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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一】溫柔半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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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標題:
黑潔明 -【魔影魅靈之十一】溫柔半兩(下)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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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溫柔
人人都說,
周慶,不是個好東西。
可我看到的,不一樣,
人生本如一局棋,
至少我在你這盤棋裡,
活得還快活些──
如今,妳還覺得,
在我這局棋裡,更快活些嗎?
一點也不……一點也不……
【出版日期】
2018/7/6
【出版社名稱】
禾馬文化
【書系及編號】
珍愛晶鑽BK252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7 08:43 AM 編輯
【半兩】
秋夜,寒風颼颼。
男孩僅穿著單薄補丁的衣衫,蜷縮在街角發抖。
他很冷,很餓。
人們來來去去的,沒有人注意到他,接連幾日下來,沒人在他的破碗裡賞上一文錢。
天慢慢黑了,風更冷。
冷冽的風,卷下了枝頭上最後一片葉,落在他的破碗裡。
看著那乾枯的落葉,他卻冷到連流淚的力氣也沒有,他所有的力氣都拿來發抖了。
男孩拿著破碗起身,想到花街去試試看,那兒的大爺多是醉的,雖然有些會揍他,但有時候也有人會賞他幾文錢。
他慢吞吞的轉移陣地,他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走起路來歪歪倒倒的,也許他該去找爹,可他其實並不是真的確定他人在哪裡,而且大半時候,爹都是醉的,醉到也會揍他一頓,或拿他討來的錢再去買酒。
縮著單薄的身子,他費力的喘著氣,吐著氤氳的白煙,盡量靠路邊走,不敢擋到別人的路。
大街上,一扇又一扇的窗亮了起來,散發出溫暖的火光,他能聽見對面那屋裡,傳來開心的說笑聲,還散發出陣陣的飯菜香。
他餓得前胸貼後背,忍不住朝那兒走了兩步,遙望著那小飯館,一輛馬車疾駛而過,差點撞到了他。
他回頭看見,往後飛退閃躲開來,卻因此摔倒在地,手上的破碗脫手飛出,砸到了地上,破成了兩半,教碗裡僅有的落葉隨風而逝。
「小王八羔子!他奶奶的沒長眼——」
駕車的車夫沒有停車,只丟下咒罵,揚長而去。
看著那遠去的車駕,他慢吞吞的爬到一旁,撿起那破成兩半的碗。
對街飯館裡,說笑聲依然,飯菜香陣陣,可他卻再也不敢看上一眼。
那不是他可以期待的東西,不是他能過的日子,不是他能吃的飯。
緊抓著破碗,他試圖起身,想邁開小小的腳步,繼續往花街那兒走去,可才起身,天地就一陣旋轉,破成兩半的碗再次脫手,鏗鏗鏘鏘的,碎成了更多片。
他差點再次倒地,只能蹲跪在地上,撐著自己。
破碗落地的聲,引來飯館裡小二的注意,出來揮著擦桌的布巾趕他。
「啐!哪來的小乞兒?真他媽的晦氣!別擋咱們門前!去去去!到別的地方去!咱們這兒可沒多的飯給你吃!」
他低著頭,深吸口氣,趕緊走開,害怕被人認出他的臉,雖然他在臉上抹了煤灰,可他知道爹有多在意,若他被認出來,爹必定會再次痛揍他一頓。
強撐著那口氣,他踉踉蹌蹌的往前走,直到再也聽不見那小二趕人的聲音。
他頭暈目眩的不知走了多久,才終於因為無力,再次跪倒在地。
不知何時,他來到了運河邊,河上畫舫也亮著燈火,也傳來酒菜香。
地上的石板好冷好冰,遠方有絲竹管弦在響,一群碼頭工人哈哈笑著走過他身旁,其中幾個手上還抓著雞腿,拎著酒壺。
他縮在一處陰暗的牆角,不敢讓人注意到他。
恍惚中,眼前畫舫的燈火忽遠忽近,看起來那麼溫暖,他卻只覺好餓好冷。
他好想趕快長大,等他大一點,他就有力氣跑腿,有力氣工作,有力氣攢錢吃飯……
他好想好想長大……快點長大……
神智不清的,他看著前方那迷濛的燈火,試圖呼吸,可吸進的每一口空氣,都寒凍不已,偷走他身體裡的溫暖。
就在這時,淡淡的白,慢慢飄落。
一片又一片,一朵又一朵。
那是雪,他知道。
他死定了。
這一刻,他清楚曉得自己的命運,他再也沒有力氣走到花街那兒,不可能再討得一文錢,再度過這一季冬。
此刻的他,就連吸上一口氣,都覺得困難,覺得痛,看著那片片飛雪落入河裡,堆在地上,他瑟縮地顫抖著。
他為何還要活著呢?
在這世上,根本沒人在乎他,娘死後,就沒了。
沒了。
幾近放棄地,他閉上沉重的雙眼,讓冰冷的牆與石板,吸取他身體最後的溫暖。
人們來來去去,沒人注意到那蜷縮在牆角的小小身子。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收工回家的男人經過這兒,看見那個縮在牆角的孩子。
男人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腳步,嘟嘟囔囔老半天,這才不開心的掉頭走回來,朝那男孩走去。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那孩子的臉,搖了搖那孩子的肩頭。
「嘿!小子!小子!」
男孩過了半晌,才有辦法睜開疲倦的眼,卻見眼前的人,不是別人,是方才那窮凶極惡趕他走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擰眉看著他,道:「別睡在這兒!會死人的!」
他張開發白的嘴,囁嚅著,卻吐不出聲。
店小二見了,老大不爽的從自個兒兜裡掏出一顆飯糰,塞到他手裡。
看著手裡的飯糰,男孩呆了一呆,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把這吃了,然後到花街那兒去,那裡每間酒樓都會開伙,會暖些。」那飯館店小二瞪著他,粗聲道:「白天就到大廟商街那兒,那些飯館都會有剩菜剩飯,餓不死你的。」
丟下這幾句,那店小二這才起身走開,走了兩步,又回頭對著他擺著惡臉說:「你可別以為我會給你飯吃,就天天往我那兒跑啊,我自己過活都難了,可養不起旁人的!」
說著,那店小二這方嘟嘟囔囔的快步走開。
他抓著那飯糰,愣看著那人的背影,沾了雪花的眼睫輕顫著。
有那麼剎那,一股熱意上湧,讓眼熱。
手裡的飯糰早就冷了,他慢吞吞的咬了一口,然後再咬一口。
那飯糰,又冷又硬,裡面只包著鹹蘿蔔,可那真是他吃過最好吃的飯了。
熱淚,從眼裡流了下來。
他怎麼樣也沒想到,那看來壞心的店小二,其實並沒有外表看來那般惡。
他一口一口的吃著,直到將手裡的每一粒米全都吃得一乾二淨。
雪花片片,仍在下著,但他終於找到力氣爬站起身,走到了花街那兒。
那一年冬,雖然他常常餓得有一餐沒一餐,可這城裡,總有人會賞他一口飯,給他一件衣。
他因此活了下來。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這城裡再沒人記得那討飯的小乞兒,可他記得。
他記得人們賞的那口飯,記得那些賞他飯吃的每一個人。
沒人記得。
他記得。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7 10:33 AM 編輯
【第九章】
從睡夢中轉醒時,天已大亮。
一時間,還不想起,仍眷戀著屬於他的溫度與味道,還想著那年那月,他那樣安然枕在她腿上的模樣。
蜷在床上,溫柔嘆了口氣。
自從扮起溫子意,她一年穿女裝的日子,也就那麼幾天,昨兒個也還真那麼剛好,一日就遇上他兩回。
早上瞅著他,見他在船上那麼直勾勾看著,她就知他會來。
下午再遇見,忍不住嘴快,她更確定他一定會來。
她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錯了什麼,這一世才攤上他這樣的男人。
初相見至今,轉眼已五年了,那男人對她來說,依舊如謎一般,怎樣也瞧不清。
屋外遠方傳來人們活動的聲響,食物的味道隨風傳來。
未幾,小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
雲香推門而進,提著熱燙燙的水壺,低著頭確認門檻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
溫柔坐起身來,下了床,接過她手上的水壺,將那熱水倒至梳妝台銅鏡前的盆裡,開始梳洗。
以前,沒有丫鬟,她已習慣照顧自己,現在有錢請丫鬟了,可為了不讓人察覺她的情況,她也不教丫鬟進到她的小院,平日就翠姨、雲香能進。
在她梳洗時,雲香安靜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為她帶來一張大餅和豆漿。
溫柔把大餅分成兩半,坐在桌邊,和她一人一半的吃了。
「宅子裡,最近還好嗎?」
這陣子,她日日早出晚歸,忙得昏天暗地,還真沒空查看家裡人。
「嗯,還好。」雲香點點頭,然後像是想起她之前的交代,才慢吞吞的又補充了幾句:「邱叔說,少爺不想上學堂,想同溫老闆一起學商,邱叔同少爺說,有機會再和溫老闆提,要他先把書念好,少爺不是很開心。小姐們不斷和翠姨吵著想去看戲。翠姨今兒個會帶小姐們上街去看戲,可她同小姐們說,二娘也得一起。除此之外,一切都還好。」
「二娘肯嗎?」
「她不喜翠姨,可小姐們同她鬧了兩天,說若不出門,人們怎會記得溫家還有三個待嫁閨女?若她們三人嫁不出去,還不得在這兒一直看翠姨臉色。二娘聽了,改了主意,今兒個一早就起,正在為小姐們梳妝呢。」
溫柔聞言,笑了笑。
那女人向來不喜翠姨,如今天天得看翠姨臉色,怕不憋壞了她。
「她們三個,後來還有來擾你嗎?」她那三個異母妹妹,從小嬌生慣養,剛搬來時,曾欺侮過雲香。
「沒了。」雲香搖了搖頭,道:「你警告過她們之後,她們就再也沒擾我了,後來她們發現我眼不好,就算我有你撐腰,也不可能嫁進好人家,不會擋著她們,就沒再理我了。」
這話,教溫柔一愣,抬眼看向眼前那更像她親妹妹的雲香。
「你別聽她們胡說,待我手邊的事告一個段落之後,我一定替你挑個好人家。」
聞言,雲香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頭來繼續吃餅。
溫柔見了,瞅著她,說:「雲香,你知道,你什麼都可以同我說的。」
雲香遲疑了半晌,方抬起那雙氤氳的眼,小聲道。
「我可以……不嫁嗎?」
溫柔一怔,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已出落得萬分美麗的姑娘,心微疼。
她知雲香為何不想嫁,雲香眼不好,打小她不管去哪兒,都得仰人鼻息,受人欺凌,好不容易投靠到了溫家,可還是被扔到了她這裡。
溫柔知道,雲香性子這般安靜,是因為既然看不見,那就安靜些,只要安靜點就沒人會注意到她,就可以少受點欺凌。
「可以,當然可以。」她握著手中大餅,瞅著那丫頭,柔聲道:「你若不想嫁,那就不用嫁,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
雲香聞言,也抓緊了手中大餅,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只低頭吃餅。
溫柔低頭也吃起自己的餅,笑著冒出一句。
「要不,改天若有人再同溫老闆逼婚,我就娶你好了。」
這話,教雲香一愣,難得的也揚起嘴角,點頭笑了出來。
「好啊,若是溫老闆,我就嫁。」
溫柔聽了,笑得更開心。兩姊妹就這樣在晨光中,一同笑著吃餅,喝著冒煙的熱豆漿,然後開始忙碌的一天。
填飽了肚皮,溫柔穿上男裝與男鞋,把長髮束起,戴起小帽,從暗門走到了隔著高牆之後的另一座大院中的宅子裡。
溫子意的大院,和溫柔的小院,就一牆之隔。
對旁人來說,溫柔是個安靜病弱的大小姐,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天半月見不著一回,也很正常。
可溫子意是宅子的主人,天天都得出現。
為求方便,也不惹人懷疑,幾年前邱叔和陸義就偷偷弄了這道暗門,方便她以不同的身分進出。
她推開門,邁開大步,穿庭過院,一路同見著的僕人點頭招呼。
到了大門口,陸義早備車等在門外,看見她,朝她點了下頭,替她掀起車簾,馬車比驢車高多了,但她早已習慣,她身手俐落的爬上了車,才坐穩,陸義已將馬車駛上大街。
這幾年,她生意越做越大,早遠超過當年她爹所擁有的一切,驢車換成了馬車,小院增建成大宅。
絕佳的生意手腕,加上周慶這幕後黑手的推波助瀾,讓她甚至擁有自己的車隊與船隊。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在城外,這兒的街道依然十分熱鬧,不會比城裡差上哪去,這兩年還越來越熱鬧,她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坐在攤子上吃著清粥小菜、包子豆漿。
看見溫家車馬,人們總會面露笑容。
當陸義將車停在工坊大門前時,更有人在看到她時,朝她揮手。
她點頭回以微笑,這才跨入門檻。
幾位工坊的管事紛紛在第一時間迎了上來,拿著簿子給她瞧。
大部分的事,她是放給下面的人做的,可有些重大決定,還是得由她定下方向。
「爺,清明已至,暖種在即,若要趕得穀雨時催青孵化,咱們得儘快將蠶種移至新建蠶房,但養蠶的徐師傅說,養蠶得溫濕適中,蠶房需東西開窗,方能調節通風,給予蠶種適當光線,可那新建的蠶房東窗開得不夠,得再開窗。」
「我看看。」她接過那負責興建作坊的管事遞來的蠶房設計,看了一下,道:「蠶房的光線一定要明暗均勻,否則會造成發育不齊,溫濕若不適中,桑葉也易脫水萎凋,徐師傅說的沒錯,這蠶房東窗確實不夠,你把他所需銀錢給他,讓他全權處理。」
「好,我這就去。」
「爺,染坊需要進更多的染料,但這染料的價格漲了一倍有餘,遠遠超過咱們所預估的成本了,這價實在太不划算,咱們是否乾脆同川地進貨?」
「川地那兒的品質成嗎?」
「成,只是對方希望咱們打個五年的合同。」
「五年太長,問對方三年成不成,成的話就你做主吧。」
「知道了。」染坊的齊管事點點頭,轉身走了。
「爺,碼頭的工人希望能漲點工錢,可年前咱們才漲過錢了……」
「你知他們想漲工錢是為何嗎?」
「城東的何老闆也要在城外蓋碼頭倉庫,聽說開出的工錢足足比咱們的多了一倍。」
聞言,她只道:「可否麻煩東叔把去年碼頭的帳本調來,這事我再琢磨琢磨。」
「我一早已備好了。」倉庫管事回頭朝身後低著頭的少年招招手,那少年立刻抱著成山的帳本奔了上來。
「送我書房去——」
她話聲未落,少年轉身就走,因他動作太匆匆,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忽地察覺那少年身形有些眼熟。
「等等!」
少年一僵,停下腳步,仍低垂著腦袋。
「你叫什麼名字?」這小子還真當她眼瞎了嗎?
少年抱著帳本,遲疑了一下,方深吸了口氣,把頭抬起來,用那烏黑的大眼看著她,卻仍緊抿著唇。
她挑眉看著他,他心虛的撇開了眼。
一旁倉庫管事見了,忙上前幫腔,道:「爺,這小子是我上月新徵來的人,也姓溫,叫溫二,他平時挺機靈的,大概是第一次見您,緊張。」
這小子還真敢。
見他滿臉冒大汗,她沒多為難他,只開口道。
「溫二,你懂得算帳?」
見她似要放他過,少年忙點頭回道。
「懂,我懂。」
溫柔看著他,想想這小子挑了倉庫,還是碼頭那兒的倉庫去,八成是想說待在那兒,不太可能會碰著她,誰知會被找來搬帳本。
雲香說他才同邱叔說,可東叔說他上月就來,瞧他曬得一臉黑,顯然已經偷偷跑去做了一段時間。
也虧得他這大少爺能耐得住被人這樣支來喚去的。
想來,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說真的,她也不是想攔著他,只是他娘囉嗦得緊,本巴望著這唯一的兒子能上京考個功名回來,他既然有那決心學商,還如她這般,偷著來也要做,那就看著辦吧。
看著那緊張得滿頭大汗的少年,她開口道。
「東叔經驗老道,很會帶人,能學多少,就得看你自己,你可得好好珍惜。」
「溫二知道!」少年大眼一亮,知她答應了,忙大聲應道:「謝溫老闆!」
「把帳本放書房裡去吧。」她一擺手,讓他去。
溫二露出燦笑,立刻抱著帳本,咚咚咚的去了書房。
倉庫的管事帶著那少年走了,另一名管事又匆匆走上前來,然後又一名,再一名,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來來往往的管事們依然川流不息。
早上多是紡織與貨運相關的管事,到了午後,管事們換了一批,專門經管米糧商行與南北雜貨,教她忙得昏頭轉向。
她認份的處理著手邊的事情,查看著帳本。
時間,匆匆而逝,一眨眼,又有人來喚她。
「爺,張同知派人送了信來。」
她聞聲,回神看見那躬身將一封信函往前遞的夥計,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她伸手接過信函,拆開一看,只見裡面寫了簡單幾個字,她秀眉微挑,開口交代,「張同知改了今晚飯局的地點,請陸義備車,我一會兒就來。」
「是。」夥計聽了,立刻回身跑去通知陸義。
溫柔深吸口氣,再次翻查手中的帳目,確定了一件事之後,這才合上那帳本,起身出門。
陸義在門口等著她,在她上車時,問:「爺要去哪?」
「迎春閣。」
她眼也不眨的看著陸義說,眼前的男人眉又擰,他頓了一頓,最終仍是忍不住的低聲開口。
「你真要這麼做?」
「我真要這麼做。」她直視著眼前這一直以來,待她如親妹子的男人,定定的回。
陸義緊蹙著眉,見她一臉堅定,知道多說無益,他點點頭,只是替她掀開車後的門簾,她上車時,他放下門簾,不著痕跡的藉著門簾的遮擋,將一小紙卷塞到了她手裡。
溫柔握著那紙卷,沒急著看,只倚著小窗看著外頭飛逝的景色。陸義習慣沿著河岸走,雖然得繞點路,但這兒街道較寬,較不易塞在路上,被耽擱了時間。
天黑之後,水上人家陸續點亮了燈火,河上水面亮得有如天上星子一般。
這是座繁華的城,即便已經天黑,依然有不少人在碼頭邊擺著小攤,賣著熱食。
看著那些三兩成群,圍坐在小攤旁吃飯的碼頭工人,她握著手中的小紙卷,心頭再次抽緊。
三年前,她問周慶到底要她做什麼時,他沒馬上回,只說等時候到了她就知道。
前兩個月,她還不知他想幹啥,可半年後,她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老闆。
起初,是因為她在碼頭廢墟旁,遇見一位流落街頭的溫家老僕,她不忍心就將其帶了回來,然後邱叔帶回來了第二個,陸義撿了第三個,就連翠姨也把一位舊識給領了回來,不是每個人都夠機靈在第一時間,能搶到值錢的東西抵工錢,這些僕傭,老來丟了工作,人家也不雇老傭,只能流落街頭。
有些人,當初是牙行牽線來的,身上還與溫家有契,大多的人老家都在鄉下,家裡頭都有家眷,有兒有女要養,可老家窮山惡水,若真能養活,他們一開始也不會離鄉背井到城裡來了。
除了僕人,還有工人,溫家垮了,也間接教大批人失去工作,若只垮了一個溫家,或許找工作還不難,但吳家與王家也垮了。
溫、吳、王三家都是大商,吳家雖在揚州,可在這城裡,本也雇了大批在地人手,加上被牽連倒債,不得不關門歇業的小商家,一夜之間,這城裡就多出了數千名待業工人。
除了少部分的管事與掌櫃,大多數的人,不是織工繡娘,就都是碼頭工、搬運工之類的苦力,太多的人力,太少的工作,讓奸商開了賊心,瞬間將工資直直往下落,畢竟你若不做這工,可還有千百個人等著做你的工作。
不少人因此流離失所,她見了不忍心,把城外先前一處因為地處偏遠賣不掉的倉庫,改成了工坊,收留了一部分的工人,可她沒有多的錢,只能承諾工錢得等攢了錢之後才會給,可至少留在這兒,能有飯吃。
一開始,來她這兒的人不多,可再怎麼不濟,這是個工作,至少能夠糊口,漸漸的人就多了起來。
她對外以男裝示人,宣稱她溫子意是溫家的遠房親戚。
人都知溫子意不忍溫家孤兒寡母流落街頭,才出面收留。
幸好她之前有妥善處理債款,才沒讓人來找她麻煩,也因為如此,溫家的老工、舊僕看溫子意收容了溫家母子和老僕,找不到工作之餘,也就聚集了過來,她對那些僕傭做過的事,沒有計較,她看過帳本,知道她爹如何剋扣這些僕傭與管事。
更重要的是,她很快就發現,那些管事們,才有真門路,他們一輩子在城裡打滾,有奸巧的,也有實誠的,但無論哪樣的性格,都是有兩把刷子,才能待在這三家,做到管事這個位置。
他們知道怎麼做生意,如何去鑽營。
她將這些管事收為己用,那幾位管事,把之前擅長的買賣全帶了過來。
她本身懂布料生意,是因為邱叔教的,溫家本就是以紡織起家,王家是糧商,吳家除了貨運,還經營南北雜貨。
她有了人,有了門路,但她沒有足夠的本錢。
一朝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樣樣都要錢,要養這上百張嘴,而且每天睜眼開門,門外都還會多出幾個人,依照那些工人聚集過來的速度,可不是靠她手上那些許銀錢能支撐的。
所以,她去了元生當鋪。
當溫柔上了樓,周慶早等在那兒,桌上放了一張金額嚇人的銀票。
差不多在那時,她已領悟,這就是他要她做的事。
他要她做她本來就在做的事。
當一個善人,大善人;做一個商人,大商人。
王飛鶴是周豹的,溫子意是他周慶的。
直到這時,她才真的了解他那時在說什麼。
王飛鶴與她,都是棋,一枚子。
人們原以為,周豹經營的,不過是酒樓、是當鋪、是迎春閣這種買賣,殊不知,這座城裡的食衣住行、吃喝玩樂,根本幾乎被整個掌控在周豹手中。
周慶想要反他爹,所以他一個接著一個的,用各種方式,將那些實權握在手裡。
周慶和周豹,在下一盤棋,而這座城裡所有的人,都是這兩父子手中的棋子。
她有些毛骨悚然,卻依然取走了那張銀票。
她沒有別的選擇,已經沒了。
周慶早就料到,她在隔日清晨回家的路上,就會看見碼頭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
他們沒處去,連過夜的地方也沒有,只能群聚窩在碼頭那兒被燒毀的倉庫廢墟裡取暖。
那男人,什麼也料著了,就連後來她會收留他們,那些管事會聚集到她那兒,他都已經算到。
他清楚知道,她會怎麼做,人們又會怎麼做,說不得暗中還推了一把。
周豹對外仍稱病,不見人影,可她知那男人還活著,這城裡至少還有一半是他的,不是周慶的。
只是不知為何,他避著不見人。
或許,他真病了?
她想到被綁那夜,王家父子死前所說的話。
等大人醒——
大人,指的就是周豹吧?
周豹是昏迷了嗎?能昏這麼久沒有意識嗎?抑或有另一股勢力想狐假虎威,藉此鬥倒周慶呢?
她不知道,卻無法不去多想。
原以為,事情應該很快就能撥雲見日,可一年、兩年過去,眨眼三年了,她生意越做越大,手上工坊、店鋪一間跟著一間開,在周慶刻意的安排下,她成了城裡大商,那周豹卻是再沒露過面。
可他還活著,她知道,看周慶那般戒備就曉得。
周豹在這城裡還有人,很多人,那些商家老闆,甚至官差、捕頭,依然很多是周豹的人,不是周慶的。
這些日子,她不再像初識那般,可以常跑元生當鋪,溫子意是他的棋,但那也是暗地裡,表面上周慶是惡霸,溫子意可是這城裡的大善人。
她與他會在生意場合裡遇著,除此之外,兩人在城裡形同陌路。
但他會來,夜裡偶爾就會來找她。
有時帶著傷,有時沒有。
明知不該和他這般糾纏下去,她卻無法對他說不,沒有辦法真的拒絕他。
人都說他是惡霸,他也真的做了一些天怒人怨的事,可她早已發現,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他讓人看到的,是他想給人看的樣子。
就像昨天,他親自在大街上趕人那般。
那點小事,何須他周大少爺出馬?
你何必?
她問他時,他只回了一句。
我高興。
她知,他是故意的,他擺出那樣子,就是要人恨、要人怕。
這三年,城裡看似平靜,私底下的爭門就沒消停過——
手中的小紙卷有些扎手,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幾乎將它捏爛了,忙將手鬆開一些。
外頭的天色,已完完全全暗了下來,但她仍等到陸義將車馬駛離了河岸,這才點了油燈,攤開捏皺的紙卷,在燈下查看那幾行有如螞蟻般的小字。
迎春閣暗殺未成——
馬車裡有些晃,城外街道畢竟沒城裡的好,但她一眼就看到重點,心頭不由得一跳,卻仍是細細將上頭的小字從頭到尾全看完,確定沒有遺漏什麼,這才拿開油燈的燈罩,直接就著燈火,將那小紙卷給燒了,等它全燒成了灰,她方將燈罩蓋了回去。
絲綢做的燈罩將燈火暈開,照亮溫暖了這小小的空間。
車馬繼續前行,她擰眉思索著方才收到的訊息,不由自主的搓著冰冷的雙手,可搓了半天,手還是冷的。
你真要這麼做?
陸義在她上車前這般問她,雖然當下回得堅定,可她也知自己打算做的事,有多大風險——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
心頭一跳,她抿著唇,交握著冰冷的雙手,懷疑自己是否做了錯誤的決定,可事已至此,她豈還有別的選擇?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鎮定心緒,方掀開厚重的車簾。
簾一掀,熙熙攘攘的人聲入了耳,眼前儘是那掛著大紅燈籠的長街,還有那一棟又一棟張燈結綵的樓宇。
春夜的寒風迎面襲來,教她瑟縮了一下,回頭拿了件毛皮大氅套上,這才再次掀簾跳下了車。
熱鬧的長街上,車馬不少,人更多。
停在迎春閣前的馬車,都是非富即貴,官家的車馬,佔了大半。
她腳才沾地,迎春閣的人就迎了上來。
「溫老闆,久不見,今兒個怎麼有空來?」
「我和張大人有約。大人他到了嗎?」
「到了,剛到不久。溫老闆您這邊走。」
她跟著迎客小哥走進迎春閣,一邊塞了碎銀子給他:「這位小哥,一會兒還請替我家車夫送壺熱酒、幾樣小菜。」
那迎客小哥見了銀子,飛快將銀子揣在懷中,笑開了臉:「得嘞,這是應該的,溫老闆的人,咱們怎敢怠慢?一會兒小的立刻就將熱酒熱菜給陸義大哥送上。」
她笑了笑,同這小哥一塊兒穿庭過院,上了二樓其中一間廂房。
門還未開,她就聽見琴聲傳來。
那小哥敲了敲門,等人喊了,才為她推開了門,自個兒倒恭敬的待在門外。
門裡頭,珠簾閃閃,琴聲幽幽。
水晶珠簾遮擋了視線,可那好聽的琴聲卻是擋不住的,彈琴的人琴藝極好,聽得人極為舒心。
她跨過門檻走了進去,身後的門關了起來。
她沒有回頭,只朝前走去,小心掀起珠簾,簾後十分寬敞,但卻不似一般房間有桌有椅,木頭地板上,只鋪著雪白的皮毛,擺放著一張四角方桌。
方桌極矮,上頭卻擺滿了山珍海味,中間還有一鍋熱騰騰的肉湯。
屋裡臨水的那一面,一名天仙般的女子坐在臨水平台上彈著古琴,張同知倚坐在矮桌邊,半癱在皮毛上,閉著眼,手裡拿著一杯酒,卻沒有喝,只張嘴開口。
「清風、明月,美人相伴,溫老闆,你說說,這是不是人生極樂之事啊?」
溫柔聞聲,這才舉步往前,朝那官拱手笑道:「大人說得是,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幸能聽得柳姑娘彈得一手好琴,今日溫某真是託了大人的福了。」
張同知張開眼,挑眉看來。
「原來溫老闆也識得如春?我怎聽說你不喝花酒的?」
「子意我沒這福氣,」她笑笑忙搖著手,連看都沒再朝那柳如春看一眼,道:「只是幾年前初來城裡,在柳姑娘春季遊河時,遠遠在岸上見過一回,柳姑娘如天仙一般的風采,子意至今記憶猶新哪。」
聞言,張同知笑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眼瞅著她,也懵了。」他話是同她說的,一雙眼卻看向了那仍在彈琴的女子,討好的道:「我當下就想,這世上怎會有這麼美的人兒呢?」
女子湊巧彈到最後一個音,收了手,動作優雅的起身,輕移蓮步的走了過來,在那男人身邊跪坐下,執起酒壺,小心的替那男人手中的小杯,再次斟滿了酒,邊用那銀鈴一般的聲嗓,輕言慢語的說。
「是大人不嫌棄奴家。」
「美人兒,你就這張小嘴會說話。」張同知說著,還不忘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裡,讓她坐在腿上。
「大人,小心,酒灑了。」
「灑了?灑哪了?我瞅瞅?」
這下,溫柔可連張同知的臉都不敢看了。
眼看前方景象那般活色生香,她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啥也沒聽見,有那麼一會兒,她還真擔心這姓張的色胚會當著自個兒的面就對柳如春惡虎撲羊——
哇,還真撲倒在地上了?!
