用,真正是一群騎馬的步兵,還不如步戰。眾人自馬上下來​​,紛紛拿起兵器聚攏,抱團作戰;只有四個士卒還騎著,帶著那些戰馬跟隨正在側翼運動的周軍馬隊活動,捨不得把戰馬丟下不管。

    列陣步戰的楊彪在最前面,手提長柄鐵大刀,暴力開道。遼人重騎兵衝來,一般的步卒見其居高臨下,多心有懼意,僅以櫻槍密布防禦;但楊彪卻是蹬著馬步沖得最前,毫不退避,手中鐵刀揮得虎虎有聲,人來殺人、馬衝斬馬,一副老虎下山的氣概。

    據傳周軍步將常用的鐵刀,是唐代陌刀演化而來,不知真假;但這鐵刀從長柄到寬背刀面,全是鐵打,十分沉重,確是只有身強力壯者才喜歡用的兵器。

    楊彪手裡的鐵刀比幾乎所有長兵器都重,更遠超長矛櫻槍的硬木槍桿,橫掃過去,重量力道就先佔了先,敵兵莫敢招架。他一張馬臉,兩腮硬鬍鬚,發怒起來凶神惡煞,一身血污就像個殺人狂|魔,氣勢亦是十分駭人。

    在洶湧的馬群裡,郭紹這支小股步軍機動緩慢,幸好有向訓部的一股騎兵正在附近左右馳擊,郭紹他們才不至於被圍死或被踐踏分割。

    這時聽得“嗖”地一聲,一箭射在了楊彪的胸甲上,楊彪大罵一聲伸手就拔了。郭紹循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遼軍騎兵正抬起弓來要射第二箭。郭紹大喝一聲,同時伸手取箭矢。

    那遼騎本來要繼續射楊彪的,聽到喝聲,突然發現郭紹手裡的弓箭,立刻調轉方面瞄住郭紹。郭紹也隨即抬起了弓,倆人隔著二十餘步對視一眼,只是剎那之間,“啪!啪!”箭矢對射。

    郭紹先中一箭,胸口一重,這部分裡面有塊鍛打的鋼板,外面是一層環鎖鎧,箭矢未能穿透。幾乎同時,前面那遼兵痛叫了一聲,丟掉了弓箭,只見一支箭矢已插進他的肩膀。遼騎伸手摀住肩膀,調馬便跑。

    這麼近,竟然只射中了肩膀!他實在是臂力用竭,手也不穩,要不是看楊彪危險心裡著急,他差點都沒拉開強弓。這時他立刻回顧左右喊道:“誰帶了弓箭?”隊伍裡一個士卒忙取了強度比較正常的弓送上來。

    郭紹等繼續配合附近的騎兵作戰,戰陣上廝殺未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1 AM

第二十一章 草船借箭

    天色漸暗。向訓軍苦戰,奈何兵力有限,前期憑勇氣穿進敵陣,很快就衝殺不動。一部分騎兵在陣中尋找薄弱空隙來回馳擊,更多的人被遼軍纏住混戰,大部有戰力的人馬脫不開身。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向訓大喊道:“史彥超就在前面,誰去解圍?”

    郭紹等一邊跟上騎兵一邊步行作戰,位置較低,看不到史彥超。但循著向訓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大團遼兵騎兵非常密集,密集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馬兵部隊需要機動,速度稍快就容易相互碰撞,所以通常馬與馬之間間隙比較大;但前方那一團遼兵騎兵擠在一起,團團圍著中間,人馬在那里基本放棄了機動,因為那麼密,馬群根本跑不起來。

    當是時,向訓身邊一員武將率部衝上去,全部只有幾十騎,這已經是向訓能機​​動抽調的大部騎兵。那武將身先士卒,率先沖上去,欲擠開遼兵停止不動的馬兵;但剛剛靠近就有幾支長矛刺上來,那武將沒長三頭六臂,招架不住立刻被刺落下馬,然後被亂刀剁得慘不忍睹。

    後繼另一個周軍騎士尾隨武將而至,見前面的人砍得不成人形一片血腥,大駭之下勒馬調轉方向。不料還是被一刀刺中腹部,又被奔走的戰馬帶著橫向一沖,扎進腹部的長刀立刻又撕到了傷口。 “啊!”那騎士的慘叫非常瘆人,從馬上摔落後,不能馬上死掉,躺在地上張嘴哭喊。

    他捂著腹部的手立刻變成暗紅,一截腸子流了出來,場面十分可怖。

    後面的周軍騎兵衝到遼軍陣前拼殺幾下,又策馬運動回來,來回衝殺完全無力破圍。

    這邊的楊彪觀望一陣,回頭對郭紹說道:“咱們去沖開口子,讓向將軍的馬兵及時增援!”

    郭紹伸頸觀望,只見張建雄還在向訓的身邊。這張建雄著實算得上一員猛將,之前第一次為史彥超解圍,一擊就解,若不兇猛難以做到……因為遼軍騎兵已經夠厲害了,這場惡戰,幾乎是郭紹從軍以來遇到的最強悍承受力最強的古代軍隊。

    “稍安勿躁,等張建雄先上。”郭紹道。

    向訓此次不​​計代價不顧性命參戰,戰術目標就是解救史彥超;現在被圍的史彥超近在眼前,他不可能不傾盡全力做最後努力!

    果然如郭紹所料,一會兒之後向訓便強令道:“張建雄,你即刻衝破前方遼陣,若是不成,提頭來見!”

    “得令!”張建雄即招呼身邊僅有的馬兵調轉方向撲來。此時向訓身邊已是兵力單薄,此刻如果有一小股遼軍勁旅能突入向訓部中心,主將必餡險地!

    張建雄躍馬大呼:“大限已至,不成功、則成仁!全力出擊!”

    悲壯而激昂的吼聲讓張建雄此刻的形像變得十分耀眼,眾軍勇氣倍增,軍心集聚在他的身上,頓時氣勢勇冠三軍!

    張建雄以最精銳的少量精兵作為鋒芒,自己居中身先士卒,策馬便衝,身後只剩二三十騎緊隨其後。遼人騎兵密集排布,長矛當前如林以拒;張建雄前鋒第一波先以高速沖鋒靠近,近至陣前戰馬本能地減速,但前段衝鋒太快根本止不住,一騎千斤重的人馬徑直撞將進去。

    只聽得一聲長喝,亂軍之中“哐”地一聲巨響,不知是張建雄的斬馬刀砍在了什麼東西上面,漸漸黯淡的光線中清晰地看到火星閃亮。其充滿力量的暴響,一時間叫郭紹想到了石匠幾十斤鐵鎚砸在石頭上的大力……據說石匠吼得最兇,就是防止太大的震動造成內傷;如此想來,但凡近戰猛將出招前都喜歡大喝一聲,可能也是防震。

    前方人仰馬翻,叮叮哐哐打作一團,遼軍騎陣鬆動散架,馬兵在周圍胡亂亂跑。

    郭紹見狀,大喝一聲:“該咱們上了!”

    話音剛落,還沒來得及下令,楊彪便提起刀大步而上,郭​​紹等急忙操|起兵器跟進,護住其側翼。楊彪勇力前驅,鐵鞋沉重地踏在地面上,一步一濺塵土,就像火車頭一般在冒煙似​​的。

    這團遼騎沒有機動,和步兵差不多,只是比步兵坐得高,陣列已被張建雄衝亂,左右不能相顧。楊彪衝上去就大開殺戒,見人就殺,刀兵撞在鐵甲上的巨響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鳴。

    一個遼兵被劈下馬來,剛剛翻身欲起,立刻迎來了後續跟進的步兵亂捅,沒來得及招架就渾身被捅得到處冒血,慘叫不已。大夥兒盯住側翼靠近的另​​一個騎兵又一擁而上,那遼騎側身揮刀劈打刺來的長矛,但瞬間便被刺了好幾槍,連人帶馬鮮血亂彪。

    楊彪殺紅了眼,衝殺奮不顧身。郭紹大呼羅猛子以盾錘護其側翼,自己也見機行事,專門掩護。有一個猛將衝鋒,如同尖刀,郭紹便無須拼命,況且他對長槍、斬馬刀等長兵器都不擅長。

    郭紹同楊彪從高平打到晉陽,數度拿性命惡戰,配合已經非常默契……楊彪打頭陣,以暴力和威勢壓住場面。而郭紹的長處是善於洞察形勢,在楊彪最危險的時候,他總是能及時出手,常常是慢一步都要壞事的情況;他這種能耐大概是長期不斷練習弓箭修來的,因為弓箭要射的準需要善於觀察,特別對於活動之物,不僅要觀察它的動向、還要猜測領悟它的動機。

    沒一會兒,郭紹便隨楊彪率先突入重圍。抬眼一看,只見裡面一圈屍體,有遼兵的也有周兵的,還有許多馬屍,有一處地方都堆積起來了幾乎成了一道簡陋工事,地上一片血泊。郭紹認為自己走錯地方,誤入了屠宰場!

    史彥超和幾十個渾身是傷的人在裡面死戰,馬全沒了,被遼兵團團圍死。在遼兵暴打暴射之下,片刻之間又見史彥超左右倒下多​​人,形勢已是到了存亡關頭。遼人可能已經知道這傢伙是史彥超了,簡直是不計代價要弄|死他……第一猛將的親兵,真不是那麼好做的,眼見他們真是太慘了!

    最奇特的還是史彥超本人,這傢伙長得最高最扎眼,渾身都插滿了箭羽,特別是背上,看上去和刺蝟沒有兩樣。更奇的是,這廝居然還沒死!遼兵弓馬嫻熟,但射了他這麼多箭,竟然沒殺掉……可見像郭紹射張元徽那種精準箭法,世上鮮有;或許這玩意不僅要苦練,還需要天分資質。

    這裡的遼軍沒有“紹哥兒”,史彥超才能站在那裡。

    郭紹真的打娘胎起沒見過被射成這樣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史彥超在演草船借箭!不是為了借箭,他怎麼會中那麼多發?

    “史前鋒!”郭紹喊了一聲。

    史彥超回頭看了他一眼,終於認出是周兵友軍。片刻後張建雄也撕開了遼陣,率騎兵衝進來了。

    重圍一解,史彥超也不傻,趕緊提著劍向這邊跑,半路背上又多了幾箭。那些親兵能跑得沒多少了,大多傷得就靠一口氣吊著,史彥超一走便陣列動搖,遼騎蜂擁而上快速分割,後面慘叫四起。

    一行人匯合一路,返身逃竄,遼騎追擊,又遇到向訓親率騎兵接應,情況稍緩。

    這時郭紹才發現,向訓各部已從周圍收縮集中,兵力戰損近半,如此一來活動空間就更小了。回頭望去,南面又得到了遼軍的增援,向訓前來解圍的兵力也全都陷入了一個大包圍圈。

    增援的遼軍預備隊甚至將正面作戰的史彥超部主力的右翼打得混亂一片,史彥超部幾欲全線崩潰。如此糟糕的戰局下,他們沒一哄而散可能是覺得史彥超還沒死,又寄希望於增援部隊。

    幸好沒一會兒天就全黑了,滿天星星卻沒有月亮,前面交戰的軍隊還沒機會照火把,光線極暗。郭紹等找到座騎,跟著向訓的兵馬趁亂衝殺,大夥兒好不容易才憑藉尚存的精騎衝出遼陣。向訓全部騎兵將近四百騎現在已折損大半。而史彥超部主力因右翼被擊潰後,全線後逃,被遼軍衝殺,亂作一團。

    亂兵一起向南逃竄,很快就遇到了在後面列陣的步兵。光線暗淡,視線不清,敗退的騎兵洶湧亂跑把步營給沖開了,那幫步兵先躲避自己人的馬兵,很快便一哄而散,撒腿就跑。

    步騎在黑夜中亂奔,潰不成軍。今天一天的時間,周軍的史彥超部加上向訓部,一天內就損失四千多人,其中死傷不知其數。

    唯一還好的,不管怎樣向訓的戰術目標已經達到了,總算把剩下半條命的史彥超給救了出來。

    眾人一路無話,郭紹也半句話也不想說,全身感覺已經虛脫了,要不是因為後面可能有追兵拼著一口氣,現在他就想在路邊躺下。

    就在這時,刺蝟史彥超忽然回頭問道:“你叫啥名字?”

    “郭紹。”他不想多說一個字,包括自己屬於哪一軍。但是想一想他還是說道:“雖然是咱們率先沖破包圍,但史前鋒該感激的人是張建雄將軍。”

    張建雄也在不遠處,聽罷“哼​​”了一聲。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2 AM

第二十二章 想當年

    回到忻州,衛王連夜召見諸將。史彥超多處受傷,回來就趕緊找郎中療傷,沒有入見;向訓很看重郭紹,不顧他職位低微,一意帶他去見衛王。

    忻口之戰,以郭紹心下之見,衛王符彥卿應該對戰損的四千將士負有不少責任。

    但符彥卿不僅早就封王,女兒馬上就要封皇后了,兄弟兒子無一不是掌兵大將,符家根本就是一個大門閥……郭紹認為向訓這種級別的武將都不會說什麼不好聽的話。他打算參與召見也不說任何話,除非有必須回答的問話。

    第一眼看到符彥卿,郭紹就想起了張建雄的一句話:衛王老了。

    符彥卿的頭髮鬍鬚全部花白,目光也微微有些渙散,神色看起來很疲憊,可能是年紀大了的人熬不得夜的關係。他臉上很多皺紋,顴骨部位爬上了老年斑,不過細看之下其實臉型和五官都很端正……也許他年輕時候也曾是個能人,但至少現在,符彥卿的臉上再也看不到鼓舞人心的東西,有的只是暮氣沉沉。

    感嘆春花易凋、韶華易逝的,不僅是傷春悲秋的婦人吧。偶然之時,郭紹也曾想過人老的時候,恐怕再也沒有激奮的心態了,半身已入土、歲月無多,努力奮鬥半天還能圖個什麼?

    在場的除了向訓,還有幾個武將。郭紹都不認識,但猜測其中可能有郭從義、白重贊、桑珪等人,因為之前向訓提過進駐忻州的武將。不過郭紹不知道誰是誰。

    很快在場的人也注意到了面生的郭紹。這個疑問終於由符彥卿的口問出來,指著郭紹問:“他是誰?”

    這一問,倒讓郭紹覺得世間頗有滄桑之感……記憶裡真正屬於這個時代的名叫郭紹的少年郎,在許多年前的兗州,飢寒交迫,就是面前這位老人接受了女兒的央求,命令部下救起少年郎的。當然符彥卿不可能還記得那件事、那個人。

    郭紹答道:“回衛王的話,末將叫郭紹。”

    向訓開口道:“衛王,他就是在高平之戰、一箭射死張元徽的人。”

    “哦!”符彥卿點點頭,隨即又說道,“想當年,老夫也是能開十石弓的……”

    郭紹聽罷,認為符彥卿的胳膊上綁了一個高科技馬達,或者他本身就是力大無窮的變形金剛、臂力可以當千斤頂用,把投石車當弓弩玩耍的人。

    不過射殺張元徽這件事看來確實很出名。因為本身就是很難辦到的事,這種猛將身上可能披了兩三層重甲,弓箭很難射穿對他造成致命傷,除非是射中面部等小範圍區域;戰陣之上人馬衝來衝去,要命中那種地方實屬艱難,否則史彥超早就死了,也不至於上演一出草人借箭。連郭紹也覺得自己佔了一部分運氣因素,就算是練習過千百遍,仍舊不能保證每次命中靶心。

    向訓又道:“這次我們能救出史前鋒,郭郎也立了大功……先是,我部拼死解圍,但當時史前鋒勇憤具發,又陷入敵陣。我們如果再而三地給他解圍,恐怕兵力耗盡,銳氣挫失,最後便無能為力了。郭郎告訴我一個道理,說救落水的人,要等他掙扎不動了才救得上來,不然得把救人者也按進水里去。於是我們便等史前鋒兵力疲敝之時出動,遼軍兵多將悍,耽誤了一些時間,才至於史前鋒身披重傷。”

    符彥卿道:“幸好及時。”

    向訓卻大加讚賞:“我以為,郭郎很能把握時機。今日若非聽他的,史前鋒必定再次三番陷陣,我軍如何能次次替他解圍?最後救史前鋒時,我部已成檣櫓之末,也是有賴郭紹奮勇相助,才勉強破開遼陣。”

    郭紹道:“只因末將的部下奮勇,末將不敢居功。”

    向訓搖頭不以為然道:“部下奮勇你不爭先,這正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但我留心發現,郭郎能把準時機出手,次次救要害之處;今日若無郭郎在後,你部下猛將戰死幾回了,如何奮勇?”

    “向將軍謬讚,末將不敢當。”郭紹今天比較謙虛,一則因為在場的都是大將,不便表現得太託大;二則自己出主意救史彥超的辦法,讓史彥超把親兵折損了個乾淨,自己也變成刺蝟就差點沒死……史彥超知道這事後,以及在場的這些人,是否真的會感謝自己?比較難說。

    符彥卿饒有興致地聽著二人把話說完,這才開口道:“明日便班師回晉陽罷。”

    郭紹聽罷頓時愕然,好容易忍住沒開腔,默默聽著。

    “這……”旁邊一個武將臉色變得很難看。

    符彥卿轉過頭看著臉色難看的武將道:“桑珪,你的人留下來守住忻州便可以了。”

    那桑珪是北漢的武將,本身就在忻州,後來投降周軍的。

    符彥卿又回顧左右:“諸位以為如何?”

    沒人回答,既不贊成也不附和,這尷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委婉的反對吧。

    符彥卿道:“史彥超受了重傷,精騎折損,我軍損失慘重,無力再和遼軍作戰了。死守忻州,這麼多人馬糧食不夠吃,也起不到要緊的作用,桑珪就能守忻州。因此老夫決定暫且先回晉陽,等官家定奪。”

    幾個武將只得怏怏領命。

    ……

    於是郭紹便又和向訓的殘餘部隊步行回晉陽。到忻州走一遭,打了一仗死三個兄弟;卻總覺得沒幹什麼有意義的事,遼軍既沒有被打退也沒有擋住,只是救了史彥超的性命……不過史彥超要不是以單薄兵力被派出去送死,又何必費那麼勁救他?

    圍攻晉陽城的戰鬥暫時已消停,周軍圍而不攻,正在觀望。郭紹想起前幾天的“蟻附”,恐怕周軍這種無腦爬牆的攻城戰術並不太好用,傷亡一定不小……但似乎也沒多少別的辦法,像挖地道這等奇謀妙術,凡是能想到的法子在常年的戰爭中都用濫了,守城的也懂得防範,根本起不到奇謀的作用。

    回到晉陽後,向訓便拍胸脯說要履行出兵忻州之前的承諾,設法帶郭紹去面見皇帝,好讓皇帝論功行賞給封個官。郭紹感謝的言語之間,又提及打算先見張永德。

    張永德曾經專門關照過自己,又是禁軍實權將領,若能見面先打個招呼確是很好。

    向訓頓時詫異,沒料到郭紹和張永德還有來往。郭紹以為他會詢問,正琢磨怎麼回答顯得比較有誠意……但向訓並沒有問出來,權當不知道。

    向訓只說起一些關於張永德近期的事,說張永德目前在新皇面前是炙手可熱。

    當時高平之戰,右軍步騎主將樊愛能、何徽二人率先逃跑……便是郭紹所在小底軍的前方,騎兵一觸便逃,步兵一哄而散。後來周軍反敗為勝追擊北漢軍,這兩個人又在路上散佈假消息。

    皇帝當然非常生氣,高平之戰後就想算賬把這兩個人殺了以儆效尤,但又有些猶豫(郭紹聽向訓敘述時,猜測柴榮那時仍舊沒有完全控制住軍隊,怕誅殺大將後造成別的武將產生兔死狐悲的抵觸情緒),這時候殿前都指揮使、禁軍實權派人物張永德適時力挺皇帝,強烈要求把這兩個武將砍頭。

    得到了張永德堅決的支持態度,皇帝立刻乾了自己想幹的人,不僅砍樊愛能、何徽,一口氣把他不爽的七十多個武將一併殺了……並當眾大罵那些被殺的武將,說他們“把朕當成奇貨,想賣給北漢主劉崇討個好價錢”,意思便是叛國罪,不死誰死?

    張永德頓時很受新皇賞識。

    許多大將都有毛病,不是貪財好色就是酗酒打罵士卒,還有的頂著“不義”之類的名聲,或像史彥超一樣嗜殺……但手握重權的張永德身上反而很難發現有明顯的缺點。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2 AM

第二十三章 指揮使太小

    夏日的暴雨說來就來,時斷時續、時大時小,一口氣下了三天雨還未停歇。

    雨簾被風一吹,就像一條條乳白的紗簾隨風飄蕩著,又像大霧在半空蕩漾。遠望晉陽城,城樓城牆彷彿籠罩在深深的煙雲之中。雨水澆滅了烽煙,也沖洗掉了傷亡將士在城牆上留下的血跡。

    戰事被擱置下來,城外築起了藩籬工事圍城。工事後面只見大片的帳篷,就好像雨天無數的傘一般密布。

    下雨後天氣轉涼,滌盡了酷夏的炎熱;但涼爽之餘,潮濕也讓人們苦不堪言,因為沒那麼多房屋給所有的將士居住。帳篷沒法完全擋住雨水,乾燥的柴禾也很短缺,將士們打濕的衣甲只能用火烤個半乾,半濕不干的衣裳裹在身上確不是那麼舒服。

    最不方便的是道路的泥濘,連通各營地的道路被踩得稀爛,人馬走在上面就像在沼澤里徒步行走,又像身在水稻田的淤泥裡寸步難行,一腳下去爛泥直接淹沒腳踝… …驛道大路上好點,土地被車馬長期碾壓很結實,雨水未能浸透太深;但硬土表面附著一層薄稀泥,像潤滑劑一般,人馬走在上頭很滑,一不小心就要摔。

    周軍各軍大將天天去中軍大營,似乎正在為了是戰是退爭論不休。

    大將向訓再次派人來叫郭紹去他的大帳見面,這次向訓看起來神色有點尷尬,並屏退了左右。以郭紹與他結交相處這段日子看來,向訓其實是個實在人。但實在人也難免會偶爾腦熱拍胸脯說什麼“我帶你去見官家,讓官家另外給你封個官”之類的輕巧話;見到向訓現在這神色,郭紹就知道這事兒可能沒那麼容易。

    周朝比不得漢唐大一統大帝國,但好歹也是天下最強的中原政權,柴榮好歹也是受天下人承認的皇帝……就算北漢主等人口頭上不承認柴榮是天下共主,但心里肯定也會把柴榮這個皇帝當回事。

    皇帝是那麼好見的麼?

    郭紹見狀,忙好言道:“向將軍禮賢下士,多番接見末將,末將已是受寵若驚。末將這點微功,朝廷必會論功行賞,倒無須特意去討要官位。 ”

    郭紹這樣說倒不是為了拍向訓的馬屁,也不是在謙虛,確實向訓和自己的地位差距太大了,人家幾次單獨見面,確實是很給面子、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向訓問道:“對了,上回張都指揮使替你表功,是要升什麼職位來的?”

    “指揮使。”郭紹道。

    向訓皺眉道:“指揮使才多大點官,手底下至多不超過五百兵,還指不定是些什麼兵。太低了!”

    郭紹據實回答:“末將此戰之前,只做過都頭。”他不僅是據實回答,還沒具體解釋:都頭只當過一天,其實是個小隊長。

    向訓搖搖頭:“陣斬張元徽的名頭,與一個指揮使不符。何況別人不懂,本將來能不懂?忻口救史彥超,如若郭郎不在,史彥超已死。就憑這些功勞,不提潞州武訖鎮的軍功累加,也不止讓你做個小小的指揮使。”

    郭紹雖然也想出人頭地,但還沒想著一步登天,心裡正有一句話:步子太大容易扯著蛋。

    向訓沉吟片刻道:“我與宰相王溥素來交好,這事兒先和他說說,過幾日給你消息。”

    郭紹也不推辭,心道幾個月前自己還是個無名小卒、無人問津的小隊長,這就能和宰相扯上關係了?

    向訓再次拍著胸脯說:“別的我不敢保證,你絕對不應該只升個指揮使!斬北漢第一猛將、救史彥超的功勞,就做個指揮使,真是要笑掉天下人之大牙……”他稍稍放低音量,“官家在潞州就殺了七十多將領,回去還要治理諸軍,此時有大量的空缺,你且安心,我與王丞相說說,只要他點頭,此事好辦。”

    郭紹忙拜謝。

    不過向訓說得確實有點誇張,沒到達笑掉天下人大牙這種程度的。陣斬張元徽、武訖鎮打遼軍落單窮寇、救史彥超,這些事都是可大可小,功勞大小就看皇帝怎麼看、旁人怎麼說罷了。

    若是往小了說,這些事根本沒達到影響戰局的程度,也就算不上什麼豐功偉績;若往大了說,可以弄出故弄玄虛的“氣”來論述,軍中需要英雄、需要可以談論的具體事蹟,那些掛上第一猛將這類名聲的人、或那些很容易讓底層士卒理解的事蹟,能影響大軍的士氣。

    ……

    雨仍舊時不時要下一陣,郭紹回到晉陽城外耗了許多天,周軍再也沒有攻城。終於連續放晴幾天后,軍中傳來消息,皇帝下令諸軍分批陸續撤退。

    圍攻晉陽之戰,到此就應該結束了。周朝雖然沒有直接滅掉北漢,但在高平重創其主力,到晉陽城後,又把北漢所有的地盤蕩了一遍,除了晉陽城其它州鎮無一沒有投降過周軍。這次北漢可能要消停很久,不敢再有任何行動了,能不能恢復元氣還兩說。

    小底軍步軍已不成建制,只剩一些散兵敗將;但馬兵損失不大,主力尚存。郭紹等人附軍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麾下,並同他們一道撤退。

    班師回朝依舊是步行,馬要託一點東西,但很少騎。郭紹沒法計算,但感覺幾個月自己徒步走了上千里。他很快發現,自己這小股人馬沒人管束,上峰既沒有都頭也沒有指揮使,沒人過問不歸自己管的部隊,他們只有個主將便是小底軍馬兵都指揮使。

    大軍至潞州,前方有部隊編制混亂擁堵了道路,正有大臣前去協調,後面的諸軍暫時停下來休整。

    潞州的天氣已放晴,郭紹遂招呼兩兄弟在附近轉轉故地重遊,反正沒人管他們。

    三人騎馬來到武訖鎮外,羅猛子問道:“大哥要不要進去瞧瞧?”

    郭紹略一尋思,發現武訖鎮竟然沒有自己想見的人。見李得勝?鎮將李得勝其實不是個壞人,但郭紹沒有什麼興趣結交;與鎮中百姓倒是有些親切感,但具體到一個個人,便沒有十分熟悉和關心的。如此一想,在此地流過血,竟找不到一個值得留戀的理由。那麼進去作甚,難道要去看看百姓有沒有給自己立碑歌功頌德麼?

    他便搖搖頭,調馬和二人一道繼續向南慢行。

    及至中午,由於天氣悶熱,三人水袋裡的水已用光,附近找不到水井,他們便決定先找個村子補充些飲水,然後吃點乾糧便返回駐地。

    只見離道路不遠的半坡上有炊煙,看樣子有好幾戶人家,他們便沿路牽馬而上。

    剛剛走近,便聽得半坡上有人喧囂,接著又聽見有小娘呼救的聲音。三人聽得清楚,對望一眼,郭紹便急忙將二石弓取了下來,並準備好一支箭矢;楊羅二人都沒帶長兵,馬上也小心抽出腰刀戒備。

    他們繼續向上走,便聽得上面那土院子裡有人嚷嚷道:“糧!糧藏在哪兒?”另一個聲音道:“各位好漢,俺家真的沒糧了,年初官府加徵一遍,上回晉陽那邊的兵又來收一遍,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一層……孩兒她娘都病餓死了,俺家只能吃樹皮樹根,好漢們就放過俺們罷… …”

    “吃樹皮能活這麼大歲數?糧!不給糧就把這小娘子煮了!”

    郭紹等循著聲音走進破院,裡面有個小小的土壩子和幾間茅屋。門口正站著兩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嶙的人,看樣子很像流民,他們見郭紹等披著甲,神情大變,忙向裡頭喊道:“官兵來了!”

    話音剛落,楊羅二人就一個箭步上去,拿刀分別架在那兩個流民的脖子上,二人大駭,瞪眼一動不敢動。同時,郭紹已衝進屋裡。

    裡面還有四個人,一個老漢跪在地上轉頭愣愣看著郭紹;旁邊兩個襤褸流民正抓著一個小姑娘按在灶台上。那小姑娘一身打補丁的破衣裙,瘦得難以想像,腦袋瓜正對著灶上的一口鍋,裡面的水燒得“波波”只冒泡,已經沸騰了,她被水汽蒸得自顧哭,臉上臟兮兮黑白斑斕花得一片。

    楊羅二人緊接著也押著人走進屋。地上跪著的老漢用膝蓋挪過來,抱住郭紹的腿:“軍爺救俺們!”

    灶邊的人見狀,聲色俱厲道:“別動!不然老子一放手,煮了她!”

    “稍安勿躁,我先把弓箭放下。”郭紹很小心地把箭頭先垂下來,然後收了弦上的箭矢,接著說道,“我們有糧,還有三匹快馬。都在院子裡。”

    “放開他們!”出聲的人神情最是凶悍,別的流民都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了。

    郭紹道:“你放那小娘,我的人放他們。”

    那人道:“你他|娘|的當我蠢哩!放了小娘,俺們能打過你們麼,能活?”

    郭紹保持平靜道:“你放了她立刻求饒還能活,如果殺了她能活?你看咱們和這家人像有關係嗎,咱們就是上來討水喝的。”

    被架住脖子的人忙害怕道:“軍爺饒命,饒命!”

    郭紹沒理會,只盯著那個表情凶狠的人:“當心手滑了,傷了無辜性命,你們便是想活也不容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4 AM

第二十四章 猛將牽馬

    面相凶狠的漢子雙手抓著那小娘瘦弱的身體,一放手就可能讓小娘的腦袋落進鍋裡,若是被沸水一燙,悲慘的場面不堪想像。

    並且那廝似乎還有點頭腦,郭紹幾句話忽悠不了他,便道:“我有個提議,兩匹馬換小娘子的性命。咱們兄弟先帶著兩個你們的人離開此地,留下戰馬兩匹;你們放過那小娘子,然後騎馬走。如果咱們回來見到小娘子毫髮無損,便放走你們的人。何如?”

    被刀架住的其中一人忙道:“堂哥,你可別丟下兄弟啊!”

    “住嘴!”凶狠漢子立刻罵了一句。

    郭紹一聽有人叫堂兄,心下便更加有數了,當下不等那廝回答,便招呼羅楊二人道:“咱們先走。”

    說罷便押著兩個做賊人的流民往外走,並且牽走了一匹膘肥的馬。

    幾個人沿著屋後的路,走了一陣,楊彪惱道:“還留著這倆累贅作甚,先砍了!”

    二賊人面生懼意,郭紹阻止道:“謹防那廝耍詐,這倆人算一張底牌,甭管有用沒有,留著必要的時機再出手。”

    就在這時,後面響起了馬蹄聲。

    郭紹當機立斷道:“三弟,看著這倆人最後走,亂動就殺!二弟,你去屋裡看看情況,守住房門。”說罷翻身上馬,騎著馬提起弓箭就往回疾奔。

    衝回那家茅屋跟前,只見一騎正在路上慢跑;另一騎卻在旁邊不遠的地方,一個人仰躺在地上好像從馬上摔了個半死。前面那騎跑得很慢,因為下坡的路反而不好跑馬,一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

    那廝還未跑出百步,郭紹徑直從馬上跳將下來,拈弓搭箭,瞄準那廝的後背,“啪!”那人慘叫一聲應聲落馬。

    郭紹見一擊而中,遂走到摔了半死的那漢子麵前,提著他的胳膊就往回拖。

    這時那老漢帶著小娘子已經到了院門口,小娘子跟在後面走路,看來沒什麼大礙,郭紹便鬆了一口氣。不然這姑娘這麼小就被沸水煮,實在有點看不過去。

    老漢拉著小娘跪在郭紹的面前:“草民和小女叩謝軍爺的大恩大德!”說罷按著小姑娘的後腦勺磕頭。

    郭紹上去扶起他們。聽得老漢說“小女”,郭紹有些納悶……這姑娘看起來可能最多十二三歲,這老漢是她爹?細看這下,他發現老漢的年齡好像並不大,可能就四十左右,不過似乎是因為生活太苦,看起來很顯老。

    這時“老漢”拿袖子專門擦了一把旁邊小姑娘的臉,這個動作頓時吸引了郭紹的注意,因為他突然有種很怪異的感覺,老漢好像正在擦一件物件似的。郭紹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因為很瘦臉型成瓜子型,皮膚泛著菜色,嘴唇很乾起皮了,睫毛被眼淚打濕了還沒幹,眼圈也紅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無辜……主要是郭紹覺得這小姑娘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玉蓮,特別是眼睛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像。

    這時羅猛子押著兩個垂著頭的賊人過來,楊彪一見大怒,提起刀就大步走上去,​​楊彪的長相本來就凶神惡煞,一發怒更加嚇人,倆人嚇得直抖: “不要……不要……”

    郭紹忙上前一步,伸手摀住小姑娘的眼睛。片刻後就響起兩聲慘叫,楊彪臉上濺上了血,更加可怕,回頭又盯了剩下那個賊人一眼,那賊人頓時一軟,雙膝跪倒在地。

    小姑娘伸手去拉郭紹的大手,郭紹按住她的肩膀,說道:“你太小,不適合看。”她聽罷抓著郭紹的手力氣減弱,但握著他的手沒動。

    “啊!”又是一聲慘叫,楊彪一刀就砍了。

    旁邊的老漢也是嚇得臉色發白。

    這時郭紹才放開手,轉身去牽馬,被騎走的那匹馬也自個回來了。羅猛子道:“嘿,你們家有水麼,給俺們把水袋灌滿便走。”

    老漢忙雞啄米地點頭,趕緊雙手接了水袋往屋裡跑。

    三人等待的光景,郭紹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小姑娘兩眼,小姑娘也抬頭看他,二人一高一矮默默對視了一眼。郭紹開口問道:“你家姓什麼?”

    “姓董。”小姑娘小聲答了一句。

    郭紹“哦”了一聲,從馬背上取下乾糧袋向她丟了過去。小娘沒接住,從地上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烙餅,立刻就拿了一個出來,背過身去,瘦削的肩膀微微顫抖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一隻兔子吃東西一樣的聲響。

    老漢提著水袋走了出來,瞪大眼看了小娘一眼,竟然不顧在人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

    郭紹見狀又把另一匹馬上的糧食袋送給老頭,裡面有些大米,用布袋裝著。

    羅猛子道:“大哥,俺們這便可以走了!”

    董老漢忽然說道:“軍爺,您要是看著俺們家三妹好,要不買去罷!”

    郭紹一摸身上:“我們兄弟都沒帶錢。”

    董老漢轉頭看著膘肥體壯的戰馬:“用馬換也行!”

    郭紹道:“這是軍馬,你不怕馬被收走,還被官府栽贓個盜竊軍馬的罪名?”

    “這……”

    郭紹沉吟片刻:“你們家還有別的人口麼?你們這地方如此貧瘠,兵荒馬亂飢荒不斷,遲早得餓死。要不你們父女都跟我走,以後你替我餵馬,我保你們天天吃飽飯,而且有白面吃。”

    董老漢頓時動心:“天天吃白面?軍爺說話算數?”

    郭紹想到自己一回京,最低最低也會升個指揮使,手下至少五百口軍漢,還養不起兩個人?他笑了笑:“你覺得我讓你們吃不起白面?”

    董老漢尋思了半天,咬牙道:“成!俺這一戶就剩兩口人了,山那邊還有兩個兄弟,不過分家了的……軍爺等等啊,俺先去和兄弟家言語一聲……這幾具屍首,能不能煩勞軍爺帶走,送到官府去?”

    郭紹道:“那你趕緊去。”說罷又回頭道:“三弟,進屋找找?頭鏟子什麼的,咱們往後山挖個坑,幫他們埋了。”

    小娘還站在那裡吃,董老漢拉了她一把,帶著一塊兒走了。人還沒走遠,楊彪就當著人說道:“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廝看著可憐,狡猾得很,怕大哥只帶小娘走了。”

    郭紹不語。楊彪又哼了一聲道:“咱們要是那種人,直接搶了就走,能把咱們怎地?小人就是小人!”

    羅猛子嘿嘿笑道:“大哥莫不是想討那小娘做媳婦?”

    楊彪唾了一口罵道:“呆貨!大哥回去起碼升個指揮使,不說門當戶對,如果要挑個百姓家的小娘子,東京那些娘們不得眼巴巴願意讓大哥挑揀?幹嘛挑這山里的丫頭!你不瞧瞧,瘦成什麼樣了,又小,一把骨頭裹張皮,有意思嗎?”

    三人一面​​罵一面閒扯,趁著一塊兒進去找工具的當口,郭紹意外有興趣地觀察了一番房屋。草頂土牆,修得很毛糙​​,採光出奇得差,裡面有兩間屋連一扇窗戶都沒有。更叫人驚訝的是,有一堵牆居然是竹篾糊上泥巴做的。

    三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把死人抬到後山,便開始挖坑,弄了一身的汗。他們就是想討口水喝,結果弄出這麼多事來,不過沒人抱怨。老漢回來了,還帶著幾個同樣襤褸的村民,也幫著挖坑,忙活半天才埋好。

    這世道兵荒馬亂的,死幾個流民賊人,似乎也沒人太在意。

    那老漢說要收拾收拾東西,楊彪頓時大怒:“磨嘰啥,老子一把火給你燒了!”嚇得那老漢渾身都是一顫,楊彪這廝的樣子真是鬼都害怕的主!

    郭紹面帶笑意,說道:“留給後山的兄弟罷。”

    一行五人,遂在幾個村民的目送下離開了山村,破成那樣,老漢還一連回頭看了好幾眼。郭紹也不避諱,徑直握住小娘的細腰,把她給抱到馬背上,她趕緊抱住了馬脖子,讓那戰馬很不爽地從鼻子裡“噗”地噴一聲,甩了甩馬頭。郭紹柔聲道:“別怕,放鬆一點,我拉著韁繩呢。”

    楊彪好奇地瞧了郭紹一眼,羅猛子笑道:“讓我朝禁軍指揮使牽馬,得皇帝才敢吧?”

    郭紹笑道:“上峰大將也敢,可我去給上峰牽馬的話,將士們不得說我是馬屁精?”

    “哈哈……”

    小娘子低著頭,偶爾郭紹轉頭時,會發現她在悄悄看自己。郭紹怕嚇著她,便盡量隨和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三妹。”

    郭紹又問:“上面還有姐姐和兄長?他們人呢?”

    董老漢搶著答道:“她大姐……嫁了,嫁遠方去了。她二哥前年跟人一塊出去逃荒,至今沒回來,不知道死活。”

    郭紹回頭問道:“真是嫁了?不是被你賣了?”

    董老漢瞪眼道:“說哪裡的話,要不是飢荒一顆糧都沒了,俺也不會賣兒賣女哩!起先三妹的事……俺覺著軍爺人好,以為跟著軍爺還能吃口飽飯,總比留著餓死強!”

    郭紹便不再糾纏這個問題,又說道:“以後你可以稱呼我主公,你有名字的吧?”

    “主……公,俺叫董瓦匠。”

    郭紹隨口道:“瓦匠的頭頂無片瓦,卻是茅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5 AM

第二十五章 都虞候

    郭紹等隨大軍繼續班師回朝。

    一路上他很真切地感覺到了:出人頭地、有錢就是爽!哪怕暫時官還沒升,錢還沒賞,目前拿到手的好處就那麼一點點,但就只是這一點點上升,也讓他心情無比舒暢。

    出征的時候,長的短的、大包小包很多東西,就一頭騾子還要幫忙運小隊的帳篷等物,聊勝於無,自己要背負很重很多必須的物品,時時紮營起營,繁瑣沉重苦不堪言。

    但回去的路上,因為郭紹他們有軍馬二十幾匹,就算不騎這麼多馬馱東西慢行也完全夠了,何況將士們知道他要猛升,都表現得十分尊敬甚至巴結……在長途旅行中,牽馬就走的瀟灑輕巧,難以言狀。郭紹想起了上大學那會兒,曾羨慕幻想過別的同學家裡有車接送的瀟灑,而今似乎也隱隱有種滿足心願的滋味了。

    ……各鎮節度使的將士陸續得到​​封賞,然後分流回駐地,禁軍仍舊回東京。

    一路上雖然有少數人因作戰不力被算了賬,但更多的將士受到了嘉獎。人們升官又得錢,這是千里步行、提著腦袋玩命苦戰應得的豐厚回報!而且馬上就能回家了,帶著官職拿著獎賞回家,真是歡樂無比啊!世上難得有如此美妙的旅行,如果有,便只能是歸途。

    郭紹一想到回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玉蓮。這個只是僱傭名義的女子,卻不知怎地,讓郭紹有種家人一樣的牽掛,那麼親切,那麼溫暖。

    如果五代十國沒有玉蓮這個默默無名的婦人,此時此刻,郭紹看到大夥兒興高采烈的樣子,該會感到有一絲寂寞有一絲淒涼吧?

    《百年孤獨》裡說,當人們遷徙到一個地方,那裡埋葬過親人,就成為故鄉……五代十國的東京,還沒埋葬過郭紹的親人,但這裡已經有了他內心牽掛的人,他覺得自己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這個地方,慢慢會成為其中一員。

    七月初,大軍至陳橋驛,離東京只有四十里地,給郭紹的封賞就兌現了。

    據說前方遇到了衛國夫人的儀仗,她思念國君,出城四十里迎接官家;隨行的還有東京留守馮道,在戰前說官家不如唐朝唐太宗有能力的前宰相。東京來的人帶來了大量的財物、酒肉犒軍,頓時陳橋驛一片喜慶,比過年還熱鬧。

    官家似乎非常高興,當即就恢復了馮道的相位,完全不計前嫌;控鶴都指揮使趙晁在戰前勸官家說錯了話,被解除兵權關|押在懷州,大軍班師路過懷州時就被放了,此時也被官復原職,毫髮無損。

    接著官家在陳橋驛就迫不及待地在軍中論功欣賞,又一大批有功的將士得到了滿意的封賞。郭紹得到消息,他的封賞讓他自己都極其意外:擢升內殿直都虞候!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有資格出入皇帝中軍大營的一干高級武將。小底軍的武將還沒來得及過來通知郭紹去面聖,向訓先來了。

    這迴向訓不像之前幾次見面一樣,派人來請郭紹去,而是親自到小底軍營地找人。

    “內殿直都虞候!”連向訓都表現得非常激動,一張骨骼突出的臉上的情緒難掩,“王溥王丞相一推薦,殿前司張都指揮使很贊同,史彥超那廝也說了句人話,竟然連皇后……對了,官家當眾親口說要封衛國夫人為皇后。皇后也幫你說話!當時皇后在官家旁邊坐著,輕輕說了一句,沒聽清,不過肯定是好話……”

    完全超出了預期!內殿直的編制級別是一個軍,人數不多,但那是真正的皇帝親軍,隨便立點功都在皇帝眼皮底下。總之是個非常好的差事。

    什麼?指揮使,那差得太遠了!通常的軍下面還有左右廂,廂的指揮官都是都指揮使的級別了;廂下面才是指揮……而都虞候,相當於副長官的一個稱號。

    內殿直都虞候,在郭紹看來,就好比中央軍直轄某王牌軍的副軍長。他今年秋才能滿十九歲,這樣一個年齡做副軍長在現代是不可想像的。

    那些出身軍閥世家的人,父輩封王的人如符彥卿,就乾過內殿直都虞候等職務。郭紹這種出身,當真是天大的不易。

    郭紹已經有點失態了,拍著大腿道:“哎!哎!我欠了大家天大的人情,一輩子都還不清吶!”

    向訓大笑道:“也不能完全這般說。有的人,就算有人推薦,本身爛泥扶不上牆,誰有辦法?這也是和郭虞候勇冠三軍、立下不世奇功的事分不開的。”

    郭紹抱拳道:“向兄,向兄若不嫌棄,今後我便以兄弟相稱。”

    向訓又大笑:“好好,郭兄弟!”

    二人開懷暢談,旁邊還站著楊彪等兄弟和將士,莫不敢隨便出聲。就連一開始桀驁不馴的楊彪,此時在郭紹面前也一副膜拜的神色。權勢之威,非凡人可以反抗。

    稍過一會兒,郭紹才稍稍冷靜下來,用隨意的口氣問道:“皇后還能對軍政之事說話呢?”

    向訓不以為然道:“兄弟不知道,將士們都很敬重符家這位皇后!官家高興的時候還好,一發起火來,隨便逮著個看不順眼的人拖出去打個半死,那是輕巧的。皇后還是衛國夫人的時候,就經常勸官家善待將士;官家也很聽她的,這樣嫻淑有氣量的皇后,誰不敬重?”

    向訓沉吟片刻才輕輕說道:“衛王生了好女。”

    郭紹頓時懂了,其實在忻州打遼軍時,恐怕向訓也對衛王耿耿於懷吧,只是嘴上不說。

    郭紹沉吟片刻又忍不住問道:“有一個叫趙匡胤的將軍,在高平時專程前來嘉獎過我,卻不知受到封賞沒有?”

    向訓瞪眼道:“高平之戰時,趙匡胤就在官家身邊,那是救駕之功!當時那些人,別說武將了,內殿直的馬仁瑀就是一個士卒,大喊了一聲什麼'主辱臣死'猛射一通,不顧命猛衝,高平之戰一結束立刻升弓箭控鶴直指揮使……趙匡胤在戰前我都不知道是誰,禁軍那麼多將校,怎知道誰是誰?不過現在肯定大夥兒都認識了,一再提拔,已是'宜授殿前都虞候'。”

    都虞候也有很多種,就是副主將的意思,有殿前都虞候、軍都虞候、廂都虞候等;趙匡胤那個都虞候是殿前司的,殿前司相當於一個軍委,下轄很多軍。殿前都虞候顯然比內殿直都虞候大,不過趙匡胤現在還沒被正式任命,只是個預備。

    按向訓的說法,趙匡胤在高平之戰前只是個不認識的將校,可能職位並不高;才幾個月,一下子就進入了帝國最高級武將的預備隊伍,不可謂不是平步青雲……想來也是他善於把握機會,高平之戰起初那種敗局,差點整個國家都要壞在一場戰役上,趙匡胤在皇帝身邊立功實在算得上救駕之功,像救駕、擁立、從龍這等上上的功勞,想不富貴都難。還是趙匡胤更厲害,不愧為開國皇帝之才。

    郭紹當然也很想救駕,只是沒機會……如果當時有機會在皇帝跟前,又如果那北漢張元徽直接衝皇帝的臉來,一箭弄|死那才厲害!現在雖然也勉強算救駕之功,但皇帝沒有直接感受到張元徽的壓力,射死張元徽也是聽別人說的(幸好還有人說、反復說),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就在這時,帳外又有人喊郭虞候,郭紹等出去一看,來了個武將報消息的。那武將本來一臉笑意,但見到向訓笑容立刻就淡了,看來是有人捷足先登報了喜。

    武將上前來寒暄了幾句,報上自己的姓名云雲。向訓道:“為兄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郭紹忙執禮拜別。

    他當下便和報信的武將一起,去禁軍中軍大營面聖。

    郭紹離中軍比較遠,等他們到的時候,可能好多受賞的將領已經到了。因為豎著周朝大旗的大帳外,刀架上擱著整整兩排武器,郭紹解下佩刀後幾乎都沒地方放。

    一進大帳,果然見文武分列兩邊,來了很多的人。前面有人喊道:“內殿直都虞候郭紹見駕!”

    郭紹忙躬身前行,一眼看去,周圍沒一個人他認識的,也許張永德在列,但郭紹沒見過;上次想見,沒見著。然後郭紹才理清其中關係:張永德和自己以前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現在也沒什麼關係,猜測張永德的關照完全因為賣符皇后一個人情。並不是就說,他關照過你,就把你當自己人了;還得分清楚!

    反倒是地位遠不如張永德的向訓,倒是可以好好結交的;張永德是比向訓厲害得多,但人都不願意見,顯然不如向訓的交情來得實誠。

    大帳中,也暫時沒發現趙匡胤在那裡,那個武將版的黑臉包青天,郭紹見到還是認識。主要是因郭紹此時不敢左顧右盼,所以沒敢仔細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6 AM

第二十六章 母儀天下

    剛進大帳那會兒,郭紹可以遠觀上位者,他知道一旦走近了與皇帝直視是十分無禮的舉動。

    上位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定是官家,只有他才能在這種場合南面而坐。郭紹視力好,隔得遠也看清了……印象里後週的兩位皇帝郭威柴榮都算明君、好皇帝,但親眼看到柴榮時,他倒微微有點失望,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麼?

    官家沒穿黃色的龍袍,也沒披甲胄,而是穿著一身紫色的圓領官袍,頭戴漆紗帽,帽子的兩翼很長。乍一看上去,不像是皇帝的打扮,倒像大堂裡坐的那種當官的。難怪大夥兒不喜歡叫皇上,常叫“官家”,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柴榮的相貌很顯老,這位皇帝應該才三十出頭,看上去像四五十的人一般,身材也不是很板挺,背有點弓、脖子粗短。乍一看眼睛大五官也算端正,不過眼袋很重,精神不是很好的樣子,看面色也有點虛;可能是經常出征的原因,臉上頗有風霜之感。

    他身邊坐著符皇后,倆人當眾並肩而坐,不像是夫妻,像父女。符皇后著實是貌美非常,皮膚玉雕的一般,身上穿著寬大嚴實的錦袍,把身材蓋得嚴嚴實實的;老氣橫秋的袍服,白嫩嬌氣的臉,當真感覺有點突兀,好像一顆鮮亮玉珠放在一個款式古舊的盒子裡一般。她的臉輪廓很圓潤,不過下巴有點尖……現代人覺得這種下巴很秀氣,但按照古人的說法,女子下巴尖可謂是一個小小的缺點。

    郭紹上前幾步,沒敢走太近,當即就單膝跪下,埋著頭眼睛看著地面道:“微臣郭紹叩見皇上、皇后,願皇上皇后龍鳳安康,萬壽無疆!”

    他真不知道這樣做這樣說合不合禮,不過似乎五代十國也不太講究諸如三叩九拜一類的禮節。自己是武將,皇帝是統帥,以單膝跪地的最高級別軍禮見面,應該也說得過去吧?

    “平身。”柴榮就說了一句話。然後讓身邊的人當眾嘉獎郭紹三次立功,溢美之詞毫不吝嗇,其中有升遷的旨意,內殿直都虞候、領乾州刺史,刺史是遙領只多俸祿,太遠了禁軍將領基本管不著事務。

    接著柴榮便下旨賞郭紹銀帶一根、錦袍一件、金十二錠、銀十二錠。

    郭紹急忙叩謝。

    這時一個清脆而柔軟的好聽聲音說道:“郭虞候,官家對你不薄,切勿辜負皇恩。”

    就一句話,立刻叫郭紹心裡對符皇后的印像有了極大的變化。她說得那麼得體那麼大方,可以當著眾文武的面說出來的話……但郭紹一聯繫到位高權重的張永德莫名其妙關照自己、向訓談起符皇后在官家面前專門替自己說話,這兩件事一想,郭紹頓時能理解她現在這句冠冕堂皇如同套話官腔的語言含義深刻。

    記憶里以前的叫郭紹的“少年郎”,喜歡符皇后到心甘情願為她死。郭紹曾經還覺得他有點幼稚,但現在終於懂了,少年郎那麼喜歡這個女人是有道理的。不僅那少年郎,連向訓在內的大周所有將士都敬重符皇后……這種敬重,也許就像對待姐姐對待母親一樣的感受,因為符皇后確實能讓人感受到真誠的關愛。

    母儀天下,就是這種氣度麼?

    郭紹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脫口答道:“微臣願意做皇上皇后的一個衛兵,時刻準備以性命報效大恩。”

    為何要這麼說……因為他想到內殿直算是皇帝的一支衛兵部隊。

    但這時視線的余光裡隱約感覺符皇后的柳葉眉輕輕向上一挑,郭紹才想起:以前確實做過符氏的衛兵,而且不僅一次,從衛王府跟到李守貞府想方設計要守衛她。

    柴榮微微點頭,有司官吏取出了銀帶、錦袍,讓郭紹現場披上錦袍以示聖恩。

    郭紹再次跪拜叩謝,倒退著走到武將的行列里站好。

    又陸續有幾個武將前來接受封賞,然後大夥兒才散去。得到皇帝獎賞的人,由專門的官員領著給東西,又派人搬東西護送回營。

    郭紹回來一看,自家所有的將士都在營門口翹首以盼,看見郭紹帶著一箱子東西回來,身上披著錦袍,個個歡呼雀躍,一陣高興。

    參戰的所有將士都有賞賜,不過人太多,底層武將只能賞個幾十貫錢,士卒就更少了。這種額外的獎賞,對於普通家庭來說也是一大筆財富,不算少了。

    特別是楊彪,戰陣上那麼猛的,衝前拼死他去,得皇帝親自封賞這種殊榮就郭紹去。一時間郭紹覺得有點不公平……雖然大家都覺得還算公平,畢竟不是一般人能得高位者賞識,也不是別人陣斬北漢猛將。

    郭紹進了軍營就二話不說,把箱子徑直打開,裡面立刻泛出黃白光澤,大家都安靜下來。

    “左攸,你來分,平分出來,將領雙份。”郭紹什麼好聽的話都沒說,就這麼來了一句。

    羅猛子摸了摸腦袋:“大家都得了獎賞的,分大哥的錢,不好吧?錢看起來多,這麼多人一分大哥就不多了。”

    郭紹不理會羅猛子,又道:“我做內殿直都虞候,有一定的權力,先瞧瞧都指揮使是誰……你們暫時做我的親兵隊,內殿直裡有空缺了,盡量替你們爭取。”

    楊彪馬上說道:“咱們兄弟就跟著大哥,分開了反倒不好。”

    羅猛子道:“有官當……倒也不錯,不影響兄弟情誼!”

    郭紹聽到這裡,心道二人的見識眼光真是一句話​​就高下立判,楊彪看得遠,他肯定以為大哥不止做內殿直都虞候。

    就在這時有人嘀咕道:“左攸不會貪大夥兒的錢,自己那份多稱吧……”

    郭紹聽罷轉頭看左攸,左攸笑而不語。郭紹便笑道:“左先生要跟著我做更大的事,這點銅臭之物他看不上的。”左攸頓時投來了讚許的目光,好像要把郭紹當作知己一般。

    大家聽罷哈哈大笑,哄笑了一陣,頓時歡樂極了。

    但很快郭紹就說了一句影響歡樂氣氛的話:“左先生,武訖鎮死的七個人、忻口死的三個人,都要算一份的,死了的兄弟也是兄弟。你那裡有軍籍名單吧,找人問問其家眷在哪裡,此事便拜託你了。”

    笑聲很快就消停下來,大家有些沉默,但無人反對。楊彪瞪圓虎目道:“賣命的錢,人人都可能死!大哥做得對,想得周到!”

    郭紹把這邊的事交代下來,又欲首先去拜見內殿直的長官。他升得太快,根基確實很淺,兩眼一抹黑,內殿直的武將誰是誰都不知道;便先找到給他發賞賜的官員,詢問才知,內殿直都指揮使王審琦是主將。

    於是他便趕著去拜碼頭,先求見王審琦,剛上任先打個招呼再說。因為此時天色已晚,沒敢多囉嗦,照面相互認識一下就出來了,只道來日方長。

    ……次日一早,大軍啟程繼續行軍。四十里路走了整整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大夥兒才從陳橋門進東京。

    雖然已是旁晚,東京街頭仍舊熱鬧非凡,看熱鬧的百姓,翹首盼望親人的家眷,場面和出征時一般熱鬧。不過這一天恐怕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打仗就要死人,陣亡的將士家眷確認消息之後,恐怕不是那麼好過的……家人屍骨無存。

    戰場馬革裹屍,不是說說而已,千里之外作戰,屍體挖個坑埋了算好的。若是戰敗來不及收屍,曝屍荒野許多天實屬正常。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7 AM

第二十七章 發酵

    從上午到黃昏,玉蓮一直在陳橋門內等著。昨天就聽說東京去了很多人迎接班師回朝的禁軍、皇帝率禁軍到陳橋驛了,今天可能會到東京。

    三伏天的太陽曬了一整天,東京街頭熱得像蒸籠。玉蓮在一棵梨樹下烘了一整天,整張臉都紅了,鼻尖上沁著汗珠,身上膩呼呼的全是汗。但是她不敢離開半步,連午飯都沒吃,渴不住了就在街邊喝了一碗涼茶水。她幾乎感覺不到炎熱,因為心裡有更強烈的感受,擔憂。如果等來的是紹哥兒陣亡的消息,真不知如何能排解自己的傷心。

    玉蓮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年,遇到過很多人,但她非常明白,真正對她好的,只遇到紹哥兒……哪怕他的好那麼沉默、平常是那麼淡,淡到時常都要壓抑住才能保持道德。

    紹哥兒的好,超過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親。她相信紹哥兒不會把她賣掉!以前她還沒有這麼強烈的感受,但分別之後,當感覺到可能失去他時,這種提心吊膽就在內心醞釀發酵,變得愈發誇張。

    也許紹哥兒並沒有把自己看得如此重,也許他只是同情可憐……就像自己可憐陳家漢子。但玉蓮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從來沒有過人真正關心她、把她當人,別的人或是垂涎於美色,或是當作可以換錢的貨物。

    如果沒有了紹哥兒,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好歹?

    及至黃昏,終於有大量軍隊開進城裡,默默等候在道旁的人們嘩然。有的人已經在行列中找到了自家的男人,又蹦又跳地揮手大喊,完全不顧軍紀,許多百姓用碗盛茶水和粥讓將士們喝;武將們沒有過問這樣的亂象,畢竟已經到東京了,天下腳下還算治安良好。有個老婦被將士告知某某戰死在了晉陽,跪在路邊呼天搶地,大哭:“俺的兒啊……”

    玉蓮伸長著脖頸,輕輕喘|息著,瞪大眼睛一個一個挨著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天,您可別讓他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一個穿著錦袍的人騎在高頭大馬上,鮮豔的錦袍和高的位置讓他十分顯眼,前後將士都是步行,對其相當恭敬,還有人牽馬……那不是紹哥兒麼?

    玉蓮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出不了聲,嗓子沒啞,卻喊不出來。她咬了一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看著紹哥兒,看樣子他是立了功升官了,身上的錦袍顯然是皇室才能賞賜的東西,不然他大老遠出征回來,在半路給自己買件花里花俏的錦袍穿著?

    不一會兒一個宦官帶著人驅開人群,走到了紹哥兒的馬前說了句什麼,街上太吵了根本不可能聽見。然後就見紹哥兒策馬加快速度,從大隊旁邊向前快行。

    他追上了皇后的儀仗……

    郭紹走近車駕,從馬上跳將下來,一個頭髮花白的清瘦宦官把拂塵換了個手,比了個請的手勢。郭紹便牽著馬走到車駕側面,側面有一道五彩簾子,透氣的編織縫隙讓捲簾好似半透明,隱隱約約能看見裡面人的頭部,卻看不真切。

    “微臣奉傳喚,拜見皇后。”郭紹一邊走一邊跟上車駕,因為隊伍沒停下來。

    符氏輕柔的聲音道:“我聽說你把官家賞賜的錢財都分給部下了?”

    郭紹心道這皇后的耳目挺靈的啊,不過分錢似乎也不算什麼事,又不是把皇帝賞賜的袍服銀帶送人了。他便據實答道:“回皇后的話,是。”

    符氏道:“我又聽說你住在龍津坊,但那裡不適合你的身份。符家在大相國寺附近有一座別院,空著沒人住,你先在那里安頓罷,不要再回魚龍混雜的市井了。”

    簾子輕輕挑開一角,朦朧見得車駕裡另一個女子起身,不一會兒伸出一隻嫩手來,指尖輕輕拈著一把銅鑰匙。

    郭紹離車駕稍遠,見有人遞東西出來,就想靠近一些走上去接……不料剛剛要朝那邊走,旁邊的宦官急忙制止道:“誒!大庭廣眾之下,你還想自個去拿?”郭紹恍然大悟,緊張地急忙抽身轉過方向。

    “扑哧!”裡面一下子笑了出來,又忍住笑,復用淡然的聲音道,“曹泰,你別責怪他,他現在還不懂規矩,情有可原。”

    郭紹忙道:“請皇后降罪。”

    裡面道:“罷了。”

    郭紹又感動道:“皇后的恩賞無微不至,微臣沒齒難忘。”

    裡面道:“嗯。”

    名叫曹泰的老宦官聽到這裡,便悄悄對郭紹揮了揮手,郭紹忙道:“微臣告退。”很快就有一個宦官跟著,大約是要帶郭紹去那院子的地方。

    車駕裡的符氏心里莫名很緊張,臉上倒是表現得很淡然,除了臉頰微微泛紅看不出任何端彌。她反思剛才的情形,雖然故意讓侍女當場送鑰匙、把事兒辦得有點緊張,但似乎沒出什麼紕漏……唯一的疏漏是自己居然笑出來,這種低級失誤本來不應該的!

    左思右想,曹泰很識時務,況且周圍的人敢拿一點捕風捉影的小事到官家面前讒言?於是她才漸漸安心下來。

    符氏又想起了紹哥兒在河中府說的話:讓我最後一次為夫人效命。她又不傻,這哥兒是什麼心,還能不懂?

    他為什麼從兗州跟到河中,後來自己改嫁柴榮了、他誰不投又投郭威部下?他以為不說出來,別人就猜不到?

    哼!恐怕那紹哥兒常常晚上做夢、或是胡思亂想的時候,根本是些羞於言表、大不敬的齷蹉事!

    想到這裡,符氏這才猛地醒悟過來,怎麼想到那種地方去了,頓時感覺十分羞愧……幸好一個人想什麼,只要你不說出來,永遠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想法才是最自由自在的。

    於是符氏漸漸又覺得安全起來,心道:以前自己是不會想這些事的。或許正如偶爾聽到那些奴婢說粗話那樣,女人年齡越大越沒羞臊?

    符氏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嫁過兩次​​,還沒嚐過男歡女愛,她有時候確實也有點好奇。剛嫁李守貞的兒子時,她因為自持出身和容貌,心氣很高,但見那李崇訓在他爹面前唯唯諾諾毫無主見的樣子,年紀又小,她便心生輕視,抵觸之下便暫時不准讓李崇訓動她。那李崇訓膽子又小,反被符氏欺負,不敢來強的。這便錯過了第一次為婦人的機會,因為很快李守貞全家就被滅了。

    正因如此,她才不願意陪李守貞一起送死,後來父親要強迫自己出家,也誓死不從。她覺得自己出身好相貌好,嫁了一次連婦人都沒做過,究竟有何罪?

    幸好郭威做主要她這位義女嫁給柴榮,父親符彥卿才不再強迫她出家了……當時郭威的實力,可謂大勢已定,父親不可能不期待這場聯姻,還管什麼罪不罪!

    再次出嫁到柴榮家裡,符氏也微微有點失望,因為柴榮的相貌稍微遜色,不過符氏也接受了。畢竟是聯姻,而且她自己嫁過一次了,還能有這種好姻緣便該知足。而且柴榮的名聲很好,為人寬厚,有見識能力……這些都比一副皮囊重要。

    這回符氏已經做好準備,接受了。卻發現柴榮不喜女色,自打出嫁後就沒被臨幸過。

    有時候官家會讓她侍寢,卻不碰她,倒頭就睡。難道他身體有恙?不過符氏知道,柴榮早就娶過妻生過兒女,要不是被漢隱帝殺了,那兒子柴宜怕都要十幾歲了;而且後來又生了柴宗訓……怎麼自己一嫁進來就不近女色?

    符氏又覺得自己不像是失寵的情況,官家除了不臨幸,別的事幾乎千依百順;連她干預軍務,常常替無辜的將士求情,官家也能聽從建議。這樣的狀況,像是失寵?若是真失寵,剛不久前便不會被封為皇后。

    也可能有個原因,官家只是覺得自己有氣量見識,但並不是男女之情,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的?於是,符氏便趁這次官家出征回來,專程出城幾十里迎接;打了勝仗氣氛很好,官家情緒好,符氏也多般哄他高興……哼,出征好幾個月,在軍中連婦人也見不到一個,我看你還挑挑揀揀!

    但昨晚仍舊沒有發生什麼。

    符氏已經摸不准官家的脈了,懷疑他遇到了什麼不幸,有難言之隱。當然她不敢問,也不敢向宮裡的任何人打聽。萬一這事兒讓官家覺得是羞辱,惱羞成怒之下那就非常嚴重了!

    符氏左思右想,就那麼點事,偶爾忍忍就過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非常聰明,對什麼事情都看得比較清楚:自己確實出身高貴,但完全沒有達到可以為所欲為的地步,在皇室面前,符家仍舊不堪一擊;除非是唐朝的公主,上面有娘家親戚寵愛,沒人能大過皇帝,那些公主才可以為所欲為。

    如果為了一丁點私慾,葬送了自己是小,符家那麼大一家子那麼多人也要受牽連,可謂得不償失!

    何況,符氏覺得自己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重的婦人;覺得自己那麼冰清玉潔,若要自己學唐朝公主,真是難以屈尊,無法忍受其中噁心的心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8 AM

第二十八章 綠肥紅瘦時節

    傍晚的東京街頭人很多,大路上車水馬龍。如果只看東京,不看周朝別的地方,可能人們會覺得正身處盛世,而非亂世。天氣炎熱,郭紹走了一天的路,又有軍中的事煩心,此時已感到有些疲憊,竟然完全沒有發覺默默在後面跟了很長一段路的玉蓮。

    二月間出去的,回來時已是七月,時間過得真快,一年轉眼去了一半。當初的百花含苞欲放的景像已不見,代之以蔥蔥鬱鬱的樹葉,濃綠得像一團團綠墨化都化不開。郭紹倒想起宋朝的一首詞裡的話:綠肥紅瘦。

    眾將士急著要拿錢回家團聚,跟著郭紹找到了新宅的地點,得到郭紹的准許、便陸續全散了。最後就只剩下董瓦匠父女,董瓦匠牽著馬,小姑娘在後面跟著。

    皇后恩賞的宅子在內城,從內城中軸大路宣德道進去,卻不臨大路。北距內城手工​​業坊比較遠,南臨大相國寺較近。這邊居民人口稀疏,大多為文人富商所居,環境很安靜,在外面能聽到大相國寺的寺僧念誦經文,隱隱約約的讚誦就像舒緩的音樂一般讓人安心。

    符家的一座別院,位置也是這般好,果然有軍閥世家的品位。不過這恩賞,只有像徵性的一把銅鑰匙,沒有地契,果然是給他住住而已……反正不能當作自己的財產賣掉。

    大門上的鎖打開,董瓦匠探進去一個腦袋,用帶著濃厚河東方言的口音問:“有人嗎?”

    隨行的宦官道:“以前有幾個看門的,現在人都撤了。郭虞候住這兒,當然用自己的人比較順手。”

    “你們想得真周到。”郭紹把手伸進錢袋子,摸出一粒敲碎的銀子,昨晚左攸分得很細,“你專門跑一趟,拿去買雙鞋襪。”

    宦官愣了愣接了,忙高興地拜道:“多謝郭虞候賞。那咱家就告退了。”

    看他的態度,郭紹頓時確定,現在的宦官與唐朝或明朝的宦官沒得比,肯定地位比較低。此時地位最高的應該是有兵權的武將。

    郭紹先走進大門,後面一老一少跟著也進來,他先走了一陣,發現外院裡面還有內院,地方比較大,裡面連一個人都沒有。當下還掛念著事兒,就沒耐心細看了。倒是董家二人眼睛瞪得老大,十分好奇地四下打量,還小心翼翼地拿手去摸。

    郭紹隨手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撮碎銀子,遞給董瓦匠:“照看一下那兩匹軍馬,把帶回來的東西收拾一下,問人找地方買些飼料。然後你們自個去飯館吃飯,剛才過來的時候我見街頭很多鋪子。”

    董瓦匠雙手捧住,點頭哈腰地說:“是、是。”

    郭紹又教他,幫忙把自己身上的重甲給解下來,徑直丟在牆角里。郭紹又尋思,之前隨口打聽了一下內殿直都虞候加州刺史的雙俸祿,感覺比較豐厚,不算運氣好得到額外的獎賞,單憑俸祿養個百八十口人都不成問題……這麼一想,便不想節省了,當下便牽了一匹馬出門。

    大道上,可以騎馬也可以行車,騎馬顯然比走路省事。

    郭紹先出內城朱雀門,過龍津橋,直奔以前住的外城商業區鐵器鋪。班師回朝,進城的時候沒見著玉蓮,可能那時成千上萬的人沒尋著人,郭紹打算徑直去她家看看。想來她也沒地方可去。

    龍津坊的商業街,前面是店鋪,後面是窄巷。郭紹先走街上,到鋪子上看看,他的鋪子位置好,一走到街頭就瞧見了。居然還在開門營業!

    這有點出乎郭紹的意料之外,只見鋪子外面的攤位都擺出來了。

    他牽著馬走到鋪子跟前,只見黃老頭正在裡面打鐵,旁邊放著個錢罐子,看裡面的數目似乎今天銷量還過得去。 “黃鐵匠。”郭紹喊了一聲。

    黃老頭面上一陣驚喜,忙放下手裡的活上來,接過郭紹的韁繩:“東家,你回來了哩!”

    “把馬拴在門口,進來說話。”郭紹道。

    等黃鐵匠進來,郭紹徑直問道:“玉蓮呢?沒到鋪子上來了?”

    黃鐵匠道:“早沒來了……坊間說得很難聽,還有人悄悄在她家門口潑污穢之物,說是要辟邪!沒多久聽說她出家了……大夥兒又說她自知罪孽深重,贖罪去了。”

    “啊!”郭紹楞在那裡,“出家?去哪兒出家?”

    黃鐵匠搖搖頭:“老兒不知道,她沒說……東家等等。”說罷就轉身就朝里頭走。

    過了一會兒,正當郭紹正皺眉尋思什麼時,黃鐵匠出來了,提著一個麻袋,然後解開。只見裡面小半麻袋的錢。郭紹瞪眼道:“幹甚?”

    黃鐵匠得意道:“這​​幾個月賺的,就老兒一個人打理這鋪子!我的工錢從裡面拿了,還交了稅前,飯錢也拿了……以前東家包飯的。”

    郭紹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了幾眼黃鐵匠,以前真就把他當個幫工,沒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今日倒覺得此人很有點操|守。雖然說話做事糙,恐怕比很多說得比唱得好聽的官員懂道理。

    郭紹想了想,身上只有碎的金銀,偶爾零花不便。便伸手進麻袋抓了一把出來,只見那些錢大小不一、薄厚不一、新舊不一,卻用麻繩串起來整整齊齊的。 “剩下的給你了。”

    “東家?”黃鐵匠詫異道。

    郭紹道:“我升官了,以後不靠這點買賣……這鋪子的地契還在玉蓮那裡罷?”

    黃鐵匠道:“她送回來了。”

    “那你就要了?”郭紹皺眉道。黃鐵匠臉色茫然道:“她不是給我的,只是留給東家。”

    “哎哎!哎!”郭紹心裡一陣難受,心道,現在發達了,少了個玉蓮分享,歡樂感立刻降低了不少,反而心頭一時很鬱悶。

    一臉駭人風霜溝壑的黃鐵匠見狀有點不知所措:“老兒做錯啥了?”

    郭紹道:“罷了。以後這鋪子你找人經營,利潤算是給你的獎賞。你到新宅去幫忙,打理我的新院子……哦!我上陣立了大功,升官了,內殿直都虞候,以後咱們看不上這一個鋪子的利潤。”

    黃鐵匠沒有很高興,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到,這五十來歲的老頭壓根不知道什麼內殿直都虞候,沒那個概念說什麼都沒用。

    郭紹見狀忍不住又道:“還有個官,乾州刺史。一個州最大的官,下面每個縣的縣官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地,可以管他們……縣官知道吧?鄉里犯了大事,弄到大堂上打板子問罪,上面坐的官兒就是縣官。”

    這下黃鐵匠懂了,一臉驚訝道:“東家比縣令堂尊還大!”

    郭紹和他說不清,便點頭了事。心道:和內殿直都虞候這種實際軍權的職位比起來,地方刺史算個鳥,更別提芝麻大小的縣令了……不過要是換作現代,做一縣之長,似乎也很厲害了。關鍵要想抖威風的話,還是要儀仗排場才能唬住一般的人,剛剛升官,還沒來得及去領東西。

    ……

    玉蓮在街上徘徊,看到郭紹從內城那邊返回,進龍津坊去了……他專程趕回來,又讓玉蓮燃起了一絲希望。不過紹哥兒現在​​厲害了,走路都看著天,愣是沒看見自己。

    她低著頭站在街口左右亂走,心裡緊張,既怕碰到熟人,又十分糾結。要不要見他?

    那時看到郭紹在皇后的儀仗旁邊,立刻給玉蓮潑了一瓢清醒頭腦的冷水。這個郭郎,已經不是以前的紹哥兒!

    以前在紹哥兒這裡幫工,玉蓮迫不得已常常用他的錢買酒,就感到很自卑、羞愧了……如今他顯然已是平步青雲:黃老頭不懂,玉蓮還是懂的,她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能在皇后、大內貴冑跟前說上話了,還能被賞錦袍,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般的升遷。

    進入權勢圈子,他的眼界心氣也會跟著變。玉蓮心想自己這樣的人,和他能有什麼關係?你要是他以前就明媒正娶的糟糠之妻,還有話說。

    再去糾纏紹哥兒,你叫人家怎麼處置?當一個丫鬟……人家似乎做不出來,畢竟是窮時就認識的人。讓人家娶你?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是再回去五六年,她正當少女時候也配不上的。

    算了罷!一切都是命,不屬於自己的、不應該去奢望的,奢求只是自尋煩惱自取其辱!紹哥兒以前待自己也不薄,現在他發跡了,應該替他高興,只好在人群裡偶爾能聽到他的事就好了。

    就這樣從他的身邊消失吧!留在玉貞觀,其實也不錯;那裡才是自己應該把握的機會。這個世道兵荒馬亂飢荒遍野,做尼姑做道士都要求很高,沒那麼容易讓你混口飯吃。

    人還得認命。玉蓮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艱難地轉過身想離開。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婦人像發現了什麼驚奇的東西一樣,口氣裡簡直帶著驚喜:“喲!這不是陳家媳婦嗎?回來看看吶?”

    玉蓮轉過頭,不想和她說什麼,根本就說不清楚,心裡又是羞又是怒。

    不料又一個聲音道:“陳家那屋,破是破了點……好歹能賣幾個錢。聽說玉蓮在外頭還有男人,把陳家的屋賣了,帶過去壓箱底也不錯哩。嫁過一回二回,就有三回,不給自己留點盤纏?”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8 A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9 02:41 A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黃蓮

    這樣的難聽的話,玉蓮不是第一次聽到。黃蓮再苦,嚼得太久也會習慣吧。

    玉蓮埋著頭,雙手緊緊握著竹籃提手,現在她只想逃走,只想回到屬於自己的角落躲起來……天下之下,何處是屬於自己的哪怕一個角落?玉貞觀,對!玉蓮覺得玉貞觀很好,至少那裡的人都很善意。

    突然一個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玉蓮嚇了一跳,把心裡想的都脫口吐出來了:“玉貞觀!你讓我回玉貞觀!我不來了!”

    “這個狐狸精,害人精!”一個粗聲粗氣的婦人生氣的聲音說,聽得來很嚇人,玉蓮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她,什麼時候和她產生了比殺父之仇還要深的怨恨。不是殺父之仇,怎會把她氣成這樣的聲音?

    粗聲粗氣的婦人道:“給狐狸精長點記性,不然以後還要對俺家男人拋媚眼!”

    玉蓮心道我什麼時候對人拋過媚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那婦人一眼,頓時認出來,是街對面開舖子賣豬肉的屠夫家的婆娘,偶爾玉蓮還在那裡買豬肉,因為平素買豬肉的時候少,剛才聽聲音一下子還沒聽出來。

    現在這世道,東京的糧食儲備也不是那麼充足,可是這婆娘胖得真是人間罕見!眼睛已經被肉擠得只剩一條縫|兒,兩腮的肉鼓起來都快下垂了,皮膚被繃得又紅又亮,上嘴唇向上翹著像隻雞屁|股。身上更是肥的可以,整個就是一頭站著的豬。

    玉蓮內心裡非常鄙視這個婦人,還有她那男人,渾身的油就沒乾淨過,腦袋的形狀都是歪的……我會對這種人拋媚眼?為什麼不干脆買條胡瓜(黃瓜)!

    但是她們這時候人多,陸續過路的熟人已經有三四個聚攏過來,玉蓮當然沒膽子和她們對著幹。而且要吵架的話,玉蓮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對手,你敢和她們叉著腰站在街當中罵一整天?對,就是會罵一整天,有時候惹急了她們,罵街還會帶條凳子!

    “老娘把你這張臉撕了!”胖婆娘聲色俱厲道,並且裝腔作勢要撲上來。

    玉蓮嚇得不敢稍微讓她覺得有敵意,不然一旦爆發那是沒完沒了!她又試圖想逃走,但被胖婆娘一把就擰了回來,那婆娘怒道:“李嬸,你們按著,老娘剝她的衣服!讓大夥兒都來瞧瞧這騷|貨!”

    玉蓮渾身一顫,心道:以前她們就只是說說壞話,也沒見這麼囂張,今天怎麼突然得寸進尺了?難道是因為自己說再也不來了,示弱反而助長了氣焰?又或是她覺得現在自己完全沒人依​​靠了,便能為所欲為?可是不還有官鋪、王法的嗎……應該只是說來嚇自己的?

    旁邊有個尖嘴猴腮的半老徐娘小聲道:“鐵匠鋪那紹哥兒挺兇,咱們還是別太過分了,萬一這害人精找紹哥兒來,咱們吃不完兜著走! ”

    玉蓮聽罷,也挺害怕這胖婆娘一時衝動來真的,緊張又害怕之下,聽到那李嬸這麼說,也沒多想玉蓮趕緊點頭。

    不料胖婆娘會錯了意,以為玉蓮是在挑釁自己,頓時就“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死我了!氣死老娘!這狐狸精算什麼東西,敢威脅我?被別人威脅我都忍得下,竟然被這樣一個我連斜眼都瞧不起的爛貨威脅?紹哥兒怎麼了,殺人犯了不起!惡有惡報,我看他早死在河東了,不然咋不見回來?紹哥兒要是在,狐狸精這副德行,怕早就尾巴翹上了天!你們別怕,紹哥兒死了,哈哈哈……”

    但是李嬸等婦人還是不敢動,反而站開了一點,只顧看戲。

    胖婆娘一臉惱火,拽住玉蓮的手腕,伸手就拉扯她的領口,玉蓮急忙抓住衣領,求饒道:“你饒了我吧。”

    李嬸忽然道:“鐵匠鋪門口怎麼有匹馬?”

    但胖婆娘沒注意聽,正顧著罵了,猛地撲上去,將玉蓮一下就按翻在地。玉蓮大急,忙哭道:“紹哥兒回來了!紹哥兒……”

    這讓胖婆娘更怒,“嘩”地一聲,把玉蓮的外襦撕爛了一道口子,露出了裡面素白的中衣。玉蓮臉色一白,恍惚之中彷彿回到了河中府,被那個該死的武將抓住;又似乎是被公子哥李崇訓按住了,想後悔卻已來不及,連喊都沒臉喊,身心都深陷痛苦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她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眼淚嘩嘩的:“你殺了我吧,你讓我死吧,我不錯了,早該去死……不要!”

    這下動靜一下子鬧大了點,周圍商舖的人都走出來看稀奇。胖婆娘不怕圍觀,反而大聲嚷嚷:“街坊都來瞧瞧,這就是通|姦殺夫的淫|婦!”

    就在這時,忽然一聲暴喝:“操!……是玉蓮!”

    突然就見紹哥兒出現在旁邊,紹哥兒一把抓住胖婆娘的後頸,想把她提開。但脖子太粗,一手居然抓不住,只揪到了一坨肥肉,微微用力,痛得那胖婆娘叫得像殺豬一樣,“啊……”估計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郭紹怒不可遏:“娘|的!就知道欺負弱小,有種你動老子一根指頭試試!信不信老子帶兵把整條街踏平!”

    胖婆娘回頭一看,張開雞屁|股一樣的小|嘴:“紹哥兒,你沒死?”

    郭紹喝道:“老子要死之前,先滅你全家!滾!”

    胖婆娘面露懼色,一邊爬起來一邊張口道:“是她……”

    “滾!老子不想看見你,真尼瑪噁心!長這麼醜還有臉活在世上?”郭紹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怒得滿臉通紅,指著她的鼻子道,“你再說一個字,老子現在就殺了你!”

    胖婆娘顯然知道,紹哥兒已經有一條人命在身上,當下沒敢把他的話當玩笑或恐|嚇,抬頭一看跟著自己同仇敵愾的幾個婦人已經沒影了,她急忙連滾帶爬就跑,跑得遠了才大聲嚷嚷道:“殺人了!殺人了……”

    郭紹對著她的身影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忽然身上一重,玉蓮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撲到了郭紹的懷裡,“紹哥兒,你別死,你別離開我……”

    郭紹的胃部立刻感覺到軟|綿綿的貼著自己,一股沁人心肺的清淡味兒撲鼻而來,就好像一下子跳進了清澈的潭水,怒火被澆滅了大半。

    她“嚶嚶”地哭,哭得痛快極了,郭紹感到自己的胸膛上衣服布料一小會兒就濕了一片。

    這時郭紹發現周圍很多人圍觀,目光或麻木、或好奇,也有的人迫不及待想看脖子都伸長了,像鴨子被人提住了腦袋一樣。

    郭紹忙好言小聲道:“我不會離開你的,咱們進屋說罷。”

    玉蓮這才放開了他,或許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臉一下就紅了,低著頭使勁抓著衣角,默默跟著郭紹向鐵匠鋪走。丟在地上的籃子也顧不得了。

    黃鐵匠正站在鋪子門口,一言不發,也不過問。郭紹對他說道:“今天打烊了。”

    確實太陽已經下山,光線漸漸已暗淡。

    玉蓮進屋後,背過身去,默默地仔細把自己的衣領稍稍整理,又伸手攏了一下頭髮。

    郭紹說道:“我到處找你……你在哪裡出家?”

    玉蓮轉過身來,先是低著頭,抿了抿嘴,忽然抬頭看著郭紹道:“我不出家了!你讓我做你的小妾罷!”

    郭紹:“……”

    玉蓮上前了一步,眼睛紅紅的,豐腴的胸脯上下起伏,她顫|聲道:“你想怎麼樣處置我都可以,要是有一天你厭倦了,你讓我去|死,我也心甘情願,不會絲毫怪你!”

    郭紹眉頭微皺,正思索著什麼。承諾不能隨便說的,如果沒有把握,寧可先做到再說。

    這時玉蓮的聲音已變得平素不一樣,她的情緒有點激動,“你告訴我,至少曾經看得上我的容貌身段,至少不厭惡我……”說罷她轉了一下身體讓郭紹看清楚,“她們都說我壞話,其實我幾年沒碰過男人了,身體是乾淨的……我能侍寢,能侍候你起居,能給你洗衣做飯……”

    “玉蓮!”郭紹開口道。

    玉蓮搶著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郭紹便先問:“什麼要求,只要我能做到。”

    玉蓮道:“你帶著你的威風儀仗,到這裡來接我過去!我會回報你的!”