正當她尷尬萬分,想著是否該先咳個兩聲,找個藉口退出去,還是乾脆閉嘴安靜悄悄走人時,就聽到那柳如春嬌聲嬌氣開了口。
「大人,您不是說……今兒個是找溫老闆……來談事的嗎?是不是你倆先把正事談好?況且,您不是還沒用飯嗎?讓如春先伺候您吃點東西吧?」
那女人這麼一提,還真讓那張同知想起她的存在了。
張同知停下動作,坐了起來,卻沒拉好敞開的衣襟,只開口道:「溫老闆,你怎還傻站著?坐啊,你該也還沒吃吧,咱們邊吃邊談吧。」
「是,這就坐下、這就坐下。」她聞言,立刻席地坐了下來,可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聽那女人嬌聲又道。
「溫老闆,您這大氅是不是該脫了?瞧您,酒水還沒喝上一口,就熱到臉都紅了。」
說著,她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姑娘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上前欲來替她脫掉大氅。
溫柔依然不敢抬眼瞧對面那兩位,只快快起身脫掉身上大氅,讓兩位姑娘收走,誰知走了一個,另一個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替她倒酒拿巾,還不斷幫著夾菜勸酒。
「溫老闆,這菜正熱,您趁熱吃一些吧?」
「溫老闆,這酒奴家方才溫好了,要不您喝點?」
「溫老闆,您臉這麼紅,是不是酒氣上來了?快喝點熱茶順順氣。」
那姑娘溫言軟語的,看來一臉清純,但一雙玉手可不是那回事,幾乎是找到機會就往她身上摸,其中幾次更是直接摸上了她的腿,試圖往她腿間摸。
真讓她摸到了還得了。
溫柔前幾回就遇過這種情況,乾脆一把抓住了她一雙白玉小手,噙著笑問。
「這位姑娘,不知怎麼稱呼?」
忽然被人這麼抓住了雙手,饒是再有經驗的姑娘,也楞了一愣,小臉微紅:「奴家叫小青。」
「小青姑娘,打那兒來啊?」小手抓得牢牢的,一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她,露出最淡定沉著的笑。
被人這樣直勾勾的盯著看,小青心兒再一跳,只能乖乖的被抓握著手,含羞帶怯的嬌聲再回道:「奴家紹興來的。」
「紹興是個好地方啊。」溫柔鬆開一隻手,倒了杯溫酒給她,「那兒是不是有個習俗,從小會幫家裡孩子釀酒?」
「是啊,咱們那兒的人,都會在生娃後,釀一壇酒,給男娃兒的就叫狀元紅,女娃兒的就叫女兒紅,得成親時才能開來待客的。」
她認真聽這姑娘說著,不忘再幫她倒酒,順便再問一個問題,順利把話題帶到了那姑娘自個兒身上,讓那小青姑娘說得滔滔不絕,時而嬌笑,時而傷感起來。
打小她就從邱叔和翠姨身上學到,人一說到自個兒的事,那是沒完沒了的,所以自己從第一回上酒家,差點被姑娘摸到穿幫之後,她很快就再次掌握了聽人說話閒聊的技巧。
雖然她是很想立刻直接和張大人把正事談好,可她更清楚,和這些貪官污吏吃應酬飯就是這樣,張同知若沒先提,她就不能提,急了討不了好,要慢著來才行。
酒過三巡,那說要談正事的張同知吃飽喝足了,這才刻意把酒水倒在柳如春身上,藉著讓她去換衣裳,支開了小青和柳如春,開了金口,瞅著她道。
「我說,溫老弟,你先前差人送來的密函,其中所述之事,可真有把握?」
「張大人,子意若沒有把握,怎敢同大人提議?」
張同知瞇眼盯著她看,喝著熱酒,問:「你有幾成把握?」
她眼也不眨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微微一笑,直道:「我可以同大人說十成,可大人一定知我在瞎說,這事若無大人相助,那只有五成不到,若大人肯幫子意,那子意有八成把握。」
張同知用那雙小眼看著她,看了許久,然後笑了。
「人人都說你溫子意是大善之家,我還當了真了,看來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她再笑,替眼前的貪官再倒一杯酒,雙手恭敬的奉上。
「大人好說,這城裡富戶,哪位不是託大人的福才有今天?船要過,得大人您點頭,馬要跑,得大人您抬手。今兒個,若大人不點頭,不抬手,哪個人敢恣意妄為的張帆放馬做買賣?」
這話,讓張同知臉一沉,她知自己踩到了他痛腳,不忘再多補兩句,推他一把。
「這城裡,若真有人該收那平安符的月錢,也該是大人,而非姓周的。」
張同知眼角抽了一下,他看著她,慢慢揚起了嘴角,露出了笑容,伸手接過了她奉上的酒。
「溫子意,你好樣的,你還真有膽,這兒可是迎春閣。」
就因為是迎春閣,她才要挑明了說,這人將飯局改到這兒,就是要試她,看她敢不敢在周慶的地頭上開口。
她微微一笑,鎮定再道:「子意有的只是狗膽,若無大人相助,子意還真的不敢。」
張同知一口乾掉了那杯酒,砰的一聲,將酒杯放到了桌上,道:「成!你若真有那個膽,那就放膽去做吧!」
聞言,她立刻整個人跪趴在地上。
「謝大人——」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02:18 PM 編輯
【第十章】
退出那廂房時,她手心都是汗,就連內裡的衣,也都早已汗濕。
走出房門,風一吹,她就冷得打顫,這才發現自己忘了那毛皮大氅,可她也不想再重新踏進去,柳如春剛剛回來了,她還沒出門,就聽到身後傳來可疑的嚶嚀嬌喘,想也知道張同知那色鬼吃飽喝足之後,已經再次惡虎撲羊。
一想到之前那景象,讓她臉耳又紅,雖然已經人事,可就因為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更讓她容易胡思亂想。
不想聽到人家辦事的呻吟,她加快腳步,誰知才轉了個彎,就一頭撞上了一個男人,沒料到有人,她整個人被撞倒在地上,腦袋上的小帽被撞掉,幸好她髮還簪著,可她才起身,對方忽地伸手抓住了她。
「美人兒,你急著去哪啊?」
咦?
她一驚,還以為自己被人認出來,猛地抬頭,才看見這兒竟滿園子的男人,再一細瞧,有一半以上的男人身材都很嬌小,竟全都是女扮男裝,讓那些在眼上綁著布巾的色胚追著跑,正在玩捉迷藏。
「等等,放開我,我是男的——」
「我知道你是男的,讓我親一個——」
「我不是迎春閣的姑娘——」
「你當然不是,你是我的寶貝小書僮——小書僮,還不脫了褲子,讓爺爽一爽——」
她試圖掙扎辯解,可身形和力氣都相差太多,眼看那男人低頭試圖要用那滿口酒臭的嘴親她,還伸手要拉她褲頭,她奮力抬腳踢了他的下體,這才讓他痛喊一聲,縮了手。
溫柔飛快往後奔逃,那醉鬼卻追了上來,她左彎右拐的跑過庭院,那人還不肯放棄,就在她快要被追上的那一刻,忽地有雙大手從黑暗中冒了出來,一把摀住了她的嘴,圈住了她的腰,將她拉進了假山裡。
她嚇得尖叫出來,拚命掙扎,可那人緊緊抓住了她,將她擁在懷中,低頭在她耳邊低聲吐出三個字。
「溫老闆。」
認出那男人的聲音,她瞬間僵住,卻又莫名鬆了口氣,終於不再掙扎。
假山外,那色鬼還在找她,嘴裡小書僮、小寶貝的一直叫。
「你說,我是否該讓你自個兒出去應付他?」
他語氣像是在開玩笑,可她知道他一點也沒有玩笑的心,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的怒氣從身後輻射而來。
不自禁的,她抓著他環在腰上的鐵臂,顫慄著。
「你知道,這兒是買春尋歡作樂的地方吧?」他在她耳邊悄聲說。
她點頭。
「就算你真是個男人,你也該曉得這世上,也有人好男色的。」
她又一僵。
「你真以為你溫大老闆走進我迎春閣,我會不知道?」
她心頭狂跳,在黑暗中搖了搖頭。
「那你究竟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他還摀著她的嘴,所以她抬手輕觸他的大手。
他沒有鬆手,只是張嘴咬了她耳朵一口,讓她瑟縮了一下,心頭狂跳。
「昨兒個有人拿毒酒賞我,是你嗎?」
她一怔,心跳更快,搖了搖頭。
「賭坊裡的殺手呢?」
心又一抽,她再搖了搖頭。
他將鐵臂收緊,慢慢的吸氣,啞聲開口。
「溫老闆,你說,我究竟該拿你如何——」
話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口,她能感覺到他渾身緊繃起來,將她的嘴摀得更緊,低聲警告。
「別動。」
吐出這兩字之後,他就沒再開口,也沒動作,安靜得像顆石頭,若不是他仍抓著自己,讓她貼在他身前,她根本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她一怔,就在這時,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那味太濃,即便香,卻不知為何,隱隱透著一絲腥味。
那股可怕的腥,讓她忽然想起那一夜,想起了王家父子。
假山外,那男人仍在喊她,驀地,另一個女人銀鈴般的聲音無預警的傳來。
「爺,我在這兒啊,你往哪兒跑啊——」
「我的小寶貝、小書僮——別跑啊——」
「這裡呀,來抓我啊,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被我抓到了吧一快給爺嘗嘗——」
「啊……啊……爺,討厭……別這樣……」
正當她再次為得聽人歡愛而發窘時,外頭原本的嬉鬧調笑聲突然變調,那男人發出驚恐虛弱的聲音:「等一下……等等……你做什麼……那是什麼……」
暗夜裡,她可以聽到那人轉身試圖跑開,但那個女人不知怎抓住了他,溫柔可以聽見他重重摔倒在地。
那砰然倒地的聲音,讓她整個人驚得一抽,身後男人摀在她嘴上的大手壓得更緊。
咻咻——嘩沙——
「不要——不要——」
伴隨著那奇怪的濕滑聲,男人悶喊掙扎的聲音再次傳來,枝葉被攀折斷裂,有東西在抓地,被拖行。
「放……放開我……咯咯……放……手……」
喀喀咯咯的聲響,接二連三,那不是樹枝,她知道,忽然明白,那是骨頭斷裂造成的。
那是什麼?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男人再發不出聲音,可她能清楚聽見,有人正在啃咬吸吮著什麼,就像是在吃油雞一般,那樣卡滋卡喳的,嘖嘖有聲。
黑暗中,那聲音如此鮮明,讓她屏住了氣息,嚇得不敢呼吸,一整個毛骨悚然,害怕得在漆黑的假山山洞裡張大了眼,身子直顫。
腳步聲,突然又再響起,由遠而近,然後頓住。
「嘖。」
女人嬌嫩的聲,輕輕。
「真是的,不是要你小心些,別把他臉皮弄破嗎?如今這般破了相,左耳也掉了,頭皮還被扯掉一半,是要怎麼用?」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原來那裝成書僮的姑娘,嬌嗔道:「我也不想啊,可他偏是要跑嘛,我若不把他抓回來,難不成還讓他跑去前面大聲嚷嚷?」
「不是因為你貪嘴嗎?」
「我餓了嘛,都忍那麼久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把人搞死了,又沒把皮好好留著,若讓周慶知道你犯了規矩,他還不弄死你?」
「不過臉上破了點相,就說是喝醉摔倒了不成嗎?至於這耳朵,找人修修黏回去就好啦!你整天周慶周慶的,我瞅著他不就是個懂點武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之前也有人初來這座城時,同我說過同樣的話,你知道那些人如今在哪嗎?」
「在哪?」
「死了。」女人輕輕道:「全死了。」
窸窣聲再響,中間混雜著液體滴落和教人頭皮發麻的撕拔聲響。
溫柔在黑暗中緊抓著身後男人的大手,恐懼不已。
不知何時,他已不再摀著她的嘴,而是改將大手壓在她狂跳的心口上。
「這頭皮和耳朵我可以拿去給人修修看,可這身子……」
「我可以吃嗎?」
「你吃都吃了,還能怎麼著?」女人輕描淡寫的道:「既然吃了,就吃乾淨些,別留下痕跡。」
扮成小書僮的女子發出雀躍的聲音,下一瞬間,那卡滋卡喳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本來我是想說一會兒去找那溫老闆的……」女子邊吃邊道:「他看來細皮嫩肉的……那雙手啊,真是又軟又白,張大人說他不喝花酒,我瞅著他臉那麼紅,說不得還真沒開過葷呢,嘻嘻嘻……」
聽到這,溫柔這才發現,那女子竟是方才在席間的小青姑娘,剎那間她渾身止不住顫慄,可更讓她驚駭的,是小青吃到一半忽然發出一聲慘叫。
「啊——你做什麼?!」
「傻丫頭,我做什麼你還看不出來嗎?」女人冷冷的道:「大人的時辰就要到了,這麼重要的時刻,一點錯都不能有,可你又蠢又貪嘴,連溫子意是周慶的人都不知道,辦事還這般不牢靠,我留你何用?」
「不要、別殺我,拜託你,我下次不敢了、不——」
她話沒說完,溫柔只聽噗哧一聲,那求饒的話語就突兀的被中斷。
可怕的靜默在黑暗中浮遊著,她可以嗅聞到那濃郁的血腥味瀰漫而來,包裹著她,教她聞之欲嘔,全身上下抖得停不下來。
匆匆的腳步聲忽又再起。
「該死,這裡是怎麼回事?」
男人惱怒的聲音響起,溫柔瞪大了眼,認出那是墨離的聲音。
「今夜是十五,你也知,滿月有多麼容易讓人失控,這丫頭忍不住,守不了規矩,見我發現了,想殺我減口,我只能解決她了。」
「這人是誰?」
「不知道,她貪嘴得緊,我到時,她已把頭臉都啃了。」
墨離低咒一聲,只能道。「你身上沾了血,先去把衣服換了,這兒我讓人來處理。」
腳步聲再次響起,墨離忽然沉聲又道。
「十娘。」
遠去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你知道,我們還能留在這兒,是因為周慶吧?」
女人開了口,聲輕輕。「當然,奴家一直記著呢。」說著,她再次舉步,漸漸遠離。
假山外的墨離嘆了口氣,低聲又咒,這才跟著轉身離去。
身後的男人依然沒有動,直到再聽不見任何聲響了,他才抱著因為驚嚇過度,渾身直顫,腳軟無力站穩的她,退入假山更深處,打開了一處暗門,從那暗門的暗道裡離開。
顫慄不停,不斷。
她簌簌抖顫,連牙也因此發出細細輕響。
即便如此,她的十指仍如冰,凍得如雪中冰棍一般。
他抱著她穿過漆黑的暗道,轉眼間就回到了他的樓閣之上,明亮的燈光迎面而來,卻無法驅走她心中的驚恐。
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溫柔仍無法回神,只能繼續緊摀著自己的嘴,抖得如風中落葉。
窗外,華燈依然點點,仍有絲竹管弦在響,好似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可她臉上的淚水,早已無聲奪眶。
「那……那是什麼?」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強迫自己把手放下,含淚抖著唇,顫聲開口:「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飛快脫掉了上衣,解開了褲頭,欺上前來。
「你做什麼?!」她吃了一驚,往後退縮。
他上了床,扯掉了她的腰帶,迅速道:「墨離知道你來找張同知,他知道你在迎春閣,他很快就會發現你已經離開了張同知的廂房,而且你還沒走出迎春閣的大門,你覺得他要多久才會發現你可能撞見了那一切?」
聞言,她臉色刷白。
他趁她沒反應過來,拉開她的衣抱,一臉陰霾的低聲說:「我不准他們吃人,在迎春閣裡不成,這是規矩。如今腥味這麼重,我通常會去查看,可我沒去,墨離知道,我不在那兒唯一可能的原因,是因為你,因為我正忙著和你在辦事才沒聞到那味道,他很快就會過來查看,看我們是不是在一起,看你是不是在我床上,看我是不是因為你才沒有注意外面正在發生的事——」
「那也不需要真的——」她神情慌亂的抓住他的手,匆匆開口,卻被他打斷。
「他的嗅覺很敏銳。」周慶看著她,低聲道:「他們每一個都是,他們知道我迷戀你,只有一件事,可以讓我忘記其他,只有一種味道,可以遮掩我們身上染到的腥臭……」
那句迷戀,教溫柔一怔,忘了阻他,一個閃神,他已扯掉她束胸的布條,脫掉了她的褲子,分開她的雙腿,將赤裸的她抱了起來,她驚慌失措的閉眼推著他的肩頭,臉色蒼白的道:「等等……我不能……我沒辦法……」
「看著我,」他低頭撫著她淚濕的臉,悄聲說:「溫柔,把眼抬起來,看著我。」
她抬起淚眼看他。
「你只要看著我就好,想著我就好。」他凝視著她,貼著她的唇,大手來回撫著她的腰側,啞聲低語:「就像昨夜,就像你來找我那晚一樣,就像之前的每一個夜晚那般,你只需要把自己交給我,讓我和你在一起,讓我感覺你裹著我、溫暖我、需要我,讓我感覺我還活著……」
這話,聽來幾乎就像懇求,讓心狂跳,發熱。
他黑眸深深,熱燙的慾望抵著她,可他沒有強迫她配合。
「那……是真的嗎?」她啞聲開口問。
「什麼是真的?」
「你迷戀我?」
他凝視著她,黑瞳收縮,啞聲吐出三個字。
「是真的。」
這一切,是如此瘋狂。
她根本不該相信這男人說的話,可當他這樣看著她,當他如此認真的說出那樣的話,她沒有辦法拒絕他。
緩緩的,溫柔含淚抬起冰冷微顫的小手,勾住他的脖頸,攀著他的肩頭,他捧抱著她的腰臀,探了進來,那其實有點困難,她並沒有真的準備好,她昂首張嘴喘息,疼痛讓淚水再次滑落。
他低頭含吻住她因昂首吸氣而挺起的嫩白酥胸,教她渾身一顫,跟著就感覺他一雙大手抓握著她的臀,將她抬高,讓她更容易接納他,讓他能夠探得更深。
她原以為她只能假裝,沒有辦法如此輕易忘卻方才那一切,不可能在明知有人要過來查看時,和他做這種事,可他用強壯的身體摩擦著她,以一種嚇人的親密貼合著她,強勢的佔有著她,那熱燙的唇舌,激昂的心跳,灼人的大手,讓她的身子一下子也熱了起來。
他的手在她身上遊走,一張嘴舔著、吻著,輕輕啃咬著她身上敏感的每一寸肌膚,然後他抓住她的小手,和她十指交扣,不斷快速來回衝刺,無與倫比的歡快席捲而來,教溫柔難以自抑的攀抓著他,弓身迎合。
她聽到自己發出羞人的呻吟,聽到兩人交歡的水澪聲,他故意逗弄著她,讓她無法克制的嚶嚀嬌喘。
就在她快要不行時,有人敲了敲門,溫柔渾身一僵,反射性的咬住了唇,可他沒有停下來,只是繼續來回,讓她忍不住將臉埋在絲被中,再次悶聲嬌哼起來。
門外的人聞聲,只是又敲了兩下門。
他繼續衝刺,一邊不耐的粗聲開口。「滾開!」
對方沒有離開,堅持的輕輕再敲了兩下門。
就在她再也忍不住鬆開小嘴,張嘴嬌喊出聲時,她才感覺到他突兀的退了開來,就這樣赤身裸體的下床走去開門。
她無力的癱縮在床上,又羞又窘。
到這時,屋子裡早已如他所願,充滿了兩人交歡的味道,溫柔羞得滿臉通紅,飛快抓了一旁絲被遮住自己裸露的身子。
幾乎在同時,她看見她的男裝被他故意扔在地上,看見他未著片縷的背對著她,粗魯的拉開了門。
「什麼事?」
墨離垂首躬身站在門外,道:「閣裡出了點意外,我找不著溫老闆——」
「她在我這。」
墨離依然垂著手,躬著身,可她看到他在那瞬間,飛快抬眼朝她這兒看了一眼。
「既是如此,墨離這就告退——」
周慶沒有等他話完,就已毫不客氣的將門給甩上,轉身走回來。
她鬆了口氣,可來到眼前的男人沒有,她這才發現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墨離不會因此走開。
那男人為了不讓周慶發現有人被吃了,在其他人清理現場時,都會待在附近確保周慶還在房裡,在床上。
溫柔面紅耳赤的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及時醒覺過來,再次閉上了嘴。
他重新上了床,垂眼看著她,抬手以拇指撫著她合上的唇瓣,黑眼深深。
她心頭狂跳,難以相信,不能想像,這些日子,他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有千萬個問題想問他,可她知道她不可以。
不能是此刻,不能是現在,不能在這裡。
而他清楚,她明白。
唇微顫,眼又濕。
不自禁的,她朝他伸出手,撫著他冷硬的臉。
他眼角微抽,握住她的小手,親吻她的手心。
那個吻,無比輕柔,讓淚滾落。
他低下頭來,吻去那滴淚,俯身同她十指交扣,重新回到她濕熱緊窒的身體裡,和她在一起。
夜深深,更黑,更深。
暗夜裡,華燈一盞跟著一盞,熄了。
在這天將明未明之際,這座城很靜,靜得她能聽見遠處的流水聲。
身後男人的心,貼著她跳,蜷縮在他溫暖的懷中,她完全不想面對屋外可怕的現實,可她知道,她必須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當心跳漸緩,她冷靜下來,想到了一個辦法。
溫柔強迫自己起身,拿絲被裹身下了床。
他沒有阻她,只是緩緩坐起了身,看她取了紙筆過來,沾著水杯裡的水,在白紙上寫下問題。
她們是什麼?
她把白紙推到周慶身前。
他屈起一膝,對身上的赤裸一點也不在乎,只是沉默的看著她。
這男人之前問過,她是否真的想知道,她那時說她不想,並不是真的想,可現在,她早已沒有回頭路了。
那年那天,當她讓他枕在腿上,當她那夜沒有離開,她就已經做了選擇。
所以,她只是看著他,定定的看著。
一燈如豆。
黑夜寂寂,白水寫的字,在紙上慢慢暈開,漸漸消散。
見她一臉堅持,沒有退縮,周慶方朝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筆,沾水寫了兩個字。
妖怪。
這字詞,過去這一個時辰,曾閃過腦海無數回,可看到他寫下來,她仍忍不住輕顫。
溫柔深吸口氣,取過他手上的筆,沾水再寫。
她們要人的臉皮做什麼?
她把筆遞給他,這一回,他沒有拖延,只在紙上,用白水再寫下兩個字。
當人。
她又一顫,伸手遮著唇,忽地想起王家父子身上的味道,那腥臭味,就如小青被十娘殺死時,冒出來的味一般,那時太混亂,她沒空多想,可如今回想起來,那臭味,是在王飛鶴打傷了他兒子時才冒出來的,當他們被周慶減口時,那味才變得更濃。
王家父子也是,同小青一般,都是妖怪。
她提筆再問。
有多少?
他簡單又回兩個字。
很多。
這答案教她莫名驚慌,她盯著那兩個字,忽然清楚知道,他不是故意不說有多少,他是根本沒辦法告訴她有多少。
察覺到她的恐懼,周慶擱下筆,伸手輕觸她的臉。
眼前的小女人,遲疑了半晌,方如他所願的抬起眼,眼底卻全是掩不住的驚懼畏怖。
心頭一抽,再忍不住,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她縮在他懷裡,卻依然止不住顫抖,壓不下驚恐。
他從沒見過,她如此害怕畏懼什麼,這小女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天知道,她甚至膽大包天到在他的地頭和那姓張的密謀反他呢。
可如今,她卻被嚇成了一隻畏縮的小兔子。
環著那小小的人兒,他大手撫著她的背,低頭親吻著她的額。
如果可以,他願意這樣一直擁著她,直到天荒地老,他還有許多話想說,想和她說,他痛恨自己必須讓她離開身邊,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可他比誰都還要清楚知道,她不能待在這裡。
就在他試圖強迫自己張嘴開口時,懷中的女人雖然還在抖,卻伸出了手,拾起他方才擱下的筆,沾了白水,再次在那張白紙上,寫了一行字。
你想我怎麼做?
他一怔,垂眼看她。
那嬌小的女人,唇仍微顫,一張小臉依然沒有血色,眼裡也依然透著未完全退去的害怕,可她依然直視著他。
心頭,緊縮再緊縮。
以為她會恨他的,恨他將她拖入這團渾水爛泥中,誰知她還問他想她怎麼做?
這一刻,幾乎後悔起來,後悔當年拿了她的鎖,後悔那年要了她的身,後悔自己拿她當棋用。
只是幾乎。
情不自禁的,他撫著她蒼白的唇,低頭吻她。
「溫老闆,你真是個傻瓜。」
這沙啞的評論,教她惱了,擰起了秀眉,那模樣卻讓他笑了。
周慶伸手拿過她手中的筆,沾水在紙上寫字。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溫柔看著他寫的字,愣了一愣。
把你手上的東西全呈交上去,教張同知讓知府大人派兵——
他還沒寫完,她就知他要寫什麼。
抄了周家。
她抬頭愣看著那男人,只見他垂眼看著她。
忽然間,曉得他一直知道她在做什麼,她的一舉一動,從來就逃不過他的法眼,甚至這所有的一切,原就是他的打算。
他知道她會怎麼做。
這男人從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會放任情況一直惡化下去。
他教她下棋,點她行商,讓她接手吳、王、溫三家的管事和買賣,所有種種的一切,都是為了現在。
他本就要她反。
他栽培她、扶植她,就是要她有朝一日,毀了周家。
為什麼?
她想問,然後領悟過來。
他說妖怪剝人頭皮,只為當人。
當什麼人?
溫柔睜大了眼,看見他眼裡浮現一抹蒼涼的悲傷。
她震懾的看著眼前的男人,張了張嘴,他以指輕壓她的唇,微微扯了下嘴角。
淚水上湧,再次滾落。
若要當人,當然要找個有權有勢的人來當。
可周慶是人,她知道,那些妖怪受了傷之後很臭,血很臭,可他不會,她從沒在他身上聞到那種腥臭味。
但這城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人,那個被人喚作周豹的男人。
那究竟是何時發生的事?
周豹從何時開始,就被取代了?三年前?五年前?更久?他自己一個人,究竟這樣過了多久?他做了什麼,竟能讓那些妖留著他?不殺他?還這般怕他?
她想問,還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他,但他拾起那寫著白水的宣紙,將它擱到燈上燒了,即便是白水乾了就會消散,他也不留。
他不冒險。
因為這般小心,所以才能活到現在。
熱淚濕了臉,他將她擁入懷中,在她額上印下一吻,方啞聲開口。
「你該走了。」
她不想。
可在這裡,他什麼也不可能和她說。
他不能。
隔牆有耳。
而在迎春閣裡,他從來就不是自由的。
一顆心,震震、顫顫。
這局棋,還沒完,就連他,也是盤上的一隻棋,一枚子。
她不想讓他留在這裡,可他必須留著,就像她必須走完她該走的路,他也有他該待的地,該做的事。
他拿命來佈這局棋,不可能在這時退縮放棄。
情不自禁的,她抬起小手,將手擱在他垂掛在胸前的老銀鎖和平安符之上。
曾幾何時,他已不再把這銀鎖和平安符掛腰上了呢?
她忘了是何時,在何地發現的,可她知,他不是沒有帶著它,他只是將它擱到了衣裡,讓它們,貼在心口上。
看著她的手,他黑眸更深,大手覆到她小手上,緊握。
淚,又上眼。
溫柔看著眼前的男人,忍不住脫口。
「我為你安——」
他沒讓她說完,只是低頭吻了她,用唇堵住她的話。
剎那間,心緊且痛。
她想和他說很多話,很多很多話,很多她早就應該和他說清楚、講明白的話,可此時此刻,她什麼也不能說。
只能用無盡的柔情回他那個吻。
當他往後退開,她可以看見,他一雙黑眸充塞她之前從來不曾見過的情緒。
他張開嘴,似要說些什麼,可這一回,換她抬手壓住了他的唇。
他眼角微抽,瞳眸收縮,喉結上下滑動,但最終仍是閉上了嘴。
不是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麼,可若會害他喪命,她什麼也不需要聽。
就他這一眼,就他這模樣。她夠了。
看著眼前的男人,她朝他揚起嘴角,笑了笑。
那含著淚的微笑,教黑眸更深,不捨的,他抬手撫著她微揚的嘴角,撫著她眼角的淚,那輕觸著她的大手,無比輕柔。
悄悄的,他握住她的小手,以額抵著她的額,慢慢的扯出一抹萬分溫柔,卻又讓人想哭的笑。
這男人,什麼也沒說,可她能感覺到他不曾言明的情意,能看見他眼中從來未曾坦露的愛戀不捨。
可她不能留在這裡,他與她都知道。
他凝望著她,張嘴緩緩吸了口氣,然後強迫自己坐直身體,鬆開了手。
溫柔逼著自己下了床,穿上衣,束起髮,套上鞋襪。
他坐在床上看著她,沒有幫她,溫柔能看見,他將雙手緊握成拳,擱在腿上。她知道為什麼,他若伸了手,她就走不了了。
他想將她拉回去,她能感覺到他的渴望,他不想她走,她也不想走,可她必須離開這裡,去做該做的事。
要踏出他房門前,她其實很怕,她幾乎不敢推開那扇門,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躲在他房裡。
而此時此刻,她是溫子意,溫家大老闆,她是來這兒談生意的,走正門而來,也得從正門出去。
所以她深吸口氣,推開門,獨自一人離開了迎春閣。
迎春閣外,陸義已將車備好,等在那裡。
她上了車,讓陸義載她離開,長街很長,她從車窗裡回頭看,看見他站在那樓閣窗裡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臉,可她知道那是他。
到此刻,她才知,為何他的身影,看來總是如此孤寂。
剎那間,淚又上眼。
看著他孤寂的身影,她將雙手交握,她會走完他的棋,但他若以為她會就此放棄,他就錯了。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7 01:08 PM 編輯
【第十一章】
她是要反他,真的想反。
溫柔清楚,周家父子的惡門,早已殃及池魚,她若不做,別的商家也會做,那些人隱忍已久,早在暗謀策劃,陸義送來給她的消息,擺明了事情一觸即發,他們刺客都派了,還有什麼不能做?不敢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一直記著他說的話,記得他教的事,這些年來,她在城裡佈下情報網,不僅僅是使用周慶的門路,因為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城裡有多少人不喜他。
所以她暗地裡讓陸義去做這些事,去調查收集更多的消息,不只是尋常商家、酒樓裡的下人,他甚至收買了官府裡的下人與獄卒。
這幾年,周慶做事變本加厲,一再強佔民宅、店鋪,趕人出城,弄得人心惶惶。
她不知他到底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她不是沒有問過他原由,可那男人不肯說,而她很清楚,他這般持續下去,人們要反他,想反他,是遲早的事。
溫柔知道她得搶在所有人之前先下手為強,若由她起頭,她還能想辦法保他。
她不知的,是他竟身處那般可怕的絕境之中。
這城裡有妖怪,為數眾多的妖怪,她不知究竟有多少,可如果連周豹也是,那還有誰不可能是?這城裡有多少商家是妖?有多少商家是人?那些想反他的,到底又有多少是人?多少是妖?
他說過,這座城需要規矩。
之前她沒多想,現在回想起來,才知他話中有話。
她必須讓知府大人帶兵抄了周家,才能釜底抽薪,可那些妖怪,讓事情添了太多變數。
她不想這麼做,可她必須這麼做。
周慶要她這麼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這城裡有妖怪,那些妖怪在吃人,他之前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壓制住了他們,可如今那法子顯然開始不管用了。
所以小青才會在迎春閣吃人,雖然十娘殺了小青,可她倆的對話,讓她知道,這些妖怪也在謀劃著什麼。
大人要醒了。
雖然尚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她清楚自己無法再拖下去。
周慶再不能等,他沒有時間了。
即便她再不願,她也得趕在事情發生之前,讓知府大人把周家抄了。
要扳倒周氏父子,得要從官府下手,之前不是沒人做過,可她猜官府裡也有周豹的人,或者披著人皮的妖,他們將事情全壓了下來。
但張同知不是妖,她知道若他是,周慶不會讓她繼續下去。
那晚,她一夜未眠。
即便對官兵是不是能制得了那些妖,她仍有疑慮,天一亮,她仍是將所有搜羅到對周氏父子不利的罪證,全都親自送到了知府衙門。
張同知一早就已等在府堂。
「都在這兒了?」張同知見她讓人抬了一箱東西進來,挑眉問。
「是。」她直視著他道:「全在這兒了。」
張同知壓低了聲,湊到她跟前來道:「溫老闆,不瞞你說,昨夜我同你赴會前,已同知府大人說及你所提之事,可你要知,這事非同小可,你呈上的東西,要是不夠有力,可是成不了事的。」
「子意知道。」她清楚知道,若這事不成,這人一定第一個將事情給撇得一乾二淨。「若無確切事證,子意也不敢驚擾知府大人。」
「如此甚好。」張同知笑笑,朝一旁衙衛擺擺手,「把東西幫溫老闆抬著,溫老闆,這邊請。」
說著,他轉身走在前頭,溫柔邁步跟上。
張同知帶著她,穿門過房,來到知府大人辦公的堂室,敲了敲門,得到大人應聲,才推門進屋。
堂室內,窗明几淨,几上香爐正燃著裊裊清煙。
一名頭戴烏紗帽、身穿雲雁常服的大人坐在桌案之後,她沒有多看,只躬身垂眼的等在門外。
「大人,溫老闆來了。」張同知走到桌邊,同那大人通報。
「讓他進來。」
「溫老闆,進來吧。」
張同知回身召她,溫柔這方跨過門檻,來到桌前,衙衛抬著那一箱,跟進了門。
她恭恭敬敬的拱著手,將腰彎到了底。
「小民溫子意,見過大人。」
「張同知說,你有事要私稟於我?」
「是。」她垂著眼,鎮定的說:「小民近日覺察城內有人同商家強收銀錢,用以暗自囤糧、私造兵器、集結兵丁,意圖造反。」
這幾句,擲地有聲,即便在場的人私下早知她要做什麼,可真等她說了出來,還是讓一室陷入可怕的寂靜。
意圖造反。
這可是要誅連九族的殺頭大罪。
不知過了多久,桌案後的大人,擱下手中毛筆,終於開口問。
「你此來,是要舉報誰想造反?」
「周豹。」
這兩字,讓一室更靜。
知府大人以食指輕點桌案,又半晌,才再問。
「溫子意,你可有實證?」
「小民自是有確切實證。」說著,她將箱子打開,道:「這些皆是半年來,小民截獲的消息與密函,以及城內城外,共三百四十八位商家親自提供的帳本,記載了過去數年,每月被迫向周豹繳交的銀錢,大人若能辦了周豹,我等皆願親上衙門。」
話落,她不忘將那帳本上呈交與張同知。
張同知接過手,再轉呈給知府大人。
那戴著烏紗帽的大人,拿了帳本,一一翻看著。
一室依舊寂靜,她心跳飛快,等著前方桌案後的大人發話。
雖說張同知若沒把握,也不會蹚這渾水,今日要她來,也只是走個場面,可最終仍得看這知府大人吃不吃這套,敢不敢動周豹。
這知府走馬上任多年,她知周豹一定一早打點好這知府大人。
可她賭的,是人性。
人性本貪,若能收得萬兩銀錢,誰還只收那蠅頭小利呢?
眼前的大人,伸手翻了一頁又一頁,然後終於合上了那帳本。
「張同知。」
「下官在。」
「周豹父子,意圖造反,你即刻調動兵馬,帶兵將周氏產業全數查封,把周豹、周慶拘提前來!」
「是,下官這就去辦。」張同知腳跟一旋,喜孜孜的轉身出門。
溫柔暗暗鬆了口氣,跟著躬身再道:「謝大人成全。」
知府大人笑了笑,只道:「溫老闆,這商街,以後還得看你了。」
「小民必不負大人所託。」她彎腰再躬身。
「既是如此,你沒事就下去吧。」
那知府大人朝她擺擺手,怎知,這一擺手,讓那大人頂上的烏紗帽歪了一歪,知府大人抬手將帽扶正,她卻在這時看到有滴濃稠的液體啪咁一聲落在地上。
那液體,是滴血。
她渾身一僵,不禁抬眼看去。
在這之前,她並未真的見過知府大人,只有幾回遠遠瞧過,可眼前的男人異常眼熟,他的臉極白,像是塗了一層厚粉,而他額上的黑色官帽邊緣,隱隱有著縫線,那縫線上,還滲出了些許腥紅,在他扶帽時,被帽簷抹開。
而他的耳,他的右耳因為他扶帽時太過粗魯,整個被往旁扯裂開來,要掉不掉的,懸掛在那裡,滴著血。
可那傷著了自己的知府大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像是根本不痛似的,只自顧自的繼續調整頭上的烏紗帽冠,想要把它戴好,卻再次扯到了臉皮。
溫柔瞪著知府大人那瞬間扭曲了一下的臉皮,還有那隻滴血的耳,只覺毛骨悚然,剎那間,她忽地領悟,眼前的人,就是昨夜那意圖非禮她的男子。
他昨夜拿布條遮眼,擋住了半張臉,是以她一時才沒認出。
可他死了,被小青吃了,而十娘剝了他的頭皮,拾起了他的耳,說要去找人修一修——
剎那間,惡寒上湧,她強壓眼底的驚恐和上湧的嘔意,飛快低下頭來,匆匆退了出去。
一出官衙,陸義見她臉色不對,忙迎了上來,低聲問。
「怎麼回事?」
「沒事。」她上了車,「我們回去吧。」
見她眼中透著驚慌,陸義沒再多問,只上車快速將車馬駛離。溫柔坐在車上,臉色蒼白的交握著雙手,簡直如坐針氈。
她雖然讓知府大人派兵抄了周家,可她本是打算,等周慶被下獄之後,讓他假死牢裡,來個偷天換日,她甚至早已在那獄牢之中,安了自己的人。
可那知府大人,那額上的疤,那扯裂的血耳……
更別提那張臉,只要遮住了眼,分明就是昨夜那男人。
她不知知府大人昨夜怎會跑去迎春閣,但她清楚知道,那男人昨夜已經死了。
張同知曉得嗎?他可知大人昨夜也在迎春閣?還是他本也是周豹的人?
她很清楚,謀事總有變數,但如今這變數太大,完全超出她所能掌控的範圍。
驀地,她突然領悟,若知府大人已被周豹那一方的妖怪取代,那他們這般順勢而為,絕不會僅僅只為了逮周慶下獄——
剎那間,方寸大亂。
陸義收買了獄卒,即便周慶被下獄,她仍有辦法將他弄出來,那是她原本的謀劃,可若那些妖不是這麼打算——
溫柔小臉刷白,匆匆掀開前方車簾,抓著陸義的手臂,驚慌脫口:「快!帶我去元生當鋪!」
陸義吃了一驚,回頭看她。
「知府大人是周豹的人,他們不是要逮周慶下獄而已,是要殺了他!」她臉色蒼白,心慌意亂的道:「周慶知道這是我謀劃的事,他知我安了出路,可不知大人已被偷天換日,他不會反抗,你得帶我去元生當鋪,我必須通知他——」
「不行。」陸義下顎緊繃的看著她,低聲道:「張同知天未亮就已調集了兵馬,你知道今早這只是走個過場,在你出來前,他就已經帶兵去逮人了,你不能這時出現在那裡——」
「他們會先去迎春閣,他們以為他一直都睡在那裡,但他不是,他這時一定在元生當鋪。」她心急如焚,緊抓著陸義的手,啞聲開口:「拜託你,他們連讓他入獄的機會也不會給的。」
看著她慌急的小臉,陸義握緊韁繩,粗聲道:「溫老闆是周慶的人,周豹的人都知道,就算溫老闆反了,可你以為在這種時刻,他們會讓你靠近那裡嗎?你這時去,只是給了他們機會和理由一網打盡。」
聞言,她小臉刷得更白,唇微顫。
「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
他低咒一聲,只能掉轉車馬,迅速往商街大廟前的元生當鋪駛去。
可兩人才到商街入口,遠遠就看見官兵已經包圍了那裡。
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官兵,溫柔臉上血色盡失。
陸義甚至沒有問她,直接就將車馬駛過街尾,沒有轉進那條商街。
就在車馬駛過街尾的那瞬間,街頭大廟前忽然無預警炸了開來,那震天動地的驚爆猛地襲來,造成的氣爆甚至讓車馬劇烈搖晃,讓她摔倒在車板上。
混亂中,她驚駭的掀起車簾,只見元生當鋪那兒,冒出驚人的衝天火光。
不——
剎那間,她試圖跳車衝下去,可陸義飛快抓住了她,將她塞進了車簾裡,她失控的掙扎著,想要下車,想去他那裡,但陸義出手點了她穴道,然後回身抖韁,讓馬匹將車快速駛離那陣混亂。
溫柔癱倒在車板上,無法動彈,只能看著揚起的車簾外,人們驚聲尖叫,四散奔逃,就連那些靠近大廟附近的官兵,也亂了陣腳,但那些官兵一重又一重的,依然包圍著那裡。
那樓高三層的建築,再次爆出另一聲巨響,讓她氣窒心顫。
黑煙夾雜著熊熊火光直冒,一下子延燒開來,可她什麼也無法做,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可怕的烈焰吞噬了整棟當鋪。
爆炸引起的熱風,吹得車簾陣陣飛揚,啪啪作響。
看著那衝天的火光,看著那被官兵重重包圍的商街,溫柔知道事到如今,無論她怎麼做,都改變不了什麼。
來不及了。
陸義知道,她也曉得。
當車馬駛出城門,陸義將車停到路邊,這方掀起車簾,回到車廂裡,解開了她的穴道,跪坐在她身邊,啞聲開口。
「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那下車。」
「我知道。」她臉色蒼白的點頭。
「他可能不在那裡。」他嗄聲再道。
「他可能不在那裡。」她點頭同意。
「就算他在,既然迎春閣裡有暗道,元生當鋪裡定也會有。」
「是,那兒——」
她顫聲張嘴,試圖再點頭,可話卻說不出口,她喘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呼吸,只有唇微顫。
就算周慶算得再精,挖了暗道,也不可能挖通整條商街,而那些官兵將整條商街都圍住了,即便他插了翅膀也飛不出來,難以逃出生天。
這點她知道,陸義當然也曉得。
無論如何,周慶都死定了。
他們本就打算殺了他,從沒打算留他活口,所以才會炸了元生當鋪,才會一把火燒了那裡。
她將冰冷的雙手緊緊交扣在身前,只覺一顆心,痛若火燒。
人都說,周豹是惡霸,周慶也如此,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她知,他不是。
他不是。
當年,她送他那平安符,給他那老銀鎖,是真心想能保他平安。
她從沒想過,到頭來,竟然是她親手害死了他。
霎時間,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可看著眼前這些年,她一直視其為大哥的男人,她能從他眼中,看見自責與愧疚,她閉上微顫的唇,再張開,又試一次,才有辦法出聲。
「我知……你是為我好……」她緊握著雙手,強扯嘴角,看著他,啞聲道:「我們回去吧。」
凝視著眼前臉上血色盡失,仍試圖對他微笑的小女人,陸義無言以對,只能握緊雙拳,點點頭,轉身退了出去,將車馬駕離。
* * *
周慶死了。
一場驚天爆炸,毀了元生當鋪,將那兒燒得一乾二淨,只剩灰黑傾倒的廢墟。
那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毀了大半商街,就連對街的酒樓也遭到波及。
等到火滅之後,官兵在當鋪的灰燼廢墟裡,找到幾具一碰就化成灰的白骨,其中一具白骨,胸前掛著一隻老銀鎖。
老銀鎖,形如腰子,厚實且飽滿,原本綁在一起的平安符已被燒成了灰,沾得銀鎖內外都是黑灰,可擦去黑灰之後,就能看見上頭一面雕著喜雀與梅花,一面鏨刻著四個字。
長命百歲。
知府大人差張同知登門前來,親自把那老銀鎖送給了她。
「周氏父子畏罪自焚,大人交代把這賞了溫老闆,望溫老闆能長命百歲。」
張同知看著她笑,溫柔只覺一陣毛骨悚然。
周豹死了?她不信,她知真的周豹早死了,可後來的那個還活著,只是換了張臉皮,扮成了另一個人罷了。
說不得,就是知府大人;說不定,正是眼前這位張同知。
直到今時今日,就在此時此刻,她才真的能夠體會,周慶這些年,有多難,有多苦,有多恨。
她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方能躬身抬手接過那銀鎖,和那男人微笑道謝。
「謝知府大人打賞。」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張同知慢條斯理,意有所指的看著她笑:「這城裡的主,就只有一個,也只能有一個。溫老闆,你懂嗎?」
「子意知道。子意謝知府大人,謝同知大人給子意這個機會。」她誠惶誠恐的彎腰再彎腰,將拱著的手和頭都快垂到了地上。「子意必定不負大人所託。」
「既是這般,就好。」
張同知滿意的笑著,一甩長袖,轉身走了。
她一路畢恭畢敬的跟著,將他送到了大門外,直到那張同知的車駕遠離,她都還彎著腰,拱著手,緊緊抓握著那銀鎖。
手心裡的銀鎖,又冷又冰,她緊緊握著。
等到那車駕再不見蹤影,她方直起身子,轉身跨進門檻,一路掛著微笑,走回溫子意所屬的大院,可才進門,她再忍不住胸中鬱氣,彎身張嘴就嘔出了一口熱血。
待她回神,邱叔與陸義已在跟前。
「丫頭,你還好嗎?」
邱叔一臉擔心的看著她,她以掌心與手背抹去嘴角鮮血,將染血的手藏在衣袖中,啞聲開口。
「沒事——」
話聲未落,一口熱血再次上湧,她改以左手去遮,教那握在左手掌心中的銀鎖,全染上了她的血。
她看了,心更痛,再要吸氣,另一口熱血又再上湧,無法遏止的從口中嘔了出來。
到這時,眼前已然一片昏黑。
陸義飛快伸手扶住了她,邱叔更是驚呼出聲。
「我去找大夫——」
聞言,她急忙伸手將他抓住。
「不行,你不能去!」她頭暈目眩的強撐著,張著布滿黑點、看不清的眼,斬釘截鐵的道:「阿叔,溫子意得好好的,不能倒,不能病,這個時候不能!」
「可是——」
「沒有可是!」她緊緊抓著他的手,啞聲道:「那些人是妖,披著人皮的妖。他們讓溫子意繼續收月錢,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定是有原因的。可溫子意要是病了,他們會立刻找另一個人做其傀儡,屆時我們更難掌握他們究竟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只有當他們以為,我就是個掛著大善之家,道貌岸然的貪心奸商時,他們才不會有所提防,就像……」
她喉一緊,心又抽,可仍啞聲繼續說下去。「就像周慶,這麼多年來,就是要惡給他們看一樣。」
邱叔震懾的看著眼前他一手帶到大的小姐,淚濕眼眶,啞聲道:「但你這樣是要怎麼——」
「沒事。」她臉色蒼白,唇仍微顫,但語氣無比堅定,「我沒事,我只是需要回房躺一下,讓我躺一下就好。阿叔,你答應我,別去請大夫,別讓周慶賭命為這座城留下的一線生機,就這樣沒了。」
邱叔喉緊心抽,只能老淚縱橫的點頭。
「好,不去,我不去……」
聞言,溫柔這才鬆開了手,可心一鬆,頭更暈,她站不住腳,可陸義已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那男人抱著她走進暗道,從溫子意的屋,回到了溫柔的房,把她放到了床上,讓她休息。
當陸義轉身要離開時,她張嘴叫住了他。
「陸義?」
他回過身來。
她半支起身子,坐在床上,看著那男人,啞聲問。「你是妖怪嗎?」
陸義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只是抽出腰側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流了下來,沒有任何腥臭的味道冒出。
她瞳眸一縮,卻仍堅持又問:「所以,你知道?」
看著她,男人點點頭。
她直視著他的眼,再問:「你既然會武,為何瞞著不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陸義看著她,知道近來發生的事,讓她無法再輕信任何人。
深吸口氣,他沒有閃避她的視線,只啞聲開口:「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在那之後,我就只是個車夫,當一個車夫,不需要會武,所以我沒有說過。」
這一剎,溫柔能看見他眼裡的痛與悔,和那強壓在冷靜表面下的情緒。
要在這之前,她或許無法辨認,可現在她能懂,懂得人生中那許多無法言喻的悔與痛,可她還是開了口,看著他,繼續問。
「你的腿真的瘸了嗎?」
他張嘴坦言:「沒有。它斷掉過,可後來好了,但當一個瘸子有許多好處,就像你穿男裝一樣,不同的身分,對打聽消息,十分方便。」
她點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的道:「我需要你去確認一件事。」
「邱叔不是。」沒等她說,他就知她要問什麼,知她在擔心什麼,他告訴她:「我今天早上確認過了。」
溫柔聞言,這才讓自己放鬆下來。
「抱歉。」
「不用。」他告訴她:「你這麼做是對的,是我也會這麼做。」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再次點點頭。
他本欲轉身,卻又停下腳步,看著她問。
「如果我真是妖怪,你想怎麼做?」
她看著他,掀開了床被。
陸義看見她原先擱在床被下蒼白的右手,握著一把上了箭的十字弓弩,顯然她一直將這十字弓弩藏在床上,一上了床,他才轉身,她就拿著這十字弓在床被下對著他。
「若我真是妖,這小箭是沒用的。」他提醒她。
她眼也不眨,輕言淺語的道:「我知道,所以我在箭頭上塗了麻藥,能放倒牛馬的麻藥。」
陸義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溫柔這才放下了十字弓,她應該要覺得噁心,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可在經過這一日一夜之後,她現在只覺得麻木。
鬆開十字弓,她合上眼,將那染血的銀鎖,緩緩擱到心上,壓著。
可閉上了眼,那夜周慶寫下的字卻清楚浮現眼前。
圍地則謀,絕地無留。
此地已絕,不可多留——
他早知會如此,所以他要她走,要她在讓官府抄了周家之後,離開這裡。
可她如何能走?怎麼能夠?他都沒走了,要她如何能夠拋下這一切,轉身掉頭,離開這裡?
躺在床上,眼好熱,她咬著牙,不肯讓淚上湧。
她不走,不會走。
多恨自己沒早點猜透他想做什麼,多恨他沒有早點同她說,多恨那些吃人的妖,剝皮的怪——
她清楚記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時,他在當鋪二樓,垂眼瞧著她放那銀鎖時,眼底那難以言喻的情緒;她也依然記得,那日那夜,那時那刻,他枕在她腿上,緊握著她的手,卻要讓她走。
那一會兒,她還不懂。
可如今,都懂了。
是她傻,是她能力不夠,所以他才沒說,不肯說。
說了她也不能做什麼,她心太軟,不夠狠,沒那麼恨,而他不想拖她下水,卻又無法放她離開。
溫柔將手心裡的銀鎖緊緊握著,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肉裡。
可現在夠了。
她就是死在這兒,也不會走。
不把那些骯髒妖怪,全都拖出來、翻出來,她不甘願。
不甘心。
* * *
那一夜,下了雨。
細雨紛紛,飄著,落著。
清明過了,穀雨已至,綿綿陰雨,澆灌著大地。
第二天,她強迫自己起床,出門,當溫子意。
在知府大人與張同知的授意下,她接收了周豹與周慶的生意,親自回到了大廟前,撐著一把傘,來到元生當鋪先前所在之地。
那兒,除了倒塌燒焦的木樑與黑灰,什麼也沒有了。
慢慢的,她走到了那一方小小的天井,曾經所在的位置,地上曾有的青苔,早已完全被燒成了灰,老舊的石板上,有被歲月時光磨損到看不清的紋路,不知何年何月,它裂了開來,卻也無人理。
許多年前,她同他一塊兒倚窗坐在二樓,就曾注意到這裂開的天井石板上有東西,可那時它被青苔覆蓋著,只露出了一小部分。
火燒之後,青苔沒了,其上的石紋卻依然看不清。
或許,是隻鳥吧?
她看著那裂開兩半的模糊圓形石雕,想著周慶,是否也曾好奇這是什麼呢?那男人可有那閒情逸緻?八成是沒有的吧?
這一生,他可曾開心過?真的快活過?
雨一直下著,將灰燼融成黑水,在腳下漫流,濕了鞋,濕了襪,讓寒氣從腳底凍了上來,她卻一無所覺,只覺心痛,不自覺,又握緊了垂掛在胸前的老銀鎖。
「溫老闆?」
聽到工匠的叫喚,她回過神來。
「這兒,你打算怎麼做?」領頭的工匠,站在她身邊問。
杵在那餘燼之中,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工匠,淡淡開口。「全部剷平,再起兩座樓吧。」
說著,她撐著傘,轉身走開。
沒有人反她,沒有妖反她。
周慶曾經掌控住的人或妖,不是被殺了,就是已經逃出城去。
迎春閣成了那花魁柳如春的,而她再也不曾見過墨離和李朝奉,她不知他倆是否也死在那場大火裡。
隨著那在大廟前,迅速蓋起的樓宇,溫柔知道,人們很快就會忘記周豹與周慶。
從今而後,這座城,是溫子意的了。
可她比誰都還要清楚,無論是誰在當家,其實都只是個傀儡,一舉一動都被那幕後黑手掌握的無形絲線控制著。
她會當那傀儡,她會讓他們操縱她,直到她摸清他們的底細為止。
日復一日,她微笑,她說話,做著買賣,收著月錢,再把收到的月錢送到張同知那兒。
她如那些妖怪所願,做個安份守己的傀儡溫子意。
每一天,她都會穿著貂皮大氅,到那工地看樓蓋得如何,對著那些工匠指手畫腳,臉上時時掛著一副心滿意足的微笑。
每一夜,她回到自家大宅,就徹夜不眠查看周慶的帳本,有一部分的帳,和元生當鋪一塊兒燒了,可尚有大半,都在迎春閣。
她接手周豹與周慶的生意時,柳如春就讓人全搬給了她。那女人把帳本給她,只是因為張同知和知府大人的授意,他們要她幫忙收錢、管帳,可她很清楚,周慶總是在查看那些搜來的帳本是有原因的,他在找些什麼,而且他一定是找到了,發現了什麼,那些妖怪才會殺了他。
她知道自己睡得不夠、吃得不夠,所以她強迫自己吃東西,可總是吃沒多久,就跑去吐了出來。
隨著日子的過去,她整個人越來越瘦,出門只能在身上多套兩件衣裳來撐場面。
可即便她不斷翻查手邊所有的帳本,依然看不出什麼來,沒有半點頭緒。
煩躁與憤恨一日又一日在心底堆積,她甚至想過,要親自到府衙裡,將那扮作知府的妖給逮來,那些危險的念頭,在腦海裡轉著,無法消散。
就在她惱恨得幾乎想一把火燒了那些帳本時,之前被周慶佔屋趕地的李老闆找上了門來。
李老闆是來道謝的,那天是溫子意幫了他,給了他一家容身的地方,所以在安頓好之後,他又帶了禮上門拜訪。
「溫老闆,今日除了來和你道謝,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老夫厚著臉,還有一事相求。」
「李老闆,你但說無妨。」
李老闆遲疑了一會兒,老臉發紅的張嘴,道:「我李家那祖屋,聽說周慶死後,是到了您手裡?如若可以,是否請溫老闆緩上一緩,別將那屋賣給別人,讓我老李有機會,把那祖屋分次給買回來?」
溫柔一怔,才想起來,確實周慶大部分的物業,都到了她手上,她昨夜的確曾在帳本上看到這條。
她才要開口要他放心,李老闆生怕她不願答應,已老淚縱橫的匆匆再道。
「溫老闆,我知道,你也是花了不少銀兩,買了那屋那地,可咱們李家,自唐朝就在這兒落地生根,打小,我爺爺姥姥都再三交代,對我耳提面命,那祖屋是千年家宅,絕對不能賣的,那是咱們李家家業根基,就連族譜上都有先祖題字,交代此屋斷然不能脫手,若然脫手,必會斷子絕孫,可我不中用,讓周慶矇騙,三年前他來我家,說要買我屋——」
她一怔,開口打斷了他。
「周慶三年前就曾找過你?」
「是,當時我不肯,他就回去了,誰知他換了個方法來拐我家祖屋,那會兒,我商貨在大運河上被劫,一時周轉不靈,他說要借我銀兩,我就該知他心懷不詭……」
聞言,溫柔心頭驀地一跳,昨夜那帳本裡,除了李家,還有另外數十戶人家的房產,現在回想起來,那些都是城裡的百年老店,而它們全都是在這三年內,被他強行趕走霸佔的。
讓她注意到的,是其中有十八戶,都讓人在帳本上,特別以小字註明著蓋房時是何年何月,它們都和李家祖宅一樣,皆是已經興建了好幾百年的古屋。
忽地,記起他枕在她腿上那日,手上握著一本地方誌。
當時,她沒有多想,可如今想來,他那時身受重傷,怎會有什麼閒情翻看在地的地方誌?