    郭紹沉吟片刻,道:“那最快要明天中午,我上午去殿前司官署拿東西。”

    “你答應我了?”玉蓮的眼睛裡滿是期待。

    怎忍心拒絕?哪怕郭紹覺得這種事實在沒什麼必要,和市井刁民計較個什麼……但這一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她?哪怕這點願望很膚淺。

    郭紹毫不猶豫道:“明日中午。你今晚住哪裡?”

    玉蓮道:“我就住在家裡,她們知道你回來了,不敢再過分了。”

    郭紹道:“我不放心。有些人破罐子破摔,智商……腦子又不好使。君子易防,小人難防。但是你現在和我回去的話,又怎麼接你……我有辦法了。黃鐵匠!黃鐵匠!”

    黃老頭進來應話,郭紹便告訴他地址,讓他去找羅猛子夫婦過來。

    郭紹打算自己也暫時住在這裡,明早出去後,讓羅猛子守著。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39 AM

第三十章 貴人

    黃鐵匠正找羅猛子家時,羅猛子一家子正準備吃晚飯。今晚“湯餅西施”楊氏真是老虎變成了貓,平素的潑辣勁變成了熱辣辣的殷勤,替羅猛子打洗臉水的一會兒功夫、都不忘背著婆婆和孩子向羅二眉目含|春地擠眉弄眼。

    羅猛子今夜變成了大爺,大模大樣地坐在凳子上,動都不動一下,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媳婦的服侍。臉也要幫他擦,手也要幫他洗,侍候小孩兒似的。

    這樣的好日子真是難得呀!平時都是這湯餅西施兇,對他大呼小叫的,逢年過年遇不到湯餅西施這麼溫柔……其實羅二知道她是刀子嘴湯餅心,不過表現得溫柔一些當然更好。

    羅猛子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臉上紅撲撲的,舒服得瞇著眼睛,表情真是賤極了。他把一袋錢拍在桌子上,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金銀疙瘩,黃的白的價值不少。

    “幸好你回來了,出去那麼久,生意不好做、米又貴,米缸都空了……我和婆婆在家裡整天提心吊膽,娃兒天天念你。”湯餅西施可憐兮兮地說。又悄悄瞄了幾眼桌子上的錢物:“這回賞這麼多?”

    羅猛子道:“大哥分的!這點錢算什麼?俺要跟著大哥幹更大的大事(紹哥兒與左攸語),等著罷,俺老羅很快就要當官了!”他誇張地比劃了一下,似乎想形容是多大的事。

    今晚羅猛子已經是第一百多次說起他的大哥了,在羅猛子的嘴裡,大哥郭紹就是文曲星下凡、武曲星再生,普天之下最厲害的人物。吊打北漢軍第一猛將張元徽,笑扶大周軍最猛大將史彥超納頭就拜,皇親貴冑文武將官無不稱頌……為人方面更是大義為先、百姓爭相傳誦,對兄弟兩肋插刀云云。

    他|娘聽罷轉過頭,弓著背說道:“就你?俺生的你,還不知道你幾斤幾兩,別作夢哩,留著晚上作。”

    湯餅西施笑吟吟道:“婆婆,事兒也說不准呢!人的命裡說不定有貴人,遇到貴人,比自個兒能耐中用!”

    羅家老娘嘴上說羅猛子不中用,不過只有個獨子,當下覺得媳婦的話很中聽,便教訓道:“老話說得好,一等忠孝兒郎,在家要孝,在外要忠。你大哥對你好,你也得忠勇為先。”

    湯餅西施接過話:“忠是當然的,勇的話……你還是要機靈點,上陣刀槍不長眼,別蒙著頭就衝,聽到沒?”

    羅猛子摸著腦袋道:“二哥猛得不得了,有他在,還有俺老羅沖前面的事?”

    湯餅西施道:“聽媳婦的話,不吃虧,我還能說話害你?”

    就在這時,黃鐵匠終於找到羅家了。黃鐵匠說話也不是太利索,問明白找對了地方,就說郭紹的女人被鄰居欺負了,要羅猛子夫婦一塊兒過去幫忙。

    “什麼?!”羅猛子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有人敢欺負到大哥頭上?來人吶!給俺老羅披甲,備馬!”

    他老|娘和媳婦面面相覷,當下也不計較,七嘴八舌道:“貴人家的事,咱們得當比自己的事更要緊。今晚羅二不是牽了匹馬回來,你去給他把鞍放好……”

    羅猛子一邊忙乎,一邊呼天搶地:“大哥的女人被欺負,俺老羅好心痛啊!”

    湯餅西施說變臉就變臉,罵道:“話都不會說,你大哥的女人,你心痛個什麼,以後收拾你!”

    他老|娘道:“羅二意思哩,貴人家的女人,他當親姐姐那樣的。”

    羅猛子披上甲,取了大鐵鎚,摸著大腦門道:“不行,俺一個人沒聲勢,一定要給大哥把威風抖起來!媳婦,你先和大哥家的僕人過去報個信,就說俺老羅馬上就到……俺先去找二哥,把兄弟們就召集起來,大隊人馬殺過去!”

    東京的街坊,和唐朝長安已全然不同,唐朝那種封閉式的“坊”已不用,東京形成了以街、道為骨架的城市體系,城裡面格局比較開放,天黑了一樣在外城暢行。

    羅猛子先找到楊彪,然後找附近的,大夥兒分頭去叫人,人數越多擴散越快。不到半個時辰,一共二十人包括左攸都到了……這小股人馬動員速度之快,恐怕連這個時代最精銳的部隊都自嘆不如。

    那些士卒和郭紹兄弟出生入死,戰陣上一塊兒熬過來已經形成了依附心理,加上上頭待人不薄,大夥兒都挺擁護郭紹的,個個積極得很。

    沒一會兒功夫,一行二十人騎著馬,雄赳赳地直奔龍津橋,二十騎聚一塊兒陣仗也是相當了得,何況馬上的除了左攸全是死​​戰得生的彪漢。那外城商業區一般有點身份的人是不來的,要來也是派人來,何曾有過如此場面?何況天都黑了。

    東京人口多,商業區在天黑後仍舊有不少人流。人們見得一群騎馬的漢子洶湧而來,無人趕緊避​​讓,頓時街頭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軍漢中有人去鐵匠鋪門面上喊郭虞候,楊彪也喊了一聲“大哥”。

    這時大夥兒還沒怎麼著,突然羅猛子不知道哪根筋接錯了,猛然大喝道:“誰欺負俺大哥家的婦人,就是欺負俺老羅的親|娘!”因為他親|娘不在這裡,一激動就不說親姐了,又喝道,“俺老羅和他沒完!”

    老羅臂圓腰粗,肚子大,嗓門也大,一聲暴喝真是響徹雲天,恐怕連整個龍津坊都被他的大嗓門震動了。

    聽到“親|娘”,楊彪也實在受不了了,回頭罵道:“操!羅二,你|娘|的真說得出來!”

    不一會兒鐵匠舖的門板被取了兩塊下來,郭紹走出來一看……心道:我勒個去!這麼大陣仗要幹甚?

    腦子裡閃過向訓一拍腦門說我害了史彥超的畫面,郭紹沒注意也一拍腦門:“我考慮不周了,早該料到會這樣。”

    “大哥!”“郭虞候!”“大哥!幹誰,言語一聲!”

    “幹|你|妹!”郭紹罵罵咧咧道,“這是在東京!天都黑了,你們這麼多軍士私自聚一塊兒,呼天搶地,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想做什麼?”

    這幫軍士皮糙肉厚的,罵幾句一點事都沒有,你是不是對他們好根本不用說,其中有誰聽到“幹|你妹”,可能幻想了一下羅猛子那粗壯樣子的妹妹是什麼模樣,一下子沒忍住笑了出來,頓時一群人哄然大笑。

    郭紹的目光停留在了左攸身上,頓時忍不住斥責道:“左先生!你竟然也跟著起哄,難道你不懂?”

    左攸翹首迎風,長身而立非常淡定,伸手摸了一把下巴的淺鬍鬚:“主公,難道你沒發現除了羅猛子,大夥兒不僅沒披甲,連兵器也沒帶麼?能幹什麼?”

    郭紹這才注意到這個問題,沉下的臉這才微微舒展,抬起雙手道:“諸位兄弟的心意,大哥心裡明白了。散了!”

    眾人還是不走,嚷嚷著問誰欺負大哥啊,還有一個傢伙脫口說錯了話,嚷嚷道:“誰欺負大哥的親|娘啊?”

    不一會兒,這條街上的官舖裡當值的官差都過來了,連臨近幾條街的官差也調過來圍觀,街頭一片亂象。

    ……斜對門的豬|肉舖裡,一胖一瘦兩口子躲在門裡嚇得臉色發白,旁邊的小兒一臉臟兮兮的,嘴上掛著鼻涕,作勢就要哭,瘦子急忙摀住小兒的嘴,哄小兒要給他買糖蘿蔔。

    瘦子跺腳道:“快出去磕頭認錯吧,我的親|娘喲!你閒得沒事去招惹那些強人幹什麼!”

    胖婆娘壓低聲音罵:“狗生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男人!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是天天在那看,一早起來就瞧,腳尖都墊起來、口水也流出來了,魂兒被勾走了!你有本事,你嫌老娘,去娶個斷子絕孫的回來呀,看什麼,流什麼口水?”

    “親|娘!”瘦子哭喪著臉,急得咬著牙直跺腳,“我看人家,關人家甚麼事?這風頭過了,太平了,你怎麼打我罵我都行!現在你能不能服個軟?你不看在別人面上,看在咱們家孩兒面上,快去!磕頭,認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是性命要緊,還是你那心頭的不順要緊?”

    “老娘又沒怎麼地,還要性命?他紹哥兒就敢隨便殺人了,沒王法了?”胖婆娘一發愁,臉上的肉已經擰到了一塊兒。

    瘦子急道:“王法!我沒聽錯?這世道有王法?幾個月前紹哥兒一句惹惱了他,一刀把陳家的砍了,那時候王法在哪裡?你到門縫裡睜大眼看清楚了再說,那邊是一群兵!你再看清楚,邊上的官差在看稀奇,他們在幹什麼?”

    瘦子說著說著竟然在胖婆娘面前跪下來:“我先給你磕頭,你再去磕頭。我家是不是祖墳埋錯了地兒,娶了你這麼個禍星,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麼!”

    胖婆娘這才嚇住了,小心翼翼地打開門一道縫,忽然見得外面人馬兇兇,一個馬臉彪漢凶神惡煞地立在那裡,旁邊還有個大肚皮大腦袋渾身鐵甲的漢子,手裡的鐵錘揮來揮去一臉惱怒好像隨時要把人的腦袋瓜砸爛一般。

    “俺的|娘!”胖婆娘後退了兩步,“俺不去!不去!”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1 AM

第三十一章 青天大官爺

    是夜,郭紹叫羅猛子夫婦留下,羅家媳婦楊氏陪著玉蓮在那破舊小屋裡過夜。羅猛子身披鐵甲,手執鐵鎚愣是在門口侍立了一整夜,郭紹幾番叫他不必這麼守著,他卻是不聽。羅猛子拍著胸脯道:“戰陣勇猛俺不如二哥,彎彎腸子俺不如左攸,但俺老羅一定是對大哥最忠心的!”

    郭紹見他那麼情願,也就懶得勸了,心道剛才的話叫楊彪、左攸聽到了恐怕還可能讓他們不快。

    在郭紹看來,今天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但想想玉蓮那麼看重,尋思了一遍,覺得把別人的事……真當成一件事,才是實誠的待人。

    在外城商業街一夜無事。次日一早他便去殿前司官署領東西去了,並讓楊彪帶著親兵隊中午到宣德道。

    禁軍剛打完仗回來,會有一段時間休整,除了輪流上直的班軍和有司官署,大夥兒暫時都不必去各營兵房。楊彪羅猛子等人自然是處於休整期。不過郭紹一時間沒人可用,只得把自己能調動的人馬都拉上湊數壯聲勢;作為內殿直都虞候也有一定的兵權,但他剛剛上任,不能為了一點個人的小事就在軍中託大。

    內殿直都指揮使是王審琦,聽說也是剛升上去不久……高平之戰到晉陽之役兩場大決戰中,不算戰損,光是官家砍的自家朝廷的將領就不下百個,被降職懲罰的也不知道多少;留下的大量空缺,造就了一大批軍中新貴,也是柴榮上台後重新洗牌整頓軍隊的第一步。

    柴榮做事大手筆,至少從上台後的一系列作為就看得出來,膽識極大,攻略簡單粗暴又極有效。決意親征賭上國運是序幕,接著大量在禁軍中換血是起手;而且看起來事兒還沒完,不是那麼容易就安穩的。

    不管怎樣,反正這個王審琦什麼來頭,是什麼樣的人,郭紹兩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平生就見過一次,在陳橋驛剛被任命內殿直都虞候去“拜碼頭”,前後沒說幾句話。

    於是郭紹打算在內殿直先低調一點,瞅瞅狀況再說。當然不會為了屁大一點事就去要軍隊。

    倒是上午在殿前司領東西時,碰巧遇到了王審琦,郭紹自然與之交談,態度非常客氣。

    郭紹拿著任命狀去官署,領到了不少東西,官服、甲胄等個人用品,另外還有杖、傘、轎、牌、鑼等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好幾個人幫忙搬運才拿走。郭紹隱約了解過這青傘好像是文官用的玩意,五代十國簡直不講究禮儀的嚴密,各種東西都有點混亂……不過禁軍武將既然能兼領州刺史,或許這傘是刺史用的?領完了,居然還發五十貫安家費。

    殿前司的一個吏員帶著一群差役把郭紹的東西搬出來,然後遇到了在宣德門外等候的一幫人,便把東西交接了。左攸、楊羅二人帶著親兵十七人,按照郭紹的意思都穿常服,不帶兵器。

    左攸幹過文官,便在那里分東西,教大夥兒的隊伍位置。

    就在這時,忽見馬行街那個方向來了一大群衣甲鮮明的騎兵,個個披堅執銳,並舉著軍旗,整整齊齊地向宣德道開進。

    郭紹站在那裡瞧了一會兒,等馬兵走得近了,漸漸認出當先二人,其中一人不是王審琦麼?再看清旗幟,果然是內殿直的軍旗。

    他忙叫大夥兒讓路,等內殿直的主將部隊先過去,並在路邊做好準備向王審琦執禮。

    郭紹剛剛抱拳,王審琦就高高抬起右手,示意軍隊停下來。

    王審琦從馬上跳下來,徑直走到郭紹面前。郭紹便握拳拜道:“末將見過王都使。”

    “哈!郭虞候。”王審琦一臉笑容,至少看起來態度是相當和善的。郭紹希望他是真的和善……不過想來應該問題不大,二人雖然從前不認識,但也沒結怨,他王審琦不好好地做都使,和自己的副將過不去作甚?唯一注意的不過是此人的品行、性格甚麼的,就看好不好相處。

    這時王審琦又道:“早上在殿前司官署裡見到郭虞候領東西,叫人打聽了一下。原來郭虞候這是要風風光光去接人啊?”

    郭紹聽罷,心道:這廝好壞暫時不知道,但他一定有點八卦。

    郭紹便報之以輕鬆的笑容:“是,末將是有這個打算呢。”

    “哈哈!”王審琦不知怎麼很開心,指著身後的一眾騎兵道:“人多才有聲威,郭虞候帶那點人,不夠。這是東班第一都的兩隊人馬,杜成貴、第一都軍使,讓他帶人馬護衛。”

    王審琦後面的青年武將彎腰執了一禮。

    郭紹聽罷愣了愣,心道:王審琦是上官,算不上巴結自己,但如此作為必定算​​得上示好。

    當下便高興地抱拳道:“這如何使得,叫王都使親自帶人過來。不過是末將的一點私事,算不得要緊。”他一邊說一邊稍微琢磨,便乾脆地領了好意,“多謝王都使!改日請王都使喝酒以表謝意。”

    王審琦大方地揮揮手,又道:“那我先告辭了,改日到軍營再敘。”

    “王都使請慢行。”郭紹忙客氣道。

    當下他的心情好極了!在這五代十國,原本就是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連父母都沒得倚靠,現在王都使都來示好,當下心中大爽,覺得道路是越來越寬了!

    內殿直不是正規野戰軍,人數完全比不上通常的一個軍,分東西四班、各兩班。這個東班軍使(一都軍隊的長官,步軍一般設都頭,騎兵一般設軍使)杜成貴,本來軍職不高,但內殿直一班兵本來就不多,所以他手裡一都馬兵還是有點實力的。郭紹保持著上峰將領應有的姿態,然後對杜成貴還算客氣。

    一眾人立刻從二十來人,猛增到七十多人。隊伍立刻變得浩浩蕩蕩的。轎子是紅頂蓋,四人抬,親兵們穿著常服,搶著抬轎子。郭紹先進轎子裡換了剛拿到手的衣服,他頓時想到昨天黃老頭的表現,換甲胄反而叫老百姓不好認,很多人不懂得看抱肚甲上方的花紋辨別;反倒是並不那麼有權力的文官官服,老百姓認得官服。郭紹便乾脆換上了官袍,把漆紗帽也戴上。

    換好後剛出來,便讓眾將士哄然大笑。

    郭紹不予理會。他是不坐轎的,一般在京城裡只見文官、勳貴或婦人坐轎,一個武將懶得坐轎,上馬便走。

    儀仗隊伍準備妥當,便向內城南口朱雀門開拔。朱雀道相當寬敞,就算有一大群車馬,也不會佔道;不過行人見此排場也遠遠迴避,不敢擋路。

    大夥兒過了龍津橋,向左一轉,前面的人便敲起鑼鼓來,嚷嚷道:“閒雜人等,迴避……閒雜人等迴避!”

    一隊衣甲鮮亮的鐵騎兵整齊劃一地拿著纓槍開道,接著兩個舉著木牌子的隨後,一塊上寫“肅靜”,一塊上寫“迴避”,後面還有牌子,寫的是郭紹的官職。中間郭紹帶著一頂轎子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商業街。

    這條街根本不是交通要道,哪個當官的吃飽了撐的才從這裡過。一時間匆忙讓道的、收地攤的把街面搞得烏煙瘴氣。正值中午,街面上的人非常多,有的已經匆匆在吃午飯了,都跑出來看稀奇。人們被驅趕到路邊,街邊一時間擠滿了人。

    郭紹心道已經搞成這樣了,索性豁出去胡搞一通,當下便坐在馬上抱拳對一眾老百姓道:“本官郭紹,新任內殿直都虞候、乾州刺史!以前本官就住這兒,可能在場的鄰里不少都認得本官,哈!”

    他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哪個當官的會在大街上和百姓說這種廢話?

    但只有他一個人有笑容,大夥兒都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地圍觀這霸氣的排場,這麼多騎兵護衛?

    就在這時,忽然斜地裡跑出來個婦人,猛地跪在路邊,雙手舉著張狀紙,大哭道:“冤枉啊!冤枉啊!青天大官爺為草民做主!”

    郭紹臉上一黑,愣在那裡。旁邊跟著的羅楊等人也是面面相覷,想笑卻憋著,可能他們看那婦人哭得慘,總覺得笑出來不合時宜。

    郭紹心道:娘|的!我能管訴訟?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百姓才不管你是什麼官,他頓時下不了台,便看向左攸。左攸淡定地走上前,伸手就把狀紙接了,朗聲道:“晚上酉時,到開封府門前來,我幫你遞訟狀。”

    婦人忙道:“天吶!真見到青天了!”

    幸好左攸機靈,郭紹擺脫了這狗拿耗子的事,下令儀仗衛隊停下來。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矯健地跳下馬,步行至鐵匠舖前,門板已取了兩塊,走了進去。

    裡面仍舊到處都是些炭渣、鐵器,玉蓮已經端坐在凳子上等著了。她的臉頰緋紅,穿著一身沒補丁的布衣裙,顯然不是新的、是以前就有的衣裳……女子真是難以理解,以前她都窮成那樣了,卻依舊有一套看起來還行的衣服。郭紹也頓時醒悟、發現一個疏忽,怎麼不給她錢先準備一身好衣裳?

    “郭郎……”玉蓮抬起頭看著他,聲音在微微顫抖。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2 AM

第三十二章 大人不記小人過

    破落的風箱,煙熏的灰黑牆壁,胡亂堆放的半成品鐵器、煤渣。她就像那重重塵土中的珍珠。

    她的雙腿緊緊並著坐得很端正,手拽著自己的衣角,豐腴圓潤的胸脯因激動或緊張上下起伏,呼吸有些沉重。她這樣看著郭紹,一雙明亮的杏仁眼,眼神裡流露出複雜的感情。似乎很興奮、很期待,卻有帶著些許膽怯,泛著紅暈的臉頰和抿著的朱唇好像呼吸困難一般。

    玉蓮的皮膚白淨,但還沒到如羊脂一般的地步,可能因為生活環境的關係發跡、眉間等細微之處不修邊幅,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卻不能常見的鄰家漂亮姐姐,親切得彷彿伸手可及。她不僅親切,也有著鄰家姐姐一般的幻想、小心思和小心眼,甚至一些虛榮心。

    她受到過傷害,吃過苦,走錯過路……就像郭紹前世的姐姐,這種奇怪的感受讓郭紹難以自持心底最深處的情緒。雖然他仍舊能保持理智:相隔千年,兩個人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理智與情緒無關。

    郭紹心道:這樣美麗的女人,無論她有什麼樣的過往,卻在這裡熬了長達數年的青春歲月、認真地活著,她將要離開這裡。

    “還有什麼捨不得的麼,準備好了沒,車仗已經到了。”郭紹道。

    他覺得玉蓮當然願意離開這裡。去更好的地方,過更好的日子,只要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都不能免俗,顯然玉蓮並不清高。

    郭紹從晉陽回來得到了巨大的好處,這幾天都沉迷於興奮之中;因為他也不能免俗,對於出人頭地的慾|望根本就無須掩飾……滿足欲|望,顯然是一件極其快樂的事。如果有人分享,快樂將得到昇華。

    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分享的。剛才在門外抖威風顯擺的時候,郭紹認真觀察過圍觀眾的神色,揣測他們的心情……除了敬畏,只剩下漠然。你好不好關別人屁事,或許很多人巴不得你馬上就橫死,省得看你|娘|的顯擺,比如昨天那個肥婆,她願意你好?這些人,和他們分享能得到一點爽快感麼?

    如果出人頭地了之後連一個願意付出和分享的人都沒有,連一個關心的人都沒有,何嘗不是一種悲哀!顯然郭紹願意分享的人,首先包括玉蓮。

    ……“準備好走了麼?”

    “嗯。”玉蓮站了起來,她的腰背竟然挺起了,昂起頭跟著郭紹。不過她做做樣子瞞得過別人,瞞不過郭紹,因為她跟得那麼近,內心也有些惶恐吧,需要一個人給她支持。

    她走得很慢,盡量保持著舉止不出紕漏,郭紹照顧她也慢慢出門。

    頓時“嘩”地一聲,前軍馬兵小隊整齊地舉起了纓槍,內殿直這幫人不僅是皇帝親隨戰兵,常常也做樣子貨跟著皇親國戚的儀仗壯聲威,動作那是整齊劃一相當好看。一下子把玉蓮給嚇了一跳,她的削肩微微一顫,臉上紅撲撲的,但還是把持住了。

    內殿直東班軍使杜成貴一臉肅然,但早看出這廝是相當機靈的人。杜成貴一見郭紹接的不是年長的人,而是一個年輕婦人,當下就在馬上把上身傾斜,執軍禮道:“末將等恭候夫人移駕上轎!”連招呼郭紹都省了,可能這廝已經念頭通達:此時對那女子客氣,比拍郭紹的馬屁有用。

    玉蓮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百姓頓時嘩然,一時間嘈雜不已,很多人都是認識玉蓮的。她在這裡住了幾年,商業街上的居民肯定大多認識,甚至一些隔得遠的,因為她名聲差、市井間舌根又多,沒和玉蓮來往過起碼也聽說過。

    玉蓮這樣的一個婦人,此時此刻的景像已經讓人們不能自持……(確實有點毀三觀,被人戳脊梁骨的婦人都能如此風光?還有沒有天理了!)

    “那不是玉蓮麼!”“哪個玉蓮?”“陳家的……哎呀,不知道算了。”“小聲點,你以前沒得罪過她吧?嘿,王嬸可得當心了,你背地裡老說她壞話,她肯定知道!”

    “你們說,那紹哥兒光宗耀祖了,怎麼……不過玉蓮真是長了那莫樣,我早就說人家不是一般人兒。”

    其中一個穿著破爛長袍的人卻搖頭道:“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荒草……”

    擁擠在一塊兒的,沒人懂那文人說甚,但立刻就有人在那說:“年初說契丹和河東的人馬都要打到東京來了,官家御駕親征哩,那紹哥兒肯定是上陣立了大功,這才做上大官了!”“是啊,人家男人在外頭打仗,家裡婦人被欺負。”“那不是紹哥兒的婦人,以前陳家的……”

    玉蓮非常緊張,昂著頭在眾目睽睽下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轎子跟前。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腦袋尖瘦的半老徐娘撲倒在街邊,“玉蓮夫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一邊求她一邊用膝蓋把身體挪到了玉蓮的腳下,竟然一把抱住了玉蓮的腳踝。玉蓮眉頭一皺,低頭看,原來是雜貨舖的李嬸。

    人們紛紛側目,郭紹也笑瞇瞇地瞧著看戲。

    突然人群一陣騷亂,只見一個肥婆娘奔了過來,二話不說,“撲通”一下就跪倒,一大堆肉像小山堆一樣轟然趴在街上。這不是豬肉舖的老闆娘麼?或許是李嬸的表現鼓舞了她吧,連李嬸都怕成那樣了,胖婆娘終於依樣畫瓢,正道是一隻鴨子上岸、一群鴨子就會跟著上。

    “俺錯了!俺錯了!”胖婦一跪下來,比李嬸更狠,咚咚直磕頭。接著她又用那粗聲粗氣的嗓門喊道:“玉蓮啊,你可不要叫人殺我!”

    玉蓮直著脖頸,連正眼都不看她們,只是用余光俯視二人,終於開口說話了:“我根本就看不起你,就算你們以前欺負我,我也只有鄙夷。”

    “是,是。俺們怎敢和玉蓮您比呀!您不計較了?”

    玉蓮又輕輕說道:“你連嫉妒我的資格都沒有,我懶得和你計較,放手!你碰到我的腳讓我很厭惡,嫌髒!”

    李嬸急忙放開手,玉蓮走到轎子後面。郭紹的動作很有點現代紳士一般的裝模作樣,主動為她掀開簾子,並伸出有力的胳膊讓她做扶手上去。

    被一個身穿官服頭戴烏紗的人躬親照顧,被兩列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恭候。在擁擠的人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的身上,有了強權者的襯托,一時間玉蓮就像一個高貴的貴婦、成了萬眾羨慕的焦點。

    她豁出去了,起碼在這一刻,哪怕僅僅在一刻,她沒有了自卑、沒有了傷心。見郭紹伸手臂,她便顧不得許多,坦然地輕輕伸出手扶住郭紹的手臂上轎,她的掌心裡有繭子,但人們看不到,手背卻比較白淨……對,要把自己最光鮮的一面露在人前,把艱辛的繭子默默藏在手心。

    她最後回頭看一眼鐵匠鋪,目光一掃,又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街道裡邊的樓上,那個娼|妓。塗脂抹粉打扮得妖裡妖氣,這賤|人!已經淪落到成為在家裡接客的暗|娼,還不忘在人前踐踏玉蓮的自尊,說“她遲早要接客,接客也甭想和我搶生意,沒那姿色”。不要臉的賤|人!一臉的粉就是姿色?哼!現在怎麼樣了,只能躲在窗戶後面悄悄看,都沒膽子出來!

    玉蓮上轎了,轎子調了個方向,拿牌傘的人換位置,後軍作前軍開道。

    郭紹也翻身上馬,就在這時他忽然有個想法:如果是符皇后面對這些人,會是什麼樣子?她肯定不會和這些人說話,更不會允許別人碰到她。而且可以揣測符皇后的心思,恐怕人家根本不關心這些人是什麼想法,怎麼看自己……也許,這些市井七姑八婆在她眼裡就好像一群螞蟻?人會在乎一群忙著搬家忙著一點蠅頭小利的螞蟻對自己有什麼看法麼……

    也許吧,只是揣測。畢竟符皇后從來都是錦衣玉食,哪怕兵荒馬亂也從未墜落過凡間,她在世人眼裡根本不是人、而是仙女一樣在天上遙不可及的存在。

    但玉蓮完全不同,她今天裝作若無其事,其實是忍著沒流於表面罷了,細看她的神情,細微之處真是豐富極了。她會生氣,會傷心,會羞澀,會要面子,會想報仇……只是方式和男人們不一樣。她不是在報仇,當面不帶髒字地羞辱那幾個婦人做什麼?也許她的報仇還是比較無力的,不是所有人都要臉、更不是所有人都臉看得很重要,對一些不要臉的人,你羞辱她有什麼用?

    不管怎樣,郭紹覺得今天這事兒還算圓滿。當下便對圍觀的人眾置之不理,騎馬走在轎子前頭,依舊和他剛領到的儀仗隊、衛隊大搖大擺地上朱雀大道。

    朱雀大道是交通要路,東京又是周朝首都,這裡每天都會遇見有富貴人家、小官小吏走,不過高級文武一般不會在大街上亂晃,早上倒可能遇到;因此尋常人走朱雀大道是不會走正中央的。而今天,郭紹的人馬便是光明正大地在中軸大道上開進,路上不必迴避,讓別人讓路就行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3 AM

第三十三章 你們都不是人

    符家衛王在大相國寺北邊的別院,現在是內殿直都虞候郭紹的府邸。

    這座宅子佔地已經夠大了,但在王侯富貴世家中,確實只能算座別院;哪怕是座別院,也是盡顯氣度和講究。宅子一共可以分作三部分:前院和正院,中間一道門樓,後面有個園子;全部的房屋可能有數十間。中間的門樓修得像闕台一般,骨架方正線條流暢,樓上的封閉走廊成拱橋一般的弧線,粗狂的構造中又有華美之感。

    後園以一座池塘為核心,中間開鑿出的一口泉眼就盡顯這地方的選址考究了。深層的地下水通過這口難逢的泉水流出地表,形成活水;活水注入池塘,池塘的水又通東京的排水渠……風水一下子就活了。

    難怪符皇后也只是讓郭紹住,沒有給地契。這院子雖然不大,可能皇后出手的時候也有點捨不得。

    郭紹把玉蓮接到了這裡。玉蓮今天很高興,剛下轎就悄悄對他說:“我會回報你的。”

    郭紹也正琢磨著給她另外一個“驚喜”,迫不及待地把董瓦匠和董三妹叫出來與她“相認”……他猜測過董三妹是玉蓮的妹妹。一個姓,那地方又屬於高平地界,記得玉蓮曾經提起過,老家在河東高平;然後董三妹有個姐姐“嫁出去”了,郭紹見識了董瓦匠想賣女兒的事,當時就懷疑三妹那個姐姐是被賣掉的。

    諸多跡象,讓郭紹有理由假設三妹和玉蓮是一家人。雖然想來似乎巧了一點,但以前玉蓮是河中府李守貞家裡的丫鬟,在東京都能遇到一塊兒,有時候也說不准呢;再說高平那地方,姓董的地方可能並不多。

    不料三人見面後,相互都沒認出來。三個人面面相覷,玉蓮和三妹更是相互對瞧,氣氛真是怪異極了。

    看這狀況,郭紹便明白了:不是一家子的。如果是從小長大的親姐妹,分開幾年也應該能認出來;更何況董瓦匠如果是玉蓮的爹,一個老漢幾年時間不可能變得面目全非,董瓦匠並沒有毀容。

    不過大小倆小娘站一起,郭紹發現她們確實有點貌像……正因為揣測她們是親姐們,郭紹才大老遠把董瓦匠父女帶回東京;否則如今天下吃不起飯、可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不能全弄回家裡養著。如此一想,自己的猜測倒成就了一樁善事。

    尷尬了一陣,可能董瓦匠也瞧出來玉蓮和三妹的面相有點像,便開始攀談。一說起來,終於就攀上關係了,真是一個地方的人,而且還有點沾親帶故的關係,究竟是董家哪一輩的卻連他們自己也理不清了。玉蓮的父親和董瓦匠是熟人,一起幹過活服過徭役;說起來玉蓮家就在董瓦匠家的山後,那邊有一處聚居的村子,叫“坳上”。但據董瓦匠說,幾年前家鄉大災,玉蓮的父母早就病餓死了。

    董瓦匠討好地說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問:“玉蓮嫁了好人家哩?是主公官老爺的貴夫人?”

    玉蓮抿了抿嘴,搖頭否定。她的臉色不太好,可能是聽到父母死訊的原因……不過並沒有表現得太誇張,她什麼也沒說。

    郭紹聽明白他們之間不過是同鄉,不是一家的,頓時就沒了興趣,離開時交待道:“以後我不在家,這裡就是玉蓮說了算。她說什麼,你們都得聽,別到處亂跑惹事。”

    董瓦匠忙點頭道:“是,是。”

    說罷便把從鐵匠舖裡帶回來的一些東西交給玉蓮,又把一個布口袋給她,裡面是一些打碎了的金子銀子,還有從殿前司領回來的五十貫銅錢,都一股腦兒放裡面。他帶著一大袋十分不便。

    他便隨手抓了一把金銀出來放自己的腰袋裡,又說道:“楊彪他們找了個鋪子,請大夥兒吃流水席,我先去付錢,下午才回來。老黃……把馬牽到門口去。”

    董瓦匠見郭紹抓出來一把金子銀子,眼睛都直了,這傢伙也不知道掩飾。郭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暫時也沒空理會,便走到門口,忍不住對老黃說道:“董瓦匠跟我的時間不長,留意這廝,等我回來再說。”

    “哎。”老黃應了一聲。

    ……不料才半天工夫,等郭紹下午回家來,真就出事了。那董瓦匠找機會偷偷溜進裡院,想翻找玉蓮藏的那袋錢。不料玉蓮本就看他不實在,留了心眼,沒一會兒就把老黃叫了進去,將那廝逮個正著。

    郭紹回來的時候,董瓦匠已經被綁住了,正問郭紹要不要送官舖呢。

    沉默少言的憨厚人老黃也罵起來:“好好的日子不過,學那偷偷摸摸的歪門邪道!”

    郭紹也心道:董瓦匠那廝的家遠在河東,家裡也沒人了,​​真是光腳不怕穿鞋,留著是禍害;老黃卻是可靠的多,在鐵匠鋪幫工幾年了,不僅早就知道他是個憨厚人,而且家裡有兒有孫都在開封府。

    郭紹轉頭問玉蓮:“玉蓮想怎麼處置他?”然後饒有興致地等著她的回答。

    玉蓮皺眉道:“念在同鄉的份上,我還是替他求個情,別送官了。”

    董瓦匠忙千恩萬謝,說自己一時財迷心竅。

    玉蓮又對郭紹說道:“但是不能再留他在郭府上,這裡是郭郎的家,別胡亂收些亂人到自家裡了!就把他趕走算了罷。”

    董瓦匠急忙跪地哀求:“給俺口飯吃就行了,俺不過是一時糊塗,以後再也不敢了……你爹以前和俺還一起幹過活呢,你不……”

    “住嘴!”玉蓮突然變得很生氣,她平素是很安靜和氣的人,今日不知何故,難道是想起自己被賣的事?她變得很生氣:“你又不是郭郎什麼人,給你一次機會只是運氣好,還想要第二次機會?我替你求情不送官,已是仁至義盡!”

    郭紹一言不發,玉蓮的言行處事條理清楚、合情合理,讓他非常滿意。

    他又看向董三妹,那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裡,臉色發白,看樣子很害怕卻不知所措。郭紹問玉蓮:“董三妹呢?”

    小姑娘的眼神頓時充滿了哀求,向郭紹這邊挪了兩步。郭紹好言問道:“你要跟你父親走麼,你們到底有父女之情。”

    小姑娘更沒有任何掩飾,毫不猶豫地搖頭,小聲道:“爹沒錢了,一定會拿我賣錢。”

    郭紹聽罷毫不客氣地看著董瓦匠道:“悲哀,難得見有你這麼悲哀的人,別說外人,連自己養的女兒都留不住。”

    他在路上對董瓦匠還算客氣,但一知道他和玉蓮壓根沒什麼關係後,說翻臉就翻臉;就算董瓦匠沒偷東西,今天也得從這裡離開,無非理由不一樣而已。

    郭紹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念頭通達:和我沒關係,我能管得了那麼多?如果對誰都好,那甭幹別的事了,投身慈善事業算了,反正需要善舉援助的人到處都是。

    不過這個小姑娘,他倒是挺想幫她的……或許因為女孩子更容易博得郭紹這個有著現代人觀念的人的同情心吧。沒法子郭紹就是個俗人,就算在現代社會,如果有一個相貌還算端正的小女孩遭遇了什麼悲慘的事,顯然比其他同樣悲慘的人更容易讓人同情。

    “玉蓮?”郭紹準備給予她在這裡最大可能的權威。

    董瓦匠頓時嚎哭:“你們不能這樣啊!老三你這個壞種,俺給你吃給你喝、十多年!養不熟的東西,早知道摔死你!”

    玉蓮道:“每個地方的人都有好歹,這件事和董三妹沒什麼關係。她不願意和她爹走,可以買下來。”

    董瓦匠頓時就止住了嚎哭,抬起頭道:“您要出多少?”

    郭紹滿臉鄙夷,心道:你不會稍微裝一下麼?

    他伸手進自己的腰袋子裡一摸,摸出一把碎金銀。中午請酒席沒花多少錢,那鋪子上的流水席九桌,並不貴。郭紹便把手裡的錢遞過去:“別囉嗦了,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一個人還不如一隻羊值錢,這裡不少了。”他乾脆把話說絕:“你要再囉嗦,一文錢拿不到信不信?”

    “信!信!”董瓦匠被鬆了綁,迫不及待地雙手捧住錢。竟然還高興千恩萬謝,說話漏了嘴說夠他吃香喝辣很久很久……然後掉頭就走,臨走時連看董三妹一眼都省了;董瓦匠拿著這麼多錢,激動壞了,走路都蹦蹦跳跳的,言行簡直和他的年齡不符。

    “你們都不是人!”忽然聽到玉蓮情緒激動地罵了一聲。郭紹轉頭一看,只見她的眼睛裡淚水在打轉。她捂著嘴,扭過頭去就往裡跑。

    郭紹又低頭看了一​​眼矮他很多的小娘,小姑娘也抬頭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明亮的杏仁眼,睜得老大,十分無辜。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4 AM

第三十四章 彩虹以及淺淺的漣漪

    “三妹。”玉蓮輕輕喚了一聲。

    “嗯……”小娘子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這位大姐姐似乎沒有下文,便又繼續用那雙明亮的眼睛默默地看著周圍的雕樓畫棟、水榭樓台。夕陽掛在那道空中弧線走廊上,給它鍍上一層金色的美麗光輝,小娘子的大眼睛裡映出兩道彩虹。

    三妹肯定從來沒出過河東,甚至連她們那個小村子可能都沒離開過。

    河東高平,因為是北方西線的主戰場區域,經年累月的戰爭。乾旱、蝗蟲、兵禍、賦稅橫行,在這樣的地方,一個村子裡,三妹肯定沒見過東京這樣的景色。別說和河東比,符家這座別院就是在東京也算得上好宅子。

    三妹那樣聚精會神地看著,連玉蓮都不搭理。

    見到她的眼神,玉蓮恍然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走進河中的李家時的景象。那時,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那樣明淨、如此漂亮的地方;認為這樣的地方連角落裡都充滿陽光。

    小女孩的心不深,玉蓮從三妹那雙眼睛裡,似乎已經對她此時的心情感同身受。

    玉蓮輕嘆了一口氣,柔聲說道:“三妹,或許有些路是命中註定的,你會長成和我完全不同的女子麼……”

    小姑娘抬起頭,不是很理解玉蓮說的話,她看起來有點茫然。

    院子裡很安靜,偌寬的後園,現在就玉蓮和三妹兩個人;還有正在外院的紹哥兒和老黃,整座府邸現在只有四個人。不說別的,打掃起來也很多活吧。

    郭紹上無父母,下無兒女,連妻子、兄弟甚至親戚都沒有,人丁單薄​​到了極點。不然此時此刻可能會有親人親戚來分享這一切,同時也會幫忙充實這座宅子。不過現在的狀況,郭府空蕩蕩的。

    玉蓮在後園面對池塘的正屋旁邊,給三妹定了一間房間,告訴她:“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這間屋子屬於你,收拾一下吧。”

    三妹很少說話,偶爾說簡短的話也是一口的河東方言。

    玉蓮從那間屋出來,本想考慮一下怎麼打理這座院子,紹哥兒是沒空管的。但她一時間只覺得心緒煩亂,天還沒黑就覺得很累。走到有荷葉的池塘邊上,她便往水里照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今天的情緒真是大起大落。上午她真是這一生最激動最耀眼的時候,至今都還在夢裡一般,沒有完全回過神來;那些幻想和做夢才能見到的景象,竟然一個上午全經歷了!她照著水里的自己,總覺得好像是在夢裡。紹哥兒突然就滿足了她原本覺得虛無縹緲的不可能實現的場景,她幾乎來沒來得及有心理準備……雖然這樣的心願是那麼表面,像池塘里的無根之萍,但玉蓮還是覺得彌足珍貴,值得好好記住。

    但為什麼自己又會陷入眼前這種莫名的傷感之中?

    也許是聽聞了父母都死了……他們才真正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也許是親眼看到一個父親怎麼賣掉女兒。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郭紹的聲音道:“你在想什麼?”

    玉蓮忙轉過身來,只見紹哥兒正向池塘​​邊走來。她趕緊露出微笑來,想表明自己很高興,但眼睛卻無法掩飾,目光裡帶著些許憂傷。

    果然郭紹就仔細瞧她的眼睛:“怎麼,還在為那事生氣?這種人眼不見心不煩,攆走就別理會了。”

    玉蓮搖搖頭,收住了勉強的笑容,眉頭微微一顰。平緩的柳葉眉,天然沒有絲毫修剪的痕跡,看起來有點濃;眉底有些又細又雜的細毛,讓一雙眉毛看起來有點毛糙。玉蓮的毛髮似乎比較發達,頭髮也是又清秀又濃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是在想那個人。”

    郭紹一天的事都做完了,又正值滿城休整的時期,現在他閒下來,變得很有耐心,語氣也很柔和:“那你在想什麼?”

    玉蓮道:“郭郎今天為我做的事,我不會忘記。”

    “嗯。”郭紹隨口應了一聲,也沒太在意,饒有興致地看著那湖面漂亮的泛著橙黃顏色的波光。充滿了自然的風情,簡直可以叫人忘記是身在首都大城東京內。

    但馬上又聽到玉蓮繼續說:“我會回報你。你可以把我當成一件東西,一件你可以隨意支配的東西……但只屬於你,你不能把我賣掉!”

    郭紹驚訝地回過頭:“為何要這般說,我不會賣你的。”

    玉蓮抿了抿嘴唇,“如果有一天你迫不得已,或是厭煩了,你讓我去|死罷。我只想最後一次活著,真的累了……”

    “玉蓮!”郭紹一陣動容。

    玉蓮的眼睛裡滿是夕陽般的傷感:“如果我是三妹該多好……我知道自己只能做你的一件東西,但不想被再賣掉。”

    昨天在那鐵匠舖裡,剛剛和她重逢,她就已經用傾訴般的口氣說了一席話。郭紹發現當時自己沒完全理解,他也不是一個善於說太多的人,所以沒什麼回應,只是答應了她的要求。

    現在她第二次這樣傾訴,忽然郭紹似乎懂了:古代的人不會太直接地說什麼,她這樣大膽地傾訴,其實是告白吧?

    郭紹愣在那裡,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重新沉默下來了,園子里寧靜下來了,情緒在微風中輕輕飄散,灑落在水面上成為了一圈圈淺淺的漣漪。

    郭紹心裡感動,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該怎麼安慰她……難道因為變成了武將,幾年時間下來,自己已經完全被同化,成了一個純粹的武夫?

    “唉……”玉蓮輕輕嘆了一聲,看得出來她很失落。女人總是容易情緒化,之前還因為出了幾年的悶氣、找回了自尊、實現了幻想,那麼高興激動的;還不到一天就消沉了,看起來情緒低落了。

    郭紹真是有苦說不出,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前世好歹也吃過不少墨水,怎地臨場肚子裡就一片空白?

    玉蓮見他愣在那裡似乎無話可說了,便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輕輕說道:“沒事了,我去給郭郎做飯。”郭紹想說,很想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臉,而不是這樣的一個強笑。但說這句不痛不癢的話?

    “等等。”

    郭紹楞了好一會兒,終於恢復了淡定。他將不遠處的一株蒲公英指給玉蓮看。

    玉蓮依言瞧過去,果然見到一株已經開出白花的植物,微風一吹,白色的細小花瓣帶著種子就陸續飄到空中。她不知道郭紹為什麼突然對一株小小的草感了興趣。正納悶,耳邊就響起了他的聲音:“那珠蒲公英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它以前就是一顆種子,就像飄在空中那些白花;會落在哪裡,只看風吹到哪裡……

    它很小,不能選擇自己落在哪裡;要是運氣不好,就像那一株落到了貧瘠的石縫裡。但它可以選擇努力地活下來、生長,只能憑藉僅有的一點水分。看,就算在石縫里長出來,它不是也生長出綠色的葉子,開出了漂亮的白花麼? ”

    “郭郎……”玉蓮仔細地瞧著他的臉、他的眼神,頓時覺得,自己在鐵匠舖前前後後許多日子,卻並沒有完全感受到他的全部。這個常常身披鐵甲叫人害怕的男人,有時候也有這樣溫柔的面孔。

    郭紹的聲音變得低沉,好像生怕被蒲公英偷聽去了似的,“我懂你是什麼心思,你老是在糾結自己哪裡不好。我想給你說,沒關係的。在我眼裡,你就像美好的蒲公英,雖然有點不幸,但這麼多日子一直很堅韌。”

    玉蓮顯然是懂了,她臉上的紅暈和羞澀已經充分暴露了心跡。郭紹說她很好,而且是很有說服力的誇讚,那麼意思就是喜歡她、不嫌棄她。

    “你真的這麼想麼?”

    郭紹毫不猶豫地點頭。

    玉蓮其實很聰明,她應該馬上就能明白的,因為這種婉轉的表白方式就是她開的頭……

    “我會報答你的。”玉蓮紅著臉悄悄說道。昨日的這句話,如同就在耳際,恍然連在了一起。

    她似乎越來越想了解郭紹了,吃晚飯的時候,那眼神都暴露出她的心思全在郭紹身上。她現在可能不僅想了解關於郭紹的表面,還想理解他內心的東西。

    “你是不是有個姐姐?”玉蓮終於忍不住又問他。

    郭紹不答,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

    ……

    吃過晚飯回到房裡,郭紹終於見識到了她想怎麼報答自己。她沐浴之後也不梳理,散著頭髮,就穿著中衣輕手輕腳地溜進了郭紹房裡。

    剛才郭紹正坐在椅子上,把玩旁邊的一隻硯台,無趣地琢磨這玩意要是在現代能值多少錢。忽然見著玉蓮這麼一副模樣進來,頓時呆在那裡。外面天都黑了,屋子裡就點一根蠟燭,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還衣衫不整。

    郭紹吞了一口口水,心情立刻緊張起來。到古代幾年,確實還沒有機會能親近女人。一下子他好像把前世的經驗都忘光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玉蓮紅著臉靠近,手抓著衣角似乎等待著什麼。但郭紹發現自己不知怎地,手腳沾了膠水似的不受控制,愣是動都動不了。他只是瞪眼坐在那裡,像個傻子一樣。

    玉蓮也似乎很緊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悄悄瞧了一眼郭紹。又等了一會兒,她便輕輕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有點粗糙,但身上泛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顫抖著握著郭紹的右手,慢慢抓著它伸進自己的裙子,放在光滑的腿上。靜謐的夜,此時能聽到她沉重的呼吸聲。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5 AM

第三十五章 向訓家的小二郎(1)

    天剛濛濛亮,郭紹就醒了。玉蓮枕著他的臂窩,依偎在懷裡睡得香極了,有節奏的暖暖吐息正呼在他的頸子上。郭紹發現整條胳膊已被她的腦袋壓麻了,頓覺左臂完全麻木;但倆人依偎在一起的肌膚相親又讓他覺得滋味很美,一時間正是痛苦並快樂著。

    他準備早點起床,心裡還有一件事掛念著。今天向訓請客……向訓對郭紹來說簡直就像賞識他的貴人,沒有向訓通過宰相王溥的推薦,郭紹能不能一下子做到內殿直都虞候還兩說;這份人情,怎麼也得往心裡記著。今天向訓在東京辦酒席,為他的小兒子請滿月酒,前陣子向訓就提過這事了;郭紹不僅一定要去,而且不能去得太遲。

    就是孩子滿月而已,不算什麼事,就是親戚朋友找個由頭走動走動分享一下各家的悲喜。但郭紹也生怕疏忽遲到了……既然要記著向訓的人情,別人家的事,就確實是一件值得關心的事。

    他見玉蓮睡得那麼香,便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慢慢撐起她的頭,想把被壓著的左臂給抽出來。

    不料玉蓮頓時就被弄醒了,她打了個哈欠、閉著眼睛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睜開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郭紹,頓時一怔……好像剛剛想起郭紹昨晚和她睡一塊兒似的,馬上又摟住了郭紹的脖子,將他抱住。

    郭紹便好言道:“今天我有要緊的事。”

    “摁……”貌似第三聲的音調,聲調低下去又高上來,形成一個婉轉的味兒,有點撒嬌。

    “向訓將軍的小子滿月,我得先去找左攸,問問他禮數什麼的,官場上那些東西,我暫時還不懂,得準備一下。”郭紹好生哄著。

    玉蓮道:“知道了,再躺一小會兒行麼……我身上好軟,回迴力氣起來給你做飯。”

    郭紹笑道:“今早就算了,我到外面鋪子上隨便吃一點。”

    “好罷,就今早懶一回……我真的沒力氣。”玉蓮微微有些歉意道,又把嘴湊到郭紹耳邊悄悄私語,好像傳說中的枕邊風就是這樣的吧?

    “你是怎麼做到的,我竟然一點都不疼痛……嗯,是有一點但我那會兒也不會在意。”玉蓮用很小聲的聲音悄悄說,“我一直以為那種事就像生孩子一樣,苦楚在所難免,但又是女人服侍夫君必須忍受的。”

    “哪種事?”郭紹脫口問道。

    玉蓮臉一紅,捏了他的膀子一把,“你還裝糊塗哩。”

    郭紹倒不是故意裝糊塗,剛剛他正忍不住琢磨向訓。聽到這裡,見她又羞又撒嬌的勁,便乾脆順著胡謅道:“昨兒我見你皺著眉頭一臉通紅,還哭出了聲。我以為你難受,痛苦得都哭了… …原來不是?”

    玉蓮拉下臉道:“你竟然這樣說人家,我氣了!”

    郭紹見狀,忙好言道:“只有你覺得自己是受害者,迫不得已、被逼無奈,才會苦不堪言。但這次你跟我,回憶一下昨天的事,你是受害者麼? ”

    玉蓮一尋思,很容易就想通了,當下便驚訝道:“你是說,那種身體上的事,還和心裡頭高不高興有關係?”

    “當然有關係。”郭紹微笑道。從上午讓她在市井間風光露面,滿足她的臉面訴求,到下午想方設法鼓勵她讓她感覺到關愛,氣氛、感覺、心情都實實在在地營造好了,她能不欣然?如果不是心甘情願,她就不會主動過來侍寢,因為沒人強迫她,也沒有必要那樣做。

    他現在能感覺到玉蓮的快樂,心道:只有真正絕望過的人,才懂得真正的快樂吧;就好像只有嚐過飢餓的人,才懂得食物的美味。

    懶了一會兒床,郭紹便徑直起床,叫玉蓮再多睡會兒。他找來找去,竟然沒有一件中看的常服……去吃向訓家的滿月酒,不能披著甲胄或穿官服吧?

    而且向訓作為大將軍,是什麼南院宣徽使,相當於南方地區的某大軍區總司令,是有身份的人;肯定去的客人也不少達官貴人。這樣的場合,你穿身舊的布衣裳去像什麼話?

    郭紹打算一會兒找個成衣店現買一身換上。這些事也怪不得玉蓮,她也是昨天中午才到這裡,又只有一個人打理家務,肯定倉促之下來不及理會如此多的事……郭紹昨天也忘記告訴她今天有事,自己更加疏忽,誰會把穿什麼衣服都想到了?

    ……

    左攸建議郭紹除了買一點禮物,只需隨禮六十貫錢,孩兒滿月是好事,好事成雙,六十是雙數又有順心順意的寓意。而且從數量上也正好,那向訓吃了多年皇糧,人家其實不缺這點錢……太多了,叫那些比郭紹職位更高的人情何以堪,難道是去炫富然後把別人比得很小氣?太少了的話,以向訓對郭紹的關照和交情,又顯得輕薄。

    郭紹以為善,採納了左攸的提醒。

    果不出所料,一到向訓在東京的府邸,立刻見到車水馬龍,客人非常多。從達官貴人,到想趁別人家有好事巴結的各行人士,把向訓府門口都堵住了。奴僕們忙裡忙外,一片熱鬧火紅氣象。

    前三進的大院子已坐不下賓客。郭紹報出職位之後,勉強有資格進入內院,僕人也客氣,說:“內眷已迴避,裡面反倒清淨一些。”

    郭紹被領到內院的一間廳堂入座,這裡擺了四桌。本桌的幾個人見新來了人,都起身見禮,郭紹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幫人先說一長竄官職,最後掛個姓名……人又多,郭紹努力也記全,有的記住了姓名、卻忘記了之前說過的究竟是乾什麼的、什麼官。

    同桌沒有看到他的上司王審琦,內殿直都使王審琦就比自己大一級,難道大一級就不在一桌、不屬於一個圈子了?這一桌已經坐滿位,王審琦顯然不會坐這桌了。郭紹又四下張望了一會兒,在這個廳堂裡都沒見著王審琦。

    過得一會兒,終於見著王審琦來了,他不是一個人,隨行一大群有十一二個。走前面的竟然是“武將版”包青天,趙匡胤!

    忽然來的一眾人,除了王審琦和趙匡胤,其他的,郭紹只見​​一個年輕人很面熟……並非在哪裡見過,而是那年輕人和趙匡胤長得真是太像了!

    四平八穩的餅臉,寬額,眉毛很少、眼大,鼻坦唇厚、雙下巴,脖子粗|短。腰粗臂圓,身寬體胖。

    簡直一個模子做出來的一般,不過造物主製造他們的時候,似乎只是形狀一樣、用的“材料”類型卻完全不同。少年全然不是臉黑皮糙,反而臉上的皮膚是紅桃花色,白裡透紅,看起來氣色非常好。他們二人走一塊兒,會叫人有種錯覺:有點眼花。

    這年輕人是趙匡胤的兒子還是兄弟?趙匡胤應該還不到三十歲,而那年輕人至少十六七八的樣子,完全成人了,不應該是趙匡胤的兒子,那一定是弟弟;不然他的樣子不能那麼像趙匡胤,也不該和趙匡胤走一塊兒。

    郭紹心道:難道是“宋太宗”趙匡義?

    果然郭紹猜得沒錯,一群人進來就相互招呼見禮,相互介紹;專門注重聽介紹那年輕人,果然姓名是“趙匡義”!

    向訓家這次宴席真是太厲害了,一屋來了宋朝的兩代皇帝!

    趙匡胤等人不是和郭紹這邊一桌,到上面一桌入座了。然後那些人言語之間稱兄道弟,一口一個“大哥”“二弟”的,讓郭紹覺得,他們就好比楊彪羅猛子那樣的關係。王審琦也在裡面談笑風生,與他們很是熟絡。

    但他們和楊彪羅猛子不同是,他們大都是禁軍的中級武將,言語之間,其中好像有一兩個人更是“殿前都虞候”這樣的高級武將。不然沒資格到向訓家的內院來。

    郭紹心道:你們在禁軍里拉小山頭,柴大哥知道嗎?

    這邊一桌離得最遠,有人便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那些人老早就有個名頭叫'十兄弟',聽說現在趙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一會兒喝了酒可得注意,別得罪了人。”

    說話的聲音特別小,幸好郭紹同桌,倒是聽見了……十兄弟?難道指的是“義社十兄弟”?

    旁邊的側目低聲道:“以前沒多少印象,他怎升得如此快?”

    剛才那人小聲道:“救駕之功,又很有能耐,所以官家倚重……禁軍回朝,官家要整頓全國兵馬,讓趙虞候以'宜授殿前都虞候'的名頭,對禁軍的將士進行淘汰選拔,留下精銳成軍……有身份的武將他動不了;不過萬一得罪了人讓他找茬的話,他不動你,動你手下的人也得倒霉。”

    “那是那是,咱們一會兒按量飲酒,別勸得太兇了。”

    就在這時,便見門口又來了一些人,主人家向訓也在,向訓此時一臉喜色,聲音洪亮道:“王丞相先請。”接著又對屋子裡的人抱拳道: “諸位同僚賞臉,今日我家蓬蓽生輝,哈!沒料到來了這麼多人,若是我有疏忽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大家多多海涵,別往心裡去!向某心裡是十分高興的,絕無怠慢之心!”

    大夥兒都站了起來,有人道:“先請王丞相上坐。​​”

    郭紹弄不清楚這個王丞相究竟是哪個王丞相,樞密院有王撲、王溥等……不過想來應該是王溥,上迴向訓說找他在官家面前說話的,證明王溥和向訓關係很好。

    他又尋思,王溥和“義社十兄弟”沒一路進來,顯然就可以推論,這幫人和王溥應該沒什麼關係。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7 AM

第三十六章 向訓家的小二郎(2)

    “哈哈……”向訓說完台詞就笑,看起來很高興。今天是好事,當然應該高興,或許他也覺得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一定要“不亦樂乎”吧。

    大夥兒又鬧哄哄地說了一陣話,把王丞相請到了上位上坐定。

    不一會兒,屋子裡就來了一些奴僕,收拾了兩張方桌拼接在一起。放了很多東西在上面,有硯台、短劍鞘、書、碗、串錢等一干東西放了一個圈。在大家樂呵呵的時候,就見一個奶娘抱著小孩兒進來了,那孩子當真機靈,也不哭就好奇地瞧著屋子裡的人。眾武將一陣起哄,有人很有興致地嚷嚷道:“看向將軍家的二公子能抓到啥!”

    向訓把孩兒接過來,徑直就放在了廳堂的桌子上。那孩兒沒人抱了,竟然哇一聲哭了出來。大夥兒圍著桌子,逗了好一會兒,孩兒終於不哭了,便看著桌子上的東西,翻身趴下,爬了一段,伸手就去抓那隻硯台。

    頓時大夥兒就嘩然,一個聲音道:“嘿!向二公子不想繼承他爹的衣缽哩!”

    向訓笑道:“要是小兒喜讀書,當然也是好事。將來若能像王丞相一般學富五車,成為國家棟樑,豈不妙哉?”

    上位坐著的王溥聽得呵呵一笑,摸著下巴的山羊胡笑吟吟的。眾人一聽,紛紛附和。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道:“在下有個提議,今日何不以此時之景此時之情為題,作詩祝賀向將軍,如何?”

    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趙都虞候的弟弟趙匡義在說話。那趙匡義身寬體胖的看起來長大了,聲音卻還帶著一點稚氣沒完全變好,所以聽起來全然不如漢子們那麼粗礦,聲音相比之下有點娘氣。

    趙匡義正值青少年,細皮嫩肉、人又胖,說話也客氣,完全一個人畜無害的好後生。加上他又沒啥地位,能到這裡全仗他的大哥趙都虞候。於是眾人都不怎麼給面子,當然也就不怕得罪這麼一個書生一樣的胖後生,紛紛反對。

    “寫啥詩?沒開玩笑吧!”

    “哈哈,喝酒我會,寫詩是啥玩意……”

    實在沒人把趙匡義當回事,五代的文人本來就沒太高的地位,當了文官還好,沒官的文人不是個笑話麼,武將們要買賬就奇怪了。哥哥是大將也不中用,又不是他自己是大將。

    不料向訓卻道:“請王丞相賜小兒一首詩,我便當真如獲至寶了!”

    大夥兒一聽,頓時附和向訓,人家王溥是學富五車的宰相,當然是會寫詩的……萬一他顯然突然詩興大發了,你們不讓他寫,豈不是很不識趣?

    王溥今天也是樂呵呵的,在向訓這裡真正是貴賓,一直被向訓吹捧,給予了極高的尊敬。他一時間也不忍心拒絕向訓和眾將的好意,便伸手摸著下巴沉吟起來。

    這個淡定的動作,立刻就好像在用肢體語言告訴大家:老子要作詩了!

    眾人暫時稍微消停,期待地等著。但或許其中有人壓根就不懂,就算那王溥作得一首千古絕唱,恐怕在一些人面前也是對牛彈琴。

    王溥道:“老夫心裡倒是有兩句了,後兩句卻一時沒有想好。詩句總是可遇不可求,妙手可偶得……總不能叫大夥兒都這樣乾等著。”

    向訓忙道:“有兩句也是好的!詩不是文,便非字越多越好,有些人就算寫幾十行不好的,也不如好詩兩句。”

    “過了,過了。”王溥擺擺手道。

    郭紹今天才發現,向訓不僅僅是一個武將,和那些只會打仗的武夫有很大的不同。向訓特會拍馬屁,度拿捏得非常好……恭維別人的同時,不貶低自己,自然而然的並不過分。就算王溥知道向訓故意恭維他,也會非常受用,絕對不會抵觸;只看王溥的表情就懂了。

    人可以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但不變色並不是在言行上毫不表現相應的情緒。

    果然王溥便緩緩吟道:“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

    “好好!”大夥兒甭管懂不懂的,都大聲喝彩起來,郭紹當然也投入這歡樂的氣氛之中,跟著叫好。

    王溥又擺擺手:“既然老夫開頭了,大家有兩句便吟兩句,就當給向將軍的二公子祝賀祝賀。這位後生,你姓趙?”王溥看向趙匡義,又向趙匡胤點點頭。

    趙匡義道:“末學趙匡義。”

    一問一答之中,人們又嘈雜起來,誰對一個白胖後生自我介紹有興趣?都自顧自地談笑起來。

    以至於趙匡義吟詩的時候,連郭紹都沒聽清楚他究竟唱了幾句啥。

    但一輪到都虞候趙匡胤的時候,周圍又稍稍安靜了一些,就算有人還在大聲談笑,也被同伴提醒暫時聽著。趙匡胤便也作了一首絕句,郭紹注意一聽覺得實在算不得好,就跟半文不白的打油詩差不多;也許“宋太祖”只善馬上得天下,不善於吟詩作對,也可能是倉促之下沒有心境,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像曹植一般七步為詩。郭紹不會作詩,抄詩他會,但也起碼背了一些、算懂得鑑賞,好不好他還是聽得出來的。

    然後輪到了武將,那廝也不客氣,張口就來:“太陽出來緋紅,曬得石頭老硬……”頓時一陣哄笑,趙匡胤搖頭道:“算了算了,你別作了,都唱些啥,起碼你應個景吶!”

    接著那一桌的武將都不作,輪到了郭紹這桌,讓郭紹開始。

    郭紹剛才琢磨是不是要抄一首宋代以後的詩,剛尋思抄哪首,很快回品過味兒來。現在還能背誦的,一定是經過時間沉澱大浪淘沙留下的精品詩句,恐怕碾壓王溥那兩句詩的才華無壓力……問題不在於大夥兒相不相信他又那份才華,最眼前就有問題:你一個武將真能,作詩能比宰相好。

    既然作為武將文采都比宰相好,文武全能,還要宰相來做什麼?人家王溥又不會打仗,更不會武藝,連才華也不如一個十九歲的年輕武將,豈不很是沒臉?

    上次郭紹能直接升內殿直都虞候,最管用的應該就是王溥的推薦。雖然王溥應該是看在向訓的面子上,但總是提拔過你。當眾打提拔過自己的宰相的臉?真的很明智麼……

    郭紹打算不出這個沒用的風頭,這倒省事了,不用去琢磨哪首應景。

    他正待要推遲說不會,不料剛才那作“太陽曬石頭詩”傢伙出言不遜,“罷了,看他搔首摳背的像猴子一般,怕是連俺都不如。別耽誤大夥兒的時間哩!”

    就算是做到中層武將的人,也總有一些連話都不會說。可能是看郭紹坐在下邊這一桌的原因吧?

    娘|的!郭紹頓時受了一口悶氣,又不好當眾和他大吵。

    難道就忍了?郭紹覺得忍還是可以忍的,畢竟是無關緊要的扯鹹淡。不過呢,如果沒必要受那口氣,郭紹的為人也不想吞下去……憑啥我要自己難受,要讓著你?你連打油詩都不會,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你爽、我不爽?

    郭紹當即就笑道:“有了!”

    大夥兒見他的模樣就是個年輕武將,而且又坐在武將席,當下就樂呵呵想看他出洋相。今天這宴席上,那趙匡義惹起來的什麼作詩,然後除了王溥,本已演變成了一場胡鬧,武將們相互瞧著一個個在文詞上的窘迫來取笑。

    這回該輪到郭紹出醜了。

    郭紹淡定地吟道:“小呀麼小二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風雨狂,只怕先生罵我懶哪,沒有學問無顏見爹娘,沒有學問囉無顏見爹娘!”

    如果有武將聽不懂王溥的高明詩句,但一定沒有人聽不懂這首“詩歌”。而且這樣的詞兒居然從郭紹那高大挺拔的年輕武將嘴裡念出來,真是要多笑人有多笑人。

    大夥兒面面相覷,片刻後終於哄堂大笑,笑得來前俯後仰捧腹喊疼。有一個傢伙最是誇張,一面拍著桌子,一面“哈哈”猛笑,眼淚都快出來了……真怕他會在地上打個滾兒,那叫向訓這主人家情何以堪?

    郭紹等大家都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嘿嘿”的聲音時,才微笑著對剛才說自己的武將道:“將軍以為,我的'小二郎'歌與你的'太陽曬石頭詩',哪個好?”

    那武將一時間尷尬極了。

    郭紹壓根就不怕得罪他。神經大條張口就亂說話的武將,有什麼關係,可能他一時不爽轉眼就忘了。

    但就在這時,郭紹倒發現被完全冷落的趙匡義,那張人畜無害的四平八穩白胖臉上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陰霾。一閃而過的神情,叫郭紹都有點吃驚;但沒有別人注意到,只有郭紹才會注意趙匡義……也許是錯覺吧,畢竟他才十六七,有那麼深的心思?

    無論怎樣,郭紹一下子冷靜下來,如果一來就給趙匡義留下不好的印象,也許並不明智。他很不喜歡這個白胖後生,但並不想過早與他結怨……毫無意義,毫無作用。

    當下郭紹趁大夥兒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還沒轉移,便道:“讓諸位見笑了。我倒覺得,今日的詩除了王丞相,當屬趙家兄弟最有文采。”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8 AM

第三十七章 機智的男人

    郭紹誇讚趙匡義,卻無人附和捧場,也沒人去注意他。他露出的失落和陰霾,應該是太被人們無視了,連起碼的尊重都沒留給他。

    只有郭紹捧他,趙匡義投來了示好的目光……但郭紹只是和趙匡義來虛的,當然不是真的覺得他有才,因為連趙匡義究竟作了什麼詩都沒聽清楚。

    不知怎地,這是郭紹第一次見趙匡義,就莫名地很不喜歡他;之前在高平見趙匡胤卻沒這種感覺。也許是出於直覺,也許是前世的史書給了郭紹​​劇透的緣故。

    趙三(趙匡義。排行老三,但趙家大哥死得早。)即是後來的宋太宗,軍事武力方面非常無能,只好閹割武人,以便大夥兒在任何時候也可以處於同樣無力發揮的水準,不對他的統治造成威脅。於是文武制衡從五代的一個極端直接變成另一個極端。

    大夥兒從動刀子進步到了耍嘴皮子的文明社會,耍嘴皮子的技術得到了長足發展,進化出了專門叫人們難懂的精妙理論,通過這套理論可以叫人有口莫辯:一個玩了自己兒媳的人告訴大家要滅人欲。

    還有一群叫嚷著婦人三從四德、貞潔大於性命、非處全都該死的男人,把帝姬和一大幫婦女留下作為外族軍隊的福利(這麼多人都能跑,帝姬卻沒本事跑掉),坐視她們被抓去輪流玩各種遊戲……

    然後可以通過難以理解的高深理論,推論出這樣一個邏輯:咱們是迫不得已的,如此做對國家很有利。可以撫慰金國人因搶掠得太少而受傷的脆弱心靈,大約等他們玩夠了成千上萬的大宋婦女,便會失去繼續南侵的動力。

    這就是郭紹對宋太宗那一幫男人的機智的看法,他僅是憑直覺和最簡單的道理,來感受史實。那些人確實很機智,想盡一切法子來享受和穩固天子士大夫的利益,共玩天下……士大夫又掌史冊輿情,自然美名享譽古今,可謂名利雙收。

    最主要的是,郭紹自己就是個武將……如果今後皇帝是趙匡義,讓這位皇帝領導武將們,郭紹不覺得自己的日子會好過。

    所以郭紹沒法喜歡這位趙三。

    ……向訓家的酒宴還要繼續,總體氣氛也是很歡樂的。

    趙匡胤等一干人相互稱兄道弟勸酒,大喝特喝。趙匡胤酒至半酣,便興奮得和一個叫李繼勳的大將好得想穿一條褲子​​。

    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兩頓飯一起吃了,大部分就紛紛告退。趙三要送趙匡胤回家;但趙匡胤正和李繼勳傾訴兄弟情義,難捨難分​​,打算去李繼勳家繼續喝,然後要秉燭夜談,敘個痛快。

    此時趙匡胤卻是把在高平說過的話忘記了,他本來是說回到東京後和郭紹把酒言歡聊個痛快的;不過郭紹顯然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相比李繼勳……言談之中,那李繼勳好像是義社十兄弟中職位最高的人。

    趙三隻好由得哥哥去,自個回家。

    趙三因年齡才十六七,並沒分家,還和哥哥趙匡胤住一起。回家就碰到了嫂子賀氏,賀氏問他二哥怎麼沒回來,趙三便如實答:“二哥去李繼勳將軍家了,今晚可能不會回家。”

    賀氏便不敢再過問。這個婦人平素賢淑,與人和善,但性格有點軟弱。

    她娘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父親只是底層小校……當然趙匡胤的父親下聘的時候,趙家也是門當戶對的存在。但是漸漸地,趙匡胤升到了殿前都虞候級別,就已經和原來的階層有著本質區別了。賀氏弱勢,自是處處都讓著趙家的人,特別在老夫人面前更是比親生女兒還孝順。她哪敢阻攔夫君夜不歸宿這等小事呀。

    殿前司,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個系統,與天子侍衛親軍系統並列的機構。趙匡胤將要升遷的職位,已經躋身國家最高級的武將行列,非同小可的地位。

    老三趙匡義一想起自己的哥哥,又看到面前這位軟弱又瘦的嫂子,腦子裡就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偷看到的他最喜聞樂見的場面:一個又黑又高壯的大漢,死命壓著一個又瘦小又白的小女子,狠勁地折騰。

    不用親眼看到,就是回想一下,趙三的心情就莫名激動。他的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幸好努力忍住,要不然可要大笑起來。

    現在賀氏就在面前,而且二哥不在!趙三被一種難言的渴望籠罩,難以自拔。二哥的女人!原配、正妻!

    哥哥的東西,特別是哥哥在意的、要緊的東西,趙三就有一種無法控制的喜愛​​。

    打出生起,趙三就發現自己的親哥哥獲得了所有人的誇獎,哥哥走到哪裡都能號召感染周圍的人敬重他,而趙三卻總是被忽視。趙三一面崇拜敬重哥哥,一面又覺得只要是哥哥的東西都是好的、都別有滋味!

    如果賀氏不是哥哥的妻子,她長得也不算美貌,趙三肯定是連一丁點興趣都沒有。但偏偏她是哥哥的女人!

    趙三自知,如此心思不對,很不合禮;這種事不用思索,明明白白是風險極大、代價高昂的……可趙三此時此刻已經陷入那種莫名興奮中無法自拔。

    他心裡很害怕,怕事情敗露,但越害怕就越想幹。就算不付諸實施,幻想一​​下計劃的過程,也是非常美妙的!

    尋思了一遍,至少此時他認為這事兒簡直天衣無縫!

    他不動聲色,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決定付諸現實……那麼不安,那麼害怕,但心坎那個跳得!心口加速跳動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我回來一趟,就是怕家裡的人擔憂咱們兄弟,專程回家言語一聲。大哥在李繼勳將軍家;我宴席上也碰到了個舊日同窗,分別重逢,今晚要趕著過去,一會兒嫂子告訴我娘一聲。”趙三說道。

    賀氏道:“三弟年紀還小,別喝太多酒。”她可以關心家里人,但不能管著。

    趙三點點頭,便返身出門去了。

    這座住宅就是趙三的家,他對自家簡直是太熟悉了,每一處草木每一道牆都輕車熟路。

    趙三到屋後找到一處較矮的牆,肥胖的身體因為激動的心情變得非常矯健,輕輕鬆鬆地偷溜進了自家的院子。趁著天還不算很晚,嫂子等都沒回房,他打算先混進嫂子的臥房裡藏進來,伺機而動。

    雖然激動,但忐忑不安一直揮之不去。趙三重新尋思了一遍:我說了要出門,晚上不在房里便沒人過問,溜回來定是神不知鬼不覺;等一下嫂子回房後一定會閂門,先藏到她的臥房裡,就省去了入室的困難和麻煩,也不會弄出動靜。

    趙三一時間覺得自己太有智慧了,太機智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49 AM

第三十八章 挑撥離間

    趙三做事,都是一開始膽子大得超乎想像,但稍一遇到挫折就會動搖決心,心生懼意。他也了解自己的作風,所以打算一鼓作氣進行下去。

    正要輕車熟路地摸進賀氏的臥房埋伏起來,忽見牆邊燈下一個人影晃動,他驚嚇之下向院子裡的一顆樹下一閃。正值樹葉樹枝濃郁的夏季,他一跑過去就與樹梢的陰影融為一體,頓時大氣不敢出,動都不敢動。

    剛藏好,就見一個丫鬟端著盆從屋簷下走出來。趙三一看只是個丫鬟,頓時非常生氣:作死的東西!險些撞破了好事,看老子以後慢慢收拾你!

    幸好他機智敏捷,不然被那丫鬟看到,又拿去一說在院子裡見到趙三了,怎生解釋……趙三不是剛出去找他的舊同窗了麼?啥時候回來的,也見到進門啊。

    趙三心生惡毒怨恨,專門留心瞧清楚那丫鬟究竟是哪一個。抱定主意,這事兒完了,定要讓那丫鬟付出代價!

    等那丫鬟走過,趙三不敢多作停留。只見附近沒人了,便不多想,立刻輕手輕腳十分靈活地溜進了那屋,然後隨手把門掩上。

    他進屋後就到處尋找能藏匿的地方,這屋有一道屏風隔著,里外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主要是趙三太胖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一個小疏忽,事前沒想到哪裡可以藏人……真是百密一疏。

    他先是打算往床腳底下鑽,但床底太矮,鑽不進去。強鑽了一下,把床鋪都頂起來了,實在是身體太大的緣故。還有一個櫃子照樣進不去。

    眼見沒地方躲,趙三漸漸更加害怕了。又想起剛才在外面險些被丫鬟撞破的危險,心道這事兒萬一敗露,那可不得了;但實到如今,那極度想要的一刻就近在咫尺,他又心有不甘。

    大家都覺得他年紀還不大,樣子又長得白胖,臉蛋紅撲撲的,人畜無害又喜好讀書的好人兒。應該沒人懷疑自己能幹出這等事吧……嘿嘿,在外頭風光無限又怎樣,夫人不是照樣被我趙三弄到手了!

    正在他左思右想說服自己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面有說話聲,越來越近了。

    趙三大驚,倉促之下忙走到門背後,既然沒地方躲,可以出其不意掩其不備,直接從門後控制住瘦弱的賀氏……但思維靈敏的他又立刻意識道:既然有人說話,那就不止一個人,自己怎麼控制得住兩個人?

    此時他窘急了,見牆上掛著一大幅人物畫,光線又暗淡,便奔過去站在畫跟前擺個姿勢,想裝作是畫上的人物。可是外面的人一進來就要掌燈的!趙三醒悟自己想了個極其餿的主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趕緊離開那畫兒。

    實在來不及了,他繞過屏風到了裡面,就聽見了開門的“嘎吱”聲。沒法子,立刻奔到櫃子旁邊,然後將櫃子抱出來躲在後面……這實在不是個高明的藏身之處,那櫃子挪了位,不靠牆怎麼看怎麼扎眼。只要有人注意到櫃子,必然暴露。

    太危險、太嚇人了!趙三覺得自己的腿已發軟,開始後悔起來。但是事到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

    片刻後,門就關了,細聽之下有閂門的聲音。希望進來的只有賀氏一個人!應該只有她,如果有人跟進來她暫時就不會閂門!

    趙三覺得自己在櫃子後面太扎眼了,萬一賀氏一看到這奇怪的情況就大叫出來怎辦?

    屏風上一個端著燈的影子進來了,趙三很想抓緊時間閃身出去,猛地摀住賀氏的嘴。但又擔心時機不對,眼下已經來不及,要是猛地衝出去驚嚇了賀氏讓她大叫一聲,可得糟糕……到時候家里人聞聲趕來怎麼說,跑到嫂子屋裡,難道說我隨便進來逛逛?

    趙三越想越怕,腳一步也動不了,硬著頭皮在那裡憋著。居然毫無動靜!趙三覺得自己的執著感動了上天,天助我也,這也都沒被發現!

    暫時沒被發現不能說等一會兒被賀氏偶然發現,趙三立刻壯起膽子把頭伸出來瞧。只見賀氏正面對這床鋪,慢吞吞地寬衣解帶,動作看起來鬆懈極了……當一個人獨自在房間裡,總是會比較鬆懈吧。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趙三輕巧地躥了出來,悄悄走到她的背後,猛地伸手摀住了賀氏的嘴,順勢一撲就將她撲倒在床。賀氏大驚,一面亂蹬,一面伸手抓趙三的手,但她那細胳膊細腿的完全不是趙三的對手,無論怎麼掙扎都沒用。

    賀氏拼命轉過頭來看,發現是趙三,眼神裡充滿了詫異和疑問,掙扎稍稍輕了一些……畢竟是家里人,不是陌生的賊匪。過得一會兒,她似乎想明白了趙三為啥會在房裡,又劇烈掙紮起來。

    趙三捂著她的嘴讓她亂蹬亂抓,心裡同樣恐慌得很。他沒帶繩子和堵嘴的布,因為他早就想通了……光是來強的不行,事後她說出去怎麼辦?必須要和她講道理的!

    “你太美了,我忍不住……”趙二用哀求一般的口氣小聲道,他的聲音也因緊張和害怕而顫抖,“從了我罷,一定對你好的!”

    賀氏拼命搖頭,可憐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嗚嗚嗚……”賀氏嘴裡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趙三又是害怕又是激動又是緊張,使勁按著賀氏的嘴,拿自己的身體往她背後蹭。 “二哥常不在家,有我陪你也是好事,沒人知道的!”趙三想脫她的裙子,但騰不開手。一手要捂她的嘴,一手要按住她的身體,賀氏雖然弱小,但不按住她還是容易掙脫。

    趙三又道:“你知道我多想你嗎,朝思暮想夜不能眠,為了嫂子你我啥都可以做,就想讓你好哩!”

    過得一會兒他繼續道:“能一親芳澤,叫我死也願意!只要你點個頭,我就放開你,我們悄悄的……我很厲害的,定能讓你好受!”

    二人折騰了一會兒,賀氏沒力氣了,但仍然一臉的憤怒,不住搖頭。

    趙三見狀惱羞成怒,心道我口不擇言矮下身段求你,不領情?他臉色一變,冷冷地沉聲道:“我不怕實話告訴你,二哥眼看就要升殿前都虞候,貴不可言,早想休掉你另娶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不信?那你想想,覺得二哥心裡有你嗎?為啥他不休掉你,不就是因為叫原配夫人滾有點拉不下臉、良心有點過不去?其實你死了對二哥是最好的!”

    他仍然不敢放開捂著她的嘴的手,“如果這事兒敗露了,我大不了被打罵一頓,但還是二哥的兄弟,兄弟是變不了的,何況俺們娘還在!娘對我如何,你不知道?你覺得二哥會因為一個婦人對兄弟下毒手?哼哼!但嫂子您的下場就不好說了!失貞成了破爛,二哥早就想把你扔掉、卻只是可憐你,這下心頭那道坎也過了,你自個想想罷,什麼下場!休你?想得美,休了你還有損二哥的英名,你只有死路一條!二哥不要你死,娘也要你死,死得越乾淨越好!”

    趙三道:“我現在放開手,你不要叫。要是來了人,我就說是你勾引我,挑撥咱們兄弟之情!”他還有點不放心,又惡狠狠地咬牙道:“聽清楚了? ”

    賀氏無奈地點點頭,好讓他先放開手。

    趙三小心翼翼地放開,並保持警覺,準備隨時捂回去。他也怕,怕喊出來一堆人圍觀……這樣的話,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賀氏一被放下,先大口喘了幾口氣,正色道:“你快走!我是不會從你的,你敢污我清白,我今晚跳進井裡死……”

    趙三愣了愣,心道:要是她真的死都不怕了,會不會破罐子破摔把事情先抖露出去?

    他想了想便換了善意的表情:“何苦呢?嫂子難道還沒想到自己的地位不保,你從了我,咱們聯手,保你正室夫人不失……你別以為我沒用,娘跟前說話,我還是很管用的!”

    “你這個反復卑鄙小人!”賀氏十分憤怒,“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真是瞎了眼!”

    趙三冷笑道:“你可別後悔,咱們家馬上就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了,你熬到現在,就捨得看得見的好日子?”

    “滾!你給我滾!”賀氏低聲罵道。她把聲音壓低,也證明了她不想張揚出去。趙三的話她不從,但那些話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麼一陣折騰和驚嚇,趙三之前的慾|念想法已經散了大半,也沒多少興趣了。

    他的熱情冷卻,馬上就動搖了心思,憂懼佔了上風。現在只尋思著:賀氏會不會把事情洩露出去?她應該不敢聲張,但趙三還是不太放心,畢竟嘴長在她的身上。

    正猶豫,賀氏忽然冷冷道:“我會提醒你二哥,有個禽獸不如的兄弟!小小年紀就這樣,太可怕了!”

    趙三頓時又怒又怕,猛地又撲上去,伸手掐住賀氏的脖子。但他還是下不去手,這是殺人!掐死了有痕跡,查出自己來怎麼辦?

    他狠狠道:“你怎麼不死!卑賤的婦人,還賴在我們趙家作甚?讓你白白享富貴,你還想挑撥我們家兄弟之情!”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50 AM

第三十九章 佛曰

    兩天后趙匡胤才回家,他先去見長輩問安。趙母便說:“你三弟昨天在我跟前說了件事,彰德軍節度使王饒的一個親戚向老三提起,王饒有個女兒賢惠恭勤,又會彈箏鼓琴,非常不錯。”

    “彰德軍節度使?剛加的侍中,那可是三朝元老。”黑臉趙匡胤立刻產生了濃烈的興趣,“王侍中有意把女兒下嫁我們家三弟?”