驀地,她領悟過來,他強佔那些屋舍,是有原因的。
溫柔不動聲色,只露出微笑,開口打斷眼前的老人。
「李老闆,不好意思,李家祖屋那筆房產,我會找帳房管事來問清楚,若真在我手上,除你之外,我必不脫手。」
得到她的親口承諾,李老闆感激涕零,差點就要跪下,她伸手攔住了他,一陣客套之後,將他送出門外。
待李老闆離開,她匆匆迴轉書房,翻出昨夜看到的那本帳冊,果然上頭有好幾戶旁邊都有小字記載著興建的年月,而且大多都是傳了好幾代的祖屋,可除此之外,她還是看不出其中蹊蹺。
但她知道,這是他的字,這些小字,是他寫的,特別註明。
他對這些老屋,這般勢在必得,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著那本帳冊,她轉身翻找出城圖,將那些老屋的位置,一一標了出來。
它們看起來很散亂,沒有規則性,散佈在城內城外,東西南北皆有。
她知道自己必須到那些老屋去看看,但不能是現在,得等天黑。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7 02:12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李家祖宅在商街上。
這兒的商家鋪子,多是白天才有在做買賣,一入夜,熱鬧的地區,就換成了迎春閣所在的花街那兒,而白天人來人往的商街,店家在入夜前就將鋪子收好門板放上,只有幾間酒樓客棧還有開門。
街上行人三三兩兩,越晚人越少。
入夜後,又下了雨,讓她暗自慶幸,若打著傘,沒人會多注意到傘下的人是誰。
為避免引人注意,溫柔沒走大街,只專挑小巷小弄走。
商街的後弄暗巷裡,白天時感覺還好,入了夜後,有些地方暗得連腳下的地板都看不清,偶爾才會看見有人提著燈籠走過。
她沒點燈籠,太惹眼了。
可她確實帶了火摺子和蠟燭來,以防萬一。
細雨淅瀝瀝的下著,她打著傘,在巷弄裡左彎右拐,因為擔心讓人撞見認出她來,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李家大宅的後門。
那門被人拿鎖頭和鏈子給鎖上了。
幸好她現在是屋主,溫柔轉頭查看,確定這後巷裡,前後都沒人在,方掏出鑰匙,打開鎖,飛快推開門再重新掩上。
黑暗中,只有雨聲淅瀝。
她轉頭看去,隱約只能看見眼前後院大略的模樣。
這老屋十分方正且古老,沿牆皆有迴廊,讓人即便在雨天也能不用打傘。
她把傘收了起來,暫擱在牆邊。
忽地,屋脊上有一物動了一下,她吃了一驚,匆匆抬頭看去,才發現是隻烏鴉。
那烏鴉很大隻,即便下著雨,它仍蹲縮在屋脊上,用一雙小小的黑眼看著她。
一顆心,跳得飛快。
別慌,只是隻烏鴉,八成是發現這兒沒人,所以才棲身在這兒。
她告訴自己,舔著乾澀的唇,掏出蠟燭和火摺子,點了火。
火光亮起,讓她心安了些。
那烏鴉仍蹲縮在那兒,幾乎和屋脊融為一體,沒有試圖朝她靠近,也沒有飛走。
可牠看起來真的很大隻,她考慮了一下,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回身再次抓著收起的傘,舉著蠟燭,避開那烏鴉所在的屋簷,開始沿著另一邊的屋牆迴廊前進。
說真的,她不知自己想要找些什麼,這兒早就已經被搬空了,可她不能不來看看,她穿過後院,把屋子前前後後都繞了一遍。
溫柔記得周慶在帳冊上記著,這屋是在八百年前興建的,在燭火的映照下,她可以看見這兒用的建材極好,木柱屋樑用的都是極好的木材,院中被雨淋濕的石板方正且大塊,四周還有排水的溝渠。
不像江南這兒的建築,這屋沒什麼庭園造景,院子裡都鋪著石板,連棵樹都沒種,三進四院的老屋空蕩蕩的,感覺有點陰森,如果擺上傢具可能會好一點,
但此刻這兒什麼也沒有,就連原先掛在大廳裡的匾額都被拆了。
站在李家祖屋那偌大的廳堂中央,她蹙著眉、抿著唇,懷疑自己漏掉了什麼。
可她在這兒轉了快個把時辰了,不管是大廳、從屋、東西廂房、前庭後院,全都看了一遍,卻什麼也沒找著。
溫柔深吸口氣,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這兒,她還有好幾間屋得查看。
她轉身離開,回到後院時,發現外頭雨已經停了,那原先待在東側屋脊上的烏鴉已經不在那裡,她拿著蠟燭,提著傘,不再繞著迴廊,直接踏上後院石板,朝那在角落的後門走去。
地上的石板仍是濕的,可因為排水做得好,完全沒有積水,不過畢竟是好幾百年的老屋,院子裡有些石板被風雨侵蝕,讓人換過,新舊石板色塊有落差,侵蝕的程度也不一樣。
她來到後門,踏上石階,擱下傘,掏出鑰匙,就在她要吹熄燭火前,忽地停下了動作,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
她轉過身來,看著那座鋪滿石板的後院。
為何周圍的石板全換新了,中間那些看來也被風雨侵蝕過,卻連一塊也沒有被換掉?
溫柔走下石階,回到後院中央,放低了燭火,借著那微弱的火光,低頭查看那在腳下,歷經多年風霜雨雪的石板。
不看還好,這一看,她心頭一跳。
雖然經過歲月的洗禮,可她依然可以大略看出,這些石板上面有著人工雕刻的紋路,只是時間久了,院子又被人來回踩踏,讓那紋路變得極淺,看不清了,可她認得這圖案。
那是一隻鳥。
就像元生當鋪天井裡的一樣。
只是這裡的更大,紋路較元生當鋪的更清楚一些。
這是一隻回頭的長尾鳳鳥,雙翅飛揚,長尾翩翩,尾羽那兒若注意看,還能看到它們中間藏著一個飄逸的凰字。
這是一隻鳳凰。
而且,這石板近期被人撬開過,她可以看見石板邊緣被鐵器撬開弄破的痕跡,那痕跡是新的。
她撫著那破碎的石塊,心跳飛快,轉身就要去廚房灶爐那兒找火鉗來撬開它,可才剛直起身,忽然間,她感覺到一股讓她毛骨悚然的呼吸聲伴隨著腥臭,從身後傳來。
溫柔頭皮發麻的握著蠟燭,緩緩轉身,只見身後不知從哪兒,突然憑空冒出了一隻像山豬一樣的四腳野獸,那獸全身布滿藍綠斑爛,如針刺鋼釘一般的粗硬毛髮,牠雙眼赤紅,長嘴兩旁分別有一根尖利朝天的白牙。
它的體型十分巨大,就像驢子一樣大,它用那赤紅的眼看著她,朝她咧了咧嘴,幾乎就像在笑,當它張嘴,她能看見它嘴裡有更多細小的尖牙,還有一根灰黑色的長舌頭,和緩緩從那骯髒牙肉中滴落的黏稠口水。
它每一次呼吸,都會吐出伴隨著可怕臭味的熱氣。
她直瞪著眼前那怪物,渾身寒毛直豎,手上的燭火因為恐懼的顫抖而搖晃著,讓眼前這不知名的野獸看起來更加恐怖。
下一剎,牠朝她衝了過來。
她轉身就跑,拔腳狂奔,蠟燭因此掉在地上,可才跑出兩步,整個人就被那野獸撲倒在地,那獸的腳爪就壓在她背上,讓她痛得喘不過氣來,驚恐中回首隻見那野獸張開血盆大口,朝她當頭咬下。
就在她以為自己小命就此休矣,忽地一條黑影,從牆角陰影中飛竄而出,在那千鈞一髮之際,黑影將手臂橫過她眼前,卡住了那張大嘴。
黑影是個黑衣人,野獸撕咬著那隻手臂,但那上頭有著黑色的護臂,牠完全啃咬不動,只將那黑衣人扯到了半空,摔倒了另一邊,牠鬆開那堅硬的手臂,憤怒的轉頭去咬他的腦袋,但那是個錯誤的決定。
黑衣人將原本被啃咬的左手一甩,手上的護臂倏地彈射開來,成了一把墨黑長劍,讓他握在手中。
他手持墨黑長劍,大手一揮,一劍砍向怪獸張開襲來的血盆大口,在牠還沒來得及反應痛叫時,黑衣人已雙手緊握那把削鐵如泥的長劍,大腳往前一跨,像切豆腐那般,一路將牠從腦袋、喉嚨、胸腹整個剖了開來。
那被開膛剖腹的怪獸噴出黑血,兩眼翻白,搖搖晃晃的退了兩步,然後倒在地上抽搐。
黑衣人垂眼看著那即便被開膛剖腹,卻依然沒死,倒地抽搐喘息的怪獸,反手將長劍用力插進牠的胸口,戳進牠仍在跳動的心。
那恐怖的怪獸呻吟一聲,赤紅的眼不甘心的怒瞪著他,然後才終於咽了氣,不再動彈。
暗夜無星,可有殘月。
天上烏雲來去、聚散,月華淡淡,時隱時現。
眼前幾乎一片漆黑,可溫柔能借著那月華,看見那手持長劍,身穿黑衣的男人。
他背對著她,可她認得那背影。
她癱坐在地上,面無血色的瞪著眼前的男人,只覺一陣暈眩。
他抽出長劍,輕輕一甩,就將劍身上的黑血一滴不剩的全都抖掉,再一抖,那墨黑長劍就如蛇一般重新纏上了他的手臂。
然後,他轉過身,朝她走來,伸手開口。
「火摺子。」
她不敢相信的看著眼前的男人,但仍將火摺子交了出去。
他接過手,走回那怪獸身邊,點了火,怪獸一下子就燒了起來,牠的血似油一般,讓火光熊熊。
男人回到她身邊,蹲了下來,看著她,抬手試圖輕觸她的臉。
她反射性的往後退縮,閃避著他的手。
男人看著她,黑瞳收縮著,然後扯著嘴角,啞聲開口。「怎麼,怕了?」
這話,讓她心微抖。
「現在才怕,會不會太晚?」
他話聲未落,她已不顧背上的傷,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很用力,讓他的臉發紅,但他沒有閃開,他欠揍,她和他都知道。
緩緩的,他把臉轉回來,定定看著她,然後再次抬手輕觸她蒼白的小臉。
這一次,她沒有閃躲,他抹去她臉上滾落的淚珠,啞聲開口。
「你就是不懂得放棄,對吧?溫老闆。」
她張嘴,卻發不出聲,只有唇微顫。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
說著,男人伸出雙手小心翼翼的將臉色發白的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沒有反抗,她太過震驚,仍無法回神,雙腿依舊無力,背上的疼痛更如火燒一般,教她就算想抬手再打他都沒有辦法。
男人抱著她,走進他方才竄出的暗影角落,另一名黑衣人站在那裡,手上拿著她方才掉落的蠟燭,還有擱在後門那兒的傘。
在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後院角落牆面,有塊磚凸了出來,地上的石板不知跑哪去,只有往下消失在黑暗裡的階梯。
他抱著她往下走,沒入那黑暗之中,當兩人下了階梯,她看見那石板重新合了起來,掩去熊熊的火光。
黑暗的通道,似無限延伸。
他抱著她在那地道中移動,時而直走,時而拐彎,背上的傷讓她痛得直抖,幾乎想要就此昏厥過去,但她不敢,不想。
然後,他終於從另一道暗門走了上去,來到另一間房。
那間房很小,但該有的都有了。
他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脫去身上殘破染血的衣物。
一個女人端著一盆溫熱的水,推門走了進來,有那麼一瞬間,她試圖遮掩自己,但她太痛了,而他半強迫的伸手握著她的後頸,讓她依靠在他胸前,枕在他肩上,不讓她退開。
然後,溫柔看見了那個女人的臉,不覺一怔。
女人不是別人,卻是那在城南舊書鋪子裡顧店的黑衣姑娘。
她臉色發白、嘴唇發青的看著那黑衣姑娘來到床邊。
「所以,書鋪子也是你的?」她啞聲開口。
「不,書鋪子不是我的。」他淡淡的說著,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看著那黑衣姑娘在床邊坐下,「是秦老闆的。」
「她的頭髮。」黑衣姑娘朝他吐出這一句。
他聞言,乾脆將她快要散落的髮髻拆了,把她一頭烏黑的秀髮全撈到前面來,一邊告訴懷裡的小女人,道:「這是阿澪,她是個大夫,她會替你治療背上的傷。那妖獸的爪子有毒,她得幫你把毒血清洗掉,會痛,你忍一忍。」
黑衣姑娘這才拿著布巾,開始替他懷中的小女人清洗傷口。
溫柔瑟縮著,止不住顫抖,小手因疼痛,緊緊抓住他的手。
「大夫?」冷汗從她額上冒了出來,她顫聲道:「我以為你是書鋪子的夥計。」
「我從沒說我是秦無明的夥計。」阿澪冷哼一聲,看了那男人一眼,示意他把她抓緊,邊道:「我只是無聊,順便顧一下。」
他看見那一眼,大手重新覆握住她的後頸。
溫柔沒有反抗,只偎靠在他身上,她知道那女人即將開始動手,她不自覺更加緊握著他的手,揪抓著他身後的衣。
阿澪將布巾浸濕那盆浸了草藥的藥水,然後覆上了她的背。
溫柔倒抽口氣,痛得渾身打顫,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把心思放到那團混亂之上。
「所以……秦老闆……也知道……?」
她話沒問全,可他知她在問什麼。
「對,秦老闆也知道。」他告訴她。
阿澪面無表情的,用那盆溫熱的藥水,一次次洗去她背上的血,教她痛得臉上血色盡失,可她依然沒喊痛,只將臉埋進他的頸窩。
「我以為……你死了……」
「我知道。」她貼靠著他,在他懷中簌簌顫抖著,抖得如身在冰雪之中,他能清楚感覺到她的疼、她的痛,還有她止不住的顫慄。他深吸口氣,緊握著她冰冷的小手,萬般心疼的低下頭來,貼在她耳邊,啞聲開口:「我沒時間了,只有在他們以為我死了,我才有辦法做更多的事。」
「什……什麼事?」淚水,再忍不住奪眶:「你在找什麼?那石板之下,藏了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那落在他頸窩的淚,無比熱燙,灼傷了他。
他直盯著那面不改色為她清理傷口的黑衣姑娘,一邊輕擁著懷中揪緊他心的小女人,語音沙啞開口。
「許多年前,在我爹還是我爹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弄壞了一塊石板。」
溫柔領悟過來,抖著唇,顫聲說:「元生當鋪……天井裡的……」
「對。」他垂首貼在她髮上,啞聲說:「他當場就昏倒了,我沒多想,我以為他只是喝醉了,我試圖將他拖回屋子裡,但他太重了,所以我轉身走開,想去找人幫忙,可我才進屋,就聽見院子裡傳來異響,我轉頭查看,看見有股黑氣從那破掉的石板中冒了出來,從我爹的口鼻眼耳之中鑽了進去,那聲音是他發出來的呻吟,他掙扎著,試圖抗拒它,但他做不到,我想衝出去幫忙,但有個人抓住了我,摀住了我的口鼻,將我拖到暗影裡,那時我爹還在掙扎,可有許多人從天而降,越過了屋頂,一個接著一個,聚集在那天井裡,他們圍在他身邊,看著他掙扎,沒有人上前幫忙。」
「那些人不是來幫忙的……」她冷汗直冒的說。
「是,那些人不是來幫忙的。」他深吸口氣,緩緩道:「我爹沒多久就停止了掙扎,當他從地上爬站起來,那些人全都跪了下來,他們對他下跪,稱呼他為大人——白鱗大人。」
聞言,阿澪一僵,處理溫柔傷口的手幾不可見的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復過來,繼續動作。
可男人沒有錯過她的停頓,他不動聲色,只繼續同懷裡的小女人說:「抓著我的人是墨離,那些人都是妖,墨離也是,可他並不喜歡那位大人,這城裡並不是每一個妖怪都喜歡白鱗。」
「所以……你讓他們利用你……」
「對,我讓他們利用我。」他握著她的小手,撫著她的後頸,垂首貼在她耳畔,看著阿澪為她清理背傷,一邊啞聲道:「墨離趁他們不注意,將我帶到暗道裡,告訴我若想活下去,就要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然後他說服了那位大人,殺了我有害無益,我是周豹的兒子,而他需要看起來像人,有個兒子,比較容易取信於人,等不需要我時,再把我殺掉就好。」
這話,讓她瑟縮了一下,小手攀抓著他的背。
一顆心微微的顫,好似也被她就這樣揪抓住了。
這一生,他從沒想過會遇見像她這樣的女人,沒想過還有人會心疼他。
她仍在顫抖,依然很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轉移她的注意力。
「這座城裡的妖,分成了兩方人馬,一邊是白鱗那方的,一邊是墨離這方的,墨離這兒的人看似忠於白鱗,但他們很怕他,不是真的忠心,那些妖想反,可不敢正大光明的反。後來我才發現,他們兩邊的人馬讓我活下來,不僅僅是為了取信於人而已,這座城裡,有些地方被下了禁制,那些妖怪不能去,無法靠近,但我是人,我可以。」
那盆溫熱的藥水,漸漸的被她的鮮血染紅,讓他看得觸目驚心,他強壓著想問那女人還要多久的衝動,只握著溫柔的手,訴說舊日過往。
「起初,我不知他們在做什麼,但慢慢的,我發現他們在找東西。白鱗的人留我,是為了讓我找東西,墨離的人留我,也是為了讓我找同樣的東西。」
「是那些……刻著鳳凰的……」另一次溫熱的藥水擦洗上身,溫柔語音一斷,冷汗直冒,強忍著痛,問:「石板嗎?」
「對。」他能感覺到她的痛,只能道:「他們從沒明說,可這些年,我慢慢發現他們在找同樣的石板,不知為何,他們似乎就是無法找到那些石板,或者該說,有一種力量不讓他們靠近那些有石板存在的地方。那些石板都很老舊,石板底下都以磚石安了八卦,八卦旁的碑石刻著警告,當我發現這件事,我開始查看地方傳說和史料,深入調查之後,才發現那石板是一座法陣的一部分,那法陣封印了一隻妖怪。」
「我才在想,你為何會翻看那些地方誌,本想去找來看的。」她告訴他:「那妖怪,就是白鱗嗎?」
「是,元生當鋪那塊石板破了之後,法陣出現了漏洞,讓結界變弱了,白鱗的魂魄才跑了出來,佔據了我爹的身體。後來,陸陸續續的,我經由調查發現那塊石板裡封印的,只是白鱗魂魄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八百年前,白鱗大鬧這座城,有位能人封印了他,抽取了他的魂魄,分別封壓在不同的地方。」
聽到這裡,阿澪身子又不自覺一僵,這一回,她也不遮不掩了,就直瞪著他,臉上血色盡失的冷聲問。
「你找到了多少?你替他們破壞了幾塊?那些妖怪解除了多少封印?」
他抬眼,直視著那女人,道:「我查到的資料上寫說,一共有九塊,我找到八塊,七塊被破壞了,只剩下李家祖宅是完好的,還有一塊我不知道在哪。」
阿澪臉一白,眼底閃過一抹恐懼,脫口說:「你知道,若九塊鳳凰石都破了,那封印就會完全失去效力——」
「所以,你的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是嗎?」他看著那女人,冷聲說:「我必須找到那最後一塊封印石,你必須告訴我它在哪裡。」
溫柔到這時,才知他為何如此坦白,這男人知道阿澪顯然清楚個中內情,所以才借著和她說的機會,也同時說給那女人聽。
這男人,真的是……她真是被他賣了也不奇怪……
可她能理解他為何這麼做,那些妖怪快找到所有的鳳凰封印石了,所以他才說他沒時間了,才要假死,爭取更多的時間與空間。
她想轉頭看那阿澪,可藥水開始產生作用,讓她疼痛漸緩,意識飄忽起來,只能繼續枕在他肩上。
「我不知道它在哪裡。」阿澪直視著眼前那心機深沉的傢伙,冷聲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它們會被隱藏起來,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之後又能怎麼做?保護它?就憑你?若你做得到,前面那些鳳凰石就不會破了。」
他下顎緊繃,張嘴欲言,還沒開口,就聽到懷裡的小女人,虛弱的開了口。
「他不是想保護它……」溫柔闔上了眼,嘆了口氣,道:「他是想將那妖怪重新封印起來……所以才安了我接他的位……他們已對他生疑,只有我成了他們的傀儡,成了他們的棋,只有他化明為暗,他才能重新設下法陣……」
聞言,阿澪一怔,抬眼只見那男人直視著她。
「周慶……你找到重新封印的辦法了……是嗎?」
溫柔的聲,輕輕,淡淡,幾消散。
擁著她的男人,黑瞳深深,張嘴回答。
溫暖的燈火映照一室。
阿澪眼微瞇,不信眼前這男人,她伸手確認溫柔背上的傷毒已清乾淨,這才邊替她包紮,邊道:「你找到了封印的辦法?在哪裡找到的?」
周慶眼也不眨的看著那女人,只回了四個字。
「悅來客棧。」
阿澪一怔,臉微白,半晌,方道。
「它沒有。」周慶擁著溫柔,看著那女人說:「人事已非,物還在。我花了一點時間,比對地圖和史料,才找到它的所在地,找到當年那能人留下的線索,拼出了所有的結果,我現在只需要最後那塊封印石,你必須告訴我它在哪裡。」
「我不知道它在哪。」阿澪惱怒的重申。
「但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秦無明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他才會把《魔魅異聞錄》和鳳凰樓暗道的羊皮地圖賣我,出事之後才會讓我藏在書鋪這兒。」
他看著她,說:「你頸上掛著同樣的鳳凰銅牌,你是什麼人?風家的直系後人?」
阿澪緊抿著唇,繼續替溫柔包紮,那男人幫著,嘴卻不停。
「所以,你不是。」這女人的沉默,反倒讓他確定了這件事,他不再逼她,只道:「所有的鳳凰封印石,都設在當年風家的產業上,從來不曾轉手過,元生當鋪是我周家的,李家祖宅也一直是傳世家宅,其他家族情況也是如此。我們每一家,都有不得販售祖宅的家訓。我倒回去查,發現我們幾戶先祖都是鳳凰樓的管事。我祖爺爺經商失敗,把家宅賣了,從此卻更加衰敗,我爹落草為宼,仍心心念念家中祖宅,他總和我說,那元生當鋪是我周家的,他這一輩子就只為了能把祖宅掙回來,他總相信,只要能將祖宅掙回來,就能從此翻身,能光宗耀祖。」
說到這,他冷哼諷笑了一聲。
「好不容易掙了回來,他喝酒慶祝,卻在爛醉時,不小心打破了那塊封印石,賠上了自己一條命,而如今,若找不到最後一塊鳳凰封印石,等白鱗自行掙脫那封印,整座城的人都得跟著陪葬。」
阿澪冷著臉,瞪著周慶,沉默著。
兩人冷眼對峙著,氣氛更加緊繃,然後阿澪突然起身,就要離開,可她才下地,就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已來了一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袍,腰上繫著一塊墨黑平安牌。
雖然同樣穿著黑衣,但這人和之前在李家大宅裡的那位不是同一位,溫柔識得這男子,他是書鋪子的店主,秦老闆。
阿澪看見他,腳下一停,臉微白。
男人看著阿澪,一語不發,但氣氛變得更加緊繃。
溫柔看著眼前的一切,又感覺到身前男人繃緊了肌肉,她方才就猜到他會少見的說那麼多話,那般坦然,並不全是為了說給她聽,是要說給阿澪聽,如今更加確定了這件事。
於是,她深吸了口氣,問了那句他想要她問的話。
「所以……我們得找到那塊封印石……」
「是。」周慶垂眼看著她,只見懷裡的女人坐直了身子,抬眼看他。
「我得回去……溫子意每月都要送月錢到府衙……」
她太過虛弱,整個人搖搖欲墜的,話都說不全。
「明日便是送月錢的日子……」
「你不行。」他撫著她的小臉,將她輕輕帶回懷裡,「妖怪的毒沒那麼容易清乾淨,你得留在這裡。」
「可溫子意……」
「你不需要擔心這個。」他握著她的後頸,親吻她的額角,柔聲安撫。
「知府大人是穿著人皮的妖……」溫柔小手擱在他胸膛上,虛弱的道:「他們在那府衙裡,只有溫子意可以去探探消息……」
「夠了!」杵在一旁的阿澪再聽不下去,她怒瞪眼前那擋在門口的男人一眼,惱火的轉過身,走回床邊道:「你現在這樣,是能做什麼?不過就是需要溫子意出現,是吧?!把你的手給我!」
周慶挑眉,溫柔也愣了一愣,兩人一起看著那女人。
阿澪朝她伸手,惱火的重申。
「你的手!」
雖然不知她想做什麼,溫柔遲疑了一下,仍抬起小手,擱到她手裡。
兩人雙手接觸的那瞬間,阿澪深吸了口氣,各種情緒記憶從那相觸的地方蜂擁而來,攫抓住了她,她渾身一震,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自己,然後她飛快抽回了手。
正當周慶和溫柔不知她到底在做什麼時,奇異的變化出現在阿澪臉上,她的臉在轉瞬間變成了溫柔的臉。
溫柔吃了一驚,周慶更是直瞪著眼前那就連衣物也改變的女人,刷的一聲,就防備的將臂上劍握在手裡,直指著她。
幻化成溫柔的阿澪冷冷的看著他,道。
「我不是妖怪,這只是幻術。」
周慶瞪著她,眼裡仍驚疑不定,可溫柔握住了他的手,將他握著劍的手推開。
他沒有垂眼看她,仍緊盯著前方那女人,不過他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順從了她的意思,垂下了握劍的手。
阿澪看著他和那個女人,冷聲道。「我不知道最後那塊鳳凰封印石在哪,但我可以試著幫忙找找看。」
說著,她轉過身去,惱怒的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秦老闆,譏諷的問。「你滿意了?」
秦老闆瞅著她,還沒回,阿澪已經一甩袖,大踏步走了出去。
阿澪走了。
秦老闆留下了一隻燒著炭的紅泥小爐之後,也走了。
當一室只剩兩人,溫柔枕在這男人肩頭上,感覺著他的體溫、呼吸和心跳,有那麼片刻,竟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
該要問的,想要說的,還那麼多,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哪兒是頭,不知從何說起。
她猜,他沉默的原因,也如她一般。
於是,只能挑一個最安全的話題來說。
「所以……你想阿澪去查封印石……卻不知她會幻術?我以為……無論是敵是友,你都定會先清查過……」
這話,讓周慶一怔,垂眼看著那虛弱得癱在他懷裡的小女人,這才發現,這女人早知他在想什麼,所以才配合著他,在阿澪面前,演了方才那一出。
「我沒有選擇。」他告訴她:「沒有時間了,三年前,白鱗不耐久候,決定自己閉關掙脫最後兩道封印,因為如此,我才能趁機剷除他的勢力,可他快成功了,被他吸引聚集到城裡的妖怪越來越多,李家祖宅的封印幾欲潰散,再壓不住他,我只能賭上一把。」
男人溫熱的大手,仍握著她的後頸,手中的黑劍倒是被他收了起來,重新纏回了他臂上。
他抱著她,帶著她一起在床上躺下,讓她可以趴在他身上休息。
她很累,極倦,可仍不想閉眼,只抬手輕觸他臂上那黑色玄鐵,張嘴開口再問。
「這劍……是什麼做的?」
「我不知。」垂眼看著她的小手觸摸著那黑劍,周慶小心翼翼的將薄被拉到她背上,阿澪雖然替她上了藥,把傷口包紮了起來,可他知她仍會痛,但他能感覺到她心跳漸緩,不再那麼緊張,不再像方才那樣繃緊了肌肉。
他將大手擱到她冰冷的後腰上,聽見她嘆了口氣,變得更加放鬆。
「有一回,我找到其中一塊鳳凰封印石,這把劍就擱在八卦陣旁邊,我一拿起它,它就纏上了我的手,隱沒在其中。」說著,他讓她看,看那把軟劍護臂,隱沒入他的手臂裡。
她愣了一愣,不敢相信,方才那明明硬如鐵石的玄鐵,就這樣隱入了他手臂裡,沒入他皮膚底下,直到完全消失。
「我嚇了一跳,試圖把它從我手裡弄出來,但沒有辦法,可每當我需要時,它就會浮現。」
「就像今夜……」
「嗯,就像今夜。」
「會……痛嗎?」她撫著他的手臂問。
「不會。」他看著她,道:「後來秦老闆看到這把劍,告訴我這是當年那能人的劍,他知我找到了封印石,說我是有緣人,才把鳳凰樓當年的地道古本賣我。」
「我不記得……城裡有商家姓風……」
「是沒有。」
「我也不記得……有間悅來客棧……」
「八百年前的客棧,早收了,可鳳凰樓的地道古本,記載了那間客棧的位置。」
「那在哪?」
他沒有回,只低聲道:「別想了,你該睡了。」
她沉默了下來,他知道她身上的藥效發作了,就在他以為她睡著時,卻聽見她的聲,輕輕又響。
「我以為你死了……以為我害死了你……」
一顆心,緊又痛。
他抬手輕擁著她,啞聲開口。「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
她啞聲笑了笑,萬般虛弱的含淚說:「我知道……」
喉更緊,心更痛。
那麼多年了,這麼多年啊……
他早該放她走的,卻始終無法做到,於是要了她,用著她,即便惱恨怨怒、不捨心疼,他還是昧著良心,一路狠著心、咬著牙、抓著她、拉著她,走到了這一步。
懷裡的小女人,在這些時日,變得如此清瘦,輕得像是羽毛一般,他怎不知她是為何變得如此。
即便當初他鐵了心就是要用她,雖然他同墨離說這是她的命,不是他討的,是她要給,可到頭來終究還是想保著她,所以要她走,留了退路讓她走,誰知她明知他死了,明知那些妖怪如此強大可怕,卻仍留了下來。
「你該走的。」他說。
「是啊……」她嘆了口氣,開口同意,可小手仍撫著他的臂膀,摸著他的胸膛,然後將掌心攤開,壓在他心上:「我該走的……」
可她沒有,仍留著。
「如今,你還覺得,在我這局棋裡,更快活些嗎?」
「一點也不……」
她嘆了口氣,閉上了眼,一滴熱淚滾落在胸膛,教他心口再一抽。
「一點也不……可你……還在這盤棋裡……」
他氣一窒,只聽她氣若遊絲的說。「你還在……」
一顆心,被她的話語緊緊揪抓著,教熱氣上湧,讓他不由得抬手,握住她擱在心上的冰冷小手。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和他緊緊交扣。
他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小心的將她擁在懷中。
暗夜裡,只有她熱燙的淚,無聲流淌。
懷裡的小女人沒再開口,只是和他交扣著手,直到藥效帶走了她的意識,她依然扣著他的手,不曾鬆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09:03 PM 編輯
【第十三章】
又下雨了。
她能聽到雨聲淅瀝不停。
有那麼小小的片刻,她不是很想睜開眼,被窩裡很暖,但只有她自己一個。
她應該要起來了,她得起來當溫子意,可她不想,她好累好累,她只想就這樣蜷縮在暖被裡,緊閉著眼,環抱著自己,逃避面對殘酷的現實。
再一會兒就好,再一下下就好,然後她就會起身,去做她該做的事。
她閉著眼,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緒。
驀地,男人的聲響起。
她屏住了氣息,以為自己聽錯,可那說話聲仍在。
那人壓低了聲嗓,又隔著門窗,聽不清,但那是他的聲音。
既期待又害怕的,她緩緩睜開了眼。
他的聲還在,低低的,就在窗門外。
溫柔看著前方陌生的斗室,聽著他低啞沉穩的和另一個男人對談的話語,從門縫中漏了進來。
一顆心,微微的顫。
慢慢的,她撐起自己,背上的傷很疼,讓她倒抽了口氣,瞬間有些頭暈目眩,可她還是忍著痛披上了衣,下床緩步來到門邊。
那門半掩著,門外是一小院。
門外的天光有些亮,刺著眼,她抬手遮光,眨了幾次眼,才能看清眼前。
小小的院子裡,讓人種滿了無數紅花,紅花沒有葉,只有筆直的綠梗,和在其上朵朵怒放的艷紅。
清風徐來,讓紅花搖曳。
秦老闆提著水桶,拿勺子舀著水,澆著花。
而他,就站在那男人身邊。
一雙眼莫名的又熱了,幾不敢眨眼,直到看見了,狂亂的心,才稍稍定了下來,才有辦法確定,腦海裡浮現的記憶,不是虛幻。
心一鬆,腳就軟,她站不住,忙伸手抓住門板穩住自己。
門板一動,兩個男人同時抬眼朝她看來。
他在眨眼間,來到眼前,伸手將她攔腰抱了起來。
「怎麼起來了?」
「沒,我只是……」她說不出口真實的原因,話尾就這樣消散。
他沒追問,只抱著她往茅房走,發現他想帶她去哪,溫柔瞬間紅了臉,「等等……我不是……」
「不是什麼?」他對她挑眉。
她羞到不行,更加說不出口,只能趕著在他打開茅房門之前,匆匆道:「你放我下來……」
他沒放,他堅持開了茅房的門。
「周慶——」她滿臉通紅,忙揪著他的衣襟道:「我自己可以……你別同我進……」
他進了,還關上了門。
那茅房很乾凈,事實上幾乎一塵不染,還放著香球,木製的恭桶更是被刷洗得乾乾淨淨,沒有一點味道。
她羞得無以復加,可他一點也不介意,只把她抱到了恭桶上,替她撩起了衣裙。
「你在這……我沒辦法……」
「我知道。」他眼也不眨的說著,把她的衣裙抓撩在她膝腿上,讓她自己抓著,「我就在門外,你不舒服就喊一聲。」
溫柔面紅耳赤的點點頭,那男人這才起身開門走出去。
說真的,昏睡了這麼久,她並非真的不想解手,可怎樣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處理,但那男人這幾日都這般,她的衣在那晚被妖怪抓破了、染了血,他不知從哪弄來了女裝,替她穿上,非但如此,這些天他一直顧著她,還為她換藥、擦澡、洗腳,只差沒幫著她解手,最後這事她不肯讓,他沒有和她爭辯,只給她一個選擇,就是屏風後面的恭桶。
起初,她還以為會有丫鬟或小廝來幫忙處理那些穢物,等她情況稍微好轉之後,才發現這兒沒有別的人,那些穢物都是他自個兒拿去清理的,讓她萬般震驚,又羞又窘,再也不肯在那兒解手,怎麼樣也要自己撐著走到茅房。
也難怪他誤會她是想要解手。
她很想開口叫他走遠些,但她清楚他不會聽,於是只能坐在這恭桶上,萬分羞窘的快速解決,以防他以為她昏倒在這裡又跑進來查看。
等處理完該處理的,她開門走出去,果然他仍站在那裡,手上拿了一盆溫水讓她洗手,她洗完手後,他還拿了乾布幫她擦手,再將她抱了起來。
「我自己可以……」
見她滿臉羞窘,他邊走邊說:「你知道,這沒什麼,是人都會吃喝拉撒睡的。」
她不想和他爭辯這個,只能閉上嘴。
「今日若換作是我傷了,你不也會幫我?」
「那不一樣……」她忍不住脫口。
「哪不一樣?」他抱著她走過庭院。
她答不上來,只有臉更紅,只能蜷縮在他懷裡,感覺著他的心跳,將臉枕在他肩上,小聲道:「就是不一樣……」
他將她抱回房裡,讓她重新躺上了床。
她沒有抗議,她其實還很累,可那男人轉身走了出去,不見他的身影,讓她心又有些緊,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回轉回來,抓了件薄毯,將她包了起來。
「怎麼了?」她好奇開口問。
「你不是想透透氣?」他再次將她抱了起來。
她一怔,傻看著眼前這男人。
「不想?」他挑眉。
溫柔搖搖頭,又點點頭,紅著臉吐出一句。
「想。」
他聞言,小心的抱著她走回了院子裡。
秦老闆已走了,不知去了哪。
周慶抱著她來到院子的另一角,那兒讓人放了一張圈椅和小几,几上還有一小爐,熱著一小鍋湯。
她見了,才知他方才是去搬這圈椅和小几。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小院似乎變得比剛才更大了些,一棵看來很老很老的菩提樹,杵在院子的角落,老菩提伸展著枝葉,不知名的藤蔓爬在院牆上,陽光斜斜的灑落小院,讓那滿院子的紅花看來沒那麼觸目,不再那般艷紅如血。
那一朵朵紅花靜靜的開著,在陽光下舒展蜷曲的花瓣。
他抱著她在圈椅上坐下,一邊小心的將她身上披的薄毯拉緊收攏,又替她盛了一碗湯。
那湯很香,十分清甜,是撇去了油水的雞湯。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那溫熱的小碗,不讓它從手中滑落。
經過幾天的歇息,手仍微抖,沒有力,就在她以為自己又要打翻它時,他的大手覆握住了她的手,幫著她穩住了手上湯碗。
他一調羹一調羹的,慢慢喂著她喝這清湯,就像過去這幾日那般。
她盡力喝著,直到再也咽不下去,才開口婉拒。
他不勉強她,只是放下了湯碗和調羹,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
這男人的手很熱,源源不絕的熱氣,從他的大手傳來,徐徐的,入了手,上了心,讓她的身子也慢慢暖了起來。
她垂眼看著他覆握著自己蒼白小手的大手,一顆心,跳得更紮實了些。
他的手很漂亮,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般。
可她知,這一雙漂亮的手,只是表象。
這陣子,這男人還真的是什麼也不避,她知這兒沒別的人,什麼事也他在做,包括清那茅房,洗那恭桶。
用這雙手呢。
「放心,我洗了手的。」
他的話,讓她回神,抬眼,只見他垂眼瞧著她。
「我什麼也沒說……吧?」還是她不小心把話說出來了?
她有些羞窘,不確定的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盯著我手,盯大半時辰了。」他瞅著她,眉微挑。
溫柔瞧著他,「我只是納悶,我以為你是少爺,不知你懂這些活兒,更別提生火熬湯了。」
他扯了下嘴角,道:「我爹被官府招降前,就是一地痞流氓,好的時候能到城裡花天酒地,不好的時候,也曾帶著我露宿山林、沿街乞討,我自小有印象時,就已會生火煮飯。」
「可人都說周豹被招降前是綠林大盜……我以為……」
「以為大盜之家就同大富之家一般?」他看著她,自嘲的笑著:「我爹那人就一張嘴,能把事情說得天花亂墜,哄得一票小賊心甘情願的跟著他,以為能有什麼好果子吃,結果到頭來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那票好兄弟給出賣了,才換得一個小小的武官來做。」
她傻眼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少爺。」他告訴她:「三人成虎,說一回沒人信,三回五回一百回,八成的人都會信了,謊話流言傳久了,假的也會變成真的。」
她一愣,只見他扯著嘴角,再道。
「我爹是地痞流氓,我娘是青樓女子。娘懷了我,我爹花光了積蓄,替我娘贖了身。」
周慶指著她身上的老銀鎖,道:「我出生時,沒有這種百家鎖,只有我娘用最後的半兩碎銀子替我打了一個銀鎖片,本來我們日子過得還可以,娘沒死之前,我還有飯可以吃,但娘病死了之後,我爹就開始酗酒,他認為都是因為沒錢治病,娘才會死,之後便用盡一切辦法想把祖業弄回來。」
他看向遠方,溫柔能看見他臉上浮現苦澀的笑。
「可情況時好時壞,我一直有一餐沒一餐的在街頭乞討,那半兩鎖片當然早就拿去換吃的了,我一直靠著人們和娘在青樓的姊妹施捨接濟過活。後來,爹賣了兄弟,討了官,要回了元生當鋪這祖業,我本以為苦日子要結束了,誰知道餓著肚皮竟然不是最苦最難的事。」
聞言,溫柔心微疼,不由得抬手撫著他扭曲的嘴角。
他垂眼看她,握住她的小手。
「因為如此,你才讓迎春閣的姑娘贖身嗎?」她看著他,啞聲問。
周慶輕攏著她的手,道:「墨離要用迎春閣,但那兒的姑娘很多都是人,什麼也不知,繼續留下來,也只是死路一條。我原以為,只要能讓她們贖身,她們就能自行找到活路,後來才發現,世人給女人的活路本就不多,可我無暇顧及更多,若非有你,這事也不會成的。」
溫柔嘴角微揚,扯出一抹淡淡的笑,道:「你總是會找到辦法的,我只是剛好就在那裡。」
「很多人都在那裡,只有你對她們伸出了手。」
他看著她,撫著她細瘦潔白的手指,她的手已經不像千金小姐那般柔嫩,可他喜歡她這雙手,這一雙做事的手。
溫柔臉微紅,卻沒抽手,只是蜷縮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看著他把玩著她不再冰冷的小手。
陽光暖了一地,風吹樹影搖。
她喟嘆了口氣,重新將腦袋枕在他肩上,他抬手以手指穿過她垂落身後的長髮,一下又一下的,將它們以指梳開,他的動作萬般輕柔,那感覺很舒服,讓她昏昏欲睡,可雖然想睡,她卻依然忍不住再問。
「周慶?」
「嗯?」
「你想救這城裡的人,是因為他們給過你飯吃?」
起初,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然後她才聽到他說。
「沒人記得了。」
她抬眼,看見他看著遠方,扯著嘴角。
「可我記得,我是這座城裡的人養大的孩子。這城裡的人,有好有壞,可大多仍是好的,若我不知感恩,我和那些吃人剝皮的妖怪,又有何不同?」
他握緊她的手,緩緩道:「一口飯,就是一口飯。沒有那一口,我就餓死了。」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緊喉縮。
「可你識字,你怎會識字?」
「墨離教我的。」
她一怔,「墨離?」
「嗯。」他又扯了下嘴角,道:「他要用我,才教我認字,否則若我什麼也不懂,找著的都往上繳給白鱗,他哪能討得了便宜。」
心口,莫名又一抽。
不自禁的,她垂眼再看他那雙漂亮的手,不能想像他曾是乞兒,更無法想像,這些日子,他是怎麼在那些妖魔鬼怪之中,在那些恐怖威脅的夾縫裡求生存。
「墨離……還活著嗎?」那日之後,她就沒再看見他了。
「還活著吧。」他握著她的手,道:「他是言焱,能操控火焰,那點小火燒不死他的,況且想反白鱗的不只他一個,八成是躲起來了。」
「他是什麼?」她困惑的看著他。
「言焱。」他告訴她:「語言的言,三個火的焱,言焱是像他那樣的妖怪的通稱。」
「什麼意思?」
他淡淡道:「這些妖怪,不是每個都吃人剝皮的,有一些,本來就擁有人形,就像墨離,還有一些,可以擬人,只有幾種無法擬人的,才會剝取人皮,假扮成人,他們各有各的通稱,像是言焱。」
「還有畏畏。」她啞聲吐出之前那怪物的名號。
「嗯,還有畏畏。」
「這些,都是墨離告訴你的嗎?」
「有些是,但他沒有說全,他什麼也會藏一手。」周慶瞅著她,說:「其他的,是秦老闆給我的那本《魔魅異聞錄》裡記載的,那本書裡記載著許多妖怪的特性、外貌,還有其弱點,如果他們有的話。」
「所以你才知道怎麼對付畏畏?」
「嗯,所以我才知道怎麼對付畏畏。」
周慶深吸口氣,將腦海裡她被畏畏擊倒在地的那一幕強行壓下,卻依然忍不住握緊了她的小手。
就差那麼一點,若他慢上那一步,她早已香消玉殞。
「這護臂軟劍,是當年設下法陣的能人留下來的,上面也有著相同的鳳凰印記,就像那本《魔魅異聞錄》一樣。」
周慶說著,撩起衣袖給她看。
「寫書的人,知道如何收妖,曉得那些妖怪的弱點。畏畏全身皮粗肉厚、刀槍不入,鬃毛硬如鋼釘劍山,唯一的弱點,是那張嘴,得從嘴裡方能將其剖開。書上也說,牠血濃如油,一點就著,能起大火。」
溫柔看著那護臂劍身上的鳳凰,聞言一怔,驀然領悟一件事,她抬眼看他:「你在這之前,沒見過畏畏?」
「沒有。」他告訴她,「這世上妖怪魔物很多,我不曾全部見過。」
她震懾的瞧著眼前的男人,「你不能確定這護臂真能擋下畏畏,牠可能會咬斷你的手。」
「牠沒有。」他凝望著她,啞聲開口。
她握緊了他的大手,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男人忍辱負重那麼多年,籌劃這一切如此之久,就是想救這座城,想救這城裡的人,可到了最後這關頭,卻差點為她功虧一簣。
「你若死了,這一切豈不白費?」
他看著她,然後笑了,低低的笑著承認。
「是啊,我若死了,這一切就白費了。」
瞧著他自嘲的笑,溫柔忽然明了,那不是他的計畫,他並沒有打算對抗畏畏,至少不會在沒有確定這鳳凰護臂能擋下畏畏利牙之前,去冒那風險。
「你沒有想。」她悄聲吐出這句。
「我沒有想。」他抬手撫著她蒼白的小臉,黑眸深深的看著她,坦承:「沒辦法想。」
她啞然無語,只有淚盈在眼,她將小臉偎進他的大手裡,望著他,悄聲道。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嗯,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周慶凝視著她,啞聲說:「可這世上,唯你真心以對我,若我連你都保不住,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一顆心,顫抖緊縮。
情不自禁的,她伸手撫著他的面容,撫著他的眼耳鼻口。
「我其實……好恨的……」她告訴他,含著淚說:「恨你瞞著我,恨我想得不夠透徹,自以為能夠為你安一條退路,卻害得你葬身祝融。我沒走,是因為我不甘心,我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想和你說……想知道這麼多年,你是否真的,在乎過……」
聽到這話,他黑眸微黯,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的淚。
「你給我銀鎖那日,我想過的,別去拿那鎖,可我想要。」
他低下頭來,以額抵著她的額,聲瘠且啞,低語著。
「我很惱,惱你憑什麼那樣看我,那樣可憐我?我娘辛苦存下了半兩碎銀,才能打成鎖片保我,卻保不了我三餐溫飽,可你隨手就把這麼厚實的老銀鎖給人——」
溫柔輕喘,開口:「我不是可憐你——」
「我知道。」他自嘲的再笑,「我知道你不是,可我需要說服我自己,可以對你這樣做,可以把你拖下水,我告訴自己,我需要一個餌,你就是個餌,我需要你當餌,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在機會來臨時,釣出反我的人,誘出反我的妖。所以我拿了鎖,讓你作餌,可事實是,我想要你,我需要你那樣對著我笑,那樣看著我,那般喜歡我,相信我會做出對的事……」
他黑眸氤氳,悄聲說:「讓我記得,我還是個人……」
「你當然是人。」她有些錯愕,可他黑瞳黯了下來。
「你不知道我做過什麼。」他眼更黑,語音粗嗄的道:「那些妖,不是每個都生來是妖的,有些曾經是人,但誤入了歧途,被迷惑了心志,十娘就是。做人很難很難,當妖簡單多了,要墮落為妖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震懾的看著他,熱淚滾落她蒼白雙頰,他不捨的低頭吻去。
「我不該拖你下水的,我知道,比誰都還清楚曉得。這城裡若有哪個人不該死,那一定是你。我該放你走的,可我不想……」
愛戀的撫著她的小臉,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畔低語,頭一次,坦然對她訴說心中渴望。
「我不想。」
溫柔說不出話來,只含著淚,萬般不捨地將他的手,拉到心口,壓在心上,壓在那顆她掛在胸前的銀鎖上。
周慶心一緊,只摸著她的心跳,摸著那顆老銀鎖。
那麼多年了,這麼多年啊……
「你若要給,我還是會拿的。」
她抬起淚眼,微微一笑,然後握緊他的手,讓他握緊那顆老銀鎖。
「我給了,就是給了,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
周慶看著她,笑了。
擁著那為他差點丟掉一條小命的女人,他緊緊握著那顆厚實的老銀鎖,一顆心又熱又暖,情不自禁的,他低下頭來,在她額髮上,印下一吻。
春陽暖暖,紅花隨風搖曳。
清風徐來,揚起他與她的長髮。
溫柔閉上眼,喟嘆口氣,蜷縮在他懷裡,直到此時,就在此刻,才真正安了心。
午後的陽光那麼暖。
她在他懷裡睡著了,他可以感覺到她微弱的吐息,小小的心跳。
周慶以鐵臂圈抱著懷中的小女人,不自覺放鬆下來。
菩提的綠葉遮擋著日光,風吹樹影搖,讓紅花也跟著晃蕩,她的小手仍輕輕握他的手,讓他莫名安了心。
這陣子,他奔波在江南各地,來回蘇杭與揚州,這兩日又被她嚇到,此刻真的是累了。
而她終於又在他懷裡了,就在他手中。
沉重的眼皮緩緩垂下。
他能在眼簾下看見紅花,看見落下的一葉菩提隨風翻飛著。
一切如此寂靜又平和。
他閉上了眼。
* * *
落葉隨風翻飛著。
男人在漫天落葉裡,虎虎生風的打著一套拳。
男孩站在一旁,一臉專心的看著打拳的男人。
乍一看,男人打的拳法十分簡單,和一般武館教的差不多,可再一看,就能看出差異。
男人拳頭很大,揮出的拳頭十分有力而快速,光是拳勁帶起的風壓就能再次捲起落葉,以至於在他身邊的落葉竟沒有一片就此落地,全被他的拳風一再捲起,直到他止步收拳,它們才紛紛落下。
「這就是工字伏虎拳,這拳法很簡單,卻是最基本的功夫,練拳招式不必花俏,紮實就好。直拳距離最短最快,練得好一拳就能搞定敵人。」男人說著,一邊抬手握拳示範:「左擋右出拳,右擋左出拳,記得了嗎?」
「記得了。」男孩點點頭。
「全記得了?」男人挑起濃眉。
「全記得了。」男孩確定的再點頭。
「那你試一次看看。」男人雙手在胸前交抱,下巴朝前方空地一點。
男孩走上前,照著方才男人打的拳法打一次,讓男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只示範了一次,但男孩真的將整套拳法都記了下來,非但腳下步伐是對的,手上出拳格擋也一招未錯。
雖然這「工字伏虎拳」並不複雜,可只看一次就能記得,這小子真的是聰明。
當然,這小子才第一次打拳,徒有形而無氣力,但也很不錯了。
男孩收拳止步,仰起小臉,期待的看著他。
男人藏起眼底的讚賞,只冷聲道。
「再一次。」
男孩又打了一次,這一回,男人開口指導他。
「握拳時,拇指在外!踏地時腳要站穩!」
「揮拳時吐氣!縮起你的肚子!氣沉丹田!」
「再一次!」
「手抬高一點!不想被別人拿刀砍到頭,你格擋時,就要高過你的頭!」
「再一次!」
「站穩!出拳時扭腰!下擋時要擋出你的腿!吸氣!吐氣!」
「再一次!」
男孩再打一次,然後再一次,在男人開口時,重新打了一次又一次,樹林裡不斷回蕩著男人的指正,男孩也不斷的重新打著拳,直到他全身都是汗,手腳直抖,累得站都站不穩了,男人才喊停。
男孩站在滿地落葉中喘氣,一張小臉因為打拳而發紅。
男人看著那萬分疲憊,但依然忍不住抬頭仰望著他的小臉,這才露出了微笑。
「做得好!這才是我們周家的好兒郎!」
男孩雙眼發亮,開心的笑了,可當他試圖舉步上前時,卻因為太累抬不起腳,整個人往前撲倒在地。
男人哈哈大笑,將倒地的兒子從落葉中撈了起來。
「好了,阿慶,一會兒咱們回家,可別同你娘說我教你打拳啊。」
男人笑著說,一手抱著那根本累到走不動的兒子,大踏步走回家。
落葉隨風翻飛著,男孩趴在男人的肩頭上,能看見在穿林透葉的日光中,周圍那些參天的巨木上,有著被爹方才練拳時,以拳勁打出的巨大拳印。
他還沒有辦法做到,他的拳頭很小很小,連片葉子都卷不起來,可將來有一天,他一定也可以做到。
就像爹一樣。
綠葉隨風飛呀飛,落葉隨風飛呀飛。
就像爹一樣……
他睜開眼。
菩提又落了一片葉。
那片綠葉被夕陽染成了金紅色,落在怒放的紅花之中。
艷紅如血,似火一般。
驀地,一隻冰涼的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他垂眼,看見懷裡的小女人,凝視著他。
她以指腹輕輕拭去他頰上不知何時滑落的淚。
「你作夢了。」她說。
「嗯。」他應著。
「夢到了什麼?」她問。
看著她溫暖的眼,他聽見自己語音沙啞的開口。
「我爹。」
對她說實話並不難,沒有想像中困難,他再也不想對她藏著、瞞著什麼。
那太累了。
以前他不說,是還想給她退路,可當他詐死,她還留著,他知道這一生,他再無法放她走。
溫柔看著他,沒有再問,只是拭去他的淚,撫著他的頰,然後將那隻小手,擱到了他心上。
「娘還活著時,他曾教我打拳。」他告訴她:「工字伏虎拳。」
她不知該說什麼,或許他也不需要她說什麼,她聽著他的心跳,聽著他繼續啞聲開口。
「他教我打拳,還要我別同我娘說,因為娘不喜他和那些江湖人士胡混,習武易惹事,總有麻煩會上身。可我爹認為習武能強身健體,遇事才有辦法自保。」
握著她的小手,他看著前方那棵菩提樹,回想當年。
「他其實武藝高強,在為娘贖身後,他一直很安份的當個小老百姓,我們一家住在城外,他在碼頭當搬運工,娘白天在後院種菜,晚上在家做女紅,早上就拿去早市賣,我們沒有餘錢,但日子過得還可以。」
然後他娘病死了,一切都變了。
她握緊了他的手,讓他心緊又熱。
「他其實不是個壞人。」
他語音如此沙啞,讓她莫名心疼。
「沒有那麼壞。」他說著。
熱氣莫名上了眼,溫柔枕在他肩頭上,和他交握著手,一起看著前方那棵菩提樹,看著夕陽慢慢西下,將一切染成金紅橘黃。
她與他就這樣坐在漫天晚霞之中。
几上的茶涼了,沒人在意。
這是他與她,這些年,少見的平靜。
可那絢爛的彩霞,漸次消散,很快的,天就再次黑了。
雖然不捨,怕她受涼,他還是將她抱了起來,帶她回房。
又是夜。
夜裡醒來,是因為不夠暖。
溫柔睜開眼,只見那男人雖然不在床上,但依然就在眼前。
昏黃的燈火下,他伏案在桌,桌案上堆滿了他同秦老闆商借來的書冊,那些古籍堆成了小山,搖搖欲墜。
這兩天過去,她的身體漸漸好轉,雖然依舊虛弱,總算是能自行穿衣起身。
秦老闆的書鋪子不大,但鋪子後面這兒,該有的都有,什麼也不缺。
每天早晚,秦老闆都會到後院這兒來澆花,他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時見著她,也只是會同她點頭頷首,不會多說一言一語。
周慶大多時間都顧著她,可每當她醒來,總會看見他在看這些書,起初她不是很了解他為何還在查看那些古籍,但這一刻,當她躺在枕上,看著那男人夜半不睡,仍在燈下看書的臉,她忽然領悟過來。
「那封印的辦法,你沒找到,是嗎?」
周慶聞聲抬眼,見她坐起身來,不自禁的朝她伸手。
溫柔掀被下了床,來到他身邊,握住了他伸出的大手。
他將她拉到懷中,讓她坐在腿上,抓來一旁的大衣把她包好,不答反問。
「為何這麼說?」
「悅來客棧,你沒說它在哪。」那天她問起時,他閃避了那個問題。現在想來,他當時那麼說,擺明是為了誆騙阿澪的謊話,他那時以為阿澪知道封印石在哪。
他看著她,笑了起來,坦承道:「我知道悅來客棧在哪,我只是不知道那封印的辦法,被藏在哪一間客棧裡。」
她一愣,「什麼意思?」
他懷抱著這小女人,把腦袋擱在她肩頭上,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這才指著桌上那幾張攤開的羊皮地圖道:「這些是鳳凰樓當年的地道圖。」
溫柔傾身查看,看見那地圖上繪製的地道嚇了一跳,因為那幾乎遍佈全城,甚至延伸到了城外。
「鳳凰樓是當年一間商行,經營的生意什麼都有,悅來客棧是鳳凰樓旗下的客棧,那姓風的樓主,南至安南廣府,北到黑水勃海,東至百濟倭國,西至火州波斯,都開設了悅來客棧,在大唐全盛時期,鳳凰樓旗下的悅來客棧大大小小加起來總共有兩百二十八間。」
她聞言有些傻眼,「兩百二十八間?」
「就算扣除掉後期增加的,只算江南地區的,最開始也有三十六間。」
「你怎知那人把封印的辦法藏在悅來客棧?」
他從桌案上的書堆裡,抽出其中一本給她,那是 那本他曾說過的《魔魅異聞錄》。
「你看第二十三頁。」
她打開來,翻到第二十三頁,看見上面寫著——
白鱗
上古大妖,能幻人形。
額有獨角,四足長尾,體粗如桶,通體雪白,其鱗剛硬無匹。
喜居沼澤暗壑,冷酷、嗜血、聰明、狡獪。
若遇之,避則吉。
在那端正的字體下方,有一行龍飛鳳舞的字,明顯不是同一人書寫,是後來附加註記寫上的。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
鳳凰法陣,春至悅來。
那簡潔的註記,讓她又傻眼,「寫這註記的人和鳳凰樓主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
「說不定是同一個?」
「不是同一個。」周慶道:「鳳凰樓主姓風,地方誌裡則記載,當年收妖的能人姓宋,寫這本書的人姓齊。他們三個都不同姓,或許是師徒關係,也或許完全沒有關係,我不確定。」
「你知道當初那鳳凰樓在哪嗎?」溫柔問。
「揚州。我去看過了,那樓早在幾百年前就失火燒掉了。」
「那兒有風家後人嗎?」
「有姓風的人家,但那家子沒人聽過鳳凰樓,那兒倒是還有間悅來客棧,可早已不是原來那間,只是幾年前開的,剛好同名罷了。」
「城裡當年的悅來客棧,現在是哪?」她再問。
聞言,他笑了,苦笑,然後吐出一個讓她傻眼的答案。
「迎春閣。」
她小嘴微張,有些愕然的看著他。
周慶嘆了口氣,道:「這些日子,我只差沒把迎春閣整個拆了,可那兒雖然也有地道,但裡面什麼也沒有。」
看著他的苦笑,她只能幫著他查找翻閱,比對古老的地圖與史籍,試圖釐清八百年前曾經發生的事。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09:37 PM 編輯
【第十四章】
「周慶?」
「嗯?」
「這本《魔魅異聞錄》真的是八百年前的書嗎?」
「應該吧。」
「這書冊雖然看起來十分古老,但一本紙制的書冊真的能存在那麼久嗎?之前我同秦老闆這書鋪子裡買的那些古籍,都是後人再抄寫過的,可這書冊上,還有八百年前就作古的人寫的註記,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以指梳著她烏黑的長髮,一邊繼續查看圖冊,一邊道:「這書泡了特殊的藥水,所以才能長久保存。」
「你怎能確定這不會有假?」
他停下動作,抬眼看她,「若這本書冊是假的,我們倆現在都不會在這了。」
溫柔聞言,想想也是。
她繼續低頭翻閱那本《魔魅異聞錄》,翻了兩頁,又停下來。
「怎麼了?」見她停下,他主動開了口。
溫柔瞅著他,道:「之前我來書鋪子買書,那阿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麼也曉得,若我有所疑問,她要是心情好,隨口就能回答我。有時就算我不說,她總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直接就能把我要的書拿給我。你不是說阿澪身上有同樣的鳳凰銅牌?」