    趙母搖頭:“話下之意,那王家女不是想嫁老三,或是看上你了。”

    趙匡胤忙道:“那可不行,王侍中比我位高,女兒嫁趙家已是下嫁…​​…當然不可能做妾;但我已婚娶,結髮妻尚在,如何另娶別婦?”

    “我也是這樣對老三說的。”趙母便道。

    趙匡胤拜別長輩,便回自己屋見夫人賀氏,在院子裡碰到了三弟,便隨口說了兩句話,進屋去了。

    不料剛見賀氏,賀氏就神色有異道:“夫君,你可一定要對三弟留個心眼……”

    話還沒說完,趙匡胤伸手就扇了過去,“啪”地一個耳光把賀氏扇翻在地,罵道:“好的不學,學到了讒言!”他頓時便十分生氣,轉身出來,見趙匡義還在院子裡。

    趙匡義忙上來招呼:“二哥息怒。”

    趙匡胤瞪了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不作理會,心道:三弟做事常常沒有分寸,不過只因年紀還小,到底是我的親兄弟,本性也差不到哪裡去。

    就在這時,門房來通報,說是外面有人求見。趙匡胤問有名帖沒有,門房又答:“沒有,來的是個女道士,自稱是主人的義妹。”

    趙匡胤一聽,立刻就叫門房請進來見客。但來的是個中年黑婦,皮膚比趙匡胤還白不了多少,她送了一封信,說玉貞觀的觀主有要事約見。

    趙匡胤拆開信一看,果然是京娘的親筆。

    (玉貞觀便是玉蓮住了好幾個月的道觀,在東京內城。)那觀主號玉貞,其實名字叫京娘,是趙匡胤早年遊歷天下時結識的一個江湖女子。

    那女子裝作被山匪劫持,讓趙匡胤英雄救美。後來趙匡胤才知道,她根本不可能被幾個山匪劫住,因為她武藝很高強;論單打獨鬥或少數人棍棒鬥毆,趙匡胤都不是她對手,還需要救她?

    趙匡胤好意不辭辛苦送她回家,她卻非要想託付終身,沿路幾度暗示,最後又表明心跡。但被趙匡胤拒絕了,表示只當她是義妹。不料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假意又要跳湖唬趙匡胤……結果還是沒和趙匡胤好成,趙匡胤以為這事就算了結了;竟不想這女人如此難纏,跟了好幾年,跑到東京來建個什麼道觀,算來她的年齡都二十好幾了還不出嫁,難道想跟定我趙匡胤?

    他是不會娶一個江湖女子的,自有緣故。

    趙匡胤尋思了一下,下令僕從備馬,然後便進屋找出收藏的幾錠金子,拿布包好。

    約見的地方在大相國寺齋房,一個道士居然跑到佛寺見客,趙匡胤只覺得非常好笑,京娘做什麼道士一定也是胡鬧!還有那個道觀也不是真正的道教。

    趙匡胤把隨從人馬留在寺外,獨自清淨地進寺見客。在這大相國寺是不能胡來的,上到官家、大內貴冑下到文武家眷都曾貢獻過香油錢,寺廟關係很廣,一般人不敢在這裡鬧事。

    再次見到京娘,趙匡胤更不覺得她真的看破紅塵出家了,一個道士,畫了眉塗了胭脂,這像是出家人麼;而且她雖然穿著寬大的道袍,胸前卻高聳,把又厚又寬的袍服都能撐起來。這樣的身段相貌,怎麼看怎麼不像道士。

    京娘腿長個子高,完全不像那良家中的小婦人,可能比有的男子還高大;身子不瘦也不胖,看起來結實圓潤。一張臉的表情很冷清,眼睛十分有神……只看一眼就知道這婦人絕非溫順好對付的女人。

    趙匡胤抱拳道:“義妹。”

    京娘作齊眉一揖,神情舉止倒也端端正正的,兩人入座。寒暄罷,她便說起事兒:“朝廷近來要拆各地佛寺道觀,殃及到玉貞觀了,開封府的官差說我們玉貞觀非佛非道,是邪門外道!要我們限期遣散門人,拆除道觀房屋……”

    趙匡胤把包著金子的布袋先放在腳邊,問道:“那你們是敬什麼神的?”

    京娘眼神無辜道:“王母。我們稱王母教。”

    “王母……教?”趙匡胤頓時皺眉,“義妹離家遠行,平素要讀讀史。漢朝黃巾賊,就是傳天師教,人一多就喊'歲在甲子天下大吉',你們自稱什麼教,非道非僧,那你們想做什麼?官府要拆道觀算是客氣的。”

    京娘道:“客氣?當官的還污衊我們是蜀國的細作!”

    趙匡胤驚道:“怎會污衊你們是蜀國細作,不是南唐細作?”不怪趙匡胤如此一問,官家近期就是想先對蜀國用兵,恰逢此時,說她是蜀國細作就撞到風頭上了,“難道你真的和蜀國的人有往來,被官府軍隨眼線察覺了?”

    京娘低聲道:“不敢有任何欺瞞義兄,我確實和蜀國花蕊夫人費貴妃有來往。去年我在峨眉山上修行,籌建道觀但缺錢,便結識了花蕊夫人,好讓她資助……”

    “這……”趙匡胤的眉頭舒展不開了,當下就提起腳邊的布袋放到桌子上,“這裡有些金子,當是義兄給你添的一份嫁妝,你回家找個歸宿好生過日子罷!聽義兄一言,軍機國事,婦人千萬別稀里糊塗攙和進去了!”

    “義兄的話我沒聽懂。”

    趙匡胤道:“官家早就在厲兵秣馬,事到如今,也不怕說出來。不出半年,我朝就要對蜀國大舉用兵;你在東京,卻和蜀國貴妃有來往,豈不叫人生疑?官府懷疑你是細作奸細,倒不是完全捏造事端。”

    京娘推拒金子,臉上微微一紅,小聲道:“要我還俗也可以,但我的心思你還不懂麼?”

    趙匡胤有點生氣:“你的心思我懂,我的心思你不懂?這都幾年了,如若我要娶義妹,為何要白白讓你耗費青春華年?趙某一直都拿你當義妹,別無邪念。”

    京娘委屈道:“但是我心裡只能有一個人,你進來了,便再也裝不下別人……義妹又不是親的,有什麼關係,當今皇后還是官家的義妹呢。”

    趙匡胤惱了:“我醜話說在前頭,早和義妹說清楚了,你現在白費光陰、今後人老珠黃了別賴我身上!當年趙某護送你,絕非見色起意,更不是看上你了!那時我正尋機投明,做點義事不過為了積攢名聲聲望和品行,而且不止做了這一件善事。若是讓你產生誤會,那真是抱歉得很!”

    京娘道:“那你名聲有了,官位也有了,現在再娶我有什麼關係?”

    趙匡胤站了起來:“我怎麼娶你?我有夫人,娶義妹做小妾?同僚會怎麼看我趙匡胤的為人!”他看起來惱怒,其實忍了一些心裡話,這京娘成年拋頭露面在外面亂晃、不是什麼良善女子,還會武藝,又那麼難纏,娶回家的話是生怕家裡不起風浪?

    京娘道:“做妾我也願意!你怕別人說你,那我可以等,等你夫人走了……”

    “我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婦人!”趙匡胤已經很不客氣了,“就算你咒死了賤內,我也只會續弦門當戶對的人家,與你何干!”

    這倒是趙匡胤的心裡話了,侍中王饒三朝元老,威望很高樹大根深,王家似乎有意……若賀氏萬一壽盡,趙匡胤不迫不及待地娶王饒女,和這江湖婦人糾纏什麼?

    趙匡胤又道:“我當年一番好意,又始終恪守禮數,連一根手指頭都沒碰你,你還能說我忘恩負義不成!我真沒想到你會如此不依不撓!”

    京娘咬著牙忍著,說道:“難道為了富貴,你可以拋棄所有?”

    “不是富貴,是建功業做大事、是佐君安民的志向!婦人之見,懂大丈夫的抱負?”趙匡胤冷冷道,“何況趙某拋棄誰了?你我曾結為兄妹,我現在給你錢勸你好生過日子,難道有錯?”

    京娘哽咽道:“我知道你胸中只有大事,我也不計較你心裡沒我,只要我心裡有你就行了……我又不要你什麼,也不會阻攔你去做大事。”

    趙匡胤冷道:“你想想自個的樣子,是那麼輕巧的?你的事我不會管!道觀封了最好,封了你沒地方容身,回家去反是好事。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什麼好自為之,你威脅我?”京娘也生氣了。

    趙匡胤道:“我與你無冤無仇,威脅你什麼?你只要不再纏著我就行了。告辭!”

    等他拂袖而去,京娘呆呆地坐在木桌前,良久才想起桌子上的金子留下了。她猛灌了一口茶,“哐”地把杯子拍在桌子上。

    這時進來了一個和尚,合十道:“阿彌陀佛!佛曰:戒怒……”

    “佛曰,佛曰!你眼睛瞎了嗎,沒見我是個道士!”京娘生氣地罵了一句。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51 AM

第四十章 忠貞不渝的執念

    京娘離開了大相國寺,回她的玉貞觀。

    她坐二人抬的轎子回去,打扮看起來倒有點像道士。頭戴帷帽、白紗遮臉;身上穿著一件背上有八卦圖的寬大道袍,這道袍寬得實在不像話,大熱天的恐怕也只有她還穿得住……但仍然沒法遮住身材,主要是胸部撐得太高​​,以至於讓胸襟看起來空蕩蕩的、使衣服顯得更寬大不合身。

    如果沒這一身寬大道袍遮掩,她那蜂腰、挺拔豐腴的誘人身材,恐怕就太過引人注目了。

    玉貞觀離大相國寺並不遠,這地段有一小塊地也不容易;若非在峨眉山修行時得到花蕊夫人的資助,她也沒法建立這個道觀、在東京也就沒地方立足。

    多年前,京娘的父親曾是南方一個大商賈的門客,她因此在小時候見過來自遠方的色目人。色目人帶來了各種各樣的神靈,但她一律不信;不相信的原因很簡單:她不覺得色目人的神能管到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事。

    父親效力的大商賈為富不仁,但他還是願意不惜性命捍衛主人。他告訴京娘:一個人安身立命,要麼做大夥兒的主人;做不了主人,就該不顧一切效忠唯一的主人,切勿三心二意,也不必問原因。這樣活著才有歸宿……她父親或許不知道,一言一行的以身作則已經在幼小的京娘心裡埋下了種子,慢慢生根。

    京娘長大後就沒法改變自己,在她的心裡,一生最大的事就是要選一個主人,然後託付終身,忠貞效忠、至死方休。為了極度的忠貞,這個人當然必須是夫君,什麼都省了。

    所以她才毫無道理地跟著趙匡胤不放,因為那年就認定要跟他了。

    當時京娘被拒絕,回家後本想以死明志,後來沒死成才抱著一點希望,又離家找趙匡胤來了……但趙匡胤一直不答應,只讓她做義妹。

    ……

    或許因為受到了刺激,後來京娘才做了一些更加讓趙匡胤敬而遠之的稀奇事。

    她在東京想辦法建立玉貞觀,收了一批婦人為道士。

    這幫婦人沒幾個正常的;若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恐怕也不會跑到這破道觀求安生,更不會信什麼王母教,人家傻了才不尋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多好。這些人裡面,有一部分人是愚昧無知長相醜陋的婦人,就像那個專門給京娘送信的黑婦,手腳粗壯差不多有趙匡胤那麼黑;也有年輕漂亮的,但絕不是什麼良家閨女,都是有各自的悲慘,實在是難以熬日子了……比如玉蓮,差點就入了王母教。那些人和玉蓮的遭遇大同小異,反正都是命不好。

    這些幾乎都被世人拋棄無法生存的女人,京娘毫不嫌棄,收為己有,並讓大家在同一個歡樂的美夢下相處如一家人。由於每天不斷要念詞讚美“聖姑”,現在教徒已經對京娘的神化身份深信不疑,認為她是王母娘娘身邊的仙女,下凡來的。若是虔誠,每個人都可能修成仙女,有如仙的美貌、有瓊樓玉宇的仙宮居住、有錦衣玉食,反正在雲裡的仙境,只有鮮花只有歡樂;而沒有拋棄和迫|害。

    官府一向沒怎麼過問她們,若非正值皇帝下旨摧毀滅掉那些多餘的寺廟道觀、以節省資源,估計官府也懶得管玉貞觀……因為她們實在沒幹任何壞事,也沒強拉良人入教;教徒全是些非正常人、家都沒有,攆散她們讓人去哪裡容身?

    曾經一次官府想派人驅散她們,結果當場就有二人自裁,表示要離開聖姑,只能去|死了。官府的人趕緊作罷,息事寧人。

    ……京娘坐轎進道觀後院時,大夥兒仍在天井裡盤腿坐著敬天,中間放著一個銅鼎,青煙繚繞,女道士們就圍著銅鼎念詞兒,詞兒簡單到俗氣:“感謝王母,感謝天!王母聰明公平,無所不能,世人若敢不敬,挫骨揚灰;王母派聖姑玉貞下凡,解救疾苦……”

    正在念誦的就有四五十人,京娘近乎白手起家能養活幾十個人,且沒有乾任何不法之事,也算是很有本事。

    眾人見到京娘現身,急忙伏拜在轎子旁邊,紛紛呼:“聖姑!”

    京娘不用回應,一言不發進了“關內”:她修煉仙術的房屋。然後召見四大護法梅、蘭、竹、菊入關商議機宜。

    現在京娘一肚子悶氣,心中一片迷茫,就像是無根之萍浮在水面一般,趙匡胤似乎是完全拒絕自己了,卻不知道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哪​​怕一點點希望也能叫她好受。這件事一時想不通,眼下的事卻迫在眉睫:沒人在官府幫忙的話,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玉貞觀就要被拆了。

    “趙匡胤不願出力。”京娘乾脆利索地和手下說了。

    幾個護法長得都還可以,京娘也不願意成天看著太醜的人在自己身邊做近侍。她們一聽也跟著犯愁了,其中一個說:“那怎麼辦!如果道觀拆了,大家沒容身之所,也沒有進賬了……一共五六十人該靠什麼生計呢?”

    四人議論了一陣,一籌莫展。這麼多人沒地方住,又要坐吃山空。都是婦人,能做什麼,確實是很頭疼很嚴重的現實問題。

    就在這時,梅護法說道:“你們還記得在玉貞觀住了幾個月的玉蓮麼?”

    眾人紛紛表示還有印象,但不知道梅護法提她是何意,忙詢問。

    梅護法似乎忘記了煩憂,八卦起來就眉飛色舞:“玉蓮在道觀裡的時候,提過一個叫紹哥兒的禁軍小校,你們或許不知道,但我最愛打聽這些有趣的事兒了!玉蓮為什麼住著住著回去了呢?因為紹哥兒回來了,還升了大官,第二天就帶著百十來人去市井中風光迎娶玉蓮。那排場叫一個大,百十騎兵護衛啊!我好奇又找人打聽了一下那紹哥兒究竟升了什麼官……內殿直都虞候,還有什麼州的刺史。不小了吧?”

    有人脫口道:“玉蓮都那樣了,還有當大官的願意娶?叫什麼哥兒,年紀不大吧?”

    梅護法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玉蓮已經住進了以前符家的院子,就離這裡不遠;聽說那院子是皇后親自賞給紹哥兒的。”

    頓時幾個人覺得有辦法了,其中一個女子立刻說道:“玉蓮在咱們這裡,待她也不錯。要是去求玉蓮,讓她找紹哥兒幫咱們在官府裡打點一下,說不定玉貞觀就沒事了!”

    連京娘也覺得這路子不妨一試,按照她的經驗,女道士去忽悠貴婦,是很可能成功的。她便下令讓梅護法去辦這件事。

    等手下的人告辭退出道關後,京娘剛被分散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趙匡胤身上。她把之前趙匡胤說過的話又一連回憶了幾遍,更加傷心欲絕。

    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坍塌……什麼王母聖姑,她自個都不信,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她脫掉身上的道袍,裡面是素白有花紋的“仙女服”,便有氣無力地躺在木榻上,什麼也不想做了。

    ……

    她疲憊無力地睡了一覺,醒來又陷入了糾結的心情中。

    不如聽從趙匡胤的話,把觀主交給手下,回家去算了。但京娘一想到在家鄉的名聲不好,便又不想回去。怎麼辦才好呢?

    心裡難受,她便想起了前月煉製的“忘憂散”,那丹藥吃了對身體不好,但會感覺輕飄飄的很舒服。這是她從峨眉山得來的魏晉古籍,照著煉製的;據說魏晉名士一天到晚沒事幹,就吃這種“忘憂散”飄飄欲仙。京娘琢磨這丹藥吃多了不好,但在很難受的時候卻是良藥,少吃就是了。

    難受的時候,就是現在。京娘幾乎毫無壓力,好不好又有什麼關係,吃死了索性不煩惱。

    她便起身取了一枚丹藥,倒了清水吞服。但一時間沒感覺,她也不怕什麼,又連吃了兩顆。

    一次吃下去三顆忘憂散,沒一會兒藥性就開始發作。她的臉上漸漸起了紅暈,嘴角露出了妖嬈的笑容,先是輕飄飄的,然後藥性越來越強,視線都模糊了。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凡間,只覺得已經上了仙境;連自個是誰,幹什麼的已經全數忘得乾乾淨淨,心中隱隱有種感覺,歡樂無憂才是真實,而世間只是一場夢。

    就在這時,門外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聖姑,事情很順利。玉蓮答應我,一定會想辦法幫我們,報答收留之恩。她已經說服了郭施主,郭施主卻說擔心我們是什麼邪|教;他不想助紂為虐,說要先弄清楚咱們的事兒才願意幫忙……咱們雖然沒做壞事,卻沒有官府的度牒啊!”

    裡面沒有回應,門外的女人又道:“要不聖姑下令邀請他過來親眼瞧瞧?就看他信不信了。”

    屋裡半躺著的京娘根本不知道門外的人在說什麼,她連玉貞觀是什麼都搞不清楚了,聽見有聲音,就嬌聲“唔”了一聲回應。

    門外的人聽到回應,便道:“我明白了,這就馬上去請他過來。好讓郭施主明白,咱們只做了好事,可沒做壞事哩!”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2:52 AM

第四十一章 糾葛

    郭紹願意親自走一趟管這事兒,有因玉蓮得到過玉貞觀恩惠的原因,也有那道觀離家就幾條街近的緣故,但最主要的是:玉蓮說觀主的名字本來叫京娘。

    他懷著尊重的態度,懷著期待的心情,騎著馬過去了。主要是想見見京娘,幫忙什麼的如果力所能及,郭紹樂意效勞。

    一個很普通的道觀,大門口有個院門,進去就面對正殿。郭紹忽然有種感覺:這道觀不倫不類。至少旅遊的時候見過的道宮的格局和這裡完全不同;特別那正殿,怎麼看怎麼像佛教寺廟的構造。

    他們為了香客們拜神和“送錢”方便,把一尊泥塑的神像立在正殿的中間,四面八方都設蒲團,蒲團前面放著容器……裝錢的瓦罐。郭紹饒有興致地瞧了幾眼,只見“生意”還不錯,蒲團上都跪著香客,後面還有拿著香等著的,香客絕大部分都是婦女;這大概就是女道士開的道觀的優勢,或許婦人們覺得女道士更有安全感。

    那些香客的神情真是非常虔誠,閉著眼睛專心致志地默念著什麼,然後伏身磕頭拜神,拜完跪直了繼續祈禱著。

    人確實是群居動物,很容易受群體的氛圍影響,連郭紹瞧著他們這樣虔誠,心裡也有種念頭:不會真的有神靈吧?不管有沒有,還是不要有褻瀆之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確實有時候人的成敗得失根本預算不到,就是看運氣,玄虛的東西就那麼神。

    舉頭三尺有神明,至少很多古人是很信這玩意的,連郭紹也不能完全免俗。

    除了跪神,大門邊上還有專門設攤求符的道士,郭紹想起自己帶到高平、晉陽去的那道符,就是在這裡求的吧?

    玉蓮求符的時候,也是在神像前默默地念著,虔誠地祈求吧?

    看著眼前的景象,郭紹心道:這個什麼王母教,說她們非法賺錢還勉強說得通,扯上邪|教就不太像了。

    在一個中年女道帶引下,郭紹穿過了前殿、中殿,又進了一道有人守著的院門,一進去裡面就只見道士來往,不見有香客閒雜人了。周圍的建築看起來都不怎麼考究,中間那個銅鼎好像是度銅的,女道士帶著他走過天井、上了石階,在上房門前站定。

    “郭施主到了。”女道士道。裡面沒人回應,她又喚了一聲,終於聽到了“嗯”的一聲,聽得郭紹心頭一酥,裡面的娘們說話怎麼這種聲音口氣?

    門“嘎吱”一聲被拉開,郭紹頓時愣在那裡。只見一個滿面紅暈的漂亮女子站在面前,女子個子高,穿著一身素白衣裙,衣衫不整,領口被抓扯得凌亂,鎖骨下方微微露出豐腴白皙的鼓囊囊的肌膚;更不堪的是她的上衣布料被撐得老高……衣衫單薄,火辣異常的身段,面目紅潤、眼睛裡帶著春意,真是說不出的妖嬈風情。

    她二話不說,竟然一把將郭紹拉了進去。郭紹沒留神、一下全身都貼在她的身上了。

    一股子香味兒撲鼻而來,氣味很清淡、但又很明顯,非常特別,根本想不出是什麼胭脂花粉的味道,或許本就不是抹上去的,而是她身體散發的女性特有的氣味。隔著衣服,郭紹還是能感覺到她的肌膚滾燙。

    他頓時尷尬極了,身體立刻僵直。

    “女施主請自重……不對!女居士不要這樣……”郭紹尷尬之下緊張說道。

    但這女子緊緊抱著他就是不放。

    郭紹想去推她,但是她抱得那麼緊力氣還大,要是伸手去推她必然拉扯到一塊兒了,他便攤開手錶示自己並不想非禮這個女子,忙回頭道:“快拉開她,她是什麼人?”

    這時進來了三個看樣子超過四十歲的婦人,他們卻動都不動,其中一個說:“聖姑是不是神靈上身了?”

    郭紹聽罷叫她聖姑,暗忖可能這位就是觀主,猛然醒悟道:“她一定是嗑什麼烏七八糟的仙丹了,神誌已不清!快幫忙。”

    但她們完全不理會郭紹的要求,另一個人反而說道:“把門關上吧,別叫其他人見到了。”

    郭紹不解道:“這什麼情況?”

    其中一個中年道士一口亂七八糟的玄虛道理:“聖姑要做的事,我們絕不能反對;聖姑的意思,我們也不能違抗。”

    這時懷裡摟著他的女子在摩挲他的胸膛,朱唇也印在了他的脖子上,郭紹急道:“你們要坐視她被污了清白?”

    三個中年婦人面面相覷,又有人道:“要不先拉開再向聖姑解釋吧。”

    她們便上來拉扯二人。得到了幫助,郭紹鬆了一口氣,他倒不是故意要裝正人君子,更不是有一顆正人君子的心……都到古代了,當然要入鄉隨俗。

    他極力反抗,便是嘴上說的理由,真沒亂說:

    京娘真是他前世就聽說過的那個京娘麼……很可能是,傳言不是和趙匡胤有糾葛,名字又叫京娘,確實太巧了。故事裡的京娘可是願意跳湖自盡明志的婦人!這樣的人,如果郭紹第一回見面、就把她的清白給污了,恐怕會十分麻煩。

    在幾個人拉扯中,郭紹的衣服都被撕破了,四女一男亂糟糟的扭成一塊兒,七手八腳十分混亂。

    就在這時,郭紹忽然感到後頸一悶,眼前一團白霧騰地冒了起來,身上也沒力氣了。

    ……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這屋裡的女道士已經不見,身上有什麼東西軟乎乎的,馬上意識到有個女的躺在身邊。他轉頭一看,果然見那聖姑蜷縮在木榻上,還在昏睡。

    她的長發散亂,眼睛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呼吸很均勻。身上還穿著那白衣裙,但一片狼藉凌亂;郭紹目光下移,忽然發現白裙上一塊紅色的血污,頓時腦中一個激靈!

    他嚇了一大跳,暗忖:娘|的!啥滋味都沒嚐到,這就把事惹下了?

    這什麼聖姑之前肯定出了什麼事或吃了什麼丹藥。如果她真是見第一次見面就胡來的女人,怎麼還是清白之身?看她的樣子至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在古代已屬大齡。

    婦人的清白還是很重要的東西,郭紹意識到事情不輕巧,又見周圍沒人,便仔細檢查確認了一下她身上的痕跡,確實是剛壞了清白……應該就是他幹的。

    這事兒還能說清楚?

    郭紹心緒煩亂,覺得反正都這樣了,不如再搞一次……

    可正當大白天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進來,昏睡的這豐腴的女子什麼時候會醒了,他便作罷。趕緊爬起來收拾了一番,就覺得先離開此地再說……畢竟在她們的地盤上。

    郭紹覺得這件事確實有點嚴重,心道:趙匡胤和她是什麼關係,會不會找我算賬? !

    他回到家裡,來回踱了幾步,家中一共只有四個人,心慌意亂之下便尋思要不要集結親兵隊到府上來防備意外。想來想去,覺得一有事就嚇得調兵,太沒膽識了;這是在東京,街頭還有官舖呢,此事暫時還能沉住一下氣,瞧瞧情況。

    於是他便只派黃鐵匠去請左攸。

    ……

    左攸當天下午就到了,郭紹請入客廳,卻不說壞了人家清白的事,只說道:“這附近有個道觀,叫玉貞觀,曾對我家的玉蓮有恩;現在因為那些道士沒有度牒,官府要拆除房屋驅散道士。但據我所知,那座道觀收留的都是一些無家可歸的婦人,不僅沒有危害,還是一樁善舉。若是粗暴驅散,反而讓她們沒了生計。我想找人幫她們說說情,左先生以為該如何入手?”

    左攸道:“這種事該開封府有司衙門管,又是小事,主公去找其他人有些小題大做。我以前曾在開封府做過小吏,認識一些人;雖然當官的未必把我一個小吏放在眼裡,但今非昔比,我可以拿主公的名號去找開封府有司官員。”

    郭紹沉吟道:“開封府和內殿直有什麼關係,他們又不認識我,會當回事……”

    左攸笑道:“當然沒有關係……但官府為什麼要開罪主公呢?東京官場,無論文武說到底都在一個朝廷,假如主公真想拿一個文官怎麼樣,也是有辦法的,您不是認識向訓麼,向訓不是和宰相王溥關係近麼?還有,主公現在住這個宅子是符家之產,有心人應該留意到這一點。所以,沒有人願意無緣無故開罪您;讓他對一個無人在意的小小道觀網開一面,又不是什麼了不得、辦不到的大事,舉手之勞還討個人情,何樂不為。”

    “言之有理。”郭紹點頭道。

    左攸淡定道:“此事交給在下,三日之內必有回稟。”

    左攸起身離開客廳,剛走,黃鐵匠就進來了:“咱們府門前有個婦人,站在那裡,問她有什麼事卻不回答,不知道是是乾什麼的,嚇人得很!”

    郭紹問道:“就一個人?”

    黃鐵匠點頭道:“就她一個,她就站在街上,沒怎麼樣,老兒也不好去轟走。郭郎要不去看看,是不是您認識的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07:05 PM

四十二章 走光

    果然找上門來了!又聽黃鐵匠說她是一個人來的,看樣子還有得商量。

    雖然郭紹覺得自己冤得慌,但有什麼辦法……和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連一點滋味都沒嚐到,就被人揪住說事態嚴重了、那是萬年才開花結果的仙果;豬八戒還沒郭紹這麼冤,起碼老豬是自個願意去吃的。

    郭紹從大門旁邊的角門走出去,果然見到那娘們直愣愣地站在路邊,既不哭也不鬧。她見郭紹出來,眼睛便盯著他。

    郭紹走過去,好言說道:“'聖姑'親自登門,先請到蔽舍客廳,咱們好好說個長短。事已至此,咱們論誰的對錯也沒用了,得商量個法子,看怎麼解決,你說是不?”

    京娘不予理睬,什麼也不說。

    郭紹又道:“這里當街,人來人往的,咱們自己的事何必做給路人看,你先進門來。”

    她好像聽不懂郭紹說話似的,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這副樣子甚至叫郭紹懷疑自己和五代十國的古人是不是有語言障礙,但他都混跡幾年了,感覺好好的,不能一下子就叫別人聽不懂了吧?

    郭紹決定換個​​人來勸說,玉蓮不是在玉貞觀呆過幾個月麼?想罷他便轉身而走,不料他一走,京娘默默跟了過來。這便好了。

    一進角門,郭紹便繼續說起話來,不過很像自言自語,因為身後的女子壓根不搭理的。 “上午我一進你的門,就提防著怕毀你清白,多般掙扎反抗;不料你那些手下那麼蠢,上來幫忙拉扯,不知誰一掌就把我打暈了,掌法角度真是找得準,一擊而中……”

    他各種好言好語,和身後跟著的京娘一道走進前面的院子裡。就在這時他便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一句話簡單直接,很符合他的作風:“趙匡胤和你什麼關係?”

    這一句話出口,立馬見效。

    京娘頓時打了樁一樣就立在原地,臉上的神情變得冰冷。

    郭紹回頭一看,直覺身上都一陣寒冷,差點打個寒顫。心道:我一定是說錯話了,但似乎也沒說錯什麼,這個問題本來就需要了解的。京娘的神情,好像是馬上要跳過來殺了他一樣!

    這種感覺非常強烈!她連指頭都沒動一下,但郭紹就是覺得她即將要使用暴力。他的心頭就是一虛:首先心理上就落了下風,不管怎樣總覺得人家清清白白的處子是受害者,真動起手來,他能用出全力?這就是戰爭策略上“正義”比“不義”更厲害的原因?

    其次郭紹聽玉蓮說過,京娘跑過江湖,武功很好。而郭紹其實根本沒有“武功”,他最擅長的是箭術,短兵器格鬥也很有點歷練,可是什麼散打武功招數、摔跤扭打技術完全是一竅不通。而且郭紹也算不上猛將,就算是猛將也沒那麼多工夫練習鬥毆,戰陣上根本沒用;弓馬騎射,加上長兵器使用技巧,最多算上刀盾,這些才真正用得上……現在如果這樣赤手空拳打起來,他真沒自信能打過京娘。她看起來個子高大,比郭紹也矮不了多少,據說又有武功,好像不是什麼軟茄子。

    僵持了一陣,幸好京娘沒有動粗,而且也沒說一句話,神色變得淒冷,冰冷冷中又叫人有些許可憐。

    郭紹覺得自己拿她沒轍了,打算迂迴作戰,讓玉蓮來試試勸說。

    玉蓮正在前院正院之間的洞門口瞧,她應該也察覺到了此事的怪異,但還不知道究竟郭紹和京娘之間發生了什麼……郭紹沒說。恐怕玉蓮也想不到會發生那種事:郭紹京娘之前完全不認識,要不是玉蓮想還玉貞觀的人情,央求郭紹幫忙,他們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早上都還不認識的兩個人,扎眼工夫怎麼變成這個模樣,京娘都找到家裡來了,而且好像有極深的怨恨。

    ……郭紹丟下站在院子裡已經“落地生根”的京娘,走進洞門,玉蓮也跟了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玉蓮疑惑地問。

    郭紹汗顏道:“我把京娘給上……那個了。”

    玉蓮頓時怔在那裡,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也太不講究了,這才見第一次面……京娘怎麼那個樣子,你來強的?”

    “我怎麼會做那種事?唉,這事兒有點意外……”郭紹尷尬道。

    恍然之間,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難道就是尹志平!人家趙匡胤千里護送,只有純真的感情,君子一樣秋毫無犯;妹子感動於他的人品、以及大丈夫一樣的安全感,兩情相悅……然後他郭紹二話不說,上去就把妹子搞了,弄得流了一片血。

    於是郭紹就把前因後果對玉蓮坦白了。

    玉蓮卻說得輕巧:“這是命好,京娘跟了你,恐怕比跟趙匡胤好得多。”

    “何出此言?”郭紹道。

    玉蓮搖搖頭,不答。郭紹見狀心道:難道有什麼道道連玉蓮都懂,自己卻犯傻?不過細想來,似乎確實有點蹊蹺:趙匡胤護送京娘那會兒應該沒從軍、更沒當官,不然他哪來大把時間幹這種事,他和京娘的事過去那麼久了,為何京娘還在一個破道觀里而不是在趙家內宅?

    玉蓮輕輕說道:“你只有娶她了。”

    “此話有理。”郭紹點點頭,若有所思。市場上的果子,你莫名其妙上去咬了一口,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把那果子買下。

    玉蓮道:“就看郎君怎麼娶她,如果願意明媒正娶,此事也好辦……郎君又不是多差勁的人。”

    她又幽幽說道:“畢竟京娘是清白之身。”語氣裡似有哀嘆和無奈。

    郭紹聽得出來,心道玉蓮是屬於自己的人,幹嘛不多給一點關愛,忙好言道:“世事艱難活著不容易,況且你那兩次並非自願,都是過去了的事,不提也罷。”

    他用右手用力捏住左拳,又沉下心認真考慮了一番:當然不願意娶京娘為正妻!

    而且他的這種想法一點糾結都沒有,念頭十分通達:不願意損失自己的利益,來對一個原本非親非故的女人太好,哪怕覺得京娘也是無辜受害者……做妾當然可以,只要她願意。

    他根本就是個沾染了人世間的功利心的大俗人,和高尚情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其實京娘模樣身段長得不錯,年齡看起來比郭紹大好幾歲,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她和自己本來是沒有關係的,也不是他什麼人;郭紹如果不是被打暈乾了那事的話,可以有更好的選擇,就是找個門當戶對的聯姻。年輕的中央軍副軍長、而且還有上升空間,肯定有機會相中一個家中有底子的姑娘,雙方結成親戚相互呼應,對前程大有裨益;感情也是可以通過時間培養起來的。

    從某種程度上考慮,郭紹覺得明媒正娶了京娘,就是損失了一種實在的大好處……

    要計較什麼愛情,他和京娘更沒有愛情,連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都不了解。就搞了一次,連滋味也沒嚐到。

    郭紹心道:如果我發跡了,遇到的女人上來就搞|我一次,然後必須負責她和她們全家的榮華富貴,我他|娘|的能負責得起麼?

    他來回踱了幾步,並不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在他看來,這些心思是人之常情;但說出口來就顯得比較冷漠自私了,索性不說、心裡頭明白就好。

    想來想去,他顯然不好開口說:我只想收她做妾,玉蓮你去勸勸她認命吧。

    一時間比較棘手起來。郭紹想了一陣子,想得更多,一會兒又想到了“宋太宗”趙匡義:他十分不願意將來為趙匡義賣命效力,但若是沒有足夠的實力,由得你願不願意?

    找有權勢的人聯姻,對!聯姻是加快實力上升的道路之一……現在對京娘太好了的話,讓她成為郭夫人,將來需要聯姻的時候,難道又欺負人家、逼人做妾?

    另外還有問題。京娘似乎和趙匡胤有兄妹之義,娶上司的義妹做妾?叫趙匡胤的臉面往哪擱!

    當然這種兄妹只是名義上的,別想因為娶個義妹就能圖他趙匡胤什麼;要是能圖到啥,京娘自己怎麼還在一個破道觀裡做道士?

    這件事真是太他|娘的複雜了!

    玉蓮見郭紹支吾語焉不詳,便不再多問,徑直出去勸京娘去了;但好像也沒什麼用,京娘仍然杵在那裡,呆呆的。

    就在這時,陰雲的天空忽然打了雨點。

    郭紹忙走出洞門,喊京娘道:“下雨了,上來躲躲雨。”和預料中一樣,她根本不理會任何人,只顧發呆。

    郭紹想了想,又道:“淋濕了染上風寒事小,穿著濕衣服不得走光了……那個,走光就是濕衣服貼在身上,身體會被別人看到。”

    他完全說的是實在話,京娘那火辣到誇張的身段,走光實在太容易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9 11:53 PM

第四十三章 破罐子破摔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點說來就來,打在屋頂的瓦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七月間,降雨就要下涼,空中送來濕潤的涼風,天地間的熱氣似乎一下子就被滌蕩,變得清涼起來。

    郭紹慫恿玉蓮去拉京娘躲雨,但京娘立刻氣憤地回了一句話:“滾開!”

    玉蓮見她慘兮兮的樣子,被罵了也沒生氣,返身便對郭​​紹輕輕說道:“我先到大門外去一趟,支開黃老頭,讓他回鐵匠鋪看看。 ”

    郭紹急忙點頭贊同。

    他尋思:情況應該開始好轉,至少她開口說話了,不管她說了什麼好話還是歹話,總比起先那樣發呆要好;之前她一臉冷意一臉死灰髮呆,真是太嚇人了!開口就好。

    郭紹又去屋子裡找來一把傘,剛回來,就見京娘的身上已經被雨水濕透。

    本來七月間的天氣就熱,大夥兒都穿得薄,京娘也是只穿了一套素白的立領衣裙,一濕透,布料全貼在皮膚上了。一層濕透的薄布料貼著身子是怎樣的景象……

    不僅身體輪廓暴露無遺,連身上的膚發顏色也印在了因打濕而比較透光的布料上。之前郭紹只是覺得她身材挺好,豐腴,現在才發現她的身體就像維納斯一樣美,結實圓潤……但那雕塑的身段線條顯然沒有這麼清晰、這麼凹凸分明。

    郭紹無恥地瞪圓了眼睛,拿著傘呆立在那裡。

    “我掐|死你!”京娘突然凶狠地撲了上來。

    郭紹眼疾手快,忙抓住她的手腕,但不留神之下,下盤沒立穩、地上又濕|滑,徑直就被她按翻在地。這娘們力氣很大,拼命要掐郭紹的脖子。郭紹大急,心道她正在氣頭上,真掐上來了也很危險,忙拼命反抗,一面急道:“你瘋了!我叫你不要淋濕的,提醒過你,你自己非要站在雨裡……”

    幸好他別的身手不行、臂力腕力卻是受益於長年累月的弓箭練習,相當大;京娘奮不顧身之下也是力氣很大,若非對手是郭紹,恐怕真的會把人給掐死。郭紹很吃力才控制住了她的雙手臂。

    倆人扭打了一陣,狼狽不堪,身上的泥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成了兩個臟人。

    好一會兒,京娘終於趴在雨地裡,“哇哇……”大哭起來,哭得慘極了。郭紹也是連滾帶爬地坐到了旁邊的屋簷下,歇口氣,無奈地看著她。

    “要不你跟我吧,我會對你好的。”郭紹想了半天,才喘著氣兒說出一句話來。

    他明白,說這種話還算有點靠譜,不過京娘並不了解自己的為人,於是等於一句廢話。

    過得一會兒,京娘已經停止大哭,趴在那裡肩膀微微抽搐著……這樣一個女子,大雨天趴在地上哭,雨水淚水混一起順著她淒清的臉龐滑落,場面真是太慘了;好像是剛被強|暴過一樣傷心欲絕。

    郭紹歇過氣來,他回想起剛才京娘吃奶力氣都用上,完全是拼命的架勢,心裡隱隱也有些後怕……這娘們看起來美艷,其實是帶刺的,讓她掐住的話恐怕沒那麼輕鬆。

    他心裡也有些惱怒了,脫口道:“又不是我強行淫|辱了你!”心裡還有半句,既然那麼看重貞潔,嗑那麼多藥幹甚,神經病!

    耗了半天,天都快黑了。總算有道士上門來問她們的主人,郭紹看到這幫神經病的女道士就氣不打一處來。他不便發作,好讓道士們把幾乎奄奄一息的京娘給抬走,總不能叫京娘在這裡凍一晚上。

    ……

    郭紹一晚煩悶,糾結如何解決這事。但第二天一早還得去上直……幾天的休整期已經到了,上到將領下到駐京師的士卒全部都要集結點卯。

    次日一早,雨已經停了。楊彪等二十來人陸續到了門口,等要出發的時候,除了左攸一共十九人到齊。郭紹一問才知:左攸認為主公去朝廷,需要一些隨從;府上顯然還沒有僕人,便讓一幫親兵來幹這活,反正他們也要去軍營點卯。

    心裡正掛念著事,郭紹哪顧得什麼排場,披上甲胄,牽馬便走,上回丟在一間屋子裡的禮儀用物一件都不帶。

    一行人剛上宣德大道,就看見一大群百姓堵在皇城門口,他沒看錯,就是一群平民。

    郭紹頓時覺得非常稀奇:那幫人鬧哄哄的,還有人高舉著紙幡大喊,這場面不像是告御狀……給郭紹的錯覺是,正在遊行示威!

    古代的平民敢到皇城門口聚集遊行示威?官府不問,他們想幹什麼、誰指使的?而且郭紹也很好奇,這幫人還帶著包袱一類的東西風塵僕僕的樣子,是如何大清早就進入內城也無從知曉。這陣子真是奇事多。

    大夥慢慢騎馬靠近,才聽得百姓們的嚷嚷,“蜀國讓秦州各地民不聊生,大夥兒都活不下去了,請官家派大將收回故土!”“節度使韓繼勳殘暴霸道欺男霸女……”“王萬迪治理無方,官府貪污斂財,苛政猛於虎!”“秦州本是大周之地,百姓感念故國,思歸心切……”

    將士們沒有理會,默默路過皇城外的官署區,然後在岔路口東行、沿大路去北門。殿前司的官署衙門在北面;各班軍營房也在皇城北門外。

    郭紹叫隨行的人去內殿直營房外的校場,自己則先去殿前司衙門,找都指揮使王審琦。

    他剛上任,還不懂內殿直這支軍隊平時都要幹些什麼,近期如何安排諸事;不過沒什麼關係,反正內殿直不止他一個管事的,先在王審琦跟前幹,熟悉一下狀況再說。

    內殿直一干武將在官署裡先碰頭,王審琦叫官吏記錄到場的將領名字,然後在前面說了一通話……這便是內殿直的點卯。點卯後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主將、副將和諸將一起檢查確認拿到的軍令真偽;一般的軍令無所謂,如果是調兵令必須嚴謹對待。

    郭紹覺得武將們辦事倒比較乾脆,沒多少形式過場。

    接著東西四班的指揮便先走了,去內殿直駐地的校場清點各自的人頭。王審琦帶著郭紹等人,在官署內磨蹭了好一會兒,這才不慌不忙地去校場。

    ……郭紹想起了以前還是十將的時候,便是在校場列隊,各級點好人頭上報。現在的處境不同了,他是和都使王審琦等一起,等著下面的清點人數;但現在郭紹基本可以猜到校場上那些將士在幹什麼。

    大夥兒忙活了一上午。郭紹等就和以前見到的高高在上的大將一般干法,騎著馬在校場上兜一圈,看看大概人數和上報的人數差不多,就了事。然後宣讀上峰的軍令,都使王審琦再下幾道命令,分配好將領、各班各都的駐守換防和訓練諸事……散伙,各回各營。

    至於什麼上朝,議論軍國大事?壓根不用管,還輪不到郭紹頭上,只管領殿前司的命令就行,上頭說什麼就乾什麼。

    因為這幾天是全部禁軍整頓的日子,侍衛親軍、殿前司諸將要來,將士們會全部在各軍營中呆一段時間;所以郭紹認為趙匡胤也在殿前司官署或某處軍營。

    那件事,與其在背後搗鼓,不如直接找趙匡胤……郭紹從士卒到將領,在這個時代混了幾年的武夫,已經習慣了簡單粗暴又直接利索的處事風格;反正躲不過去、就早點面對,愛咋地就咋地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0 02:43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0 07:05 PM 編輯

第四十四章 不同的輕鬆

    公家提供午膳,郭紹吃了飯就試著打聽趙匡胤在哪裡,終於聽說他正在殿前司衙門議事。

    他被告知不准進大堂,但是立刻就聽到裡面聲如洪鐘的大嗓門,趙匡胤的聲音:

    “官家對諸大臣說了,高平之戰不靠人多,全仗少數能戰之軍力挽狂瀾!所以兵不在多,而在於精。官家體恤百姓疾苦,又說一百戶民,才勉強可以養一名甲士;甲士越多,給天下百姓的負擔就越大。”

    “一百戶人的民脂民膏,才養一名甲士,若這名甲士不能捍衛家國、不能上陣派上用場,拿他何用?當今之要務,必須整頓禁軍,把那些膽怯怕死的、身體老弱的、懶惰散漫不守軍紀的士卒都淘汰掉,提拔身強力壯、弓馬嫻熟、善用兵器的精兵,成為'上兵',國家供給甲胄兵器和糧餉;被淘汰的那些弱兵,變成'下卒',讓他們去屯田,平日種地,戰時調用輔助主力作戰……”

    裡面“開會”開得沒完沒了,郭紹心情急切,想今天下午就把事情問清楚……如果不等著,萬一趙匡胤這邊會開完了,又有別的事呢?索性再等等,在大堂外慢慢領會中央的治軍|精神。

    趙匡胤終於出來了,他見郭紹上前行禮,便發出爽朗的笑聲,哈哈道:“我認得你。'斬張元徽者,小底軍郭紹'!”

    郭紹看趙匡胤其實比較陽光的一個人,可能是臉太黑,容易叫人聯想到太陽曬的吧!

    “末將拜見趙將軍。”郭紹執禮道。

    趙匡胤看了他一眼,說道:“咱們到簽押房去。”

    郭紹心道:和厲害的人說話就是省心,什麼都沒說,人家就知道你有事找他,直接就找地方說事。

    二人前後走進一間公房,趙匡胤自己先在大木案旁邊入座,又請郭紹坐下。他啥也沒說,什麼裝作關心郭紹新上任幹得如何之類的客套話一個字也不提,就淡定地等郭紹說事……這樣的沉默,趙匡胤就好像在說:有屁快放。

    短暫的冷場,叫郭紹更加緊張,一面琢磨怎麼表達,一面又揣測趙匡胤知道後可能有的反應,一時間壓力山大,確實有點見大舅哥一樣的感受。

    他終於開口道:“趙將軍,可認得京娘……玉貞觀的觀主京娘。”

    “怎麼?”趙匡胤本來淡定中還有些許不耐煩的眼神,微微一亮。

    出於禮貌郭紹沒有盯著趙匡胤的眼睛看。這個時代的禮節習俗有點特別,身份低的人如果直視對方,會被人視作不尊敬;但郭紹相信那句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一個人可以偽裝表情言行,但眼神就容易露出蛛絲馬跡,就看別人能不能細緻地察覺,所以郭紹一直不動聲色地註意趙匡義的目光。

    “我覺得京娘很好,那個……”郭紹有點吞吞吐吐了。直接說我已經上了她,他臨時覺得似乎不太好,便暫時把嘴邊的話忍著。

    趙匡胤何其有頭腦的人物,一見郭紹這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聯繫已經出口的半句話,他恐怕用腳趾頭都猜得出來郭紹對京娘有意思。

    一時間趙匡胤那張顏色從來不變的黑裡透紅的臉,表情豐富極了。

    似乎有些難言的惱火,也好像輕鬆了一口氣似的。

    ……趙匡胤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多年前認識過一個叫京娘的人,她卻不是道士,玉貞觀?我沒聽說過。”

    郭紹先是愣了愣,又追問道:“那玉貞觀的京娘,會不會就是趙將軍曾經認識的人,您卻不知道她在東京出家了呢?”

    “哈哈……”趙匡胤大​​笑了一聲,但聽起來​​這笑聲似乎就不如平時那麼爽朗了。他笑罷,又嘆氣道:“實不相瞞,我認識的京娘已經……唉!都怪我。”

    郭紹忙道:“抱歉,不該提起趙將軍的憾事。”

    “都過去了。”趙匡胤道,“那個道觀的道姑,就是名字相同罷了,天下取同樣名字的人何其之多,本不足怪也。”

    趙匡胤心頭真是說不出的滋味。當年和京娘就兩個人,一起走了千里的路,別說是人就是一塊石頭時間久了都捂熱了。眼看她要跟別的男人,趙匡胤心頭能好受?

    京娘若是回老家嫁人還好,眼不見心不煩!

    偏偏在自己眼皮底下。但心裡的糾葛並不能絲毫動搖趙匡胤的決定。為了大事,為了心中的抱負,不能為了任何事任何人影響到哪怕一丁點!

    以前那件善事“義舉”有不少人知道,現在趙匡胤漸漸走上高位,將會有更多的人對他的事感興趣。趙匡胤正直、有情有義的作為,如果還有後續豈不是會起反作用!

    許多人都知道京娘跳湖了,趙匡胤偶然聽人提起往事,還表示有多般後悔可惜;現在她突然沒死,而且過去這麼多年了,這些年,他趙匡胤為何不彌補當初拒絕京娘的遺憾可惜,卻讓京娘苦​​等多年之後另嫁別人?

    趙匡胤很清楚,京娘死的結局就是最好的結局,最完美的收場;她不能活過來,活過來了也不是原來的京娘……

    郭紹聽罷便說道:“原來如此,那是末將弄錯了!但先和趙將軍打聲招呼還是必要的……末將聽說您和京娘曾有兄妹之義。既然不是趙將軍那位義妹,末將便可以自作主張了?”

    趙匡胤道:“我雖是你的上方,但也管不得下屬的家事。”

    郭紹道:“末將明白了!今日拿這等事叨擾趙虞候,實在有罪、有罪。告辭。”

    “等等。”趙匡胤黑著臉,雖然他的臉一直是黑的……“若你要納道觀裡叫京娘的女道士,最好讓她改個名字。世上總有一些閒著沒事幹胡亂杜撰的人,無憑無據就要造謠,不可不防備他們亂說。”

    “是。”郭紹忙答道,“絕不能褻瀆貞義之婦的美名,來日那女觀主若願還俗,末將便叫她改一個名。”

    等郭紹剛走,趙匡胤忽然聽得“哢”地一聲,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拿在手裡的杯盞不堪握力,出現了裂紋。

    但片刻之後,當他想像到實現抱負的功績和回報時,一切便都不重要了。大道之路,路上有很多競相擁擠者,充滿了荊棘和迷途岔道,但只有一個目標才是最清楚的!

    縱觀成大事者,漢高祖窘迫時連正妻都可以扔下,一個跑江湖又裝神弄鬼的婦人,有什麼好猶豫的!

    趙匡胤雖有點難受,心下又感到一陣輕鬆,複雜的情緒中鬆一口氣才是最主要的感受;甚至還對郭紹印像很好,這人怎麼恰好就出來為我解煩惱了。此事終歸是一件好事,堂堂大丈夫,犯不著為了那點小小的心思置閒氣。

    ……郭紹不太相信趙匡胤的說法。但自己這樣做,已經算是懂規矩了。他趙匡胤不認,與我何干?

    這時郭紹也立刻長吁了​​一口氣,感覺一陣輕鬆,這煩惱事三下五除二總算有了眉目。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身上輕飄飄的,身上雖披著有點重的甲胄,但心裡彷彿有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他又尋思:京娘那裡可以先放一放,等她冷靜一下,想通了再說……相信她能想通。

    此時郭紹放下了火燒眉毛的憂慮,這才想起早上宣德門外的見聞,那幫民眾聚集鬧事。瞧著風向,周朝又在厲兵秣馬準備開戰了?

    如果開戰,這回的戰爭對手很可能就是(後)蜀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0 07:07 PM

第四十五章 心腹大患

    “官家決定要對蜀國開戰了。”一個頭髮花白的瘦宦官輕輕說了一句。

    符氏聽到這裡,拿著眉筆的玉手停滯,然後輕​​輕放了下來,向銅鏡裡看了一眼,看身後的宦官曹泰。

    銅鏡表面打磨得很光潔,但裡面照到的東西不太清晰,只能看到宦官的一團模糊影子。倒是符氏自己的臉,因為隔得近要看得比較清楚。鏡面上反射著燈架上的點點燭星,泛著銅器的黃色金屬光澤,給裡面那張美麗的臉也鍍上了鵝黃的顏色。

    就好像面前有一副精緻的畫兒,模糊的邊緣、朦朧的背|景反而給人顏料一樣的錯覺,中間的人像卻是精雕細作美到了極致。符氏自己看著,都覺得這“畫兒”太美了。

    但畫裡總是只有一個人。符氏心裡還是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難道真如“麻衣道人”所說,還是這張臉的問題,自己的下巴略尖,不夠天圓地方?所以結局下場不太好?

    多年以前,符家王府來了一個麻衣道人,很會看面相,看了之後便說下巴沒生好,結果她的父親符彥卿還不太高興;但出嫁到河中李守貞府上後,又遇到一個上府看相的,那道長比較誇張,一看就跪拜說有皇后之相。這種事總之有點玄。

    後面的曹泰沉默了好一陣,但皇后沒有開口。他不敢亂說話的。

    他猶豫了一會兒,想起剛才皇后聽到第一句話,眉筆凝滯、然後立刻擱下的動作。當下便開口繼續說道:“下午老奴遇到了宰相王溥,他剛從樞密院出來。他們商議了一件要緊的事,官家也在。”

    曹泰說話細聲細氣的,但口齒很清楚,每一個字都很清晰;聲音半男不女不那麼好聽,但因為吐字清楚聽著倒不討厭。

    “今天這事兒,老奴覺得還要從高平之戰剛結束時說起,王撲王文伯,在高平之戰後立刻就進言官家,提出一統天下的大略,即'先北後南、重在契丹'方略。王撲斷言,契丹遼國必成我朝中國今後至少百年的心腹大患!將契丹驅逐出幽州,趕至燕山長城以北,勢必澤被億兆中國之民,功在千秋萬代,影響之深遠關乎國運,可使後世有識之士奉官家為千古一帝、絕世明君!值得官家及我國軍民不計代價!

    現在契丹正值內亂,軍政不振;反觀我國,明君當國,兵強馬壯,起高平之戰、晉陽之役餘威,內修仁政、外伐不義,光復故土正當難得機遇。當此之時,若不趁勢建立大功業,今後機遇不存,悔之晚矣。故王撲提出,我國國力以擊敗遼國光復故土為要……”

    符氏聽罷也微微動容,“王撲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才。”

    曹泰又道:“這些都是今天的王溥告訴奴家的事。

    但當今天下,裂土分疆擁兵自立的國家很多,大小諸國唯利是圖、不顧大義,南唐諸國甚至以勾結契丹牽制我朝為國策;北漢甚至與契丹公然結盟,自稱侄子……重在契丹,必防腹背受敵。

    實力最強、威脅我朝者,最主要的有三處,北漢、蜀國、南唐。今北漢精兵大損,晉陽險破,已無力南望;蜀國占秦、鳳等地,勢力進關中,對我朝存有威脅;南唐更是國家最富、地盤最寬,兵多將廣,常以北進中原為大志。剩下兩處須先攻其要害之地,守要害之所,然後無後顧之憂,才可以舉全國之力擊敗契丹、收復河北以成不世之功。 ”

    曹泰接著說:“王撲等人進言官家,可先從蜀國動手。秦鳳等數州本屬中國,蜀國趁中國改朝換代之時竊取;今我朝可以收復故地為藉口,發兵西徵,將蜀國人徹底趕出關中,再派兵守秦嶺要害,可保蜀國不敢亂動。此戰若勝,再取南唐江淮之地,杜絕他們進攻的可能。

    王文伯(王撲)進言,先打蜀、唐,志在速戰速決,解決後顧之憂,並不急著舉國之力攻滅一國;而最優先解決的應該是北方契丹,故曰'先北後南',以契丹為先為重。今天官家在樞密院議事,已經贊同了王撲的建議;此乃軍機,故與《平邊策》有些許出入……老奴認為,朝廷對蜀國用兵已著手準備了。 ”

    符氏的注意力轉移到國事上,沉吟道:“難怪晉陽之役時,北漢就剩一座孤城了,官家和諸大臣也捨得決斷及時抽身,不願投入舉國之力。”

    “皇后娘娘高見。”曹泰忙道。

    就在這時,只見有一個中年宮婦在寢宮門外徘徊,好像是來見皇后的。曹泰便知趣地說道:“天色已晚,奴家不好留得太久,這便告退。”

    符氏一拂寬袖,輕輕一揮,曹泰便彎著腰倒退著出去了,安安靜靜的連一點聲音都沒弄出來。

    曹泰剛走,中年宮婦便轉頭說道:“快進來。”只見一個漂亮的宮女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跟著中年宮婦進了寢宮。倆人進來後,那宮婦又把殿門給掩了一下。

    符氏見狀,也不動聲色地起身,​​掀開珠簾進暖閣,走進了紫幔低垂的床帳中。偌大的寢宮,除了她自己和剛進來的兩個婦人,沒有一個宮女宦官,曹泰進來之前就被屏退了。

    婦人帶著宮女跟著進了符氏就寢的地方,在寢宮深處。她們這樣子,比打聽軍國機密還要謹慎,簡直有點偷偷摸摸的嫌疑了。

    符氏不得不謹慎,此事她冒了很大的風險,簡直是冒死辦事。

    但是她又實在是忍不住了……官家在當著人的面很寵愛自己,而且一回來就封皇后;卻在宮中不搭理她,回京已有一段日子了,他連碰都不碰。但是據宦官曹泰留心注意,官家這陣子每天都有召嬪妃侍寢。

    符氏很想弄清楚,官家召嬪妃侍寢究竟只是陪著入睡、做做樣子,還是確實臨幸了。她覺得自己長得又不醜,而且自信艷|絕后宮,比那些嬪妃美貌多了,為什麼不被臨幸?她必須要明白,是官家的心不在,還是身體有恙。

    安排臥底在柴榮身邊,打聽他的私事,這種事確實可以很嚴重的,被知道了輕則也會怪罪皇后算計他。符氏盡量悄悄的,只讓三兩個心腹參與。

    那個年紀較大的中年婦人把宮女帶進來後,便靜靜地遠遠地殿門口守著。她的年紀看起來應該在東京大內呆過不短時間了,見過很多,所以很懂事、根本就不願意因為好奇心去聽宮女究竟要在皇后跟前說什麼……在這深宮大內,再聰明也沒用,什麼都不知道反而安穩。

    宮女站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很難看,猛地伏倒在地,哽咽道:“奴婢不敢說,又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說謊。”

    符氏驚訝,更加好奇,忙用軟話哄道:“官家常常出征,在宮裡就是我說了算,只要你忠心跟著我,我可以保護你。你別怕,說給我聽。”

    只見那宮女的肩膀在顫抖,似乎是偷聽到了很嚴重的事。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0 11:54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1 12:00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官家的秘密

    銅質的精緻燈架上點著幾十支蠟燭,但皇后的寢宮太寬敞,以至於宮殿深處帷幔裡光線仍然有些暗淡;紫色的綾羅屬於厚重色,更增古舊幽暗的基調。

    宮廷的夜裡,皇后和這名年輕宮女的白淨嬌豔的容顏在如此深色基調中,有一種妖異的錯覺。夜色可以將人變成這樣……符氏完全沒有了白天在大殿上的堂皇。

    宮女伏在符氏的腳下,戰戰兢兢的,恐懼在她全身都有所表露。 “我會不會死……我還不想死……”她幾乎用苦苦哀求的口氣在說話。

    符氏剛才用好話曉以利弊,只說一遍,她便不再多說了,沉默了一會兒冷冷道:“本宮可以多給你一點時間,你會說的。”

    是的,宮女必定會說出來,要麼說假話……如果可以在短時間之內就編造得毫無漏洞、連符後都能相信的話,並且還得有在掌握了生殺大權的人跟前說謊的膽識;要麼只能說真話了。無論怎麼選擇,她總得說。

    說了可能不會死,而且有立功得到后宮最有權力的女人的賞識機會;不說則一定會死。之前皇后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皇帝登基前和登基後都經常出征,她在宮廷裡擁有最大的權力,而且娘家也是很有實力的……她可以保護自己的人。除非發生了皇后都保不了的事,那宮裡沒人可以保這個宮女了。如果一個小小的宮女和皇后過不去,就算不死每天恐怕都要戰戰兢兢提心吊膽。

    今天符氏確實是一改常態,露出了狠心的一面。

    平素后宮並不是這樣的,符氏進皇宮以來,為人莊重大氣,都是與人為善、寬厚待人,她和嬪妃宦官宮女的關係並不是如此緊張,更不是以高壓恐怖手段懾服人們;相反大家對她既是敬畏也是尊敬愛戴,感念皇后的恩德。

    但今天這件事,她著實是有些不擇手段了。

    宮女趴在她的腳下良久,終於開口道:“穆尚宮昨天下午派人打掃紫宸殿寢宮,地上都擦乾淨了,下令閒雜宮人當天不准再進寢宮弄髒了地面。奴婢留到最後,便躲進了床腳底下。

    我很害怕,動都不敢動,想瞇一會兒等到晚上,卻睡不著。就這樣一直熬到二更天,聽見外面打更的聲音了,沒過一會兒官家就進來了,然後召秦美人侍寢。秦美人進宮後說話的聲音畢恭畢敬,等官家支走了所有侍者,她竟然大膽言語輕佻起來,還嬉笑責罵官家,官家卻不發怒,還和秦美人談笑……娘娘,奴婢能不能不復述那些輕佻話了?實在記不全,光在心裡默念牢記要緊的話了。 ”

    符氏心裡也罵了一句:自己還以為端莊守禮能讓官家看重,不料他倒喜歡輕佻嬉鬧的女人?

    她不動聲色道:“你說罷,記得多少說多少。”

    宮女低聲說道:“穆尚宮說,官家出征幾個月,只回來的當晚臨幸我,甜言蜜語說得那麼好聽,轉身就忘記了,一連幾天都不召見……官家說,宮裡還有別人,朕是為你好,獨寵你不怕遭人嫉妒麼……穆尚宮說,官家封我做貴妃就不怕別人嫉恨了……官家說,母以子貴,你要是給生個兒子,朕就可以封你做貴妃,並且服眾。”

    符氏聽到這裡,心下一陣疑惑:生兒子?那官家並非身體有恙,若有恙還如何能叫那嬪妃生子?

    她終於忍不住打岔了宮女,急著問了一句:“官家昨晚臨幸了穆尚宮?”

    宮女道:“是,後來穆尚宮還叫得很放|盪,嚷嚷著說官家好厲害,她要死了,也不怕被外面的人聽到……奴婢在床底下聽得都替她臉紅。”

    符氏聽到這裡也忍不住了,沉聲憤怒地罵道:“這個卑賤的盪婦!竟然在宮廷裡說這樣的話……”話音未落,就只聽“嚓”地一聲,絲綢的上衣下擺竟被她那嬌弱的雙手撕了一道口氣,其憤怒不言而喻,連跪稟的宮女都替穆尚宮捏了一把汗。

    不過符氏顯然氣的是穆尚宮,和宮女無關,見到皇后這麼恨那個穆尚宮,宮女雖說害怕,卻莫名地更想說了,說得愈發起勁:“官家不僅不嫌她下賤,還誇她。不過只一小會兒,穆尚宮就叫嚷了一句,床上就突然消停了。接著官家又說話了,'朕真的有那麼厲害麼?'……穆尚宮嗲聲嗲氣地說,'官家是帝王,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官家說,'你就見識過朕一個人,說得好像能與別人比較似的。而且朕知道你一定口是心非說了假話。'

    穆尚宮慌了,‘臣妾不敢欺君。 '……官家笑著說,'朕知道你是想討好我,不必怕,朕不怪你。 '官家又嘆氣道,'為了天下的大業,朕風餐露宿多次受傷。要是以前,朕能叫你見識真正的厲害。 '……穆尚宮說,'官家寵愛臣妾,臣妾就很滿足了。 ’”

    宮女頓了頓,突然住口。符氏感覺她的話根本沒有說完,便道:“你肯定還有更要緊的話沒有復述,否則就憑這些,你不能嚇成那樣。”

    宮女臉色一白,為難了一會兒,說話的聲音又降低了很多,幾乎用悄悄的聲音說道:“請皇后娘娘明鑑,皇后娘娘是母儀天下的尊貴者,奴婢沒有膽量挑撥娘娘和官家……只是,確實官家和那穆尚宮在枕邊說起了皇后娘娘。穆尚宮問官家,'這幾天官家臨幸了好幾個嬪妃,為何獨獨不去皇后那裡,莫非官家不喜歡皇后?'官家說,'你別想得太多了,皇后那個位置不該你們坐。'穆尚宮說'臣妾不敢想。'

    官家說,‘不敢想便對。皇后不僅是符彥卿家的長女,又是先皇躬親下聘,娶進郭家門的,你們還想動她?心思太多,見識太少……先皇(養父)在世時,就對皇后十分看重,認為她臨危不懼識大體,什麼都好;我看來,先皇沒看錯人。只是……’”

    人們總是最關心自己的事,那個穆尚宮是不是淫|賤,符氏也沒那麼急切關心。但此時她就立刻催促道:“只是什麼,官家還說了甚?”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1 07:46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1 07:52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朦朧的飛花

    符氏本就聰慧,而且從小生長在王府大家族,長大也生活在顯赫之家,無論軍政大事還是女人堆的勾心鬥角都見識過不少,她很容易就能洞明人事。宮女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想明白很多事了。

    尋思起來,那個侍寢的嬪妃秦美人雖然下作了一點,做得有點過分輕浮,卻更像是官家的女人。男女之情大體就該是這樣的……就算是符氏最敬重的父親,平素君子儀態,但在家裡的妻妾面前也很輕哩,還會嬉笑。

    古人曰,相敬如賓。但以符氏所見聞,男人寵愛女子、私下幾乎都沒有相敬如賓,照樣很好。什麼禮數就是在人前做樣子的。

    或者不是做樣子,便是沒有喜愛之情、至少不是男女之間的喜愛……就像官家對自己,她沒感受過男女之情。

    符氏聽得仔細,而且作為女子無論她是不是被人稱作識大體,仍然會對細節的關注大於一切。宮女的話裡,有幾處細微的地方讓符氏多動了心思。其中一處,那淫婦秦美人就喊了短短一句話,床上就消停了;另一處官家說為了大業,常年征戰風餐露宿,受過很多傷,不然叫她見識真正的厲害。

    符氏猜測官家因為戰陣受傷影響了身體。

    然後還有一句話,複述官家的話裡“你就見識過朕一個人,說得好像能與別人比較似的”,足可以讓符氏認為官家因為身體受傷影響了心和性情。

    而且聯繫起平素的見聞……官家平時是很有智慧的人,上馬治軍下馬治國,絕非是一個糊塗的人;但時不時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一下子性情大變,莫名其妙地暴虐宮人甚至將士,符氏都常常勸他。按理他都做到皇帝了,全天下最有權最富有的人,基本是凡人能達到的極限,要什麼有什麼,他生哪門子氣?

    符氏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揣摩沒有錯,就是那麼回事。

    ……宮女話還沒說完,而且欲言又止很不想開口的樣子。符氏便繼續逼問,心裡很想弄清楚緣由。

    宮女只得支支吾吾地開口道:“官家說、官家說,不過……不過朕堂堂君王,比梁晉唐漢那些皇帝如何?難道要一個婦人在那點事上,拿朕與別的男人比較高低長短!”

    宮女說完急忙把臉貼在地板上。

    果然這句話就很明白、很嚴重了!別說符氏,就是一個宮女都很明白。

    官家意指皇后,嫁過人會拿前夫李崇訓和他作比較,而且會恥笑他!

    符氏的臉一白。宮女卻不知趣,又一口氣說完:“官家又說,朕封她做皇后,不僅是因她是符彥卿之女,更因她是先皇指定的人選,誰也不准動她!”

    此時符氏的腦海裡幾乎一片空白,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只有這樣一個想法:官家志向高遠、自視甚高,曾經宰相馮道只是說他比不上唐太宗,他也生氣了;唐太宗已經是留名青史的千古明君,在史上名聲極好評價極高,絕大部分皇帝比不上唐太宗有什麼好計較的,官家生氣恐怕就是覺得自己比唐太宗毫不遜色。這樣的人,恐怕內心裡也不是太情願讓先皇給他指定皇后吧?

    “你下去吧。”符氏有氣無力地抬起手輕輕一揮。

    宮女忙叩頭退走。

    此時此刻,符氏的心情豈止是沮喪。她同樣是個心氣兒極高的女人,一直認為所有人高看她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包括官家的表現也是如此,先封衛國夫人,剛坐穩皇位就立刻封皇后,恩寵不可謂不隆……哪料得自己在他心裡如此不堪,如此無足輕重!

    她冷靜了一下,按捺住怒氣,覺得此事還不算太糟糕,心裡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官家不知道自己還沒見識過別的男人!

    也難怪,誰會認為一個早就嫁過人的女人、一個已經二十多的女人沒經歷過人事?恐怕就算當著官家的面說出來,他都不太信這等稀奇事。

    只要官家知道自己還是清白的,他會回心轉意麼?

    符氏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回心轉意。她沒嚐過人事,卻覺得那一點事也不是很重要,更不會恥笑官家;只要能得到他的寵愛,比其它的重要多了。秦美人說這句話時,應該也沒說謊。

    符氏從小到大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尊嚴、權力、財富,她沒有一樣缺的,所以根本不看重。但她也想得到男人的呵護和寵愛。

    走到現在這一步,唯一能給她這件東西的,只有官家了。

    世上當然不止一個男人,還有很多,而且婦人改嫁也不是了不得的事,符氏自己也改嫁過……總有人會娶寡婦或者離了的婦人,但是,誰能誰敢娶皇后?

    不能得到官家的寵愛,符氏就只能空等著守寡或守活寡,不再有第二次改嫁的機會。其實,這並不是多麼驚奇的事,宮裡這樣的女人多得是,貴為皇后也不能例外。

    ……她從一開始的委屈、沮喪、憤怒中漸漸冷靜下來。以前她並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現在終於感受到了,她就算是皇后,也得爭寵。

    必須要有一個策略。難道要學秦美人那樣的下賤,不知廉恥滿口胡言穢語去討好官家?不行,符氏覺得自己死也做不出來。

    首要的事是讓官家確定自己是完璧之身,而且不能讓他懷疑自己偷聽到了他的私密話,才專門告訴他的;需要一點巧妙的安排,要讓他覺得好像是偶然得知一般。

    ……

    由於服侍她的宮女被叫走,未得允許不敢進來。所以符氏的寢宮裡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她靜靜地想了很多事,累了連衣服都沒脫,和身躺在床上不知怎麼睡了過去。

    睡得不好,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還是一個天真歡樂的少女,而且很相信這一點。似乎是春天,地上鋪著綠油油軟綿綿的草,點綴著小小的花瓣,有微風,樹上的花瓣像雪花一樣在風中紛紛揚揚,分外漂亮。真是一個好地方好時節。

    她在那裡跑啊跑,高興極了。而且不是孤單的,不遠處正有一個英俊的少年郎看見了她,少年郎眼睛里頓時激動流露,愛慕之情溢於言表。

    那少年郎是紹哥兒,而且是一家高門大戶的公子,能文能武……(至於為何紹哥兒是這樣的,卻不知道,反正夢裡就覺得少年郎是這樣的。)

    紹哥兒追上來,真摯地說:我願忠心於你,一輩子保護你、呵護你,不惜為你而死。

    她正高興,忽然春光一黑,然後混混沌沌起來,就好像盤古剛剛開天闢地一般,亂七八糟的事兒一起湧來。

    ……然後就醒了,頓時感覺手臂發麻,那隻手臂連動都動不了,非常難受。原來之前不小心睡著了的時候,沒注意,頭沒睡在枕頭上,拿自己的胳膊墊著。

    符氏睜開眼睛,便是偌大的黯淡又華麗的宮殿,周圍連一個人都沒有,靜得可怕。

    她心裡一陣悵然,又莫名驚慌起來,大聲喊道:“穆尚宮!穆尚宮何在?”

    一個中年宮婦提著裙子,急急忙忙地奔進來,跪倒在床跟前:“奴婢在,娘娘有何吩咐?”

    符氏眉頭輕輕一蹙,過得一會兒恢復了威嚴又淡然的口氣:“幾更天了?”

    穆尚宮道:“回娘娘的話,五更天。”

    “本宮要沐浴更衣。”符氏用很理所當然的口氣說。

    她要做什麼,還管是什麼時間?穆尚宮也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好像大清早天還沒亮洗澡是完全正常的事,“娘娘稍候,奴婢馬上準備。”

    於是過了一陣,符氏便泡在了寬大的雕花木製浴盆裡面,溫暖的水冒著淡淡的白煙,水面上還撒了花瓣。浴具旁邊,還放著一盞紅得晶瑩剔透的甜酒,用琉璃杯子裝著。

    旁邊站著十幾個低眉彎腰的宮女,其中一個比較親近的小宮女,手保護得像削蔥一樣白嫩柔滑,正小心翼翼地揉捏符氏的胳膊。

    這下符氏的心情漸漸好了起來,舒舒服服地躺在那裡,很享受的樣子。

    過去並不久的煩心情緒,已經暫且被她拋諸腦後了……其實她本來就是樂觀的人。若非真的處境太糟糕、諸如亂兵已經殺進家裡了,多半時候她都很懂如何讓自己愉快。

    她手裡拿起琉璃杯,半瞇著眼,在舒舒服服的按捏中,漸漸就陶醉起來。

    此時此刻,她不去想自己如何解決煩心事,反而又將夢境重新溫習了一遍。不僅是夢境,還把有關於紹哥兒的印像都回憶了一次。

    管天管地,誰管得著我想什麼? !

    符氏已經在這方面釋然了,人活著,就得放下,沒必要老是責備自己做錯了什麼、欠了誰、有什麼罪……

    她這頓沐浴更衣真是耗時間,等更衣好了,天都大亮了。

    又在一大幫人的侍候下吃過早膳、漱了口,正喝點清淡花茶時,宦官曹泰就時機恰當地進來了。這宦官不管有事沒事,天天都要在皇后跟前晃悠幾趟。

    果然正遇到符氏有事想找他。符氏很簡單地說了句話:“昨天樞密院說的事,你見著王溥了,提議他向官家推薦一個人吧。”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1 11:49 PM

第四十八章 拂袖談笑間

    宦官曹泰在西華門內候到了王溥,上前去寒暄,說了幾句廢話,便輕輕提醒道:“西征那事兒,王丞相何不站出來舉薦一個人?”王溥也用不經意的口氣反問:“舉薦誰?”

    曹泰把拂塵甩到臂彎,騰出手抱拳道:“您才是宰相,當然是您想舉薦誰就舉薦誰。”

    二人片刻後就拜別,遠遠看去,就好像兩個熟人偶然在皇城相遇,招呼應酬了幾句而已。

    王溥一時間被搞糊塗了。一開始以為宦官曹泰是替皇后或某個勳貴討個人情,正琢磨如果是給一個庸才走後門那可難辦,西征蜀軍非同小可,怎可為了人情拿軍國大事當兒戲?再說就算他想當兒戲也不行,樞密院又不是他王溥一個人說了算,就算樞密院大夥兒都說行了,這等大事不得經過官家點頭?

    但宦官又說您想舉薦誰就舉薦誰。王溥一下子就糊塗了。

    既然是按照我的想法來,那宦官沒事說這一句幹甚?

    不過王溥才三十多歲,腦子還不遲鈍,很快就明白了宦官那句話的關鍵之處:他們的意思,不是舉薦誰、而是誰來舉薦……只有這麼看,宦官才有必要說剛才的兩句話。

    王溥心道:我來舉薦個人。按照我的看法,向訓就不錯,持重顧大局。

    想到這裡,王溥就恍然大悟了,原來玄機在這裡!

    武將中,向訓和王溥走得最近,也最得他的讚賞;如果王溥來薦人,幾乎可以肯定會推薦向訓……而向訓有可能會向樞密院要人,要內殿直都虞候郭紹!

    別人不知道,王溥因為和皇后的人有些來往,他恰好關注了皇后在宮廷外的一些小動作,比如把符家在東京的別院賞給了一個武將:內殿直都虞候郭紹。這個武將,恰好也是王溥在官家面前推薦過的,有印象。

    兩邊合在一起尋思,果然宦官曹泰今天就是來走後門的!最想幫的人是郭紹。

    只不過這個人情實在是安排得巧妙,人家都不說是誰,結果什麼都佈置好了……絕對是皇后的意思,王溥不覺得宦官曹泰有這份心思。

    王溥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覺得簡直是一份順水推舟的人情,沒什麼為難的。

    ……那曹泰回到宮中,又溜達到了皇后的宮殿裡。他和平時完全一樣,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因為他一向就在皇后跟前走動,宮裡的人都知道這個老宦官早就投奔皇后了,實在太正常。

    皇后在一處大殿裡接見嬪妃、女官、宦官近侍,聽后宮諸事的稟報。皇后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大家卻不敢心不在焉,都一本正經。

    曹泰壓根不管那幫人在說什麼,旁若無人徑直就走上台階。他在榻前俯身下去,靠近符氏的耳邊悄悄說道:“奴家已經見過王丞相了。又在西華門碰到了宦官王盡忠,王盡忠說在大相國寺旁邊有個道觀,道觀觀主京娘和郭紹來往密切,看樣子會成婚也說不定。京娘疑為殿前都虞候趙匡胤的義妹,但奴家覺得,或許不是、就算是趙匡胤也不認她了,不然怎會淪落至斯。”

    他幾句話就說清楚了,盡撿要緊的說,一般還會加上一些自己的看法,讓皇后省心。這宦官說話口齒清楚、不羅嗦,辦起事來很利索,出主意也是頭頭是道;難怪深得符氏的倚重。

    符氏一聽到這裡,便拂袖起身:“大家都散了,各司其責。”

    “恭送皇后。”前前後後的眾人,有的屈膝有的跪拜,紛紛行禮。

    曹泰機靈地跟在皇后身邊,在前呼後擁中進後面的一間偏殿。接著皇后便屏退了所有的人。

    她看了一眼曹泰,說道:“你太扎眼,還是叫王盡忠去罷,得見那紹哥兒一面。”

    “喏。”曹泰忙躬身道,“王盡忠見了郭紹,該說點什麼?請娘娘吩咐。”

    於是符氏招曹泰附耳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

    老宦官領命而去,他一面派人去叫宦官王盡忠,一面提筆寫了一封書信,漆封。等到王盡忠過來,曹泰便下令他親自送信。

    ……

    書信的意思很簡單、又很霸道,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不准郭紹娶京娘為正妻,而且不准他近一兩年婚娶,直到皇后覺得時機恰當的時候,自會安排。

    沒有任何印信,字跡也不知道是誰的,反正細看之下不像出自女人之手,應該不會是符後的親筆書信。

    幸好郭紹記性好,上回皇后賞宅子,派個宦官來指認地方,那個宦官長得白胖圓臉;這回送信的正是他。可以確定這封信是皇后身邊的人送來的……而且似乎那些宦官不敢、也沒有必要偽造這等東西來糊弄一個禁軍將領。

    郭紹看上面的語氣,完全就是上級或長輩的命令,長輩的感覺更多一些,因為連他家裡的婚事都管。他初時心里莫名有點抵觸感,但略微一想,就逆來順受了。

    自己在這五代十國毫無根基,毫無靠山,連父母親戚都沒得。稀里糊塗的,被符後看中了。這也是巧合,以前那個“少年郎”拿性命種下的機緣。如果沒有這一點很玄的機緣,現在是什麼樣子真不好說。

    最可能會因功升個百人都頭一類的將校噹噹。接著慢慢熬軍功資歷,再熬十年經歷無數次仗,看運氣如何機遇如何、是不是每次都死不了,然後才有一定的機會做個什麼中高級將領……如果這樣混下去,還敢想什麼以後不願意跟趙匡義之類豪情壯志?能不死就​​算好了。

    因為在當時,就算他一箭射死張元徽、立了一些功,沒有張永德在官家面前指名道姓表功,他就出不了名,更出不了頭;甚至都不能確定是他射死的北漢大將,當時所在小底軍步營都完全崩潰了、上峰指揮使已死,無人證明無人請功。

    張永德為何要專門替自己說話,顯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皇后本來就很得武將們的敬重……還有向訓對郭紹的賞識,或許也有別的一些原因:郭紹是禁軍最高級武將、駙馬都尉張永德都認識的人。

    郭紹已經想通了:能出人頭地,全靠一個人,那就是符皇后。

    現在皇后來管自己,豈非好事? !

    但叫他比較納悶的,什麼不管,管自己的婚事……莫非皇后是想親自給自己物色人選?如果這樣也好,只求物色到的人選不要實在太醜就行,反正是聯姻,郭紹也沒打算挑挑揀揀。

    他心裡還有更多的疑惑,那“少年郎”幹的事就只是在危難之際沒跑,去送死了,對於符氏那樣極度尊貴的人,需要記這麼久的恩情、一次又一次地回報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2 06:47 PM

第四十九章 傻笑

    沒過多久,向訓便親自登門;郭紹家的正大門第一次為客人打開,平時都是走角門。

    向訓帶來了一個消息,朝廷準備收復秦、鳳等失地。負責這次西征的主要大將二人:鳳翔節度使李景、鎮安節度使(南院宣徽使)向​​訓。還有中央禁軍一部協助向訓軍,將領人選便是郭紹;另外客省使昝居潤,主責外交,應該也有監視自己人適時匯報中樞的職責。

    向訓打招呼,讓郭紹多準備一下。

    郭紹根本不清楚上邊究竟是怎麼運籌帷幄的,又是怎樣的大戰略,一切都很突然。突然就有人說:你將要出征了……當然沒人會告訴他朝廷為什麼出征、有什麼意圖,連為什麼選中他也沒有原因:你只要聽命行事就可以!

    別說郭紹兩眼一抹黑,不知道那軍機衙門深宮內殿中搗鼓什麼計策,恐怕就是身份地位到了節度使等級的向訓也不是盡然了解。只不過向訓在上層認識的人多一點,所以多知道一些。

    郭紹打算次日“上班”的時候,找都使王審琦或殿前司面熟的人要點東西,前陣子官家出的兩道命題作文,《為君難為臣不易論》、《平邊策》……當是讀報學習中央的精神。

    但這些文章也不一定就準確,畢竟是給很多人看的東西,不能啥都寫出來。沒法子,郭紹這種級別根本就不可能有上殿奏事的資格;更沒有參與樞密院小圈子密謀軍機的可能。

    ……不過上面怎麼佈局,對郭紹來說也不是很重要。

    現在他心裡只有一個很確定的念頭:立功上進的大好機會已擺在面前!這次出征他是主要將領之一,只要打贏,功勞就是鐵板釘釘的事,比起上回高平之戰完全依靠偶然機遇穩當得多!

    我要真正出人頭地了!郭紹心中隱隱有這樣一個念頭。

    他琢磨著這事,坐在飯桌旁邊便猶自露出了詭異又歡樂的笑意。

    “咚!”忽然一隻菜碗被重重地擱在了飯桌上,玉蓮正在擺飯……桌子已經感覺到了玉蓮的不爽心情。

    郭紹抬起頭看了玉蓮一眼,果然她那鵝蛋型的臉上臉色不是很好,當下便隨口說道:“一隻碗哪裡惹到你了?”

    玉蓮道:“誰惹到我了?我可不敢攪了郎君的好興致,一個人都能在那傻笑。”

    “我笑了?我笑了麼……”郭紹回頭看另外兩個人。小姑娘董三妹很肯定地點點頭,黃老頭沉默不語。

    因為郭府暫時只有幾個人,所以郭紹根本不分主僕。一共才四個人,吃飯一塊兒就吃了省得麻煩……這裡的四個人很怪異,從老的到小的都有,生生拼湊出一家三代的錯覺。

    玉蓮道:“你的貴人是不是又在籠絡你了?她倒是管得寬,連京娘的事都管。”

    郭紹這才想起來,自己東西都是給玉蓮收揀的,她肯定已經看了那封信。

    “人家是給富貴,咱們和誰過意不去都行,和權勢富貴和錢過不去,何苦來的?”郭紹勸了一句,又微笑著用玩笑一般的口氣道,“我怎麼聽起來,你的話酸溜溜的?難道今天的醋罈子不小心被碰翻了?”

    玉蓮沒好氣地說:“對,我就是把醋罈子打翻了,鍋裡碗裡全是醋!”

    她最近的態度變化似乎有點大……以前在鐵匠鋪幫工,跟郭紹相處了幾年都是客客氣氣,姿態很低微,謹小慎微的;這才個把月,就全然不同了。

    有一種說法叫身在曹營心在漢,似乎人的心和身體可以分開;但女人的身心確實難以分開。玉蓮一旦和郭紹有了肌膚之親,她就全然不同,幾乎沒有了太多的敬畏之心……哪怕現在的郭紹、和以前做十將兼營鐵匠舖的小老闆已經有天壤之別,按理現在他的身份更應該得到尊敬才對;但至少​​在玉蓮面前,全然不是那樣。

    郭紹微微側目,略一尋思,沉吟道:“你是吃哪門子醋?京娘和我意外地那樣了,感覺你也沒怎麼吃醋,還勸我要對人家負責;我沒說錯的話,最近你是常常跑玉貞觀噓寒問暖的。難道?難道在玉貞觀住了幾個月,你被她洗|腦……那個變成自己人了?”

    玉蓮道:“京娘也是可憐人。”

    郭紹不反駁,想來京娘就算不可憐,也不是很好運。

    玉蓮忍不住又道:“但是那個人,一出生什麼都有!美貌、地位、富貴,一樣不缺,現在都母儀天下了,哪個婦人能比得上她?她為何還不滿足,為何什麼都想要,還要招惹你!”

    “哈哈……”郭紹頓時沒忍住笑了出來,“真是小心眼的心思,更是稀奇古怪的心思……”

    玉蓮生氣道:“是,我這樣的人就是不識大體,見識短!哪比得上人家?”

    郭紹搖頭嘆道:“人比人氣死人,你倒好,和誰比不好,和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比,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也犯不著這樣吧?你們不和他爭皇帝就好了,人家有閒心和你爭什麼?我覺得玉蓮你呀,還是把心思放肚子裡,省省別氣壞了身子……咱們這等人,被貴人看中是前世積來的陰德,天下人恐怕哭著喊著跪求被看中提拔,都只是做夢!咱們應該高興!”

    玉蓮仍然不服氣:“她不爭,當然誰也爭不過她。她就是牽著你的心,當猴耍,下回你是不是也要為了她命都不顧……還顧家裡的人?”

    “不是誰想拼命表忠心,人家都會領情。”郭紹道。

    一桌子就郭紹和玉蓮吵吵鬧鬧,另外一老一小都不開口,黃老頭是一直都那樣,超出他理解範圍的事一律不過問、什麼七姑八婆的事也完全不感興趣;而董三妹一門心思埋頭吃飯菜,她嘴小吃得秀氣,但吃飯從不停下來,每頓都吃不少,直到她的小肚子實在撐不下了才放筷子。

    日子就這樣過,這陣子還算太平。

    八月初,郭紹正在皇城北門內殿直營房值守,正該他的輪流任務,都是樞密院安排好的人事。這時北門來了個老宦官,傳皇后懿旨,要他帶騎兵兩隊護駕,保護儀仗。

    郭紹自當領命,只出動兩隊人馬,算不上是調兵;何況是皇后的懿旨,旨在護駕,這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郭紹只需在內殿直營房備檔記錄……如果不是兩隊,而是擅自動用好幾百騎兵,這事兒就得驚動殿前司、樞密院了。

    皇后娘娘要出宮,去大相國寺。

    年初高平之戰前夕,皇帝御駕親征。皇后娘娘去大相國寺的佛前,祈求佛祖保佑官家平安順利,並許了願貢獻香油錢;後來官家果然逢凶化吉,大捷之後班師回朝。皇后這次便是親自去還願的。

    一大幫儀仗隊伍浩浩蕩盪出宮,郭紹帶著馬隊在前面開道,後面的宦官宮女隨從更多,隊伍最後還有一小股騎兵壓陣。很像年初的時候郭紹一身臟兮兮的汗水在鐵匠鋪仰視儀仗的場景,現在的隊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相國寺內外的閒雜人等已經被清理,開封府馬直也出動了一眾人馬管理治安。百姓也能有幸一睹皇后的鳳儀,大夥兒只管遠遠地站在街頭,等著皇后在寺廟門口下馬車的短短一瞬間,眼睛瞪大點別錯過,就能一飽眼福。

    等大隊人馬到了寺廟門前,方丈老和尚和一眾寺僧已經在大門外迎接。

    皇后在前呼後擁下,被圍得密不透風,前後左右全是宦官宮女,圍了幾層,恐怕要叫遠處激動圍觀的人們失望了……不過這或許並不影響大夥兒在市井和家裡拿來吹噓,號稱自己親眼見過皇后。

    郭紹帶兵跟著皇后進了寺廟大門,護衛在外圍。皇后基本沒有露面,在人群中間或許能看到她,但寺廟裡誰敢伸長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拼命瞧?那樣做也太沒規矩了!

    就在這時,老宦官曹泰對方丈說道:“主殿裡的寺僧也撤了,讓皇后娘娘好好和佛祖說話。”

    然後又招呼郭紹:“你先進去瞧瞧,然後在殿門口守著。”

    郭紹領命。他到主殿裡檢查是否有安全隱患,不過應該都沒啥問題的,皇后雖然尊貴,但她一個女子不至於被某些勢力視作除之後快的威脅。

    準備妥當,郭紹和那老宦官兩個人守在前門,另一個將領和宦官在後門。

    就在這時,正在大相國寺內的將士和寺僧終於目睹了皇后娘娘的風采,她沒有穿繁瑣的禮服,卻穿了一聲素淨的衣裳,或許是因為拜佛要清心寡欲吧。幾乎沒有任何裝飾、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襯托她,穿著打扮的規制連普通平民都可以仿效……饒是如此,邊上的人們也再也顧不得其他,紛紛側目,有一個寺僧連眼睛都看直了,顯得十分失態。

    大相國寺的寺僧中,還是有的人修行不夠,還沒有完全進入四大皆空的境界。

    皇后移步走進正殿,在準備好的蒲團下輕輕跪下來。她雖然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但僅限於凡間,神依舊是神。

    旁人都在外面的院子里遠遠觀望,離得很遠,不過能見到皇后的背影。

    她在佛前,靜靜地禱告著什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3 01:48 AM

第五十章 鋪床疊被

    皇后在蒲團上,寬鬆的長裙蓋住了腿部,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坐著的還是跪著的。但應該是跪著的,人可欺,神如何欺?

    她穿著素白的絲綢袍服,料子上的花紋和做工都非常精緻,但顯然不合身,太過於寬大。在郭紹看來有點像孕婦裝一般……一般穿這種寬厚衣服的女人,要麼身材太臃腫難看、所以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要麼就是太好看卻不願意讓別人看見。皇后顯然是後者。

    “咚、咚、咚……”節奏舒緩的木魚聲從遠處傳來,隱隱約約。

    符氏在蒲團上跪了非常久。院子裡本來點著香燭已經燃盡,但沒人續上……如此漫長的等待,吃飯都能吃兩三頓了,上百人卻在寺廟院子乾等著,什麼也不能做。

    但符氏就是不怕讓這麼多人等,他們等他們的,有人願意在這里幹等卻沒資格。她不慌不忙地跪在佛前,偶爾能隱約聽到很細微的聲音,似乎真的在和神說話。

    她終於從蒲團上站了起來,卻沒有轉過身的意思,​​繼續在那裡背對著人站立著。

    忽然她開口說話了,很輕,但郭紹這邊的門口離得很近,正好能聽見。

    “可能過幾天,你的任命狀就會下來。虎捷左廂都指揮使。”

    是在和我說話?郭紹一聽這話,感覺應該是在和自己說話。他沒有開腔應答,皇后背著著自己,顯然她不希望其他人見​​到她在和郭紹說話。他便默默聽著。

    而門口對面的老宦官曹泰半瞇著眼睛一副像要睡著的樣子,確實大夥兒站得太久了……宦官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你會被派去西征,收復秦鳳二州,我希望你這次能在戰場上表現出可以書寫的地方。”符氏頓了頓,又平靜而輕地如同自言自語的口氣說,“這樣你才能有足夠的資格,在接下來的徵淮南戰爭中有所建樹。

    南唐是除中國之外最強的國家,富庶程度和人口數量甚至早已超過我朝。打淮南,旨在佔據南唐國在淮河流域的鹽鐵、精兵地區,讓他們失去北進的能力。這一仗將是至關重要的一役。你能在此役中有建樹,便已有足夠的威望和能力成為官家倚重的肱骨之臣。 ”

    “到那時,我把符家二妹許給你。你會喜歡她的,她的樣子和我很像,而且更年輕貌美……你娶了皇后的妹妹、和符家聯姻,會什麼樣子會得到些什麼,我便不多說了……

    最後四個字給你:先北後南,重在契丹。 ”

    郭紹狂喜!

    接下來的事,他都只是呆呆地應付,心思彷彿已經飄到雲端。天大的餡餅在頭上,叫人都有點不敢信了。

    娶皇后的妹妹、王爺符彥卿家的千金,勢必位高權重,手握重兵重權;而且,皇后親口說的,妹子和她很像、還更加年輕貌美。天下真的有這麼好的事?

    符二妹……郭紹從大相國寺回到皇城,又換值回家,一直都想著這個事。雖然還不認識,但是顯赫高門大戶的大家閨秀本就是先成婚再談感情。

    回到家又見到了玉蓮,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

    ……想起前幾天玉蓮的反應,她對符家的莫名情緒,郭紹又琢磨了一下。她或許並非完全因為吃醋和妒忌,只是不想自己為了符皇后、又像以前那個“少年郎”一般奮不顧身吧?

    他完全理解玉蓮的心思,好不容易有個依靠,要是為了一個什麼都不缺的女人死了,她肯定很不好過。

    郭紹當然不是以前那個人了,只是不知如何向玉蓮解釋。

    但是要出征的事,理應早些讓她知情,畢竟一出去少則也是幾個月。

    於是吃過飯了,當她在鋪床疊被之時,郭紹便乾脆地說了出來:“今天我得到了消息,會改任虎捷軍左廂都指揮使,然後西征蜀國,打關中的秦、鳳等州,可能會離家一段時間。什麼時候去還不知道。”

    郭紹說這些話的時候很輕快,沒能偽裝什麼,確實是他此刻想要建功立業的期待心情。

    玉蓮頓時愣在那裡……不過郭紹本來就是武將,出征打仗就是他的本職,無法避免的事,她應該能懂的吧。

    她不僅沒勸,而且沉默了很久什麼也沒說。

    郭紹漸漸有點納悶起來,無論怎麼樣,她總應該有點反應才對。

    玉蓮愣了一會兒,便默默地舖好床,然後上來服侍郭紹寬衣解帶……她真的把郭紹侍候得很好,偌大一個院子,幾乎就只是她和董三妹在幹活,而董三妹又小。但她還是給郭紹洗衣做飯收拾院子,一切井井有條,把郭紹服侍得跟大爺一樣,回家甚麼也不用做。

    反而是郭紹終於忍不住了,問道:“玉蓮,你就不說點什麼?”

    她忽然答非所問地輕輕道:“你是不是曾經有個姐姐?”

    郭紹詫異道:“我說出征,你就不關心這事?突然問這個做什麼?”

    玉蓮道:“沒什麼,我就是想問你。以前在龍津橋坊,就問過你,你沒回答我,那時我也不敢繼續追問。”

    “我確實有個姐姐。”郭紹原本沉迷於極大希冀中的狂喜一時間低落了許多。

    玉蓮聽罷,眼神就變得認真起來,忙道:“你告訴我一些有關她的事,可以麼?”

    郭紹應該慶幸,玉蓮沒有問姐姐現在在哪裡,是死是活……不然真不好回答,只有撒謊了;他總不能說自己是千年後的人,管不著那邊的事了,這等稀奇古怪的話、就算說出來也不容易叫人明白。

    而他除非萬不得已,真不喜歡編造謊言,寧肯不說。

    他沉吟片刻,覺得有些事說出來也沒什麼,便說道:“以前家裡的處境挺艱難,姐出嫁時似乎有點倉促,後來為我求學付出不少……我有句話很想問她,是不是因為想幫我,才那樣做的……”說到這裡,郭紹的情緒已非常低落,有種莫名的懊喪籠罩上心頭,最後一句話聲音已經很小了,有氣無力的,“可是沒有機會再問她了,也沒機會了卻自己的心願。”

    玉蓮低聲問道:“她去世了麼?”

    郭紹不答。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3 11:52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3 11:53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夢里花落知多少

    很寧靜的一個夜晚,只有池塘里偶爾傳來幾聲蛙鳴。郭紹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翻身。他倒不是被蛙鳴吵得睡不著,因為那幾隻蛙在池塘里不是一晚兩晚了,平時他都能安然入睡。

    玉蓮卻側著身子躺在旁邊沒動彈,但她只是安靜地躺著,眼睛沒閉上,也沒睡著。

    都不知道是幾更天了,院子里當然沒人打更,街上的聲音也不容易聽見。反正是深夜,也可能已經到凌晨。

    郭紹一整天心情大起大落,狂喜、急切的期待,然後又低落。起伏的情緒讓他晚上心中紛亂,腦子裡不斷胡思亂想,越想就越難以入眠。

    忽然玉蓮小聲問道:“郎君是不是睡不著?”

    “嗯。不知怎地,心浮氣躁,渾身就是不舒坦。”郭紹受她的影響,說話聲音也很小。

    其實這偌大的院子沒什麼人,就算他們大聲說話都不可能吵到別人;但人總是有一些習慣,深更半夜,說話就不自覺地小聲了。

    玉蓮道:“郎君今天原本很高興吧,我卻沒有恭賀你,你原諒我吧。”

    郭紹好言道:“你不用道歉,不說我都知道:富貴險中求,上陣就有危險,你是擔心我。”

    “嗯。”玉蓮輕輕應了一聲,“我就是不明白,現在我們已經過得不錯了,為何郎君還要奮不顧身去求富貴?人世間的功名沒有盡頭,欲壑更難填,何必那麼心急呢……我認識郎君許多年,好像也沒發現你有平治天下的抱負。所以我有些不解。”

    郭紹隨口答:“功名、富貴,世人誰不想要?”

    玉蓮道:“但鮮有人願意拿命去換富貴,得到了也沒命享用。我總有一種讓自己害怕的感覺,你會為了功名富貴連自個的命都不顧。”

    郭紹忙安慰道:“我沒那麼傻,有命掙錢沒命花的事、不會做的,玉蓮你就放心吧。”

    他頓了頓,似乎已經想通了,念頭通達了,“無論今古,沒有錢、不能出人頭地是沒法高興的……至少以我的經歷見識,一輩子總要遇到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會讓你感到遺憾甚至愧疚!有了富貴、有了強大的力量,不僅能讓自己歡喜、發自內心地高興,還能讓自己關心的人也過上好日子!

    咱們現在著實過得不錯,俸祿不薄。但這些東西不一定牢靠,要保障這些擁有,要真正得到安全感,現在這點勢力遠遠不夠,只能任人宰割! ”

    郭紹本不是個糾結的人,更很少產生左右為難的蛋|疼心思,他一般都能說服自己,讓自己念頭通達……這次也不例外。只煩躁了半夜,此時他就漸漸豁然了。

    在人生意義的哲學命題上,有很多思想,佛還說四大皆空。什麼才是真諦,不好說。

    但郭紹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相信這是人生經歷總結出來的真理,並且很通達!沒錢就不幸福,有錢了隨時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也不幸福。要有錢要出人頭地,而且不能沒有安全感,別好像他的利益和他愛的人們、隨時可能被人奪走踐踏,那時他才能笑得很猖狂、很淫|賤,發自內心地高興。

    至於對玉蓮,他也很確定,有些東西自己都說不清楚,但感覺上卻很通:他就是想對玉蓮好。郭紹常常覺得玉蓮和自己前世的姐姐很像……不是模樣長得像,其實連性格等各方面都不像;但是玉蓮需要自己,這個絕望無盼頭的女子,只有他能給她希望。

    當然郭紹也不是全然把玉蓮就當做姐姐的替身,如果是那樣,他不能毫無壓力地和玉蓮有肌膚之親……一個念頭通達的人,對親人的身體會產生本能的抵觸。

    想通之後,他迷迷糊糊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忽然他發現自己發大財了!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他開著一輛豪車在街上等著,姐姐正在一家女人生活館裡做高級保養呢……他等著接姐姐做完保養出來,因為外面太陽很大,可不能讓她在太陽底下曝曬,出來就有車接送才行。

    無聊地等了許久,姐姐一臉滿意的樣子走了出來,她一身世界名牌,手裡提著個價值不菲的包包。哼哼,這些對“郭紹”來說都是小意思啦!

    然後姐姐說離吃飯還有一點時間,於是姐弟倆去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明亮的玻璃、精緻的餐具,反正什麼都很高檔。她優雅地坐在對面,輕言細語不慌不忙地閒聊著家常。

    ……

    “嘿嘿……”郭紹翻了一個身,發出一個聲音來。

    旁邊的玉蓮一夜未眠,聽到他發出的聲音,便幽幽地看著他洋溢著笑容的笑臉,眼睛閉著嘴角還流出口水來了!玉蓮拿過來一張手帕,輕輕給他擦掉嘴角的口水。

    她又手指輕輕摸著他的臉,每一寸皮膚每一處形狀都仔細摩挲。

    郭紹似乎有點感覺,又翻了一個身,嘴巴還“吧唧吧唧”嚼了兩下,“嗯嗯……”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馬上又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沉重而有節奏的的呼吸。

    玉蓮翹起嘴,似乎不滿意他翻身背對自己,便不依不撓地起身又睡到外面,叫郭紹又面對自己。然後她把臉輕輕靠近他的胸口,聽著強力又均勻的心跳,滿意地閉上眼睛歇著。

    第二天一早,郭紹起床就忙著準備出門,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玉蓮,你別胡思亂想了,今後你絕對不會後悔跟了我。”

    玉蓮搖頭道:“你這句話真是說了等於沒說。我會後悔任何事,但怎會後悔跟著你……能有什麼可以讓我後悔的,在此之前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麼?”

    “那便好,等我從西征回來,讓你們過更好的日子。現在這些,根本不算什麼,咱們能有點出息不?哼哼!”

    郭紹一夜過後,再次恢復了期待和歡喜的心情。

    期待中的那一天……手握重兵,位高權重,誰都要忌憚幾分;還有幾十年雄厚家底的大軍閥符家的聯姻,相互呼應!皇后的垂青,貌美如仙的皇后之妹大家閨秀的下嫁。這些已經叫郭紹迫不及待了,恨不得馬上率兵去胖揍蜀國一頓,然後叫他們乖乖交出秦、鳳二州。

    有錢有勢,才能幸福,才能開懷!才能讓自己、以及自己關心愛的人不會遺憾,不會傷心,不會委屈求全!

    郭紹心道:老子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老子想幹什麼就乾什麼!

    他暗自在內心裡很|賤地胡思亂想了一番,感到爽得差不多了,又忽然想到:真到了那個階層,那個地位,或許不僅滿足於此了吧?嗯,還得裝|逼,樹立一些更偉大的夢想,有那麼大的能量了怎麼不做一些影響更深遠的大事呢!

    ……但是當他披戴好甲胄裝飾,騎馬帶著一隊親兵向皇城那邊去的時候,內心的狂喜和自由自在漸漸就按捺住了。畢竟現實是他還不能想幹什麼就乾什麼,還得面對。

    郭紹剛走進內殿直營房,就見王審琦和幾個武將一臉笑意迎出來,這幫人昨晚值守,沒回家的。王審琦走過來就抱拳笑道:“恭喜賀喜,昨天在殿前司聽說了,郭虞候要高升了!”

    “哪裡,只不過是平調。”郭紹忙放低姿態道,“倒是虎捷軍那邊屬侍衛司,以後大家都不能在一塊兒了,唉。”

    他這句話大概也沒說錯。

    周朝的禁軍系統主要有兩個:殿前司、侍衛親軍司。內殿直是殿前司下屬的獨立建制,是離皇帝很親近的衛士,但人少算不上一支軍隊;虎捷軍左廂諸軍是侍衛司下屬的正規軍隊,兵力多規模大,但顯然不如皇帝的親隨衛士親近,而且是步兵。

    品級上郭紹的“兼領虎捷左廂第一、第二軍都指揮使”要比內殿直都虞候高,不過哪個職位更好,卻不好分清……恐怕不少人更願意做內殿直都虞候。

    但郭紹這次不僅僅是職位調動,調到虎捷軍任職主要是讓他西征,給予建功的機會。因為他所在的內殿直沒兵力獨立作戰,只有調到諸如小底軍、控鶴軍以及侍衛司的龍捷軍、虎捷軍這些禁軍主力部隊中、才能有足夠兵力。

    這裡面的來龍去脈並不復雜,大夥兒都瞧得清楚,知道郭紹上面有人。

    王審琦聽得郭紹不託大,當下也很高興……畢竟正式的任命狀還沒下來,郭紹還是他的下屬;如果下屬在王審琦的面前裝起了威風,叫人家王審琦在將士面前的臉怎麼放?

    之前郭紹本來就領過王審琦的人情,一時間大夥兒客客氣氣的,又敘了一番同僚之誼,氣氛十分溫和。

    就在這時,忽然營房外面嚷嚷起來。王審琦便對侍從道:“誰在軍營前大呼小叫,去看看。”

    不一會兒,侍從便回來道:“外面有個人,說要見郭虞候,不見就不走……咱們的人不敢動粗,因為他自稱是樞密院王溥往丞相之子。”

    “咦?”王審琦頓時轉頭看向郭紹。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3 11:54 PM

第五十二章 喧嘩軍營

    (郭紹做過的十將、都頭都是禁軍正規軍的職位,但晉陽回來升的“內殿直”就不是常規編制了。

    五代十國時期的禁軍比較混亂,到了後周,禁軍主要就是“兩大系統”、“四大主力”。兩大系統是指殿前司和親軍侍衛司,其中殿前司和皇帝更親近,屬於內圍組織;侍衛親軍司雖然名字聽起來好像很親近,實際已屬禁軍外圍組織。殿前司兵精;侍衛親軍司大體人數多。

    四大主力是指:殿前司下設的小底軍(後改名鐵騎軍)、控鶴軍;侍衛司下設的龍捷軍、虎捷軍。

    四支軍隊的編制形式相仿,一支軍隊通常有左右廂;廂下面是諸如第一軍、第二軍、第三軍這樣的軍,各廂的軍數各不相同;軍下設指揮(一指揮五百人),一個軍根據規模有五指揮、七指揮、十指揮三種;一個指揮五都,每都一百人;一個都四個隊,一隊二十餘人;一個隊四火,一火五六人。

    在編制的基礎上,相應的指揮官是:廂都指揮使(一廂)、軍都指揮使(一軍)、指揮使(一指揮)、都頭(一都,騎兵叫軍使)、十將(一隊)、火長(一火)。六個等級。

    ……郭紹做過的十將就相當於一隊的隊長,後來做了短暫的都頭,就是百夫長。晉陽回來後,他升內殿直都虞候,這個官職就不屬於正規軍軍職了。

    負責宿衛值守的幾支兵馬隸屬殿前司,不是軍隊主力。它們是內殿直、外殿直、諸班軍。

    這些人馬的編制和正規軍不一樣,內殿直下面的四個班,人數都不多,算不得一支軍隊;不過能做這些值守將領的,多半都很有前途,因為不得信任的將領是不可能讓他值守宿衛的。

    ……接著,郭紹馬上要調任的虎捷軍職位,則重新回到了正規軍編制體系。 “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都指揮使”,意思便是同時擁有第一、第二軍的兵權。

    現在郭紹和年初做十將的時候比,就是從第二級升到了第五級。

    虎捷軍屬於侍衛司的軍隊,郭紹打聽了一下,左廂第一軍有七個指揮,第二軍是五個指揮,一共十二個指揮。總兵力六千人左右,現在他的兵權已經有些可觀了。

    從內殿直都虞候升“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雖然算是升遷,兵權極大地增加;但這種調任在等級上算是“平調”,是可以讓武將們接受的正常調動,大夥兒都知道內殿直武將是朝廷心腹。 )

    ……

    營外有人要見郭紹,並在軍營喧嘩。

    因軍士稟報,來人自稱宰相王溥之子。王審琦郭紹等俱是驚訝,郭紹見王審琦看著自己,忙道:“我與王丞相素無來往,就見過一次面,上次向將軍的二郎周歲,王都使您也在的。”

    “萬一真是王丞相家的公子呢?”王審琦道。

    郭紹便給予王都使足夠的尊重,用詢問的語氣問:“要不咱們讓他進來見見,若是冒充,再轟出去便是。”

    王審琦點點頭:“如此甚好。”

    軍士領命,出去後不久,就把一個後生帶進營房中來。

    但見那後生十六七歲的樣子,和上回在向訓府上見到的趙匡義差不多大,不過看起來比趙匡義還要年輕,長得白淨,身材也沒那麼胖,看樣子挺結實。

    之前聽軍士說這小子找的是郭紹,郭紹便開口問:“你是王丞相家的公子?找本將何事?”

    那軍士有模有樣地拱手作揖,然後說道:“正是,家父是朝中宰相,我本來不想說的,守營的兄弟要把我轟走。我的名字王貽正,專程前來投軍。”

    “投軍?”郭紹和王審琦面面相覷。他要真是王溥家的公子,大好前程諸多門路不走,自己跑到內殿直投什麼軍?

    後生王貽正道:“不知何人是郭虞候,我只投他。便是一箭射死了北漢第一猛將的郭紹郭虞候!”

    “本將便是。”郭紹和王審琦對視而笑。

    不料那後生一聽,立刻就單膝跪倒,說道:“我一直就仰慕敬重郭將軍的威名,聽說郭將軍將要西征,你收我到帳下吧!我定鞍前馬後,為將軍效力! ”

    郭紹頓時愕然,道:“要是你父親開口,我當然願意答應……不過你顯然是瞞著令尊出來的,不然怎麼投我帳下,就算是要從武也應該先去宮廷做做千牛備身之類的。”

    都使王審琦也道:“王丞相家書香門第,王公子不讀書,背著令尊出來投什麼軍,誰敢收你?”

    王貽正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從小家父就送我去唸書,我在學堂裡就把那些孩童收作士卒,自己做將軍!”

    “哈哈……”營房裡的武將頓時大笑,連門口的軍士都笑了。這小子,似乎也不討武夫們厭煩。

    王貽正又拍怕胸膛道:“二位將軍別小瞧我年輕,聽說郭虞候也不到二十歲!有志不在年高,我樣樣兵器都會,騎馬、射箭也是熟練得很。”他又迫不及待地求道,“郭將軍收我到麾下,我跟您去殺敵報國,建功立業!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郭紹打量了一番這小子,笑道:“你想得太容易了,讀書做官比上陣拼命可要好得多。王將軍說是不是?”

    王審琦點點頭:“爹是宰相,書香門第吃穿不愁,那還上陣拼什麼命?”

    王貽正不聽廢話,徑直問道:“郭將軍是看不起在下,不願意收作麾下?”

    郭紹道:“我不是看不起,是收不起。”

    王貽正不依不撓道:“郭將軍別以貌取人,我弓馬騎射都會,不信咱們到校場試試……”

    “你擅闖兵營,給我拿下!”郭紹忽然喝了一聲。

    王貽正一驚,沒料到他說翻臉就翻臉,當下大急道:“我爹是宰相,你要作甚?”

    上前的軍士有些猶豫,郭紹又道:“先拿下!他說爹是宰相,怎知真假?咱們又不認識宰相家的兒子,拿了送到王丞相那裡去問問便知。 ”

    一旁的都使王審琦不知可否,任由郭紹折騰。

    於是兩個軍漢就將王貽正的膀子抓住,另有數人披甲執銳在旁邊圍住。不過大夥兒倒沒綁他,一個白淨的後生,看穿著和模樣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實在沒必要多此一舉綁人。

    郭紹便起身道:“王都使,我得告個假,親自把這個後生帶到樞密院去,讓王丞相瞧瞧究竟是不是他家的公子,再作定奪。”

    王審琦道:“郭將軍就等著升遷任命狀了,這邊也不必太過費心,營房還有人當值。”

    郭紹便告辭,帶著幾個軍士押著王貽正便出營房。那後生倒還規矩,只說自己真沒有騙人,但不是十分囂張,乖乖被捉拿走了。

    郭紹騎著馬,慢慢帶著一行人走到西華門那邊,進不去,便叫值守的將領派人通報樞密院的王溥。值守西華門的將領認得郭紹是內殿直的,便熱心地派人進去了。

    不一會兒,王溥聽說是自家親兒子惹了麻煩,很快便出來……果然這小子真是他的兒子。郭紹早就不怎麼懷疑王貽正的身份,全在意料之中:冒充宰相兒子的人可能也有,但冒充之後跑到禁軍軍營忽悠武將的,倒有點不可思議。

    王溥聽完來龍去脈,當下便道:“我沒管教好犬子,讓他盡胡亂,不如把人交給我,回家好好管教!”

    郭紹心道:難道我還會因為宰相的兒子在軍營前喧嘩、就非揪著不放……有什麼作用?

    他借個由頭親自把人帶過來,不過是臨時起意,覺得能討個小小的人情,和王溥說上幾句話罷了。樞密院的宰相,萬一人家好心,在調任這關節上,稍微提醒兩句自己不懂的疏忽的,或許也大有裨益。

    沒討到什麼話至少也沒壞處,反正郭紹在內殿直無事可做;做什麼也沒用,馬上就要調走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4 10:40 AM

第五十三章 惜字如金

    郭紹一面說是誤會,一面請王溥到西華門外的茶樓喝茶吃點心。不料王溥甚是賞臉,派人先將兒子王貽正送回家,然後就和郭紹品早茶。

    西華門外,北面就是金水河。金水河南岸酒肆茶樓飯館很多,能賺吃皇糧的人的錢;只因西華門內就是有西府之稱的樞密院,內外又有不少官衙。在這邊辦公和活動的公家人非常多,於是有穿官服和披甲人出現的情況、實在正常,有不少店小二都見過宰相級別的大官。

    王溥和郭紹找了個里面清靜、外面臨街的地方入座。王溥可能知道郭紹是個武將,自然就不聊詩詞歌賦之類的文雅話題,要聊恐怕也只能說“小呀麼小二郎”這個層次的,說說笑罷了。

    郭紹主動開口道:“末將上回聽向將軍言,晉陽之役班師回朝時官家論功行賞,多虧了王公舉薦,末將才得以升內殿直都虞候。一直想登門拜謝,又怕唐突。末將心有感激,請受一拜。”

    王溥忙擺手道:“算了算了,市井之間不是打躬作​​揖的地方。我為官家舉薦賢能,不過是分內之事,不用道謝的……何況我的舉薦也不過是錦上添花,不敢居功;皇后也很賞識郭郎的忠勇。”

    今天王溥這麼給面子,堂堂宰相輕易就被個中層將校約出來了,恐怕也是覺得郭紹在皇后符家那邊有關係。

    郭紹便據實道:“末將年少時在衛王府上做過士卒。”

    王溥見他不願意說,當然就不追問。但看樣子,王溥完全不信郭紹這個解釋,符家府上的士卒太多了,難道每個在符家效過力的人都能得到皇后親自提拔?

    就在這時,王溥道:“郭郎要改侍衛司那邊的軍職,然後和向訓一道西征,你應該聽說了?”

    “是,我已經聽到消息。”郭紹道,“只不過我突然管這麼多將士,以前沒有經驗,心裡還是有點不太踏實。”

    王溥說道:“這有何難?兵權在你手裡,除了不能在東京擅自調動兵馬,軍中別事還不是你說了算。生殺賞罰之權操於他人之手,那些將領還能敢不從命,敢不討好著你?”

    “王公所言極是。”郭紹沉吟道。他聽王溥願意說這事,只是還沒說到有用的東西,便想繼續鼓動。

    他心下尋思:顯然皇后有心提拔,人家檀口玉言承諾想把符二妹下嫁,豈是說著玩的?但皇后畢竟是后宮的人,不僅不能躬親扶植,派內宮的人太頻繁太顯眼了也不太好,皇后身在幕後正是諸事不便。

    如此情況,郭紹怎麼能全部所有事都指望著皇后?他就指望著在關鍵的時候皇后能提攜一下就非常難得了……具體怎麼辦,還得靠自個琢磨。眼下他就在設法自找門路,在王溥身上打主意。

    郭紹沉吟道:“話雖如此,畢竟我年輕資歷淺,若是將士不服,用酷刑嚴懲彈壓終究不是辦法。”

    王溥點點頭,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後天史彥超要巡視南面外城城防。”他說罷便起身道:“正是上直時間,我不便耽擱得久了,這就要返回衙門。改日再敘。”

    剛剛兩人都不緊不慢地在這兒閒扯,忽然之間王溥就著急了,好像是用肢體語言表示: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郭紹忙道:“我送送王公。”

    史彥超……今天王溥的話裡,最重要的人就是史彥超。提起這傢伙,郭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不問青紅皂白把亂兵、無辜被掠婦人一股腦兒砍了的事;然後就是“草船借箭”一般渾身插滿箭矢的場面。雖然郭紹也想通了史彥超的做法在這個時代實屬正常,但心裡還是對他那種完全輕視人命的態度有抵觸。反正郭紹私下里對史彥超沒多少好感。

    當然這並不影響正事,郭紹走到這一步,如果完全按照自己的個人喜好來,如何還想盡最大努力成事?

    史彥超在忻口沒死!死了的話王溥怎麼說他要巡視城防?

    這廝在晉陽之役的時候是前鋒都指揮使,那時郭紹是知道的;班師回朝之後乾什麼職位去了?王溥肯定知道……但他沒說。王溥此人,說起廢話來滔滔不絕,一說到關鍵的地方就惜字如金,尼瑪呀!他要是把話說明白點、說詳細點,現在自己就不用麻煩在營房裡冥思苦想了。

    就在這時,王審琦進屋來,便問道:“那後生是王溥丞相的公子?”

    郭紹點點頭:“是,倒是是,不過被他爹弄回家管教去了。”

    倆人便嘿嘿笑話了一陣。

    郭紹心道:王審琦或許知道史彥超現在在幹什麼,問他倒是省事。不過郭紹又回憶了一下,王溥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說完不便多言就要走的場面……或許這事兒不應該拿出來到處宣揚。

    向訓府上次的宴席上,王審琦是和趙匡胤那幫人有說有笑進來的,應該是趙匡胤的人;郭紹當然清楚趙匡胤是後來的宋太祖一代牛人,但正因如此,他才下意識地有所提防和謹慎。

    何況王審琦這一干人都是殿前司的武將,郭紹很快就要離開殿前司去侍衛司那邊,再向他們打聽不相干的事總是不好。

    郭紹打算找左攸問問。左攸從來都是小官小吏,不過似乎很了解關註一些官場上的事,上次叫他去疏通開封府辦玉貞觀的事兒,他就辦得很利索。

    這兩天左攸也不知跑哪裡去了,一眼都沒見著;這小子回京後什麼文書郎的官也不干了,整天不是幫郭紹辦事就是遊手好閒。

    郭紹出營,找到羅猛子,讓他不必在軍營值守,去左攸家候著,找到左攸了就讓他酉時去郭紹府上見面。

    酉時,郭紹下直回家,果然在府門前碰到了左攸,便招呼他到外院客廳說話。

    左攸道:“史彥超?主公還問什麼王審琦,您直接回來問我不就行了!一聽說您升到侍衛司虎捷軍了,我已經把侍衛司相干的人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郭紹大喜,心道誰道亂世文人沒用,幸好有左攸幫襯……此人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得來容易,不過確實很多武將都沒法子收到一兩個真正有用的幕僚。左攸幹郎中醫傷兵不怎麼行,記得當時在去武訖鎮的路上不斷有人被他醫死,不過一回到東京他在官場上的熟悉還挺行的,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小吏的見識。

    左攸道:“史彥超在忻口大戰,把前鋒行營的精銳騎兵折損了乾淨,先是被降至虎捷軍左廂都使、削感德軍節度使;但回到東京後,官家又復述感念他在高平之戰中奮勇不顧身的戰績,重新提拔。現在是侍衛司馬、步軍都虞候,鎮寧節度使。

    除了史彥超,親軍侍衛司別的人我也知道,都指揮使是李重進。主公肯定聽說過李重進,他是太祖(郭威)之甥;太祖是他的親娘舅……”左攸頓了頓上前悄悄說道,“太祖是本朝官家的姑丈,只不過收了官家做養子。太祖和李重進還更親,起碼有血緣關係;官家卻是太祖妻子那邊的親戚,只不過佔了養子名分。我這樣一說,主公能琢磨明白官家對李重進的心思了麼? ”

    郭紹尋思了一下,微微點頭。

    左攸又道:“不過李重進以前也是殿前司的武將,太祖時期在內殿直、小底軍、大內都檢點、殿前司都指揮使等一干職位,一直在殿前司幹… …今年初官家即位,他才改的親軍侍衛司,在侍衛司這邊恐怕根基還不深。

    方才主公說王丞相只提到史彥超,恐怕也是這麼想的。史彥超卻不同,他從虎捷軍幹到龍捷軍,又到侍衛司馬步軍司,一直在這邊打轉,琢磨一下,揣測一番,可以肯定史彥超在侍衛司熟人很多、根基很深。 ”

    郭紹聽得頻頻點頭,左攸就是這點好,有話都是傾囊相授。郭紹也感受到了權貴文人和草根文人的區別、王溥和左攸的天壤之別。

    王溥是丞相,就算知道郭紹和皇后有關係,於是很給面子,但總要裝|逼,自持身份拿拿架子,整得你半懂不懂的……左攸卻不同,他一個小官小吏,沒有出身門庭、沒有父輩人脈,幾乎沒有出路,遇到有人賞識還顧得上什麼節|操,一門心思就追隨鞍前馬後了。

    左攸又道:“王丞相提史彥超這茬,一定是想要你在出征之前,先借他的積威在軍中打個威信底子。史彥超雖然不直接領虎捷軍了,他卻是最佳人選,因為主公您對他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郭紹皺眉道,“我倒沒覺得他領了多少情。向訓將軍可謂比我做得更多,人家為了救史彥超最精銳的老本都賠了大半,史彥超什麼態度?”

    左攸嘿嘿一笑:“主公您也是將領,還不懂武夫的人情世故?那史彥超就是打腫臉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自視甚高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屈尊不下身段罷了,其實只要是人哪能沒點恩怨之分?您只要主動去找他,給足面子,史彥超肯定就順著台階下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4 06:10 PM

第五十四章 不嫌難受嗎

    史彥超後天要去巡視城防,這個消息不容易,一般人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幹什麼?只有王丞相這等人才知道,至於丞相怎麼會對武將的行蹤瞭如指掌,就不得而知了。

    “酉時剛過,史彥超今天下直後如果回家了,現在正好在家裡。”郭紹道,“後天他就要去虎捷軍駐地,時間很緊。萬一明天找不著史彥超,咱們就錯過機會了,一點緩衝餘地都沒有。我看這樣,現在就去,起碼還有第二次機會。”

    左攸道:“主公所言極是。”

    這座宅邸是三進格局,於是郭紹叫左攸在外院客廳等著,他緊進中院喚玉蓮找常服出來換,自己急著解甲。他覺得時間雖然急迫,但衣服還是要換一下的。想著史彥超那脾氣,自己穿著甲胄上門,他會不會以為是要打架……倒不至於,不過穿袍服更隨和一些。

    玉蓮一邊幫忙一邊說道:“我今天上午叫黃鐵匠去玉貞觀,把郎君要出征的事告訴京娘了,你讓我告訴她的。”

    郭紹隨口道:“我什麼時候說過?”

    玉蓮道:“早上我問你要不要告訴京娘,你嗯了一聲,不是讚同?郎君不想告訴京娘?”

    “沒事,告訴她一聲也是應該。”郭紹顧不上這頭。

    玉蓮又問:“你去拜訪同僚,會不會在他家吃晚飯?”

    郭紹想了想,便道:“你們自己吃吧。如果史彥超沒留我,我便和左攸一起找個飯鋪吃了回來。”

    收拾妥當,郭紹出來沒見著左攸,問黃鐵匠,說出去了。郭紹一拍腦門:“我不知道史彥超住在哪裡!”只有等等,左攸不會這麼不靠譜,招呼不打就回去了吧?

    黃鐵匠又道:“那個叫京娘的婦人在門外。”

    郭紹道:“你怎麼不請她進來,杵外面作甚?”黃鐵匠道:“她沒有說是來幹嘛的,也沒說要求見……”

    郭紹無奈地下令他去請,黃鐵匠這才從角門出去。不料沒一會兒京娘就跟著黃鐵匠進門來了,郭紹站在客廳門口等左攸,正巧見著。

    京娘的神色仍然是冷冷的,沒有一般人見面要行禮寒暄之類的跡象。郭紹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報以友善的微笑。

    這娘們既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郭紹也不知從何說起。忽然覺得她身上哪裡不對勁,倒不是她女扮男裝穿了一件翻領布袍的緣故……很快郭紹明白了,是胸部,雖然此時看起來還是鼓囊囊的,但並不是撐起很高;郭紹是見識過的,這夏秋之交穿得薄,正常情況下她的胸脯肯定會明顯地把上衣撐起來。

    他也沒多想,隨口就說:“你也不嫌難受。”

    不料京娘立刻就懂了,臉上刷一下變得緋紅。

    這時郭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有點懊悔,卻見京娘沒什麼反應,並未像上次那樣被輕薄了就要上來拼命。郭紹心下稍安,心道:難道她已經想通了,準備認命?

    就在這時,左攸走到了角門口,見有女的在,急忙退了出去。郭紹看見了他,忙對京娘說道:“我還要去辦一件要緊的事,你一會順著路進裡面的院子喊玉蓮,讓她給你做晚飯。今天恕我不能親自款待了。”

    京娘突然開口道:“什麼要緊的事,不就是求功名求富貴麼?”

    郭紹愣了愣,乾脆利索地說道:“對!誰不願意過富貴的好日子,喜歡吃糠咽菜,我真心服!”

    說罷便掉頭出門,遇到左攸,見他提了個籃子,一個穿長袍的文士提著這麼個籃子確實有點笑人。左攸道:“咱們不是去賄賂史彥超,不過空著手也不太好。我隨意在口子上的鋪子買了一些糕點、一些果子,那家鋪子的甜食我嚐過,手藝不錯。大人不喜,小孩兒一定愛吃。咱們提著一點禮物登門造訪,什麼姿態便不言而喻了。”

    “左先生想得周到。”郭紹道。他也沒矯情要給左攸錢,一點糕點果子也值不了幾個,上次官家的賞賜分下來雙份不知要買多少。何況左攸作為郭紹的幕僚,郭紹拿了俸祿也會給他包一份,算作是自己養的士。

    二人便牽馬一前一後去往史彥超府。

    及至府上,投出名帖。運氣不錯,史彥超正在家中。郭紹和左攸也得以進門,走的是大​​門旁邊的角門,實屬正常,史彥超比郭紹的職位高幾級,總不能叫史家開大門“迎恩公”。

    史彥超果然是架子挺大,自己在客廳裡坐著等,別說到房門口來迎接,連站都不站起來一次……不過郭紹也不和他計較。起碼他看到名帖知道自己來了,立刻就接見連等都沒等。可見史彥超不僅記得名字,也惦記著在戰場上的事。

    郭紹言談之間也絕口不提那茬,就當是沒發生過一樣,連忻口一戰那事兒也不提。不說那些,倆人之間的話題就非常少了,郭紹只說聽到消息會調到侍衛司云云。

    這時有一個丫鬟端茶上來,郭紹的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一個好笑的場面:若是史彥超一時興起,在家裡抓住小姑娘就乾那事,小山一樣高壯的身軀壓在小雞一樣弱的女子身上,該是多麼悲慘的事……

    郭紹陸續廢話了不少,便道:“聽聞史將軍後天要巡視城防,不知可否讓末將隨行?”

    他便輕輕這麼一問,並不說為什麼要隨行,其實原因很簡單:狐假虎威的山寨版。

    “你聽誰說的?”史彥超忽然問道。

    郭紹愣了愣,倒沒料到他如此直接問這個問題。而且史彥超身材過於威猛、聲如洪鐘,氣勢十足的架勢,很能給人壓力。旁人就是覺得他對自己沒有威脅,也會莫名感覺壓力逼人……好像隨時會被他揍一頓似的,這麼大個的漢子,又號稱大周第一猛將,幾個人揍過他?所以感覺非常不親和。

    郭紹只得據實答道:“樞密院的一個官員。”只願史彥超看在戰陣上救他的份上,別在繼續逼問究竟是哪個官員了。

    史彥超“哼”了一聲:“舞文弄墨,耍嘴皮子的文人,沒一個好東西!”

    郭紹不置可否地應付著,覺得史彥超不爽也實屬正常,誰也不願意被人背地裡監視著。他這不客氣的話,並不是衝著郭紹來……郭紹如此提醒自己。

    穿著文士巾帽長袍的左攸在旁邊也很淡定,似乎左攸比較免疫地圖炮。

    史彥超這傢伙,好像看誰都不順眼,至少給人的感覺是那樣……郭紹都沒覺得自己哪裡惹到他了,他就變得很不高興起來,而且一不高興一點掩飾都不用,當下就把茶盞丟在几案上,灑了一案的茶水,硬生生地喊道:“送客!”

    郭紹表示為了自己的事,臉皮可以厚著。當下就不顧史彥超不客氣,又問道:“那後天的事……”

    史彥超道:“早上早些,到侍衛司衙門外等我。”

    “是,那末將等告辭。”郭紹也學著左攸糊塗淡然的樣子,全然不顧別人的臉色,又指著提進來的值不了幾個錢的糕點,專門說道,“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郭紹和左攸一道很快就出得府門。二人騎著馬一前一後默默走出這條街。

    “史彥超不太高興的樣子,不知後天會怎樣,會不會在將士們面前不給我面子,反而叫我下不了台,適得其反?”郭紹沉吟道。

    左攸嘆了一口氣,答非所問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史彥超能到現在還生龍活虎,確是不易。”

    郭紹想了想道:“好像官家很賞識他,一個武將能得官家賞識,還怕得罪誰呢?”

    “湫!”左攸策馬上來與郭紹並肩而行,側過頭小聲說道:“我瞎琢磨啊……官家是不是覺得史彥超威名大,想用他在侍衛司製衡李重進?”

    郭紹沉吟片刻,搖頭道:“天子聖心,做臣的哪能容易猜度?”

    左攸又小聲道:“史彥超還真就是個純粹的武夫……李重進我不清楚,以前沒門路官做得太小,沒機會見識見識。不過既然官家這麼費心費力,​​好不容易把他從殿前司挪到侍衛司,又有急著加強殿前司的跡象,恐怕李重進也不是好對付的。就史彥超那樣,怎麼和李重進平衡?”

    郭紹不答。他前世雖然學歷也不低,不過和古代文人還是完全不同的,又在五代十國幾年習慣了武夫的生活,所以一般不願意去議論太遙遠的事。

    左攸神神秘秘地回頭看了一眼,這巷子在市井中,沒什麼人,就算市井小民聽見了估計也聽不懂。他便低聲繼續道:“主公調升侍衛司,是要去西征。這是個機會,如果能立功進一步;以後再有機會爬幾步的話,達到與李重進、史彥超差不多平起平坐的地位……那時便可以代替史彥超牽制李重進,勢必得到官家的倚重。”

    郭紹心道:你不廢話麼,我去西征就是要立功撈軍功資本的,我還等著娶符家二妹呢。西征那點功勞,也許還遠遠不夠;不過沒關係,我已經知道朝廷會打淮南了,機會有的是,只要上邊願意給你。

    如果郭紹不是心急火燎滿腹鬥志,現在任命狀都還沒下來,何必到處打聽搗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4 07:11 PM

第五十五章 殘忍的惡作劇

    天氣晴,有微風。

    史彥超等一眾人先巡視東南陳州門,此地北面就有存糧的倉庫,門內有虎捷軍第一軍的一片營房。史彥超在前呼後擁中起碼靠近陳門,只見大批將士已經恭候在此。成片的鐵甲,遠遠超過了一道城門應該當值駐守的人數。

    “拜見史大將軍!”“史都候……”眾人的目光聚集在史彥超身上,大多數都充滿了又敬又怕的神色。史彥超的威名,不僅周軍,其它國家的武夫們也應該耳聞。

    史彥超人高馬大,在場的將士沒有一千也有好幾百,還有路過觀望看稀奇的百姓,但沒有人長得有史彥超高大。史彥超只是微微點頭,架子拿得很足。

    郭紹記得趙匡胤要升殿前都虞候了,在級別上和侍衛司都虞候相當、同樣是一個大漢,但就連趙匡胤的氣勢恐怕也比史彥超稍遜一籌。

    大夥兒對史彥超很敬畏,不過也有一些人​​不同,旁邊有個武將就很激動,見史彥超過來,大聲嚷嚷道:“史大帥,您還記得晉州嗎!北漢主舉國之力來攻,咱們兵少,浴血奮戰堅守月餘,我就是守南門的李大柱啊!”

    史彥超聽罷轉過頭,走到那將領跟前,只見那人一臉皮膚黑|糙,單看模樣就像一個苦力一般,顴骨位置有一道驚心的刀疤,傷痕之長,連左眼眶都變形了。

    史彥超抬起手,堅定地拍在李大柱的膀子上:“如何能忘?”

    李大柱激動道:“末將也是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場惡仗,南門被破,北漢軍蜂擁衝來,起碼二十倍於我!一個指揮五百條漢子啊,半個時辰不到,就剩下幾十人!要不是史大帥親自來救、與兄弟們並肩殺敵,若讓那北漢軍衝進城,咱們全軍兄弟都得葬身在晉州!”

    一直就很傲氣的史彥超,此刻的眼睛裡似乎有些許傷感。最勇猛的人,在偶爾的瞬間也會不小心露出這樣的眼神。他輕聲說道:“這些年,死去的好兄弟太多,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我還活著,就等著那一天與兄弟們下去團聚!”

    聽到這一句,後面的郭紹都是一怔,對史彥超的印象頓時有了少許不同。

    史彥超威怒的虎目直視他的眼睛,握著李大柱的膀子,用力搖了一下,然後掉頭就向前後,毫不回頭,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李大柱。

    一行人跟著他穿過人群,走到城牆的石階口。史彥超大喊了一聲:“郭兄弟!”

    郭紹忙上前:“末將在。”

    史彥超指著郭紹高聲道:“不久後,他便會兼領第一軍、第二軍都指揮使,大家都認好了!”

    眾人毫無反應,雖然紛紛瞧郭紹,但完全沒有哪怕一點熱情的氣氛。郭紹長期訓練和出征倒是長得結實,樣子看起來已是年輕的一條漢子;但他還是太年輕了,一眼看過去,和那些久經戰陣的老將老兵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就在這時,史彥超又說:“高平之戰,一箭射死北漢猛將張元徽,就是他,郭紹。”

    頓時人群中發出了聲音,大夥兒議論紛紛起來。這種事太容易在軍中傳開了……

    如果是一件比較複雜的事,哪怕它影響很深遠、意義很重大,一時間在軍漢中也難以流傳,因為大夥兒懂不懂是另一回事,說起來太繞太不精彩,沒什麼意思。反倒是郭紹這種事,其實對於戰局沒多大的影響,卻更容易讓人們津津樂道。

    一箭射死張元徽!多乾脆多利索,又是叫大夥兒很感興趣的事。箭術,本來就是軍中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周軍這些將領,武功好的基本射箭都不錯。武將們也樂得大家流傳這種事,自家軍隊裡有厲害人物,將士們的信心也高一點,人們需要具體的榜樣需要英雄般的故事!

    史彥超又抓住郭紹的手腕,攜手上牆。郭紹也沒反對,只是覺得這種動作確實有些刻意。

    他心道:史彥超還是恩怨分明的,講義氣的!不管態度如何,起碼做出來了,給郭紹把聲威抖起來了。就是要藉史彥超的名頭!

    一時間郭紹對史彥超的惡感消除了一半,走上城牆,又對下面的將士點頭回應。

    這時他立刻發現了不遠處的京娘……實在太顯眼,她站在圍觀的婦人們後面,但個子比那些婦人幾乎高許多,一目了然。現在郭紹有正事,自然就沒空理會她,就當沒看見了。

    郭紹正覺得史彥超這人還是講義氣,心裡舒坦著。不料還沒舒坦一會兒,史彥超立刻就給郭紹找不痛快了。

    一行人在眾目睽睽下等城觀望,史彥超忽然指著城下的大路,說道:“郭郎的箭術,能在萬軍之中一箭射死張元徽。諸位將士只是耳聞,你何不叫大家開開眼界?”

    郭紹順著他指的看下去,只見路上正有一個長袍巾帽打扮的人牽著一匹驢車,背對著城門這邊在大路上走。驢車上放著許多東西堆得高高的。

    “史大帥何意?讓我射一個無辜的人?”郭紹詫異道。

    史彥超淡然道:“射他的帽子,不過就是嚇嚇他而已。”

    郭紹和隨行的兄弟,以及左攸都愣在那裡。這似乎有點過分了,人家一個路人,又沒惹著你……況且這是在東京、又非正在發生戰爭的戰亂之地,沒事你拿個老百姓射著玩,要是射死了,不說一定要償命,影響肯定不會小,能輕鬆了結?

    這時史彥超又強調道:“以郭郎的箭術,百發百中射中帽子。你只要沒射死那人,怎麼算得上是射殺無辜?”

    說罷饒有興致地看著郭紹,眾軍也默不作聲。郭紹身邊帶著幾個隨從,但他都沒開口,幾個人也就等著郭紹怎麼辦。

    郭紹目測了一下,那個牽著驢車的人,距離城牆只有四五十步,如果抓緊時間別讓他再走遠,這個距離上郭紹還是很有信心的……雖然臉龐感覺有些許微風,但那人是直行、走得慢,幾乎相當於靜態目標,難度又降低了幾分。

    但是無緣無故拿一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冒險,這事兒本身就有悖郭紹的價值觀,讓他十分反感。

    不過史彥超可不這麼覺得,連一眾將士的表情看來,也覺得只要他自信,那就算不得什麼事兒……大家都是血里火裡提著腦袋過來的,誰會覺得嚇一下就是了不得的事?

    除非郭紹水平不行,根本沒有把握。

    史彥超尼瑪!虧我覺得你還挺講義氣,這就給我找茬?

    郭紹不是糾結的人,也不高尚,雖然對這種事很抵觸……不過入鄉隨俗,在武將們面前裝仁義,會給他們軟弱又婆婆媽媽的感覺吧?史彥超說得也不全錯,只要不射死那人,全當惡作劇了,也可以證明自己對箭術非常自信,十拿十穩!郭紹如此安慰著自己。

    四十五步,雖然有風,但幾乎等同靜態目標。

    郭紹心裡又默念了一遍,伸手道:“拿弓箭來!”

    這時只見史彥超的眼睛裡露出些許興奮的神色,似乎拿人命開玩笑是很刺激的事!郭紹難以理解這個猛漢的心理,剛不久還似有對陣亡好兄弟的憐憫悲傷,轉眼之間卻能對一個無辜百姓毫無同情?他究竟是怎麼想的,是怎麼一種感受?

    城牆內的將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能聽到城牆上的說話,一個個武將嗓門大,離城牆不遠的地方都能聽清他們說話;所以大家都大概知道上面在幹什麼。

    郭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他……忽然想起,京娘也在圍觀,她會如何看這件事?郭紹心裡微微有些動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定住心神。他不願意猶豫不決!

    就是個惡作劇……五十步,有微風,靜態目標……

    郭紹輕輕把箭矢搭上了弓弦,不能猶豫不能多等,越磨嘰那人走得越遠,把握越小……其實他從來沒有過完全十成的把握,只是從無數次命中和未命中之中尋找感覺罷了。

    就在這時,那驢車上在彎道上稍微轉了一下方向,忽然見驢車上還有一個婦人,露出小半身體,原來剛才被那些物品遮著。她不僅是一個人,臂彎裡還抱著什麼東西似乎是個孩子……

    郭紹心頭頓時一亂,微微把箭簇下移……

    就在這時,忽然旁邊一個聲音說:“大哥!別射那人了,射我!”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4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4 10:33 PM 編輯

第五十六章 信任

    空中有微風。但能動搖利箭的不僅僅是風,最主要是人心。

    明明是覺得不對的、有悖於意願的事,做起來就沒那麼果決,對郭紹來說,最能提高信心的是通達的念頭。他在軍中勉強算的上猛將,但射箭的時候,暴力拉弓的背後,確實一顆細緻的心,甚至敏感;沒有這種敏感,如何能在沒有精準瞄準器械的情況下找到目標的感覺?

    一絲微微情緒的波動,都會影響一定的精準度。他沒有信心的……這不是幾步內甩飛鏢,而是幾十步外用簡單的器械精確命中一個小目標。

    忽然有人說了一句話,眾將紛紛側目。

    郭紹還沒來得及看,就已經聽出是二弟楊彪。楊彪見郭紹轉過頭,又道:“我戴著帽子騎馬下去,走那條路,大哥射我的帽子!”

    眾人頓時嘩然,看向楊彪,只見一個馬臉大漢,比史彥超矮,不過面相相當兇,一看就不是善類。也許慈眉善目笑吟吟的可能落井下石背後捅刀,也許美貌英俊如花的人也可能心腸歹毒,而凶神惡煞的人還揚言過在戰陣上要報復自己人的楊彪,卻會要求拿他的命冒險。

    大家都驚訝不已,一時間才注意到了郭紹身邊的隨從。

    “二弟?”連郭紹都比較意外驚訝,皺眉道,“我的兵器不會對準兄弟。”

    楊彪初時還一臉嚴肅,這時便笑了起來,笑得很輕鬆的樣子:“大哥的兵器不是對準兄弟,不過是對準帽子罷了。”

    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楊彪這廝經常最|賤,別想讓他說出好聽的話,只要他不滿嘴污言穢語罵人就算客氣了。有些話楊彪說不出來,也不善。不過郭紹從他的笑容和言語中,已品出了更多意思。

    就在這時,左攸站出來說道:“郭郎,楊彪相信你的箭術,正如他相信你待兄弟的誠意。但楊彪是你的左右臂膀,難得忠心的兄弟,他對主公更有用;而左某不過一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多讀了幾本書識得幾個字,還是半壺水沒讀通史籍……左某這種人,開封府裡的小官小吏,一抓一大把,死不足惜!況且,史大帥看武將應該比看左某這等酸儒順眼。我去!也讓史大帥瞧瞧,讀書人也不盡是貪生怕死之輩,力氣軟,骨頭不軟!”

    左攸是出口成章。一席話出來,城牆上的武將們誰有口才能說得過左攸,一時間呆若木雞。忽然城牆下面有個人高喊道:“好!說得好!”這時圍觀的人們才紛紛附和著喝彩。

    左攸循著聲音看過去時,一眾人在起哄,卻不知一開始那句感動的如同知音一般語氣的話究竟是誰說的。

    卻不料楊彪冷不丁來一句,好像正對著左攸慷慨的情緒潑了一瓢涼水:“說了一通,像要去|死!你認為大哥會一箭把你射死?”

    就在這時,忽見羅二也站了出來,挺起胸膛道:“還是俺老羅去罷!”他似乎有點猶豫,只是見著楊彪和左攸都這樣,也就沒忍住要“衝前送死”……此時他好像已經把媳婦的諄諄教誨忘記了。

    郭紹不置可否,轉頭看向史彥超,不料史彥超沒有任何要製止的意思。

    都已經這樣了!史彥超也絲毫沒有給個台階圓場的意思,看來這廝剛愎自用已經到了一定的程度,打死都不會認錯的!他一定要繃著,堅持到底。

    楊彪見狀,二話不說,調頭就走……楊彪也是個不服輸的人,他看起來很生氣,很不服史彥超。不一會兒他就走下城牆,牽了一匹軍馬翻身而上,接著就策馬向城門口奔去。

    短短的一瞬間,郭紹也覺得不該辜負楊彪的信任!

    多少次在戰陣上,每一瞬間都可能被敵兵捅死,每一刻都可能送命,提著腦袋拼殺。這麼多次都過來了,還怕射不中楊彪的帽子?楊彪要賭這口氣,郭紹何嘗不窩火,想順出這口悶氣!

    此時楊彪已出城門,郭紹帶著惱火氣憤的情緒大喊一聲:“二弟,我若射死了你,拿命賠你!”

    郭紹遂不再徘徊,心中通暢,深吸了一口氣,集中註意力。一擊而中,射偏了就是兄弟的命,郭紹心裡的壓力很大。

    他微微閉上眼睛默念著,伸出手背迎著風,感受著秋天漸漸到來的涼風……涼風一起,天氣該越來越涼了。從這涼意中,他默默地記住那輕輕觸摸手背皮膚的輕重。

    郭紹突然瞪圓了眼睛,渾身肌肉繃緊,搭箭上弦,抬起弓的過程中舒展手臂從容開弓,瞄準。

    心情不能急躁,也不能怠慢!瞄準的時候不能太急,要看清楚,但也不能拉著弦瞄得太久,力氣稍竭都會影響穩定性。郭紹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穩定,一動不動。

    風很輕,“啪!”他在直覺中最恰當的一刻放開弓弦,什麼也不想。

    利箭呼嘯而去!片刻後,楊彪就在馬背上回頭對著牆上大笑道:“大哥,你可得賠我頭盔!”

    羅猛子見狀樂得手足舞蹈,對著城牆下面大喊道:“正好射中帽子,二哥跑著馬呢!”

    眾軍聽罷都鬆了一口氣,立刻鬧哄哄地叫起好來。郭紹鬆一口氣,淡定把弓遞還給旁邊的武將。史彥超無話可說,點頭讚道:“你們兄弟算好漢!”

    郭紹沒有附和,也沒有說什麼噎人的話讓史彥超下不了台,顯得很沉默。畢竟史彥超在侍衛司中威望很高,又是上峰,郭紹不願意為了一口氣和他過不去。

    一眾人從城牆上下來,史彥超還要去巡視別的地方。郭紹突然之間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中途告辭,帶著幾個兄弟離開了陳州門。

    郭紹精神太緊張之後,就有點心不在焉,和幾個人騎馬走了一會兒,回頭忽然不見了左攸,問道:“左攸呢?”

    楊彪道:“剛才就走了。”

    郭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兄弟常常不是朋友,朋友卻常常像親兄弟。”

    楊彪和羅二,或許最起初的、也是最直接的想法,是跟著大哥能有出人頭地,但大家能建立起這種極度信任,實在是不易。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23 AM

第五十七章 非等閒之輩

    郭紹騎馬慢行走到家門口,不料又碰到了京娘,只見她從斜對面的窄街走了出來。郭紹頓時覺得這女子就像神出鬼沒一般,剛才沒發現她跟著,卻能恰好在門口撞見。

    京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馬背上放著一個包袱,那副樣子好像要走遠路一般。郭紹在角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她過來、便聽得她說道:“你在城牆上要是手抖了,射中了那個人,真的會拿命賠人?”

    郭紹一語頓塞,這女人一開口為什麼就是叫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但他不能置若罔聞、不予理睬……這是京娘第一次主動和他攀談,最起碼應該積極回應。上次發生了那件意外的事之後,已經過了好些天,她已經想通了?

    郭紹留心觀察京娘的神色,比較平靜正常,沒有剛開始那樣隨時可能瘋癲的不穩定。如此也好,本來是意外出了事,總得解決;凡事可以商量了,便要好過就此結怨、莫名其妙多一個要殺自己報仇的仇人。

    所以郭紹準備表現出積極的態度,也好化解恩怨。

    但他沒法正面回答京娘的問題,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才好,愣了一會兒憋出一句很冷的自以為幽默的話:“手不會抖,我在祈禱,神仙會幫我的! ”

    京娘冷淡地問:“你信什麼神,如何祈願的​​?”

    郭紹隨口用輕鬆的語氣道:“感謝王母、感謝天,祈求王母保佑……”

    京娘頓時白了他一眼,扭頭去馬背上取包袱。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角門,黃鐵匠上前來把馬牽走照料。郭紹當然不會阻攔京娘進府,只是見她帶著東西不像是來拜訪的,便忍不住問:“京娘是要出行……或是搬家?”

    京娘道:“我和玉蓮住。已經把玉貞觀的觀主交給別的人了。”

    郭紹脫口道:“玉蓮是和我睡的。”

    京娘一愣,問道:​​“你言下之意是想趕我走麼?”

    “不是、不是,那你一會兒去找玉蓮,讓她給你收拾間屋子。你願意住這裡就住這裡,願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絕不會趕你。”郭紹忙道。

    京娘道:“我不住內院,就在這外面隨便找一間屋暫住幾日。”

    他們一前一後便向裡面走,郭紹先去外院的一間廳堂裡等著吃飯,因為廚房在外院。玉蓮和董三妹都不在,估計正在做飯……上次郭紹就提了一次,叫她找兩個粗壯的婦人僱傭,好在院子裡幫著幹臟活累活;但至今府上沒有添人口,可能一時沒找到合適的人。

    郭紹先把腰上掛的障刀取下來放在刀架上,然後就解甲,比較麻煩,便招呼京娘。京娘沉默了一會兒,真就上來幫忙,而且手腳很嫻熟……果然是練過的行家,可能以前她家有人是武夫。

    郭紹見她態度轉變,又說道:“那道觀裡那麼多人手,你怎麼不帶幾個親信的人過來照顧你的起居?”

    京娘不置可否。

    ……不料才過幾天,玉貞觀真就來人了,來的不是幾個人,一來就是十幾個!府上中間的院子沒人住,房屋卻很多;郭紹和玉蓮等都住最後面的園子裡,風景好。於是他便讓玉貞觀來的道士暫時住在中間的院子裡。

    府上一下子添了這麼多人,倒熱鬧起來。如此也好,偌大一個宅邸,缺園丁、廚娘、購置柴米和乾粗活的勞動力,正好用得上。其中有兩個又黑又粗壯的婦人,一看就會幹活,添了這些人可以讓玉蓮輕鬆一點,只要她管著錢糧收支就行。

    郭紹稍微算了一下,表示自己的薪俸養這些人口尚無壓力。而且不久後錢糧又稍有增加,任命狀下來了,兼領二軍都指揮使的俸祿比內殿直都虞候高;乾州刺史的那份也照樣領。

    他既掌虎捷軍二軍兵權,但毫無要立刻出征的消息;甚至連朝中官員、軍中武將也還不確定周軍是否會對蜀國開戰。東京這陣子比較安寧,為了西征做準備的一些職位調整絲毫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因為殿前司正在大手筆進行變革整頓的事更引人注目。整頓殿前司諸軍的主要負責人是趙匡胤。郭紹現在已調到侍衛司軍中,此事對他毫無影響。

    郭紹早就在家裡說了要西征,玉蓮和京娘都知道這件事,但兩個月過去了卻無動靜。

    左攸在郭紹面前說得頭頭是道:“晉陽之役回來後,侍衛司諸軍無事,但休整之後便到秋季了。若是馬上就緊接著西征,算上準備的時間加上行軍耗費時日,在關中發動戰事之時極可能已進入冬季。關中冬季風大干冷,氣候不利於作戰,我猜測朝廷用兵應該是明年開春。”

    郭紹覺得左攸的“瞎琢磨”還是很有點道理,便附和稱是。

    據說陝西很多年前的氣候濕潤溫暖,所以關中富庶,自秦以後一直是各王朝的首都。但從唐朝中後期開始,陝西的氣候就逐年變得乾燥,進入五代十國後東京大樑已然取代了長安的地位。所以左攸說此時的陝西冬季“風大干冷”可能並沒有說錯。

    不過郭紹的心情已經變得有點急躁了……戰役目標是打下兩個州的地盤,這點功績自然也算軍功,但恐怕算不上什麼奇功大功;不知完成之後軍職能有多​​少提升,按理應該不會太大。在禁軍中上面的賞識和門路當然很重要,但若是沒有軍功、威望資歷作為基礎,也很難有所作為。

    就這點戰功,卻需要等到明年;而且似乎也是硬骨頭,打下來不易,也不知要打多久。

    郭紹心裡掛念著​​娶符氏二妹、與衛王家聯姻,可是照現在看來,還一點希望都沒看到,可能一兩年之後也無太大的進展。所以偶爾他才會心情急躁。

    但這也沒辦法。他回過頭一想才後知後覺,真正感悟高平之戰那樣的機遇是多麼難得!只可惜當初自己的職位實在是太低,不可能有什麼大作為;錯過了天大的機遇,後來就再難遇到了……也許只能在先啃著陝西戰場的雞肋,然後等待徵淮南之役?

    郭紹準備進關中作戰之後,力圖速戰速決,省得浪費時間。

    但秦鳳等州是蜀國的前哨,是他們不被封閉在四川盆地的據點,守可以作為腹心的緩衝,攻可以作為戰爭的策源地……蜀國肯定不願意輕易拱手相讓。

    郭紹也認識到,自己想拿人家刷戰功,也得先問問蜀軍同不同意。

    蜀國當然不同意!所以想要速戰速決,就要全力以赴不能掉以輕心。

    郭紹便找左攸商議:“如果西征要等到明年開春,我們在東京幾個月沒有多少事可做,何不提前準備一番?我沒去過關中,對秦、鳳等地形風物一概不知;我想向侍衛司告假,就說去關中訪尋親戚,然後藉機尋訪詢問一番秦鳳諸州的情況。”

    他積極想要建功立業,追隨他的人當然欣慰,左攸沉吟許久便道:“主公若是要去,在稟告侍衛司步軍司之前,應該先和宮裡的宦官說說;然後告訴宰相王溥。 ”

    左攸只知道皇后願意提拔郭紹,但不知是皇后親口透露西征的事。大相國寺那件事郭紹誰也沒說。

    郭紹採納左攸的提醒。明年開春才出征只是他們的猜測,萬一時間猜錯了,到時候朝廷點將找不到郭紹,豈不壞了大事、白忙乎一場?

    先告訴上邊的“貴人”,無論是皇后還是樞密院的宰相都肯定對軍機一清二楚,他們點頭了自然就不必再擔心。

    這時候郭紹才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從來都是皇后派宦官聯繫自己,自己卻沒辦法和他們來往。他一個虎捷軍的武將,上直要麼去侍衛司官署報導,要麼去虎捷軍第一、第二軍的駐地營房值守,連皇城的門都不能進,如何能找到宦官?

    郭紹打算先將這件事告訴王溥,然後等一段時間,看皇后能不能知道。最後才正式向侍衛司告假……若是無法讓宮裡知情,也是沒關係的;王溥若是沒有異議,證明出征時日還有一段時間。

    事情很順利,王溥知情后兩天就有一個宦官在一條街上碰到了郭紹,並且贊成他提前準備。

    此事讓郭紹頓時很驚訝,宰相王溥才知道這事兒兩天,宮裡的人就了解到了?他不得不這麼揣測:難道皇后的勢力觸角能到樞密院?符氏一個后宮女人卻似乎不是等閒之輩,不僅在武將中很有威望恩德,連軍機要害官府也有人?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24 AM

第五十八章 有多慘

    郭紹準備出行諸事,左攸這幾天出入郭府頻繁,常常查漏補缺提一些中肯的又容易忽視的建議。郭紹有一次開玩笑:說能收左攸在麾下十分划算,辦事得力要的俸祿卻很少。

    其實左攸在郭紹麾下的報酬已經遠遠超出了在官府做小官的收入,他似乎也不計較眼前的錢財。左攸出身寒微別無它路,一門心思抱住郭紹……這樣的人對現在郭紹的實力來說當然是最佳選擇。那些有高級職位的能人,當然不會屈尊投郭紹門下,郭紹也收不起;而寒微身份低的人,絕大多數根本沒能耐,就像站在大街上看熙熙融融的人群,裡面誰是有真本事的?要從沙子里淘金並不是那麼容易。

    這回郭紹從侍衛司回家,剛卸甲,就聽得左攸求見。他便叫黃鐵匠帶進院子來,黃鐵匠早就把左攸認熟了。

    左攸走進客廳,徑直就說道:“今天我見主公,卻不是來進言的,舉賢照樣是我的分內之事。”

    可能是郭紹身邊全是武將的緣故,左攸也沾染了不少武人的習慣,比如辦事說話比較直接乾脆,倒很少見他文縐縐地賣關子。

    郭紹聽罷有些詫異,這是他第一次所謂舉賢。便抱著聽聽也無妨的心情隨口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武將。”左攸說罷搖頭道,“此人真是運氣太差,落魄至斯、悲慘到叫人嘆息!”

    “有多慘?”郭紹頓時饒有興致地問。

    左攸道:“多慘?晉時就成名的武將,然後歷經了三朝,主公認為這樣的人應該是什麼職位?”

    郭紹心道自己之前從軍四年大部分時間是小卒,進入武將行列的最低級十將、還遠沒有成名,到現在不到一年已兼領禁軍二軍都指揮使……左攸說的那人歷經三朝,在五代十國這樣的戰亂年代,沒死的話肯定打過無數的仗、立過無數的功,應該累功升到哪個地步?

    最起碼應該脫離中級將校,進入高級武將行列了,但聽左攸那口話,顯然不是那麼回事。郭紹只得搖頭道:“我猜不到。”

    左攸瞪眼道:“他已經到了掛個名每天去軍衙里混膳食的地步!”

    郭紹:“……”

    左攸又道:“軍衙提供早上、中午的膳食,他每天去吃飽了,便無事可做在各處廝混到晚上,裝作忙完一天公事回家。”

    郭紹聽罷心道: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這廝要是和自己比,不得要氣得撞牆?

    看來僅僅靠熬資歷是不行的,人家熬了三朝,熬到了混飯吃的地步。而有的人一旦遇到機遇,屁股著火一樣飛升……別說郭紹自己,就是趙匡胤幾個月前不也只是個誰都不認識的中層將校?現在他都是整頓殿前司兩大主力無數軍隊的負責人了。

    不過郭紹也很納悶,便問道:“能​​成這般地步,恐怕也沒多少能耐吧?如果是懷才不遇的千里馬,三朝那麼多權貴,就沒有一個伯樂?”

    左攸搖頭道:“歷經三朝的武將,只要沒死,無須是千里馬、更不需伯樂,熬軍功資歷都不至於如此。此人是運氣太差,撞到了要害之處。”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此人叫羅彥環,父親就已是刺史,他從晉時就補官到內殿直,主公自然知道內殿直做官很容易升,羅彥環的前程不可限量。而且他也確有膽識、作戰勇猛,不久就以'十勇士'之稱聞名。後在契丹攻滅晉朝之時,又當機立斷把原本送給契丹人的一千匹戰馬帶走,投奔了漢,頗具膽識甚明大義。

    可是在去年終於倒霉了,樞密使王濬驕橫跋扈,企圖挾制太祖(郭威),被太祖貶官後死,然後王濬黨羽被大片清算。羅彥環被牽連視作王濬的黨羽,被貶鄧州,接著就一慘到底了。 ”

    郭紹沉吟道:“他真是叛黨的黨羽?”

    左攸道:“那王濬作樞密使,樹大根深敢挾制太祖,得勢時朝中多少人不得不仰起鼻息,若計較起來沒多少人能完全脫得了乾系。太祖清理門戶不過拿一些人以儆效尤,羅彥環不過倒霉了撞上而已。”左攸嘆道,“在下偶爾有所悟,世事難妙算,若是運氣不好無論如何妙算都沒用。”

    “確是。”郭紹也是心有靈犀般地贊成左攸的說法,然後又附和道,“運氣這東西不好捉摸,積陰德也沒用。太史公《伯夷列傳》裡早有論述。”

    “咦?”左攸聽郭紹隨口引史,表情頗有些詫異。不過他也沒追問,繼續說道:“今年初官家即位,擴軍備戰應對北漢契丹威脅,繼續有才能的猛將。朝廷便把羅彥環調到東京,安置在軍頭司……這衙門幾乎無事可做,就是用於安置那些沒有實職的將校,給予少許俸祿、供膳食的地方。

    高平、晉陽之戰後,官家下令嚴懲殺伐了一大批將校,在戰陣上又死了一些,初時有大量的空缺。就在這種好時候,羅彥環也沒補上實職,仍然在軍頭司混飯。以我之見,他才三十來歲,但前程已經走到頭了。 ”

    郭紹道:“左先生是如何結交到他的,他願意投我麾下?”

    左攸答道:“上次咱們在陳州門城牆上,我氣憤之下在史彥超跟前說了一通話,底下有人叫好,後來我便在附近轉轉,看能不能找到那個人。不料他還在等我,那個人就是羅彥環。”

    郭紹一拍額頭,恍然道:“怪不得我和二弟三弟走著,回頭就不見了左先生。原來你是去找人去了。”

    左攸笑道:“正是。羅彥環倒沒明白表態要投主公帳下。我和他說起主公要去關中,尋訪秦、鳳二州的風土人情。他毛遂自薦,說有親戚在鳳州,願意跟主公去關中,借訪親問友幫主公打聽地形……但我敢保他一百個情願投主公帳下,不然他看不到出頭之日。”

    “牽扯到叛黨的人……不過是太祖朝,官家即位後也不必太忌諱了。”郭紹點頭。

    左攸嘿嘿笑道:“正如主公那日所言,這等人十分划算。”

    郭紹當即便說道:“改日左先生帶他來見見面罷!”左攸道:“羅彥環已經在門外等著了,我先舉薦,主公願意見現在就請他進來。”

    郭紹沉吟片刻,道:“隨我出門,我去大門​​口迎他。”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31 AM

第五十九章 盛情難卻

    大門口果然見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大漢,睜著一雙大眼,額頭圓、下頷窄,身上穿著件布袍、頭戴襆頭。他先認出左攸,然後把目光停留在郭紹的身上,眼睛頓時一亮……倒不是因為郭紹長得如何玉樹臨風,這廝可能已經認出郭紹了。據左攸所言,那日在陳橋門“射帽”,羅彥環也在圍觀。

    “郭都使?”大漢上前拜道。

    郭紹面帶笑意,沒來得及開口,左攸便道:“正是上回我給你提起的人。主公,他就是羅彥環。”

    大漢頓時抱拳,語氣也有點激動起來:“在下見過郭都使!”

    “哈哈!”郭紹先大聲爽朗一笑,不知怎地腦海中浮現出了在高平傷兵營第一次遇到趙匡胤的場面。在某些經驗不足的場合,人就會不自覺地跟著所見所聞模仿、學著做;郭紹也不例外,他還是第一回這樣“禮賢下士”,當然就想起了曾經的見聞。

    郭紹當即又像趙匡胤誇人一樣,誇讚道:“我從左攸口裡聽過你的事蹟,曾把原本要送到幽州契丹人手裡的一千匹戰馬帶走!在兵荒馬亂國家危難之際,你能清楚大義,又有膽識當機立斷,讓我十分敬佩!”

    “哪裡、哪裡……”羅彥環似乎越來越激動了,口齒已不如剛才利索。

    “羅將軍,裡面請!”郭紹做出一副爽朗高興的神態。

    “不敢、不敢。”羅彥環的意思似乎不敢稱將軍,“郭都使親自出門相迎,末將實在慚愧。”

    郭紹聽罷心道,同樣是武將羅彥環和楊彪卻有些不同。

    一行三人進門往客廳走,郭紹又想起了另一個大將向訓家裡請客,向訓那興高采烈的歡喜模樣毫無做作;當下郭紹也滿臉笑容,頓增熱情好客的氣氛。他一邊走一邊又說道:“左攸剛剛一提起你的事,我便心生敬重,當即就想結交。不料又聽說你已經在府門前了,心下便迫不及待要一睹壯士風采! ”

    羅彥環急忙回答道:“卑職實在汗顏,慚愧……”

    左攸這時候的話反而很少了,只是微笑淡定地看郭紹。

    進入客廳入座,一個粗壯的黑婦便端著茶盤上來擺茶。羅彥環在椅子上只坐了半邊屁股,說道:“卑職只道郭都使待兄弟好,不想如此禮賢下士,不嫌人微位卑!”

    郭紹笑道:“除了美女,我只待好漢壯士好,倒不是對誰都客氣。”

    羅彥環聽到美女,終於沒忍住看了剛剛擺茶走到門口的粗壯黑婦。此時此景,或許羅彥環在心裡琢磨這位郭都使的口味有點特別?

    這時羅彥環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連郭紹的話題也不接了,忙著說道:“卑職想起一個好友、從晉時就認識的好友,對他的為人十分清楚。若是郭都使向對卑職一般實誠待他,他定是不顧性命追隨鞍前馬後的。”

    “哦?”郭紹道。

    羅彥環繼續說道:“他名叫李處耘,一直追隨時任靜難節度使的折從阮將軍……李兄的處境一向比較窘迫,但確是有勇有謀又忠肝義膽的良將!太祖時,折公的侄子折德良誣告李兄,導致他被貶走,險些獲罪下獄;幸好折公上表替他開脫,這才免罪重新效力折公麾下。不過李兄和折德良恩怨未了,現在處境也十分窘迫。”

    郭紹問道:“為何那折德良要用誣告這等下三濫手段,去對付折公門下的將領?”

    羅彥環道:“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呀!李兄有長女生得十分貌美,遠近頗有艷名;那折德良是個好色之徒,早已垂涎,想叫李兄把長女許給他。但是,且不說那折德良品行不端一肚子茅草、讓李兄和他的女兒都看不上,而且那折德良家中已有八房妻妾,李兄之女過門也只能做第九房妾室。李兄出身將門又讀書明禮,怎捨得將掌上明珠棄之暗室,給人做妾?

    折德良求之不得,先是在其伯父折公跟前讒言,折公不信,然後就上奏誣告! ”

    郭紹聽得也心生惱怒,心道:這世上確實是好歹盡有什麼樣的人都不缺。

    他沉住氣,回頭問完全被冷落的左攸:“靜難節度使的治所在哪裡?”