「是。」
「我在想,就算她不是風家後人,應該也知道些什麼。」
他看著她,說:「那日你也在,她也不想白鱗解開封印,若她知道如何再次封印白鱗,她早就說了。」
「你想過去問問秦老闆嗎?」溫柔看著他說:「既然他有這本書,或許他也知道什麼,那天阿澪本要離開,是他擋在那兒,她才沒走的。」
聞言,周慶瞅著她,忽地開口問:「你是何時知道這書鋪子的?三年前?五年前?你第一次看見這間店鋪,是什麼時候?」
「三年前……」她想了想,不是很確定的道:「不,五年前?」
「你怎知城南這兒有這間書鋪子?誰同你說的?」
「是……」她試圖回答,卻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為何會知道這間店。
「你想不起來,對不對?」
她愣看著他,遲疑的點了點頭。
「第一次看見秦老闆時,我才十二歲。」周慶告訴她:「那時,他就是這模樣了,這些年來,他從沒老過。這間書鋪似乎一直在城南這兒,可有時我怎麼樣也找不著它,有時它又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好像已經在這兒存在上百年,但我相當確定有時它確實不在這,我還曾經畫過圖,但當我找不著它時,我畫的圖,也不見它的存在。你一定也有想來這兒,卻遍尋不著的經驗,對吧?」
溫柔聞言一愣,仔細回想,還真的有。
「我以為,只是我記錯了位置。」
「起初我也這般認為,但我從小在這城裡長大,我清楚這兒的每一條街道巷弄,我知道我不可能再三搞錯,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有一回這鋪子消失時,我在左右兩間店面的牆上畫了一條線。當書鋪子再出現時,那條線還在兩間房的牆上,只是中間就多了這間把線中斷的鋪子。秦老闆發現時,你猜他和我說了什麼?」
「他說了什麼?」
「天機不可洩漏。」周慶說。
溫柔挑眉,只見那男人扯著嘴角,道:「可後來,他發現我拿到了鳳凰護臂劍,就把《魔魅異聞錄》給了我。我在書裡看見許多我見過的妖怪和獸人,其中描述少有錯漏。很快的,我領悟到,若這世上真有妖怪、魔獸,那麼必也有能制住他們的神人與法子。」
溫柔愣看著他,「你是說,秦老闆他——」
她話聲未落,周慶忽然轉頭朝窗外看去,下一剎,他飛快吹熄了油燈,一邊伸出食指輕壓在她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靜。
溫柔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時,忽地就聽到屋外前方傳來一聲怪響,跟著有個陌生男人哀叫出聲。
「唉喲喂呀!等一下,我的姑奶奶,你等一下好不好?」
她一怔,只聽到阿澪惱火的聲音跟著傳來。
「秦老七!秦無明人在哪?你快叫他給我出來!」
「大哥有事回去一趟,臨時找我來替他顧個店,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放屁!當初他要帶我回這座城,我就知道有鬼!那天他讓我去替溫家小姐當溫老闆,我還以為他就只是想我找到封印石,誰知那一家子根本——」
「我的阿澪姑奶奶,你小聲點,後面那兩位還在睡啊,要是吵醒了他們——」
男人話未完,外面突然安靜了下來,周慶幾乎在同時抱起她,火速上了床,替兩人蓋上了被。
溫柔嚇了一跳,但安靜的待在他懷中。
暗夜裡,萬物無聲。
她背對著窗,可她能看見,有月光透進,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落在床內的牆上。
有人開了窗,探頭查看著,牆上映著一男一女的人影。
「沒事,在睡呢……」
幾不可聞的聲,悄悄響起,月光再次消失在牆上,她知那兩人把窗關了起來。
她沒有聽到腳步聲,可她知他們走遠了,因為周慶坐了起來,見他試圖下床,她伸手拉住了他。
他回頭看她,黑暗中,她啥也看不清,但他明白她的想法,阿澪提到溫家和她,事情和她有關,他回身將她抱了起來,帶著她一起。
他沒開門,只開窗,抱著她飛掠出去,她還沒回神,他眨眼就如風一般穿過庭院,到了前方書鋪子的門邊,他抱著她溜了進去,藏在層層的書架之後。
阿澪和那長相俊美的男人,站在櫃檯前,那女人身上穿著溫子意的衣,可那張臉已然褪去,恢復了原來冷艷的樣貌。
身穿青衣的男人,刻意壓低了說話聲,好聲好氣的倒著熱茶。
「我的姑奶奶,我發誓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你要有什麼火,等大哥回來,你想怎麼發怎麼發,我真的是無辜的啊。」
阿澪瞇著眼,惱怒的道:「你不知道溫家那裡是怎麼回事?」
「我真的是不知道啊,溫家那兒怎麼啦?他們一家子不就那樣嗎?」
「你不知溫柔那瞎了眼的堂妹是誰?」
這話,讓溫柔一怔,周慶輕輕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聲,她回捏了一下,表示知道。
兩個人就這樣縮在暗影裡,偷聽對話。
驀地,她忽然知道,身後的男人很擅長做這件事,所以才會一下子就知道要站在哪兒,躲在哪裡,才不會被人看到。
「小堂妹?」阿澪身前的男人一臉無辜,「不就是溫雲香嗎?人家不是瞎了眼,只是眼不太好。」
阿澪冷著臉,逼問:「我問你,她為何眼不好?」
秦老七沒多想,脫口道:「溫雲香眼不好,那是天生的啊,那可不是咱們的關係,是因為她前——」
話到一半,他想起那原因,猛地住了口。
「因為什麼啊?」
「因為……」秦老七額冒冷汗,開始乾笑,「哈哈……哈哈哈……阿澪姑娘,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喝杯茶,吃點餅?」
沒理會他送上的熱茶和甜餅,阿澪一甩袖,臉更冷,只再問。「秦天宮,我再問你一次,溫雲香是誰?」
秦老七張嘴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白凈凈的大手在胸前翻過來又翻過去,一張俊臉扭來歪去,好不容易才萬般為難的擠出一句。
「我的阿澪姑娘啊,你知道我是不能說這的啊。」
她瞇眼,火氣更旺,但她沒發火,只挑眉,冷笑。
「溫雲香不行,翠姨呢?」
秦老七聞言,額上冷汗冒了又冒,他拿衣袖拭去,乾笑再乾笑,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呃……她……呃……這……」
「老邱呢?」她瞪著他。
「咦?老邱也是?!」秦老七傻眼脫口,然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忙飛快再退兩步,舉起雙手擋著她,道:「等等!你別動手!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巧合啊!巧合啦!這真的不是我們搞出來的——」
「巧合個屁!不是你們會是誰?這世上還有誰能操縱這一切?」
阿澪抬腳踹他,秦老七左躲右閃,後來乾脆跑給她追。
層層的書架忽然開始變多,在身邊動了起來,啪啪啪啪地,一下子由一變十成百,溫柔嚇了一跳,但周慶摟著她的腰,帶著她在那無限增多的書架之中遊走。
眨眼間,原本狹小的書架就變得像迷宮一樣,又大又黑又深,無論溫柔往哪兒看去,那些走道都像是沒有盡頭。
靠門的櫃檯點的燈火一下子變得又遠又小,若非周慶還摟著她,她早嚇得驚呼出聲。很快的,她注意到,周慶每走一步,就會離那櫃檯再近一些,他踏著奇異的步伐,但一直仍躲藏在暗影裡。
借著那微弱的燈火,她能看見阿澪還在追打那秦老七,兩人一個追,一個躲,甚至弄倒了一整排書櫃,在一陣混亂之後,那男人最後還是被阿澪一腳踩在地上。
「一個你能說是巧合,那屋子裡十來個都是,有那麼巧的嗎?!」
即便隔著書架,溫柔仍能看見阿澪踩著那男人的脖子。
「我……咳咳……不能……呼吸了……大哥……大哥……」
秦老七翻著白眼,一邊猛拍著地,就在溫柔看得萬般心驚,忍不住想出聲阻止阿澪時,秦老闆突然憑空出現在那兩人身旁。
「你說的沒錯,這不是巧合。」
他突然就這樣冒出來,把每個人都嚇了一跳,阿澪更是一下子退開大老遠。
幾乎在同時,那成千上萬的書架,忽地又合而為一,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地,再次化為狹小的書鋪。
原本退到幾尺遠之外的阿澪,瞬間又回到了秦老闆面前,阿澪小臉刷白,差點又退一步,但她最後忍住了,只冷著臉,瞇著眼問。
「你把這些人全困在這裡,是什麼意思?」
那男人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道:「不是我。」
「那是誰?」她額冒青筋,緊握雙拳。
「你該知道是誰。」
「我怎麼可能知道——」阿澪怒噴火,話到一半,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猛地住了嘴,臉色瞬間刷白。
「不可能……他不會……他只是人……」
「一個很執著的人。」秦老闆看著她,道:「有些人,死了也不會忘,走過忘川也記得,就算喝了孟婆湯也無用。」
她一張臉,變得更白,幾無血色。
「就像巴狼。」他說。
聽到這名,她渾身一震。
「是因為巴狼吧?你能讀心,因為他記得,轉世之後仍記得,你才發現他在這。」秦老闆淡淡再道:「刀荼蘼在這,姆拉在這,阿奇在這,巴狼也在這,我相信你比我還要清楚,到底還有多少。」
「你到底想我做什麼?」阿澪死白著臉,瞪著他。
「八百年前,白鱗想吃你,宋家的少爺為你抽其魂魄,將之封印壓在這座城。他原可以殺了白鱗的,你知他為何沒這麼做嗎?」
阿澪抿著唇,沒有回答。
秦老闆也不介意,只再道:「因為他不要你再有殺業上身。」
這一句,讓她下顎緊繃。
「他知道只是為你換取機會是不夠的,龔齊負了你,你便來負人,可冤有頭,債有主,當年那座城裡確實是有不少人負了你,可也同樣有許多人,並不知道龔齊做了什麼。
提到那可恨之人的名,讓她眼中黑火又冒,但他接下來的話,讓她臉又白。
「阿奇沒有負你,姆拉沒有,紫荊沒有,巴狼沒有,阿絲藍沒有。」秦無明直視著她,薄唇再啟,吐出四個字:「雲夢也是。」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有丁點責怪,但卻字字打在她心上。
「鐵子正和刀荼蘼更是如此。」從阿澪腳下逃出生天的秦老七摸著自己差點被踩斷的脖子,忍不住補了一句。
阿澪聞言,惱羞成怒的瞪他一眼,秦老七立刻閃到大哥身後,卻還是啞著嗓子嘟囔著:「我又沒說錯……」
「天宮。」
大哥頭也不回,語氣不輕不重,可這一句,明顯是個警告,他立刻摸摸鼻子,閉上了嘴。
阿澪見了,這才不再瞪他。
秦無明看著眼前那曾經冥頑不靈,但此刻已能聽得進人話的巫女,開口再道:「宋家少爺很清楚,你造的業,得由你自己來還。所以他在地府和十殿閻羅打賭,賭你這一次會做出對的事,賭你再有一次機會,你會願意救那些無辜的人。」
阿澪臉色蒼白的看著他,緊抿著唇,半晌,才開口。
「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秦無明黑眸一緊,道:「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她冷笑一聲,「所以這是個測試?」
「不,這不是。」秦無明看著她,道:「這是他替你鋪的路,為你安的局,早在他封印白鱗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現在。那些鳳凰樓的管事們都欠了他,他們問他這恩情如何還,他什麼也不要,只要那些人世世代代為他守著這些封印,你知道他是為什麼嗎?」
她沒有回答,只惱怒的看著他,可那男人依然開口繼續說。
「他要你知道,有些人或許會背信忘義,可也有些人不會,即便死了,也會傳承著,世代信守那些承諾,保你不會被白鱗騷擾。」
「那些封印還是毀了。」她冷冷的說。
「不是因為他們不守信諾。」他凝視著她,說:「八百年,什麼也會發生,你很清楚,他們儘力了。一座城裡,有好人,也會有壞人。你可以讓白鱗毀掉這座城,你也可以幫著周慶和溫柔挽救這座城。」
「為何不你們自己救呢?」她冷笑一聲,譏諷的道:「對你們來說,人命不就如螻蟻一般,才會這般測試玩弄,這德性可比我虛偽矯情多了。」
聽到這,秦天宮忍不住又插嘴:「嘿!你知道我們不能干涉太多,況且就算我們講上千萬遍,還是有人聽不進去,人總要自己受過,才能學會——」
秦無明回頭看了七弟一眼,這一眼,讓秦天宮立刻再舉手,識相的道:「抱歉,我知道了,我閉嘴,我到旁邊去,大哥你繼續。」
秦無明這才轉過頭來,看著那個依然冷著臉,一臉譏諷的女人開口。
「因為我們想救的,不是命,是心。」
對她臉上無禮的表情,他一點也不介意,只直視著她的眼,道:「是在肉身軀殻之中的魂魄。」
這話,換做別人來說,她都要笑了,可眼前這男人說出口,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阿澪看著他,剎時間有些啞口。
自從為了救凱,她被迫跟著他,也已上百年了,她見過他的行事作為,知道他言出必行,這些日子,是他保她不再被那些妖魔鬼怪糾纏,他們不敢,沒有那個膽來招惹他。這段時間,她也從秦天宮口中知道,書鋪子後院那些紅花全是無間冥頑不靈的魂魄,這男人帶著它們,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從不間斷的對它們循循善誘,用那無比的耐心,試圖感化那些罪惡的魂魄。
他也對她做同樣的事,就像那男人一樣。
「你們都是蠢蛋。」她忍不住開口,又是嘲諷,幾乎有些惱恨。
可眼前的男人,卻只是揚起了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
剎那間,彷彿連空氣都溫暖了起來。
「或許吧。」他掛著那如沐春風的微笑看著她:「可宋家的少爺那蠢蛋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信你,所以他才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做那些事,去鋪這條路。他相信你不是那般無可救藥,他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她啞口無言,只沉默。
「所以,你會嗎?」他問。
她瞪著眼前的男人,抿著唇,有些惱。
半晌後,她一語不發的轉身離開,推門而出,跨進那黑夜中。
秦無明看著她的背影,沒有跟上。
他知道她會回去,回到那溫家大宅,面對自己曾犯下的錯。
那很難,會很痛,所以當她察覺巴狼在那,她才會惱羞成怒的跑回來,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對自己的錯,要面對不知情的已經很難,要面對那生生世世都記得的男人,更難。
可她總算願意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了。
他深吸了口氣,心再定了些。
至少是個開始。
「大哥,你確定她不會中途落跑嗎?」
聞言,他轉頭看向老七。
「她若要跑,你以為她在發現巴狼在溫家時,還會回來這鋪子裡嗎?」
秦天宮一愣,「那倒是。」
不過他還是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那白鱗會被封印那麼久,就是因為她啊,若哪天白鱗真的破了封印跑出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她吧?」
「說得是。」秦無明看著他,淡淡開口:「既然如此,你還杵這做什麼?還不快跟上。」
「咦?」秦天宮呆了一呆,抬頭看著大哥,「跟上?我嗎?」
秦無明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可那女人根本就是個瘋婆子,她剛剛還差點——」
「差點怎麼?」
聞言,秦天宮臉微僵,尷尬的忙道:「我那是讓她的好不好?男子漢大丈夫,好男不與惡女門,我秦老七可是不打女人的,況且那瘋婆子哪需要人保護,她要是發現我在旁跟著,還不又賞我一頓爆——」
秦無明看著他,只挑眉,一句也沒再開口。
發現自己說了什麼,秦天宮話一頓,忙又改口:「我可不是怕了她,我只是想說,她那麼厲害,哪需要旁人看著,她可是白塔的巫女——」
「天宮。」
大哥這一句,讓秦天宮一僵,忙收了口。
「你該知道,她會變成如今這般,是為什麼。」
可惡!他還真的知道!
看著大哥那表情,又想起那女人到底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憤世嫉俗的原因,秦天宮歪著臉,只能嘆了口氣。
「該死!我去!我去還不成嗎?」
他拍拍屁股,咕咕噥噥的走了出去。
書鋪子裡很靜,無比安靜。
阿澪走了,秦天宮走了,只剩下秦老闆一個。
當秦老闆轉身時,溫柔差點想衝出去追問方才所聽到的那些事,但她還沒動,周慶已收緊了手臂,制止了她。
她抓著他的手,回首張嘴欲言,但他垂眼看著她,搖了搖頭。
溫柔深吸口氣,還是順從了他。
這男人做事,向來有他的道理,她知道他同她一樣有許多疑問,可她也相信他不出去,有他的原因。
見他又抬眼朝前看去,她忙回首查看。
只見秦老闆不知何時已轉身背對著兩人,他抬手長袖一揮,四周書架忽地又動了起來,這回書鋪子不是往旁擴張,而是從原先的四面牆,嘩地增為八面牆,然後開始往上延伸,溫柔聞聲抬頭,只見這小小鋪子的牆,和那些書架,不斷增長,向上直沒入黑暗之中,眨眼間變成一座看不到屋頂大梁的八角書樓。
這書樓沒有燈,沒有梯,不見頂,只有成千上萬的書冊。
秦老闆抬頭看著,平平伸出手,徐徐翻掌。
一本書冊從上頭牆面書架中飄了出來,往下降至他潔白的手中。
他沒有翻看那本書,只是緩緩再揮袖,剎那間,八角書樓重新再次縮小變成那窄小的舊書鋪子。
秦老闆翻看著那本書,看了幾頁,然後他將那本書冊擱到了櫃檯上,跟著他轉身掀開通往後院的布簾,走了。
秦老闆前腳才走,周慶後腳就走上前去,溫柔被他嚇了一跳,忙跟了上去。
「他沒吹熄燈火,馬上就會回來的。」她緊張的悄聲提醒他。
「我知道。」周慶沒停下,只火速抓了那本書冊,查看裡面寫的東西。
溫柔又驚又急,一邊不斷朝那通往後面的布簾張望,生怕被那神通廣大的秦老闆逮個正著,卻又在轉頭看到他手中那本書裡寫的字時,愣了一愣。
那本書很怪,裡面每一頁都記載著一個人名,人名之後非但有生卒年,還有一生事跡。
她看了,忍不住好奇的追問。「這是什麼?」
他快速的翻到最前面,查看那記述的事,頭也不抬的回:「巴狼輪迴轉世的生死簿。」
她眨了眨眼,想起方才偷聽到的事,那個叫巴狼的人,喝了孟婆湯也記得,他記得自己的前世,阿澪就是碰到了巴狼,所以才被嚇得跑回來。
「你怎知是巴狼的?」她緊張的咕噥著,一邊回頭再看布簾一眼。
「第一頁有寫。」他說著,查看中間年份的記載,再直接翻到最後一頁,但那兒竟然是空白的,他往前再翻,迅速找到最後有文字記載的頁面。「有了。」
溫柔聞言,飛快回頭擠在他身邊查看,兩人幾乎在同時,看見那書冊上寫的字。
這一頁,只寫了一半,上面的黑字緩緩浮現,那姓名,只有兩個字——陸義。
溫柔一怔,更讓她吃驚的,是在那之後,記載他生平的黑字還在浮現,一個接著一個的,好似正在記述著發生的事一般。
而那一行字,寫著的,不是別的,是白塔巫女阿澪觸碰其身,察覺此人仍記得其前世——
溫柔還未來得及多說什麼,就聽到腳步聲傳來,周慶火速將那本書冊放回櫃檯上,摟抱著她的腰,腳尖一點就帶著她從前門飛竄了出去。
* * *
夜空中,繁星點點。
明月低垂在水面上,如燈籠一般,又大又圓。
溫柔坐在小舟裡,緊張的交握著冰冷的雙手。
遠處,更夫敲打著梆子,報著時。
四更天了。
半個時辰前,周慶帶她出了書鋪子,上了屋頂,一路飛掠穿過好幾條街,然後又下了地,從一條巷子裡入了暗道,在裡頭東彎西拐的,繞得她一陣頭昏,最後再上到地面,她才發現兩人竟已來到了城外。
他抱著她到了這艘船上,坐在她身後,一手操著舵,讓小舟順水而流。
一路上,她始終驚魂未定,對剛剛在書鋪子裡偷聽到的事,感到震驚。
夜深人靜,沒人注意到這緩緩前行的小舟,只有水聲輕輕蕩漾著。
「輪迴轉世,前世今生,你信嗎?」
「這世上,有陰就有陽,有魔就有神,方才那些,你都看到了,能不信嗎?」
「你是說秦老闆他——」
她話未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做。」他瞅著她,低語:「天地有規,才能方圓。」
聞言,溫柔一怔,回首看著眼前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所說的那句「天機不可洩漏」,不禁領悟了一件事。
秦老闆既有如此神通,怎可能不知兩人躲在他那可大可小的書樓裡?又怎會剛好無巧不巧的就拿了記載著巴狼生平的這本書?
「是故意的。」她啞然脫口。
周慶看著她,微微一笑,「我沒這麼說,他有他的規矩要守。」
那模稜兩可的回答,反而讓她更加確定了答案。
秦老闆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偷看,那男人知道他和她在那裡,就在書樓裡,他知道他會偷看,一定會。
那男人有他的規矩要守,所以這男人就乾脆偷雞摸狗了,而且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在幹什麼。
這些年,恐怕他們早就這樣做過無數回。
「他到底是什麼人?」夜裡風很冷,她微微輕顫著。
「我不確定。」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替她擋著風,「但我知道,有個人曉得這一切是為什麼,也知道八百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陸義嗎?」
「你聽見了。」周慶看著她,說:「有些人很執著,喝了孟婆湯還記著。」
她一怔,然後領悟過來,他方才為什麼在翻看那本書。
「他記得八百年前的事?」她吃驚的看著他,又匆匆道:「就算他記得,八百年前,他不一定人在蘇州啊。」
「就算事發當時不在,他一定也會前來查看。」
「你怎能確定?」她不解。
「你以為陸義為何在這座城?若他真是巴狼,這不可能是巧合。」周慶看著前方那輪明月,和那明月在水上的倒影,說:「阿澪是白塔巫女,《魔魅異聞錄》中記載著白塔巫女的事,你看過那本書,記得上面寫著什麼嗎?」
溫柔記得,她剛剛才在看那本書,凝望著那個男人,她臉色蒼白的悄聲重複那書上的字句:「西南古國白塔巫女,其國已杳,查無蹤。懂上古之言,擁操獸之術。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周慶緊握她冰冷的小手,偷偷再渡氣給她,讓她身子能再暖一點,邊道:「我剛查看那本輪迴生死簿,那本書裡記載著那男人每一世的轉世,陸義的前世是巴狼,巴狼是阿塔薩古國製作禮器的大師傅,阿塔薩古國的巫女,就是白塔的巫女。」
「你怎知?」溫柔驚訝的看著他。
「幾年前,我聽到那些妖提過這件事,但當時他們察覺到我,就沒再往下說。我知道有個白塔的巫女,知道那些妖魔想吃她,我只是不知道那巫女就是阿澪。」
他在月下緩緩駛著小舟,告訴她:「方才那本書上寫著,巴狼的死因,是心碎而死。其妻阿絲藍,因白塔巫女指使妖魔攻擊阿塔薩古國,被妖魔附身,最終阿絲藍為救其夫,自刎而亡。」
聞言,她渾身一顫,震懾不已,抬手壓著心口,想起陸義先前說過的話。
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
她記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記得他眼裡的痛,因為如此,她才信了他。那時,她還以為他說的是這一生,哪知是更久遠之前的前世。
「那生死簿上,每一頁最終,都只寫著同樣的字——尋其妻,未果,憾恨而終。」握著溫柔的小手,周慶看著前方的水面,語音乾啞的道:「阿澪和那些妖魔,是害死他妻的罪魁禍首,他生有遺憾,死也不甘,生生世世都在找尋他妻子的魂魄。若他一直都記得,若他一直試圖尋找他妻子的轉世,一旦聽聞那巫女和妖魔造成的混亂,再遠也會前來查看追蹤。」
他深吸一口氣,說:「是我就會。」
溫柔抬眼看著他,只見他也垂眼凝視著她。
「他知道那些妖怪,早在我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曉得了。」她唇微顫的道。
周慶聞言,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那男人會在這座城裡,不是巧合,我相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追蹤查探那些妖魔,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2 10:03 PM 編輯
【第十五章】
夜更深了。
明月爬上枝頭。
滿天的星子在夜幕上輕輕閃爍。
周慶帶著溫柔來到溫老闆擴建的大宅時,街上半個人都沒有。
他抱著她施展輕功,上了屋脊,幾個起落,就來到了陸義位在後院的住所。
那間小屋就在柴房邊,窗子裡黑漆漆的,沒有聲息。
溫柔深吸了口氣,輕拍周慶的肩頭,示意他放她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這才放她下地。
她走上前,敲了敲門。
門裡的男人,幾乎是立刻就開了門,那讓周慶知道,那傢伙一定在他落地的那瞬間就醒了。
看見溫柔穿著女裝、披散著長髮,一臉蒼白虛弱的模樣,陸義微微一愣,在她身後死而復生的周慶,更讓他挑起了濃眉。
可這男人顯然見多了大風大浪,他唯一的反應,也就是那樣而已。
「我們可以進去嗎?」溫柔仰望著他,悄聲問。
陸義看著她,側過身,讓兩人進門。
屋子裡十分簡單,沒有太多的傢具,就一桌一椅,一床一被,一個小小的衣箱。
這屋子擺明了屋主平常就沒朋友,也不歡迎客人,才會連椅子都只有一張。
他關上了門,點了燈,放下了原本以木棍支起,拿來遮風擋雪的木窗,讓窗外的人即便能從窗縫中看到漏出的燈火,卻無法看清屋裡共有幾人。
早在之前,周慶就注意到,這男人很細心,但他幾次試探過,他知陸義是人,不是妖。
只是他沒想到,這傢伙雖然是人,卻不是普通人。
點了燈,放下窗之後,那男人拉開唯一的一張椅子給溫柔。
「坐。」他說。
溫柔沒有抗議的坐下了,她還很累,沒有完全復原。
陸義拿起擱在小爐上溫著的水壺,替她倒了一杯溫水,擱在桌上,這才回到床邊坐下,將雙手擱在膝頭上,看著那握著杯子的女人,和那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的周慶。
「所以,你沒死。」
「我沒死。」周慶點頭。
陸義點點頭,將視線移回溫柔身上,下一句,開門見山的就問:「這幾天那個扮做你的溫老闆是誰?」
溫柔一怔,沒想到他竟認了出來,「你怎知她不是我?」
陸義看著她,道:「樣子像,她也學得很像,但有些習慣,一些小動作,不是一時片刻就能學會的。」
看著眼前這她一直視之為大哥的男人,溫柔深吸口氣,道。
「她是澪,阿塔薩古·澪。」
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的,聽聞這名,陸義沒有太多激動的情緒,就連眼也沒眨一下,像是早已料到這答案一般。
他一臉疲憊的用那大手抹著臉,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
「所以,你真是巴狼?」周慶出其不意的開口。
這一句,倒真是讓搓揉著大臉的陸義挑起了濃眉,黑瞳深深的直視著他。
「所以你是巴狼。」周慶凝視著他,這一回不是問句,而是陳述。
那男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周慶看著他,直接再道:「許多年前,我爹被一位名喚白鱗的妖怪附身,這些年他一直在擴張他的勢力,讓更多妖魔進駐這座城,不過我想既然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怪,你應該知道他在做什麼。」
他還是什麼也沒說,只是一語不發。
「陸義。」溫柔看著那坐在床邊的男人,開口道:「我們沒有惡意,但白鱗即將解開他的封印,若他掙脫了那封印,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那些妖怪在吃人,而我真的不認為,白鱗若解開了自身的封印,情況會因此改善。如果你記得,知道些什麼,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
陸義將巨大的雙手交扣在身前,看著眼前的男女。
說真的,在這之前,他並不信任周慶,這男人和那些妖怪在一起,多年來周慶處事亦正亦邪,他一直摸不清周慶的狀況。
可溫柔相信這個男人,明知周慶在操縱利用她,她還是相信他。
人們有時會被情愛蒙住雙眼,變得盲目,但他確實也曉得,這些年來,即便將溫柔拖下了水,周慶在最後關頭還是為她留了退路。
周慶詐死,就是要她走,讓她走。
他知道那些妖怪在內鬥,他們一直都是那樣的,可他不信任周慶,這傢伙是被妖怪養大的孩子,當年周慶看上溫柔,他曾經試圖警告過她。
溫家的大小姐是個好姑娘。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希望她被牽連在其中。
可人們總會走上自己的路,這兩個人打一開始就互相吸引。
過去,這男人的眼很冷,一直很冷,他總藏著自己的情緒,可當他看著溫柔,那黑冷的眼底卻帶著些別的什麼。
他認得那複雜的情緒,千百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太多。
所以他不曾再阻攔過,那麼多年來,他確實希望溫柔可以讓周慶維持著最後一絲人性,留著那麼一點良知。
或許他還是不該就此信任這個男人,可說起來,在這塵世中,他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早就沒有了,所以看著這男人的眼,看著這女人的眼,他啞聲開口。
「你們想知道前因後果?」
「是。」周慶直視著他說。
「那需要一點時間。」
「我想我們還有那麼一點時間。」周慶看著他說。
陸義點點頭,起身提起那壺快要涼掉的茶壺, 來到只剩餘溫的小爐旁蹲下,重新為其加了煤炭。
周慶看不出他是怎麼做的,但那小爐迅速在那男人的大手之下,再次冒出火焰,溫暖照亮了一室。
火光搖曳著,將男人的身影映照在牆上。
陸義看著手中的小爐,和其中的火焰,有那麼好一會兒,都沒有出聲。
看著那巨大的身影,周慶和溫柔安靜的等著,沒有催促他。
不知過了多久,那男人才把那壺茶放了上去,看著那爐火,終於開了口。
「很久以前,在西南方有個國家,叫做阿塔薩古。我是阿塔薩古國製作禮器的工匠,我叫做巴狼,澪則是白塔的巫女,我的妻子阿絲藍是侍奉她的女侍……」
他說了好一陣子,才把當年發生的事全說了出來。
當他說到阿絲藍為了救他做了什麼事時,一度無法繼續下去,但最後他深吸了口氣,直視那火焰,還是將它說完了。
她能在他眼中看到那痛、那悔,能感覺到那疼痛的情緒充塞一室。
然後,他告訴了他們,那段詛咒。
澪對蝶舞的詛咒,對龔齊的詛咒。
但事情沒有就此結束,那些曾經受她操縱的妖魔,因為妖王夜影的離開再無人能控制他們,澪千年以來仍遭妖魔追殺搶食,她一直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即便想死也求死不得,只能逃亡著、躲藏著、怨恨著一切。
當他停下來時,一室沉寂,只有燃燒的火星,發出細微的劈哩聲響。
溫柔微顫,抬手壓著心口,只覺驚恐,為那曾經發生的一切,感到悲痛。
周慶的大手,不知何時擱在了她的肩頭上,他的碰觸莫名撫慰了她。
她深吸口氣,看著那將雙手交握在身前的男人,開口打破寂靜。
「所以,這些年,每一世,你全都記得?」
陸義抬眼,用那雙盛滿痛楚的黑眸看著她,緩緩道。
「大部分的時候都像浮光掠影,但有些事,一直清楚的就像才剛剛發生。」
這話,他那模樣,讓溫柔心頭緊縮,試圖張嘴,聲卻卡在喉中,只有唇微顫。知她再問不下去,周慶握緊她的肩頭,替她開了口。
「你一直在調查那些妖魔,你還記得八百年前,蘇州這兒發生了什麼事嗎?」
陸義抬眼,將視線拉到那男人身上。
「是的,我記得。」他交扣著雙手,啞聲道:「我聽說了這裡發生的事,我聽說澪出現在這,白鱗也隨之而來,白鱗是當年造成澪不死之身的上古大妖之一,他一直想得到澪,當年白塔的巫女利用夜影偷了魔人之書,她的血肉不只是妖怪們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那本書更是所有大妖求之不得的法寶,宋家的少爺為保澪,才使計封印了他,但我來到這裡時,她已經和宋家的少爺一起離開了。」
「宋家的少爺?」周慶挑眉:「那收伏白鱗的人嗎?」
「是。」陸義看著他,道:「宋應天。」
「他和鳳凰樓主是什麼關係?」
「鳳凰樓主冷如風是宋應天的師叔。」陸義看著他說:「宋青雲和冷如風是同門師兄弟。」
周慶聞言,再追問:「你認識他們?」
「見過。」
周慶精神一振,忙道:「封印白鱗的法陣,宋應天在書上註明收在悅來客棧,當年的悅來客棧即是今日的迎春閣,可我翻遍了迎春閣也沒看到和鳳凰石相關的事物。當時你可曾聽過他們提及此事?」
陸義不答反問:「你找那法陣,有何用?」
「我們想重啟法陣,再次封印白鱗。」溫柔傾身開口道:「原先那法陣的九塊鳳凰封印石,我們已得知其中八塊的所在地,剩最後一塊不知所蹤,若能知道它在哪裡,或許我們能來得及在白鱗掙脫它之前,將他再次封印起來。」
陸義聞言,抬眼再看向站在溫柔身後的周慶。
他注意到對溫柔的說法,周慶雖然沒有否認,可也沒有承認。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陸義說。
「確實不是。」周慶道:「但總得有人要去做。」
陸義鬆開交扣的大手,道:「我大概知道他們可能會將法陣圖收在哪,但迎春閣那兒太危險了,溫柔得留在這裡。」
周慶沉聲說:「我不會讓她一個人留在這。」
陸義起身,淡淡開口:「放心,她不會是一個人的。」
周慶和溫柔還沒反應過來,就見陸義眨眼就到了門邊,拉開了緊閉的木門。
一個臉色無比蒼白的女人站在門外,因為被逮到在偷聽而僵在那兒。
女人和溫柔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甚至還穿著溫柔平常休息安眠時穿的衣袍。
她僵看著他,動也不動的,活像已經石化。
「告訴我,我能相信你嗎?」陸義垂眼看著她問。
女人沒有開口,只在聽到這問題時,反射性的瑟縮了一下,像他不是問了一個問題,而是拿一條帶刺的長鞭狠狠抽了她。
可她沒有因此發怒,沒有就此離開,那雙深黑的瞳眸閃過許多情緒,疼痛、愧疚、害怕、悔恨,甚至可能還有些懷念,或許她曾想說些什麼,對他說些什麼,可到頭來,她還是緊閉著唇,只垂下了眼,緩緩的,點了點頭。
陸義側身,道:「進來吧。」
澪跨過門檻,周慶看著那巫女,擰起了眉。
「你要我相信她?」
這一句,讓澪微微一僵停下腳步,可在門邊的陸義看著周慶開口。
「是的,我要你相信她。」
「我以為這女人害死了你的妻子。」
「害死阿絲藍的,不是澪。」陸義黑眸一黯,聲微啞,「是我。」
這一句,教一室沉寂,讓澪微顫,面白如紙。
周慶看著陸義和阿澪,依然有些猶豫,他不信任這巫女,更擔心那些妖怪找上門來,但溫柔捏了捏他的手,他垂眼看去,只見她雖然臉色仍顯蒼白,但眼裡沒有半點畏懼害怕,她安適的坐在這斗室中唯一的椅子上,瞧著他,柔聲道。
「沒事的,我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她確實知道。
事實上,在面對知府大人和張同知時,她一直應對得很好,她知道怎麼和那些妖怪周旋。更別提,他和她一樣清楚,方才秦老闆要秦天宮跟著阿澪,阿澪既然在這,那男人也不會離得太遠。
看著這無比堅強的小女人,周慶握緊她的手,傾身低頭吻了她。
沒想到他會在有旁人的情況下這麼做,溫柔小小吃了一驚,有些羞,小臉瞬間熱紅起來。
當他停下那個吻,一雙黑眸又黑又深,大手撫著她終於比較有血色的臉,和那水嫩的唇,語音低啞的說:「我去去就回。」
「嗯。」她面紅耳赤的應了一聲。
他這才深吸口氣,然後強迫自己放開,轉身朝門口走去,但在和阿澪錯身時,他淡淡道。
「若她出了什麼事,我會親自把你送到那些妖怪面前。」
那女人抬起黑眼,冷冷的瞧著他。
「這是威脅?」
阿澪話聲未落,周慶就已將護臂黑劍握在手中,抵上了她雪白的脖頸,她不是沒有試圖閃躲,她閃了,但這男人的劍如影隨形,將她逼到了牆邊。
「不是威脅,是警告。」周慶看著她,眼也不眨的道:「我一向說到做到。」
阿澪惱怒的瞇起了眼,可幾乎在同時,一隻厚實的大手握住了那把黑色的劍。
「我們得在天亮前完成這件事。」陸義看著那男人道:「除非你改變了主意。」
阿澪沒有轉頭去看大手的主人,只是直視著前方,她沒辦法看那男人,只能握緊微微汗濕的手。
周慶顯然也知道,他收回了劍,他很清楚他已經傳達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不再看那巫女一眼,只是腳一點地,施展輕功,如風一般,從大門飛竄出去。
陸義看著那站在牆邊死白著臉,看也不敢再看他一眼的女人,只道:「把門關好。」
說完,他轉身跨過門檻,走了出去。
阿澪站在原地,止不住在袖中微抖的小手,他走了,她知道,但她仍不敢看,害怕一轉身就會看見他的眼,看見巴狼的眼。
溫家大宅裡有很多人,很多當年曾在那座城的人,但沒有阿絲藍。
沒有阿絲藍。
在觸碰到他之前,她不知道他記得,輪迴轉世也沒忘,喝了孟婆湯也記得。
她不知道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阿絲藍。
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他找了多少年?輪迴了多少次?
她不敢算,不敢去計算。
更糟的是,那男人不恨她。
他恨他自己。
這感覺真的糟透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他幫著阿絲藍一起守護著她們,一起捕魚、一塊唱歌,她還記得巴狼和阿絲藍手牽著手走在街上,記得他倆在樹下在小舟上依偎在一起,她更記得他與阿絲藍成親的那天,記得他倆在她面前對神許下誓言,記得她親口笑著為他倆證婚。
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布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淚水,奪眶滑落。
她能夠看見,還能夠看見,溫暖的日光透窗,灑落在阿絲藍與巴狼身上。
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那個男人始終沒有忘記他的誓言,他一直在找當年那個嫁給他的女人。
這一剎,即便被妖魔啃咬吞吃都比不上面對他眼裡的悔更痛。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都無法動彈,只能被那難以言喻的痛楚裹身,一直到他真的走遠了,她才敢轉身,抖著手將門掩上,落栓。
* * *
夜如濃墨。
更深,更黑。
原本的一輪明月,不知何時已被飄來的烏雲遮掩。
運河上,起了薄薄的白霧,漫上了岸,緩緩流入街巷中。
這霧,給了夜行人掩護。
周慶知自己的輕功很好,從小和那些妖怪打交道,他不得不把輕功練好,他本以為陸義可能跟不上,但那男人卻一直沒有落下,始終臉不紅、氣不喘的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穿街過巷,他帶著那傢伙來到城外地道入口,先後進了地道。
那男人膽子很大,眼也不眨的就跟著他走進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中。
門關上後,他點亮火摺子,繼續往前飛掠,但這回放慢了一點速度。
「迎春閣這些年雖然易過主,可大致上的主體是沒變,你認為宋應天將法陣圖藏在哪?」
聞言,陸義沒有直接回答,反道。「很多年前,鳳凰樓主讓我看過那本書。」
周慶聞言一怔,迅速跟了上去,他很快就發現,這男人顯然不是第一次進這地道,他對這錯綜複雜宛如迷宮的地道萬分熟悉,連一個彎也沒轉錯。
「魔魅異聞錄?」周慶跟在他身邊,注意到那男人腳下幾乎沒有沾地,因為速度太快,他乾脆熄了火摺子,那男人在黑暗中,依然沒有停下。
這地道乍一看很黑,但等習慣之後,就會發現頂上有著微微的綠光,那是一種會發光的青苔,要在極黑時才會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是有一次為躲那些妖怪追蹤,躲進地道裡,刻意掩熄燈火才發現的,可這男人顯然早就知道。
「對,魔魅異聞錄。」陸義腳下不停,道:「齊白鳳所著,讓其徒孫收著,若有新解,就會加註。白鱗那頁的附註,是宋應天寫的。」
片刻間,兩人已來到迎春閣下方的地道。
「當年宋家少爺為封印白鱗才重建這間悅來客棧。」陸義停下腳步,站在其中一處出口,周慶認得這兒,這是通往假山的那處。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陸義伸手開啟暗門,拾階而上:「天罡於天以指向,八卦於地以封印,所以鳳凰封印石下藏著八卦陣。」
「我沒在迎春閣裡看過相關的事物。」周慶跟在他身後,道:「這城裡所有百年以上的建築,我都查看過了。」
「我知道。」陸義走進假山的隧道裡,然後停在其中一處有孔洞能看見外面庭院的地方。
天快亮了,薄霧漸漸散去,遠方天際漸漸的亮了起來。
迎春閣裡,繁華落盡。
夥計們已經送走了客人,掩上了門窗,收拾著昨夜的杯盤狼藉,其中一位正打著呵欠,巡著院子,一一吹熄亮著的燈籠,再將其掛回去。
陸義站在那孔洞旁,等到那夥計走遠了,才指著假山對面牆上的石刻浮雕。
「那面牆上的浮雕壁畫,是這兒的全景。」
「對。」周慶看著那浮雕,擰眉,道:「但那上面沒有任何八卦、鳳凰或北斗七星。」
他幾年前就查看過了,這幅石雕壁畫確實是當年留下來的古物,因為雕功精美,非但人物、犬馬栩栩如生,無論亭台水榭、樓閣都無一缺漏,甚至連姑娘的衣物、髮飾都一如當年,因為如此,反而讓人們多年來,一直照著這圖維持著這園林的模樣。
「我知道沒有,這是我雕的。」
這話,教周慶一怔,轉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當年鳳凰樓重建悅來客棧,建成後,我聽說他們要請石匠來刻壁畫,我就來了。」陸義道:「當年我只為打探消息,這工作也有很好的報酬,掌櫃的要我刻畫悅來客棧的縮小春遊圖,我沒有多想,只當它是個工作,但在我工作時,鳳凰樓主來看過幾次,起初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意外發現其中蹊蹺。」
周慶挑眉,「什麼蹊蹺?」
「再等一下,你就能看到。」
到了這個時辰,迎春閣裡除了守門的,其他人都已回房上床歇息。
周慶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但他耐心等著,然後那男人帶頭走了出去。
「差不多了,來吧。」
陸義說著就往外走,周慶凝神傾聽,確定附近都沒人,這才跟著走出去。
朝陽在這時爬上了屋簷,日光斜斜的照射至庭院中,照亮了整座假山,然後他看見了陸義要他看的東西。
升起的朝陽,被那怪石嶙峋的假山擋住了,只有幾道光線從孔洞中穿透而過,正巧落在那幅壁畫上。
七道光,七個明亮的光點,在壁畫上映出了北斗七星。
他愣在當場,只見陸義抬手,指著那幅當年悅來客棧的縮小春遊圖,道。
「八卦以封印,七星以指向。這些孔洞,是鳳凰樓主以指力在假山上戳出來的,北斗七星之柄為天罡,柄之所指,這兒,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周慶看著他所指的另一個在遠處的光點,又一愣。
那裡已經不是迎春閣了,是荷花池通往外面運河的水道分岔口。
那地方根本已在迎春閣牆外,難怪他從來沒找到過。
「東西在水底?」
「東西在水底。」陸義道:「我下去看過。」
「你沒將它取走?」周慶挑眉。
「那不是我需要的東西。」陸義直視著他,說:「我從來不想解開白鱗的封印。」
周慶眼角一抽,扯著嘴角:「你認為我想?」
「老實說,我不知道。」陸義坦承:「如果是五年前,你若想取那法陣圖,我一定會阻止你,但現在,我願意賭一下溫柔的判斷。」
「若她錯了呢?」周慶張開右手,黑劍刷地出現在他手中。
「若她錯了。」陸義不驚不懼,只面不改色的說:「那把劍,現在就會插在我身上——」
他話聲未落,周慶已舉劍朝他揮砍。
陸義見狀不避不閃,甚至連眼也沒眨一下,不知何時,他手裡也多出一把手斧,朝周慶砍去。
一劍一斧在空中交錯,兩人錯身而過,斧與劍雙雙砍入肩頭,血如墨,在晨光暗影中,飛濺灑落。
斧與劍滴著血,陸義轉身,看見周慶手持長劍,也看著他。
他與他身上都濺了血,兩人腳邊都倒著被砍掉腦袋的妖怪,妖怪穿著迎春閣夥計的衣,滾到一旁的腦袋一雙眼瞪得老大,張嘴還要喊,但周慶反手一劍就將那妖怪腦袋給削去大半,將那妖徹底終結。
陸義握著滴血的手斧,只繼續把那句話說完:「而不是握在你手裡。」
周慶看著眼前的男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鎮定。
「你不怕死嗎?」
「我死過很多次了。」
這話讓周慶無言,只能收劍,差不多在這時,他注意到牆上那七個光點已經因為朝陽向上爬升而位移消失,能清楚看到這北斗七星的時刻,一天之中,竟只有剛剛那短短片刻而已。
怪不得這男人方才說要天亮前完成這件事。
他朝荷花池走去,陸義跟在他身後,兩人在其他妖怪察覺異狀之前,一前一後翻過牆,下了水,潛行至水道分岔口。
那兒的水底長滿了青苔和水草,陸義伸手摸索著,按壓了其中一塊石磚。
周慶看見石磚陷落,露出凹槽,凹槽裡有個鳳凰木盒,以鐵鏈鎖著,他揮劍砍斷了鐵鏈,將那木盒撈了出來。
兩人回到溫家大宅時,天色早已大亮,溫家夥計僕傭早已起床幹活。
陸義要進門當然不難,但周慶應該是個死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進門恐怕會嚇破人的膽,所以他帶周慶走了地道,直接進了溫家大小姐的小院。
讓兩人意外的,是溫柔和阿澪已在那裡。
「那是陸義的房,雖然很少人過去,可凡事總有意外。」溫柔替他倆倒了熱茶,道:「若讓人看見我們在陸義房裡,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所以天亮前,我們倆就過來了。你們找到東西了嗎?怎麼全身都濕了?」
「東西在水底。」周慶把木盒擱到了桌上,「我還沒看過。」
「先把衣服換了吧。」溫柔擱下茶壺,從衣箱裡翻出一黑一白的兩套男裝,「別著涼了。」
那是他的衣,他偶爾會到她這兒過夜。
他脫去濕衣,穿了那件月牙白的,陸義則拿了黑色的換上。
再回到桌前,木盒上的鐵鏈已被阿澪解開,她伸手撫著木盒上方的鳳凰,眼底透著不明的情緒。
她已卸去了溫柔的臉面,恢復了她原來的樣貌。
「奇怪,這盒沒縫,也沒鎖孔,不知怎開?」溫柔好奇的站在一旁,傾身查看。
「鳳凰如意令。」陸義走上前來,看著澪說:「那是鑰匙。」
澪聞言,眼睫一顫,但仍沒抬眼,只抬手取下掛在頸上,垂在她胸前的銅牌。
木盒上的鳳凰是陰刻,銅牌上的鳳凰是陽刻,放上去剛剛好就能完整對上密合。
她旋轉銅牌,木盒前方瞬間彈出一個小方塊,讓人能掀起盒蓋。
做這木盒的工匠,技術十分精妙,木盒雖然長年泡在水裡,但木盒裡卻依然滴水不進,萬分乾燥。
盒裡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隻密封的竹筒。
阿澪看著那竹筒,卻沒有伸手,最後是溫柔將它拿了起來,打開竹筒上蓋,從裡面倒出了一張捲起來的紙。
溫柔將它攤開來,看見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很快看了一遍,然後白著臉將它遞給了他。
周慶看著她,接過手,垂眼也飛快看了一遍。
那上頭詳述了如何佈陣的辦法,甚至清楚註明了每一塊封印石的位置,包括他們沒有找到的那一塊,但那沒有解決他們的問題,事實上反而把一切弄得更複雜困難了。
「怎麼了?」看出他倆臉色不對,陸義開口問。
「若要重啟法陣,封印白鱗。」周慶抬眼,看著溫柔,語音乾啞的說:「得先讓白鱗的魂魄合而為一,回到他的本體。」
這話,讓阿澪一震,猛地抬眼,伸手就將他手裡的圖紙抓了過去。
她一目十行,越看臉越白,到最後甚至因為太過震驚而坐倒在椅子上。
末了,她甚至握不住那圖紙,只能讓那張紙從她抖顫的手中滑落在桌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真的以為她會放聲尖叫。
她沒有,可她臉上血色盡失,就連唇也泛白,眼底有著掩不住的恐懼。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
《魔魅異聞錄》裡是這麼寫的,陸義方才也證實了這事,事實上,當年白鱗大鬧蘇州,就是為了要吃她。
周慶看著那嚇得魂不守舍的巫女,第一次清楚意識到,這女人數千年來一直生活在這種狀況下,更糟的是,他很清楚,若白鱗抓到她,絕不可能給她一個痛快。
她會再次被囚禁起來,回到當年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狀態。
驀地,她毫無預警的轉身走了出去,沒有人阻止她。
如果是他,他也會立刻離開這裡,頭也不回的跑去躲起來、藏起來,藏到沒有人找得到的海角天涯。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7 10:59 PM 編輯
【第十六章】
「你打算怎麼做?」
阿澪走了之後,陸義沒有離開,反而看著周慶開口問了這問題。
「宋應天的法陣,需讓白鱗魂魄元神歸一,才能開始作用,我們不能等他自行衝破封印,需出其不意。」
「你想主動破壞最後一塊封印石?」
「對,如此一來,方能攻其不備,讓主控權掌握在我們手裡。他的本體被封壓在太湖底,白鱗尚未得知,我們可以先行在此佈局,再破封印石,白鱗在第一時間會知道,必會儘速趕至。這法陣上也說了,白鱗元神歸一之時,是他最虛弱的時候,我們便能重啟法陣,將其再次封印。」
「白鱗手下那些妖怪,不會坐視這事發生的。」
「我知道。」周慶看著那張攤在桌上的法陣圖,道:「但這城裡的妖,不是全都支持白鱗。」
「你想找墨離?」溫柔問。
「若有機會解決白鱗,我想墨離他們會願意一起合作。」他抬眼看向陸義:「除非你有更好的辦法。」
他沒有。
若在八百年前,他或許還能去找鳳凰樓的人幫忙,但那麼多年過去,物換星移,人事全非,就算鳳凰樓真有後人,此時此刻也不在這裡,否則這座城也不會變成妖怪聚集地。
陸義提醒他:「白鱗是上古大妖,那些妖若得知,封印他之前,得先讓他魂體合一,你可能無法得到太多的合作。」
「我知道。」周慶扯了下嘴角,道:「不過白鱗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主子,他們就算不合作,也不會傻得留在這裡。」
陸義聞言,點頭:「何時動手?」
周慶才要開口,就聽溫柔道:「五月五如何?」
溫柔起身拿來一張地圖,攤開來,看著他倆,指著上頭的地圖說。
「白鱗的本體在太湖底,那是在這。今年溫老闆當家,可將龍舟賽事改在城東外這兒的金雞湖舉辦,附近的人,都會為看龍舟賽聚集過來這兒看熱鬧、做生意,這是一年一次的盛事,很少人會錯過。太湖在西,金雞湖在東,之間有一段距離,如此一來,若出了什麼狀況,人潮都在金雞湖這兒,就能將傷害降到最低。」
周慶和陸義低頭查看桌上地圖。
「如此甚好。」陸義點頭同意。
周慶更直指著兩湖之間的幾個點,道:「我們可以在這裡、這裡,和這裡,設下埋伏,以阻擋白鱗的手下。」
溫柔一聽,即刻再道:「那好,周慶你去和墨離連繫,官府那兒我會打點。」
她邊說邊取紙拿筆,開始快速寫下該做的事情,一邊道:「陸義你能幫我請管事們過來嗎?」
「他不行。」周慶握住她振筆疾書的手。