    左攸淡定地答道:“就在關中,離鳳翔不遠。”

    郭紹道:“正好我們準備去關中,到時候先拜訪拜訪李處耘,便勞羅兄弟引薦了。”

    羅彥環忙道:“卑職樂意之至。”

    ……

    郭紹此行,不准備帶太多的人,就當是在侍衛司告假那樣,去關中探親尋友。楊彪、羅猛子以及親兵將士六人,加上左攸和羅彥環。一行十來人,正好輕裝簡行。

    京娘知道他們的行程後,便要和郭紹一同出行。郭紹不准,覺得出遠門帶著婦人不方便,也無必要。

    但京娘說自己能幫上忙,她去年從峨眉山返回東京時,在鳳州一個山上夜宿,出於同情資助過那裡的一個尼姑庵,到時候可以派人去那裡建立落腳點。

    郭紹聽罷有點動心,而且京娘不依不撓的,可能攔不住要跟過來。便勉強贊同。

    他們準備妥當,八月上旬出發。

    從東京到關中一千多里路,但小隊人騎著馬,不用趕行程也只用半個月就到關中了。中秋佳節在驛站裡過的,為求功名和前程,一行人離家千里卻也無多感懷,反正大部分都是武夫也沒多少閒情雅趣。

    路上經過乾州,郭紹等在乾州驛站落腳,這時才想起郭紹領的事乾州刺史……拿了好幾個月乾州刺史的俸祿了,自己“治理”的地盤居然是第一回來。果不出所料,當天傍晚乾州的一大群官吏就到驛站來了,要迎接郭紹先到州府,然後巡視各縣政務。

    盛情難卻,郭紹等只好參加了長史等諸官員訂的酒席,一晚上各種逢場作戲把酒言歡自是難免……晚上還提供歌妓侍寢,簡直是正大光明地送到面前來任郭紹等挑選。

    郭紹問左攸,確定這種事是合法的。心裡直想:太腐敗了……

    看著一個個年輕娘們衣衫暴|露在面前晃來晃去,郭紹表示年輕熱血方剛很難把持。無奈京娘在身邊,他想想還是推遲了。

    至於州府官員邀請什麼巡視地方政務,郭紹便好言推卻。乾州治理得好不好關他何事?雖然掛著州官刺史,但責任和政績都算不到他頭上,就算乾州已經亂得到處起義造反了,郭紹​​也毫無壓力。於是次日他們便辭別諸官,繼續西行。

    先到鳳翔地界,郭紹與隨行的人一商議,先拜訪鳳翔節度使王景,作為禮節上的尊重;然後才去邠州拜訪羅彥環的好友李處耘。

    王景照樣派人熱情款待了從東京來的同僚,只是接見了一下,然後就由底下的官員作陪。因郭紹比王景低了好幾級,理當如此。

    郭紹等原本是從東京出來了解戰場地形風物的,不料耗了將近一月,除了在路上、就是在宴席間與人應酬。這些人情世故也確實難以省略,同朝為官,既然已經到人家地盤上了,不招呼應酬一下會在朝廷內外留下失禮的壞名聲。

    果然一到邠州,又不得已要花一整天先求見節度使折從阮,和折從阮幕府裡的接待官員廢話連天。

    直到八月底,羅彥環先見了好友,然後才帶來了好友李處耘對郭紹的盛情邀請。

    郭紹在邠州驛館專門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這才帶著隨從五人按邀請之約拜訪。身邊除了那六個親兵都在,這樣已經是好幾個人了,如果讓親兵都一起趁飯,一行人十幾個似乎太多……那李處耘並非王景、折從阮那樣的節度使,大夥兒也是按照私交友誼的理由拜訪的。

    李處耘開大門,親自到大門外恭候,想來他的職位還遠不如郭紹這個軍都指揮使高。

    郭紹等人一到地方,只見一大群起碼二三十人在門口等著。而且大多人文士打扮,有一身錦緞絲綢的,也有布衣長袍的,看起來貧富或有差距,不過都不像是武夫,有的人一看細胳膊細腿的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郭紹初時很納悶,心道李處耘家這麼多文人?不是聽羅彥環說他混得很慘麼,如何能養如許多門客……很快他才醒悟,也許這些人不是李處耘的門客,可能是為了隆重在遠近邀請的陪坐。

    郭紹此行從東京出來,參加了不少應酬,已經對這種場合的大概門道摸熟,按照主人的想法,陪坐的人越多越能表示對貴客的重視。宴席上人多,一人一句恭維,也能讓氣氛更加歡樂。

    但郭紹又猜錯了。

    等到羅彥環介紹了諸位的姓名官職,李處耘上前來寒暄時,才說起這麼一幫人的來頭:“李某雖是武人卻附庸風雅,平素敬重名士。適逢折公子提起,約遠近名士到蔽舍以詩賦會友。我覺得今天友人多、熱鬧,便把邀請郭都使的日子也定在今天,還望見諒一二。”

    以詩賦會友……稀奇!郭紹表示身邊的人全是武夫,包括他李處耘的好友羅彥環。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32 AM

第六十章 附庸風雅

    李家大門口,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客套,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看著這麼一幫人,郭紹也覺得稀奇,連年都有戰爭,仍然還有人吟詩作賦,而且不少;其實左攸也是文人,但他似乎從來不寫詩賦。

    郭紹目前對詩賦毫無興趣,他的想法比較直接:任你把詩詞寫出花兒來,也感動不了拿著刀槍的武將士卒,無法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詩人。

    所以他對這幫不認識的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注意李處耘。按照羅彥環的舉薦,李處耘是文武雙全,有勇有謀而且讀書明理忠肝義膽,好得不行!所以郭紹一定要見見這樣一位能人。

    看這麼多名士都賞臉,李處耘在讀書明理方面郭紹原本不懷疑,但一看他的長相……一臉的大鬍子,從臉頰到嘴上全是鬍子,丹鳳眼,面部很平整。

    郭紹覺得他應該搞兩把假髮掛在鬢髮上,然後把黑黃的臉色塗成紅色,就可以自號武聖關公了。

    長成這樣,李處耘剛才還表示“平素附庸風雅”!這不還款待了一大幫吟詩作賦的文人騷客,卻是為了哪般?

    一幫人鬧哄哄地進了李家的府門,在一間堂屋裡入座,坐了五六桌人。桌子上沒有擺酒菜,卻擺著許多宣紙、毛筆、硯台、鎮紙等物。那些紙上都寫著字,似乎大夥兒早早就到了李府,已經風雅了一陣。

    郭紹淡定地在最北面的一桌入座,卻不料一個打扮光鮮的富貴公子一屁股坐在上方,連客氣推辭的話都沒一句。郭紹心中有些不痛快,心道老子是禁軍軍都指揮使,在地方上也算是身份比較高的武將了,你就算等級比我高,總得客氣兩句吧……剛才羅彥環在外頭都介紹過官職姓名了,這裡的人都應該知道郭紹是乾嘛的。

    那公子哥是誰,郭紹當然不知道,剛才在外面相互引見,他也沒記住……記來沒用,今天應酬過了,誰還和邠州的一幫文士有任何關係?

    但郭紹仍然記得李處耘的話“折公子提起”,上方那傢伙恐怕就是折公子,只有他自持是節度使的侄子才敢如此囂張,不然一般的地方文士吃飽了撐的搶這架子。

    李處耘在旁邊瞧了一眼,也沒開口,來者都是客,可能他不便說別人。

    折公子……難道就是羅彥環說的,想納人家女兒做妾而不得,不惜誣告的人?郭紹頓時心裡暗罵:什麼公子,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打你個哭爹喊娘,出口惡氣!

    但郭紹最終還是忍了,作為客人,又是第一次見李處耘,不看僧面也看佛面,總得給主人一個面子……進來就鬧事,人家以為你腦子有|病。況且郭紹到關中是來辦事,不是來置氣的;世上什麼人都有,從來不缺惡人小人,老是去計較和自己無關的人不得氣死也要累死。

    郭紹打算不與他計較,只看能不能結交到李處耘忽悠他投自己門下。其它的事一概不管。

    就在郭紹尋思的時候,李處耘開口道:“郭都使是貴客,後到府上,還沒來得及一展才華,諸位請稍等,讓郭都使也作一首如何?”

    這時上方的公子道:“郭都使是武夫,懂什麼作詩?我看別耽誤工夫了,拿出來念念,那麼多首呢,念也要念很久。”

    李處耘頓時很尷尬,忙起身向郭紹一拜,什麼也沒說,但似乎是在剛才的公子道歉。

    郭紹見李處耘這般,便作手勢示意他坐下,微笑著說道:“他說得沒錯,我就是個武夫,不會作詩。”看在李處耘的面子上,又是無關緊要的閒氣,郭紹也不想去計較一句話了。

    李處耘的目光又轉到左攸的臉上:“先生可以替郭都使作一首的。”

    郭紹一想到左攸平時說話的用詞,又從來沒見他吟詩作賦,心道左攸也會推辭吧……反正郭紹不用擔心左攸在這種場面上說錯話,他是在官府衙門裡跑慣的人,早都滑得很了。

    卻不料左攸開口道:“郭郎能文能武。論文,首先是治國安民之道;吟詩作賦這等事本就是小道,不過信手拈來,又有何難?但主人家既沒說什麼題目,郭郎自然謙遜推辭。”

    聽到這句話,郭紹頓時詫異:左攸這廝是唱得哪出?他明明知道我從來只是上戰場,什麼時候去過風雅場合……莫不是上次說漏了嘴,隨口引用了太史公的《伯夷列傳》,他就認為我有文采? 《伯夷列傳》不過是中學語文教材上的文章,郭紹記得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可能不僅僅是這一回,和左攸說話最多,一熟悉了可能談吐之間就沒那麼注意的。但無論如何,郭紹前世受的教育本就不是以語文為重,懂的東西主要來源於大學以前的背誦,肚子裡這點貨擱在古代文人面前,都不叫是學問,最多算識字。

    郭紹又注意到,隨行進來的幾個隨從也側目產生了興趣,女扮男裝的京娘既是詫異又有些期待,她不了解郭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的;但羅猛子忽然臉漲得緋紅,似乎在憋著什麼……難道他想笑?有可能,上次郭紹作得“小呀麼小二郎”拿出來當笑話談,羅猛子這廝也聽了的。

    就在這時,上方的富貴公子有點受不起左攸的話了,當下便道:“都被你吹上天了,如何如何厲害,何不現場來一首,我倒想看看這位將軍究竟能作出聲明驚神泣鬼的詩賦來!”

    公子頓了頓,又道:“如果想抄,在此之前還得琢磨一下,在場這麼多飽讀詩文的名士,什麼詩賦沒見過?”

    郭紹不懂聲色,他心道:你們真有不少沒見過,也不可能見過。

    那公子還沒說完,忽然裝模作樣地笑了一下:“我是多慮了,想抄也得先背得不是。”

    底下有幾個所謂的名士一時間沒忍住,稀稀疏疏冒出幾聲笑聲,似有嘲笑,也可能僅僅是覺得那公子機智說話風趣吧?

    郭紹總算開口道:“請問這位公子,你們今天的詩會,以什麼為題?”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58 PM

第六十一章 無風搖曳的簾子

    李處耘家的廳堂裡面有一道小門用簾子遮著,丫鬟端茶送水退下,不走廳堂正門、便是從裡面的小門掀簾退避。

    這丫鬟在人前是低眉順眼十分乖巧,不料一進里屋、見到一個穿著交領襦裙的貌美小娘時,就嘴皮子翻飛,伶牙俐齒的很會說:“剛來的幾個人,其中一個姓羅、是阿郎(男主人李處耘)的故交,他又帶來了另一個叫郭紹的將軍。聽說那名叫郭紹的人是東京來的大將軍,不是聽他們說話,真想不到他是大將軍,真年輕吶……”

    小娘眉頭微微一皺:“一個武將也要跑來鬥詩?”

    丫鬟笑道:“誰知道哩,莫不是娘子(小姐)的美名已經傳到東京了?”

    “有什麼好笑的?”小娘輕斥道。

    丫鬟忙收住笑容,討好道:“我一時給忘記了,那折公子今天帶這麼多人來鬥詩,原本就不懷好意。”

    “知道就好。”小娘道,“父親又沒有說要比文招親,他倒好,恬不知恥管起別人家的事來。到處撒佈謠言,說咱們李家看重士人、李公要找文采風流的女婿;又裹挾了一幫人上門舞文弄墨,難道我不知道那姓折的葫蘆裡賣什麼藥?父親又沒應允今天誰詩文寫得好就相中誰。”

    丫鬟靠近了悄悄說道:“昨晚奴家在夫人房裡,倒聽阿郎說,今天若是能見著還過得去的人,索性將計就計,把娘子你許了人,省得再叫那折公子老是惦記著。”

    “啊?”李家小娘頓時神色一驚,“你怎麼現在才說?”

    “昨晚你已睡下,我今早卻忘記了……阿郎說得也沒錯。”丫鬟一臉歉意道,“嫁誰,也比嫁那折公子好。我怎麼瞧他怎麼招人厭煩!剛才他在外面說郭大將軍的話,娘子也聽見了。”

    李氏冷冷道:“我聽話裡頭,好像看上剛從東京來的姓郭的武將了,要不你自個嫁給他!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娶你。”

    丫鬟縮了一下小腦袋,悻悻道:“我一個奴婢,能嫁大將軍?真有這等好事,那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願意呀……”她完全不管李氏不高興、給她一個冷冷的臉色,又輕快地說,“要不娘子到前​​面去瞧瞧,躲簾子後面,挑開一個角悄悄看一眼,我可不糊弄你,郭將軍真的還可以……娘子,咱們可不能太挑了,你究竟覺得文人好呢還是武人好,前面廳堂裡都有!”

    李氏冷冷道:“這些士人一個個自知吟詩作賦舞文弄墨,我看著就煩!武人也不是什麼好人,經年累月打來打去混戰不休,卻只是爭權奪利,根本不顧百姓死活!”李氏說著說著又變得有點喪氣,“只怨世道不好……或許父親說得對,只要他不是大奸大惡或無恥小人,我也不會和父親頂撞了。”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的了大聲的說話聲。折公子的聲音道:“至於題目並未限定,也拘泥於形式,只要是以所見所聞為題有感而發便行。”

    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如此甚好……容我稍微想想。”

    剛才說話的人應該就是那個郭將軍,因為他之前還說過話“我確實是武夫,不會詩詞”,李氏又聯繫丫鬟的敘述大概可以猜到。

    沒一會兒,郭將軍的聲音又道:“左先生,我們到關中的路上,經過了潼關,你就沒有什麼感懷?”

    “旅途疲憊,實在沒有什麼心思,主公對潼關有何感懷?”

    郭將軍的聲音道:“關中此行,心中是有些感嘆,要不就以潼關懷古為題……折公子,咱們今天不限體裁?”

    折公子道:“詩、賦、長短句都行,沒有限定。”

    “那好。我正好已經有一兩句了。”郭將軍沉吟片刻,便朗聲吟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外面剛剛還因為人比較多鬧哄哄的氣氛,立刻就安靜下來,靜得叫人感受不到這裡正有多達幾十個人坐一塊兒。

    里屋的小娘李氏秀眉微微一挑,一不留意之下就誇了一句:“好句,氣勢磅礡又精練,卻不絲毫沒有雕琢痕跡,更不做作,比之前聽到那些軟綿綿輕浮的無病呻吟、艷字堆砌要好得多了……”

    旁邊的丫鬟不太聽得懂詩文裡面的好壞,卻聽得懂娘子毫不掩飾的溢美之辭,頓時笑吟吟地看著她。片刻後李氏發現了丫鬟的笑容,頓時拉下臉來,不再開口。

    就在這時,外面又穿來如嘆息一般大聲的吟誦:“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李氏不禁動容,他是一個武將、年輕的武將?她忍不住起身,顧不得剛才還罵丫鬟,徑直跑到門口,挑開簾子想瞧。此時外面頓時喝彩聲大起,人們紛紛叫好。

    但見一個人高馬大穿著長袍戴著襆頭的年輕人站在桌子邊上,若有所思的樣子。一看那年輕人就是武夫,身板和麵目都有驍勇之氣,但此時此刻,他似乎沉浸到了句子的意境和情懷之中,有著堅毅氣質的眉目露出一絲憂鬱,就好像一個憂國憂民的詩人。李氏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

    人們還在喝彩,忽然他一拂袍袖,如醍醐灌頂一般念出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夥兒久久陷入沉默之中,那折公子麵色尷尬,一時也語塞,說不出任何話來。周圍彷彿掉一根針都能聽見,沒人說話、也沒人好意思動彈,只有一聲輕輕的咳嗽也帶著忍耐的壓抑。

    這時李氏不小心碰到了門邊一隻香灰盆,發出“哐”地一聲響,頓時非常清晰。外面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側目,只見簾子無風微微搖曳,已不見有人。

    李氏逃走,臉色緋紅,她只覺得這屋也不安全,生怕被人看見了似的,又從另一道門出去,往院子裡面疾走。丫鬟很快小跑著追了上來,喘氣兒迫不及待地問道:“娘子,郭將軍的詩是不是作得最好?”

    “那是長短句,有一兩處的音有點怪……若是譜個曲取個名兒,還可以唱。”李氏輕輕說道。

    丫鬟不依不撓道:“我問他的長短句是不是作得最好,要是最好的,阿郎可就要做主……”

    “啐!”李氏嬌聲喝了一聲,“不知道害臊,這種事是能拿到外面嚷嚷的嗎?”

    丫鬟偏過腦袋,故作憂愁之狀:“聽娘子說的話,那郭將軍作的詩文該是最好的,可萬一折公子非說他的詞兒不好,可怎生是好?今天的事可是折公子提起的,他主持詩會,自然該他評論好壞。”

    李氏冷笑道:“折公子可以不要臉,但也不能不要臉到那般程度!他要敢說郭將軍的長短句不好,須得在那群人中尋一份出來比較。就那些平素遊手好閒相互吹捧成的名士,我不信有人能有那樣的胸襟,寫出的東西能比得上潼關懷古的萬中之一!”

    不出李氏所料,前廳那幫人,沒人敢挑戰潼關懷古那首“長短句”。許多人都多有褒讚之詞,折公子十分尷尬,既不說誰最好,也不提評選那茬,很快就憤憤離席。

    郭紹還沒明白今天的詩會是怎麼回事,哪裡會想到有“比文招親”這一出?他以為不過是大夥兒吃撐了閒得慌,聚在一起附庸風雅罷了。

    畢竟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若是郭紹知道了詳情,大概也能理解為什麼今天折公子會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失禮……無冤無仇的,就算是歹人也不願意出言不遜無故與人結怨;但折公子的怨氣不是無故,確實是半路里殺出個陳咬金,一開始就擔心郭紹會壞他的好事,果不出其然真壞了他的好事!

    郭紹留在李府,在羅彥環的撮合下和李處耘又是一番推心置腹的暢談……這才是他到邠州來的正事,籠絡賢才。李處耘看樣子混得比羅彥環好一些,不過他似乎也不得志。這種不得志又可能有才能的人,是非常划算的!

    因為已經得誌或者已表現出非常之才的能人,以郭紹的實力就輪不上他去籠絡了。

    及至下午,郭紹等人才“依依不捨”地與李處耘道別。他們當然不好意思住在李府,而且郭紹有地方落腳的,就是邠州城外的驛館……他們到邠州當然不會對折從阮明說:我來挖你牆角;郭紹的說辭是訪親問友,路過,所以住的驛館。

    羅彥環和“關公”李處耘是多年故交,直到傍晚才回到驛館。

    羅彥環見到郭紹就語不驚人誓不休:“李公讓我探一下郭都使的家事,是否娶妻生子了?”

    說到這裡,坐得遠遠的京娘頓時側目。

    郭紹瞪眼道:“他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那個……”羅彥環道,“今天這鬥詩之會,意在李家比試招親,哪個才俊的詩賦做得好,李家娘子就許給誰… …顯然郭都使的長短句,當場的人無出其右。”

    郭紹愣了愣,轉頭看向左攸,似乎在說:你幹的好事。

    左攸一副玩笑的神情:“自隋唐起,科舉都要先作詩,我平素覺得主公讀過不少書,料定主公起碼能作一首像樣的,至少不會太丟人。哪料你一出手就震驚四座,現在連人家小娘都不放過你。”

    郭紹道:“我什麼時候說那幾句詞兒是我自己寫的了?”

    羅猛子笑道:“羅兄不是說了,李家小娘的艷名遠近聞名,這下大哥有艷福囉!”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7 11:59 PM

第六十二章 勝不在文采

    郭紹道:“實不相瞞,那首曲詞並非我創作……要我寫詩賦,慢慢琢磨大概也做得出來,卻寫不了那麼好,而且需要時間;當時情急之下,現做是來不及的,只得信口背了一首。也怪那折公子,莫名其妙和我過不去,真是孤高有才學的清士便罷了,在真正清高的士人面前我這點心胸還是容得下;偏偏聽說過他是品行不端死皮賴臉之徒,這種人還在我面前裝,一時便沒忍住!”

    羅彥環不動聲色問道:“不知是背誦的是何人手筆?如果是成名之作,當場那些人也讀過不少書,肯定要扭住不放了。”

    郭紹摸了摸額頭,胡謅:“以前遇到的一個隱士所教,已不知去往何地也不知生死。”

    “原來如此……”羅彥環點點頭,“既然如此,郭都使是看不上李兄家的娘子了?”

    “不敢,不敢。”郭紹一時間有點捉急,“聽說李家娘子頗有艷名,我哪敢看不上,只不過那詞不是我原創,當場拿出來應急就罷了,倒不是想存心抄襲,不敢在李處耘將軍那裡還有欺瞞之心。羅兄弟,你見了李處耘將軍,把這事告訴他一聲便是,我一個武夫只不過識得幾個字,哪裡有多少文采。”

    左攸搖頭道:“我倒是不覺得那首長短句有多少文采,用詞都很簡單、文采不多,得有胸懷。就算主公自己作所,我也相信的……”

    羅彥環忙道:“左先生,別為難郭都使了,這等事又不能相逼!我明白郭都使的意思了!”

    郭紹頓時有口莫辯,心道:我勒個去,我不認你們還不信!說來說去反而越描越黑,好像我是個說話拐彎抹角,很會找託辭的人!

    不過事實也證明了郭紹的見識:大凡能在現代社會那種古詩詞已經不流行的環境裡,大家仍舊還背得的東西,都是大浪淘沙留下來的精品中的經典,這些東西無論擱在什麼年代都很厲害!

    左攸評論得也沒錯,潼關懷古勝不在文采,實際上也沒多少所謂的文采;又因為是散曲的詞兒,不怎麼合唐末五代流行的長短句韻律習慣,看起來就更沒有文采… …只是非常通順罷了;勝在胸懷!

    郭紹本想繼續解釋,但想來想去就作罷,將錯就錯吧。他們愛怎麼想怎麼想……郭紹當然不想娶李處耘的女兒做正妻,人家李處耘也沒不堪到想把女兒給你做妾!

    如果郭紹已經娶妻的話那還有話說,沒辦法結髮妻如何如何;問題是他還沒娶妻,先讓李處耘的親女兒做自己的妾,這不是明擺著看不起人?還不如不招惹。

    郭紹一門心思想著娶符家次女,又是皇后玉口親言。都是不認​​識的姑娘,他幹嘛不和符家聯姻,急著和李處耘聯姻?李家小娘在邠州遠近有艷名,符氏二妹那是全國有艷名,哪裡還能差了!

    於是他便不繼續解釋,就算因此讓李處耘多心,也顧不得了;相比之下,郭紹寧肯不拉攏李處耘,也不願意讓皇后不快、更不願意不娶符家二妹。

    ……

    羅彥環再次見到李處耘時,向李處耘委婉地回稟了郭紹的意思。

    “郭都使待兄弟心實,問過了,沒有看不上李公千金的意思,只是沒有同意。”羅彥環一門心思還是為郭紹說話的,也想好友能跟自己一塊兒效力,繼續說道, “我猜郭都使現在是想以大事為重,沒掛念著這兒女之事。”

    以大事為重的人多了,也沒見他們功成名就之前就不娶妻。李處耘當然不點破,順著台階就下了,“郭都使心胸志向不在小。”

    羅彥環又道:“李兄在邠州不得志,何不棄暗投明,和我一起追隨郭都使麾下?”羅彥環想了想又小聲道,“據我所知,郭都使是皇后符家的人,與樞密院的宰相也有來往。又加上他有勇有謀、待兄弟實誠,很多人都願意為他效力。以愚弟之見,郭都使將來做到節度使這樣的位置完全沒有問題,可能還不止……現在投他,可比將來錦上添花好得多。”

    李處耘沉吟道:“羅兄說的是好話,我自是領情。只不過折公待我不薄,不忍棄之。上次他兄弟的衙內派人上京誣告我,折公亦不顧自家人,親自上表為我求情……”

    羅彥環不以為然道:“那衙內今天不是來了?誣告折公手下大將,還敢惹事,可見折公也就那樣!”

    李處耘沉吟道:“折公也左右為難,如此待部將也算厚道了。”

    羅彥環勸不住,只得無奈告辭。之前李處耘是想把女兒嫁給郭都使,若是這樁好事成了、結好聯姻,讓李處耘投效倒是不難。

    李家小娘似乎有點心急,得知羅彥環再度來過府上,便趕著見李處耘問:“羅阿叔見爹爹,有什麼事呢?”

    李處耘心下明白,便答道:“那郭都使無意,以後不必再提了。”

    李氏臉色微微一變,輕咬了一下嘴唇,語氣裡有些惱怒:“我又沒提什麼郭都使,只問羅阿叔,爹說哪裡去了。什麼郭都使,我又不認識!提他作甚?”

    她說罷,雖然也持禮告退,言語之中卻沒掩蓋住、帶著情緒。

    回到房裡,正巧見之前那個丫鬟才門口等著,丫鬟也不察言觀色,上來就迫不及待地問:“怎樣了?”

    “沒事你就打聽個沒完,要不我把身契還你,你跟他去行了!”李氏使勁推開門,憤憤地走了進去。

    她跟著父親從宣義鎮到靜難鎮,從來都是別家的人哭著喊著想娶她,就算是一些大官家的衙內,也不嫌李處耘職位稍低,願意明媒正娶她李娘子!那郭都使卻是眼睛長在頭頂上,軍都指揮使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氏坐在床邊生了一陣悶氣,又琢磨,只不過是叫羅阿叔去探聽口風,郭都使也沒當年讓李家難堪……李家娘子又尋思:最大的原因是那人沒見過自己,又不是邠州人,只要他見了自己一定會改主意!哼!我從相貌到品行、見識,哪裡比別人差了?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9 10:49 PM

第六十三章 無法停止難受

    過了一夜,大早上的陽光就十分明媚,溫暖的光輝灑在院子裡草木的葉子上,彷彿能叫人感受到葉子上面的露珠一點點地蒸乾。

    李家小娘正側身躺在一張竹榻上,臉蛋紅撲撲的,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她的骨骼本來就嬌小,這樣躺著更讓身子軟綿綿的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

    一個中年婦人是她的奶娘,看見這般光景就憂心忡忡地上前來,拿手背摸小娘子的額頭:“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李氏幽幽說道:“好像是病了。”

    奶娘忙道:“要找郎中瞧瞧麼?你哪裡難受?”

    李氏軟軟地抬起胳膊,手指把軟軟的胸脯按下去一個窩:“這兒。心裡慌,做什麼都靜不下來,索性不想動了。一早上就撲通撲通的響,有點兒麻… …還有點兒疼。好難受,為什麼會這樣呢,從來沒有過。”

    奶娘臉色微變:“我趕緊去找郎中罷!叫郎中給你醫好。”

    “你別去,叫來了我也不見。”李氏道。

    奶娘正色道:“生病了就要看郎中,可不能挨著!”

    李氏道:“雖然很難受,但我不想醫好……想繼續下去。”

    昨天那個丫鬟正好走到門口聽到了後面兩句話,便笑道:“娘子得的是心病,奶娘別管她了,你又不懂!”

    奶娘頓時不高興道:“三兒,你懂?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你還在老娘面前裝起來了……”那丫鬟是第三個進李家門的奴婢,府上的人省事就叫她三兒。按照資歷,奶娘顯然比三兒老多了,所以三兒稍有頂撞奶娘就很不服氣。

    李氏聽罷不高興道:“哎呀,別在面前吵了!馬兒都被你們嚇跑了!”

    “馬兒?”奶娘回頭左右看看,這內院裡哪有什麼馬?她頓時急道:“腦子都糊塗了,這可怎麼了得!我得趕快去稟報夫人。”

    那奶娘不由分說就出門去了,三兒走到竹榻跟前,卻不緊張,反而笑瞇瞇地問:“娘子,你看到馬兒了,馬兒在哪裡?”

    李氏兩眼無神,幽幽道:“有個人騎著,跑得飛快,猶如離弦的箭,我不敢上去,太嚇人了、要是摔下來可怎麼辦……唔,不對。”

    三兒便哄著她問:“哪裡又不對了?”

    李氏道:“那個人應該不會如此不羈,他不是放浪不羈的人。昨日他坐著的時候,身體應該很端正、還帶著點拘謹,說話謙遜又內斂……他動起來一定如突兔,但很有規矩,我想不出來了……”

    她又小聲喃喃說道:“舉止之間似乎很豁達,可吟|詩之時,又如同迎風而立,眼睛裡有著一絲憂慮和同情。他的憂慮看得見摸得著,哪像我這樣的閒愁,琢磨不到,不知道為了什麼……”

    李氏慢吞吞地想爬起來:“三兒,幫我磨墨,我要寫點東西。”她穿上鞋站起來,這時丫鬟已經拿著硯台盛水去了,李氏卻猶豫道:“不能這樣,他又不是我什麼人,我一個女子如果唐突遞書信,豈不是讓人覺得我很輕浮?”

    三兒搖頭道:“那我究竟是要磨墨,還不磨?”

    等了稍許沒聽到回應,三兒又道:“我聽阿郎和夫人說,郭都使他們只是在邠州訪友,稍作逗留就會走。可能留不了幾天,娘子若是只在這裡瞎想,等人走了,人家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再來邠州,到時候上哪兒找人去?”

    李氏聽罷愣了愣,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然後坐到梳妝台前面攏了一下頭髮,對著銅鏡左右看了一番,鏡子中的自己弱骨豐肌,圓潤的感覺中帶著秀麗,她心道:昨天那麼多客人,出於禮儀,自己未出閣的小娘沒機會讓他看一眼,如果他能看到,說不定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自己一個人在這兒瞎想了。

    李氏收起軟軟的神態,便道:“廣德坊那河邊有個亭子,你去找那郭都使,讓他到亭子裡去見一面。”

    “啊?”三兒頓時驚訝,又猶豫道,“娘子要出門去幽會?阿郎知道了,會怪罪我慫|恿娘子。”

    “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大白天的,算什麼幽會,就是見一面。”李氏道,“那郭都使住在城外的驛館,你去約他,時候定在巳時差不多。”

    三兒委屈道:“要是阿郎和夫人怪罪下來,娘子可得幫我說好話。”

    “知道了,快去!”

    丫鬟無奈,收拾了一番便從府邸的小門溜出了家門,徑直往城門口而去。不料她心裡掛著事走路慌慌張張的,又在路上撞見了折公子等人,便被認了出來。

    這時候的時節已是八月尾巴,馬上就九月了,雖然天氣晴朗太陽很好,但早過了炎熱的時候,折公子一聲綢緞手裡卻拿著把紙扇,秋風畫扇,顯然是用不上。不過扇子被他拿在手裡把玩,談笑風生之間時不時瀟灑地甩開,折公子自認為動作是很灑脫的。

    “那不是李處耘府上的婢女麼?”折德良一眼就瞧出來,這丫鬟昨天才在李府廳堂上端茶送水,來回走動了許多次,折德良瞧著眼熟,一下子就認出來。

    他身邊還跟著四個人,倆好友和倆小廝。另外兩個年輕文士聽得話音,仔細一瞧也認出來,紛紛附和。其中一個道:“慌慌張張的,她有什麼事?”

    此地距離邠州城南門不遠,丫鬟趕路的方向也正好向南。昨天折公子才在郭都使面前失了風頭,才過一晚上他哪裡就能忘記了?折德良的臉色頓時一沉。旁邊的好友察言觀色,便輕輕說道:“不會出門去找那姓郭的武將吧?”

    另一個火上澆油:“那婢女若是去見姓郭的,必定是李家娘子私底下差遣。李處耘要派人,不派個小廝或牙兵,找的婦人去作甚?”

    折德良臉色已經籠罩起了一片隱隱的黑雲:“大夥兒忙了一場,昨日敢情是給他人作嫁衣?”

    後面一個小廝道:“小的跟過去,看看那婢女是不是去驛館。”得到折德良點頭准許,小廝便疾步從街邊走了過去。

    折德良收起紙扇,在左手心重重地敲了三下,回頭看了一眼:“咱們到另一頭去候著。”

    ……

    郭紹等確實沒打算多留,他一早見了羅彥環,得知李處耘委婉拒絕投奔,情知挖節度使折公的牆角不太順利,當下便尋思不便強求。

    此行到關中,挖掘羅彥環舉薦的人才只是順道,還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摸清秦、鳳等州的大概地形。郭紹一早已經開始安排人手,準備此時。

    京娘帶了兩個隨從,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另一個粗壯黑婦。那三十餘歲的婦人比較理事,在東京玉貞觀也是個頭目,郭紹便讓京娘吩咐她們,兩個婦人帶著錢財一塊兒先走,以出家人的身份去鳳州那座尼姑庵,先建立落腳點,然後收買附近的人開始摸鳳州外圍的地形。

    羅彥環有族人在秦州,多年前就從河東遷徙到當地了。現在李處耘的事兒辦不成,郭紹便讓他先放下拉攏李處耘的事,叫他和自己的親兵二人喬莊主僕,去秦州訪親。

    一行人商議,只等兩路人馬的差事有了點眉目,大夥兒就在鳳翔鎮會合。事前郭紹在王溥那裡求了個人情,讓王溥親自給鳳翔節度使王景送一封書信,好讓鳳翔的王景就近幫襯一下郭紹的事;書信前幾日還沒到,郭紹在鳳翔只得到了一般的款待,並沒有人協助自己,不過遲早會到的。

    一等王景那裡收到宰相的私下託付,派點人協助,從前期開闢的路子滲透進去,便可以獲得很多有用的情報……這些東西可以通過協助者和王景分享一部分,但郭紹是主持者,勢必得到最多的情報。

    大夥兒剛計議定,便有人求見,自稱是李處耘府上的人。郭紹忙叫人帶進來見面。

    原來是個小姑娘,郭紹初時有點納悶,但很快覺得這小姑娘有點眼熟,想起是昨天在廳堂上經常出入的丫鬟,便幾乎可以認定她確實是李處耘府上的人。

    不料就在這時,左攸等一行人都不動聲色或面帶笑意地要迴避。只有京娘佯裝不懂,坐著沒動。京娘是女的,和左攸、楊羅等人都不是一路人,大夥兒也不好提醒她。

    丫鬟開始還怯生生的有點怕生,但郭紹好言與之招呼,她一開口卻是伶牙俐齒說話成串:“我家娘子要見郭都使,在廣德坊河邊等著你。郭都使要是對邠州的路不熟,我帶你去就是;約的是巳時,郭都使要是推脫,娘子可就得一直在那兒等著……時候太長了,阿郎就會察覺,那驚動的人就多了。”

    郭紹聽得她說話這麼利索,便回頭看京娘一眼:“聽她這麼一說,我是非去不可。”

    京娘冷冷道:“又沒人攔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看我作甚?”

    郭紹卻稍有猶豫,那李處耘雖算不上高門大戶,到底也是有點頭臉的人物,女兒比不得尋常百姓家的姑娘。這麼糾纏下去,會不會出什麼事……想來倒是沒什麼,人家妹子難道還會倒貼?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19 10:49 PM

本帖最後由 朱鳳清 於 2014-8-19 11:15 PM 編輯

第六十四章 一團糟

    小廝回來稟報折德良,李家丫鬟真去了驛館。那丫鬟去驛館做什麼,折德良簡直用腳趾頭都猜得出來!他的臉色唰一下變得鐵青:“折某人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此時折德良手裡的扇子都直哆嗦,隱隱表露了他此刻心裡的憤怒:“這等羞辱就如同妻子被人侮辱,不對,比那更甚,妻子遭遇歹人至少她心裡不情願……如同把姦夫淫婦捉姦在床!奪妻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

    “息怒,折公子萬萬息怒。”好友忙勸道。

    折德良長吁了一口氣,冷著臉左右瞧了瞧,但見這條街上人來人往,周圍都是店鋪,想了想便冷冷道:“如果李家娘子要出來私會,必走這條路。此時人太多了,你去,弄輛馬車過來!”

    小廝忍不住問道:“少主人,您用馬車作甚?要是太過分了,倒霉的可是小的們!”

    “作甚?少廢話,趕緊去弄輛馬車來,我​​要先把她從這裡弄走!”折德良道,“我跟著伯父走了不少地方,什麼地方有人敢明目張膽和我爭女子!我做主的事、就這點事,你怕什麼?就算出了天大的事,折家沒有放不平的!”

    旁邊一個年輕士人聽到這裡,忙道:“小可這陣子有點急事,先告辭了,改日定擺席給折公子賠罪。”

    折德良眉頭一皺:“早上出來沒聽你有事,突然就有了?虧我把你當兄弟,就這點事,又沒叫你上,怕個甚麼?”

    年輕士人忙道:“折公子說把我當兄弟,那我便頂著讓您不痛快的險,勸折兄一句,那李處耘好歹也是折公麾下一員猛將,如今這世道,咱們和武夫打交道還是小心點好。”

    折德良搖搖頭道:“嘖嘖!膽儿小想溜,倒說起大道理來,好像溜得很有義氣?那李處耘在伯父跟前算什麼,他是武將,好像我折家的人都是吃素的?伯父吭一聲,他連大氣都不敢出!”

    年輕士人道:“折兄言重,是,小可確實膽儿小,以後您罵我打我絕不在人前說一句您的不是!不過折兄膽儿大是理所當然,正如您所言,折公在地方上說一不二,您無論做了什麼都可以解決,因此心裡不慌;但我哪有這般靠山,稍微嚴重的事,家裡就得慌了神,每次遇事都解決不了,或是萬分艱難,如此一來就是想膽大也不能啊。”

    “廢話,走走!”折德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另一個好友也忙道:“我與韓兄一道去,今日真是十分抱歉,請折兄多多海涵。”

    倆人剛走不久,之前聽了吩咐的小廝就趕著一輛氈篷馬車來了,折德良想了想,自己跑上馬車待著,叫小廝將車趕在路邊靠著。那小廝又不放心道:“少主人,咱們把那娘子弄上了車,去往哪裡,要作甚?”

    折德良道:“該你問的就問!人一弄上來,你就趕車,向東邊走,那裡有咱們家一處宅子,就幾個奴婢住著……哼!李處耘到時候還能把我怎地?不就是一個女兒麼,好像和折家關係更近一步,還能虧了他似的!”

    折德良五體不勤,很少親自動手做什麼事,倒是那小廝想起來:“咱們倆怎麼把她弄上車?要不……要不弄個口袋過來?先罩住,她看不見,公子便下車幫忙,就是三個人了!何如?”

    “那還不快去找!”折德良罵道。

    他們折騰了一陣子,便從街邊盯著。不多久就見一個帶著帷帽的小娘從街北默默地走來,獨身一人。折德良也算閱女無數,見她走路的姿勢就看出蹊蹺來,和大街上拋頭露面的百姓家女子的氣質甚是不同。

    但他也不確定就是李家小娘,帷帽遮著臉看不清,折德良就見過李氏一次,還沒熟悉到憑藉身影就認出人的地步。那是一次在節度使的夫人壽宴上,部將女眷向由折公的夫人問好,由夫人款待;折德良看她匆匆一眼,別的有關李氏的一切都是聽傳言。

    這時折德良就道:“你,一會兒過去把她頭上那'蓋頭'掀了讓我瞧清楚;等她一走過,咱們就把車趕過去追上,認對了人就上! ”

    一個小廝依言裝作若無其事,從街邊迎著那小娘的方向走過去,錯過之後他便轉過身來,跟在後面。小廝湊準了時機,疾步上前猛地伸手一拍,就把那小娘的帷帽掀翻在地。她伸手到頭頂沒抓住帽子,便又驚訝又惱怒地回頭看是誰,就在這時看到一輛馬車搖搖晃晃慌張地追了上來……那折德良等人事前沒演練過,無法和掀帽子的小廝配合得天衣無縫,時間稍晚沒銜接上,等小娘回神時,他們的車還沒追到跟前。

    帽子一掉她就已經被人看清楚了,沒錯就是李家娘子!李氏先瞪了掀自己帽子的人一眼,彎腰撿起帷帽時終於回過味來,察覺到情況不對。她便快步向前走了幾步,發現線帽子的小廝跟著自己不放,後面還有輛可能是沖自己來的。她終於急了,再顧不得儀態撒腿就跑,然後那小廝也跟著開跑,李氏大急喊道:“救命!救命……”一時間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但大多駐足觀看,還沒明白啥情況,不知是小偷還是賊人。

    跑上來的小廝也慌張了,一下抓住了李氏的胳膊,將她掀到了旁邊的牆上。李氏急忙掙扎,一邊大喊“有歹人,誰來救我!”

    “捂她的嘴啊,蠢貨!”馬上剛追上來,折德良終於忍不住罵出一句。

    李氏聽出是折德良的聲音,頓時大喊:“我是李處耘將軍的女兒,被折德良劫持了,誰去李府告知李處耘將軍、日後必有重謝……我是李處耘……嗚嗚嗚……”

    這時就見馬車的“車夫”雙手拿著一個麻布袋跌跌撞撞慌張地衝來過來……事兒已經搞得一團糟,那布袋幾乎失去了作用,反而叫李氏見了掙扎得更加激烈。她拼命轉頭看了一眼前方河邊的亭子,亭子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李氏頓時掉下淚來,便死命想掙脫,猛地一咬,沒咬實在、只咬到了嘴邊手掌上的一點皮肉,但頓時就聽得一聲慘叫,嘴上頓時一鬆。李氏又想掙脫沒成,又哭喊道:“郭都使,郭紹!你在哪裡?”

    布袋便從她的頭頂攏下來,李氏把能活動的一隻手伸到頭頂亂抓,又聽得折德良的聲音道:“按住手,蠢貨!”終於麻布袋罩到了頭頂,但她還能叫喊,又哭喊郭紹來救她。

    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小廝又怕又急,忙道:“少主人,要不算了罷!事兒糟了!”

    “廢話多!快幫忙弄到車上去!”折德良的聲音道,“已經這樣了,不干脆做到底,豈不更糟?按住嘴!操|你|娘!你按誰的嘴? ”

    李氏雖然是個女子,也沒幹過什麼活體力有限得很,但人拼命起來哪怕只是個弱女子也很不好制服。三個人根本沒法抬她,腿兒亂蹬,只好拖著好不容易挪到車門,不料她又抓住了馬車上的木頭死命拽著。一個小廝要去掰開她的手,這時折德良比較乾脆,猛一拳向麻袋揮了過去,李氏悶哼了一聲頓時就軟了。

    就在這時,忽聞馬蹄驟起,路人被驚得雞飛狗跳。折德良轉頭一看,暗呼不妙,只見那郭紹和一個女子二騎衝來。

    “啪!”郭紹衝前揮起一鞭,一個小廝“啊”地慘叫一聲摀住臉痛得在地上打滾,一絲血從手指間浸出來,那馬鞭猛力甩在臉上是能皮開肉綻的!

    “該死的東西!”郭紹暴喝一聲,從馬上躍將下來,直撲那折​​德良。旁邊的小廝剛想上來擋,忽然“琤”地一聲劍響,幾乎同時下馬的京娘提劍一甩,劍身飛出劍鞘一截,劍柄準確打在那廝的腹部,動作十分流暢。這一下看起來似乎不重,但那廝立刻就摀住腹部撲通倒地。

    郭紹已是暴怒,一把就將折德良提了起來,容不得他有半點反抗,拳頭帶著勁風“呼”地一聲,聲音十分清晰有力。那拳頭就像一枚鐵鎚一樣,卻忽然在折德良的眼前猛地止住,揮起的勁風直接刮得折德良眉間的眉毛都貼住了,只見他的臉色唰地紙白。

    幸好這一拳收住了,否則在怒火中燒中的全力一擊打中折德良的頭部,會不會一記將這身子骨輕飄飄的傢伙打死也難說。但郭紹拳雖收住,同時膝蓋便是一頂,撞得那廝哇哇慘叫。郭紹的手一放,他便立刻抱腹蹲下,但馬上大腿就“砰”地一聲巨響,折德良被一腳踢得平移一段距離才在地上滾了兩圈,狼狽不堪。

    “郭紹!在邠州地盤你……啊!啊!饒命……”他半句話還沒說完,突然手上劇痛,被一腳踏住一碾,痛得他眼睛都要鼓出來,沒一會兒袍服下方便滴出幾滴水來。

    “砰!”又是一腳,折德良滾到了牆邊才停住,腿早就痛得使不上一點力,趴在那裡起不來。

    郭紹沒再追上去,回頭看剛剛被京娘弄開頭上麻袋的小娘子。

作者: 朱鳳清    時間: 2014-8-20 12:42 AM

第六十五章 不能見血

    那小娘半張臉已經腫了,倒是另外半張臉十分秀麗可人,嘴角有一絲血沾著幾根亂發看起來又是十分可憐。郭紹見狀急道:“你給她人工呼吸……捏住鼻子,往嘴裡吹氣,你​​是女的不怕誤人清白!”

    不料京娘白了他一眼,伸手以掐小娘的人中,確是立竿見影,一會兒小娘子就幽幽醒轉。

    郭紹見她好像沒大礙,鬆了一口氣。這姑娘他不認識,但可以猜出就是約自己“幽會”的李氏;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點躺在地上呻|吟的折公子,心道:這廝說起話倒是有模有樣,真做起實事來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連壞事也不會幹,無論時機和方式都沒選好,就算自己來遲了他也不可能成功,太多的線索會讓他很快被揪出來……沒什麼威脅的傢伙,就是看在靜難節度使折公的面子上饒他罷了!

    不過郭紹不禁心思一動:一會兒護送到李府,不能這麼說,得添點油加點醋……本來對拉攏收復李處耘已經放棄,如今看來似乎又有轉機了!

    李氏醒轉後先摸自己的領子,然後左右看環境,發現自己還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時間她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她才悄悄拿眼瞧旁邊的郭紹,很快她又意識到了什麼,感覺撇過臉去,拿雙手摀著一邊紅腫的臉。接著連沒受傷的另一邊臉也緋紅了。

    女為悅己者容,人之常情。本來打扮得好好的,現在居然這副模樣第一次見他!

    她的上衫被撕了幾條大口子,連領子也開了,身上衣冠不整。郭紹沒多想,把自己身上的袍子脫了下來,徑直裹在李氏的身上,寬大的袍服對她來說像一床毯子似的把整個人都包裹起來,李氏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卻也沒拒絕郭紹的好意。

    “京娘,你扶|她上馬車,我趕車。咱們將就這輛車把她送回李府。”郭紹道。

    郭紹又把帶來的兩匹軍馬栓在馬車後面,然後趕車。就在這時只見後面那丫鬟才氣喘吁籲地追了上來,之前郭紹等人在臨街就聽到了呼救聲,哪裡還顧得小丫鬟,策馬就亂衝而來。

    一行人乘車到了李府,場面頓時叫郭紹一愣​​。只見李府大門口數十甲兵披甲執銳正在集結!

    好像李處耘已經獲知女兒被劫持了,李氏又乖又漂亮,簡直是李處耘的心頭肉,還真不僅僅是“一個女兒”這麼簡單。

    郭紹把人帶下來,看了京娘一眼,覺得她不會多嘴。而李家小娘昏迷了不知情況,丫鬟也沒親眼見著……於是郭紹就開始添油加醋地說起情況來,並且幫那折公子編造了一些沒有的話,說要事後不計代價報復什麼的。

    說完郭紹便乾脆地說道:“李公,此地不可久留,您就是看在令千金的份上,跟我走得了!我不是在吹噓說大話,無論宮廷裡還是樞密院我都有人!保你半年內的職務就超過現在,俸祿比現在高一倍,而且能讓李公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

    反正大家也不是太熟,索性赤|裸|裸擺上挖牆腳的條件得了。

    李處耘眉頭緊皺。這時小娘從車上下來,她那模樣真是太可憐了,身上裹著郭紹的衣服……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裡面被撕光了!頭髮亂蓬蓬,臉也是腫的,嘴角還有血絲,李處耘瞧在眼裡是痛在心裡。

    郭紹趁機催促道:“李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事不宜遲,決斷吧!什麼東西都不用帶,稍微抓點細軟,帶家人先出城。”

    李處耘道:“我有幾個部將兄弟,不忍棄之……你們也趕緊帶上妻兒,到南城驛館外會合!”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大漢大罵了一聲:“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兄弟,你趕緊回家帶人,和我一塊兒走。”李處耘道。

    那姓王的大漢二話不說,和十來個甲兵便離開了大門口。

    “俺家沒家眷!趁著有工夫,大夥兒俺我去出口惡氣!”那將領對眾人說道,他叫王大石,完全就是個莽漢,因為不怕死深得李處耘善待。

    王大石又對左右說道:“李公待我不薄,今日便應報恩了!反正都要走,殺他個痛快!咱們過去,把折德良家干個雞犬不留,然後快馬就奔!”

    大夥兒覺得“有理”,殺人不過頭點地,又不是多大的事兒!武將帶頭,出了事也得武將先扛著。

    王大石等人先騎馬慢行,還是當成作戰一般,先派斥候二名把折德良家的地形和出口大致摸了一下,然後兵分兩路,騎馬便衝。衝至折德良府大門口,見角門開著,王大石策馬便擠進去。

    正好一個門子上前來,立刻被馬嚇得躲開,但很快就被第二騎的騎兵拔刀側身一劈,頓時血濺了起來。

    王大石等武夫見血就把持不住了,把剛剛還有一丁點的擔憂忘得一干二淨,王大石大喝道:“喘氣兒的,甭管是人還是牲口,全給老子砍!”

    說罷拉起強弓,“啪”地一聲向不遠處的一個小廝放箭,強勁的箭矢直接洞穿那廝的背心,沒有盔甲的防護一箭射中軀幹必死!

    “汪汪汪……”大門內不遠處一條狗見生人叫了起來。王大石二話不說,又是一箭,把狗也射死了。

    一群亂兵如入無人之境,遠近亂殺,裡面慘叫和尖叫四起。王大石殺得高興,在一間屋子裡尋到火種,便放起火來。

    沒一會兒,院子裡邊的人被後門的亂兵追趕出來,全是老弱婦孺,除了年輕少|婦,還有杵著龍頭杖的富老太婆,以及大大小小三四個男女孩童。

    亂兵見這麼多人可殺,提起兵器就猛撲上去,管是老人還是孩兒,一刀一個劈瓜似的,殺得非常輕鬆。這幫人跑又跑不動,更沒反抗之力,片刻就在淒慘的哀鳴中倒在血泊裡。屋簷下的石頭上血跡斑斑,鮮血橫流,從台階上直往下滴。

    這時有幾間屋的火也燃起了勢頭,一時間火光沖天煙霧滾滾。有一隻貓兒爬牆,無奈王大石箭法不錯,又離得近,一箭也給射死了……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48 PM

第六十六章 軍用圖

郭紹等一行人奔出邠州,不見有人來追,漸漸便安心下來。想來此時也並不是那麼嚴重,至少折從阮不敢拿郭紹怎樣,不能確定的無非是李處耘的處境……因為打抱不平、把欺男霸女的公子哥揍一頓,一個禁軍武將就要被節度使處以私刑的話,估計折從阮也做不到節度使的位置。

為了李處耘和折公發生不愉快是否值得?郭紹和左攸都認為很值得,因為他們沒法拉攏折公這般等級的將領,只有李處耘這號人才是他應該爭取的人選。

大伙兒趕了半天的路,一出靜難鎮地盤,就當即找驛館落腳休息了。估摸著折從阮真要做什麼也不用等到現在。

關內大的驛站就是一座小城,有城墻城門,往來旅人帶動地方商貿,周圍一般還會興起市集。李處耘的家眷和奴仆一共有十來人,加上郭紹等人,完全有足夠的地方住下。

李家娘子的奶娘也跟著來了,她原本就不是邠州人,折公移鎮之時才追隨李家遷來邠州。奶娘以后照顧李家娘子,都十幾年了,而今幾乎等同于李家的成員。奶娘自持資歷,常常要管著李氏的事。一到驛站就忙活起來,要拿那件袍子去洗,說干凈烤干了還別人;那袍服就是李氏裹著回家的郭紹的衣服。

李氏不從,又不知如何解釋,想了想就強辯道:“把衣服烤壞了,到鳳翔落腳了再洗!”

奶娘剛離開房里,李氏便從包袱里拿出那件袍服,瞧了一會兒,沒忍住就捧起來放到鼻子前聞。似乎有點汗味,還有別的氣味,也可能根本沒什麼氣味,只是她胡思亂想罷了。

正發怔,忽然房門“嘎吱”一聲又被推開了,李氏急忙把手里的衣服往包袱里塞,又驚又羞,一臉頓時變得通紅。

次日一早,鳳翔鎮有文官專程前來接待,又要郭紹到鳳翔府之后再次面見節度使王景。照此禮遇,郭紹便猜測東京王溥的書信可能已經叫王景收到。

郭紹更加放下心來。等他們到鳳翔府安頓好、拜見過王景,便將李處耘的家眷留在鳳翔,次日出城去陳倉,一門心思了解地形。

鳳翔鎮幕府長史張兆親自作陪,與郭紹前去陳倉,然后游歷散關。

眾人一早自陳倉出發,一行人輕裝簡行,走了大約三四十里路,下午才到散關。沿途只見崇山峻嶺,道路只有一條山谷,如同重山之間的交通管道。

一到散關,張兆便先說道:“郭都使不能冒險出散關,前面就是蜀軍控制的地盤,且地形復雜,恐有閃失。”

郭紹見山勢陡峭,人在谷中如同被關在重重高墻,不禁感嘆:“這便是蜀道了罷?難怪詩仙李白有‘蜀道之難難于山青天’之說。”

張兆卻笑道:“確是進蜀道了,但自陳倉到散關的路還算好走,咱們不是騎馬麼?這條道叫陳倉道,‘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便是說的此路;北頭在陳倉。蜀道有好幾條,陳倉道是最平坦的一條。”

郭紹見散關險峻,又卡在山谷中間,周圍都是陡峭的大山;除了中間的谷道,別說走大軍,就是小隊人翻山也挺不容易,便道:“陳倉道既然是最平坦的路,那蜀軍若想進關中便難了……隴右(甘肅)入關反是容易?”

張兆道:“正是,自古隴右居高臨下控扼關中,秦州便在隴右。”

這些大致的東西,左攸都能說出道理來,郭紹便不繼續談論。心下只是琢磨:秦州在隴右,大軍只要沖下來就進關中平原;朝廷準備收復蜀國占有的數州,可能最關心的還是秦州客觀上具有的威脅。

郭紹等人都沒來過這地方,更沒走過蜀道,此時除了看看山也看不到太多東西。他尋思了一陣,覺得這張兆在鳳翔呆的久,可能至少熟悉大致的地方。當下就要來紙磨,與大伙兒在關樓上擺上,然后從行囊里掏出一把木刻的直尺來。

這座兵家必爭的關卡,此時顯得十分寧靜,只有一些將士在墻上值守,連過關的旅人都很少。

郭紹瞅了一會兒太陽的方位,便在紙上畫了一個圈,寫上蠅頭小字:陳倉。接著在右下角的紙張上拿直尺比著畫了一道短線,寫上:四十里。估摸著方向又畫出一道彎彎的線,線的一頭寫上“散關”。

張兆和左攸都饒有興致地看郭紹搗鼓這玩意,因為操作簡單粗糙,他們倒是看明白了,只不過覺得郭紹的做法有點稀奇。

郭紹又問:“秦州在陳倉西邊,偏北?張長史可記得有多遠麼?”

張兆道:“方向確實應該偏北,大約有五百里遠。”

郭紹便依言量出距離方位,在離陳倉比較遠的地方標注秦州。

一問一答中,張兆確有見識,只要是稍微有名的大地方,他都能答出大概的方位。于是郭紹一炷香工夫,就畫出了鳳州、成州、階州、雄勝軍固鎮、興州、山南西道(漢中)等較大城鎮……其中秦、鳳、成、階四州就該是朝廷準備攻占的蜀國地盤。

成、鳳為東西一線,位于陳倉以南。鳳州離陳倉最近,在陳倉西南方二百余里;成州在鳳州西面三百里。蜀軍雄勝軍固鎮在成、鳳之間……階州最遠,在成州西南面近三百里。

其它也不太遠的地方,但郭紹看來應該不在此役的范圍內,有興州和山南西道(漢中)。興州在固鎮正南面,就在漢中平原的西頭;從興州往東便進入漢中平原,即山南西道節度使興元府。

大概方位郭紹心里有數了,也畫出了粗略的示意圖。但這些州鎮之間的道路地形卻尚不清楚,郭紹稍微尋思都知道行軍路線不能光看直線距離……就比如眼前這散關左右的秦嶺山區,除非用飛的,不然難以橫行。

郭紹看著手里的示意圖,點有了,還得有線,然后方能成面。便先問河流,應該有四條江河。

渭水最北,秦州到陳倉的河流就是渭水;古道水、連嘉陵江,流向大約就是蜀道中的“陳倉道”,自陳倉、鳳州、興州南北流向;羌水經階州向東注入嘉陵江;還有經過山南西道的漢水。

江河之外,便是道路,張兆記不清楚了,只能說明白蜀道,即這邊的“陳倉道”。

不過大致地形是從陳倉到秦州的路沿渭水,還算比較好走,不過距離很遠;秦州南下向東迂回至成、鳳一線也很平坦,路就更遠……若是走陳倉饒秦州,一路到鳳州,起碼千里之遙。

從陳倉直接南下至成(西)、鳳(東),便要翻越秦嶺;實際上陳倉和秦州的渭水一線南部,都是秦嶺山區,崇山峻嶺、道路復雜南行。

郭紹此行還算有收獲,他至少明白了:朝廷此役之目的,是為了控制秦嶺一線;並且消除隴右對關中的威脅。

之前在東京呆著的時候,沒有人會告訴他這些,皇后和王溥等人是不可能詳細教他的。唯一有點見識的左攸,對這些東西也所知有限,左攸主要對東京官場比較熟。

郭紹得到侍衛司六千精兵的兵權,在即將到來的攻蜀之戰中應屬實力較強的一股人馬。如果主將竟然一無所知,到時候萬一戰不利,朝廷追究下來,一問三不知、答只聽王景、向訓的部署,如何能交代?

而且郭紹的設想是戮力作戰,希望速戰速決。

一時間郭紹有點慶幸自己,到底還是在現代社會生活過的人,見識總是有。否則換一個普通的底層小校幾個月飆升都使,指揮作戰,像現在郭紹這種幾乎沒有便利信息來源的情況,恐怕真會一問三不知。

接著郭紹就在散關住下來,也不回陳倉和鳳翔。他一面等待派出去的羅彥環三人、京娘的隨從等人,一面和守關的武將結交,打聽一些就近的地形和蜀軍部署。

散關上駐守的將士,為了防備蜀軍襲擊……雖然蜀軍基本不會在平時挑起戰爭,但周軍守將常規性地派出斥候在附近活動是必要的,有時候還會帶回幾個向導。

以前成、鳳等地都屬于“中國”,現在又屬于蜀國,當地的百姓根本不管誰統治,反正都差不多,更沒有大義的概念、打來打去也就是內戰。只要給予一定的好處,他們都願意做帶路的。

郭紹據此又畫出了幾張范圍更小的地形和道路圖。他的地理知識完全來源于中學會考,忘記了大半,倒是還記得一些拿線圈疏密表示等高的方法,只是用不上,誰畫那麼復雜呢?只要是山沒路走,管它山有多高?比例尺倒是被他活學活用,派上了用場。

張兆和左攸第一回見郭紹畫圖,無不驚嘆。

郭紹好奇之下,這才要來散關中存放的一張圖,頓時明白他們為何驚訝……他覺得自己胡亂畫的地圖已經很粗糙了,不料周軍軍方使用的地圖更加不堪直視。字又大,山亂畫,根本沒有比例尺的概念,一個城畫得占了小半個秦嶺,這他娘得多大的城才行……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49 PM

第六十七章 唐倉

羅彥環一行五個人正在一處叫梨樹溝的地方。羅彥環、兩個親兵,加上一老一少兩個老羅家的人;這梨樹溝的位置在唐倉鎮北邊;而唐倉鎮在蜀道西側的秦嶺山溝里、並不在通衢大路上。

他們到鳳州地界已經快一個月了,也找到了多年前從河東遷徙到鳳州唐倉鎮的羅家族人,隨行的一個老頭和一個半大小子就是派來送他們出山的羅家人。

路上迎面走來一個趕著水牛的農夫,羅彥環一行前頭的羅家老頭就用極其濃厚的方言腔調招呼:“哥子!最近聽說過麻衣道人打這兒過不?”

不料那農夫居然聽說過麻衣道人,便長聲么么地嚷道:“麻衣道人吶?老哥得去峨眉山看看在不。”

羅老頭只得又按照羅彥環教的話回道:“老兒在唐倉鎮聽說,他最近從這邊過了,有人還讓他給看過相,你們沒聽說?”

“沒哩,這種神仙一般的人,一頓在這兒、一頓在那兒,不好找哈。你們找他看相?”農夫慢悠悠地說起來,興致勃勃的樣子。

羅老頭道:“二小子得了怪病,要是找得到麻衣道人,想讓他給看看。郎中不管用,看過好多個啰!”

一陣對答之后,大伙兒就和農夫擦肩而過,農夫手里拿著一根梨樹枝,一邊趕牛,一邊回頭又看了他們幾眼,可能覺得羅彥環等壯漢有點奇怪吧。秦嶺山區里土地貧瘠,百姓里哪里容易見著羅彥環等高大壯實的漢子?

正因如此,羅彥環一月前進秦嶺差點被抓,一個月后的今天他們還活蹦亂跳的在這山里溜達,不僅是運氣好,也有蜀軍邊鎮防范比較松懈的緣故。

當時他不識路、走的是蜀道“陳倉道”大路,剛出大散關不久,就遇到了蜀軍巡檢斥候,立刻被拿住了。羅彥環謊稱自己是去山南西道進貨的商人,又賄賂了一些銅錢,這才僥幸得脫沒有被迫動粗。隨行的郭紹親兵提議放棄此行,風險太大;羅彥環立功心切,堅持要繼續走,並聲稱老羅家的人就在這邊不遠,只要得到族人接應就容易了。

不過他們不敢再走大路了,便往西邊的山谷小道迂回,卻不識路,幸好遇到了一個沿途乞討的當地破落戶,于是羅彥環給了他干糧,叫他做向導帶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唐倉鎮地界,在一個村子里尋到了羅家族人;這一脈羅家的人是從河東避難到山里的,遇到太平的時候,和羅彥環河東老家還偶有來往。

羅彥環得到了熟人的幫助,隨行的老頭曾經前后兩次去過河東。這下他把鳳縣北部的狀況大概就摸清了,不敢多留,趕緊要回去以免前功盡棄。

從唐倉鎮北上這條路,便是他們返回關中的路線,實在不敢走蜀道大路。

這條路很繞,就是沿著山谷走,但若是沒有熟悉當地的人帶引,很容易跟著山谷就走到了死胡同。山谷不是人工開辟的,前面有路,也許走著走著就只剩下大山了;秦嶺山區的大山,要是翻山越嶺直走,估計得累死在山林上。

唐倉鎮的位置在鳳州北面。

據羅家人說,鳳州城附近向北延伸的大路主要有四條,中間兩條可通關中:其中一條就是沿嘉陵江的蜀道;另有一條在西、便是通往蜀道西側山區中的唐倉鎮。

唐倉鎮往北走又有三條山谷路線,左面是往秦州方向的;右邊兩條都可以向嘉陵江蜀道匯合,匯合點在黃花谷。羅彥環等人走的就是唐倉鎮右邊其中較遠的一條,不過他們不去蜀道,而是在岔路口繼續北上,準備走小路繞行至渭水,然后沿渭水回陳倉……路比較難走,不過一般不會遇到蜀軍巡檢和斥候。

這些大大小小有數的山谷崎嶇道路,是秦嶺地區交通的必經之路,除此之外別無選擇,沒人有能耐一座大山接一座大山去翻。這一點和羅彥環等人熟悉的中原平原完全不同,在中原就算不走大路,走莊稼地之間的小路也有無數種可能;唯一需要注意的只是方向。

羅彥環一行道路崎嶇,不過離關中不遠,兩天后就到了鳳翔。鳳翔驛館留守的親兵告訴他們郭紹等去了散關;羅彥環只得又返身南行,去散關找郭紹。

郭紹等仍然住在散關,他們已經逗留在那里半個多月了。

見到羅彥環,聽他敘述一路驚險,郭紹當即就嘆道:“決戰在戰陣之上,決勝卻不在戰陣。羅兄弟不顧性命摸清鳳翔北的地形,我日后定為你表功。”

羅彥環忙道:“末將只是做分內之事!”

郭紹便不再多言,急忙詢問他的詳情,然后制圖五張。范圍從大到小,都盡量繪制清楚。

把道路地形畫好了,郭紹又想起幫助羅彥環的鄉民,遂親自接待,賞錢一小布袋。羅老頭提著沉甸甸的口袋,一時十分高興:“這得買幾頭騾子吶!多謝將軍的賞。”

郭紹帶著極其友善的微笑,又好言問道:“唐倉鎮在西側控扼蜀道,是西面交通支線樞紐,定然駐了軍的,老人家住在唐倉鎮,知道有多少駐軍麼?”

羅老頭尋思了片刻,說道:“有一千人,或許八百?老兒知道唐倉鎮駐了不少蜀軍!別的地方也有,除了鳳州城和威武城有很多士卒,黃花谷有座軍寨,上個月我和同鄉走蜀道販貨,親眼所見錯不了。威武城前面也有好幾座軍寨,有多少人馬卻不太清楚。老兒知道的事,一定全部告訴將軍。”

郭紹又好言道:“老人家,你看行不行……我派幾個人再跟你回去,到唐倉鎮做點買賣,你就說是合伙販貨的買賣人,照看一下,如何?”說罷又轉頭看羅彥環。羅彥環會意,微微點了一下頭。

郭紹又加了一句:“作為回報,我每月支付你們家一千銅錢,由隨行販貨的人按時給你。”

羅老頭想了想:“成!老兒一個人擔著就是。”

郭紹又用手掌摩挲著圖紙上的蜀道線條,食指在左側唐倉鎮位置敲了兩下,不禁又開口道:“蜀道東側,有個馬嶺寨?馬嶺寨那邊有幾條路和蜀道干線會合?”

羅老頭皺眉道:“那邊老兒沒去過,通常出秦嶺不走西側山谷道路,就走陳倉道。不過倒是知道一點,白澗那兒有一條路叫斜谷,東邊的道路似乎是去馬嶺寨的。”

“白澗?在何處?”郭紹忙問。

羅老頭不識字,自然不會讓他看圖指地方,只得用話來說:“白澗就在斜谷出口的北邊不遠……在陳倉道(蜀道)上,離鳳州有三十里罷。”

郭紹雖然能猜到他所說的方向,但還是仔細詢問:“離鳳州三十里,是在鳳州北邊的陳倉道上?”

“是哈。”羅老頭毫不猶豫地點頭。

郭紹忙在圖上又量了一下,新增一個地方:白澗。並在白澗下面一點位置估摸著畫一條線,寫“斜谷”。

問得差不多了,從老頭嘴里再也得不到有用的東西,郭紹便讓他離開。接著郭紹屏退不相干的人,留下左攸、京娘和幾個武將,說道:“這半個多月咱們把鳳州北面的地形道路也差不到摸清了,諸位有何說法?”

李處耘道:“從散關到鳳州,中間是秦嶺,陳倉道(蜀道)最近、路最好走。蜀軍應該是以阻塞關卡層層設防陳倉道為重;然后在左右兩翼以唐倉鎮、馬嶺寨控制側翼,控扼那些蜿蜒復雜的小路。”

郭紹話不多,只是點點頭一句話:“李將軍有大局觀,非常有道理。”

羅彥環急忙搶著說:“郭都使應重視黃花谷此地。此地名不見經傳,但從西側唐倉鎮的幾條路都在這個地方出口。”

郭紹同樣誇贊:“羅將軍善于洞察細微之處。”

大伙兒在散關繼續逗留了好幾天,終于等到了京娘的隨從返回。她們卻比羅彥環遲了七八天。

一行四人,兩個女道是京娘的隨從,還有兩個光頭尼姑。她們都背著一種木架行囊,木架向上支出形成一道遮蔽的桐油布,可以遮太陽和小雨,倒是省出打傘的手來。

這些婦人直接走的陳倉大路,路過散關徑直就碰到郭紹京娘等人了。

郭紹照樣親自接見,兩個女道,一個黑壯粗婦、另一個三十出頭臉上又點雀斑的婦人,郭紹都認識,一路從中原過來的京娘隨從;另外兩個光頭尼姑卻是沒見過,一個中年人一個好像才十幾歲,長得都很瘦小。

寒暄了一陣,郭紹才明白情況。女道士和帶回來的尼姑在蜀道上幾乎沒被關卡滯留,尼姑有蜀國的度牒,加上是婦人,軍士一般不會為難她們。

只不過太和庵在青泥嶺,已經過鳳州、在更南面了,路比較遠,所以道姑來往逗留花費的時間比羅彥環等人還長。

隨行而來的尼姑就是青泥嶺太和庵的尼姑,主持親自派遣送行的女尼。當地人迷信覺得尼姑庵不太吉利,所以太和庵的香火一直很差,已經處于萬般節儉也無法維持生計的境地,眼看快到遣散庵尼的地步;去年京娘從蜀道上過,夜宿庵中,正好她剛從蜀國花蕊夫人那里弄到一筆豐厚的錢財,便慷慨解囊幫助太和庵主持;佛道之間便拋棄成見,竟結下了一段友誼,實在有些稀奇。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0 PM

第六十八章 玄奘西天取經

據說青泥嶺庵的主持源自峨眉山出家。但她到了秦嶺這邊遠未將佛學發揚光大,可能也有她研習佛學不精之故,不然怎會和派系不明的道家人交好?作為出身峨眉山的弟子,如今這種事簡直是大忌。

峨眉山最初道教道宮比較多,漢末、東晉時,佛教把峨眉山作為普賢菩薩的道場,很快就將道教排擠。現在峨眉山的道觀仍然存在,卻與佛家矛盾較多。

京娘的弟子當然不管這些,她們號稱道教,實則有點不倫不類。青泥嶺庵主持卻應該注意這些事,不過現在她似乎也不想理會了;庵廟已經瀕臨倒閉,或許她覺得讓一幫婦人不餓死才最重要。

現在兩個尼姑正為了還女道士京娘的人情,不遠數百里來到散關。然后便卷進了俗事,被要求敘述青泥嶺的地勢、氣候等情況。

郭紹雖然心里對神鬼等未知之物有敬畏之心,卻不信仰任何宗教,更不管她們是尼姑還是道姑,只要有用就利用之。他一門心思只顧著立軍功,等著娶符家二妹。

按照尼姑們的敘述,青泥嶺的位置其實很好,正在“陳倉道”上,不過是蜀道北段最難行的地段;位于固鎮以南四十里。

蜀道先沿嘉陵江延伸,到了鳳州之后要渡過江水險急的嘉陵江比較麻煩;所以改道向西,經固鎮、后過青泥嶺。青泥嶺這地方山高雨多,道路難行,實則是最險要的地方,發生過多次大戰;不僅難以攻取,連無事時走路翻山也困難。

郭紹聽了尼姑講述得艱難,心道青泥嶺在固鎮南邊,不屬于這次奪取秦、鳳的戰役目標。心下便暗自松了口氣。

一行婦人沿蜀道北來,還探明了威武城北面的軍寨,一共八處。這個情報對郭紹十分有用。

……前期派出去的兩股人馬已經返回,郭紹與諸將議定回鳳翔。但離開之前,他決定鞏固青泥嶺庵、唐倉鎮老羅家兩處落腳點,建立據點。

這是一個簡單的“情報系統”,總站設在蜀道的端點陳倉,租借了一棟民宅了事,由羅彥環和兩個親兵暫時留守。下設兩個據點,一個就是青泥嶺庵,讓京娘的手下裝作佛門俗家弟子留守;另一個唐倉鎮,不再由壯實的親兵駐守,而由李處耘家的兩個奴仆偽裝商販,和羅老頭勾連一氣。李處耘的奴仆一看就不是軍人,反而更容易一些。

大伙兒第一次見識派遣奸細原來可以這麼干;之前武將們要打探軍情,要麼問來往的販夫走卒,要麼派斥候臨時去摸情況。潛伏、臥底這等事在軍隊中著實鮮為人知……因此郭紹才只能自己安排。此事倒是容易,舍得花錢供養就能維持這種簡單組織;只要報酬合理,願意冒這點風險的人到處都是。

路上,左攸在楊彪等人面前忍不住稱贊郭紹:“主公善用人,不論是道姑女尼,還是走卒家奴,都能派上用場。我又想起了武訖鎮那一仗,主公能迅速把不成建制的傷卒、甚至老弱婦孺整頓成一支頗具戰力的人馬,不禁叫人贊嘆。”

羅猛子卻不以為然道:“上回向將軍還說,大哥最擅長的是把握時機,不然兄弟幾個在河東戰陣上都死了,還有史彥超也活不成!”

剛回鳳翔驛館,郭紹發現木樓上的窗戶里有人在看自己。或許是因為練箭術形成的本能反應,對于視野比較開闊處的制高點,他都額外注意,所以一下子就發現了躲在窗戶后面的李家小娘。

然后左右的人都順著郭紹的目光抬頭看。他是一行人的帶頭大哥,自然一言一行都比較容易讓隨行的人關注。不過這時人們沒看到任何東西,只見到一扇窗戶,竹簾還在輕輕晃動。

一如在邠州李府的廳堂上眾人的驀然回顧,沒人看到她。李家娘子的動作總是那麼快。

李家娘子的心思,別說郭紹這個當事人,瞎子都看出來了。郭紹卻只能裝傻……如果不是符皇后給他承諾,他倒覺得李家娘子也不錯。

然后大伙兒各自回房,京娘和郭紹一起走,剛走上木樓梯,就撞見了李氏。李氏站在面前,低著頭臉蛋紅撲撲的,郭紹和京娘都是一愣。郭紹忙拱手執禮,打聲招呼。

李氏輕輕說道:“在邠州郭都使給我穿的袍服,我已經洗干凈了,這便送還給你。”

郭紹看了一眼,她空著手,並沒有拿東西。心道:還東西真是一個順理成章見面的好借口,這一招在后世現代還在用啊。不過李氏做得似乎有點生澀,既然還東西,連東西都不拿。郭紹一時間有種在談戀愛一般的錯覺,不過腦子卻還清醒:古代的戀愛絕不是隨隨便便能談的。

只不過是還一件東西,她的臉刻意精心裝扮過;衣服也是新的,上身淺紅的絲綢料子,窄袖短襦,有根花綢帶,這時候稱之為披帛;裙子顏色稍深,碎花花紋如同石榴,形成層次感。

但是對于郭紹來說,臉只要不丑,衣服穿什麼都行;他最在意的卻是女子的身材和氣質。這時他的目光很快就被李氏鼓起的胸脯吸引……出京已近兩月,長久不識溫柔鄉,實在很容易被挑起情緒。

此時已近十月,關中的天氣已經比較冷了,人們的衣服穿得較厚。此時婦人沒有文胸支撐,漢人的衣服也比較寬松,能把幾層厚衣服撐起來的胸,絕不會太小……郭紹不喜歡太小的胸。況且李氏的臉也長得很漂亮,有種弱骨豐肌的圓潤。不過論身材,京娘最誇張誘人,只是她刻意掩蓋,平素也冷冰冰的,郭紹不敢輕易造次。

他被李氏的輕言軟語刺激,腦子中已無恥地想象到了一對白又大的玉兔。這時李氏又輕言道:“你隨我去取一下袍服吧……有一處地方破了口子,我已經替你縫好。”

郭紹站著沒動。

李氏又回頭道:“來呀。”那口氣就好像在哄他、引誘他一樣。

郭紹尋思了片刻,便招呼京娘:“你幫我取一下那件衣服。”

他正慶幸自己隨機應變比較機智,不料李氏竟滿臉委屈,直接說道:“你離開了鳳翔一共三十二天,我都數著,像過了三十二年……我哪里不好,你為什麼不理不睬的?”

郭紹無言以對,琢磨著她倒不是不好,只是符二妹應該更好。如果不用負責,當然兩個都好……

就在這時,京娘走了上去,冷冷對李氏道:“你不是要還衣服麼,到底還不還?”

這樣冷冰冰的一句話,叫李氏頓時一愣,或許她這才意識到郭紹身邊還有一個婦人。倒不是京娘不容易被人注意,她個子比較高挑,並不是一個容易被人忽視的人;只是她在此之前一言不發,好像漠不關心一樣,李氏實在沒想管她。

李氏沒有和京娘爭鋒相對,沮喪地帶著京娘回屋取東西。

于是郭紹和京娘一前一后便去了另一邊的客房。京娘把他的衣服丟在床上,正待要走,忍不住回頭道:“你為何不接受李家娘子的好意?”

郭紹沉吟了一會兒,便問:“京娘聽說過唐朝玄奘大師?”

“嗯。”京娘隨口應了一聲,站著只待他要繼續說什麼。

郭紹嘆了一口氣,果然繼續說:“玄奘是大唐高僧,故稱唐僧。唐僧去天竺取經,傳說一路上經過了八十一難。我倒不覺得全都是難,有的是危險,有的卻是誘惑。路上的妖怪聽說唐僧肉吃了能長生不老,因此很多妖怪都想害他……不過有的女妖精卻只是看上他了,欲色誘之,還有個女兒國的女皇,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又十分美貌,想讓唐僧留下來和她共享江山。但最后唐僧都不為所動。”

京娘仔細聽著,說道:“我倒是第一次聽到玄奘去天竺有這樣的奇談怪論。那他為何不為所動?難道你想說他看破紅塵,四大皆空?”

郭紹搖頭道:“唐僧取了經之后,可以成佛。和成佛與日月同壽這等好事比起來,美貌的女兒國皇帝便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些誘惑根本無法讓他動心。”

“玄奘成佛了?”京娘越來越好奇了。

郭紹點頭道:“傳說里是這麼回事,取回經書普度眾生,惠及生靈,然后自己也功成名就得道成佛。皆大歡喜的結局。”

京娘聽明白了,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接著又搖頭:“那和你拒絕李家娘子有什麼關系?你要得到什麼,才如同玄奘得道成佛?”

郭紹覺得這“聖姑”最近幾個月沒什麼威脅了,但也不算可以無條件信任的人……皇后的承諾,他沒對任何人說起,連楊羅等兄弟都不知道。

況且京娘最近完全不管趙匡了,連道觀的事也不顧,跑來跟著自己……郭紹大概能猜到,自己毀了她的清白要負責,但究竟她想要自己如何負責?郭紹不信京娘心甘情願做妾。

于是他便隨口道:“今后你會明白的。”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1 PM

第六十九章 戰爭的藝術

他們離開鳳翔、返回東京時,已經臨近臘月,冬天如期到來。

李處耘一家子以及楊羅左等親隨已經散去,大伙兒一進東京城門就找到了過日子的氣氛,相比別的地方,這里有比較良好的秩序和熟悉的環境。跟著郭紹回來的只有京娘,因為她之前就在這里住了好些日子,至今還有十幾個人在府上;這里不一定被她當做家,但至少算一處比較長期的住處。

“郎君!”剛進大門,就聽到了玉蓮的聲音充滿重逢的驚喜。

她那張鵝蛋臉和脖頸上露出的肌膚養得更加白凈光滑,豐腴的胸脯、有著柔韌感覺的腰部線條讓她看起來姿色越來越好了。

玉蓮上前來克制住熱情高興的情緒,先是有模有樣地彎膝執禮。郭紹扶住她的時候,做出了一個令旁人詫異的動作,他徑直把玉蓮拉到懷里,然后伸手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呀……”玉蓮意外之下發出了一聲嬌呼,雙手摟住郭紹的后頸,好像擔心摔下去一般。

郭紹完全不顧京娘等人驚訝目光,抱起玉蓮就往院子里面走。

也許玉蓮想過多次他離家兩三個月后的情形,或許會說些甜言蜜語的念想情意,會談論旅途的見聞經歷……但她應該猜不到是這般光景。

郭紹有時候對女子是溫和而細致的,有著一顆射手敏銳的心,就像上次玉蓮剛進這個府邸悲傷時,他能很有耐心地拿一株蒲公英來安慰她開導她;但有時候他又完全表現出作為武將的一面。

簡單、粗暴、直接。

在外面太久不識溫柔滋味,一見到玉蓮,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敘述思念之情,而是想來一發!沒有任何偽裝,連風度都顧不上了。

“我很想你。”郭紹對懷里的玉蓮悄悄說,聲音火熱而饑渴。

他充滿力量的手臂,大步如風的急迫,已經聲音里的熱度,目光里的神色,每一個地方每一個細節都帶著那樣的感覺,好像要吃了玉蓮。

玉蓮的臉龐滾燙,早已猜中他想做什麼。沒有任何的挑逗和曖昧的動作,她的身子便已經軟了,聲音里帶著慌張和柔軟,她橫躺在郭紹的懷里,雙手不知放在哪里,輕輕按在了郭紹結實的胸膛上,小聲說道:“大白天的,你別這麼急……”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慢點,你有點嚇人,今天我又要遭罪了。”

兩三個月外出的旅途勞頓、玉蓮的溫存,這些都沒有讓郭紹松懈下來,反而他這次回到東京變得比以前更加緊張。不是慌慌張張的緊張,也不是成天忙得不得了,卻在平素的一言一行中莫名表現出來。

就好像如臨大敵劍拔弩張的狀態,平靜中似乎隱藏著什麼。

幾乎每一天他下午都會在家里呆很久,但不是休息,而是重新開始練箭。

后園有一條青石小路,其中一段比較直。郭紹就在路上放一個靶子,然后站在七八十步開外拿弓箭對著靶子練。

這種時候,別說事情本身很枯燥,連旁觀的人看也看得沒意思。

搭箭、開弓,對著靶子停止不動,良久,一直這樣重復。偶爾會讓人覺得稍微有意思一點,他會不停息地用箭連續射擊靶子,直到箭壺里的箭矢射光;速度很快,有很大一部分射不中靶子……但這種事不是經常的,大部分時候他只是慢悠悠地拉弓瞄準,很久都不放一箭。

玉蓮和董三妹住在后園,一有空就在后邊的小路上看他反復地毫不厭倦地做這樣的事。她們都不敢去打攪郭紹,只是把糖水、茶等東西擱在亭子里,等郭紹休息的時候可以飲用。

年關越來越近了,到處已經充滿了節日的氣息,郭紹依舊不理會過年的任何事,他每天上值或會客之后,就站在青石小路上干那件很枯燥的事。

此時的中層武將,除了用兵,武藝也很有用;而且練武還會讓人保持一種準備待命的好狀態。帶頭的不勇猛很難鼓動士氣,史彥超常常打前鋒就是因為他個人勇猛,以身作則。而作為戰陣用的武藝,箭術無疑是這個時代很具有優勢的擊殺手段。

相比沖前的近戰刺殺,用弓箭不需要冒著被圍攻的危險,也不需要與人拼命,遠距離射殺十分具有優勢,只要力度和精準。只不過訓練繁瑣,要求高,頂尖的神射手通常需要從小就開始培養,以達到有利肌肉骨骼的發育效果;大凡是出身條件,從小就當武將培養的人,無不練習箭術,李處耘、羅彥環在之前的職業生涯里,都有靠射箭揚名立萬的記錄。

郭紹常常練得累了,就會站在小路上閉目靜立。記憶里,符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教頭的一句話在郭紹的腦子里十分清晰:不要想得太多。

這句簡單的話,讓郭紹每過一段時間都有新的領悟。

也許教頭不是讓兒郎們不動腦子,恰恰是要把腦子用在最直接的地方。排除雜念,思維進入一種敏銳卻最直接的模式:何時出手,何時放箭,沒有為什麼,就是一種直覺、一個感受。

郭紹就是靠無數次擊中和未擊中的經驗中,去領悟這樣的時機。

心中不能糾結,不能有絲毫猶豫。也許頂尖的神射手不一定是君子,但一定不是小人。只有通達的念頭、順暢的思維,才能把這種簡單粗糙的藝術發揮到極致……一如戰爭的藝術。

坦蕩蕩卻不需要太多的束縛,不需要任何偽裝來掩飾自己,一切恢復最原始的本性和真性情。

除了練箭,他也經常呆在南城的虎捷軍軍營,第一軍、第二軍的人數常常不齊,但總是有一部分人駐守。

郭紹的私下里還是比較喜歡這支軍隊的將士,他們的特點同樣是簡單直接,膽子大有著一股子野性,難怪后世的統治者會非常忌憚這種精銳將士……就算是皇帝也沒辦法想讓他們干什麼就干什麼;比如前朝發生的一次兵變,朝廷讓職業兵去屯田,結果大伙兒直接兵變了事。

郭紹親身感覺到,這些將士就是一把雙刃劍,能打,卻不是那麼溫順的一類。

將校們正在點卯,郭紹一改以往那些大將的作風,徒步從行列之間走過,一個個注視叉開腿站立的士卒。

軍士們多是肩膀寬、手臂粗長但腰不粗的猛漢,從體型到皮膚,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出他們是久經戰陣的沙場老兵。他們服從自己的將領,習慣抱團成陣,但沒有絲毫普通人見了官的那種膽怯和卑躬。

郭紹站在一個士卒面前,就近面對面地,隨手拉平他身上歪了的鎧甲。士卒有點緊張,但口拙,直挺挺站在那里沒動也沒吭聲。

將士們此時還是比較服郭紹的率領,精兵悍將並非全然桀驁不馴,他們只服有本事的人,就像楊彪那類人一樣。軍中里少了幾分溫情,多了幾分叢林般的法則。

就在這時,各指揮的武將上來稟報人數,郭紹不慌不忙地聽他們說完,自己也不說任何訓詞,直接揮手道:“解散,按前幾天樞密院的軍令駐防。”

各軍有各軍的都指揮使及各級將領,各部的駐防任務也由不得郭紹等武將,全憑樞密院一手部署;特別是京師的人馬,未得樞密院命令擅自調動或調防的話,非常嚴重。郭紹就是不來巡視也沒問題,不過他還是很長時間呆在軍營里,和將士們盡量熟悉。

他等各部點卯換防后,就完全不插手他們的軍務了,最近在整理復制從關中帶回來的地圖,一共六張。

忙活了兩三個月,郭紹覺得可以上個奏章,獻秦鳳二州地形圖,好在朝廷里找一點存在感。此時的朝廷機構在唐朝的基礎上進一步精簡集權,卻還沒形成宋明那種比較嚴密的體系,而且樞密院權重、軍事對國家事務中最重要的部分……郭紹認為自己獻圖,或許可以到達皇帝或樞密使的手里。

李處耘在邠州時,一個無軍職的節度使的親戚都可以上奏告狀,郭紹覺得自己身為禁軍將領完全可以上奏疏。

不過這是郭紹第一次向皇帝上奏疏,寫文章有點捉急。這份上書他都搞了兩三天了,還沒弄利索。

別說寫文言文章,他就是看也不太看得明白……並非文盲,繁體字也認得,關鍵是沒有標點。娘的,古代這些讀書識字的人真是怎麼復雜怎麼來;若是文章書籍里有斷句的符號,就是一個墨點,郭紹都能毫無壓力地看懂大部分文章,但就是沒有。

在五代十國有差不多五年了,但郭紹大部分時間是小卒,這個時代的書籍又貴,而且軍士小卒也不需要識字,他哪有功夫去研究古籍?除非現在科舉有好的出路,也衣食不愁可以專業讀書科舉,那倒可以研究研究。

想來想去,郭紹決定還是讓左攸來寫,然后自己看看差不多的話,再抄一下了事……上次在邠州不辭而別留的書信,也是出自左攸之手。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2 PM

第七十章 滿意表現

郭紹獻圖幸運地讓皇帝見到了,但也只是看了一下而已。柴榮每天要處理不少事,包括內外軍事和治國政策。他的習慣有著武將常有的干練,著手一份奏書或一件事,先瞧明白里面的矛盾……郭紹這份東西和圖紙都沒有表現出什麼矛盾;然后他再看內容是不是關系要緊的方面……正好有關秦鳳二州的事。于是柴榮大致看了一番,弄明白是考察地形的稟報,處理方法是直接交給主管軍事的樞密院。

王溥倒是很有興趣地琢磨了一番。不久之后符氏就偶然得知了。

曹泰知道符氏比較關注郭紹,便說得詳細,在她身后一邊走一邊彎腰說著:“郭都使八月以尋親訪友為由,向侍衛司告假出京,原來是去考察秦、鳳地形。這次獻的圖很仔細,一共六份,把二州要緊之處的一山一水都描畫得很精細,連哪里有一條小路,哪里有一個村子都察得一清二楚。”

曹泰見符氏的情緒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也沒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便繼續小聲說道:“據王丞相所言,此圖的新奇之處,在于量丈地方的遠近長短。圖上一寸、實地四十里,拿尺一量哪怕是不為人熟知的小地方,也能估摸個遠近……”

符氏輕輕點頭,沒說什麼話。一行人正好走到了路邊的亭子跟前,符氏停下來,后面遠遠地跟隨不讓他們聽到說話的宦官宮女們,這時趕緊上來,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地鋪上軟軟的墊子,讓符氏坐下來休息。

她是一個很懂得享受的人,生活也很慢,平素嬌氣得很。最近天氣變冷,她已經很多天沒出宮殿了,今天晴天也沒什麼風,這才出來走走。饒是如此,宮婦也不厭其煩地叮囑她小心風寒,給她身上穿上了很厚的衣服。領子上是白色貂皮的柔軟絨毛,白得一點雜色都沒有;貂皮讓她起來更加貴氣,卻又似乎多了幾分貴夫人般的俗氣。

“皇后娘娘,您累了嗎?要不叫轎子過來,送您回宮。”穆尚宮在旁邊輕輕地關心道。

符氏搖搖頭不言語。穆尚宮又向后面的宮女招招手,他們忙把一個精致的細頸瓷壺擺上,然后斟酒。穆尚宮端起來雙手送到符氏的手心里,好言道:“娘娘暖一暖身子。”

符氏也不拒絕,輕輕抿了一小口,便靠在旁邊的石桌上閉目養神。她的眼睛輕輕一閉,就像是一個開關似的,周圍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剛才曹泰提起郭紹,符氏這會兒的心思還留在剛才的話題上,尋思了一番:紹哥兒倒是很有點能耐。

從小到大,她當然不缺想為她效命求榮華富貴的人,不過回想起來,郭紹這樣的人確實只有一個。

符氏不僅嬌生慣養、養尊處優,也親身經歷到了兵禍兇兇的亂世。在父親符彥卿的鎮節上見識過,在河中李守貞府更是印象最深的一次。

尊貴的身份固然相當重要,但某些時候不一定管用,在那種時候忠心效命的人作用就體現出來了。不過符氏並不想利用他們,她還是習慣于問心無愧的輕松心情……所以當她在東京發現郭紹時,不管他的身份貴賤,還是親自叫人和張永德打招呼,給予郭紹回報。符氏認為這是他應得的,同時也讓自己心里順暢,她不想自己有任何虧欠之心。

就算有什麼遺憾,符氏也想得通。她最善于開導自己,可以放下而且遺忘。以前符彥卿王府上就有個婦人,老是覺得自己很苦命,成天顧影自憐傷春悲秋,符氏看著就煩,實在想不通她為什麼不往寬處想。

本來以為照顧了郭紹,就算還情了,但符氏卻一直惦記著這個人。有一些說不清的情愫……也有一些考慮,覺得這個人不似那些一心求富貴又沒能耐的,卻是個值得信任的可造之材。

以前河中府那件事,郭紹只是白白去送死,符氏不覺得這樣的忠心隨從有多少用、更不想鼓勵他這麼做,反而給她增加心理負擔……因為她不想覺得,有人又為她付出了多少多少,自己欠了多少情;但高平之戰的表現,讓符氏覺得郭紹這個人成長了。

剛才曹泰說起,他提前把秦鳳二州的地形考察清楚。這件事,符氏懂得其不僅需要用心,也需要本事……那秦鳳二州在蜀國控制中,一個完全不熟悉當地的人能在短時間內摸得一清二楚,倒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若是郭紹能好好的在禁軍里,而且獲得相應的實力,實在是符氏喜聞樂見的事。

一個受過符家恩情、出身根植符家的武將,而且不讓她覺得厭煩,甚至有點好感,這樣的人在禁軍中顯然對她一點壞處都沒有。這世道換了多少朝了,萬一哪天又遇到什麼緊急的事,郭紹對她來說將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有力捍衛者。

符氏一臉舒適,如同微醉的神態,軟軟地靠在石桌上,瞇著眼睛,沒有人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麼。她的心情大部分時候都很愉快,現在也是,覺得所有人的服侍都很順心,所有的事仿佛都在掌控之中。

“回去了,現在樹葉都掉光了,也沒甚好看的。”符氏輕輕說了一句。

無論她說的多麼不經意,大伙兒都不能輕視。因為皇后是罕見聰慧的人,說的每一句話她自己都記得;如果辦不好也許不會被處罰,但辦好了一定能得到一些獎賞。

這也是宮廷內外無論宦官宮女、還是文武大臣,大多願意買賬的原因。人們感覺不到她的敵意,卻常常考慮,萬一哪天栽了,皇后說不定還能記著好在官家跟前說個情呢。

穆尚宮在大內不敢大聲嚷嚷,趕緊指使宮女跑著回去叫轎子。

轎子擱的地方不遠,早就預備著了。因為這種情況太多,通常符氏都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興致好出來散步,走到哪算哪,興致沒了就要人抬回去。

她站起身時,心道:期待紹哥兒在攻蜀之戰中,還能有讓自己滿意的表現。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2 PM

第七十一章 落花與流水

年節剛過,周朝西面已開始積極備戰。東京有來往關中的商人,議論各州正陸續向鳳翔調糧;二月初,又有秦州的士人不遠千里趕到東京,上書皇帝請求出兵收復秦州,救民于水火。

皇帝心念故土子民疾苦,采納了秦州士人所請,決定調兵西征。

二月中旬,皇帝采納了王溥等宰相的舉薦,任命四人。以王景為西征主將;向訓率鎮安精兵,郭紹率侍衛司步軍一十二指揮,分為副將;客省使昝居潤從征,主外交。

王景在鳳翔等候,向訓兵出鎮安,郭紹和客省使率禁軍出東京,諸路人員克日向鳳翔集結。次日,郭紹到侍衛司接到了樞密院明令:五日后出征。

侍衛司都指揮使李重進、都虞候史彥超,親自在官署接見郭紹及虎捷軍諸將,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二軍都指揮使和都虞候等人一起當場驗明樞密院調兵令,然后返回軍營通曉全軍……一如既往,中下層將士只需要聽命行事;上面一眾武將確定了調兵屬實,如果出現差錯他們都脫不了干系。

郭紹照常先回家,一面通知李處耘前來會合,一面準備隨行的東西。玉蓮幫他收拾衣物起居用具,他只挑選要帶的兵器甲胄。短匕一把、近戰障刀兩把、強度不同的弓三副,郭紹不善用長兵器,自己便不帶;上回內殿直發了嶄新的甲胄是環鎖鎧,他便準備出征時穿這一副,另外有一副胸板甲他也準備帶上……戰陣上刀箭不長眼,穿兩層累點也值得。

京娘又要求追隨,郭紹不太願意帶婦人在軍中,但她說自己在蜀中認識一些道教中人,郭紹尋思了一番便不再反對了。

就在這時,黃鐵匠進來稟報:“門外有人求見,是婦人,遞了這東西進來。”

郭紹接過來,好奇地展開卷著的紙一看,是張六七寸的紙,上面寫著兩個字,郭紹作為古代版半文盲倒還認得:李氏。他隨口道:“這叫名帖、門狀吧。”郭紹還真是第一次收到這玩意,左攸等經常上門的人都是敲門了事,根本沒這些講究。

又聽黃鐵匠說是婦人,郭紹頓時猜到,恐怕是李處耘的女兒李氏。

郭紹踱了兩步,想起李娘子在鳳翔時的話:三十二天未見,如同三十二年……小娘子一番情意,又是李處耘的女兒,郭紹覺得自己應該見見,好歹說點話讓她寬心。

他正待想讓黃鐵匠請李娘子進來,又想著讓一個未嫁女子單獨進門不太好,便將手里的紙往衣袋里一塞,轉身出去了。

郭紹走出大門,見街邊靠著一輛馬車,前面坐著一個馬夫,外面還站著個丫鬟。郭紹認得那丫鬟,確定來人是李處耘的女兒,便獨自上前道:“可是李娘子拜訪?”

里面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街頭有家鋪子,我在那里吃過飯。這會不是吃飯的時候,樓上肯定很清靜,上鋪子里喝茶吃些點心如何?”郭紹道。

李氏的聲音道:“聽郭都使的安排。”

于是郭紹步行和馬車一道向街口慢行,反正不遠。他們走到酒鋪門口,郭紹往袋子里一摸,摸出一整串錢來遞給丫鬟:“你們想吃點什麼自個買吧。”

丫鬟臉上一喜,嘻嘻笑了一下,點頭沒說話。店里的小二正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休息,發現有客,抬起頭時忍不住多看了李氏兩眼,此時的婦人還比較自由,李氏長得好,但並不會讓人們覺得奇怪。

郭紹和李氏找了個地方坐定,要了兩盞茶,一份炒杏仁、一分糯米點心。

李氏低著頭沒說話,手使勁捏著衣角,這般光景影響了郭紹,叫他也感覺莫名有點緊張。他前世都從沒談情說愛,沒空也沒多余的錢,那樣的經驗只來源于玉蓮,一時間腦子空白,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冷場的氣氛頓時略顯尷尬。

此時此刻郭紹還不如李氏,李氏倒主動開口,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縫了兩雙鞋墊,一雙給家父,一雙給你的;武人披甲時身上重,鞋墊要軟和結實兼顧,一般人不會縫制這樣的……聽說你們要出征,我就趕著想送給你。”她說罷便把一張桃紅色的漂亮綢布包拿了出來。

郭紹愣在那里,心里不知是什麼滋味。

李氏又道:“郭都使既然見過我了,我本來都不想再主動找你……我覺得在你面前好卑微,這樣做會讓你瞧不起;可是這雙鞋墊畢竟費了不少工夫。”

“沒有,沒有。”郭紹摸了摸額頭,又急忙道,“我不是說沒有費工夫,而是說沒有瞧不起之類的,我覺得……”

李氏聽他沒說完,忍不住追問道:“覺得怎樣?”

郭紹捉急了,坐立不安了好一會兒,便裝老練,好言道:“郭某聽說李娘子在邠州等地都頗有美名,傾慕者不計其數……我只不過碰巧在李府背了首曲詞,偶然叫你見到;之后你我蒙面不過兩三次,數面之緣,娘子恐怕並不了解我是怎樣的人,大部分都是憑自己的想象。一個人有了好感,當然會把所有地方都往好處想。有些事不過是幻覺。”

“幻覺?”李氏顰眉想了想,“郭都使說這些話是何意,是叫我不要再糾纏你了麼?”

郭紹忙小心道:“絕非此意,其實我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哪個男人被漂亮小娘看中心里不沾沾自喜?”

李氏一臉迷惑。

郭紹感覺自己說了一堆沒用的,轉頭發現窗外的光樹枝上結滿了花蕾,便道:“春天來了,古代詩人常用落花、流水這等事物來描繪那樣的情意,來得快,去得也快。留著回憶,以后偶爾想起會覺得很美好;稍有不慎,就會破壞得一干二凈,太脆弱的東西。”

李氏順著他的目光看樹枝,口中喃喃念著“落花、流水”,似乎在認真想郭紹的話。過得一會兒,她卻莫名生氣起來:“哪有那般脆弱!來得快、去得快,你是想說我是水性楊花朝三暮四的婦人麼?”

郭紹愕然。

李氏把桌子上的漂亮綢包推過去,氣呼呼地說:“拿著!你等著罷,我會讓你明白我是怎樣的人。”

郭紹忙道:“等等!”

“何時?”李氏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郭紹似乎有點為難,頓了頓才說道:“我不是不想領你的情,更不是覺得你不好。只是我的婚事暫且無法做主,難道領了你的情,我最后始亂終棄?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克制算了。請李娘子諒解。”

……李娘子回到東京住處,被她娘說了一頓,但她平素比較聽父親李處耘的,卻對自己的娘沒什麼怕懼。可是李處耘同樣在忙活著準備出征,沒心思搭理女兒。

李娘子終于在晚飯后,忍不住問她爹:“郭都使有父母在世麼?”

李處耘尋思了一遍,道:“沒有。你還惦記著那事作甚?上回你羅阿叔已經提過那事了,既然郭都使沒有心思,咱們還能強人所難?”

李娘子聽罷嘀咕道:“父母都不在了,說什麼無法做主……”

李處耘捋了一下大胡子,納悶道:“你去找過郭都使?何事無法做主?”只見女兒臉上微微一紅,賭氣不答,李處耘頓時站了起來,來回踱步。

小娘對父親的習慣很熟悉,見狀就隨口問:“爹覺得有什麼蹊蹺?”

李處耘沉吟片刻,沉聲道:“上次你羅阿叔提過,郭都使在東京不僅和宰相有關系,還是皇后的人……你確定郭都使親口說了婚事無法做主?”

小娘顰眉,點點頭道:“他親口說的。”

李處耘頓時拉下臉來,正色道:“你以后不準去找郭都使了!”

父親對她平素很寵愛,何況她也聽話乖巧,見到父親此時的臉色十分不常見,便嚇了一跳:“什麼事讓爹要這般教訓我?”

李處耘似有不耐煩,拂袖道:“長輩的事,孩兒別管,聽爹的話便是!你心里想甚,我瞧一眼就知道,以后不得再出門去糾纏,作踐!”頓時小娘的眼睛里就含滿了委屈的眼淚,李處耘這才醒悟自己的話說重了,忙緩下一口氣道:“爹也是猜測,郭都使若真是貴人的心腹,貴人可能會為他做主,將來聯姻。咱們李家去攪合作甚?”

見李小娘忍不住哭了,李處耘有點心煩,道:“找你娘哭去,我還有不少事要考慮。”

東京的人一番準備,二月下旬,大軍出京。客省使昝居潤也隨郭紹一同西行。

郭紹騎在馬上,轉頭在人群里看玉蓮,她帶著董三妹以及幾個女道士,在街邊跟著軍隊走,目光片刻也沒有從郭紹身上移開。依依不舍的樣子,讓郭紹心里也有點難受。去年大概就是這個時節出征,今年如是。

但郭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他倒想起了兒時的光景,父母出門打工,一年才能回家一次,那送別的情形、送別的感受,與現在隱隱約約似曾相識。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3 PM

第七十二章 軍中無戲言

顯德二年三月,虎捷軍郭紹部、鎮安軍向訓部相繼到達鳳翔。或許因為有禁軍參與足夠制衡王景,向訓部只有兵力步騎兩千,到達關中的軍隊約八千人;王景動員鳳翔鎮兵力十五指揮。此次攻蜀動員總兵力一萬六千人;另外正從近左州縣征發的民夫三萬。

此次攻蜀不宣而戰,故王景並未號稱十萬二十萬恐嚇蜀國。

四人先在鳳翔府相見,主將王景、二名副將,加客省使。郭紹和向訓早就關系很好,行軍路上和客省使也熟絡,去年在關中兩番拜見過王景,他倒是和誰都認識。不過王景、向訓倒是和客省使文官不太熟悉;這個文官主管外交,卻每次與作戰準備相關的軍機商議都必定參與。

郭紹來不及見陳倉留守的羅彥環,遂先在鳳翔與諸將官商議軍務。

王景坐在上位,他是個六十六歲的老頭,讓郭紹不禁想到黃忠。不過聽說王景以前干過土匪,梁朝時就從軍了,可謂親眼見證了整個五代的交替。

這麼一個老頭做主將,經驗肯定很豐富見多識廣,不過郭紹難免想起晉陽之役時的符彥卿,希望王老將還沒老糊涂,別瞎指揮就成。

王景倒沒什麼架子,微笑地先開口說:“蜀國已經知道我朝要動武了,年初就派了宰相王昭遠到秦、鳳部署兵力……咱們從東京、鎮安來的援軍走得快、來得早,但送糧的民夫和軍糧都還不夠,恐怕要再等一段時間才能動手。如何進攻?諸位有何高見,說來聽聽。”

向訓饒有興致地轉頭看郭紹。郭紹忙道:“向將軍久經戰陣,定有經驗。”

向訓道:“我倒聽說郭都使去年就來過關中拜訪王公、並巡視各地,上表獻圖,我等何不先聽聽郭都使的高見?”

王景點頭道:“向節帥所言極是。”

大伙兒都不理會客省使,本來就不熟,而且又是個文官……打小報告的。不過郭紹還是客氣地向客省使先目視致意,然后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我便提些想法進言,供王公參詳。”

既然向訓都提到那圖紙了,郭紹便不藏著掖著,干脆放在桌子上展開來,說道:“咱們打秦、鳳二州,但秦州太遠了,我認為只要打下鳳州就能解決問題,秦州只需出一部偏師佯攻牽制……只要控制南面的鳳州,則可阻斷蜀軍向秦州增援的道路,使秦州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遲早必降。”

郭紹頓了頓,見大伙兒都沒有反對,便繼續說道:“攻擊鳳州,沿陳倉道行軍最妥,重在速戰速決,一路南下。如果被阻擋拖延,道路不便地方又小,屯軍和運糧都極為不便。”

王景點頭道:“正合我意。(后)唐軍攻蜀國王衍,也是從陳倉道直接南下,咱們只需沿著唐軍的道路……不過王衍上下昏庸,準備不足;如今的蜀國雖數十年不知兵,卻早有準備,不斷向二州增兵,老夫預計咱們沒唐軍那回順利。”

郭紹忙道:“王公未雨綢繆,叫末將等嘆服……末將還有些考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景道:“但說無妨。”

郭紹自知,自己雖然是禁軍將領,但在這里最年輕、資歷最淺,所以言語之間有意識地保持謙遜的態度,可同時他也想有所作為、讓戰事順利,當下便掏出了幾張紙來雙手奉上:“這是末將近日琢磨的作戰計劃,請王公過目。”

王景接過來一看眉頭微皺,因為字雖然寫的是工整楷體,卻寫得很難看,還有很多斷句符,生怕別人不會識字斷句似的。

郭紹繼續說道:“蜀軍第一層防御樞紐在威武城,前面有八個軍寨。八個軍寨堵在蜀道上,左右沒路,只能一個個端掉再說,然后兵力直指威武城……末將以為,越等待,蜀軍準備也越充分;現在咱們準備不周全,蜀軍同樣倉促。不如速戰速決,先推掉前面的軍寨,試試威武城再說;若能趁早打下威武城,則很可能奪取敵軍前期囤積的糧草,以戰養戰,比從蜀道上運糧來得劃算。”

王景看了一眼向訓,說道:“郭都使的法子是有點急了,還很冒險,急功急利兵家大忌。”

郭紹一時間有點忘乎所以,立刻回答道:“威武城前面有八個軍寨,補給必定依靠就近的威武城,城中定有余糧。只要一鼓作氣奪其糧草,糧食便能維持我軍繼續推進。”

見王景不語,郭紹畢竟年輕氣盛,沒注意就把先前的謙遜拋諸腦后,逐漸鋒芒畢露,急道:“王公只需供應我部十天糧食,加上隨軍攜帶三日補給,我半月內拿下威武城等地,進逼鳳州不耗后方供糧。”

王景立刻睜開瞇著的老眼:“軍中無戲言!”

郭紹挺直了腰板道:“若有半月不能達成目標,我部主力立刻退兵,並向朝廷請罪!”

就在這時,向訓忙道:“且慢,我向王公請命,我部也出散關,向秦州方向佯動,監視西面動靜。”

郭紹聽罷心下一陣感動,向訓和自己是一條道的,得記住這有一份人情!

王景道:“如此甚好,便以郭都使為前鋒,先出散關。郭都使得記住了,鳳翔只能供給十天糧草;若是虎捷軍陷在秦嶺,六千多人的耗費全靠蜀道運輸,以鳳翔鎮目前的境況無力承擔。”

郭紹起身抱拳執軍禮道:“末將得令!我部休整兩天,先駐陳倉,數日后準備好軍需,即出散關。”

王景道:“甚好。老夫會派出斥候,注意秦州等地的動靜,隨時派人與郭都使聯絡。”

郭紹那份什麼作戰計劃,王景看都不看,大伙兒聚一起說一下就當場拍板確定了,倒也痛快。

這時郭紹信心滿滿,他很熟悉虎捷軍那支軍隊,全是訓練有素的沙場悍卒……而蜀軍二三十年沒打仗了,以前那批人恐怕已老死得差不多。郭紹心里還不信邪了,這樣的蜀軍能擋住周軍精銳。

他見識了那些帶過兵打過仗的武將,也不過如此……很多事都靠部將,主將只需決策而已。只覺得自己就算第一回指揮作戰,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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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鐵與桃花

風中帶來了春天的暖意,只有早晨才殘留著一絲料峭春寒般的痕跡。老將王景與部下三倆人策馬沖上了鳳城外的一座土丘,迎風立馬,饒有興致地看著一隊隊行進的士兵。

不遠處樹上的花瓣,被風吹拂飄在空中,淺紅的顏色為刀槍如林黑壓壓的部隊點綴上了一絲柔美,鋼鐵洪流、桃花,力量與嬌弱形成顯著反差的意象,卻在一時間自然地融為一體。

“喀、喀、喀……”整體比較整齊的沉重腳步聲,就像這一場交響樂的主調,簡單粗糙有節奏;其間還夾雜著衣甲刀兵碰撞的哐哐聲、馬的鳴叫,如同伴奏。聽慣了這種聲音的部將,臉上都出現了激動的神色;這種東西,勾起了武人最多的回憶、最多的感懷,是他們擁有一切的源泉。

王景遠觀虎捷軍軍容,嘆道:“精銳都在禁軍吶。”

旁邊的幕僚說道:“郭都使到底太年輕,急功近利倉促冒進,要吃點虧才能醒悟。”

部將道:“秦嶺中道路曲折難行,說好了只有半月糧,時間太短俺很難覺得他有什麼建樹。”

王景不動聲色:“十五天內拿不下威武城,自然就退兵了,讓他試試也好。”

幕僚聽罷淡淡說道:“王公所言極是,郭都使帶的禁兵,鎮安節帥向訓也不阻攔,王公也不好強令制止。”

……鳳翔府官衙行館中的客省使昝居潤、似乎也很不看好虎捷軍能在半月內攻陷蜀軍城池,但他雖然參與軍機,卻不干預軍務,什麼也沒說。得知虎捷軍果真先期出兵,便寫了一份奏書。

隨從已在門外等待,昝居潤再檢查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確定所言屬實沒有妄斷。

就在這時,他提起毛筆拿在半空,左手拈著胡須輕輕一搓,作沉思狀。片刻后,他便快速地把毛筆放在硯臺里來往蘸了蘸,在后面重新加上幾行內容。主將王景沒有制止郭紹請命急戰之意。

鳳翔到陳倉很近,虎捷軍不到半天就全數抵達,再次扎營休整,等待軍需和器械準備妥當。郭紹先沒有理會諸將,而是招留守鳳翔的羅彥環等人來見。

羅彥環和一個女道士到了臨時當做中軍行轅的宅子里見面。數月不見,郭紹一句寒暄都沒有,徑直問道:“唐倉鎮等地可有異動?”

武將們也習慣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羅彥環抱拳道:“末將在陳倉,前后五次見了唐倉鎮過來的人。最后一次在本月初,唐倉鎮數次增兵,目前駐軍至少六千人以上,糧草軍械不知其數。”

郭紹心下默記,又在腦海里尋思了一遍鳳州北面的主要地方。他轉頭看向那個女道士,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臉上有點雀斑,倒是面熟之人。

女道士口齒清楚地說道:“我今天才回陳倉,羅將軍讓我一塊兒來見郭都使,又聽說聖姑也來了,便一起前來拜見。我們住在青泥嶺庵,從今年正月開始到現在,幾乎每天青泥嶺都看見有大批軍隊經過;嶺上難行,常常堵塞道路。我在庵后的山林里躲了幾天,數了一下翻過青泥嶺的人數。晴天最少通過一百八十六人,最多通過三百二十一人;雨天偶有數人翻過,最多二三十人。青泥嶺上多雨,正月到三月有小半時間下雨,加上道路泥濘的時候,有一半時間難以行走……算來三個月內已經有兩萬人從青泥嶺通過;糧食輜重不太好看清楚,有用騾馬馱運的、也有推車的、還有擔著走的,看起來很多。”

郭紹聽罷心里大奇,古人肯定不懂什麼抽樣統計的方法,但恰恰女道士通過抽取幾天的數目、然后進行平均疊加估算的法子異曲同工。又聽她說話很有條理,口齒清楚,直覺這婦人一點都不笨,當下便專門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道士答道:“回郭都使的話,我本來姓王,出家后叫白仙姑。”

郭紹點點頭,又問:“青泥嶺是陳倉道上的必經之路?”

白仙姑道:“青泥嶺有驛館,確是官道的必經之路。不過我從尼姑庵里得知,東邊還有一條白水路,不過是一些逃犯和奸商走出來的小路,周圍人煙罕至,又沒有驛館補給,通常人們是不走那條小路的。因此從興州上來的蜀軍都要翻青泥嶺。”

郭紹當下便道:“羅彥環要隨軍打仗。白姑,你不必返回青泥嶺庵了,留在陳倉據點,接應外面的細作,問清楚情況記下來。如何?”

白仙姑轉頭看京娘,京娘點點頭。她便應答道:“是。”

郭紹遂讓女道士退下,然后派人通知指揮使以上武將到廳堂見面。

等十六個虎捷軍武將陸續到了行轅,郭紹帶著身邊的隨從部將快步走進廳堂。眾將紛紛抱拳彎腰執軍禮,陸續言語道:“拜見郭都使。”

郭紹在上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揮了揮手示意,眾將才按高低秩序前后站成兩列,紛紛側目看向郭紹。

“三日后全軍出陳倉,向散關進發。”郭紹先開口道,大伙兒都看著他認真聽著,“自散關到蜀軍前營軍寨,只有一條路,我部前期作戰目標很簡單,端掉蜀軍前營八個軍寨。目前寨中敵兵人數不詳,但蜀道狹窄、難以橫向鋪開,堵路的軍寨兵力不會太多。我決定以兩個指揮在前,輪流進攻,主力押后,逐次推進……”

頓時就有武將急著說道:“末將願為前驅!”接著武將們便爭相請戰。

郭紹心道:這幫武將平時看起來還規規矩矩的,但武夫也不傻,這種好事個個都想干……威武城前邊的軍寨不過就是據點,起到預警和緩沖的作用,兵力不多而且分散成八個,各個擊破沒太大難度。難度較低,卻在論功的時候很突出,這是首功。

“第一軍第一指揮、第二指揮。”郭紹大聲說道,抬起手臂制止大家嚷嚷。

“末將在!”陸續兩個將領面有喜色地站了出來。另一個抱拳道:“末將第一指揮李大柱!”

郭紹故作很公平的樣子,說道:“蜀道無法橫向展開,大軍行軍,第一軍、第二軍照序列前后部署。你們兩個負責率本部人馬進攻八個軍寨,逐個吃掉。李大柱打第一個,第二指揮打第二個,逐次輪換休息。”

一臉皮膚黑糙的李大柱拍了拍胸膛道:“半天內攻破一個,打不下來末將提頭來見!”

“好!”郭紹贊了一聲。

但人不能沒有私心,這幫武將只不過是自己的下屬,功勞全拿了,今后怎麼給投效自己的人請功?郭紹當即便道:“羅彥環。”

側邊站著的羅彥環走上前來,抱拳道:“在。”

郭紹又道:“你為前軍排陣使。”

排陣使是臨時職位,因周軍強悍,常常布偃月陣野戰,通常都有個負責協調各部列陣的人,便是排陣使。這職位不是兵權實職,所以主將可以在某一場戰役中任命……若是任命指揮使以上的軍職,虎捷軍的,通常就要報侍衛司步軍司批復了。

羅彥環不動聲色地朗聲道:“末將得令!”

郭紹當下又按照琢磨好的想法,任命李處耘為行營都監,照樣是個臨時職位,刷軍功的;只要打贏了,郭紹請功的時候就可以說李處耘協調行軍很得力……而且李處耘帶過兵打過不少仗,對于行軍扎營等肯定熟悉,用他分管此事,起碼能預防一些因經驗不足造成的紕漏。

主將的心腹和下屬部將都有功勞,郭紹覺得自己的做法還算公平,當下又道:“本將派了探馬獲知,蜀軍三月內向秦、鳳增兵兩萬以上,只要諸位戮力作戰,立功的機會很多。本將也會一一記在心里,他日班師回朝,功過都要上奏,絕無遺漏。”

眾將拜服。

接著郭紹又下令十二個指揮挑選勇猛的士卒,每指揮一隊人、共十二隊三百人,組成中軍值守侍衛,讓楊彪做侍衛將;羅猛子為副將,倆人輪換值守。

郭紹比較取巧,按照侍衛司的規矩,指揮以下的軍職一般放權各軍武將、只統計備冊;三百人不到一指揮,他當場就任命了將領。

挑人郭紹不過問,讓各軍各指揮負責。反正他在二軍軍營都看過多次了,沒有什麼太過羸弱的士卒;他們被各種的武將送出來,通常在本部沒什麼關系,正好為郭紹所用。

大伙兒聚在行轅里,郭紹也不啰嗦,三下五去二就把作戰事務和人員安排好了,然后又叫李大柱等人復述軍令。便下令散伙。

發兵前夕,郭紹又找來左攸,叫他在戰斗發生后就帶人聯絡后軍送糧的民夫,到前方去運傷兵。郭紹比較了解左攸,此人官場頭腦有一些,但軍事謀略問他是白搭、基本派不上用場,正好給他找點活兒干。

三日后,全軍開拔,出陳倉陸續向散關行軍。十二個指揮成縱隊,依次序出動。而王景幕僚府的官吏也帶著民夫尾隨其后,幫助運送輜重。一時間大路上浩浩蕩蕩,如同一條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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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兵臨城下

“呵……”軍中不知誰對著嘉陵江對面的高山長聲喊了一聲,頓時傳來回聲,軍中一陣哄笑。剛剛出散關,大伙兒的心情還比較好。

道路也不算很窄,不過兩邊都是高山、人在谷中視線不開,有種被封閉一般的壓抑,就感覺很仄逼。大路和嘉陵江有很大的高度落差,上面的路大約能並行兩架馬車;軍隊靠山走、橫排四人,外邊還留出了空路作為交通。

外側下面就是嘉陵江,春季水還沒漲起來,露出一片河床,鋪滿了鵝卵石和石子。河床上能跑馬,逆行的傳令兵等就從河床上過。

只有這麼一條大路,軍隊前后連綿延伸三四里地,沒法走快,一整天只能行軍四十里。兩邊山勢高聳,太陽下山得很快,不到酉時就得扎營了。

傍晚的時候,將士們到江邊取水,拿石塊疊灶頭煮飯。此時此景,大伙兒分工合作,有人打水煮飯,有人去拾柴禾升火……郭紹有種錯覺,好像是在野炊似的。若不是掛念惦記著作戰,或許這種旅途還頗有情趣。

這樣的寧靜沒持續多久。蜀軍軍寨離散關不遠,次日前面就發生了戰斗……山谷之中,廝殺聲夾雜在“嘩嘩”的江水奔流之中隱約可聞。河床上不斷有軍士騎馬回來稟報軍情,主力已經暫時停止前進。

首戰如郭紹所料,蜀軍據點的兵力薄弱,前軍以強凌弱打得十分順利。三日盡拔蜀軍八個營寨。

郭紹派人傳令李大柱:禁止殺俘。軍令只需執行,不需要任何解釋……郭紹下達這個命令的想法,不僅有避免蜀軍拼死的考慮,而且心里明白:說到底就是內戰,放下武器的同族人屠殺他們干甚?

當然這種言論會影響軍隊殺氣,他不會說出來。

黃昏時,李大柱等人返回了中軍,諸將也興致勃勃地聚攏聽他們吹噓。李大柱激動的情緒至今還沒消停,在那里大聲說道:“俺們早上起來,走到蜀軍寨前布陣,三面猛沖,一沖便殺進寨中,殺得是雞飛狗跳,哈哈!這邊端了營,后面的兄弟說還沒見著人就贏了,還不到中午,俺便沒理會第二指揮,帶人繼續向前走……俺也不是想違抗軍令,問了排陣使羅彥環,他點頭了才繼續走的。走到第二個營寨跟前,俺們就著江水吃了些干糧,又端掉一個。這回蜀軍見大伙兒沖進去,二話不說,丟掉兵器降了……”

另一個武將在那里侃侃而談:“蜀軍不過如此,比北漢軍和契丹兵弱多了,我身先士卒沖上去,一個頂十個!”

眾人一面說,一面看坐在靠江那邊的郭紹……按照水邊生活的漁民的習慣,靠江的方向是上位。郭紹此時倒顯得很沉默。

首戰取勝自然能鼓舞士氣,郭紹沒有打算給大伙兒潑涼水。

不過他此時從紛亂繁多的軍務中消停下來,漸漸回想起了王景等人說的話和表情……王景等似乎覺得自己冒進,並不看好。

“郭將軍,俺們前軍要不要直奔威武城?”李大柱問道。

郭紹道:“日夜加強戒備,散出斥候。就地在蜀軍營地扎營,明日我派人傳令。”

李大柱等正色抱拳道:“喏。”

郭紹的目光從楊彪、左攸、羅彥環等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在大胡子李處耘臉上停頓了稍許。

李處耘的履歷,郭紹從羅彥環那里打聽清楚了的,追隨節帥折從阮在鄧、滑、陜、邠四州節鎮謀事,為將有勇有謀、軍旅戰陣經驗豐富,年紀也最大。是夜,郭紹招李處耘到中軍帳中單獨見面。

李處耘投自己帳下,但是第一次一同出征,郭紹開始便有些含蓄地說道:“在鳳翔時,王老節帥說我輕敵冒進。當時我一心想著作戰策略,正在興頭上,便沒顧上謙虛;王節帥就說了一句,也沒有如何勸阻,我便把軍令領了。”

郭紹借著帳外的火光看了一眼李處耘,又沉聲道:“這兩天率軍進秦嶺,兩邊高山叫我心中壓抑,漸漸有點琢磨不透的心慌……”

不料就在這時,李處耘忽然說道:“王節帥老了,早已建節、進封侍中,功成名就的人只求穩,沒有鋒芒。折公也是。”

郭紹道:“李兄此話何意?”

李處耘的口氣隱約語重心長,一時間叫郭紹產生錯覺,他好像長輩一般地說話。“主公……”李處耘不動聲色,“蜀軍不堪戰,準備也不充分,吃不掉虎捷軍精銳。這次出征,最糟糕的情況不過就是退兵。”

郭紹點點頭,心下略寬,便問:“以李兄之見,咱們首戰如此輕松,是不是應該立刻乘勝直逼威武城?”頓了頓,郭紹小聲道:“實不相瞞,我指揮過最大規模的戰斗便在河東武訖鎮,敵我總共只有數百人。”

李處耘沉默了片刻:“主公心胸志向不在小,您只需照著自己認為對的做便是。末將等不論成敗,都願意追隨到底。”

自己認為對的?郭紹琢磨了半夜,他左思右想,蜀國上下可能沒有意料到、周軍剛到鳳翔會立刻以最精銳的部隊發動強勢攻擊,趁其不備才能速戰速決。不然耗在秦嶺之中就麻煩了。

次日一早,郭紹即下令全軍行進,直逼威武城。

蜀道山谷寬窄不一,偶有寬闊的山谷,人口便比較密集形成村、或鎮。黃花谷就是這樣比較平坦寬闊的地方……大軍過黃花谷,羅彥環找著郭紹進言道:“是否留兵駐守?”

郭紹望西面有一條大路,按照前期繪制的地圖,這條大路過去便分叉,都通唐倉鎮。

他坐在馬上看了許久,這黃花谷雖然地勢寬闊,卻沒有城墻工事,心下一橫便說道:“不必分兵,設個哨點。”接著他又密令親兵二人留守黃花谷哨點。

大軍一路無阻,蜀道沿途的蜀軍據點聞風而逃,三天后,郭紹部主力兵臨威武城,相距只有數里。探馬回稟,蜀軍數千援兵至威武城外構筑藩籬。

王景答應供糧的日期,已經半數;時間大部分花在了行軍路上。

郭紹當即下令就地休整,回顧部將道:“既然如此,明日便擺開野戰,擊破蜀軍!”

此時此景,他已無太多選擇,要麼速戰、要麼退兵,否則耗下去沒糧了還是退兵……此次發兵準備不充分、糧草物資不足,不過判斷對方也是倉促應戰;郭紹認為敵我雙方風險相同,算是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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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威武城(1)

是夜,西北的秦州城行館中仍舊歌舞升平,趙季札興致盎然。

趙季札被蜀國皇帝任命為監軍使,到秦鳳來巡視軍情。幾天前剛巡視過鳳州,這才到秦州不久,地方上的節度使、刺史無不好生款待,這讓趙季札有點飄飄然了。

不過地方將領們雖然好吃好喝很客氣,卻是些悶木頭,什麼好玩的安排都沒有。幸好趙季札自帶了小妾和歌妓,不然在這西北荒涼之地,不得把人給活活悶死?

十幾個歌妓在中間載歌載舞,趙季札睡意全無,興致很好。旁邊的美艷小妾用玉手輕輕撥開一枚枇杷,送到趙季札的嘴邊,趙季札張嘴連同小妾的手指也一起輕輕咬住。小妾輕輕揮起粉拳打在他的肩膀上,嬌嗔道:“阿郎吃個枇杷也不老實!”

趙季札“謔謔”笑起來。

不料就在這時,一個戴著襆頭的中年人急沖沖地走了進來,招呼都不打。趙季札眉頭一皺。

中年文士徑直走到趙季札跟前,沉聲說道:“周軍連拔我八個軍寨,兵臨威武城下。”

“啥?啥八個軍寨!”趙季札騰地坐直了身體,“威武城在哪?”

文士道:“鳳州北面,陳倉道上。”

趙季札大急:“我們就是從鳳州過來的,鳳州沒了,我們如何回去?”

文士道:“威武節度使王環正調援兵疾馳威武增援。一時半會可能沒事。”

趙季札站了起來:“啥時候的事?”

“三天前。”

趙季札更急,說道:“快去叫韓繼勛開城門,咱們連夜就走!”

一旁的小妾聽得他們說話,趕緊拽住趙季札的袍服,緊跟其后。戲子們的歌舞也停了,慌慌張張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阿郎,我們今晚要趕路麼?”

趙季札大怒:“是老子要趕路……拽著我作甚,你會騎馬嗎?帶著你們老子如何走得快?”

小妾頓時大哭,戲子們哭鬧成一片。趙季札也心煩,娘的回去了又要花錢買,北上什麼沒撈著,損失了這麼多可人的小娘們。不過性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當夜趙季札不顧秦州將領官吏的勸阻,執意要他們派兵護送,連夜逃離秦州。駐守秦州的雄武節度使韓繼勛急忙問他:“秦州是否要調兵增援策應?”

趙季札道:“你問我,我問誰?”

韓繼勛道:“王丞相還在山南西道,正好您是皇上任命的監軍使。秦鳳諸州無人統協,趙公臨機可號令二鎮,分調兵馬應急。”

趙季札道:“我不知道!”

威武城北周軍營地,太陽已經下山,點點火光連成一片,與漫天的繁星相互映襯。后面還有一長串火龍,如同一條閃亮的銀河。

漸漸黯淡的光線沒有讓營地安寧,往來的成隊士卒,疾馳的戰馬讓山間充滿了喧囂。羅彥環正在大帳外臨戰練手,騎著馬從一副靶子前橫沖而過,飛快地拉弓射箭,“啪!”一支箭矢從飛馳的駿馬上飄去,巧中靶心。

后面的楊彪蹲著馬步,一柄長鐵刀插在身邊,忽然瞪圓虎目,提起長刀揮舞起來。

大帳中的郭紹看了一會兒外面的光景,便埋下頭,手指在圖紙上撫摸若有所思。

郭紹當晚沒解甲,也沒睡好,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倒不是穿著盔甲的緣故。心里有點緊張,什麼都考慮過一遍了,但真打起來是怎麼回事天知道,這畢竟是他第一回指揮數千人的會戰。迷迷糊糊中,他覺得好像回到了高考前夕,忐忑不安正在等待個人命運的揭曉。

山中晝夜溫差大,次日天剛蒙蒙亮郭紹用江水洗臉,冰涼刺骨。

侍衛稟報,排陣使羅彥環已在前方開始調兵布陣。郭紹故作鎮定,先把臉放進冷水里憋了許久氣,然后才擦臉。接著他走出大帳,拿青鹽抹牙齒上,用搗分叉的樹枝刷起牙來。眾將見他不慌不忙,路過的人都面帶微笑。

郭紹沒理會諸將,帶著左攸、京娘以及一眾親兵爬西側的山坡去了。昨天看好的地方,西面山腰有一處比較平坦如臺階的地方,視線比較開闊。

大伙兒手腳並用爬上山坡時,俯視下去,只見人馬密集,旌旗如云。蜀軍在五箭之地外布陣,旗幟被北風刮得亂舞,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

太陽在崇山峻嶺中冒頭,萬丈光芒漸漸驅散山間的薄霧,更從從山谷風口吹來的風,叫威武城外的風云動蕩。飛檐城樓就好像一座藏在深山的道宮。

山坡下將領的吆喝聲和嘈雜聲,鬧哄哄的正在整頓隊形。周軍擺的常規偃月陣,威武城周圍雖然比較開闊,寬度卻也有限,正面只能擺下八個指揮,就這樣偃月陣兩翼都比較厚實了。郭紹又等了一會兒,薄霧幾乎被風吹散,他見城樓上隱約有一眾人圍著一個大將;看不清楚,但郭紹有種直覺,那人也站在高處觀察戰陣。

倆人遠遠地對望,誰也看清楚誰。

郭紹想起了三國演義里武將單挑的情形,正好也想派人去試探一下,看看旗幟究竟是蜀軍的哪股兵馬。便對身后的親兵說道:“去叫李處耘來。”

不一會兒李處耘騎馬從軍陣中間的空隙策馬而來,在山坡下回稟。郭紹大聲說道:“你帶幾個人騎馬過去挑釁對方武將,若蜀軍不應戰便看清楚旗幟,回來稟報。”

李處耘抱拳道:“得令!”

這時十幾個武將陸續聚集到了山坡底下,本來該去戰陣中軍的,但郭紹要到高處觀看,大伙兒只得在坡下來聚攏。戰前主將得說幾句話,臨戰號令一番。但郭紹沒說什麼鼓舞士氣的話,只道:“聽到連續吹號角,就準備開打;鼓聲敲急,前面諸指揮一起進攻。別的軍令,我派傳來兵拿令旗傳令。”

眾將紛紛應答。郭紹揮了揮手:“散吧。楊彪留下。”

接著郭紹又指著前方的位置說道:“右翼靠山的地方蜀軍隊列比較混亂,你帶親衛三百人到右翼部署。一聽到號聲,率先出擊,直擊右翼嘗試破陣。”

楊彪提起長刀抱拳道:“得令!”

就在這時,李處耘帶數騎扛著旗幟出陣,奔出二百步。蜀軍前陣零星放箭,李處耘等勒住戰馬。片刻后就聽他大喊道:“蜀國不恤秦、鳳士民,我等奉大周皇帝詔命,收復二州。放下兵器投效者,亦為‘中國’赤子;擋王師者,決不輕饒!我乃大周西征軍前鋒郭紹都指揮使麾下李處耘。擋我前鋒都使者何人,報上名來!”

蜀軍那邊鬧哄哄一片,似乎在大罵。

過得一會兒,果然有一員蜀軍將領帶著兩騎沖出陣來。郭紹見狀,明白了此時作戰還是可以先單挑的,打贏了可以鼓舞士氣,雙方機會平等。

對面那人暴喝,郭紹隱約聽得一些詞,但整句聽不清。其中威武軍節度使王環這幾個字倒是大概聽見了。

然后就見李處耘伸出手指著對面的武將大罵,雙方罵罵咧咧,然后各自提起兵器對沖。戰馬一來一回拼殺兩個回合,也看不清是怎麼打的,然后就見蜀軍將領拍馬往回跑。

李處耘取了弓放箭,一支箭羽飛了過去,那蜀將應聲落馬、在地上滾了幾圈。

頓時軍中一片吶喊,李處耘把人射下馬,也掉頭就走。吶喊聲越來越響,在兩面的高山中回蕩,一時間如同巨龍在山中咆哮,地動山搖。

郭紹大喊道:“吹號!”

山坡下一排士卒鼓起了腮幫,賣命吹響了大大的牛角號,蒼勁的號聲隨風飄蕩。前面無數的長矛放平,軍中一片涌動。緊接著鼓聲大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軍隊向前推進,如同一道刀光穩穩平推,又如一條黑色的巨浪洶涌奔流。

右翼楊彪部走得最快,側翼變成了最前鋒,讓周軍的偃月陣變異,形狀已不倫不類。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6 PM

第七十六章 威武城(2)

重山之間鼓聲大作,人聲嘈雜,兩邊都以步軍為主,浪頭一樣緩緩靠近。山坡上的郭紹瞪圓了雙眼,屏退呼吸看著即將到來的正面碰撞。

“嗖嗖嗖……”空中一片黑點呼嘯。郭紹抬頭看去,只見長梭梭的無數黑影在高處逐漸緩慢,接著就加速傾瀉而下。叮叮當當如同下了一陣冰雹,慘叫四起,不斷有人倒地痛呼。箭雨持續不斷,無數憤怒的吼叫在山谷之中越來越響。

少頃,一片弧形的巨大“刀光”速度驟然加快,直驅前方,中間的較淺顏色的地表被吞噬,越來越小了。半空中消散的白霧被升騰的塵土取代,人海上空一團塵霧彌散,化都化不開。

右翼楊彪手里提著一柄通身鐵打的長柄鐵刀,刀口向下、背在側后,大步向前疾走。他身披兩層環鎖鎧,步伐沉重,踏在地上就是一個醒目的腳印,身后三百余人一起向前。

“啊!”楊彪瞪圓虎目,突然暴喝一聲,聲音響徹全軍,將長刀平抬了起來,向前猛沖。他還沒沖到蜀軍前排,那些士卒見如此陣仗,竟然倒退了兩步,好像有一股強勁的氣流掀動他們一般。

楊彪憑借沉重的身體沖力,猛地一個轉身,將鐵刀橫掃進去,頓時叮叮哐哐一陣兵器撞擊聲,楊彪趁勢帶著羅猛子等人貫進人群。身邊的士卒也大吼著端起長矛撲將上去,兩邊的人相互猛刺,好像兩團仙人掌撞到了一起。兵器和甲胄摩擦的聲音聽得人牙酸,暴力的撞擊十分瘋狂。人們就好像是裹著鐵皮的牲口一樣被無數的長矛纓槍亂戳,招式已失去了作用,只有力量才有用;前后左右擠滿了人,只要用力夠猛能刺穿盔甲,總是戳得到人。

蜀軍東側的人群驚慌失措,到處逃竄,向瘟疫一樣動搖著周圍的陣列。

兩軍正面也開始了交戰,拼殺陣線沒有太大的動搖;但右翼的情況截然相反,已經很快就開始了混戰。楊彪部開場殺進了蜀軍陣列,里面刀槍亂舞,仿佛炸開鍋。

沒過一會兒,扇形邊緣大股人馬前驅,紛紛涌進了沸騰混亂的右翼戰場。這時就像火上澆油,蜀軍潰爛的地方被極大地撕開了缺口,並向縱深蔓延。本來膠著的陣線漸漸動搖。

黃色的沙塵似乎蒙上了一層血腥的紅霧。

戰至半酣,郭紹的腿都站麻了,仍舊盯著前方的戰場,自始至終沒下一道軍令。

蜀軍中一團團整齊的陣列,就像堆砌整齊的堤壩一般不斷被亂兵沖散,一開始只是緩慢地被蠶食。忽然之間,沒被影響的蜀軍中路突然一哄而散,人群掉頭就跑,堤壩轟然倒塌!

中軍亂兵涌到了城門口,擠作一團,城上紛紛放箭,戰場上的亂象已經不堪直視。

郭紹見狀,轉身就向坡下走去,身邊的將士瞪圓了眼睛還在看,一邊回頭一邊跟著下坡去了。

蜀軍背城結陣,東側靠山,背后是城墻,陣營崩潰后大部被擁擠在中間沒地方跑,投降甚眾。西側的人倒是掉頭從威武城側面向南奔走,丟盔棄甲,城外一片狼藉。

戰場上依舊紛亂,慘叫聲和痛苦的喊叫到處可聞,但激烈的大規模沖突因蜀軍主力崩潰而結束。郭紹率侍衛二十余騎策馬從亂兵中穿過,行至威武城下。城門緊閉,城墻上刀槍林立,坐視下面的蜀軍投降。

周圍的部將發現了郭紹,紛紛聚攏過來拜見。第一軍都虞候率先上前,臉上掩不住的激動:“郭都使用兵如神,楊將軍真神將也!若非擊破右翼,這樣打起來打到天昏地暗都不一定能收場。”

李大柱嚷嚷道:“俺在后面都沒殺到人,不知蜀軍怎麼就崩了!”

李處耘也過來了,回頭看一眼威武城,說道:“若是剛才亂兵沖進了城門、周軍尾隨殺進去就好了。”

郭紹點頭道:“威武城里肯定有大量屯糧。”

他抬頭看去,這座城池沒護城河,墻下只有一條溝;但城墻是包磚了的,看起來敦厚結實。郭紹回顧眾將,問道:“怎麼攻攻城?”

有人說道:“圍住強攻。”

郭紹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了晉陽城的蟻附……那場面太慘,在不經意間給郭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陰影。

另一個莽漢部將大聲道:“俘虜了那麼多人,驅趕他們過去挖墻腳,挖塌了就沖。挖不塌也不是死咱們的人……”

李處耘忙道:“不可!請主公慎重。現在才剛開始,我們若對投降者殘暴,后面蜀軍拼死,勢必讓我部付出更大的傷亡。正師出戰不在斬獲多少,而在于取得怎樣的戰果。”

郭紹道:“李將軍所言極是,我軍缺糧,不能將俘虜留在前方,立刻派人押送出散關,交給王景。”

李處耘又道:“凡攻城,先圍城。離城二百步構筑藩籬,派兵把守,防城中找到機會沖出來襲營。”

郭紹當即采納了李處耘的建議,讓他負責派人修建藩籬,並部署兵力。

是夜駐扎,郭紹寫了封勸降書,又叫左攸潤色。次日便遣俘虜坐吊籃上去送信。不料沒一會兒,城上竟然丟下幾枚頭顱來;周軍游騎從頭顱的嘴里取出了血污模糊的信件,正是郭紹寫的勸降書。

眾將大怒,對著城樓上各種污言穢語叫罵。卻見上面一個武將十分淡定地站在那里觀看。郭紹便從馬背上下來,回頭喊道:“取三石弓!”

大伙兒罵聲稍歇,紛紛側目。這地方離城樓上少說也有一百五十步,而且是仰射。郭紹鐵青著臉,拈弓搭箭,對準城樓上,不料那將領竟然轉身就躲……竟馬上認慫不陪郭紹玩兒。雖然是自己贏了氣勢,郭紹心里卻依然惱火,好像被調戲了一般。

眾將頓時又對著城上各種辱罵,紛紛請戰攻城,第二軍都虞候王璋嚷嚷著:“攻進去,屠城!”

大伙紛紛充滿期待地看著郭紹,前期作戰十分順利,眾將士氣高漲戰心急迫,沒立功勞的想再打。郭紹卻長吁一口氣,冷冷道:“我虎捷軍將士皆精銳,戰死也要死得其所;上去爬墻,被湯火滾石,折損了可惜。”

軍中連投石車、沖車都沒有,只有簡陋的云梯。要攻城,恐怕只有爬墻了。

這麼一說,也有比較理智的武將附和道:“遼軍強悍,全然不輸我軍,攻城也很無奈。要強攻定會傷亡慘重。”

又有人說道:“威武城兵力有限,咱們不如圍而不攻,直逼鳳州。”

郭紹沒有回答,頓了頓才道,“鳳州照樣是硬骨頭,要打也打唐倉,解決側翼威脅……但若分兵打唐倉,萬一被拖住;蜀軍援軍自固鎮北來,圍威武城兵馬也只好被迫退兵。拖延下來,糧草就沒了。”

部將問道:“那如何是好。”

郭紹道:“蜀軍威武城被圍,不能毫無動靜。先沉住氣,看他們如何出招。多派斥候打探軍情。”

大軍屯集威武城外,並不嘗試攻城。一連兩天,雙方都沒有大的動靜;周軍神臂手到城下射箭,但上面是拋射射程遠又有墻垛躲藏,周軍弓箭手沒討著好。

王景答應供糧的時間已經過了十天,只剩五天口糧了。按照行軍作戰配給,一名士卒一天要二升米,麥黍則要三升;王景給的糧都是麥、黍米,拿來做餅吃的。郭紹部六千人,一天耗糧一百八十石;他大概估算了一下,一天需要糧食十噸多。

每天最少要運達十噸糧食,如果拿火車皮運當然一點壓力都沒有;但現在是只能肩挑、推車、騾馬馱運,負責運輸的人和牲口都要吃,道路又只有一條,時間一長后勤壓力便不小。

兩天后,郭紹對這次突襲已經產生了質疑……難道之前長久構思的速戰速決戰術只是紙上談兵,太想當然了?打仗還是得長期對耗?

恐怕王景那老頭真說對了,只能琢磨怎麼退兵……畢竟幾天內強攻城池不劃算,到時候死了一堆人,沒攻下來再退兵,對軍心和威望都很不利。可以說是虎頭蛇尾的一戰。

退兵也沒什麼,在威武城斬獲俘虜數千,到時候請罪也應該沒什麼罪。

就在這時,羅彥環進帳,說道:“唐倉鎮蜀軍開動了!”

“你詳細說。”郭紹忙在案板上展開地圖。

羅彥環對帳外招了招手,一個壯漢和一個老頭走了進來。老頭正是幾個月前得過賞錢的羅老頭,郭紹一眼認了出來。

羅老頭道:“唐倉蜀軍差不多全部都出動了,往西邊來。”

郭紹頭也不抬地問:“到黃花谷的路?”

“對,對哈。有兩條路,北邊的那條有點繞。”羅老頭道。

郭紹對羅彥環道:“敲鼓,叫指揮以上將領到中軍來商議軍務……唐倉兵這是想截我糧道,斷我退路。呵!所圖不在小。”

這時他又問了羅老頭幾句,大方地說道:“賞錢五十貫,那邊羅家的兄弟老人家自個分。你隨左攸去取,若沒有那麼多錢,拿金銀代替。”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9 PM

第七十七章 威武城(3)

唐倉到黃花谷兩條路,兩條路從同一個地方延伸出去,又聚集在另一個地方,殊途同歸。畫在圖紙上,就像畫一個餃子,北面的路比較繞、南邊的路最近。

羅彥環和第二軍都虞候王璋率軍先行;第一軍都虞候率軍隨后。他們得到的部署是:王璋部五指揮人馬繞行唐倉鎮堵截蜀軍歸路;第一軍四指揮隨后趕到黃花谷對陣唐倉鎮來的蜀軍。

從威武城到黃花谷約四十里地,再繞行唐倉鎮五十里。羅彥環等必須在蜀軍之前趕到黃花谷,然后進入北部山谷道路,否則就會與蜀軍遭遇,無法形成夾擊擴大戰果。

他們從威武城外行軍,還沒走十里路,夜幕就漸漸降臨了,王璋下令連夜行軍。走夜路很容易迷路,不過軍中有羅彥環和本地的向導,山谷也只有一條,沿江走就行。

羅彥環的圓額頭亮琤琤的,眼睛也發光。他看起來很興奮。

前面的王璋回頭道:“羅排陣是郭都使的舊部麼?好事都有你。”

“嘿……”羅彥環既不承認也不反對,只道,“咱們得辦好了這事兒才有功勞,不然就得竹籃打水鳥!探到了軍情,唐倉鎮蜀軍有六千人,咱們要是一股腦兒端了,那功勞,嘖嘖……王都候還怕功勞不夠麼?您盡管放心,郭都使向來公正,誰賣命誰偷奸耍滑心里都有數。”

“那是那是。”王璋忙點頭。這回怎麼著也立了大功,回去還靠前鋒主將請功呢。功勞大小還不是靠郭都使一張嘴,他不給上頭說,找誰自誇去?

大伙兒怕暴露了目標,沒打火把。否則大路上一長串火龍,實在是太明顯了,好在空中還有輪彎彎的月牙,眾人習慣了這種光線倒還看得清路,大路到了晚上是白花花的一條,慢點走沒什麼事。據說鄉兵不能走夜路,晚上兩眼是一抹黑,吃食太差的緣故;禁軍職業兵有夜盲癥的倒只是少部分。

江水嘩嘩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空氣中透著寒意,這都春夏之交了,山谷中晚上還是冷;不過羅彥環等人倒不覺得,身上披著最少二三十斤重的鐵、拿幾斤重的武器,還要背三天吃的麥餅,饒是號稱輕裝簡行也不輕巧,騎馬都不冷,走路的士卒可能還要冒汗。

走到半夜,羅彥環便聽得前后的人偶爾打哈欠。他倒是覺得奇怪,自己竟然一點睡意都沒有,現在讓他睡恐怕也睡不著,精神好得很。

娘的,幾個月前還每天慘兮兮地去閑職衙門混飯,這回回去,得升個什麼職務來當當?羅彥環覺得有空了要去算算命才行……人在世上,就是看命。幾年前誰知道會牽扯樞密使的案子?現在又眼看奔著前程了,不過是偶然結識了個幕僚,然后投對了人,壓根是料不到的事。

羅彥環心里盤算著:等升了官,家里的婆娘就不會每天對老子冷嘲熱諷了,小妾也不會動不動就哭哭啼啼好像跟錯了人似的;得換座好些的宅子。

半夜眾軍停了一會兒,就著江水和腌肉吃餅子,沒歇多久又叫繼續走。王璋說怕歇著歇著就睡著了。

天還沒亮,軍隊就到了黃花谷,然后沿路向西,上了道。等進了北面的山谷,天色漸漸亮了,王璋又下令休息吃餅子。

羅彥環拿手在臉上一抹,隨口罵道:“一臉的油。”

王璋一邊嚼著餅子一邊道:“抹在餅子上,也算有點油水不是?”

人類堅持起來,耐力非常驚人,走了一整夜的路,接著又開始走。當然需要給大伙兒一個忍耐的理由,那便是打了勝仗有重賞。

王璋回頭看路,叫來一個弓箭隊十將:“你們領兩匹馬,在后面的路口藏著起來,有落單的人打這兒過就抓住,要跑就射死!”

羅彥環贊道:“王虞候想得周到,說不定能抓住蜀軍的斥候。”然后又叮囑那十將換著值守,別都睡著了。

太陽快到中天的時候,眾軍趕到了唐倉鎮。羅彥環跟著王璋走前面,先爬上一個山坡觀看,這里有很寬闊平坦的一塊地,遠處綠油油的種著莊稼,莊稼地中點綴著村落;一眼望不到頭,只能看見遠處大山的影子,不注意看可能會誤以為是天邊的烏云。比起路上的山谷,這里總算是一塊好地方。

“張都頭,你先帶人急奔南邊的路口,給我封了。”王璋看了一會兒,便下令。接著又派出游騎斥候,打探附近的狀況。

接著各部陸續開進唐倉鎮地界,在羅彥環等的號令下部署到南邊谷口。遠遠的村落里,還有膽子大的百姓在那邊瞧,周軍沒有理會。

估摸著蜀軍一時半會兒來不了,王璋安排了值守的人馬,下令全軍休息。大伙兒也不扎營,倒在地里就睡了。羅彥環躺著,被太陽曬得額頭發亮,扯了一把草胡亂堆在腦袋上,仍舊睡不著。一門心思等著蜀軍的到來。

小麥地里的蟲子“吱吱”只叫,接著四面鼾聲震耳欲聾,羅彥環更加睡不著。

熬到了黃昏時分,忽然一個披著重甲的軍士跑得飛快,嚷嚷道:“蜀軍回來了,二里地外洶涌亂走,人多得要命!”

羅彥環一激靈就爬了起來,說道:“把大伙兒都叫起來,干活了!”

山谷兩邊一陣吆喝聲,人們紛紛從雜草堆莊稼地里爬起來,顧不得許多,在各指揮、都武將的安排下排成隊列。王璋部總兵力兩千五百人,到處都是人,也沒有旗幟,昨晚趕路什麼也沒帶。武將們只好記住哪個指揮在什麼位置,完全沒有標識,大伙兒穿的衣服也差不多。

排陣使羅彥環下令各指揮埋伏,兩邊的人馬調動至谷口的山坡上;谷口的山勢緩和凹凸不平,大伙兒爬上去找土丘躲。

二指揮人馬則調動到山谷正面的一座丘陵后面,分派妥當。

五個指揮使部署好軍隊,便來到北側的山坡上聚頭。王璋和羅彥環牽著馬站在坡上,王璋轉頭看羅彥環,羅彥環揉著圓額頭說道:“等蜀軍到了正面山丘前,正面的第一、二指揮率先沖出來;其他人看見山谷正面動手了,就一擁而上,殺一陣再說。王將軍覺得如何?”

王璋點頭道:“我看行,蜀軍倉惶潰逃而來,定無戰心,只管三面合擊即可!”

眾將散去。沒過多久,就聽到山谷中的嘈雜聲和凌亂的腳步聲,先是稀稀落落幾騎奔出來,然后就見密密麻麻不成隊列的步兵緊隨其后,旗幟歪歪斜斜地被人扛著,眾軍完全不顧前后左右,徑直涌來。

前面的數騎馬兵剛剛走到山丘前,忽然一個周軍武將躥起,暴喝一聲:“殺!”頓時一群披甲執銳的士卒蜂擁而起,隊列也不整齊,彎彎曲曲一排排的人拿著長矛就向山下連滾帶跑爭先恐后地沖出。

山后忽然一陣密集的弦響,無數箭矢拋射至半空,向蜀軍飛瀉而去。頓時慘叫四起,前面的騎兵勒住馬調頭后退。

就在這時,忽見兩邊山坡上全是人群涌將下來。一時間殺聲震天,將士們奔跑著猛沖。

少頃前軍就打了起來,直接混戰,蜀軍倉皇失措亂作一團,邊戰邊退。羅彥環騎馬跟著眾軍沖出,只見許多步軍中一隊騎馬的人圍著個武將。羅彥環拍馬單騎殺入,王璋見狀,率親兵追了上去。

幾個蜀軍步卒見戰馬沖來,丟掉刀槍掉頭就跑,羅彥環側身揚起纓槍,猛地從一個蜀兵背后捅了進去,他立刻放棄纓槍,從背上拔出斬馬刀來。

戰馬沖刺未停,馬刀未舞,僅憑沖力刀鋒“哐”地一聲擊中了一個馬兵,頓時血濺到半空。戰馬受力轉了個方向,羅彥環繞了個小圈,繼續沖去。那小隊護衛騎兵竟然不懼,片刻后二騎一同迎面沖來。兩邊的沖刺都已緩慢,羅彥環左右劈砍,殺落一人,趁勢舉起沾滿血的馬刀向那武將沖將上去。

蜀軍武將大駭,臉色驚懼,就在這時,忽然一支箭矢猛然從他的兜鍪刺入,那武將的表情頓時凝固在那里。羅彥環轉頭一看,只見王璋率親兵沖到,十步距離上射了那武將一箭,弓還在王璋手里。羅彥環罵了一聲,與王璋等人一起沖殺上去,那幾騎蜀軍騎兵頓時逃奔,四下的步卒也丟盔棄甲只顧潰逃。

一大群人涌至山谷口時,許多人便丟掉兵器,伏地大聲求饒。蜀軍將士見狀,大勢已去,無數的人紛紛跪地大呼饒命。一時間山谷處就像一大片莊稼被風刮了一樣伏地,情形十分壯觀。

羅彥環揪住一具屍體的發髻提起來問降卒:“這廝是誰?”

跪伏在地的一個武將道:“俺們的主將王巒。”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6:59 PM

第七十八章 威武城(4)

唐倉鎮發現了蜀軍駐軍的屯糧,郭紹聞訊,將前鋒指揮權授命給李處耘,親自騎馬趕往唐倉鎮。在半路碰到了第一軍都虞候,下令他帶四指揮人馬離開黃花谷,返回威武城。

在唐倉鎮西南面,背倚大山面朝古道水,有蜀軍一座大營寨,里面房屋很多;此時留守的官吏武將已經盡數投降。郭紹和王璋、羅彥環等騎馬涉水,徑直穿過河谷,到了已經被派兵守衛的糧倉。

郭紹有點迫不及待了,大步走進一間房屋,只見里面立著七八個圓柱形的囤,周圍用密竹篾圍著。郭紹拔出障刀來,隨手一刀從中部刺擊去,然后向側面一拉。頓時竹篾被撕破,露出里面的麻袋,麥子嘩嘩流了出來,郭紹伸手接住,放到嘴里嚼了嚼,回頭道:“這樣的糧倉有多少,一共多少糧。”

一個蜀國官員忙上前彎腰道:“回將軍的話,唐倉鎮存糧二萬斛,可供應唐倉近左軍、民一月有余。”

郭紹的眼睛放光,臉色便紅,壓抑不住的興奮……正當缺糧,這些糧食真是雪中送炭!

那官員又急忙說道:“守將王儉發現周軍進入谷口,以為唐倉軍出山已戰敗,下令卑職焚毀糧倉。卑職使計策將他賺進屋里,伏兵拿住,這才保住了糧食。”

“你做得好。”郭紹隨口道。

二萬斛!他心里暫時只有這麼個數字在腦海中盤旋。唐倉鎮蜀軍要供應軍隊和民壯的口糧,但郭紹根本不會考慮供養俘虜和蜀國民夫……沒有縱兵劫掠屠殺已算仁義了。把俘虜直接押送出秦嶺,包袱丟給王景了事。郭紹只需考慮軍隊的口糧,將士們吃飽了才能繼續作戰。

唐代以來到現在一斛十斗,相當于石。郭紹在心里劈里啪啦一陣盤算,供應六千步兵,理論上可以超過一百天。

“嘿嘿。”郭紹猶自笑出聲來。

王璋羅彥環等人見狀也面露笑意,郭紹轉過身來,一掌拍在羅彥環的肩膀上,又看王璋:“派人守著,咱們再看看其它糧倉。”

郭紹心道:請容我陶醉一會兒,看看滿倉的糧食先爽一陣再說。

當下又當著蜀國官吏等人,大聲道:“善待投降的蜀人,俘虜先送到鳳翔。左攸,那些立了功的人都記錄下來。”

郭紹此時一掃前段時間的憂郁。那時候他雖然表現得還算鎮定,畢竟心里不踏實;就像出門在外求學的時候,身上的生活費只能維持十天了,心里總是踏實不下來……那種心慌應該比這更甚,因為是一大幫人會問著你要吃的,而且不能節省;虧欠士卒的肚皮,士卒在戰陣上出力也會欠缺。武人沒什麼道理可講,大伙兒說不出來虛實、但心里很明白。

一時間他走起路也大搖大擺,說話的口氣也不同了。沒法子,郭紹不太喜歡裝模作樣,心里高興也不必憋著。

及至傍晚回到了威武城外,郭紹見到這座城池也不慌了。蜀軍縮在里面不要緊,反正我有糧吃,慢慢想辦法。由于心情大起大落,驟然從擔憂中一下子輕松下來,郭紹看著威武城竟然出口臟話,大罵道:“娘的王環,看老子怎麼玩死你!”

別說有時候滿口污言穢語還不錯,一出口就像吐出了惡氣似的,輕爽。

眾將聽罷,哈哈捧腹大笑。

郭紹琢磨了一陣,說道:“派人去向王節帥報捷,然后請他出兵跟進。”

不用郭紹專程派人報捷,不出兩天王景就知道前方戰況了。鳳翔鎮武將官吏無不驚詫,在王景跟前就面面相覷。

“十天、十天工夫斬獲上萬?會不會是前面的人故意誇大,所報不實?”常常跟在王景身邊的中年幕僚一臉疑惑,“還有這樣的仗?”

部將道:“前幾天就送回來兩千多俘虜,這回又說在黃花谷和唐倉鎮大破蜀軍六千眾,等俘虜送回來。光見到的活人就有八千多,報一個斬獲萬人之數,有什麼不可?”

王景淡定道:“前鋒打得順利,整個西征軍都省事了,這又不是壞事。老夫以為,可以調集鳳翔鎮兵進入陳倉道增援,把威武城和鳳州城都交給咱們,下令郭紹部直驅固鎮。”

幕僚恍然道:“只要占有固鎮,則可威逼青泥嶺咽喉之地,阻斷蜀軍北上增援,秦、鳳成甕中之鱉也!”

王景道:“既然如此,即可下令。向訓部自散關,走秦嶺道進逼秦州。鳳翔軍一部沿渭水趨秦州;一部走陳倉道,出散關,接替前鋒軍攻打威武城、鳳州。而郭紹部前鋒,則直進固鎮,迅速堵塞蜀軍咽喉!西征大軍全線出擊,打它個措手不及!”

眾將拜服,直嘆王節帥運籌帷幄,談笑間定鼎大戰。

……但客省使昝居潤不這麼看,他現在認為定鼎戰局的人是前鋒虎捷軍郭紹,雖有冒險,但戰機抓得不錯、運氣也不差。前鋒十日掃蕩鳳州諸地主力,用兵快速、然后繳獲糧草二萬斛,從根本上彌補了西征軍前期糧草準備不善的欠缺。

昝居潤認為自己沒有偏向某一方,只是中規中矩地奏報。他先寫了一份奏書,然后就立刻準備啟程、親自去前線眼見為實。

昝居潤在房屋里來回踱了幾步,覺得此次大捷,官家和樞密院都會興高采烈慶賀一番,而自己這份奏書卻太平實,完全沒有突出影響。

當然急忙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重新寫末尾,用了太史公一般的抒情概嘆手法,預言收復秦、鳳如秋風掃落葉,克日可待矣!然后又言皇帝文治武功,胸有大略,找到了一統天下的突破口;更贊樞密院宰相運籌有方,舉薦人才得當。國家上有明君,下有忠勇之將,曠古絕今云云。

昝居潤一口氣飛快寫完,自己讀了一遍,也覺得文采斐然,言辭豪邁。當下十分滿意,一面忙著謄錄,一面喊隨從進來,交代道:“等我寫完捷報,立刻以快馬六百里加急遞送東京!”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0 PM

第七十九章 跑得飛快

東京固子門,三騎成品字形從大道上飛馳,一騎老遠就暴喝:“閃開,閃開!”東京大街上實在很少見這樣囂張的陣仗。

當中一人身披甲胄,背上插著三面紅旗,每面上都寫這一個字,連起來就是:急!急!急!那人一邊奔走,一邊大喊:“捷報,捷報!西征軍前鋒郭紹,十日斬獲蜀軍萬人……捷報……”

無數的百姓和路人駐足觀看,聽這個消息。所謂軍國之事,如今在轉眼之間就路人皆知。當然這種好消息路人皆知也沒有什麼壞處。

宰相王溥正在上直的路上,聽到馬蹄聲急促和喊聲,也叫人把官轎讓到了路邊。這種急報,宰相也難得計較高低尊卑,他也沒心情和幾個軍士計較。他反而心情很好,專門從轎子里走出來,饒有興致地看著飛奔的駿馬,一臉從容中帶著一種舒坦。

向訓和郭紹都是王溥舉薦的。做宰相,舉薦人才、舉薦到對的人才,那是分內之事。

威武城外,郭紹正在中軍大帳前向東北面張望,半空一大團黃塵。鳳翔軍一部馬上就要到了。

部將第二軍都虞候騎馬到帳前,翻身下馬,順著郭紹的目光眺望一眼,走過來說道:“王老節帥真是穩操勝券,等咱們打得差不多,就撿威武城來了。這座城守軍剩得不多,外無援軍,圍住四面攻打耗也能把蜀軍耗沒。攻占威武城的功勞,已是板上釘釘的事。”

郭紹隨口道:“咱們把外面的肉啃完了,骨頭還不給人留幾根?”

“骨頭里有油哩。”部將道。

郭紹稍微尋思了一下部將的話,覺得威武城的油水最有價值的就是糧食,像這種軍事城鎮,肯定會囤積半年以上糧草,才能避免被圍死了不攻自破。

他便說道:“糧食一人能背多少?難道大伙兒還能背回東京去,有的吃就沒事了。”

就在這時,李處耘也朝大帳走過來,聽到二人說的話,便笑道:“這下王節帥可不會說主公輕敵冒進了。”

郭紹心道:運氣好而已,是否能快速除掉唐倉鎮駐軍、二萬斛糧食是不是能保存,這兩個環節都有無數可能。

他不動聲色地說:“王節帥求穩,不過部署戰役大局還是十分老道的。他可不會像我這樣畫圖,卻對山川形勢心里有數,讓我們進軍固鎮,此乃一陣見血的招數。”

從威武城沿陳倉道南下,西南方向就是鳳州。鳳州向西走,已不在秦嶺主要山脈、道路平坦,西邊數十里地就是固鎮;再西是成州。

其中固鎮是軍事要地,因向南四十里就是青泥嶺;青泥嶺是蜀軍從腹地增援北方的一個關鍵地點,是蜀道的咽喉之地。如果占領固鎮,則可輕易威脅從青泥嶺上來的援兵;掐住了蜀道的咽喉,秦、鳳想援軍就沒指望了。

郭紹回頭對部將說道:“第一軍在唐倉鎮交接防務,這回第二軍當先。等鳳翔軍一到,即可出發,全軍逼近鳳州城!若發現蜀軍出城,則先結陣,等待第一軍隨后跟上……注意多派斥候。”

部將抱拳道:“得令。”

郭紹又看了一會兒威武城樓,想起前幾天不讓自己射他的威武節度使王環。這會兒威武城下全是周軍,大搖大擺在他們眼皮底下經過,不知王環觀賞這樣的情形作何感受?

鳳翔軍將領先行到達前鋒大營,交接防務。郭紹把威武城圍城工事交由鳳翔軍之手……等到后面的大股軍隊從大路上走來,郭紹親眼看見許多云梯,心道:原來老將王景攻城也全靠爬墻。

下午,王璋、羅彥環部也從東北面山谷前來,郭紹遂與第一軍大部繼續沿蜀道進軍。

及至鳳州,只見城池比威武城還大,但蜀軍閉門不出,看樣子打算死守。郭紹依照李處耘的建議,留下第二軍兩千多人和隨后的一群民夫,照樣給鳳州外面也修了一層土墻藩籬,讓蜀軍在里面別出來。自率第一軍七指揮人馬毫不停止直逼固鎮。

大軍未到,周軍斥候剛剛到固鎮附近活動,就見一隊十來騎從成州方向而來。

周軍斥候沒搞清楚,當然不知道那一小隊人里竟然有大人物。其中一人不是別人,而是秦州雄武節度使韓繼勛!控扼隴右,隨時可能威脅關中的雄武軍,主將此時只帶十騎狂奔。

秦鳳蜀軍本來就是從中原王朝投降過去的,盔甲和周軍差得不多,不看腰上的抱肚料子花紋,離得遠了真不好分辨。不過周軍禁兵的衣甲沒那麼臃腫,頭盔也不太一樣,稍微仔細觀察還是分辨得出來。

韓繼勛認出是周軍斥候,不由得唏噓一聲:“要是走得稍微晚半天,咱們就走不掉了!周軍實在太快,這已經打到了固鎮?”

隨從罵道:“鳳州威武節度使王環如此草包,十天就把威武軍丟了大半!鳳州固鎮一失,路都沒了,咱們在秦州指靠誰來救?”

韓繼勛道:“主要是丟了唐倉鎮駐軍。聽說周軍前鋒叫郭紹,此人非比尋常……唐倉鎮軍出黃花谷,郭紹竟能搶先繞路到唐倉鎮設伏?娘的,不僅兵快,時機也掐得太好了罷!”

一行人狂奔到青泥嶺,這才松了口氣,在驛館換了馬,然后直奔成都。

……比韓繼勛動作更快的是趙季札,沒過多久就已經到成都了。護送他的蜀軍半路逃跑,他跑得太快,身邊的幕僚也走散。趙季札單騎奔到成都。

由于沒人照顧,他渾身衣衫臟亂,狼狽不堪。這樣一個人卻騎著馬,在各驛館和城門口都被盤問過。各處的官吏知道是皇帝親任的監軍使單騎回來了,一時間流言四起,人們以為周軍已經快打到成都。趙季札走一路,就讓一路的官民人心惶惶。

他剛走到城門,就見一個宦官和一隊士卒等在那里。宦官說:“皇上要見你,跟咱家來吧。”

趙季札道:“這樣面聖太失禮了,讓本官回家換身衣服。”

宦官冷冷道:“您都急成這樣了,還有時候換衣服?是軍國大事要緊,還是禮數要緊?走罷!”

趙季札沒辦法,只好狼狽到了皇宮,走到大殿前時,只見衛士和里面的大臣、宮人紛紛側目。他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進去,急忙伏倒在殿下,遠遠的寶座上坐著人,他哪敢看?

“愛卿,前方發生和何事,讓你這般模樣?”一個聲音急道。

趙季札腦子里一片空白,伏在地磚上一言不發,實在不知如何說起。一個大臣怒道:“趙使君,皇上問你話!”

“我……”趙季札急道,“臣、微臣不知。”

剛剛還稱呼愛卿的人頓時口氣一變:“朕派你去巡視秦、鳳,你沒去?”

“去……微臣去了。”趙季札感受到皇帝怒意,驚懼之下身上開始發抖了。

那威嚴的聲音又道:“那你這般模樣跑回來,秦、鳳已失?”

“不知,微臣真的不知道啊!”趙季札哭了。

“廢物!”那聲音大罵道,“來人啊……”

就在這時,一個大臣忙跪請道:“皇上息怒,趙使君有辱使命,但他只是去巡視防務,並不統率北軍,罪不至死……皇上仁厚。”

“滾!滾!”那聲音大罵起來,把之前的威儀從容口氣丟得一干二凈。

趙季札聽罷跪在地上,倒退著飛快向殿門移動。這個動作簡直是高難度,跪著用膝蓋走路已是不易,他還能倒退著移動,而且很快。

他心里頓時暗自慶幸,本來在鳳州秦州時看到韓繼勛和王環手下兵多將廣,他還打算回成都了毛遂自薦一下想再去當主帥!幸好周軍來得快,不然自己真做了主帥,戰敗了腦袋還保得住?

就在這時,寶座側面的垂簾小門后面,一個婀娜的影子輕輕從門口走開了。

……幾天后,正在山南西道部署兵力的樞密院官員王昭遠、急報入成都,蜀國皇帝這才大概清楚了前邊發生了什麼事。

王昭遠自號臥龍,常對人說自己是當今之諸葛孔明,一向志向遠大。他在奏報中大概把秦鳳的事說清楚了,憑這一點就比一問三不知的趙季札強不知多少倍。

周軍沿唐倉道南下,已趨固鎮,但秦、鳳重鎮未失。王昭遠不認為這是壞事,反而覺得是反攻的大好良機。他請成都增兵,並要求自任北路軍首領。

方略在于將孤軍深入的周軍先行圍殲,然后兵分兩路,從秦州、散關兩面夾擊關中,先取鳳翔,后占關中逼潼關,然后進可攻退可守;約南唐、北漢三面夾擊,先分中原……

就在這時,忽聞南平國使臣來見。先上國書,南平國使臣勸說蜀國皇帝放棄皇帝稱號,向周朝稱臣,然后可化解危急。

王昭遠的看法非常樂觀;但南平國的態度好像蜀國要滅亡了似的。兩邊見識態度截然相反。

皇帝惱怒,在大殿上對眾臣說道:“我父子率兵進蜀中稱帝建立基業時,那郭家的人還如喪家之犬四處流竄!”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1 PM

第八十章 廂都指揮使

四月初,周軍發動攻勢剛過半個月。秦州雄武節度使逃往成都,鳳州威武節度使被圍死在威武城,秦、鳳各地無人再能調集軍隊。固鎮駐軍認為節鎮的城墻太低矮,東邊鳳州又被圍,遂西奔成州。郭紹部兵不血刃占領固鎮。

西北秦州(天水市附近,古稱上邽),雄武節帥韓繼勛逃奔之后,調觀察判官趙玭到秦州,授命他守城。

趙玭感到很無奈,他剛剛接手城防,就從秦嶺、渭水方向來了許多潰兵;情勢怎麼瞧怎麼不對勁。他命部將抓來亂兵詢問,才知周軍從南北兩路正在進軍秦州。

就在這時,蜀軍抓住了個細作。細作自稱周軍使者,遂帶到趙玭跟前。

使者撕開衣服,拿出一封信來,不卑不亢地遞上,昂首說道:“我乃大周西征軍將帥鎮安節度使向訓將軍……”他回顧周圍這才繼續道,“麾下幕賓張奇。今西征軍前鋒長驅直入斬獲萬余,已占固鎮;鳳州諸鎮無力再戰、陷入重圍,秦鳳成翁中之勢。秦州孤懸關外矣!

鳳翔軍、鎮安軍已兩路進逼秦州。將軍何不審時度勢,舉秦州而降?一來避免秦州生靈涂炭,二來向節帥親筆承諾,必先善待秦州將士,后向朝廷請功,舉薦秦州主將入大周為官……”

趙玭故作惱怒,不待使者說完,便冷冷道:“原來是勸降的,來人吶,給我拿下!”

使者昂首道:“忠言逆耳,你要是聽不進去,執意孤行,請就湯鑊。”

趙玭退至堂后,他的表兄急忙跟了上去,急道:“秦州勢成孤城,周軍大兵壓境。那使者所言與潰兵描述之狀吻合,成州信使也證實了固鎮被占……何不趁機舉城投降?要不是情勢危急,那韓繼勛怎會連夜出奔?”

“你隨我來。”趙玭領表兄至簽押房,沉聲道,“秦州諸將雖人心惶惶,沒什麼戰心,但我和他們不熟。若是當眾說要投降,萬一哪個武將一聲令下,沖上來把咱們剁了,你待何如?”

表兄忙道:“兄弟的意思……”

“成州、階州刺史與我是好友,你可以秘出秦州,夜奔成、階,帶著我的親筆信約他們一起投降,到時候功勞更大。”趙玭沉吟片刻又道,“秦州讓我來辦,一會兒悄悄放走使者,派人護送出去,約那向節帥前來。等周軍一到,我調心腹部將守東門,打開城門放周軍入城,大事可定!”

幾天后,威武城被王景部攻破,蜀軍節度使王環戰死;四月中旬,秦、成、階三州開城投降。

鳳州孤城被幾路大軍合圍,成為孤城。王景下令三面圍定,晝夜瘋狂圍攻。

郭紹親自趕往鳳州,借口要加強防備,急將虎捷左廂第一軍撤走。軍隊陸續向西調動,郭紹不禁回頭看鳳州城,一副似曾相識的場面就在眼前,這場景,和晉陽看到的模樣何其相似!

鳳州一面靠山,三面城墻上爬滿了人,遠遠看去,直叫人頭皮發麻。周軍上到禁軍下到地方節鎮軍隊,攻城好像沒有第二招,只有一種干法:無腦爬墻。

此情此景,整座城池好像是一塊丟在路邊的蛋糕,被一群螞蟻爬滿了,上面不斷有黑乎乎的人影掉落,周圍濃煙四起塵埃滾滾,人們的喊叫聲二里地外都聽得清清楚楚。

風中似乎飄蕩著一股頭發燒糊了的那種糊焦味,里面還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腥味。郭紹不再停留,率軍直奔固鎮。

當天傍晚,斥候報知,東京來人了。郭紹忙出軍營,在鎮外恭候,等了一會兒就見一個頭戴烏紗身穿圓領青袍的文官騎著馬趕來,身后還有幾個隨從,十余騎兵。

郭紹沒當過文官,發的刺史官服就穿過一回,但也大概了解周朝官階服飾,來的文官等級不高。而且很年輕,面目端正、在馬上的坐姿四平八穩,臉色看起來面黃肌瘦、不知是不是因為路途辛勞之故。

郭紹面帶好客般的微笑,站著沒動。那文官見營門口眾將簇擁一個武將,便從馬上下來,拱手問道:“在下左拾遺盧多遜,要見西征前鋒郭都使。先在鳳翔,鳳翔同僚告知郭都使在固鎮。”

“我就是郭紹,恭候多時了。”郭紹直接了當道,又笑道,“原來是東京來的同僚,快請盧大夫到中軍行轅。”

盧多遜忙道:“恭喜賀喜,郭都使高升了!”

眾將聽罷哈哈大笑,興高采烈。在場的楊彪卻完全不顧禮數,一把拽住盧多遜的袖子,問道:“說話不說全,我大哥升什麼職務了?”

盧多遜愕然,又不好甩開袍袖,只好說道:“王丞相親自讓下官來送任命狀,出京時,朝廷尚不知秦、成、階三州都已收復;這回樞密院嘉獎也只論郭都使在威武城、黃花谷斬獲蜀軍萬眾之功。下官先已告知西征主將王節帥……”

“操!你咋那麼多廢話?”楊彪大罵了一聲。大伙兒都面帶笑意,並不以為意。

盧多遜被罵得忘記了剛才說到哪里,只好說道:“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兼領商州團練使,任西征軍行營監軍。”

“早說不就完了!”楊彪又罵罵咧咧地吵了一句。大伙兒一時間都沒說話,估計在琢磨廂都指揮使有多大的官……周朝禁軍四大精銳,虎捷軍是其中之一;虎捷軍分左右二廂,意思是郭紹的兵權理論上已有整個周朝禁軍主力的八分之一,當然會受到諸多限制。

郭紹大笑道:“盧大夫別和武人一般見識,兄弟們都是粗人。”

“不會不會。”盧多遜跟著郭紹進軍營,又隨口輕言提到,“還望郭將軍在王丞相面前美言兩句。”他只是見大伙兒都高興,趁機隨口說說,可能武將們也顧不得這麼一句話。

倒不料郭紹進了行轅后,專門說起剛才的那句話:“我倒是認識禮部尚書王丞相,他的次子有一次跑到禁軍軍營要投軍,我給送回去了,便與之面熟。下回要是還能見面,我定然說一說這次盧大夫不遠千里、又走艱難蜀道到前線慰問將士的事。”

一個左拾遺,本職是在皇帝身邊查漏補缺提點建議的文官。郭紹尋思著反正說好話不要錢,言語之間還算客氣。

盧多遜畢竟年輕,看他的舉止似乎剛當官沒多久,聽到一個大將如此禮遇,當即就一臉誠懇道:“實不相瞞,下官出身寒微,剛中進士,本來做秘書郎。寫了一首詩送給王丞相,這才做了左拾遺,能得王丞相托付,前來送公文、替朝廷嘉獎前方將士,實感榮幸,沒有辛勞之苦。”

“中了進士,那是萬中挑一啊。”郭紹隨口道,心下琢磨自己雖然接近高階武將了,但似乎也沒法收進士做幕僚。

盧多遜兩手空空,說任命狀已經交給西征軍主將王景了。郭紹只好和部將一起陪著他說話,盧多遜到底是讀了很多書的文官,和武將們沒什麼話,除了郭紹與之交談、只有李處耘時不時還能說上幾句。

沒一會兒,部下親兵就端晚飯上來了。一大筐麥餅,兩木桶菜葉湯,里面丟了幾塊腌肉。

不料盧多遜根本不挑,一連吃了三塊大餅,喝了兩鐵盅菜湯,嚼得“吧唧吧唧”的津津有味,把之前的儒雅舉止丟得一干二凈。他忽然發現郭紹微笑著看自己,忙道:“我家也算世代讀書,卻是寒儒之家。若逢天道不好,吃糠咽菜也常有。這麥餅乃精糧所做,吃著也挺香的。”

眾將聽罷,看盧多遜的眼光稍稍溫和了一些。

郭紹道:“將士沖殺在前、浴血奮戰,咱們做將領的也不能比士卒吃得好,上下的吃食都一樣,實在沒有準備什麼菜肴,盧大夫吃得習慣就好了。”

楊彪哼哼道:“就這吃食,咱們還是從蜀軍手里搶來的,不然連麥餅都沒得吃。”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2 PM

第八十一章 拍馬腿者史彥超

盧多遜逗留不久,便要返回東京。郭紹問了幾個人,才收集到一點金銀銅錢送給盧多遜作為盤纏,又派斥候數名護送出去。

送走了人,郭紹剛返回中軍行轅,就聽到一個指揮使罵罵咧咧地說:“咱們在前面打了半個多月,沒見著一文錢,那文官倒好,跑來說幾句好聽的,領了錢就走。”

王璋頓時斥責道:“錢,錢!就知道發財,兄弟們行軍打仗,難道要先背幾麻袋錢出來?回去了朝廷不會賞?”

指揮使被上峰罵,便不敢再說。打贏了回去當然會賞,不過全軍近六千人,上面就是拉幾車錢來賞,一人又能分到多少?大周強盛,但在財貨方面遠不如蜀國、南唐;當中原打成一鍋粥的時候,這些地方都幾十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又沒受戰火影響了。

沒過幾天,鳳州傳來消息,王景部攻占鳳州城,獲糧十五萬斛。

固鎮諸將聞訊,王璋在郭紹面前嘀咕道:“究竟是十五萬斛,還是二十五萬斛,誰清楚?”

郭紹坐在作為中軍行轅的瓦房堂屋里,不禁也想起前陣子王璋說的另一句話:骨頭里有油水。東京來的禁軍沒法把繳獲的糧食背回去,但鳳翔鎮兵不同,把糧食運出秦嶺就是硬通貨;糧食有時候比金銀銅錢還好使。虎捷軍也沒法把繳獲的軍糧拿來賣,他們作為外來的軍隊,人生地不熟,萬一走漏消息實在影響太不好。

娘的,敢情打了半天,貨真價實的好處都給別人占了,自己這幫人馬啥也沒撈著?果然姜還是老的辣……向訓和王景的部將接手秦、成、階,恐怕又撈了不少好處。

郭紹並非無端懷疑王節帥的人品,他的人馬無腦爬墻,死傷慘重。不信王景一點不為部下考慮。

盧多遜回到東京,先見了王溥。王溥教他怎麼說話,這才去闕城面聖。

在許多累世富貴的高官貴胄的注視下,盧多遜的臉已經僵了,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走上正殿就納頭叩首:“微臣叩見陛下,陛下聖壽無疆。”

“平身。”上面一個聲音說道。聲音粗獷,中氣卻不足。

盧多遜雖然緊張,說話卻還條理清楚,做文官若是話都說不利索那就別干了。盧多遜當即爬了起來,又鞠躬拜道:“微臣奉旨,趕去鳳翔送任命狀。受王侍中(王景)邀請,于前方走巡了一遭。彼時秦、成、階已歸我朝……”

旁邊一個武將完全不顧什麼禮數,徑直就插嘴道:“鳳州也拿下了。”

盧多遜忙道“是”。夠資格上大殿的武將,他當然不敢與之理論,就連樞密使也可以是武將、還能兼領宰相,一般的文官在這里可沒什麼好得瑟的。

上面的尊貴者這時有點不耐煩了,說道:“見著人就行了。一會兒讓大臣舉薦一個人,再去前方嘉獎王景他們。”

盧多遜一肚子草稿,聽到這里不敢多言,忙又是一拜,向左邊的行列末尾走去。

就在這時,王溥走出來執禮道:“陛下,攻蜀之戰總計斬獲、受降數萬,但最關鍵之處不過一兩次大戰罷了。威武城首戰成功、黃花谷之戰大獲全勝,實乃決定戰局之役。

據臣所知,前鋒虎捷軍郭紹部三月出散關,后方糧草輜重尚未準備。王侍中欲穩中求勝;郭都使認為蜀軍猝不及防尚未部署調遣妥當,欲速戰速決。戰后證實,郭都使所見準確,秦鳳之地三月間無大將統協,二鎮節度使各自為陣、互不能相顧,用兵混亂不堪。

郭都使十天圍困威武城,軍中糧草告急。又在黃花谷大勝蜀軍,盡獲唐倉鎮軍糧二萬斛……然后才能長驅進逼固鎮,斷絕蜀軍退路。”

王溥先還說得中規中矩,接著見群臣聽得入神,便大吹特吹。把郭紹如何洞察戰機,如何準確無誤恰到好處地抓住時機的事兒渲染了一通,好像他王溥就在前線親眼看見了的似的。在王溥的嘴里,郭紹已經化身為用兵如神、算無遺策的人物。

他的嘴皮子翻飛,言辭多有誇大成分,偏偏說的頗有條理,如果事實本身不是他說的那樣反而不可相信。這番言論和前陣子前線客省使的奏報基本吻合……群臣中的盧多遜見識了宰相的厲害,已是目瞪口呆。

而且王溥是丞相,朝中大小事幾乎都知情。他說著說著就扯到了蜀國不肯稱臣的事兒上。前兩天南平國(荊南)國王才派使者到東京密奏,言蜀國皇帝不肯稱臣。

王溥道:“蜀國主麾下無良將,卻狂妄自大……”

“哼!”寶座上的人忽然出了一聲,聲音里掩不住的憤慨。當然這憤怒不是朝王溥來的。

南平國密奏,蜀國皇帝孟昶當著很多人的面,污蔑皇室郭家以前“如喪家之犬”,柴榮也是有情緒的凡人,知道這事能不惱怒?

侍衛馬步都虞候史彥超走出來,在王溥身邊說道:“臣請陛下增兵,干脆滅了那蜀國!末將願為前驅!”

這時王樸忙道:“不可,嚇嚇那孟昶就行。南平國使者說,蜀國求和的使臣已到荊南。等蜀國使臣到了東京,陛下不見、也不答復他們求和,蜀國主自然知道害怕。”

史彥超不依不撓道:“聽說蜀國富得流油,國主是個草包,養了幾千個娘們,每日尋花作樂。那花蕊夫人更是艷名遠播。讓末將前去,把花蕊夫人捉了來獻給陛下!”

“史彥超,不得無禮,退下!”樞密使魏仁溥喝道。

史彥超這才悻悻而退。柴榮卻不斥責,對史彥超分外寬宏大量。柴榮干脆地揮袍袖道:“退朝。”

于是大伙兒只好叩拜謝恩,沒機會再爭吵。

內侍省宦官曹泰唱了退朝,然后直接就去后宮見皇后,壓根一點掩飾都不用。在大殿上臨朝,一般人參與不了,但內容不算什麼軍國機密,宦官都能親耳聽到。

曹泰把大殿上的情形和說話詳細說來。符氏聽得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隨口道:“那史彥超真是有勇無謀,說了一通話,沒一句說對了的。”

曹泰附和道:“那是,史彥超倒是厲害,讓樞密院的魏仁溥和王樸都忍不住出來制止。以奴家之見,官家和樞密院諸臣都迫不及待想先取淮南;那蜀道艱險,哪里有工夫去攻滅蜀國?王樸說漏了嘴,嚇嚇蜀國就行了。”

符氏笑而不語,微笑里有些許冷意。史彥超不止這句話沒說對,說捉了花蕊夫人獻給官家也是信口雌黃……花蕊夫人是蜀國主孟昶最寵愛的貴妃,肯定經常侍寢,縱是貌若天仙又有什麼用?官家不會有興趣的。史彥超亂表忠心,還真是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

不過符氏最近心情很好,郭紹的表現不僅讓她滿意,還有驚喜。在這漫長的日子里,不管外面如何驚濤駭浪,宮廷卻日日平靜如水,驚喜能讓符氏的心緒起一些波瀾,少一些麻木。

郭紹在她心目中已經逐漸變成了至關重要的一粒棋子。雖然她琢磨棋子這個詞不太好,但對郭紹也沒什麼壞處的,反而雙方都有天大的好處。

一盤深遠的好棋在符氏心中漸漸已經活了。她不僅是為了穩固得到的一切,也很喜歡“下棋”本身的過程;比起棋盤上對弈的彩頭讓人提不起興趣,人世間的大棋布局更加刺激。

如果再能得到官家的寵愛……符氏覺得自己才真正超越了當世所有的女性。花蕊夫人不過出身歌妓的玩物而已,艷名再響又有何益,能與自己相提並論?那真是太好笑了。

前陣子正值春夏之交,符氏偶然風寒,忽然想起了一個小小的計策。如果說自己那幾天腹疼,御醫能不能從脈象診斷出自己的身體未經男女之事?

應該很難診斷,不過可以在敘述病狀之時“不經意”暗示透露出這件事,然后讓御醫告訴官家;唯一的問題是,在宮廷里官家不會理會這等小事,更不會專門派御醫來給自己診脈,所以一些隱隱約約的暗示無法讓官家知曉。

符氏琢磨其中的關系:需要官家關心自己的時候,讓他親自派御醫來診斷,然后御醫才必須回稟官家。

這樣的機會不是沒有,在出征的路上……她覺得時日方長,小小心計不必著急。近期朝廷要進攻淮南,官家肯定會親征,到時候想辦法跟著去出征;路上裝病,反正腹疼得不行,看那些御醫如何著急。

符氏安靜地沉思了良久,見曹泰還垂手侍立在身邊,便道:“征淮南的事,你要額外關心……嗯,下次見到王溥了,可以提醒他:蜀國被武力恐嚇,必然會設法向東漢(北漢)、南唐國求救;約這兩個國家一同牽制我國。南唐一答應,就給了我朝口實,師出有名了。”

曹泰忙低聲道:“娘娘英明。奴家看來,朝廷里的須眉宰相,竟沒一個能比上娘娘的。”

“嘻嘻……”符氏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時間神情間倒露出一些與平時的端莊不同的嫵媚。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3 PM

第八十二章 扶搖子

固鎮,附近蜿蜒的古道河床在山谷中,好似巨蟒爬行過的痕跡。這里同樣層巒疊嶂,視線很不開闊;但相比秦嶺中大山,山勢比較緩和低矮,茫茫的坡上還有不少梯田。

據點的周圍和梯田坡上,零星有幾個騎馬的人在附近游蕩。據點土墻內則是成隊列的步兵時不時走過。此時的固鎮還算寧靜。

天氣晴朗,但是南面天邊常常有黑云,讓人們覺得隨時可能下雨,但一連好多天從來沒有下過雨。據當地的百姓說,南邊青泥嶺下雨,但固鎮不下雨。這天氣當真奇怪。

就在這時,一個背著兜里頭上包著布的中年婦人從梯田中間的坡道急沖沖地步行而來。不遠處的斥候提著弓,瞇著眼睛瞧著她,但見只有一個婦人,暫時便未理會,只是盯著。那婦人在路上跌跌撞撞走到土墻外面,竟要進軍事據點,一會兒就吵起來。

“你們不是虎捷軍麼,主將叫郭紹,還有個排陣使叫羅彥環。讓我進去,見他們誰都行。”婦人振振有詞。

守門的小將對另一個將校小聲說道:“郭都使身邊有個高個女的,專門派細作探子出去,這婦人可能真是咱們的人。排陣使就在里邊,不如找人去問問排陣使羅彥環。”

過了一會兒,羅彥環出來了,正好他去年底留守陳倉時見過這婦人,就是京娘身邊的一個女道士。當下就叫人放進來。

但是婦人不理會羅彥環,問“聖姑”在哪里,徑直要去見京娘。土城墻深處,又有一圈木頭藩籬,中間還有一道掉漆的牌坊。羅彥環指著正北面右邊的一處黃土墻青瓦頂的舊房屋,讓婦人過去。木門緊閉,外面有兩個披甲執銳的軍士在那里踱著,似乎走來走去比干站著要舒坦。

軍士看見是羅彥環帶進來的人,也沒理會婦人。她走到門口敲了敲門,里面京娘的聲音道:“是誰?”

婦人出聲了。過了好一會兒里面才打開門閂,只開了一道縫,京娘探出頭來,頭發濕漉漉的,說道:“門關上。”

只見里面物什簡陋,放著一個裝著熱水的木盆,京娘好像正在洗頭發。人道是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步難,在固鎮還算好,若是風餐露宿在野外搭營更加不舒坦;好在京娘在江湖上跑過多次,倒也懂得如何照顧自己。最困難的是清洗,一有機會定要抓住,否則可能十天半月都沒法洗一回澡;她不是男人,否則可以直接到江邊去洗。

中年婦人說道:“我知道虎捷軍到固鎮了,聖姑應該在軍中;便沒有去陳倉找白仙姑,來回太遠了,徑直尋著固鎮過來。”

“嗯。”京娘應了一聲。她穿著一件寬松的棉布袍服,赤腳穿雙木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一把梨木椅上,拿干凈的毛巾仔細擦拭散開的濕頭發。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人敲門,郭紹的聲音道:“聽說回來人了,我能進來嗎?”

中年婦人不等京娘回應,便道:“聖姑衣衫不整,郭都使只能一個人進來。”遂開了門閂。一個披著環鎖鎧的年輕武將便走了進來,頭盔抱在腰間,正是郭紹。

他進來就想瞧京娘如何“衣衫不整”,不料她穿得嚴嚴實實的坐在椅子上……還好,胸脯把寬松的棉布袍服頂得老高,棉布很容易吸水,濕潤的長頭發把衣服也印得有點濕……又是仰靠著,柔軟的布料下垂貼在她身上,姣好的輪廓線條清晰可見。

京娘坐著沒動,雖然也沒什麼客氣的好話,卻任由郭紹的目光在她身上。

郭紹問道:“她跑到軍營門口喊人,有什麼要緊的消息?”

婦人道:“我不知道要緊不要緊,青泥嶺南邊來了很多蜀軍。”

“有多少?”郭紹收住心緒,問道。

婦人:“……”

京娘見狀,開口道:“還是要派人把陳倉的白仙姑叫過來,讓她去青泥嶺庵。”

郭紹沉吟道:“倒不要緊。青泥嶺難行,蜀軍派再多援軍過來也晚了,咱們已經占了固鎮。如果蜀軍敢翻山過來進攻……秦鳳已成定局,我覺得不太可能;就算真過來了,咱們從固鎮發兵,一日路程,可擊其‘半渡’。”

婦人又道:“青泥嶺庵住了一個小娘子,都住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前她和一個老道士過青泥嶺,那里堵著很多蜀軍,老道士就把她留在青泥嶺庵暫住,說要去峨眉山;不料沒過多久鳳州就打起仗來,興州那邊也很不太平。她走不了就在庵中住著……”

郭紹忙問:“什麼來頭,別是蜀軍細作……那條小路蜀軍不知道最好。”

青泥嶺庵西面有一條小路叫白水路,之前郭紹就從尼姑那里得知了,說是逃犯和走私的販夫走卒走出來的。京娘派到青泥嶺的細作,就是走那條小路回來的。

婦人道:“她說自己號清虛。她的師父叫陳摶,號扶搖子……”

“扶搖子?”郭紹大為驚訝……當年他在河中府就是被自稱扶搖子的道士救的;當時郭紹對這個時代幾乎一無所知,當然沒把扶搖子什麼的掛在心上,不過后來知道他是很有名的人。

“她叫清虛?”京娘也很詫異。

郭紹皺眉道:“扶搖子不好女色,唐末時皇帝送他美貌宮女,他那時還年輕都不要;現在年歲已高,怎麼會收女弟子?那自稱清虛的小娘多半是胡說的吧?”

“她說小時候被扶搖子撿的,本來只是個女童,扶搖子每天老是睡覺,她‘不小心’就長大了。”婦人道,“我覺得她沒說謊,小小年紀就很厲害,定有高人指點。”

這時京娘道:“我在峨眉山見過清虛,確實是扶搖子的弟子。當初我能結識蜀國貴妃花蕊夫人,就靠清虛幫忙。”

京娘又叫屬下描述清虛的容貌長相,更加相信那小娘是清虛,“之前先走的老道士,可能就是扶搖子。此人很難找,你們居然在尼姑庵見著了……我想去一趟青泥嶺庵,把清虛接過來先照顧著,等有機會了送她回峨眉山去。”

“你去太冒險了,那邊怎麼也是蜀軍控制的地盤。你只要寫一封信……”郭紹轉頭看向剛來的女道士,“我派幾個親兵過去,讓她帶路,然后把陳摶的徒弟接過來。這等神仙人物,賣個人情不是壞事。”

京娘尋思了一番,道:“也好。不過要找信得過的人,別讓那清虛受委屈了,她有恩于我。”

郭紹道:“當然會找信得過的人。軍中有十七個老部下,是我出征高平的時候就收的親兵,家都在東京,知根知底的人,從里面挑選二三人,應該不會有問題。”

他說罷便離開京娘的屋里,馬上出去安排人手。

這邊的事辦完,郭紹便又無所事事了。戰事已經消停,斥候也沒有發現任何異動,他尋思了一番,還是判斷蜀軍增兵青泥嶺也不會進攻……可能只是怕周軍趁勝繼續深入蜀國縱深,過來防守的。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大伙兒都沒多少安全感,卻反而很閑,閑得連消遣都沒有。郭紹少不得胡思亂想,這幾天不知怎地,心里總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在記憶深處搜尋了一番,他漸漸把一些很模糊的印象發掘出來了。而且很快抓住了那飄忽在混沌中的關鍵點:大符后會早死?

究竟是怎麼死的,郭紹實在記不太清楚了,反正隱約記得柴榮是娶過兩姐妹……不過也不確定。趙匡這個人物郭紹最熟悉,但柴榮就只是知道名字;連南唐后主李煜、大小周后都比柴榮相關的印象深。

到底是哪里看到過柴榮當皇帝娶過兩姐妹,也許是某本雜志里恍惚看過一眼,也許……反正郭紹只有點模糊的印象;在現代時,他根本不知道柴榮的皇后姓符,也沒聽說過符彥卿這個人。他沒有仔細研究過歷史知識,偏偏五代十國這個時期普通人本來就很少涉獵。

關鍵是,這個問題太重要!

符后要是死掉,自己怎麼辦?郭紹感到事情很嚴重,如果沒有符后在背后支持他,他不覺得自己現在能做到廂都指揮使……如果以后沒了,郭紹這點根基,還玩個蛋?最好老老實實做武將,然后隨波逐流,關鍵時刻從龍算了。

他越想越心慌。以前每天都顧著別的事,特別是眼前最切身的事,實在沒有專門冥思苦想過符皇后。突然之間,那個模糊的印象就被自己發現。

符后要是不在人世,最直接的影響,郭紹不能再惦記人家符二妹。這種事太叫郭紹感到失望了。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4 PM

第八十三章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青泥嶺上烏云密布,小雨紛紛。“操!”忽然一聲怒罵,人們回頭看時,只見一個部將摔了個四仰八叉,背后弄了一身稀泥。聚精會神盯著路艱難下坡的蜀軍將士見狀,哄然大笑。

“雨下大點還好,這小雨下得人好生心煩。”一個披著錦繡紅斗篷的武將皺眉道。他沒有說錯,山坡的地表淋濕后又被無數雙腳踐踏,糊了一層薄薄的稀泥;下面又是早就被踩得板實的硬土,硬邦邦的。這樣的路又有斜度,實在是太難走了,一不留神就要摔一身泥巴。

有的地方鋪了石板,卻凹凸不平,一腳踩上去,“嗶”地一聲,彪你一臉的泥水。

皺眉說話的武將叫李廷珪,長了一張闊臉,身材是虎背熊腰,完全是標準的北方大漢……因為他確實就是河東(山西)人,蜀國的禁軍將士大多都是外來的人口、滅前蜀的那一群遷徙者。

李廷珪現在是北邊防線的蜀軍首領,以捧聖控鶴都指揮的兵權領“北路軍行營都統”,三天前才到青泥嶺。他率領的援軍,走最前面的這一部都遲了,剛到興州就聽聞秦、鳳、成、階都已陷落;周軍動作實在過于迅猛。

李廷珪現在心里的念頭是守青泥嶺,看看狀況再說……幾天前樞密院官兒王昭遠嚷嚷著要反攻,李廷珪很想把那廝一頓耳光扇死,狗日的就知道吹噓。

回朔二十年,李廷珪覺得蜀軍還能出兵爭雄,現在嘛,靠地形守住就該燒高香了。要是蜀軍正面野戰力敵能打過周軍,秦鳳成階會丟嗎?李廷珪認為王昭遠想事兒用的不是腦子,而是屁眼;好像他自稱有奇謀妙策,壓根不用拼殺、算計就能把對面的精兵算死似的。

李廷珪與部將走下山坡來,回頭又四下觀看,東、北兩面都是連綿不絕的山林,除了青泥嶺的路,山林上簡直連人煙都沒有;東邊有些地方沒有山林,但北邊那連綿的山坡森林縱橫延伸,一眼看不到頭……東南面的山更高,山勢陡峭、懸崖四立。只有正南面的蜀道才是道路,援兵就是沿蜀道過來的。

李廷珪一行人不顧道路難行,沿著西邊山林的邊緣又一路向南跋涉,但地勢連綿,能走的地方始終在蜀道的控扼之下。

眼看已經下午了,他準備放棄這次巡視。便找好走的地方,向東會合蜀道,要返回軍營。

就在這時,李廷珪發現一個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人穿著青色衣服的人正躲在樹叢里張望。李廷珪瞧了一陣,發現四下沒有村落人家,只看到山坡下有座寺廟,便問青泥嶺驛館的向導隨從:“那是座什麼寺廟?”

向導忙道:“是座尼姑庵。”

李廷珪又四下觀察了一番,忽然說道:“山上有奸細,來人,四面截住,把那奸細抓來!”

“得令!”兩員部將一抱拳,揮手帶著各自的軍士就向那山坡奔去,及至山前,便兵分兩路,向山后進圍。李廷珪帶著剩下的將士也隨從也直趨尼姑庵。

一個破舊的院落、青瓦歇山頂的建筑坐落在山坡上。李廷珪等走到廟門口,就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尼姑在里面合十感嘆道:“阿彌陀佛……”

李廷珪沒理會,身邊的馬兵策馬在庵的四周轉悠。沒一會兒,山林里的士卒就下來了,前后押著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中年婦人,雙臂被反綁在背后,耷拉著頭被人驅趕下來。

這婦人顯然不是尼姑,頭上有長頭發,舉止也沒多少出家人的樣子……看她的打扮,莫非是道士?大伙也很好奇,尼姑和道士啥時候能攪合到一塊兒了?

“你是道士?”李廷珪果然問道。

那婦人沒開腔。李廷珪又道:“你要是道士,又有度牒,咱們就抓錯了,我叫人放了你。”

片刻后,一個武將罵道:“李將軍問你話,啞巴?”

李廷珪頓時說道:“把衣服剝光了仔細搜!”

“我是道士,是道士……”那婦人頓時開口了。但一開口就是中原那邊的口音。

李廷珪不再與她說話,喝道:“把尼姑庵的人全部抓起來!”

眾軍聽罷沖進庵中,這時從正殿的石臺階上走下來十幾個頭戴布帽,身穿灰布袍服的尼姑。當中一個三十多歲的尼姑見亂兵沖進來,忙道:“佛門清凈之地,豈能妄動兵戈?”后面的一眾女尼拿起棍棒來。眾軍見狀紛紛操起兵器,嚷嚷道:“尼姑們要持械抵抗,殺不殺?”

李廷珪也跟著走了進去,說道:“拿下!”

當前那女尼手持佛珠,見亂兵沖上來,遂制止身后的人,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

大伙兒見她們丟掉了棍棒,一擁而上,完全不顧那女尼在那念什麼,拿麻繩就綁。另一隊人向里面沖去,不一會兒便押出了兩個女子。其中一個又黑又壯,另一個卻是十幾歲的小娘們。

這時那手持佛珠的女尼沒法數佛珠的顆數念叨了,手被反綁起來跪在地上,她便說道:“貧尼等隱于深山,青燈古佛,與世無爭。將軍對付吾等手無寸鐵之人,可謂英雄?”

李廷珪冷笑道:“你們勾結周朝,吃里扒外,窩藏奸細,還與世無爭?都拿回營中,一一拷問。”

頭上有頭發的人中,有兩個一言不發。那個十幾歲的小娘卻嚷嚷起來:“誰是奸細?我們只是路過暫住在這里,你說誰是奸細呢?”

押著他的一個軍士大笑道:“俺們說你是奸細就是奸細,你喊破喉嚨都沒用。”

他說罷拿了繩索正待要上前,忽然前面起了一團白煙,軍士被弄迷糊了,捂著臉“哇哇”大叫起來。就近的兩個軍士見狀,立刻撲將上去。白煙中似有銀光一閃,倆人一起丟掉長矛,“哎呀呀”地抱著頸子痛叫。

說時遲那時快,大伙兒沒見她是怎麼傷人的,就見她已經跑到了圍墻旁邊,縱身一跳雙手攀住圍墻邊緣,卻一下子又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眾人回頭看時,只見她攤著手掌,手上血淋淋的。原來那圍墻上安放了尖刺之物,她卻一把按在了上面。

只見那小娘們穿著道袍,梳著發髻,還背著個布袋。一張瓜子臉單眼皮長得秀氣可愛,臉色卻是白里透紅,氣色非常好,最多不過十五六歲。

眾人見她自己跌坐在院子里,便都松了一口氣,不慌不忙地圍上去。

不料就在這時,剛才被潑了一頭一臉白灰的軍士,忽然發起瘋來,在院子里又哼又跳,樂得像個瘋子似的。將領暴喝,他也不予理會,繼續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而且那廝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跳起來分外滑稽。一時間庵里的樣子實在詭異極了。

李廷珪回顧左右,皺眉道:“都帶走,離開此地。”說罷轉身先出了庵門。

那小娘們被抓住,又大聲嚷嚷道:“我師父是扶搖子!你們朝廷的貴妃花蕊夫人我都見過,帶我去見花蕊夫人!”

“咦?”李廷珪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說道,“那小娘子要分開看押,別傷了她。”

此地離蜀道不遠,眾軍把“俘虜”拴成一塊兒,趕著上了蜀道,沿路北去。及至驛館,便是蜀軍第一批到達的援軍駐地,驛館變成了中軍行轅。除了那小娘子,眾尼姑和被嚇得戰戰兢兢的兩個婦人都被一股腦兒鎖進了驛館的一間客房里。

李廷珪在軍中見到了隨軍做都監的客省使趙崇韜,便讓他去審訊奸細。那小娘子卻被單獨關著,沒人理會。

趙崇韜是中書令的兒子,又不是干審案的。他的法子很簡單,立刻下令把那兩個女道士吊在驛館的屋檐下,然后不問青紅皂白,就先拿鞭子暴打一頓。

“把奸細給我往死里打,給我打!”趙崇韜嚷嚷著。兩個軍士被催促著解了身上的甲,拿起鞭子“劈里啪啦”亂抽,打得血珠飛濺,慘叫聲響徹云霄。

那黑壯婦人一邊求饒一遍哭喊,身體掛在房梁下亂抖,臉都扭曲了。軍中的皮鞭連軍漢都受不了,何況是婦人,用足了力一鞭子下去,衣服都要破,立刻見血,能打得人皮開肉綻。

沒一會兒,兩個婦人都暈過去了,軍士便從水井里吊上冷水來,猛地給潑上去。地上頓時血水橫流。黑壯婦人幽幽醒轉,立刻痛苦地呻吟起來,身上的破布和血肉都沾在了一起。另一個婦人掛在那里一動不動,軍士上前一探鼻息,回頭道:“趙監軍,死了一個。”

“我招,我什麼都招,你讓我招吧……”黑壯婦人哀求著說。

這時趙崇韜才端了條凳子坐下,叫書吏準備文案記錄供詞。婦人道:“我是周朝奸細,我真的是……”

趙崇韜問了半天,這婦人卻一問三不知,盡說些廢話,唯一有用的只是承認了她是從東京來的,在青泥嶺庵就是打探地形做細作。

書吏在里面說道:“趙使君,我知道一個法子,武周留下來的,能把皇子都活活嚇死……”

忽然傳來一聲罵,李廷珪走了出來,“哼”了一聲,指著那黑婦道:“青泥嶺有蜀軍把守,你們從哪里來往傳遞消息?”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5 PM

第八十四章 生死有命

固鎮據點(今徽縣和兩當縣之間,古道山谷內),郭紹在一間瓦房堂屋里,正來回疾走踱步,他看起來很焦躁不安。一張積滿了污垢擦都擦不掉的木桌上,放著一張有折疊痕跡的圖紙。

外面的天空一片黑暗,營地里的火光在晃動,已經半夜了。

“青泥嶺庵被蜀軍發現,全部人都被綁走了。”回來的中年女道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

時間在一點一滴地過去,郭紹心亂如麻,急得不行。周圍沒有兵戈之聲,戰陣的喧囂已經消停了多日,但他現在比在陳倉道里和蜀軍作戰時還緊張、還急。入蜀境作戰,正如李處耘說的,最壞的結果無非速戰速決不成、糧草不夠了就退兵;但這回可沒那麼簡單。

一會兒他腦子里又冒出了剛不久前京娘和自己的問答。他問:陳摶能找到嗎?京娘說:只能靠機緣,上次只見過清虛,也純屬是機緣巧合,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知道她的蹤跡。

郭紹努力從一團亂麻中清理頭緒。

在前世的記憶里,符后應該會早死,然后柴榮才能續娶她的妹妹做皇后。符后會怎麼死?肯定是病死。周朝未亡,符后又是符彥卿家的女兒,誰能人為地威脅皇后的性命?

生死有命,但郭紹偏偏不能看著符后死,她死了自己在這個時代就完全沒指望了;能混個富貴太平算不錯,說不定哪天得罪了權貴實權人物,在動蕩的時候被亂兵趁機砍死。這種一點安全感都沒有的富貴,讓他很不爽……

在這種時候,郭紹才能最真實地感受到,原來自己如此需要她!對,這種需要是非常真實的,好像實實在在的一樣東西看得見摸得著;遠遠脫離了那些不可捉摸的、如夢幻一般的情愫。郭紹此時對符后的感情很俗,但正因為俗才很真……就好像前世的姐姐在抱怨他不知道節儉、花費太多云云,完全不會讓人產生什麼情緒上的愉悅,沒有心動、沒有想象,偏偏這樣俗氣的東西,才能讓他發自內心感到溫暖。

以前郭紹覺得“少年郎”對白富美符氏的感情過于蒼白、過于幼稚,但現在符氏在他心里已經完全不同了。他需要符氏,不僅是為了現實好處的考慮,也是情感上的需要……她像姐姐一樣照看著自己,她給郭紹錯覺仿佛就是前世姐姐的一部分,因為這世上只有姐姐才會關心自己的死活……當然姐姐沒有符氏那麼厲害,那麼高貴,她就是個俗人。

符皇后不能死!

要違背天命救她?郭紹不是醫生,完全不懂醫術,總是有百萬軍在手的人,誰又能戰勝病魔?他不能親自救她,于是就想找人救她……這個時代的郎中醫生是不行的,如果行,皇室不能請到郎中麼?符后又怎麼會死。

郭紹想起了扶搖子陳摶,這個把他從死人堆里救活的自稱半個神仙的道士。這些故弄玄虛的神人,郭紹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本事,但到了無計可施的時候,人總會把希望付諸玄物……而且扶搖子肯定不是京娘那種隨便搞個道觀就自稱聖姑的人;他能把已經“死掉”的人救活,那是郭紹親身經歷。

但扶搖子這種人很難找到,何況傳說他在峨眉山,那是蜀國的地盤。陳摶找不到,但他的徒弟清虛可是實實在在就在青泥嶺。

郭紹的設想是率軍進攻青泥嶺援軍,從蜀軍手里搶奪營救清虛。

從青泥嶺正面進攻很難,估計比攻城還難。白水路的小道,進入了郭紹的腦海,如果能繞小道奇襲蜀軍,勝算較大。

京娘的隨從女道士被抓,可能會說出白水小路;而且那條路也是從尼姑庵主持那里得知的。蜀軍應該會拷問出白水小道……奇襲似乎不成立。如果蜀軍在小路上設防,那便難以突破了,據親兵報知這條路好幾處太狹窄,僅能單人行走。如果奇襲不成,就算能打贏蜀軍,估計他們會帶著清虛潰逃,或是時間一長把她害了。

焦躁不安的郭紹深吸了一口氣,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重新回到積滿污垢的木桌前。地圖上只標注了青泥嶺,拿尺子一量,估摸在固鎮南部四十里;白水小路在西側畫了一條細線,但這圖是郭紹自己畫的,清楚沒什麼距離可言,就是標注一下意思那里有一條小路。

“你們進來。”郭紹招呼還在門外站著的親兵和中年女道。

他問親兵:“你們從白水路回到固鎮,花了多少時間,大概有多遠?”

“走了兩個多時辰,不過咱們走得快,應該有六十里……在固鎮西南面。”親兵道,“從白水路過去,一直向南走還有三四十里,就到蜀道了。沿著蜀道再折向東北,那就遠了,起碼七八十里路才能到青泥嶺庵。”

郭紹沉下心仔細聽,然后在圖上急忙標注。接著他又細問了一番白水路的道路狀況。

他心里琢磨,只要過白水路(六十里),然后奔襲至蜀道(三十余里),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的退路。計算一下,從固鎮出兵,需要一口氣奔襲一百里……而蜀軍自青泥嶺南下(八十里),再到白水路(三十余里),距離稍長。

“尼姑庵的人被抓是什麼時候?”郭紹問道。

親兵道:“今天下午。”

郭紹尋思:蜀軍援兵至青泥嶺,不太可能是想進攻,蜀國如果那麼有攻擊性,就不會躲在盆地里幾十年了;白水小道,蜀軍可能知道了會派兵去防守。

防守的話也不急著早一天兩天,之前那麼久他們都不知道那條路。所以郭紹判斷蜀軍最早可能明天才會派兵去白水小道設防……明早出發,要走百余里;如果不是急行軍,道路又不平坦,至少走兩三天。

戰機依然存在!

郭紹回頭道:“再派幾個侍候,跟你過去,穿小道后,沿蜀道打探軍情,看青泥嶺南部還有沒有大股人馬增援過來。你們的功勞我會記住的。”

“卑職領命!”

郭紹又道:“擊鼓,召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行轅議事。”

郭紹轉身在木桌旁邊的板凳上坐下來,沒一會兒,武將們就陸續到來,一個個將佩刀放在堂屋門口的刀架上,然后步入堂屋,分高低秩序站定。

“在固鎮西南,有一條小路,能繞行至青泥嶺腹背。”郭紹開門見山地說道,“但是今天我得到消息,咱們潛入蜀國地盤的細作被抓了,這條路可能今天下午已經讓青泥嶺蜀軍獲知。如果我們現在進軍,奔襲百里,則可切斷青泥嶺蜀軍退路,將這股人馬聚殲于青泥嶺腹背!”

眾將默默聽著,有人問道:“郭都使,蜀軍有多少人馬?”

郭紹道:“應該只有幾千人,這是第一批到達的蜀軍援兵。”

他見部將們沒什麼反應,臨時心里焦急也沒有多想,口不擇言道:“這些援兵都是來自蜀國腹地的禁軍,家室在成都府,里面不乏有大將和文官。蜀國幾十年五谷豐登,非常富裕;咱們把這些抓了,然后放人回蜀國,向他們的家眷勒索錢財……諸位覺得如何?”

楊彪笑道:“那咱們不是干山匪的活?”

郭紹道:“蜀國本來就是處于戰爭的敵國,勒索他們,又沒人會治咱們的罪。除非蜀國皇帝能管咱們大周禁軍的事了。”

王璋附和道:“西征人馬中,咱們沖前面,卻什麼都沒撈著,全給鳳翔軍和鎮安軍分了。城都是他們占的!”

陸續就有武將開始動心了,在那議論道:“聽說蜀國皇帝撒尿的溺器都是黃金做的……”

部將紛紛附和道:“山匪做得,咱們做不得?青泥嶺沒城池,咱們只要能過去,擺開了野戰,還怕誰來著,娘的,干吧!”

李處耘站出來沉聲道:“還請主公三思。”

第一軍都虞候也說道:“既然是小道,萬一不利,退兵太慢;奔襲如同孤軍深入……為了身外之物,以大軍置險地,郭都使需多加考慮。”

李處耘又道:“若主公決意,末將甘作前鋒。”

郭紹沉吟不已,兩個武將的諫言,他覺得很有道理;這不同于奔襲威武城,退路太窄了。但李處耘等人不知道自己的考慮……皇后、陳摶什麼的干系一團糟,別說大伙兒不知情,就是告訴他們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為了私事,將六千精兵置于險地,是否應該?當然不應該。郭紹很少見地徘徊猶豫起來。

就在這時,羅彥環道:“主公想干,俺們就干,俺們信得過你!”

郭紹一咬牙,皺眉道:“若是戰敗,本將首先刎頸謝罪,與戰死的兄弟在黃泉路上好作伴!此次出戰絕非朝廷部署,也未得西征軍主將王節帥的首肯,只為我一人之心,我不能強求大家。願意去的,跟我去;不願意的,留下守好固鎮。若是得了錢,無論是負責進攻的人還是防守的人,都有份。”

眾將面面相覷,本來提出異議的李處耘,第一個站出來道:“末將願往!”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5 PM

第八十五章 唯快不破

在清晨的霧水中穿行,哪怕已進入夏季,依然能感覺到空氣的冰涼。樹林里不知怎麼飛禽被驚了,撲騰著躍出樹梢,“嘎”地一聲像半空飛去。郭紹不禁側目,只看見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在塵霧之中。接著周圍就安寧下來,只有叮叮哐哐金屬撞擊的細小聲音和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回顧前后,一長串的人馬以單行慢慢地向前走,前不見后不見尾。天色剛蒙蒙亮,附近的人們都沒有吭聲,默默地走著;饒是凌晨就開始準備,出后就已經快天亮了。前面這段路道路雖然也是小路,不過還能慢慢騎馬,郭紹就騎在馬上,前面還有個親兵牽馬的。

郭紹時不時敲路邊山坡上的樹木,偶爾會現樹干上有被刀斧砍出的叉狀記號,是斥候之前做的記號,使得軍隊前鋒帶路走錯了路能及時現;白天還好,帶路的人走這條道好幾回了,應該不會走錯,預防的是晚上光線不好、無法用周圍的地形景物作為參照物,極可能走錯路。這條路沒有經過官方驛道開辟修繕,就是一些天然走出來的小路組合成的,彎彎曲曲常有岔道,可不比蜀道。

確實是一場冒險行動,不過郭紹卻不能直接感覺到害怕,大約因為一大群人在一塊兒,人一多就容易麻痹神經。他覺得人很容易受周圍的人影響。

道路狹窄走得有點慢,眾軍天沒亮就出,一直步行至日暮西山才走到白水路。白水路離固鎮六十里遠,也就是大伙兒一整天不間斷走路才走六十里。前面的6續停下來,大伙兒開始喝涼水吃麥餅。吃完繼續上路,不扎營也不休息……按照原定作戰計劃,要一口氣奔九十多里,到達蜀道之后才能停下來。

白水路這段就難走了,有很長一截路在半山坡上盤山而上,也沒有人出資修建護欄。若是一不留神摔下山去,恐怕多半要摔死。郭紹也不敢騎馬了,叫人牽著馬,自己也小心步行。

大伙兒開始打起火把來,有拿桐油放竹筒里塞草的,也有直接弄松枝點燃。道路實在不好走,為了連夜行軍,只好不顧什麼隱蔽性了。郭紹心里一個念頭,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蜀軍就算知道我要截他們退路,追不上來也只能干著急。

從崎嶇小路晝夜步行一百里,這已經出了郭紹對古代軍隊的見識。但眼下看起來自己這支部隊根本沒什麼問題……大家慢慢走,也不怎麼吭聲,可能有的人腳上已經起泡了,但似乎還忍耐得住。

長期作戰的職業精兵的強悍之處,雖然不好控制常常給上位者造成壓力,但用起來很好用……不需要任何理論指導和信仰,將士只要不是出身無賴之徒,良家子都清楚這個時代絕大部分人只能吃糠咽菜,要吃飽要生存就得強悍。走了一整天路,郭紹也漸漸念頭通達了,大伙兒提著腦袋千里作戰,就是來求軍功求富貴的。

自己的私事也不能是私事,至少對于少部分將領是利益存亡攸關;如果郭紹失去了前程,楊彪等一眾將領都得跟著憋屈。這也是大伙兒聽說郭紹升官,也跟著高興的緣故,應該不是為了拍馬屁裝出來的……這世道,人命不值錢,想那鳳州城瘋狂爬墻的將士,就是為了一個讓上面賞識的機遇在搏命。

當晚半夜,軍隊好不容易到了蜀道大路。

郭紹自己都已經是哈欠連天,站著都瞌睡了。周圍火把通明,成片的火光,兩面山坡上下還燃著不少篝火;四面一片繁忙,前鋒抵達的李處耘部正在連夜構筑防御工事。

郭紹翻身上馬,到前邊尋著了李處耘,問了幾句。李處耘道:“南北都派了斥候出去,還沒回來。”

“隨便修一道藩籬就行了,將士需要蓄養精神作戰。下令各部將士不解甲,就地休息。”郭紹道。

諸將帶著軍士四處傳令下去,大伙兒便就地在泥地上躺下,一時間漫山遍野都躺著人,好像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擺著的屍體一樣。昨晚就沒睡好,又連續走到今天半夜,所有人都累得不行了……連續負重步行一百里,反正郭紹在現代社會最多走過十里路,能把腿走酸。

郭紹坐在一堆火旁邊,打了一會兒瞌睡,迷迷糊糊了不知多久,被人叫醒。

他睜開眼睛一看,天空依舊一片黑暗,夜幕中點綴著無數的繁星。羅彥環道:“南北兩邊都回來了幾個人,前后十里內不見蜀軍;剩下的斥候繼續向遠處搜索去了。”

次日一早,照樣沒有動靜,周軍遂在蜀道開闊地修了一些茅房,展開部署兵力。

大伙兒不必升火造飯,只吃干糧就鹽、喝江水,連熱水都沒有,因為沒帶鍋。一大片的人馬坐在各自的營地上曬太陽,各指揮6續有人提著木桶到嘉陵江邊打水。這蜀道雖然不太好走,倒是天然的進軍路線,一路上都有江河,水源完全不用考慮。

就在這時,幾個騎馬的人從北邊的大路上跑過來,徑直瞧中軍軍旗,奔到郭紹跟前才下馬。一名軍士抱拳道:“北面距離大概二十里現一小股蜀軍,至多不過三百人;咱們從側翼的山林摸過去,在三十里開外現了蜀軍大量人馬,那會兒天色沒亮,看不清楚但看火把可能有數千之眾。”

郭紹聽罷和部將面面相覷。稍微盤算了一下,蜀軍最早可能前天下午知道的白水小路,從前天下午到現在,他們增援南下的主力人馬一共走了五十里……

郭紹站了起來,又看了一番四面的地勢。蜀道和嘉陵江一起向東北方向延伸,嘉陵江水急;江對岸的地形比較平緩。這邊西北面全是山。

他當即說道:“分二指揮人馬固守此地,阻擊興州方向可能來的援軍;斥候沿江尋找可能渡江的地方。主力沿東北方向正面逼近蜀軍。”說罷看向李處耘。

李處耘道:“如此甚是妥當。”

眾軍6續得了軍令,以序列集結開始繼續進軍。這下道路寬敞得多了,軍隊隊列依舊以四列布置,散游騎當前,大量步兵掩后。

推進至中午,斥候又報,兩股蜀軍都調頭北退。郭紹不作任何改變,大伙兒繼續沿著道路進逼。羅彥環道:“這回我看他們能跑到哪里去,翻青泥嶺去成、鳳地盤?”眾軍一陣哄笑。

沿途現了蜀軍的駐扎過的營地,一些鐵鍋和雜物亂七八糟地丟在路邊,周軍將士便順路撿了準備拿來燒熱水喝。按照人們的生活經驗,喝太多生水容易壞肚子,能燒開了喝一般都願意升火燒水。

臨近傍晚,仍不見蜀軍。可能前面會有一些游騎,但早就被周軍前方的斥候驅散了,大軍中的郭紹一個蜀兵都沒見著。

郭紹和李處耘策馬前行,選了個地方寬的,下令各部到達后構筑藩籬修建營地。明天再走半天路,也不著急,應該就會一定與蜀軍開戰。因為蜀軍無路可去,只能在青泥嶺背后干仗。

將士們都明白了上陣的時刻即將到來,當天傍晚,只見許多人都在擦拭刀槍,檢查弓箭,一派臨戰前的氣氛。幾天步行二百里,就為了打這一場。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6 PM

第八十六章 江水滔滔葬亡魂

東北面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陽從云層里透出慘白的光。郭紹騎馬沖上前面的緩坡,頓時黑壓壓一片蜀軍就出現在遠處,旌旗如云,看上去密密麻麻。百步外的大路上幾個稀稀落落的騎兵正在游蕩。這些蜀兵著實是從腹地來的人,頭盔和北方軍士戴的很不一樣,前面有一截帽檐;似乎蜀地經常下雨,那帽檐能避免雨水往臉上流。

后面一眾十幾個武將親兵也跟著上來,駐馬觀看。

“拿弓箭來!”郭紹喊了一聲。親兵把他的二石強弓拿來,郭紹拈弓搭箭。

最近那蜀兵游騎也在那看著,現了郭紹拿弓箭,竟也不跑,似乎不相信有人能射到他,忽然大罵道:“龜兒子,射我撒!”

眾將聽罷面面相覷。

郭紹一臉冷笑,拉開了弓……一百步,通常拋射可以射那麼遠,但點射遠拋,很難有多少準頭。一般軍用的一石弓、北方游牧民族用的一石二弓平射也就幾十步,遠了就沒什麼準頭。

“啪!”一聲弦響,那騎馬的人片刻后就中箭仰倒,從馬上摔將下去,馬匹受驚掉頭就跑。別的蜀軍游騎見狀也一哄而散。

“好!好!”眾將哈哈大笑喝彩。

郭紹把弓丟給親兵,回顧身后的軍隊,也如蜀軍一般一大群步軍,不過周軍沒有鼓號,來的時候沒帶太多的東西,真正的輕裝簡行。只有七八面旗幟樹在無數的人馬中。

右邊就是水急的嘉陵江,左邊是山,這地方就這麼大,沒什麼計策兵法可言,只有沖上去正面硬拼。

郭紹策馬返身下坡,在各都之間的間隙里穿行,大聲喊道:“退路是沒有的,背后是蜀國境地,小路太窄擠不過去。狹路相逢勇者勝!”

眾軍舉起兵器嘈雜吶喊起來,看起來士氣還不錯。入蜀作戰以來連戰連捷,大伙兒都很有信心。

郭紹閉上眼睛,暗自向虛無的無論什麼神靈祈禱,但願清虛沒事,符后將來也沒事。他猛地睜開眼睛,板著臉抽出障刀來……沒有鼓聲號聲,通信全靠吼!郭紹高高舉起刀鋒,嘶聲高喊道:“殺!”

“殺!”眾軍的目光紛紛聚過來,瞪圓眼睛跟著吶喊了一聲,頓時震耳欲聾。

前鋒一員武將徑直走在最前面,提著纓槍,背上和腰間準備了好幾把刀,武裝到牙齒。大伙兒也洶涌跟了上去,全軍像一股洪水一樣從大路上蔓延。

戰爭在此次已經沒有了任何謀略、規則等粉飾,將回歸最野蠻原始的形式:相互殘殺。能站人的地方都是人,連輪換戰術都沒有,前面的人要死了后面的人才上得去。

約六七十步時,以逸待勞列陣不動的蜀軍先放箭;接著郭紹就聽見這邊的軍中一陣“劈里啪啦”的弦聲,雙方對著天空拋射。

拿刀盾的人急忙把圓盾頂在上側,沒盾的拿著兵器在頭上亂舞,“叮叮當當”箭矢只要方向對,全都落入戰陣,重箭鏃沖刺下來度飛快,有人在“哇哇”亂叫。

前面一個大漢暴喝一聲,一群人在箭矢中開始開始奔走涌了上去。蜀軍那邊也是喊聲震天,一股人馬迎面沖了上來。

剎那間,場面頓時慘不忍睹。奔走的人群叮叮哐哐撞到一起,長矛刀劍憑借著沖撞力猛刺進盔甲,慘叫聲頓時隨著血舞在山水之間飄蕩。蜀軍前面的人戰接敵,將士大駭,只見亂兵瘋了似的,拿起長矛在人身上亂捅,完全是不當成人。

周軍將士猛沖,這等場面見得多,每過幾個月一年兩年就要經歷一次,相比瘋狂的馬兵鐵蹄像泥石流一樣踐踏一切,這點陣仗根本算不得什麼。

“啊!”一個頭盔被擊落披頭散一頭一臉是血的莽漢撞將上來,一團蜀兵都驚得倒退,好像看見了惡鬼,但身后也全是人。

緊接著又一個周軍大漢拿著盾直接撲進人群,盾撞在甲胄上,他整個人也跳將起來,右手拿著一柄鐵鉤二話不說就猛揮下去,鐵鉤“哧”地一聲刺進一個士卒的腮部,不等那士卒反應過來,已經向后一拉,頓時把臉皮帶著肉都撕下來一大塊。“啊……呃……”痛叫聲簡直能把人們的耳朵震聾,聽得人心坎顫瘆人異常,血濺得周圍的人身上到處都是。那士卒雙手舉在臉前,樣子十分可怖,很快就被人撞翻在地,可能傷口觸碰到地面了叫得更加慘烈。

地面上幾個周軍士卒正踩著一個人,拿著長矛像舂米一樣不停息地亂刺。蜀軍年輕的士卒在蜀地哪里見過這般殘暴的場面?他們驚慌失措拼命向周軍到來的反方向亂擠。兩軍前面相接之處已經完全沒有了隊列和陣法,人們瘋狂殺戮,混戰一團。

戰爭在這里最為直接,作戰就是殺人!

許多人無路可走,手腳並用向陡峭的山坡上攀爬,立刻變成了周軍后方沒法近戰的士兵的活靶子。人們拿著弓箭一個個地亂射,不斷有人中箭從山坡上滾落下來。山坡上到處都插著箭羽,遠遠看去,箭尾的羽毛連成一片好像長了一片蘆葦。

還有無數的人被擠下了大路,掉進了東面的嘉陵江里。在滔滔江水中撲騰著很快被淹沒,沉重的盔甲讓落水的人像綁了石頭一樣,時不時猛地冒一下頭大呼:“救命,救……”但戰陣上亂作一團沒人能救他們,頃刻間就被沖走了。

周軍第一軍都虞候在馬上揮著佩劍,指著山坡上下令道:“射,射殺那些逃兵!”

忽然“嗖”地一聲,他的臉色一變,眼睛突出,劍從手里掉落,雙手捂著喉嚨大張著嘴從馬上栽倒下去,身邊的親兵急忙跳將下馬救他。只見一支箭矢已經刺進了他的脖子,可能傷到了氣管,他剛摔下來就動憚不得了,嘴唇已經烏,雙腿在地上亂蹬。眾兵面面相覷,有人大喊:“將軍、將軍……”可是眼看已經沒得救了。

忽然后面傳來了郭紹的聲音:“第一軍第一指揮、指揮使立刻暫代第一軍兵權!”原來主將在后面一直盯著前邊的狀況。

“為都虞候報仇!”一個親兵紅著眼大喝道,提起一把鐵做的狼牙棒,就從行列之間拼命往前擠。

前面殺得鮮血橫流,后面不斷放箭拋射,空中箭矢亂飛,大路上就像一個修羅場和屠宰場一般,無數的人擠在一起廝殺,場面荒誕至極。

落水者中箭者不知其數,不到半個時辰,蜀軍長長的整個隊伍都動搖了,亂兵拼命往后擠,本來成隊列有一定空隙的隊伍此刻像是在擠爆了的公交車上一般連轉身的余地都沒有,很多人被擠下了嘉陵江……“別擋路,讓俺過去!”“求你了,朝后面走!”大伙兒覺得遇到了兇神惡鬼,寧肯朝擁堵的人群里擠也要遠離前方那幫瘋狂的一身是血的人。蜀軍后軍終于掉頭就跑,擁擠的人群紛紛向東北面潰逃。周軍在后面追擊,郭紹的聲音大喊道:“叫他們投降啊!”

這時亂兵中的武將才吆喝道:“丟下兵器跪在道旁,可免一死!”

大伙兒推進上去,沿途全是投降的蜀兵,有些地方擠都擠不下,人們爬到了山坡上抱頭伏地。

周軍前鋒小跑著向前追擊,一路上沒來得及停下來投降的,被從后面殺死一路,到處都能看見屍體。及至下午,前鋒第一指揮已經追到了青泥嶺山下的驛館,抬頭看去,青泥嶺山坡上亂糟糟地不少人正在爬山。

郭紹在洶涌的軍隊中跟著向前挺進,半路上忽然見一座山前有座寺廟,靜靜地坐落在那里,周圍都是荒山野嶺不見任何村落人家。一個親兵見他的在看,喊道:“就是那座尼姑庵,青泥嶺庵。”

郭紹轉頭看著,一聲不吭。

大伙兒沖進了了青泥嶺驛館,里外全被周軍士卒控制。郭紹顧不得正在爬山的蜀軍余部,徑直朝驛館走進去。后面李處耘的聲音喊道:“羅兄,你帶人去山下勸降,告訴蜀兵沒地方跑了,青泥嶺過去還是咱們的人!”

郭紹快步走進驛館,迎面兩具屍體掛在屋檐下,讓他一怔。兩個婦人的屍體,身上濕透,全是血污和血痕。郭紹走近時,聞到一股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惡臭,只見其中一個婦人已經僵硬了,像一塊石頭似的掛著;另一個黑婦軟軟的掛在那里,但也死了,肚子上一個血窟窿。

京娘的聲音顫:“快把他們放下來。”

郭紹見屋子里跪伏著幾個人,他抽出障刀就走上去,前面一個圓領綠袍官吏忙磕頭道:“將軍饒命,人不是咱們殺的!”

郭紹急問道:“你們抓的人,別的人在哪?”

“我帶將軍,我知道關在哪……”官兒忙道。

“走!”郭紹喝了一聲。官兒從地上小心爬起來,帶著郭紹從房子旁邊的巷道進去。然后找鑰匙要開一扇門,手都在哆嗦。郭紹罵道:“滾開!”提起刀一刀劈下去,頓時火星亂竄,刀刃立刻崩了一個大缺口。他丟掉障刀,向后退了幾步,猛地沖上去,“砰”地一聲巨響,門板倒塌。郭紹睜眼一看,頓時又是一愣。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7 PM

第八十七章 童叟無欺

撞開驛館房間,里面的境況慘不忍睹,桌子圓凳等擺設一片狼藉,十幾個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墻壁和地上血跡斑斑。是誰殺了人還把門鎖著?門窗全關著,郭紹走到門口就聞到一股非常難聞的濃烈的混合氣味,如同前面被吊死在屋檐下的人,不僅有血腥味還有排泄物的惡臭。哪怕是被刀槍殺死的人,也沒那麼美觀,似乎因為肌肉失去了控制,體內的污穢會流淌出來。

郭紹的心下一片冰涼……清虛和這些尼姑一起被當做奸細殺掉了?就這樣死在了污穢之中?

他跨進門檻,取下刀鞘把那些趴著的屍體掀過來一個個看。他沒見過清虛,但聽過細作婦人的描述,尖下巴、單眼皮,十四五歲。而且清虛不是尼姑,有頭。

他走得很小心,當然不會拿腳直接踩死者的屍體,但不經意回頭,卻現地磚上留下了一串腳印血跡,不可避免地踩到了地磚上到處都淌著的血水。

“這些人不是咱們殺的……”門口的官吏戰戰兢兢地說道。

郭紹回頭問:“你們抓的全部人都在這里?”

官吏恍然道:“那邊還關著一個,是個小娘子,自稱是扶搖子陳摶的弟子。”

“還活著麼?馬上帶我過去!”郭紹丟掉刀鞘轉身就走。

眾人迅離開悲慘的屠殺現場,又去了另一間屋子。這回不必郭紹親自動手,一身膘更重的羅猛子突突就沖上去,憑借身上的鐵甲猛地撞在門上,徑直將門板撞翻,頓時里面傳來受了驚嚇的女孩子的尖叫。

郭紹聽罷一個箭步奔上去,房間最里面的小窗子下,果然站著一個小娘們,個子不高顯得有點瘦,單眼皮、尖下巴。她拿著手里的一枚簪,帶著濃厚的鄉音的聲音道:“你們想做什麼,我師父是扶搖子,我師父很厲害!你們別過來……”

只見后邊那小窗上有粗木頭欞子,其中一根有個缺口,下面的地面上還有一些木削。敢情她之前是拿著一枚簪就想把木頭磨斷?

郭紹聽到這里,頓時感覺心頭一塊大石頭落地了,他仔細打量著清虛,說道:“我當然不會想對你做什麼,我是來救你的,你都不知道我為了救你,連性命都顧不上了……”

“你好奇怪!我認識你麼……”清虛的背抵著墻,被郭紹那種目光看著,她似乎渾身有點不自在。時不時也拿眼打量郭紹,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舉止十分詭異。

本來毫無關系的人,郭紹卻如此關心她……當然他心里清楚是什麼原因,不過感覺起來還是很玄乎,這就是她們說的機緣?

兩個男女面面相覷了一陣,郭紹終于回過神來,轉頭問道:“京娘呢?叫京娘過來。”

沒一會兒京娘冷冷地走了過來,臉色慘白,但她什麼話也沒說。走到門口她看到了清虛,終于開口道:“清虛,你還記得我?”

“玉貞道長?”清虛的臉上一喜。到底是個十幾歲的娘們,不管是誰的弟子,見到熟人總是能感到安全一些,清虛也不能免俗。

郭紹見狀,便默默退出了房間。沉聲對身邊的兩個親兵道:“看著她們,別讓清虛走丟了。”

清虛和京娘相見說了幾句話,抬頭看時,剛才那奇怪的年輕武將已不知去向。

郭紹走到驛館的院子里,回頭問剛才帶路的官吏:“人是誰殺的?”

“卑職……卑職不知。”官吏忙道。

忽然聽到“鐺”地一聲,刀光一閃,羅彥環拔刀就揮了過來,猛地在那官兒的脖子上頓時,一絲血流到了刀面上。官員大駭,身上一軟,嚇得坐倒到地上。

官兒戰戰兢兢道:“趙、趙崇韜下的令……”

“人呢?”郭紹又問。

官兒道:“前面的潰兵來到了驛館,趙崇韜得知戰敗了,和李將軍等人一起向青泥嶺上午了。”

就在這時,一騎奔到驛館大門,走進來稟報道:“蜀軍主將叫李廷珪,他要求善待被俘的部下,只要咱們答應就投降。”

羅彥環呵呵笑道:“這時候了還能講條件?”

郭紹揮手道:“傳令王璋,答應李廷珪的條件,早解決早省事。”

郭紹又派了人去,讓駐守在白水路頭的李大柱等二指揮人馬向北路集結。然后又分兵把投降的蜀軍將士向青泥嶺北面押送……郭紹與李處耘等商議,打算放棄驛館,只占領青泥嶺高地,然后主力返回北面。

傍晚時分,一干蜀軍將領官員被繩子綁著押到驛館來了。郭紹率眾將在大堂里與之見面。李廷珪等人剛走進大堂,就現周軍將領的目光很奇怪,不是憤怒也沒什麼善意,卻好像李廷珪等人是一塊塊麥餅,或是一堆堆金銀……有那種錯覺。

“敗軍之將,要殺便殺!”李廷珪昂起頭怒道。

郭紹問道:“誰是趙崇韜?”

李廷珪身后一個蜀軍將領道:“我就是。”

郭紹道:“拉出去,把皮剝了。”

李廷珪聽罷大怒,罵道:“誰答應老子不殺俘的,說話當放屁?本將戰敗,死不足惜,有種把我砍了!”

郭紹冷冷道:“戰陣上殺對手不用抵命,殺手無寸鐵的人就得抵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說罷揮了揮手,“剩下的都關押起來。”

這時一旁的桌子邊坐著的左攸,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到的磁鐵,拿著磁鐵向桌子上放著的一堆錢幣靠過去,頓時錢幣沾了磁鐵。左攸道:“真的是鐵錢。蜀國缺銅,拿鐵鑄錢……這些錢咱們拿回去不好使。”

郭紹不動聲色起身,既沒有對蜀軍降將禮遇,也沒有說要殺他們,就只處置了一個人。他從大堂后門出來,招呼羅彥環上前,沉聲道:“你帶人去脅迫那幫蜀軍將領,讓他們派人回去拿錢來贖命……不要鐵錢,拿來鳥用!要金、銀、寶石、絲綢;讓左攸和你一塊兒辦這事,好讓他算一下,什麼級別要多少錢,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羅彥環道:“這股蜀軍士卒是禁兵,蜀國的禁兵也不窮,經常被蜀國皇帝賞。幾千俘虜,一人榨一點都不少了。”

“好,你和左攸全權負責此事。”郭紹道。

李處耘道:“要是蜀國人真拿錢來贖人,咱們就這樣放了?特別是一聲不吭放掉蜀軍大將,捅到朝廷里可不好說……”

郭紹沉吟了一會兒:“李兄所言極是。我看過兩天派人去東京稟奏一下,請旨該怎麼對待戰俘……先去鳳翔告訴客省使昝居潤,不用遮遮掩掩的,就說榨到了錢,他也有一份。”

李處耘道:“蜀軍士卒應該沒事,但那些武將,要是官家下旨要捉拿回東京……那咱們收了錢卻不講規矩?據說綠林山匪都會守規矩的。”

“昝居潤會把軍中敲詐的事打小報告上去。而咱們已經先請旨了,官家和朝廷應該會順水推舟;萬一要讓捉拿回去,那便捉拿回去,只好連山匪都不如……不守規矩了。”郭紹道,“敲詐了錢,除掉在亂軍之中‘損耗’的,到時候也交一些上去。”

李處耘嘆息道:“戰前已經答應了將士們要分錢,為今之計,只能如此了。主公何不把這事交給末將去辦,我教派去的人怎麼和昝居潤說。”

郭紹干脆地點頭道:“那便李兄去辦。”

李處耘便在侍衛隊里找了個認識的都頭,交待他先去鳳翔見昝居潤,又反復叮囑道:“蜀軍余部被圍困在青泥嶺,將領貪生怕死,要求拿錢贖命才願意投降。我部將領怕孤軍深入腹背再遭遇蜀國援兵襲擊,意圖戰決,這才勉為其難答應。”

一行數騎拿了虎捷軍郭紹蓋的印信,次日一早便翻青泥嶺徑直往鳳翔而去。

昝居潤詳細問清了消息,在驛館里尋思許久,果然就開始寫密奏打小報告。他為了把事情說得通透,又將王景部和向訓部在秦鳳成階城里掠奪財貨的事兒也一起寫了,然后論述,禁軍沒占到城,因此才敲詐蜀軍援兵云云;至于禁軍將士說的,是蜀軍主動要求拿錢贖人,頗有蹊蹺之處。

寫好了給樞密院的密奏,昝居潤拿燒漆封了蓋印,遂派隨從信使徑直遞送東京。

此時在東京的周朝君臣正因為攻蜀之戰順利而慶賀……如果王景等部在秦鳳僵持下去,周軍一時就不能輕易對南唐開戰;只有戰局明朗之后才可以拿南唐開刀,以避免兩線高強度作戰。

樞密使魏仁溥壓根不覺得軍隊干點劫掠、敲詐的事算什麼事,只要打贏了蜀國、別的事都可以避重就輕,稟奏皇帝的建議是:青泥嶺蜀軍投降將士由虎捷軍左廂處置;秦鳳普通的蜀軍降兵,仍由去留,願意走的就放掉,以爭取秦鳳地區將士官民的人心。皇帝以為然,當即批準,然后叫文官寫詔書安撫秦鳳降兵。

魏仁溥又建議不管王景部劫掠秦州等人的事,派人嘉獎,下旨王景徙鎮秦州兼西面緣邊都部署。樞密使魏仁溥所論之事都甚是恰當,很快得到實施。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7 PM

第八十八章 輕言細語如在耳際

東京大內金祥殿,是周朝皇帝接受百官朝賀的大殿。這天柴榮從金祥殿出來時,卻是怒氣沖沖。

他走進金祥殿北面的后殿,忽見皇后符氏帶著宮人在門口迎駕,遂稍稍收住了火氣,與皇后一起走進宮殿中。待皇帝坐下,符氏便親手端著一個金盞走上來,柔聲說道:“天氣越來越熱了,官家還這麼大的火氣。”

皇帝見那金盞顏色鮮亮,里面的湯晶瑩剔透,便伸手去接。符氏不動聲色,玉白的手指握了金盞大半,卻不料他接的時候很小心,連手指頭都沒碰著自己。一個穿黃色龍袍的漢子坐在榻上,旁邊一個貌若天仙的皇后遞上金盞,宮殿里的景象卻是非常美麗,不似凡間之景。

皇帝說話客氣,也很尊重符氏,相敬如賓的兩個人,宮人們這麼長時間幾乎沒見他們倆紅過臉。

就算是現在皇帝臉色不虞,也不是沖著符氏來的。他很快就開始說自己為什麼不高興:“吳越王派的使者今天到東京了,奏報南唐國主一口答應蜀國求救,還派了海船從海路想去契丹北漢,這是要合縱對付我朝……”

符氏好言勸道:“因為各國除了稱臣的,剩下的幾個也將大周視作大國上邦,所以才要聯絡那麼多國家才敢抗衡中國。就像戰國時的秦國,六國都敵視秦國,那是因為秦國最強大;現在官家的大周朝就是戰國的秦國呢。”

柴榮聽罷似乎好受了許多,口上卻道:“這麼多國家,自古就屬于‘中國’所轄!”

符氏道:“唐末以來分崩離析,列土分疆數十載,正當官家統一諸國,成就不世之功的時候。”

柴榮聽罷神色漸漸從容起來,又道:“那南唐可從來沒把咱們‘中國’放在眼里,據吳越國在南唐的細作所見所聞,南唐國主李璟常常把北進中原掛在嘴邊,以北伐攻滅中國為己任。我看他確實懷有此心!前朝李守貞叛亂、本朝慕容彥反叛,李璟都想聯絡北漢等國趁機起事;去年我率兵親征北漢,亦是蠢蠢欲動……此人就像臥榻之側的惡狼!”

不料符氏“哧”地忍俊不禁,柴榮皺眉道:“皇后何故訕笑?”

符氏輕輕摸了摸耳鬢的梢,好像生怕自己的形象有損似的,又輕輕掩住嘴笑道:“臣妾不是敢笑官家,而是笑李璟……春秋時,人家越國想勵精圖治,那是臥薪嘗膽不吭聲,哪有還沒準備好就到處嚷嚷的?還嚷了好多年哩,您看南唐打過來了麼?

要臣妾這點見識看的話,李璟唯一的機會在晉朝被契丹人滅國之時,那時契丹退走,中原無主。李璟要是能率兵北上各地節鎮哪能不投?漢高祖見南唐國北上,還敢不敢在河東稱帝還兩說;就算敢了,南唐那麼大地方那麼多人,到中原再拉攏各種節鎮,對漢高祖的勝算還是挺大的。

中原無主這樣的良機他都抓不住,后面那些人叛亂哪像成大器的,叫什麼機會?現在大周在官家的治下君明臣賢,南唐不足為患。”

柴榮聽得頻頻點頭,嘆了一氣,沉聲道:“先父皇駕崩時,先叮囑我,魏仁浦勿使離樞密院……”他說到這里便閉口不言。

符氏聽得奇怪,這句話明明還有下半句,然后才能接上剛才的話題……比如誇自己兩句,說有見識之類的。但官家就此打住,她也不好追問,心下也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難道后面半句是先皇的遺囑,讓官家立自己為后,然后輔佐官家?

她小聲說道:“唐末以后,常常開國皇帝一駕崩,后繼者便難以為繼;先皇是擔憂官家。但官家是一代明君,高平一戰,你已穩如泰山,現在才過去一年半,便可以告慰先皇之靈了。”

柴榮傷感道:“先父諄諄教誨,如在耳際。”

過得一會兒,他又重新把岔開的話題說回了剛才,都是些公事。讓符氏微微有些失落,她有種感覺,總覺得和官家之間好像是君臣,而不是夫妻,總是少了點什麼。符氏暗忖:做婦人真不易,既要以見識和臨危不懼的氣度讓先皇賞識,又要花細致的心思去得到官家的寵愛。

她依然保持著高貴優雅的氣質,並不想學后宮一些卑賤的婦人,撒嬌不講理在男人面前邀寵,實在做不出來……只不過在官家面前,她已經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溫柔可親了。

柴榮說道:“南唐主雖不似成大事之君,但地廣人多、兵多將廣,在我腹背仍舊是一大威脅。必須先除其爪牙!”

符氏聽罷忙問:“官家又要御駕親征嗎?”

柴榮毫不猶豫地點頭。南唐這種國家,調兵到淮南又近,和蜀國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柴榮不認為可以像取秦鳳成階四州那樣,派個一萬八千兵馬,聯合就近的節鎮就能把戰事擺平。攻南唐,必定要演變成更大規模的戰役,精兵盡出,大兵權必須在自己手里。

符氏趁機說道:“讓臣妾陪官家一起去罷。”

柴榮道:“我是去打仗,皇后去作甚?”

符氏終于顧不得臉面了,嬌聲幽怨地說:“去年官家去打東漢,臣妾在宮中每日提心吊膽、度日如年,只能日日吃齋念佛為官家祈願,真是太磨人了……”

她倒是沒說假話,當時真的很擔心。正如她之前所言,五代以來,皇二代很不好當;如果高平之戰柴榮不幸沒打贏,那真不知道東京會生什麼事了。符氏之前嫁過李守貞之子,才沒多久就被滅門,又嫁柴榮,難道又要在亂兵之中靠僥幸求活?

她繼續說道:“這次官家出征,臣妾要一起去!臣妾可以照料官家的起居,說不定還能替你出出主意;在官家煩悶的時候,臣妾也能陪著說說話,你就讓臣妾去嘛……”

“到時再說。”柴榮見符氏一心央求,平素都很少拒絕她的要求,一時不忍拒絕。

符氏忙道:“官家何時出征?”

柴榮道:“正在和大臣商議。原本是打算在今年底趁淮河水淺出兵,但沒料到攻蜀如此迅,眼下看來就可以出征了……朝中還有些不同說法,有人說應該趁水淺好渡河;但也有人說南唐國每年例行‘把淺’,冬天一來就要派重兵駐守淮河,反而不好動手,夏季出兵能出其不意,迅突破淮河一線。”

“冬天好冷,既然官家已經決定了,趁早更好。蜀軍新敗損失慘重,如今聞風喪膽,必不敢擅動;南唐派出去海船,但北漢契丹這個時候恐怕都沒有心思也沒力氣。”符氏似乎很著急。

蜀國上下確實很害怕。孟昶已經幾次調重兵去劍門關等地層層設防了。

孟昶在宮中,顯得有點心神不寧,今天本來是很有意思的一天,但他心不在焉的。正值五月初,是給后宮美女們錢的日子,以往孟昶這時候都瞪大眼睛,仔細瞧各種美女的好處。但今天他悻悻的沒什麼興趣。

宦官正在念名字,念一個名字,就有一個穿上最漂亮衣裳的美人從孟昶的塌前走過,然后領錢謝恩。每個佳人都有被皇帝欣賞的機會。

從早上就開始念,已經念道了中午,走過了無數的美人。孟昶一個都沒看清。這時宮女叫他去用午膳了,他便叫宦官繼續錢,再也沒心情瞧。

花蕊夫人見他心情不好,親手調制了清淡的素菜。她背對這孟昶還在精心調制最后一道菜,身上的衣衫輕薄,身材婀娜。

這時便聽得她柔軟的聲音好言勸道:“天下兵禍兇兇,‘中國’連年興兵,我們大蜀雖然有重山疊嶂屏護,終不能獨善……那些女子耗費很多,卻不能替皇上分憂解難。秦、鳳諸州失利,皇上何不趁現在就選賢任能、整頓禁軍,勵精圖治?”

孟昶道:“現在沒有機會,秦、鳳也失了,等待時機,中國混戰時才能進取中原。”

花蕊夫人頭也不回地說:“不能成就霸業,至少要能自保。秦鳳成階四州,一個月都不到就丟完了,若是‘中國’真要強攻,卻不知如何……”

孟昶聽了,心中也愈害怕,焦頭爛額。片刻后他又生氣道:“周朝上下就是一些賊子亂兵,要朕稱臣絕辦不到,朕這就征調將士,舉國備戰,看他能把朕怎樣!”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8 PM

第八十九章 淮南

周朝東京作了一些準備……實際上準備從去年晉陽之戰回來時,早就已經開始了;今年初攻蜀也只是一個前奏,甚至也只算這一次大戰的一個前期準備。

向訓最先被招回京;韓通出任京城內外部巡檢。吳越國使臣返回南方,帶走了周朝的詔書,讓吳越國整軍備戰,一起攻擊南唐國;又派使臣詔令南平國調兵參戰。

五月中旬,周朝皇帝決定對南唐國開戰。派宰相李谷先行,授淮南前軍行營都部署、兼任廬州壽州知州;韓令坤、史彥等十幾個武將侍衛馬步軍數軍隨從。十天后,柴榮在金祥殿設宴為向回朝的向訓慶功,厚賞了襲衣、金帶、銀器、繒帛、鞍勒馬。然后以向訓為東京留守,判開封府事,並權點侍衛司。任命王樸、韓通為副,留守東京。

五月底,柴榮聽李谷稟報,周軍已在淮水架設浮橋渡過淮水,史彥前鋒出擊在壽州城下擊潰南唐軍數千,進圍壽州。柴榮便詔令部署諸路節度使兵馬出動;自率殿前司精兵出東京,各地軍隊向淮南浩浩蕩蕩進,動員兵力民壯數十萬計。

壽州成為了周軍突破淮河防線的口子,正在淮河中部,位于東京東南面。柴榮派人催促李谷攻城,欲進占壽州作為進攻淮南大軍的立足點。

符氏如願以償隨軍出。她乘坐的是一駕四匹馬驅動的大馬車,寬敞的馬車能減少一些顛簸,道路也比較平坦;但天氣很熱,太陽直曬車頂,馬車里封閉的空間像是蒸籠一樣。

她時不時叫女官敞開車簾透氣,簾子拉開,她也能從馬車里看到外面的浩大景象。周軍馬步在平原上行進,原野中好幾條大路一起排滿了軍隊,連綿的塵霧蔽空,人們就像是舉國在遷徙一樣。

符氏的心思也因這樣壯觀的景象轉移到了大事上,心里一陣尋思,回憶起對宰相李谷的一些印象,心道:讓李谷統率前鋒諸軍,還不如讓侍衛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去。她想了想,又打消了向官家進言的念頭,誰知道官家心里怎麼琢磨李重進呢?

忽然心里一陣反胃的感覺涌上來,符氏回過神,一陣干嘔,旁邊的穆尚宮急忙拿白手絹接在符氏的嘴下面。符氏伸手把手絹拿過來,捂住自己的口,臉色已變得慘白。

穆尚宮驚道:“皇后娘娘,您不要緊吧?奴婢馬上通知曹泰去給你找郎中。”

“且慢。”符氏一把拽住穆尚宮,顰眉道,“我自己要求隨軍出征的,坐在這舒適的馬車里都受不了的話,還出來作甚?”

穆尚宮道:“您本來就不用出來,官家是絕世明君,一定能打贏南唐過,娘娘不必擔心的。”

符氏搖搖頭,聲音里帶著疲憊的感覺,“外面那些將士,在烈日下步行都不言苦,你不要一驚一乍的。”

穆尚宮關切地注視著皇后,皇后的樣子確實是很嬌氣,略尖的下頷更讓她的模樣增添了幾分天然的秀氣,看起來弱不禁風。她平時在宮里都是舒舒服服的,跟著出征真是受苦了。

中軍帶著皇帝的儀仗,還有不少文官和宦官,走得很慢。一連三天烈日曝曬,人馬還沒走到陳州。符氏在一個方形的封閉“蒸籠”里熱了三天,似乎也習慣了,身邊的宮女心里稍安。不過符氏整天沒精打采的,說太顛簸了……這邊的路確實還算平坦,馬車也寬大,不過底部是硬木自然沒有減震設施,走起來著實也很顛簸。就靠鋪在馬車里的軟墊子減少震動,軟軟的毯子毛料卻也讓里面的人感覺更熱。

這天剛到中午,忽然天空烏云密布,打了幾聲雷,沒一會兒就聽到“劈里啪啦”的急促雨點打在車頂上。地面上的熱氣把雨水的濕潤蒸起,符氏輕嘆道:“終于涼快了!”

沒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宦官曹泰騎馬來到馬車旁邊,下馬一邊走一邊稟報道:“再有兩個時辰就到陳州了。官家讓大伙兒冒雨趕路,到陳州再駐扎。”

大雨被風刮著灌進馬車,穆尚宮又趕緊拉下車簾子遮雨。不過雨太大,不一會兒就把車廂里的絲綢毛料都浸濕了,車廂里兩個人的衣服也被從竹簾縫隙里濺進來的水花打濕。

“咳咳咳……”符氏捂著小嘴咳嗽了幾聲。穆尚宮十分著急,拿手背在她額頭上一摸,頓時說道:“哎呀,好燙!這可怎麼辦?”

符氏嗑了幾聲,喘過一口氣道:“不是說再有兩個時辰就到城鎮了麼?等到了陳州,你叫曹泰去稟報官家,說我生病了。”

穆尚宮道:“難道娘娘就這麼熬著兩個時辰麼?”

符氏強笑道:“你現在找郎中來瞧,他抓了藥也沒地方熬藥。外面那麼大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官家都下旨了要到陳州才駐扎。”

符氏只覺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心里直犯惡心,頭昏腦脹馬車又在晃,好像天地都在旋轉一樣。最難受的是頭疼心慌,比僅僅疼痛要難熬得多。她想睡一會兒,也心慌得睡不著。

穆尚宮見她這副模樣,顧不得遵循她的旨意了,趕緊叫來曹泰,讓他去稟報皇帝。不一會兒曹泰回來說道:“讓馬夫趕快點,先把車趕到陳州,然后安頓下來讓御醫瞧病。內殿直馬兵會護送咱們。”

一行車馬加行進,趕到陳州讓地方官安排了宅邸,趕緊把符氏抬進臥房里,穆尚宮帶著宮女又給她把濕衣服換了,在床榻前掛了一層紗遮著。不一會兒,就有年長的御醫帶著隨從,提著箱子躬身進屋。叫人把皇后的手拿出來,把脈。御醫小心翼翼地只把食指掐在她的手腕上,大伙兒都不敢大聲出氣,靜靜地等待著。

過得一會兒御醫道:“脈象微弱,身體太虛了,又有濕熱之毒。”

接著御醫便走出臥房,在外面的桌子前坐下來磨墨寫藥方。曹泰在旁邊提醒道:“娘娘身子骨嬌貴,您可得好好開藥。”

御醫摸著花白的胡須道:“公公盡管把藥渣留著,這些藥沒病的人吃了也沒事。老夫怎敢給皇后開虎狼之藥?”

曹泰又道:“但也得對癥下藥,若是吃了等于沒吃,那不是耽誤娘娘的病情?”

御醫嘆了一口氣,似乎無法回答,提起筆小心地寫了起來。

及至傍晚,大軍到達陳州駐扎,皇帝來到了內殿直侍衛守備的宅邸,把行轅也設置在此。然后親自到內院看望符氏,他一把撩開紗簾走進去,符氏見是官家,還掙扎想坐起來。柴榮忙快步上前按住她,好言道:“別動,安心躺著。”他又回頭看旁邊侍立的宦官宮女,問道:“御醫怎麼說,皇后得了什麼病?”

曹泰忙跪倒道:“回稟皇上,御醫說皇后身子弱,受了濕熱。”

柴榮點了點頭,正待想說點寬慰的話。就在這時,外面一個宦官小聲道:“皇上,壽州派人來了,說有急事。”

柴榮忙對符氏道:“你且安心養病,我去去就來。”

符氏氣若游絲地說:“大事要緊,我只是偶感風寒。”

不一會兒就聽得外面有人急匆匆地說道:“南唐軍大股增援正陽,欲乘戰船攻前鋒浮橋。李丞相下令攻打壽州城的史彥等部退兵,守浮橋去了。”

然后就聽到了腳步聲,一行人離開了內院。

符氏這才想起,自己要琢磨怎麼暗示官家來的,但頭痛欲裂,心慌意亂,根本靜不下心考慮那件事。現在官家又走了,她只好作罷。

不一會兒,她又咳了起來,穆尚宮忙叫宮女幫忙把她翻了個身,輕輕撫著她的背心。入手處,符氏的身子很軟像骨頭都沒有一樣,任由近侍折騰。

她又小聲道:“讓曹泰過去在官家旁邊服侍,看看官家在做什麼,前方戰事怎麼樣了。”

穆尚宮忙著急道:“娘娘,你別想那些事了,養好了身體才最重要。”

宮女把熬制好的湯藥端上來,穆尚宮先嘗了冷熱,然后吹了兩口氣,這才叫人把符氏扶起來喝藥。宮人又拿來了沙漏計時,每次喂藥都精心準時。

不料每日進藥仍舊不見起色,符氏的病反而越來越重了,過了幾天,她每天都要昏迷過去不省人事,進食也只能吃下去熬軟的白米粥,油葷更是一滴都不願意沾。

柴榮認為隨軍的御醫醫術不高明,又下旨派出快馬去東京傳召另外一些御醫。眾人疾行,數日便到陳州,一眾御醫連夜為符氏診斷,也只說是受了暑,判不出什麼大病來。大伙兒拿以前服用的藥方琢磨了一番,還仔細地檢查留下來的藥渣,照舊開了一些藥讓符氏繼續服用。

她偶爾清醒時問話,想知道皇帝在哪里。隱約聽到曹泰說,周軍在正陽附近打了一場大勝仗,擊敗了南唐軍援軍,光斬就上萬級;但壽州等重鎮依然久攻不下。官家似乎要離開陳州了,準備南下前去壽州。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09 PM

第九十章 要死了

符氏臥床不起,初時只是渾身燙沒有力氣,過了十來天,她咳嗽得越來越兇。御醫們直接在內院住下來,日夜詢問宮人她的病情進展。

一天傍晚,她照舊咳個不停,宮女拿熱毛巾給她擦臉,穆尚宮在一旁著急地勸道:“娘娘忍著點咳,這麼咳怎麼受得了?”

“哇”地一聲,忽然符氏吐了一口,睜開眼時,只見周圍的人臉色大變,宮女收了毛巾藏到了身后。符氏喘了一口氣,咬牙道:“給我看!”宮女不敢抗旨,小心拿出毛巾,只見上面有一塊嫣紅的血漬,符氏一看暈了過去。

沒多久,柴榮又到內院來了,對御醫們一番質問。這時候符氏幽幽醒轉,她沒有睜開眼,聽到了柴榮在外面罵當值的御醫。

這時有一個御醫著急了,脫口說道:“皇上,娘娘的脈象只是虛弱。這不是病,是命數!氣數到了,咱們只能治病,如何救得了?”

符氏聽到這里心里更慌,恍惚之中想起了多年前府上來的一個麻衣道人,看面相的,說她的下巴沒生好,命中注定結局不好……意思是不得好死?

想到這里,她心里傷心極了。平素她都是非常樂觀的一個人,但此時只覺得天地一片黑暗,一種莫名的害怕涌上心頭,壓得人喘不了氣似的。她用力喊道:“官家……官家救我……”聲音卻很小。

這時穆尚宮的聲音道:“官家剛剛走了。”

符氏微弱地咳了兩聲,問道:“官家是不是要去壽州,他什麼時候走?我想見他,叫人去喊官家。”

穆尚宮擦了一把淚,哽咽道:“奴婢馬上去叫曹泰,讓他出門找官家回來。”

“嗯。”符氏呼出一口氣,瞪著眼睛看著罩頂,“我等他。”

過得片刻,符氏又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剛剛挑開紗簾進來的穆尚宮見狀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符氏臉色蒼白憔悴,完全沒有了平時那從容端莊的氣質,確是可憐得很,她幽幽問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穆尚宮忙道:“不會,娘娘定會長命百歲,病養好就沒事了!”

“你莫騙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符氏的聲音斷斷續續、微弱又帶著傷心,“東京的御醫是醫術最精湛的……但我不想死,不想死……”

穆尚宮道:“娘娘這不還好好的能說話麼,可別往壞處想。”

符氏確實還沒有要死的樣子,但她覺得自己要死了,傷心起來反倒比之前的幾天精神好,起碼沒有成天昏睡。她又說道:“就算我是皇后,卻什麼都沒做,如果死了,人們會很快把我忘掉吧……我要見官家,我告訴他……把我扶起來,給我梳妝。”

穆尚宮等人當然不聽,皇后現在的狀況,這種要求只當是胡話。

過了不知多久,她又累得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這時宦官曹泰彎著腰入見,見皇后睡著了,也不打攪,徑直在床前跪著。

符氏睡得不沉,一會兒就醒過來,她睜開眼見曹泰跪在那里,驚道:“我還沒死,你跪著作甚?”片刻后她似乎又想起叫曹泰干什麼去了,便問:“見到官家了麼?”

曹泰小心道:“回娘娘的話,見到了。官家明天就會出去壽州,今晚不知會不會來……”

這老宦官頭已經花白,臉略尖、皮膚又白又細卻沒多少皺紋,身材單薄,長得沒有半點男子的樣子。此時他卻一臉嚴肅,眉間起了兩道豎紋,似乎若有所思,在艱難思考著什麼。這時他抬起頭來,擺頭看向穆尚宮。穆尚宮對這些動作何其熟悉,急忙招呼服侍在側的宮女,趕緊退走。

若是曹泰要和皇后說關于官家的悄悄話,真是求穆尚宮去聽她都不願意,不知道是最好的選擇。

曹泰回頭看簾子外面沒人了,這才開口道:“有些話奴家不知當講不當講。”

符氏幽幽道:“說罷。”

曹泰沉吟片刻,不太好在皇后面前叫她別說出去,這種話不是他一個宦官該在皇后面前說的,只好暗示道:“她們都出去了,那奴家說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奴家走到前院廳堂,外面站著侍衛,里面有幾個大臣。門開著,奴家就在門口側邊想聽官家和大臣說什麼,若是不要緊的事,便打算求見。然后就聽到魏仁溥說……說如果皇后薨了,不能舉喪。因大軍攻淮南之戰剛剛開始,軍中舉喪不吉。”

符氏瞪著眼睛,急道:“他們也覺得我要死了?”

曹泰道:“有個御醫不會說話,說了不該說的!官家相信御醫的診斷,這才以為皇后娘娘……娘娘不必擔心,等病好了,便治那個御醫的罪,奴家已經記下名字!”

符氏咳得好一會兒,又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

曹泰的聲音更低:“官家說衛王還有女兒,準備續娶衛王次女,符家恩寵仍然不減……只是,皇后娘娘提過,要把您的妹妹許給虎捷軍都使郭紹,他在秦鳳也立了大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建節了……此事恐怕只能作罷、只能失信于郭紹。當然奴家不敢在官家面前提這事。”

符氏又怒又傷心:“我還沒死!怎麼就想到娶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沒說什麼好聽的。他覺得把這事兒如實告訴皇后,已經是出于感懷知遇之恩,才甘願不惜付出可能觸怒龍顏的代價……要不是心里著實也向著皇后,如果僅僅是為了投效得好處的話,說句難聽的是樹倒猢猻散,皇后一死還能指靠她什麼?何苦再說這些話?

不過官家沒說錯,如果他願意續弦符二妹,也算是對符家的恩寵了。對于符家而言,是大符在朝里為后、還是符二妹根本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符氏哽咽道:“我死了,你們就沒人真正傷心麼?曹泰,你是不是也已經準備投效我妹妹了?”

曹泰默不作聲,萬一皇后真死了,自己還得活下去,當然要投靠后宮新的主人。不過他為皇后效力那麼多,好不容易得到信任,主人一下子就沒了,竹籃打水一場空,怎麼能不難受?而且符后待他不薄,心里也是感恩的,肯定也不好受。

“郭紹……紹哥兒來救我!”符氏突然喃喃說道。

曹泰道:“他只是個武將。沒有人會威脅到皇后娘娘,您還是安心養病,要是病能痊愈就好了。”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0 PM

第九十一章 陰霾

遙遠地地方傳來隱隱的雷聲,陰霾蔽空。

固鎮據點附近很荒涼,但近月以來北面上坡上每天都敲得“叮叮當當”,無數的民夫士卒正在修一座城堡,山坡上塵煙騰騰毫不熱鬧。

郭紹在據點軍營門口瞧了一陣,不知怎地,今天總覺得心神不寧。他抬頭看天時,天空烏云密布,沒有陽光卻悶熱異常。一旁的羅彥環慢悠悠地說道:“要下雨哩,下雨前就是悶熱,汗水不停地冒。”

話音剛落,天地間電光閃耀,郭紹提起心來,果然等了片刻便“喀喀轟”地一聲巨響。這一身驚雷沒把他驚醒,卻有一種莫名的心慌襲上來,總覺得好像會生什麼事一樣。

空中烏云涌動,風也刮了起來。沒一會兒,豆粒大的雨點便斜飄飄地灑將下來,山頂上的民夫士卒四散找地方躲雨,無數的人在山上走動,和天地間無形的氣勢比起來,就好似螻蟻一般。

風雨飄搖,地面上濺起水霧夾雜著還沒濕透塵埃,在風中一層層地涌動。

“嘩嘩……”瓢潑似的的大雨好像動了怒一般在風中呼嘯傾斜下來,急促得就像催促的鼓號。空氣中很快就被層層疊加的雨簾彌漫,雨聲風聲的嘈雜無孔不入,一片喧嘩。

郭紹感覺有些恍惚,好像這嘈雜聲和朦朧陰沉的景象中,正有千軍萬馬在吶喊。不,不是看得見的千軍萬馬,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中死掉的無數亡魂,正在荒野之上、山川之間哭泣、悲鳴。

他長吁一口氣,沉下心一想:虎捷軍在青泥嶺得手后,為防蜀軍援兵爭奪青泥嶺;退路又太難走,他已經將虎捷軍主力已經盡數撤到固鎮。蜀軍不太可能追過青泥嶺,固鎮應該是比較安全的后方了。

既然如此,心慌又從何而來?

郭紹轉身離開營門,徑直從雨中往中軍行轅方向走。后面的部將喊道:“郭都使。”他沒有理會,任憑雨水浸濕甲胄和里面的衣服布料,故作鎮定地步行。

步行了好一陣,走進作為中軍行轅的一片青瓦土墻的建筑群。只見京娘和清虛正在屋檐下看雨,清虛把手伸到屋檐邊緣,接著從瓦上留下來的雨水把玩,她看起來百無聊賴。又見郭紹徑直從雨中走來,便與京娘一起好奇地看著他。

郭紹走到屋檐底下,站的地方積了一灘水。他看向清虛,說道:“我已經派人去峨眉山找你師父了,這都一兩個月了,蜀軍運錢贖人的已來過兩趟,陳摶怎地還沒來?”他終于忍不住加了一句,“你師父應該會關心你的死活吧?”

清虛無辜地看著他:“我師父不是睡覺,就是四處游學。你派去的人不一定找得到他。”

郭紹又問:“如何才能找到他?”

清虛道:“峨眉山有一座道觀,師父常在那里落腳。要不你讓我去,我在峨眉山等他,以前師父也總是找得到我。我見到了師父,就說你和玉貞救了我的性命,讓他來找你們。”

郭紹不答,心道我放你走了,如果陳摶不來,我上哪兒找人去?

清虛又問:“你找我師父作甚?”

郭紹好言勸道:“蜀國與中國還在戰爭狀態,蜀道很危險,你現在和京娘在一起很安全。”

清虛道:“你把我送到華山也行,等師父從峨眉山回來,會去華山,他會來找我。”

郭紹不作理會,轉身進去換衣服了。心道反正陳摶的弟子在我手上,至少有一張底牌;若是手里一點東西都沒有,今后要求他,連一點關系都沒有,如何見得到人?

他拿了一件布袍換上,想著這大雨天的不可能有什麼戰事,便連甲胄也不披了,叫侍衛拿木架子掛起來晾。他從包裹里拿出一封書信來,在雨天左右無事,又看了一遍。

向訓回京后寫的信。提起朝廷已經全面對南唐國開戰等事。郭紹這回駐守固鎮,沒能立刻參與淮南之役,不過現在他反而對軍功沒有什麼期待急迫心情……若是換作攻蜀之前,他肯定很著急去立功。但自從上次琢磨了符皇后的事,便沒什麼了心思。后來連蜀軍送來了贖人的財貨,他也沒興趣過問,直接叫左攸和諸武將拿來分掉。

之前還只是掛念著,最近這幾天不知怎地,精神非常恍惚,莫名焦躁。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一般。

郭紹回頭見硯臺丟在墻角,便招呼門口值守的親兵侍衛,喊道:“那邊的硯臺,去裝點水調一下墨,我要寫信。”

“喏。”親兵應答了一聲。

那硯臺上回用了沒洗,里面本來就沾著干涸的墨,拿點水一調就是墨汁。郭紹擺好紙筆,便琢磨著給向訓寫信,準備在信中提及皇后,問問皇后近況。

他寫信還是那樣,有斷句符。這個他不是擔心別人不能識字斷句,字面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口語文字,這玩意已經脫離了文言斷句的規則。他也不使用標點,寫到語氣停頓的時候就打一個墨點了事,反正看信的人應該讀的通。

不一會兒,京娘入見。她上前招呼,郭紹頭也不抬,拿毛筆指著左邊,他剛才記得那里有一條圓凳。京娘見他寫得專心,忍不住好奇,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只看一眼,就現上面潦草又有許多墨點的文字,她的神情頓時愕然。

郭紹察覺她的目光,並不以為意,反正他是個武將,識字都算不錯了。他心道:其實我讀的書學的知識,比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多,只不過沒有專一研讀古文而已。

京娘道:“清虛在這里成天無所事事,想去華山,我看送她去華山罷,扶搖子也常常會去華山……”

“絕不能放走清虛。”郭紹脫口道,沒有半點猶豫。

頓時京娘沒有了聲音,他這才回過神:京娘也不知道自己的考慮,這麼說一定會讓她感到很奇怪。

但等了一會,卻沒聽到京娘問為什麼不能放走。郭紹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心道她不問正好省去解釋,因為本來就難以解釋。但他又不放心:清虛是個女的,時時刻刻能看管清虛的人只有京娘最方便;而且清虛也信任京娘,只要京娘能穩住她,便能省去許多麻煩。

郭紹不禁問道:“你不問我為何要留住清虛?”

京娘的聲音沒有了剛才的隨口,口氣很冷淡:“你想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我只需遵命。”

郭紹道:“你又不是軍中的部將,只有軍人才以服從命令為分內之事。”

京娘沒有回答。

郭紹抬頭看她的臉,皺眉道:“你不會為了報清虛的恩,私自把她放了吧?”

京娘道:“你不信任我?”

信任當然分輕重和程度,郭紹現在已經信任京娘對自己沒有什麼危險,但有些事他誰都不說的,也說不清楚……京娘不了解清虛的重要性,若是放了又能怎麼辦?

郭紹嘆了一口氣,心里有些煩悶,說道:“反正你絕不能放走清虛!今后你和清虛要離開中軍行轅,都必須讓我知道;我會下令值守武將看好。”

京娘冷道:“不用侍衛看著,我比他們更能服從你的意願。只要你下令,我都會遵命。”

郭紹聽得蹊蹺,抬起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番京娘。她的身材高大,身姿舉止之間確實沒有什麼女子的扭捏,不做道士聖姑之后,連那點故弄玄虛的模樣也不見了,氣質反倒很像一個軍人一般。五官乍一看去也毫無女子的嬌媚之感,卻是嚴肅堅定,眼睛最是明亮;郭紹有種錯覺,她的眼神里帶著某種極端情緒。

他頓時一愣,恍惚覺得面對的是一個職業女強人。京娘竟然直視他的眼睛,在這個時代,婦人這麼做是相當無禮失態的舉止……郭紹不禁想:難道是見了部下女道士和那一幫尼姑被殘殺后,她心理出現了問題?

這時又聽得京娘冷冷道:“你不相信我,是因為你不了解我是怎樣的人。”

郭紹皺眉道:“令尊是武將?”

京娘道:“不是。先父以前在南漢,只是一個門客,我也曾在先父身邊效力。”

郭紹沉吟道:“先父?他已經過世了?”

“是。幾年前,先父的主公得罪了一個權貴親屬,對方派了幾十個刺客圍攻府邸。先父奮力護衛,戰死了。”

郭紹便表現出亡者的尊重神態,贊了一句忠勇。京娘面無表情道:“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何況只是看管清虛。”京娘忽然變得頗為怪異。正如她所說,認識她這麼久了,郭紹覺得自己確實不是真正了解她。

“任何事?”郭紹輕輕把毛筆擱在硯臺上,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京娘,沉吟不已,似乎很難理解她今天的言行。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0 PM

第九十二章 發酵

京娘都把話說到那份上,郭紹便讓她看著清虛。六月中旬,樞密院事帶著公文到來,調郭紹部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回東京整頓。

郭紹預感到自己將會被調到淮南戰場參戰,這些安排是不是通過皇后的影響?他心中還是不安生,對未知的恐慌……不過軍令還是要執行。

王景此時已出任秦州節度使、加兼西面沿邊都部署,他能調動西北諸鎮的兵力換防。郭紹要調兵離開固鎮這種扼守道路咽喉的地方,須得等待王景派兵前來接手軍事據點。

于是諸部兵馬暫時沒動,只是開始準備行程。

郭紹精神萎靡,幸好目前不用作戰,否則狀態真是極為不好。暴雨已經停了,天氣又恢復了炎熱,還有很多蚊蟲。當天晚上,他在木板草席床上十分不舒服地入眠。

陳舊的瓦房屋子,空氣中彌漫著有點像燒秸稈的味道,是民夫送來的干草藥,據說可以熏走蚊蟲。郭紹認為就是蚊香,但這種蚊香似乎作用不明顯,耳邊仍舊有“嗡嗡”的蚊子攪得人心煩。軍中沒有準備蚊帳,穿著衣服都被叮得手腳上全是紅疙瘩……還好不久就要回東京了。

迷迷糊糊中,郭紹忽然發現床邊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著睡衣一樣長長的衣裙,披頭散發。他大驚,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動不了!那女人像自己的姐姐,又像是符皇后……都不像,她就是個女鬼!

郭紹覺得自己膽子還算大,但這時發現手腳都軟了,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她幽幽說:我要走了,來向你道別。

只一會兒工夫,郭紹都沒看清人,也來不及反應。人就不見了,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抬頭看去,門開著,門外煙霧騰騰……好似濃霧,又好像彌漫著什麼煙,泛著幽藍色的光。那霧、那光帶著凄清,帶著幽冷。

郭紹頭昏腦漲,猛然想坐起來,終于睜開了眼。頓時發現自己滿頭大汗,眼前的霧和光都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屋頂上沾滿了塵埃的蛛網,陳舊的瓦頂;黯淡的光線,窗戶的縫隙里閃著火光,忽明忽暗。空中依然能聽到蚊子“嗡嗡嗡……”很小聲卻似乎無孔不入的煩人聲音,鼻子里聞到一股燒過的煙灰味兒。

身邊沒有一個人,他漸漸才想起自己真身在陌生的固鎮,自己是這里的一個過客,等王景的兵馬來接防就要走了。

他想起來不是后怕,竟然有點悵然若失,那個女人就算不是姐姐,是符氏也好。

忽然之間,他才漸漸感受到,就算不娶符二妹也不是那麼要緊,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可以接受……但他舍不得失去符氏的關懷,哪怕連她什麼樣子都沒看清過。

除了屬于“少年郎”的記憶,最近幾年郭紹就見過符氏兩次,第一次在東京鐵匠鋪,太遠了沒看清;第二次是護送符氏去大相國寺還願,她先在馬車里,后來被一群人包圍著,郭紹哪敢不顧禮儀目不轉睛去瞧?然后她在佛堂里背對著說話,郭紹當時連臉都沒看清,別的時候都是躬身行禮眼睛只能看地面。

但自己為何會那麼沉迷于她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

郭紹爬了起來,打開門走出臥房,只見天上一片黑暗,夜幕當空,還不到早晨。遠處的藩籬附近,正有一小隊士卒緩緩走過,巡視著中軍行轅周圍。藩籬上放著火把,中間的空地上點著一堆柴禾,已經燃燒過半,露出了木炭特有的形狀。

在固鎮據點及周圍,有至少六千人,光是中軍行轅都很有多他認識的熟人。但此時此刻夜色如此凄清,他莫名地感到非常孤獨。

忽然一聲細微的響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郭紹抬頭看時,只見屋檐下有一只燕子,接著空地上的火光,他看清了那鳥如剪刀一般的尾巴,應該是燕子。他頓時覺得十分奇怪,在這里從來沒見過燕子,哪怕是剛入蜀國作戰的春季、應該是燕子常見的季節,也沒見過,怎麼在這里看到了一只?何況固鎮據點那麼多人,什麼動物還沒被嚇走?

郭紹仔細地瞧了一會兒,心道:人世間真有靈魂,沒有靈魂自己是怎麼到一個古代人身上的?難道這只燕子是人的靈魂變成?

一時間他是患得患失,感覺完全沒有了作為武將的銳氣。

夜里的種種異象,至少在郭紹看來是某種玄虛的暗示,讓他當晚再也無法睡著,一會兒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在行轅里四處看看,消磨著半夜的時間。當然他也對這些東西將信將疑,懷疑是最近自己精神狀態不佳導致的胡思亂想。

但到了次日中午,向訓的回信到了,是向訓的家臣專程跑路送來的。

他掐著手指一算,送信到拿到回信一共只有半個月。這封回信走得非常急,郭紹忙拆開信封查閱。通篇是文言,這個時代的人寫在紙上的東西習慣用之乎者也,郭紹看得懂,關鍵是沒有標點密密麻麻一片看起來很吃力很費神。皇后重病?從東京請御醫十數人不能救?

郭紹心里頓時一涼,忙細讀內容。向訓在信中說得仔細,“隨駕親征,炎暑遭大雨,積憂成疾。”

他頓時又想起昨晚的跡象,這封信跑了千里路,寫信到現在已經過了至少幾天;向訓得知皇后染重病也需要時間……難道皇后已薨?

這時京娘先走進堂屋,見郭紹一臉紙白,如遭大厄。她看了一眼他手上發抖的信紙,忙問:“我可以看麼?”

郭紹愣坐在木凳上,仍由京娘拿過書信去瞧。她看得很快,看這種信她似乎比郭紹要輕松得多。京娘看罷問道:“你是擔心皇后?”

郭紹不答,問道:“清虛在哪?”

京娘忙把清虛叫過來,此時郭紹的神情和剛才又有所不同,他板著臉,冷冷的樣子。清虛把手按在平坦的胸脯上,表現得有點誇張,好像被嚇到了一樣,回頭對京娘道:“郭都使不會要吃人罷!”

郭紹徑直問道:“你師父陳摶教給你多少本事,你會救人麼?”

清虛一臉無辜道:“師父平素除了睡覺就是一個人忙自個的,根本不管我。我可沒學會多少東西,就看他煉丹一知半解的,再說我們是修行的道士,又不是郎中。”

京娘也皺眉道:“清虛才十幾歲,能學到多少東西?陳摶不好找,但也許可以去華山試試找麻衣道者。”

郭紹問道:“麻衣道者是誰?”

京娘道:“就是扶搖子陳摶的師父。”清虛也幾乎同時說道:“我的師公啊,麻衣道者你都沒聽說過!”

郭紹脫口道:“那你怎麼不早說?”

京娘道:“之前你沒告訴我要找扶搖子作甚,我如何說?”

郭紹愁眉苦臉的樣子頓時又升起了一點希望,立刻起身道:“半個時辰準備,咱們即刻啟程,晝夜兼程趕去華山。京娘你去準備隨行之物,我召集部將交接兵權。”

他一面下令親兵敲鼓,傳令指揮使以上武將到中軍議事,一面從自己的包裹里把兵符、印、任命狀等物一股腦兒拿了出來。及至部將們陸續到達大堂,他便把自己的東西擱在正面作為公案的木桌上,什麼多余的話都沒有,直接說道:“我有要事要即刻趕回東京。我現在任命李處耘為‘暫領第一軍都虞候’,他日稟報侍衛司步軍司;虎捷軍第一軍、第二軍兵權交由李處耘將軍暫代,排陣使羅彥環為副。過陣子王節帥的人馬來接防、並遵朝廷調令回京,諸事皆由李處耘負責。不得有誤,抗命者可由暫領兵權主將處置!”

李處耘聽罷大胡子的臉上似有紅光,表情倒是保持著嚴肅,忙與羅彥環一起出列,抱拳道:“末將等遵命!”

郭紹說的那個暫領,便是臨時的意思……但又說會稟報侍衛司,那軍都虞候的軍職正式任命就幾乎沒有什麼問題了!因為第一軍都虞候已經戰死,出現了空缺;攻蜀之戰又相當迅猛,大獲全勝,這時候主將在朝中請功,把軍功述說一遍,侍衛司如果沒有別的考慮必定依照本廂都指揮使的意見任命武將。

李處耘以前不過是西北一個節鎮的節度使手下的裨將,數月之內直接升任禁軍正規軍的軍都虞候:相當于王牌軍副軍長,升遷速度是非常迅速……甚至可以說是極其難得。沒有參與過“決定皇位”之戰的高平之戰的武將,后面已經很難有高平之戰后那種平步青云的機遇了。

“末將定不負使命!”李處耘道。

郭紹道:“別的事,待恰當時我定會表功,望諸位各司其職。”

眾將拜道:“末將等領命。”

郭紹將兵符印信丟在大堂公案上,叫楊彪羅猛子準備戰馬及行軍用物,帶親兵十七人隨行。這一次出行完全沒有事前準備,顯得匆忙而倉促。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1 PM

第九十三章 最關心最在意的人

“噠噠……”一群馬正在驛道上飛奔,土夯的大路在炎炎烈日下非常干燥,沉重的馬蹄踏上去,只見一股黃塵在路上急速奔騰。

京娘帶著瘦弱的清虛騎一匹馬,倆人的頭上包著白紗布,包得嚴嚴實實的只剩兩雙眼睛。她們就在郭紹后面,一回頭就看得見的地方。其他人都沒有披甲,只穿著布衣,騎馬很急帽子也沒戴,大伙兒清一色用布條束著發髻,一個個只帶短兵弓箭。飛馳的駿馬,風呼嘯而過,人們頭上的布條和衣服吹得迎風亂飄,沾滿了塵土。

急促的馬蹄聲,就好像擂動的戰鼓,催促著郭紹原本就如焚的心。

華山,位于關中,屬于周朝轄地;在京兆府(今西安)以東二百余里,大伙兒只要奔到京兆府,一個白天內就可以趕到。關中京兆府是周朝重地,驛道很太平,在驛館可以換馬,速度不是問題;問題是擔憂。

一行人不間斷疾奔,及至當天下午,他們已在平坦的驛道上奔出京兆府一百余里。忽然之間最前面“轟”地一聲,一匹馬前蹄跪地,馬上的軍士徑直向前飛了出去,痛叫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翻了好幾個骨碌才躺下。郭紹等忙勒住馬,他喊道:“兄弟,你沒事罷?”

軍士掙扎了一下,回答道:“好痛!主公先走,卑職緩一緩才能騎馬。”

郭紹抬頭看時,那匹馬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還沒死但已經爬不起來了。他回頭說道:“留下一個人照料他,若是受傷重了,把他弄回京兆府找郎中治傷。”他說罷把腰間裝金銀的錢袋取下來,丟在路邊,遂下令所有人換乘馬匹。然后策馬繞過那匹倒下的軍馬,繼續前奔。

不一會兒天上烏云密布,突降暴雨。這已經是他們從固鎮出來短短幾天第三次遇到暴雨了,夏天的驟雨很容易見到。

天地間電閃雷鳴,風刮得呼呼作響。清虛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好冷啊。”郭紹回頭看時,京娘默默地到了隊伍最后面。他會意,雨水濕了衣裳會走光,婦人出門在外確實有諸多不便;上次遇到雨不小心看到她穿著濕衣服的樣子,束縛在胸脯上的白綾輪廓都能看見,就好像在現代露出了胸罩帶子一般。不過騎馬狂奔,雨一停衣服就干得特別快,氣溫本身就比較高,又有風吹著。

“清虛,你確定麻衣道者在華山臺觀?”郭紹大聲喊道。

“你說甚?”摟著京娘的腰的清虛喊了一聲,她說話也不清晰。郭紹便又將長句分開,慢慢重復了一遍。清虛也大聲喊道:“我不知道啊!師公大多數時候都在臺觀,但有時候會去武當山!”

郭紹心里更是憂心忡忡,如果麻衣道者不在華山該當如何?

此時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上天展示了巨大的自然威力。饒是郭紹清楚雷電是云層里的正負電荷對撞,也不禁嘆息:難道真的有天道命運?

麻衣道者長期住在華山臺觀,若是這次去他恰恰不在,這難道就是天命注定的事?

當天晚上,他們已到華山下,馬上要進入山區道路難行,郭紹下令找地方休息一晚,次日一早上山。向導都不用找,清虛知道臺觀在哪里……那是個在場所有人都沒聽說過的道觀,沒人知道在哪里,一時間只有清虛知道。麻衣道者似乎不像陳摶一樣喜歡到處游歷講學,知名度反而不如他的徒弟。

華山腳下有客棧,而且不止一家。這個時代的名山名景雖然不像以后風景區商業化那般熱鬧,但總是有不少人尋山問水到處游歷,而且這種人一般都還不缺錢;有錢賺的地方,何況又在關中,食宿是不必擔心的。

郭紹等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他也不覺得這些地方又黑店。就算有,他們一行大都是軍漢,也不容易把他們怎麼著;何況京娘在江湖上非常小心,經驗豐富。

唯一的問題,郭紹晚上非要住在京娘和清虛的房里。京娘沒說話,清虛很不同意,她生氣道:“人家雖然是道士,卻也是女的。你一個漢子要同處一室,像什麼話!你想做什麼?”

郭紹此時哪有心思猥褻婦女?他說道:“你們在暖閣里住,我在這里打地鋪,你放心,我好歹也是禁軍廂都指揮使,必不會做出失禮之事。”

京娘應該早就看出來他心里掛念什麼了,便勸道:“我會照顧好清虛,不會出什麼問題。”

郭紹執意,冷冷道:“你不是說任何事都會聽命于我?”

京娘便不做聲,說道:“我們要沐浴更衣,你在外面不要朝這邊看。”

郭紹愣了愣,便走到簾子外面找條凳子坐著。等到里面傳來了水聲,他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心道:自己怎麼變得如此多疑小家子氣?如果一個人誰都信不過,事必躬親,能做多少正事?

不過,這應該是最近心力憔悴的原因,人在焦慮時就容易出現抑郁、壓迫等情緒。他忽然嘆了一口氣,嘆道:“為什麼我最關心最在意的人,都不能看到好結局?”

一時間房間里安靜了下來,連清虛似乎都感受到了他的傷感,沒有嚷嚷爭執了。

郭紹也不洗澡,京娘給他墊了席子毯子,果然就在地上睡了一晚上。不過他確實表現得很君子,沒有任何不光彩的行為。

次日一早,眾人吃過早膳,買了一些干糧,把水袋裝滿水。店家見他們帶著許多馬匹,好心提醒:“要上華山,山勢陡峭,騎馬是萬萬做不到的。”

清虛也說沒法騎馬,于是郭紹留下數人在客棧住下,然后帶著剩下的人在清虛的指引下沿路上山去了。

果然路很不好走非常崎嶇,有的路段是在石頭上打出來的臺階,外側又沒有護欄,必須要小心行走,否則滾落下去恐怕是活不成的。郭紹轉頭看去,只見煙霧彌漫,山在霧中如同仙境;在如同云層的煙霧之中,山石上的松樹長在懸崖上,這似乎就是很常見的畫,迎客松?

在現代他沒有時間和錢來游覽這個地方,這還是第一回到華山,不過卻沒有旅游的心情。閱名山勝地,不過是找一份好心情,若是心里焦躁掛念著事,就算是眼前這如同仙境一般的景象,也是枉然。

眾人相互提醒著小心謹慎,從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郭紹完全不知道走了哪些路哪些山,沒有人有心情像導游一樣給他介紹名字和來歷,大伙兒一路上顯得很沉默。

終于在山林之間,拾路而上時發現了一座古樸的道觀,甚至有些破舊。郭紹忍不住問道:“這就是臺觀?”

清虛道:“是了。”

郭紹遂不顧走得雙腿酸軟,咬牙加快了腳步。果然見到一道木門,上面還雕琢著一些樸素的圖案,門沒關虛掩著。里面傳來“唰、唰……”有節奏而緩慢的噪音,似乎有人正在掃落葉。

郭紹沉住氣,走上前先敲了幾下門。心道:畢竟是有求于人,先得懷著尊重的心情,然后才能辦事。

不料清虛道:“別理他,他又聽不見。”她指了指耳朵大聲說:“聾的,也不會說話,木頭人!”

郭紹走到門口,見是一個須發稀疏的老頭,果然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掃落葉,掃得非常慢……照這個速度,要掃整個院子豈不是要一整天?

老頭抬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他看著清虛張了張嘴,然后便不理會其他人,也不阻攔。這地方真是好像可以隨意進出一般……而且那掃地的老頭目光昏暗,完全不像什麼掃地高手,倒像有點老年癡呆的人一般。有能耐的人,哪能像他一般長著一雙渾濁的眼睛?

清虛道:“問他沒用,我們進去找吧,看看師公在不在。”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2 PM

第九十四章 折陽壽

終日不散的云煙深處,人跡罕至的道觀。郭紹見到了一個須發全白的老者。

大概在場的所有人都能肯定他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在這里苦修,只有兩個仆人陪伴,其中一個還又聾又啞;高山之上連食物都很不容易搬上來,若是人為了名利,縱是有萬貫家財住在這地方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麻衣道者坐在一顆松樹底下的石桌旁邊,石凳上點著一副草編的墊子,桌子上擺著紙筆硯臺鎮紙。果然是一身破舊的土灰色麻布衣服,連白發上束發的帕子也是粗麻。

“師公!”清虛跑了過去,臉上神情激動,十幾歲的小娘實在不能做到麻衣道者那般淡定自若,她帶著委屈,聲音卻是十分清脆輕快,“師父把我留在蜀道上,蜀國的官兵說我是奸細,把我抓起來了,這位郭都使是周朝的將軍,他救了我,但是又要我找師父救他的人。師父在峨眉山,我們過不去,就來華山找師公。”

麻衣道者不理會自己的徒孫,卻把目光盯在郭紹的臉上,一會兒微微搖頭,一會兒又皺眉,表情有點怪異。

“師公,師公!”清虛撒嬌般地喊他。

麻衣道者道:“你說甚嗎?”

“哼!”清虛徹底生氣了,“人家說了那麼多話,您怎麼一句都不聽?”

隨軍軍漢都在外面院子,郭紹和京娘兩個人站在那里,沒人招呼他們。郭紹上前見禮:“在下叫郭紹,久仰麻衣道者尊名,冒昧拜見,叨擾了老仙修行,還請多多包涵。”

麻衣道者說道:“你這人好生奇怪。”

郭紹愣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忙客氣道:“不知晚輩哪里失禮了?”他按捺住心里的焦急,陪這人在這里廢話,實在是有苦說不出,真的是裝孫子一樣。

不過為了見麻衣道者,著實費了不少力花了不少心思,好不容易才見到了。希望麻衣道者確有本事……這一點郭紹倒不怎麼懷疑,首先這個老道士肯定不是欺世盜名圖名利的人,世道人心功名利祿,能參破名利的人本身就不是普通人了。

再者郭紹也納悶,這老者究竟多少歲了?

據說扶搖子陳摶在唐朝時就考過進士、還被皇帝召見賞賜宮女,這些事不知真假,但至少能證明陳摶在唐朝時就已經成年;到現在怕是有十歲了!而這位麻衣道者居然是一個十歲的老道士的師父……保守估計麻衣道者的年齡已經超過百歲。

在這個三四十歲就壽終的年代,他是怎麼活到一百多歲的?活到一百歲的人在現代也偶爾能見到,但郭紹確實沒見過這麼老臉上還紅撲撲,眼睛明亮不渾濁的人……哪怕在電視上都沒見過這樣的人。

麻衣道者本來漠不關心的從容淡定神色,現在變得似乎有點愁眉苦臉,他說道:“你的面相怎麼和靈氣完全不同?難道老朽畢生所究之學竟出現了完全相反的例證?”

郭紹這才想起,陳摶當年也說過這話,這麻衣道者更厲害,看一眼就說出了同樣的話。他說郭紹奇怪……郭紹還覺得他的理論莫名其妙,這世上之物難道不是由不同的物質元素構成原子、分子?

但郭紹現在也不怕了,老道士如今不可能留他做什麼研究……他一個道士應該沒法留住自己。只是心中隱隱有些疑慮:人的身上真有一股什麼看不見的氣?要說這身體和“氣”矛盾也似乎有道理,郭紹現在的思維本來就不屬于這里。穿越這種事別說這個時代的人沒法理解,就是現代人也恐怕只會一笑置之……麻衣道者就算真的能瞧出來,也沒人信他。

“不對,不對……”麻衣道者完全無視清虛和京娘。

郭紹忙道:“懇求老前輩出山,救一個人一命,她就要死了!只要您救了她的命,以后想讓我干什麼都行。”

麻衣道者問道:“救誰?”

郭紹道:“大周朝皇后。”

麻衣道者恍然道:“符家的大女?老朽見過她。命由天定,沒人救得了。”

郭紹忙把向訓的信掏出來雙手遞上,信中有詳細描述皇后的病狀和御醫的診斷,他干脆地跪在麻衣道者面前,伏下身體拜道:“懇求老仙!”

清虛詫異地看著他。

麻衣道者看都不看那幾張紙,搖頭道:“你走罷。老朽真的對救人無能為力。”

京娘忽然冷冷道:“人道佛家度人,道家度己。但我沒料到像您這樣德高望重的人,看都不看一眼就袖手旁觀。如果有天命,我們在青泥嶺也對您的徒孫袖手旁觀,清虛的宿命還會是這樣嗎?”

麻衣道者沒說話。郭紹聽罷心道:京娘似乎也屬于道教偏門,這倒說起道家的壞話來,果然不是心誠的宗教人士麼。

京娘又道:“我看您是忌憚世俗的皇后身份,怕救不好人,不僅可能會牽連,還會影響您的仙名。”

郭紹聽罷,覺得京娘說得有點過分了,但很合自己所想。他原以為麻衣道者會辯駁,或者干脆漠視置之不理。卻不料麻衣道者毫不介意地說道:“世間一切都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老朽更不在意名利……不過這位施主倒也沒說錯,老朽應該看看符家大女遇到了什麼事。”

麻衣道者拿起了石桌上的信紙,捋著下巴的白胡須瞧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道:“符家大女貴為皇后,診病者必是當世之名醫,所述之狀應無偏差。正如御醫所述,她是注定要受暑氣,然后暴雨迫熱毒入體……這等郎中所究之事,老朽是無計可施。”

郭紹道:“您再想想辦法行麼?”

麻衣道者嘆道:“老朽畢生所學,除了面相,便是內丹,于外丹之學涉獵不深,也沒有精練過丹藥……倒是陳摶兼煉制外丹,他如果在,配一副外丹再以內丹淺修逼暑毒,或許倒可以試試。”

郭紹急道:“清虛道姑所言,扶搖子和她是南下去峨眉山,現在應該在蜀國。蜀國是敵國便罷了,可是山高路遠又不知他究竟在何處,就算僥幸找到了人,卻不知何年何月了。皇后能堅持那麼久?”

麻衣道者道:“那有什麼辦法?老朽說了你也不懂,沒修習過內丹的人,現在教你們吐納之法也是枉然,效果不大的。人有宿命,你也無須過于傷心,生老病死人多共有,人都會死的。”

郭紹恍然,忙道:“我想起來了,扶搖子幾年前給過我一枚仙丹,說是可以驅除我身上的火氣,以免內外矛盾不容。我沒吃,還留著!去火仙丹,能驅暑氣?這都幾年了還能吃嗎?”

“什麼樣的丹藥,是怎樣的氣味,嘗起來是怎樣的滋味?”麻衣道者問道。

郭紹一臉茫然,他哪能知道那是什麼丹藥,自己也沒吃,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但氣味因為好奇卻是聞過。當下便憑借著存留的印象描述了一通,但什麼滋味確實不知道……因為以前不知在哪里看過一段資料,說道士煉的丹里面有重金屬物質,吃了可能慢性中毒,重金屬存留在體內也不利于健康。這玩意當時郭紹哪願意吃?

麻衣道者聽了一番,既不確定,也沒有否定。郭紹忙道:“如果必須要丹藥,現在也來不及了,就用那一枚試試如何?該怎麼用?”

麻衣道者道:“你要試那是你的事。”

郭紹道:“您不是說還要淺修內丹麼?您不教咱們,誰也不懂怎麼做啊。”

麻衣道者終于看了一眼清虛,轉頭皺眉道:“違背宿命者是你,你須得祭天道明,且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此事與老朽有關?按理,這種事不利于道行,輕則也是要折陽壽的。”

郭紹毫不猶豫道:“怎麼著都行。”

麻衣道者緩緩起身,招呼清虛道:“你隨師公來。”

郭紹不動聲色,不好阻止清虛離開,心下只是琢磨:上山的路只有一條,道觀后面是峭壁。軍士們守在外面的院子和路口,除非這道觀的道士真的成神仙了可以飛,不然怎麼能避開自己的人離開?何況麻衣道者看起來確實是德高望重的修行者,不能胡說誆騙他人吧?

他心里真是亂作一團,按照麻衣道者說的,似乎丹藥有很多種,以前陳摶給的那枚仙丹真的能管用?仔細回想起來,為符皇后做的所有事都十分不靠譜,簡直是病急亂投醫……但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時代感冒了都能死人,郎中只靠傳統經驗總結治病,草藥是主要手段;郭紹又不是醫生,連現在的郎中都遠遠不如,他才是真的無計可施。

郭紹怔怔地站在石桌旁邊,沒有人理會他們,也沒人招待,他和京娘面面相覷。這深山里安靜極了,他又抬頭望天,隱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覺得周圍充滿了神秘,也充滿了詭異。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2 PM

第九十五章 天下沒有對手

(外丹、內丹是道教術語。外丹是煉丹爐里煉制的、可以服用的有形丹藥;內丹是以指吐納練氣等方術作為修行方式,比如陳摶學的鎖鼻術。效果如何無力論述,但都是現實道教中存在的東西,不是玄幻。)

南唐國的壽州城外,已經聚集了幾十萬人。本在陳州的皇帝柴榮也離開了病重的皇后、趕到了這里。

壽州在淮河中游的南岸,(今天的安微省北部壽縣附近),中原地區幾條北南流向的河流垂直注入淮河,形成水道網絡;中國城池多建于江河匯流處,以扼守水陸兩路,壽州也不例外。壽州城就是西淝水和淮水匯合的地方。

大周主力進軍路線便是從東京(河南開封)沿蔡水南下,然后又沿西淝水直接逼近南唐國淮河流域。兩地相距八百里。皇帝柴榮又部署了諸鎮節度使從各地出兵,淮河上游也施加了軍事壓力;荊南國嚷嚷著要出兵,但暫時沒見他們有什麼動靜。

周軍前鋒進攻壽州一個多月不能攻破,此時柴榮調動的宋、毫、陳、潁、徐、宿、許、蔡等州軍民也陸續從浮橋渡過淮河,加上諸鎮節地方軍,開始對壽州四面圍攻,幾十萬人進行晝夜不間斷的強攻。

柴榮手按劍柄,眉頭緊皺看著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城池,他現在非常不爽。

發動攻打南唐的戰爭以來,周軍前后在壽州城下、以及壽州西面的正陽野戰大獲全勝,多處戰斗之后光斬首南唐軍就一兩萬人……但這些都不是柴榮想要的。柴榮想要的是整個江淮平原!

初期,皇帝和樞密院定策的戰略,非常干脆非常直接:從淮河流域中間突破,攻占壽州為立足點,同時掃除大軍進攻的路線威脅;然后以壽州為戰爭策源地,向東南防線突破清流關,攻占滁州(今安微省滁縣)、東都(今揚州)。

中路突破,將江淮平原分割為二,占領南唐中心重鎮東都江都府,大軍逼近長江。如此一來,南唐國長江北岸地區便首尾不能相顧,又沒有中心,成一盤散沙。這時候要收拾江淮殘局如秋風掃葉。

但問題是,眼下打了快兩個月了,連最初的戰略目標壽州都沒有拿下!柴榮此時已經懷疑這場戰爭的可行性……圍著不能攻下來是沒用的,南唐國富庶不缺糧不缺錢,壽州這種軍事重鎮,里面屯糧起碼夠吃幾年;難道周軍要包圍幾年時間等著里面的人餓死?

遠處一架巨大的投石車發出了“喀喀喀”的聲音,巨大的絞力發出的聲音聽得人肌肉繃緊,然后一聲呼嘯,粗桿在半空轉動,木頭摩擦的聲音聽得人牙酸。“砰”地一聲木頭撞在架子上停住,一枚大石塊飛了出去。

極目眺望,更多的石頭紛紛向壽州城的城墻飛去,其中還夾雜著劃出長長黑煙的燃燒彈。石頭砸在城墻上飛濺,燃燒的火球擊中城頭崩裂,火光四濺。還有房梁一般粗的弩箭在空中飛,大大小小的箭矢點綴其中,空中煙霧彌漫。壽州城好像一堆糧囤一般,空中布滿了蝗蟲,下面濃煙四起人如蟻群,隨時都可能被焚為灰燼、吃得只剩骨架。在巨大的撞擊聲中,這座城好像隨時會崩塌……可惜一個多月了,它還是沒崩。

護城河里一片黑油浮在上面,好像是換了黑色的水一樣,而且在水里都燃得起……周軍放在護城河上的浮橋也被燒起來,火勢兇猛濃煙滾滾。

據南唐俘虜稱,這種黑油叫猛火油,從地里挖出來的!南唐國主還派人從海上運這種猛火油給契丹,支援契丹人想南北夾擊。

無數的民壯在箭矢如雨中,一面拿著盾一面背負著沙袋洶涌逼近護城河,往里面不斷丟沙土。幾架破碎的沖撞車正在被人們往回拖,那些沖車都還沒能靠近,就被樹干一樣粗的弩炮在遠處就砸壞了。一架高聳入云的云車一動不動地停靠在護城河邊,上面火勢蔓延,好像是發生了火災后被燒得只剩架子的房屋一般。

到處都是抬著屍體的人,人們在痛苦地喊叫、呻吟,天地間如同是地獄。

柴榮臉上隱隱好像有一股抑郁的黑氣,他認為攻打壽州不順利,主要責任應該是宰相李谷貽誤戰機!讓南唐軍有了時間準備,不然城防為何這般密不透風,什麼都用上了?

這時李谷等人知道皇帝到了壽州城外,終于帶著一眾武將趕過來了。

一行人叩拜,呼:“聖壽無疆。”

柴榮心里有氣,竟不說平身,讓他們就這麼跪著說話。

李谷忙叩拜道:“稟皇上,臣先是水陸並進,從正陽搭建浮橋渡過淮水,在壽州城下遭遇南唐軍數千背城結陣,便以前鋒史彥超破陣,迅速擊潰唐軍,斬獲三千人。攻城不久,臣又聞知南唐國大軍馳援,直逼正陽……我前鋒浮橋在正陽,軍糧、援兵全靠此地,如若有失后果不堪設想!

唐軍援軍極多,報稱大軍連綿三十里!臣以為在壽州會被斷退路,被唐軍前后夾擊,無立足之地!只得立刻回師正陽,先迎唐軍援兵……”

柴榮冷冷道:“侍衛司精兵全在你手,我大周鐵騎陣戰可有對手?”

眾人敬畏,又急忙叩拜,只覺得皇帝按劍而立十分霸道,一句天下沒有對手,大家還能說什麼?

柴榮又道:“朕急令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率軍攻擊到正陽的援軍,結果如何?唐軍無招架之力,被殺得屍體鋪了幾十里地!你不該從壽州退兵。”

李谷不敢再辯解,磕頭道:“臣知罪!”

柴榮微微閉上眼睛,想到了高平之戰、晉陽之役時李谷鞍前馬后,在統協諸地兵馬調運、運糧、籌辦軍械等方面盡心盡力的往事;聽說李谷當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睡兩個時辰,回到東京整個人瘦了二十斤。李谷也頗有氣節,早年被契丹俘虜,被嚴刑拷問六次,都不屈服;在兵役、治黃河等方面也很有建樹。

“李丞相,你現在改任判壽州府事,先去安撫壽州的百姓,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土地勞作,我大周軍不劫掠、不濫殺。”柴榮道。

李谷忙道:“臣謝皇恩。”

柴榮又道:“派人去傳旨,讓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出任‘淮南行營招討使’,統率前敵諸路大軍。”

“傳旨,讓韓令坤率部將浮橋移到下蔡鎮,部署防務。”

柴榮見黑大漢趙匡也跪伏在前,便道:“南唐軍在淮河上還有很多兵力,朕聽說他們在涂山重兵駐扎,趙匡,你率鐵騎軍(小底軍改)把這股威脅我側后翼的敵兵滅了。”

趙匡宏聲道:“臣領旨!”

柴榮在戰陣后面,非常利索地就進行了一番部署。他的作為很符合平時治軍理政的作風,總是能簡潔地抓住關鍵的地方,簡單粗暴幾招下去,卻一切都能脈絡清晰。

涂山在壽州淮河下游,在其東北部,南唐水軍能從這里防守下游,沿河控扼威脅淮河中上游。趙匡沒有讓柴榮失望,三天時間,涂山一萬唐軍被鐵騎軍掃蕩得干干凈凈。趙匡先誘敵詐降,將唐軍引誘至離涂山不遠的渦口,然后兩面出擊一戰定勝負,渦口之戰打得干凈利索十分漂亮。

柴榮大喜,尋思趙匡當得大任,心中頗有倚重。

就在這時,忽然有宦官從陳州(河南淮陽縣,在‘東京’開封市東南方,距離三百多里)急匆匆趕到了前線行轅。柴榮一見是曹泰,他知道這個內侍省的宦官經常在皇后身邊,頓時猜到是有關皇后的事。

果不出所料,曹泰進帳就撲通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柴榮見此狀況,心里一個機靈:皇后薨了?在他心里,皇后去世已是遲早的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都親眼見著她咳血了。而且東京名醫已經定論無法施救,日漸虛弱就等著那口氣。

曹泰哭道:“皇后娘娘想最后見官家一面。”

柴榮聽罷,知道她還沒去世。他沉吟片刻,覺得淮南這邊的部署暫時不用動,又想著皇后是先皇非常看重的人,先皇在彌留之際專門布置在他身邊穩固他的皇位的人選。平時感情也很好,現在就要去了,是該再見她一面。

他便說道:“朕即刻就出發去陳州,你先回去準備一番,等朕見了皇后,就派人把她送回東京大內。”

曹泰忙道:“奴婢懇請,皇后娘娘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怕經不起路途之苦。”

柴榮怒道:“用轎子抬,找人抬穩!難道要讓皇后在外面去世嗎?你們這些奴兒,這點事都要朕教你,拿你何用!”

“是,是。奴婢領旨。”曹泰急忙磕頭。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3 PM

第九十六章 深謀遠慮

時已至傍晚,皇帝柴榮調內殿直騎兵隨從,準備先回陳州一趟。

持續了一整天的攻城戰漸漸緩和,周軍向潮水一樣向外圍的工事退走,空中偶爾飛過一枚火球,劃出閃亮的火尾巴好似流星。

柴榮等漸漸遠離壽州城,人聲鼎沸的吵雜也漸行漸遠,太陽下山后,夜幕逐漸拉開。他再次回頭看壽州城方向,那黑影幢幢的城樓聳立在天邊,如同天空的一塊疤痕……也如同皇帝心里的一塊心病。

皇帝的目光終于離開了壽州城,轉過頭去,他仰起頭嘆息了一口氣。頭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銀河鋪滿了整個浩瀚的天幕……浩浩湯湯,無窮無盡。在剎那之間,柴榮忽然不留神被這景象震撼,他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想觸摸那天神的奇跡。

凡間之人,哪怕是最高位的皇帝,亦不能掌控天庭;但地上萬物、率土之濱,應該由人間的王者掌控!柴榮覺得頭頂上某一片地方映襯的就是江淮平原,那最閃亮的星星是壽、濠、泗、楚、滁、東都……柴榮一時有些失神,手指在眼前輕輕撫摸著壽州、清流關滁州、東都……長江。

他要掌控這一切,做夢都想要這一切!朦朧之中,金戈鐵馬破空而來,猛將精兵如云在天幕奔騰怒吼。一股奔流的馬群,他們踏平了壽州,破清流關而入占領滁州,擊破江都府,飲馬長江……山河被割裂,力量在江淮之間涌動,千軍萬馬橫掃,滌蕩一切不服王者之威的人吧。

柴榮要超越從古到今的所有帝王,不僅要完成秦始皇帝一般統一天下的偉業,還要讓全天下的子民安居樂業,治理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要集始皇帝和唐太宗的優點于一身;千秋萬代的中國之人將年年月月傳頌他的美名,感懷他帶來的恩澤和榮光!在屬于他一人的整個人世間,他要改變什麼、創造什麼、毀滅什麼只需要一句話,他是這里的王,天下都是他的領地!

柴榮已經迫不及待了,閉上眼睛,巴不得一睜開眼就有人告訴他淮南已經賓服。

從中路直線破開局面,直抵長江;先分割后掃蕩的戰略。柴榮再三思量覺得沒有錯,這時他下了一個決定,壽州攻不下來,但也不能阻滯戰略的迅速實施!

“王審琦。”柴榮勒住馬。

前方一個武將急忙調頭轉來,從馬上下來單膝跪地:“臣在!”

“筆。”柴榮伸出手,旁邊的宦官急忙找出一支用過的毛筆,倉促之下在舌頭上舔濕了放在柴榮的手心里。柴榮又叫王審琦伸出左手來,在他的手背上寫了一個“滁”字,說道:“你不必遂我去陳州了,立刻趕去渦口,命令趙匡接到旨意,馬上率鐵騎軍進攻清流關,掃除滁州外圍之敵。”

“臣,領旨!”王審琦小心收回手,朗聲喊道。

柴榮繼續連夜趕路,他打算在陳州看望了皇后之后,能盡快回到前線。

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心中的大事!曾經他的結發妻死了,兒子死了,女兒死了,全都是慘死,全家都死了,但這一切都不能讓柴榮陷入悲傷之中,不能讓他在消沉中放棄胸懷中的大志。

他覺得對皇后已經夠好了,她自己要來,結果走到陳州就病倒,能怪得了誰;而現在又正值前線緊要關頭。就算是這種時候,自己也連夜趕去看她……希望皇后能體諒皇帝對她的恩寵、和為她做的事,能夠安心回東京,體面尊貴地在皇宮里壽終。

柴榮心里仍舊隱隱有一些傷感,不過隨即又想:她當年在李守貞府上就差點丟掉性命的,現在以皇后的身份薨,擁有最高的殊榮,一生也算沒有多大的遺憾。

一整支軍隊護衛皇帝,所有人騎馬趕路,但走的夜路不敢跑得太快,慢慢向陳州行進。直至次日上午,大伙兒才到達陳州。

柴榮顧不得休息,在刺史親自跪進下,洗了一把臉,就趕去征用的宅邸見符氏。在院子內外當值的御醫、宮人已聽說皇帝駕到,在門口跪成一長排迎接。

“平身。”柴榮身上還穿著甲胄,一揮手說了一句便不理會這幫人,也不和御醫說話了。

柴榮徑直走進臥房,宮女們紛紛跪拜,齊口道:“皇上聖壽無疆。”片刻后,一個中年宮婦輕輕說道:“娘娘,皇上親自從淮南趕回來看您來了。”

“嗯。”沒想到符氏還能聽見,而且可以應答。好像還沒到那宦官說的‘只剩最后一口氣’的地步;但柴榮上前看時,又覺得也差不多了。符氏的臉已經瘦了一圈,肌膚黯淡無光,已是毫無血色,確實時日無多的光景。

柴榮揮了揮手:“退下。”

中年宮婦忙帶著一眾服侍的宮女立刻退出了臥房。

“官家。”符氏好不容易把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頓時感到被一雙粗糙的手握住,這雙手感覺如此陌生,為何認識他已經幾年了還這樣陌生,不過她的心里也立刻一暖,情緒微微激動,“我……”

柴榮把頭靠近她的臉,好言道:“你有什麼話對我說?慢慢來。”

符氏道:“我……不想死,官家救救我吧。”

柴榮眉頭微微一皺,又道:“皇后,還有什麼心願,有什麼交代的,告訴我,我定會盡力為我。”

符氏微微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上面,目光無神,有氣無力地說話,聲音像蚊子扇動翅膀的聲音一樣小:“我沒有……什麼心願,就是……不想死……”

柴榮勸道:“你看開一點。”

符氏小聲道:“死的人不是你,你當然看得開,我看不開……”

柴榮聽罷頓時有點生氣,人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怎麼能咒朕死?他忍住了,這種時候對這樣一個幾乎彌留之際的人發作不是應該做的事。

他不再問符氏有什麼心願,覺得她已經糊涂了,徑直做主道:“你且安心,符家不會有任何影響,我對太傅(符彥卿)的恩寵不減。我與朝臣商議,打算續娶你的妹妹,太傅及其掌兵的兄弟、兒子因此會一如既往得到信任。”

本來柴榮是出于好心。這個時代,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他親口告訴符氏這些,是為了讓她放心,她就算不在了,符家既得的一切都會一如既往不會有什麼風險。

但符氏聽了,心里更傷心,氣若游絲道:“原來你真的早就打算娶我妹妹了……”

柴榮道:“你不願意朕這麼做?”

符氏的眼睛干燥,不然現在就要傷心得落下淚來,“我好害怕,前面好黑……我才二十五歲,為什麼會死,我有什麼罪?”

柴榮道:“皇后哪里有罪?如果是有罪才這樣,朕也會赦免你。”

符氏搖搖頭,幽幽地嘆息了一聲。以前李守貞全家都死了,就她獨活,符彥卿就說她有罪應該出家清修,贖去罪孽。但符氏從來自己有什麼錯,可天不這麼想,一定要讓她死才滿意麼?她很不服,也很不甘心,日子那麼好的,什麼都有……人生還有很多東西沒享用夠,沒盡興。

她斷斷續續地喃喃說道:“官家,你是不是從來沒在意過我……都是遵先皇的旨意……”

柴榮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了最敬重的養父在去世時的光景,若有所思道:“先皇駕崩時,告訴我有皇后在,今后可保大周……但符太傅在晉陽的表現讓朕有些失望,符太傅年歲已高……又或是,先皇還有更深遠的考慮?”

符氏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枚棋子,她雖然沒有精神,也很容易就想到:如果官家比自己先駕崩的話,周太祖的考慮是在這里?

柴榮又道:“但事已至此,朕只有娶符家次女為后,也算無奈之下繼續尊先皇遺願。”

符氏小聲道:“我是我,妹妹是妹妹……”

柴榮聽罷似乎很不高興,他忍不住說道:“你妹妹應該比你更適合皇后,你就安心去罷,朕會厚葬你。”

符氏幽幽道:“大臣不是說……不舉喪麼?”

柴榮愣了愣,然后冷冷道:“定是那個官宦多嘴!”

符氏干涸的眼睛里,一滴眼淚浸出了眼眶,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淌然后消失,無法留下任何痕跡。

柴榮又道:“這個國家要一個君主,也要一個皇后。你出身大族,我以為你明白這個道理。我是不是把你當妻子,相比這樣的大事根本不重要。我又不是盧龍劉家那種好色昏君,不會為了寵愛某個女人,就授以尊名。你要是沒有什麼心願,我要走了。”

符氏不說話了,也不理會,她心里一片冰涼。

也許,過一些年歲,這個國家會富庶太平,人們歌舞升平享受著盛世的歡樂。君王、名臣,會得到人們的尊重,留名青史……多麼美好的前景。但這些和自己有什麼關系?還有官家急匆匆惦記的淮南戰爭,勝負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

人死了,會去哪里?會有陰曹地府麼,還是一閉眼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4 PM

第九十七章 很厲害的樣子

符氏從來沒有感到這麼恐懼過。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漸漸變得混沌,也變得更加清晰刻骨銘心。

她沒有睡著也沒有昏迷,今天的精神好像變得比之前幾天都好;她還能睜著眼睛,但眼睛很無神。她好像在盯著什麼東西,卻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

傳說,盤古開天辟地;太史公說,很多很多年前有過堯舜禹。但最起碼周朝、春秋戰國、秦漢唐是有過的……在神州大地天地之間,曾經發生過多少壯烈的往事,天地間經歷過多少動蕩,有過多少人在這里生老病死喜怒哀樂……但這些事,她都沒見到,只是塵埃落定了從書上看到蛛絲馬跡。

曾經過去了的無數年月,漫長的歲月,自己身在何處?

等死了,以后還有更漫長的歲月吧,以后還會發生多少事,何時是頭。那自己又身在何方?

永恒,在此時此刻離得如此之近!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沒有人能逃脫,連始皇帝費盡力氣都無法尋找到生,死才是永恒的歸宿……但這樣的歸宿太讓人感到害怕了!

唯有逃避,以前她從來不想這些事的,因為她還年輕,以為那一天很遠。很遠的事去想它做什麼呢?但現在,愈來愈近了,她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絕望與死亡……

“砰!”一個年輕漢子從馬上摔了下來,剩下的三騎急忙勒住了馬,喊道:“主公,郭都使……”

出固鎮二十余騎,現在只剩三騎,馬匹受不了,紛紛在半路掉隊,郭紹挑選了最膘肥的馬,才熬到陳州。郭紹渾身痛得動不了,抬頭看著一扇有侍衛護衛的門,他的眼睛已經紅了。據陳州官吏講,皇后就在這里,並畏莫如深不願意多談皇后的情況,郭紹感覺已兇多吉少。

曾經有個少年郎,在他最后的時刻就這樣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挽留住那個女人。多少事,總是似曾相識。

現在一切都在重演,郭紹全心想挽留住她漸行漸遠的腳步。

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郭紹的精神已恍惚,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麼要“挽留”皇后。那些關于利益的地位的謀劃早已變得混亂不堪一團亂麻,他根本不知道救符后究竟有什麼好處……但心里卻有一個執念,好像她走了,自己的心也會隨之死去。

好像那個女人是他前世的姐姐,又好像是他愛過的女人,但都不是,她只是皇后。郭紹全憑直覺在急匆匆地做著一切,他已經失去了理智。

心中隱隱有一個根深蒂固的念頭,就是想要看到自己最關心的人有一個好結局!

“去,求見皇后。”郭紹咬著牙爬起來,腿上還是劇痛,但似乎沒有受傷,他從懷里掏出虎捷軍廂都指揮使的任命狀,以為這玩意有用。

楊彪拿著任命狀上門交給門口的披甲之士,一個小將拿來看了看,聽京娘道:“侍衛司廂都指揮使求了藥,來救皇后,請立刻通報。”小將看了剛站起來的郭紹一眼,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匆忙入內。

京娘這時喚了一聲“清虛”,她“嗚”地應了一聲,繼續無精打采地抱著京娘,這小姑娘太累,在路上差點摔下馬,被京娘拿布條綁在背后然后就睡。

沒過多久,只見兩個宦官一起走出門來,其中一個老宦官郭紹在去年見過,隱約還有點印象,但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他是曹泰,曹泰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郭紹:“郭都使,你怎弄成這樣了?”

這宦官應該是皇后的人,郭紹忙道:“我要見皇后,在山里求了藥,救皇后!”

曹泰不管另外的宦官,徑直說道:“你隨雜家來,隨從不能進,你一個人來。”郭紹回頭指著剛剛下馬揉著眼睛頭發也亂糟糟的小姑娘,“她必須和我一起去,只有她知道怎麼用藥。”

“進來罷。”曹泰看清虛是個小娘,果斷道。

被允許入內,一切都很順利!郭紹不管清虛的扭捏,拽住她的手就走。他的腿剛才摔了,卻走得很快,走起路來的姿勢一瘸一拐的真是風度盡喪。

天空的白云,在風中涌動,做了那麼多事,已經到了最后的關頭……希望,如同白云,機會總是還有!

院子里樹梢上的闊葉,在風的吹拂下“唰唰”地響,樹葉晃動得非常輕快,一如郭紹那急迫的心情。他穿過用紅漆木柱支撐的走廊,走過月洞門,徑直到了一個小小的院子里。

周圍的一切景象都如同過眼云煙,綠的樹、紅的木頭、青的瓦、白的墻,形成一道顏色交織情緒混雜的旋律,在空中盤旋,然后消失。

忽然見到一個身披甲胄的漢子站在一間房子門口,曹泰生怕郭紹沒認出來,畢竟他以前雖然見過不敢直視的人……曹泰小聲提醒道:“官家。剛剛還在皇后娘娘的房里,就是官家下旨讓你進來的。”

那無聲的幻覺一般的旋律頓時停止,郭紹精神恍惚卻還有思維,忙上前跪伏道:“臣,虎捷軍左廂都指揮使郭紹叩見皇上,皇上聖壽無疆。”

“你怎會變成這樣?”官家口氣里微微有點不悅。郭紹現在的模樣確實有大不敬之嫌。

只見郭紹一頭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用一根帶著系著,像稻草一樣。一頭一臉全是黑乎乎的污垢,身上全是塵土,脖子上更臟,塵土被汗水打濕后變成了黑色的惡心的一圈……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他剛才居然輕松就進來了,這得多虧了那份任命狀,還有曹泰認識他。

這個樣子面聖,是相當無禮的行為……衣冠不整見客人都很失禮,何況是見皇帝,通常皇帝會認為他沒有尊敬之心。郭紹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在見皇帝,腦子里一個機靈,忙叩首道:“臣聞知皇后身染重疾,從鳳州固鎮晝夜兼行兩千多里趕到陳州,由于心急如焚,到陳州時忘記了衣冠,請皇上恕罪。”

“你攻蜀作戰是有功的。免了,只是小事。”柴榮道,“朕記得樞密院軍令是讓你率領的虎捷軍二軍到東京整頓,軍隊呢?”

郭紹答非所問道:“微臣在華山尋到了一個仙人,求了丹……”

“咳,郭都使。”曹泰小聲提醒道。

郭紹這才恍然道:“臣好幾天沒睡了,請皇上恕罪,恕罪……虎捷軍應該還在固鎮……或許已經到東京的路上了。臣已交接兵權,安排妥當,定不會有差錯。”

柴榮眉頭皺了起來,道:“求丹?誰給的丹?”

郭紹道:“回皇上的話,不知姓名,但看起來白發童顏很厲害的樣子。”他詛咒發誓不說出麻衣道者的名號,只好說不明覺厲。

柴榮冷冷道:“荒唐!朕聽王丞相在殿上說你如何妙算軍情,本以為你是一員良將,卻不料能做出這等事?來歷不明的丹藥,你敢獻給皇后服用?”

柴榮頓了頓,似乎回憶起了郭紹在高平之戰有過奮力拼殺的事,陣斬張元徽!這件事他肯定應該有印象……但凡在高平之戰那場皇位保衛戰中盡了力的人,柴榮一般都更加寬宏大量。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中年宮婦彎著腰低著頭匆匆走出門來,跪請道:“官家,皇后娘娘說願意服用郭都使進獻的丹藥。娘娘請您開恩。”

柴榮看起來不高興,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悅。但他聽到宮人這句話,還是準許道:“那你把丹藥獻上來罷……但若是出了什麼事,皇后不計較,朝臣也會彈劾你,你脫不了干系!知道后果?”

郭紹頭昏腦漲,覺得這一切很恍惚,自己好像在夢游。回稟道:“臣是皇后曾經救過的一個孤兒,本是衛王府上的一名衛兵。以前是,現在也是皇上皇后的衛兵。臣甘願以性命捍衛皇后……若皇上覺得臣有罪,只需一句話,臣即可自刎謝罪。”

柴榮愣了愣,五代以來的武將都比較驕橫,能從武將口中聽到這種一點掩飾都沒有的話,確實不容易。

“你效命沙場,不為了建功立業,不為國家社稷?就為了做皇后的衛兵?”柴榮問道。

郭紹的腦子還算有點條理邏輯,徑直答道:“是,臣本只是衛兵,只效忠皇上和皇后,不問國家大事。但皇上胸有天下,臣只有效力沙場才能報效,故願意上戰陣拼殺。”

柴榮微微唏噓,當然他不會和郭紹計較、討好皇后的事。此人好像本來就是衛王府出身的人,不知怎麼混到禁軍里的。

曹泰見皇帝不說話了,便小聲催促道:“把丹藥拿出來給雜家罷。”

郭紹忙回頭看了一眼跪在后面一聲不吭的清虛,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難道睡著了?不會的,誰能在面聖的時候睡著?

他說道:“據那無名仙人道,此丹服用時需一些吐納之法催藥力,臣讓一個小娘子跟仙人學了,因為服侍皇后的人須得女子。”

“你倒是想得周到。”曹泰道。

接著郭紹又跪請了一個要求,得到柴榮的首肯。他便走到院子當中,舉起手掌對天詛咒發誓:“違背天命者,郭紹。老天要降罪,沖著我便是,與他人無關!”

這也是答應了麻衣道者的事。
作者: zx80298zx    時間: 2015-3-16 07:14 PM

第九十八章 麻繩

紹哥兒,紹哥兒……符氏心里在默默地呼喚,剛才院子里的說話聲她聽得真切,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但符氏聽在耳朵里字字都是海誓山盟。她覺得似乎沒那麼害怕了,念著他的名字。

頸子上一片冰涼,眼淚已經把枕頭都濕。一小會兒流得眼淚,恐怕比二十幾年加起來還多吧?符氏記憶里可沒受什麼委屈也不是傷感的人,記事起幾乎就沒哭過兩回。一天時間,是要把一生的淚水都流光才能止住麼?

“嘩!”忽然一聲拉開窗簾的聲音,一道日光頓時讓房間里驟然一亮。那些關于死亡和陰曹地府的陰暗,也隨之驅散。

符氏仍然沒覺得自己能被仙丹救活,但心里似乎真的一下子就好受多了,覺得暖暖的。

多麼想再看他一眼,在最后的時光里仔細看看,用心記住……也許真的有陰曹地府,真的有來世呢,她想在人海中再次找到紹哥兒。

符氏也不求人救了,也不埋怨了,也不哭了,她忽然變得非常安靜,琢磨著熬著找個恰當的時機瞧瞧他。

宮婦的聲音道:“外面刮著風,皇后娘娘禁得起風寒?”

一個小娘清脆的聲音道:“全都要打開,門也要打開,氣都不通,會堵住靈氣啦。”

曹泰的聲音道:“都聽她的,外面的御醫又救不了皇后娘娘。”

眾人紛紛應道:“是。”

接著小娘又輕快地說道:“不要蚊帳了,這紗布太密擋氣流,去找更透氣的紗櫥……唔,還要麻繩、草席、一個櫃子都搬到床上去。”

小娘子說起話來十分輕快,既不緊張也不恭敬,好像對世俗的高低貴賤一無所知似的,卻也充滿了自然的活力。門窗打開了,人們忙碌起來,屋子里的氣氛頓時活絡,再也不像之前等死一般的死氣沉沉。

這時小娘子便從背上的包裹里拿出一本冊子一個奇怪的羅盤來。地上鋪著木板,她倒是不嫌臟,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抱著羅盤聚精會神地盯著,過了一會兒又翻書看,就像是半吊子秀才寫文章一面翻書一面憋字句似的。

“讓她坐起來啊,剛才給那個老爺爺的丹藥,拿清水讓她服下去吧。”小娘子道。

曹泰微微搖頭,還第一次被人稱作老爺爺,他把一個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只見里面果然有一顆紫紅相間晶瑩剔透的丹藥,大伙兒的目光都被吸引了。真漂亮,圓溜溜的,顏色真鮮艷,像是一顆寶珠。

曹泰謹慎道:“這東西是個皇后娘娘吃的,你確定要咱們喂服?要不要給御醫們鑒定一下,到時候責任可就不用你一個人擔著。”

“東西又不是我給的!你們要找也找郭都使。這丹藥是我……是仙人煉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丹!”小娘子說得很干脆,“你們看著辦罷。反正郎中也不是很管用,染了一點風寒、肚子吃壞了找郎中也治不好,讓人家死掉的事,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找我來,不就是郎中治不好你們皇后的病嗎,不然干嘛求道士?我們本來就不是治病的!”

小娘子不說話的時候很呆也很安靜,但說起話來,又輕又快。

宮婦聽她說死掉,忙道:“小娘子,說話可得好好說。”

有鵪鶉蛋那麼大個,要整個吞服,大家費了很大勁才讓皇后好不容易咽下去,又急忙喂了她一些溫清水。

眾人一番搗鼓,按照小娘子的意思把櫃子搬上了床,下面墊的毛氈棉絮和毯子也掀了,鋪上了一床草席。然后無可奈何地折騰皇后扶她坐起來,好幾個人抱著她才能坐得住。

小娘子脫掉鞋,也不顧襪子臟兮兮的徑直就爬上了床,手里還拿著麻繩,二話不說就拿繩子往皇后身上罩……曹泰大驚:“你要作甚,如此做是對皇后大不敬!”

小娘道:“她坐都坐不穩,你們打算這樣扶著她兩天兩夜?這套吐納之術催外丹,兩天兩夜整整二十四個時辰才能見效,好不好也要等兩天兩夜!”

曹泰無奈之極,說道:“皇后娘娘母儀天下,尊貴無二,你若是治好了娘娘便罷,治不好又讓她這樣受辱,到時候看你如何開脫!”

小娘子眼睛一轉,忙委屈又無辜地說道:“都是郭都使教我這樣做的,你要治我,那我不敢了。”

“罷了罷了!”曹泰嘆了一氣。

這時符氏氣若游絲,聲音斷斷續續,讓大伙兒屏住呼吸才聽得清:“你別多嘴了……無論會怎樣,本宮恕他們無罪……過陣子我有點力氣的時候,還會寫下來做憑據,免得大臣們為難他。”

于是只有仍由小娘子清虛折騰,清虛麻利地讓皇后背靠櫃子,然后用繩子五花大綁,幫得還比較結實。她是怕皇后亂動錯了方位……反正書上是這麼寫的,面朝拿個方位都有詳細解述。

過得一會兒,尊貴的皇后已經被折騰得不堪直視了,竟然被人綁在床上的櫃子上。本來就是夏天,大伙兒怕皇后受寒氣才給她蓋薄被,衣服可穿得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棉中衣。還好小娘子有所顧惜、不想讓皇后難受,繩子刻意避開了胸前,卻在周圍把衣服勒住了,變得緊繃繃的,身子線條的輪廓因此被凸顯出來,倒碗一樣的形狀弧度卻是很美很流暢,有種叫人感到面紅耳熱的美好。在場的人大多是宮女,曹泰也是個老宦官,只不過皇后這副樣子著實很沒儀態,太辱沒她了。

小娘子清虛居然直愣愣地盯著皇后的身子,翹起嘴小聲喃喃道:“真是氣人,為什麼你的能長那麼大,而且你都瘦成這樣了……”

清虛故作深沉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搖頭嘆息……這樣子像一個老頭的動作,估計是和她師父學的。

她擺好羅盤,又叫大伙兒幫忙稍稍移動櫃子,帶著皇后的身體轉動方向。忙活了半天,清虛擦了一把汗噓出一口氣:“好了,你們都出去吧,我教皇后怎麼吐納,很簡單的。嗯?你們平時讓她吃什麼?”

曹泰忙答道:“娘娘只能喝一點從靜海鎮(越南)進貢的精米熬制的白粥。”

清虛道:“經常保持空腹最好,白米粥不錯,加點鹽……不過,你們能不能給我準備點好吃的,不挑。”

眾人無不應允,吃點什麼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清虛真能治好,別說吃什麼好吃的,就是頓頓山珍海味曹泰都覺得是小意思。

“等兩天罷,現在都下午了。”清虛掐著指頭一算,“后天傍晚,就知道結果了。如果一點好轉都沒有,那我也沒辦法呀……我再查查,應該什麼都沒弄錯的。”

曹泰走出去,見郭紹還在院子里,和御醫們呆一塊兒。皇帝已經走了,淮南前線又有急報來,皇帝坐立不安急著就離開了陳州。

曹泰打量了一番郭紹:“城里有客棧,郭都使先去洗漱換身衣裳再來。歇一歇也沒事,現在皇后娘娘不能被任何人打攪,要后天傍晚才知道結果。”

郭紹忙拜道:“多虧了曹公公。”

“雜家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郭都使可不能這麼說。”曹泰道。

郭紹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陽,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這個時代的環境真好。現在,他能做到的都盡力做到了,就只有聽天由命等著結果了。

他遂告辭了曹泰,離開這座院子。

心里依舊急迫,急切想知道丹藥有沒有作用,但經過了一番折騰郭紹漸漸有點冷靜下來了。

他長吁了一口氣,這才回憶起剛才的境況。似乎在皇帝面前做得有點過火了?急切地表忠心,卻搞得像是表白似的……皇后怎麼樣,那是人家柴榮的老婆。想想不禁有些后怕,畢竟在這個君權至上的集權時代,惹怒了龍顏可不是什麼輕松的事。

男人具有攻擊性,常常有莫名其妙的畸形自尊。柴榮也許會不高興,如果他真的很在意符后的話……郭紹想起差點連獻丹都不能,也很不爽;若是皇后沒聽到了談話聲、派人出來請恩,這丹藥必定獻不上去。

但是自己爽不爽,有什麼用,誰管你?

郭紹心中泛起一股疲憊和無力感。出門見到京娘、楊羅等人還眼巴巴等著,忍不住說道:“辛苦大家了。”

大伙兒並不在意,羅猛子道:“大哥的事,就是咱們的事。大哥那麼著急,兄弟心里也急。”

郭紹揮揮手:“咱們先找家客棧住下來沐浴更衣。”

楊彪問道:“皇后怎樣了?”

郭紹道:“聽說病得很嚴重,現在還不知道丹藥有沒有效果,說是要等后天傍晚。你們只管好好睡一覺,后天再說。”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稱是。

一行人緩緩從大街上走過,沿途的路人也常常議論淮南戰事,人人都在關心這場大戰。可是郭紹現在竟然對此無多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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