她一愣,抬眼只見周慶一把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溫柔輕呼出聲,小臉又紅,只見周慶將她抱上了床。
「你應該先休息。」
「休息?你胡說什麼?我們沒有時間了。」她面紅耳赤的。
「當然有。」他脫了她的鞋襪,將她塞到被子裡,然後也跟著去鞋脫衣上床。
「我以為你要去找墨離?」她滿臉通紅的試圖坐起身,卻被他長臂一舒,攬進懷中。「你不是不知道他在哪裡?」
「他一直派人在監視這裡,若他還活著,很快就會自己出現的。」
「至少讓我和陸義說——」
「他已經走了。」
溫柔眨了眨眼,抬頭一看,這才發現屋子裡早沒了旁人,下一剎,他的大手再次探來,將她的腦袋壓回枕上。
「我們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她紅著臉,擰眉咕噥。
「那男人知道該做什麼。」他和她躺在同一張枕上,說:「他不是笨蛋。」
「我沒說他是笨蛋,但有些事需要溫老闆才能進行的。」之前是有阿澪幫忙,現在阿澪跑了,她可不能不出現。
「不差這幾個時辰的。」他撫著她的小臉,道:「現在,睡吧,等你醒來,我相信那些管事們都會乖乖等在溫老闆書房外的。」
「這種時候,我怎能睡?」
「你當然可以。」他眼也不眨的說。
她擰眉瞪他,可這男人根本不吃她這套,只朝她挑眉。
「你越早睡,就能越早起。」
「現在天都亮了。」
「就是如此,你才得先歇歇。」
看著眼前這頑固的男人,溫柔嘆了口氣,終於放棄和他爭辯,讓自己放鬆了下來,偎進他懷中,閉上了眼,卻依然忍不住咕噥。
「我們需要請石匠趕工刻那鳳凰封印石。」
「陸義會處理的。」
「柳如春是十娘嗎?」
「不是。」
「柳如春和墨離是同一陣線的?」
「嗯。」
「迎春閣的第一花魁若能參加龍舟賽事,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潮……」
「溫柔。」
「嗯?」
「我累了。」
聞言,她閉上了嘴,再沒吐出一個字。
沒有多久,他就聽見她的吐息變沉變緩。
她睡著了,他張開眼,看著她蒼白的小臉,輕輕以指將她臉上垂落的髮絲掠到耳後,不捨的撫著她眼底下的黑眼圈。
她身上的毒雖已去盡,但卻大耗元氣,才會那麼快就累,沾枕就睡,可明明累了,卻還強撐著,急著想要為他擔下那些事。
很久以前的那個冬天,他曾認為這世上沒有人在乎他,也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
可這個女人在乎,在乎他。
他伸手輕輕將她帶入懷中,輕擁。
真是個小傻瓜。
晨光在牆面與地面緩緩輕移,他閉上眼,知道這一生,至少還有她。
* * *
阿澪沒有走遠。
陸義遠遠的,就看見她佇立在湖畔,一臉蒼白的眺望著遠方。
他走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看著水上人家撒網捕魚,看著幾隻水鳥一塊兒振翅飛翔,掠過湖面。
風來,又走,潮水輕拍石岸。
「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從蒼穹之口逃出來時,我以為我能夠控制那些妖怪……」
她熟悉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美好的嗓音,十分優美,有如天籟。
他記得,每當她在清晨祝念禱詞,在黃昏輕吟頌歌時,人們總會停下腳步,沉浸在她撫慰人心的溫暖歌聲裡。
千年過去,她的聲嗓一如以往好聽,但那之中,卻再無以往那如風似水的溫暖,只有如冬日寒冰那般的孤絕。
「但事實是,當時我根本不在乎,我恨那座城,我恨裡面所有的人,我恨那貪婪的國度,我恨人們平時有求於我,到頭來卻縱容龔齊把我獻出去當供奉,我等了十三個月,忍了十三個月,忍受那些妖怪一再吞吃我的血肉,我以為會有人來找我,以為會有人來救我——」
她氣一窒,聲微頓。
她看著那些飛鳥,顫顫再吸一口氣,道:「可我只等到那些妖魔的訕笑與嘲弄,等到他們的咀嚼和啃咬,他們給我看城裡的景象,讓我看我自小守護的那些人、那座城……看人人都在習武練兵,看家家戶戶都在打鐵鑄劍,窯裡的大火那麼旺、那般烈,燒出的黑煙都遮蔽了日月……但那一切,卻不是為了來救我,而是為了支援龔齊去興兵作戰,沒有人試圖來找我、想救我,而那從小看著我長大,我將其視之為兄長,為我鑄造禮器的大師傅,竟然帶頭為龔齊那王八蛋鑄刀造劍?!」
對她的指控,他不知該說什麼。
他能聽見她的恨,聽見那曾經優美柔軟的嗓音,充滿著恐懼、痛苦與憤怒。
剎那間,好似又見那座城,又聽戰鼓急急,又看黑煙漫天,看萬千鐵騎轟隆隆的踏破草原。
「在那一刻,我只希望全部的人去死……全都去死……」她握緊了拳頭,看著遠方,恨恨的說:「最好和我一樣,全都變成在不見天日的黑暗深處發臭腐爛的一塊肉……」
湖水潮浪,一波又一波。
暖風迎面,襲來,揚起她烏黑的髮。
「龔齊派人將你帶走之後,阿絲藍來找過我。」他看著前方的漁船,聲微啞:「她希望我去找你,她想自己去找你,但我不認為那是個問題,我以為龔齊再怎麼失控,也不會試圖傷害你。」
他深吸口氣,坦承。「我錯了。」
這一句,讓淚奪眶,隨風走。
在天上優遊的水鳥,忽地如箭矢一般鑽入水中,用長長的鳥嘴,銜抓了一隻死命掙扎的魚兒上天。
小舟上,一個孩子仰望著那捕魚技術高明的鳥兒,讚歎地張大了嘴,就如當年的她一般,就和那年的雲夢一樣。
她還記得,巴狼掌著竹篙,和阿絲藍一起,帶著她們三個在河上玩耍。
蝶舞、雲夢,和她。她記得阿絲藍的笑,記得她對她伸出的手。
「我從來不想傷害阿絲藍。」她唇微顫,將雙手交扣在身前,聲喑啞的道:「我看到她小產,倒在血泊中,而你忙著為龔齊鑄劍,他們沒讓我看到最後,我以為那一夜,她就死了。」
這話,讓他渾身一震,轉頭瞪著她。
「小產?」
這一句,讓阿澪回首,見他那模樣,忽地領悟。「你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黑瞳因疼痛而收縮著,「我根本……不知她……有了……」
看著他蒼白的臉,痛苦的眼,她久久無法言語。
她沒有資格怪罪他沒照顧好妻子,她後來對阿絲藍做了更糟糕的事,她讓那溫柔又善良的女人雙手染滿了鮮血。
風吹了又吹,讓楊柳輕揚,教潮浪來回。
千年前的過往,曾經犯下的過錯,滿盈在風中。
你應該要道歉。
男人的忠告,驀然響起,就在耳邊,彷彿他人就站在她身後,臉上掛著那討人厭的微笑。
說啊,阿澪。
他語音帶笑,鼓勵著。
說對不起,我錯了,我很抱歉。
看著眼前那痛苦萬分的男人,她張開嘴,但那些字句卻卡在喉中。
她吸氣,張嘴,想再試一次,可就在這時萬里無雲的天,忽地毫無預警的爆出一聲巨響,教林鳥驚飛。
晴天霹靂,那是封印石破掉的警示。
阿澪和陸義雙雙一震,轉頭朝聲響處看去。
「在城裡。」陸義將視線拉了回來,看著那臉色瞬間又刷白的女人,道:「李家大宅那個。」
她知道,她剛看了那法陣圖,最後一個封印石在城外,在另一座湖底,和白鱗的本體一起。想起那嗜血的妖魔,讓她渾身止不住輕顫,剎那間,驚、懼、恐、怖,充塞心頭,上了眼。
他能夠看見她掩不住的害怕畏縮,這一回她甚至忍不住將雙手環抱在胸前。
她是白塔的巫女,他從來不曾見她這麼害怕過。
白鱗,是當年將她關在供奉地的妖魔之一。
他知道,她害怕再次陷入同樣的處境,陷入那生不如死的絕境。
「你走吧。」
她聞言,猛地抬眼。
「周慶想找墨離那一方的妖怪合作,但願意加入的妖怪,恐怕不會太多。」
陸義看著她,道:「你不需要留在這裡。」
「你要留下?」她問。
「我要留下。」陸義點頭。
她神色難明的瞪著他:「既然知道不可能成功,你何必自找死路?」
「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的。」他看著她,道:「我們打算在端午動手,你趁早走吧。」說著,他轉身朝溫家大宅走去。
「巴狼!」她揚聲脫口。
這久遠之前的名,讓男人止住了腳步。
「告訴我,」澪有些惱火的開口追問:「為什麼?」
他轉身回頭,黑眸深深的看著她,依然沒說。
「為什麼?」她放軟了語氣,要求。
「因為阿絲藍。」他站在風中,語音沙啞的說:「因為我知道,若她在這裡,她會希望我留下來幫忙,幫周慶和溫柔,幫這座城裡的人。」
這話,教她啞口。
「她就這麼做了。」
那前世是巴狼的男人,用同一雙悲傷溫柔的黑眸,看著她。
「那一天,她沒有逃走。」
陸義走了。
澪仍站在湖畔。
變天了,冷冽的風將她的衣吹得獵獵作響。
她能看見雲被風吹著跑,很快的遮蔽了藍天。
水面上的漁家,在風浪漸大之後,開始收網,掌舵划船準備回家。
快下雨了,她可以看見婦人們忙著收拾曬在空地的衣被,可以聽見她們叫喚著自家的孩子過來幫忙把曝曬的菜乾快快收進屋裡。她可以看見遠處的碼頭工人忙著在雨落下前搬下船貨,可以聽見他們一邊相約一會兒下工後一起去喝杯熱酒。
恍惚中,她好似又站在白塔上,看著人們來去。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見姆拉,看見阿奇大師傅和他的妻子,看見巴狼與阿絲藍手牽著手走在雨中,看見雲夢坐在船上——
她閉上眼,逃避那前塵過往,卻感覺到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
他說。
誰說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聽見自己憤怒又驚恐的回答。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說。
男人將她攬進懷中,壓在他心口上。
別怕,沒什麼好怕的,反正你和我一起。
他說著,笑著說。
她睜開淚眼,卻不見他,只有細雨霏霏落下,將湖面變得氤氳朦朧。
可她依然能在尋常百姓的交談中,聽見他的聲音。
只是過日子罷了。
男人握著她的手說,聲輕輕,語帶笑。
沒有更多。
那不應該還有更多,她不該還記得那麼多,可她依然記得,記得他握住了她的手,記得他和她一起站在湖邊,走在街上,記得他同她一起,度過那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他說。
你不會的,我知道。
一滴淚,奪眶滑落。
我知道。
她幾乎還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大手,將她冰冷抖顫的手緊緊包裹。
別怕。
含淚看著那寬廣的湖面,看著那些尋常百姓人家,聽著他們與她們的日常對話。
她不知,他是否早就料到今時今日,才甘願那樣陪著她,一天又一天的活,一日又一日的過。
只是過日子而已。
他的聲,悄悄的說。
沒有更多。
而她,聽見自己啞聲張嘴,開了口。
「蘇里亞。」
一名黑衣人,從陰暗的樹影裡走了出來,靜立在她身後。
這麼做,太蠢太傻,很蠢很傻,但她仍能感覺到那溫熱的大手,聽到他要她別怕。
她轉過身來,看著那千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跟著她的男人,深吸口氣,低聲交代著她要他做的事。
「我需要你去……」
蘇里亞靜靜聽著,在聽到她想做什麼,又要他做什麼時,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你做得到嗎?」
他凝視著她,半晌,點了點頭。
她見狀,將抖顫的雙手交握,張嘴要求。
「那就去吧。」
蘇里亞看著眼前臉色蒼白、身子微顫,眼神卻萬般堅定的巫女,他清楚知道她有多害怕,多麼恐慌,有那麼小小的片刻,他幾乎想違反她的意思,強行將她帶離這危險的地方,可她已經逃了太久,躲了太久。
而這是那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事情或許有了轉機。
他不想離開她,他不信任那個有點兩光的秦老七,但她已經做了決定,他知道無論如何,她都會去做那件事,那讓他別無選擇。
所以,他沒有爭辯,甚至不曾遲疑,只是轉身走進樹林裡。
未幾,一隻黑色的大鳥從林中竄出,展翅迎風,眨眼就入了雲端,消失無蹤。
* * *
窗外,細雨淋漓,滴滴答答的。
近午時,溫柔醒了過來,瞧見他的臉近在眼前。
很少在白天,能看見他靠她靠得那麼近,能瞧見他沉睡的臉。
剎那間,不覺屏息,怕吵了他難得的安眠。
她能感覺到他徐緩的吐息,和那規律的心跳,還有他身體散發出的溫暖。
不自覺地,偷偷朝他偎得更近一些。
在那陰雨濛濛的天光下,她能看見他的下巴,滲冒出點點鬍渣,眼眉嘴角也都透著倦累,卻也透著些許的放鬆。
這是她平常難以得見的模樣。
或許除了她,再沒人見過。
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即便傷重,縱然身在元生當鋪,他依然裝作無事,倚窗看書的那個午後。
這男人從來不容自己放下戒備,以前她總不知為何他將自己逼得這麼緊,如今知道了因由,卻只更加心疼。
驀地,她知他醒了,已經醒來。
他還閉著眼,但臉上仍有些幾不可見的細微改變,一些戒備緊繃。
情不自禁的,她抬手撫著他的臉。
他睜開眼,她沒有把手收回來,只用滿腔的柔情,吻了他。
那小小的吻,揪抓住了他的心,也瞬間撩起了他的慾望。
溫柔能夠感覺到他抵著她,但他什麼也沒做。
「你不想?」這問題脫口而出,教她臉紅。
「我想,但你還傷著。」他垂眼看著她,啞聲道:「身子太虛,受不住的。」
這話,讓她更羞,臉更紅。
他見狀,揚起嘴角,教她更窘,掀被起身要下床,他卻從後伸手將她重新帶回床上,摟進懷中。
「別走,」他環抱著她的腰,小心翼翼的從身後貼著她,在她耳畔低語:「再陪我躺一下。」
那低啞悄然的要求,教她心軟,即便羞,還是乖乖躺著了。
雨仍在下,沿著屋瓦飛簷滴落,似水晶珠簾。
那密密的雨幕,像是把萬物都隔絕在外,只剩下兩人。
他與她靜靜看著那窗外的細雨,一起蜷縮在床上,那感覺很好,很舒服,幾乎讓人再次昏昏欲睡。
可兩人都沒有再睡著,不想睡,只想留住這片刻的安靜美好。
他摟著她的腰,她撫著他的手,一起看雨,聽雨。
不知過了多久,周慶低啞的嗓音,忽然在細雨聲中響起。
「我曾經羨慕過陸義。」
這突如其來的話,讓她愣了一愣。
「為什麼?」
「因為他可以和你在一起,正大光明的和你在一起,坐同一輛車,吃同一桌飯,進同一棟屋,站在你身旁,替你打傘,幫你上車。」
「是幫溫老闆。」
「你就是溫老闆,溫老闆就是你。」他語音嗄啞的告訴她:「我痛恨那個男人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我嫉妒他可以那麼理所當然的保護你,我羨慕他能夠一直守候在你身旁,贏得你的心。」
心一抽,又緊。
「我一直只把陸義當哥哥。」
「沒有血緣的哥哥。」他扯著嘴角,道:「你當年想假死走人時,想過要帶他走。」
「他是家人。」
「我知道。」
他聽來很悶,溫柔在他懷中轉身,只見那男人瞅著她,劍眉微擰,眼底有著她不曾見過的情緒,教她不禁抬手輕觸他緊繃的下顎。
「現在,你還羨慕嗎?」
她的觸碰,軟化了他心底的疙瘩。
「不了。」他握住她的小手,凝望著她,說:「一點也不。」
她看著他,情不自禁的伸手環抱著他的腰,將小臉埋進他懷中,閉上了眼,聽著他的心跳。
雨仍在下,淅瀝不停。
「周慶。」
「嗯?」
起初,她沒開口,沒有繼續說話。
他幾乎以為她又睡著了,然後一絲幾不可聞的話語,夾雜在雨聲中,悄悄響起。
「若咱們今生無緣,可以來生再見嗎?」
這話,教他心緊喉縮。
他收緊長臂,才要開口,卻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那人來到門外,敲了敲門。
溫柔從他懷中抬起頭來,看著他。
周慶黑瞳深深,沒去應門,只低頭深深吻了她,才斬釘截鐵的道。「我很貪心,今生來世,我都想要。」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溫柔心頭狂跳,只能面紅耳赤的看著他為她披上一件衣,起身下床,大踏步走去應門。
門外的人,不是別人,是消失已久的墨離。
他撐著一把傘,在周慶開門之後,收了傘走進來。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能避開旁人,走進溫家大小姐的小院這兒,但顯然那對他並不構成任何問題。
透過門簾,她能隱約看見墨離進門後,他如往常一般垂著眼,沒朝臥房這兒多看一眼,只站在小廳桌邊同周慶低聲交談。
她穿衣套上鞋襪,下了床,掀簾來到小廳裡。
「溫老闆邀知府大人、張同知在金雞湖觀賞龍舟賽事,你在太湖解開白鱗封印,我們的人在中間埋伏佈下封鎖線,你將陣法重啟後,陸義在城中封蓋鳳凰封印石?」
「對。」
「這有風險。」
「我只需要有人擋上一擋,爭取一點時間。」
墨離抬眼看著周慶:「就算有人願意來,我也不能保證,他們會堅持到底,只要情況不對,他們隨時會見風轉舵。」
「我知道。」周慶直視著他說:「但若我成功重啟法陣、封印白鱗,你得依我的規矩,約束他們。」
「可以。」墨離點頭,「何時動手?」
「五月五,午時。」
周慶說著,指著桌上攤開的地圖,和他討論該在何處佈下多少人馬。
溫柔在他倆議事時,在旁將所需事物都一一記下,沒多久,陸義也來了,加入了討論,可即便墨離的人願意合作,雙方人馬的差距還是太大,更別提知府大人還掌控著大批兵馬。
「這樣還是太冒險了,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
「這幾個地方,可以用火藥埋伏,我們只需要有人及時點燃引線。」
「就算我們能在這幾處引火,升起一道火牆,也只能擋下一部分,有些妖怪不怕火,有些能飛天,而且這裡到處都有運河、湖泊,要引水滅火也不是件難事。」
「該死,我們的人手不夠——」
正當他們為此爭論不休,眉頭深鎖時,阿澪推門走了進來。
看見她,屋裡所有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她一路走到桌邊,停在陸義身旁,垂眼看著地圖上的人馬分佈,他們幾個將瓜子和花生當成兵馬,東擺一堆,西擺一堆的,她伸出手,拿了一個倒扣著的茶杯,將那些瓜子和花生,全都收攏在杯子裡,放到最旁邊。
「這樣就夠了。」
三個男人一起瞪著她,不發一語,只有溫柔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解開口。
「可你要怎麼把所有人吸引過去?」
阿澪用那雙闇黑的眼看著她,道:「因為我會在那裡。」
溫柔愣看著她,忽然想起那書上寫的字。
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領悟過來她想做什麼,溫柔臉色瞬間刷白。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陸義伸手抓住那茶杯,卻移不動它,他抬眼看著澪,擰眉道:「不可以。」
「當然可以,」阿澪一臉平靜的看著他,「我不會死。」
「一定有別的辦法。」陸義擰眉瞪眼。
「你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我可以將他們全部吸引過來。」阿澪說著,看向那打她進門後,就保持安靜的墨離:「你們可以問問他,他們沒有辦法抗拒我。」
墨離眼也不眨的說:「就像蜜蜂遇到花蜜。」
「蒼蠅聞到腐肉。」阿澪冷冷的說。
「事實上,你並非完全不可抗拒的。」墨離看著她,說:「我們之中有些人,畏懼白鱗更甚於想吃了你,生存的本能總是高於慾望。」
「那是因為我還沒流血。」阿澪看著他說。
墨離想了一下,點頭同意,看著其他人。
「她說的沒錯,這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同意。」陸義怒瞪著墨離。
阿澪說:「我的存在,不只能夠吸引其他妖怪,還能分散轉移白鱗的注意力,讓他不會太快注意到周慶在搞什麼鬼,我可以為周慶爭取更多時間和機會。」
周慶看著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不想再逃跑了。」
這話,讓陸義一愣,抬眼只見澪看著他。
「我已經厭倦了一再逃走,如果能夠封印白鱗,我願意當誘餌,但你放心,我不會傻傻的站在那裡的,你以為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我是白塔的巫女,我知道怎麼保護我自己。」
陸義看著她,阿澪對著他挑眉,兩人就這樣僵持著。
半晌後,陸義方將手從茶杯上移開。
見他退讓了,阿澪這才轉身走到牆邊,推開那連結溫家大小姐和溫老闆房間的暗道入口。
「我餓了,我讓翠姨和雲香備了一桌飯菜在溫老闆的房間,你們搞定剩下的事情後,可以過來吃飯。」
進暗道前,她回首看了墨離一眼,冷冷一笑:「不過我若是你,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到別的地方去找吃的。」
阿澪的提議,解決了問題。
陸義雖然不願意這麼做,最後還是同意重新調整佈局。
墨離走後,溫柔和周慶、陸義一起到溫子意的屋裡吃飯,飯後溫柔換了男裝,整個下午都在書房和管事交代工作。
周慶不想離開她,但他必須去太湖確認那最後一塊封印石的所在地,在確定陸義會陪著她之後,他才從地道離開。
溫柔雖然擔心他出門會被那些妖怪發現,但最終仍沒多說什麼。她讓自己專心在準備工作上,她寫了一封信給柳如春,提議了一件事,確保更多人能到場參加龍舟賽事。
那女人很快的回了她信,同意了她的提議。
她召開了一場餐會,邀請所有的商家,告知今年的龍舟賽事會更加盛大舉行,幾乎每個人對此事都樂見其成,畢竟人潮就是錢潮。
但她也注意到,有幾個商會大老已經不在城裡。
船若要沉,老鼠都會打包袱跳船,何況是那些老謀深算的妖。
溫柔暗暗將那些缺席的名字記了下來,她相當確定,事成之後,將來他們還是會回來,而她可不想搞不清楚到底誰是人誰是妖。
不是說妖就比較糟,人就比較好,只是她想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雖然知府大人已經被取代,但她和墨離確認過,張同知一直是人,不是妖。
可顯然對他來說,錢與權,比人命還重要。
惡人有時比好妖怪更可怕。
雖然她並不真的確定妖怪有好的,但她的確比較喜歡墨離勝過張同知。
天知道,她甚至開始喜歡柳如春了。
看著柳如春回信上爽快的要求和建議,溫柔提筆再寫下一封信函回覆她,接受了她的建議,並同意了她的要求。
周慶回來時,她剛噙著笑把信回完。
「在寫什麼?」見她在這時機下,竟仍看似心情甚好,他忍不住問。
「給柳如春的信。」她擱下筆,等墨乾。
他好奇走上前來,低頭查看信上的字句。
溫柔沒擋他,事實上,她很好奇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看著看著,挑起了眉,忍不住也揚起嘴角。
「這很傷風敗俗。」他笑看著她。
「這會教萬人空巷。」她回以微笑。
「可能會。」
「不是可能,是一定會。」她看著他說:「方圓數十里的人都會爭先恐後的跑來看這場龍舟賽事。」
他知道,她是對的。
「你清空了所有的人。」他不得不佩服她想出了這個主意。
「我希望能有那樣的效果。」溫柔笑著起身,從衣箱裡拿了另一套衣裳給他,讓他換下那身濕透的衣。
他脫下濕衣,換上那乾爽的衣物,看著她將那些濕透的衣褲攤開,掛到了寬大的衣架子上,再回身拿來早早準備好的薑茶,替他倒了一杯。
他接過手,喝完那杯熱薑茶,她才開口問了那個問題。
「你找到那封印石了嗎?」
「找到了。」周慶看著她,道:「它在湖底,就在那法陣圖紙上所說的地方,上面長了水草,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清掉,但那是鳳凰石沒錯。」
溫柔聞言,挺直了背脊,看著他:「所以,現在就等端午了。」
察覺到她的不安,他朝她伸出手。
溫柔看著他,把小手交到他手中,他將她帶到懷裡,輕輕擁抱。
一時間,喉微哽,她不由自主的把臉埋進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久久不能言語。
她很害怕,為他即將做的事,必須面對的事,感到恐慌。
她聽到他們的決定,端午那日,得由他親自去破壞那封印石,再重啟法陣。
那很危險,因為根據法陣圖上的說法,白鱗的本體就被封壓在鳳凰封印石底下。
白鱗若回魂,破壞封印石的人會首當其衝。
他爹當初就是這樣被煞到,才遭附身的。
她不想他去做這件事,但只有他才有鳳凰護臂劍,才能操縱那把劍,而那把劍,是重啟法陣的關鍵。
「八百年前,宋應天成功封印了白鱗。」知道她的憂慮,周慶低頭親吻她的髮,告訴她:「他能做到,我就能做到。」
溫柔喉緊心縮,但仍在他懷中點頭。
「我知道。」
周慶很想要她別擔心,可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只能將她擁在懷中。
她揪抓著他的衣襟,將小臉貼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感覺著他的溫暖,眼卻仍微濕。
「你爹還活著,對不對?」
她是聽了陸義說的前世,才領悟到這件事,阿絲藍被附身時,仍有意識,她還活著,所以才有辦法在最後關頭時,阻止附身在她身上的妖怪,殺了巴狼。
周慶聞言,道:「墨離說過,有那個可能。」
所以這些年,他才一直留在這座城裡,不只是因為城裡的人,還因為他爹可能還活著。
「端午時,白鱗就會離開,到時他就自由了。」
擁抱著這溫暖小女人,他看著窗外細雨,啞聲開口:「已經很多年了,有些人,撐不住,醒來之後就瘋了。」
「但你懷抱希望。」溫柔待在他懷裡,悄聲說。
「他是我爹。」他語音低啞的說:「我希望他還活著。」
她沒再開口,只伸手環住他的腰,深深擁抱這個男人。
雨紛紛,下個不停。
有那麼片刻,她真的很想去求秦老闆,但她記得那人有他的規矩要守,而她清楚若去求有用,周慶早就做了,這座城也不會變成現在這般。
顯然,他們只能靠自己了。
「宋應天封印了白鱗。」彷彿要說服她,也說服自己,周慶啞聲開口,重申:「他做到了,我也可以。」
她抬起頭來,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撫著他的臉,低語。
「你當然可以,我相信你可以。」
她是笑著說的,含淚微笑。
他心頭一緊,但仍覆握住她的小手,開口承諾。
「一定可以。」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13 10:39 AM 編輯
【第十七章】
五月五,慶端午。
經過數日的籌劃,所有的準備工作,終於趕在最後一刻完成。
這日,天未亮,溫柔就已經醒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可能睡著,但周慶陪著她一起,還是睡了一會兒。
周慶比她還要早醒來,有人敲門時,他下床去應了門。
門外是送餐食來的雲香。
雲香見有男人在她房裡,眼也沒眨一下,只在他為她開門時,提著竹籃跨過門檻,把餐食擱在桌上。
溫柔和衣下了床,來到桌邊一起擺放碗筷。
不知為何,臉有些微熱。
她知雲香早知她房裡有男人出沒,這些年她偶爾也會忘了把他不小心落在這兒的東西收拾起來,那都是雲香收的。
她從沒和雲香討論過這件事,雲香眼雖不好,卻很機靈。
可周慶從沒真的和雲香打過照面,直到現在。
那男人赤裸著上半身,卻一臉自在,自顧自的回房去穿衣了。
「是周慶。」她在雲香把小菜擱上桌時,開了口。
「嗯,我知道。」雲香擱好清粥小菜,又從竹籃裡,拿出了一整盤的肉包子,道:「陸義哥同我說了,前幾日便讓我多帶一些食物過來。」
聞言,溫柔臉更紅,這才醒悟,難怪這幾天,無論是翠姨或雲香送來的餐食都不少,她之前忙昏頭了,完全沒注意到這件事。
可顯然周慶早就知道,才會這麼直接就去開門。
雲香把竹籃的蓋子重新蓋好,這才抬眼看著溫柔,悄聲問。
「他對你好嗎?」
這問題,問得很小聲。
可周慶在這時走了出來,他走起路來,無聲無息的,可溫柔知他聽見了,他停在門邊,就在雲香身後,隔著一小段的距離,看著她。
溫柔紅著臉,凝視著他,張嘴開口。「他對我,很好。」
聽見這話,雲香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拿著竹籃走了。
而那男人,還站在那裡,她走上前去,替他把衣襟拉好、撫順。
下了幾日夜的雨,在昨夜停了。
他垂眼看著她,抬手以指背輕撫著她被晨光照亮的小臉。
「我是不是應該要你別等我?」
溫柔抬眼,看著眼前的男人,在他的注視下,她將身上的老銀鎖取下,掛到他脖頸上。
老銀鎖上,刻著四個字。
長命百歲。
那是她的祈求,她的希望。
「我不會等你。」她將那老銀鎖,壓在他心口上,堅定的說:「我不會,你若沒回來,我會去找你。」
一顆心被這話,被她的小手,熨到發燙。
他凝視著她,知道她是說真的,陸義本安排好,午時一過,讓待在金雞湖的她和溫家人,和邱叔、翠姨、雲香一起從運河搭船撤去杭州。
但她不會走,不會乖乖離開。
她會來找他。
就算他死了,她也會來找。
為了她好,他應該要她承諾會離開,但他知,那沒有用。
他覆住她在他心口上的小手,將那小手和銀鎖,一起緊握。
「我說了,你若要給,我還是會拿的。」
這話,教淚上湧,她強忍住淚,只微笑。
「我也說過,我給了,就是給了,貨物既出,概不退還的。」
他聞言,笑了,不再多說,只牽握著她的手,道:「我餓了,來吃飯吧。」
「好。」
溫柔和他手牽著手,一起來到桌邊坐下,吃了雲香送來的清粥小菜和肉包子。
那是個平靜的早晨。
雨停了,清風徐徐,樹影搖。
他親手為她梳髮束髻,替她換上男裝,在陸義來接她時,送她出門。
她在臨出門前,停下了腳步。
周慶能感覺到她的遲疑和掙扎,就如那日在迎春閣她要離開他時那般,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不顧一切上前將她擄走,擄到千山萬水之外,和她一起遠走他鄉,一起過兩人平靜的日子。
他幾乎可以看見那樣的日子,幾乎可以。
可在白鱗手下那麼久,他比誰都還要清楚,那傢伙有多麼瘋狂,若讓白鱗自行衝破封印,元神合一,恐怕就連千里之外都尋不到平靜之地。
所以他只是緊握著拳,站在她身後。
她沒有回頭,她是他的溫家大小姐,他的溫老闆。
他看著她深吸了口氣,挺直了背脊,筆直的往前走,走向陸義,去當溫老闆。
這一刻,他知道,無論如何,他都會回來,回到她身邊。
他欠她的,豈只一生一世,怕是八輩子也還不完。
溫柔走後,地道的門被人打開。
他回身,看見阿澪站在那裡。
他朝她走去,和那千年巫女一起從地道離開。
* * *
柳如春是個很美很美的女人。
她膚如凝脂,面若桃李,唇如朱櫻,無論一舉手一抬足,都美得像幅畫,教人忍不住看得入迷。
若在蘇州城問天下第一美人是誰,十個有九個會說是迎春閣的柳如春。
打幾日前,溫柔就派人把迎春閣今年會組隊參加龍舟賽事的消息傳出去。
迎春閣組隊參加龍舟賽那不稀奇,稀奇的是,迎春閣參賽的隊員,可不是裡頭的夥計小二,不是廚房的伙頭,守門的門房,是閣裡的花姑娘!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全員由姑娘組成的隊伍,將由柳如春親自領隊!
這消息一出,立刻一傳十、十傳百,端午還沒到,城裡城外的客棧、酒樓就已住滿了人,更有人直接夜宿金雞湖畔。
全是姑娘組成的龍舟隊?!柳如春親自上陣划龍舟?!
這不親眼看上一看,怎敢說自個兒住江南啊!
本來這麼傷風敗俗之事,是萬萬不可能上演,但謠傳張同知與知府大人皆是花魁的入幕之賓,人家花魁娘娘想划船玩水,兩位大人都應了花魁要到場幫忙搖旗吶喊,哪個沒長眼的敢阻敢攔?
更別提,人人都想看這「花魁賽龍舟」的熱鬧,就算不想看熱鬧的,也想趁這機會做生意大賺一筆啊,於是乎,什麼傷風敗俗,什麼仁義道德,什麼朱子百家,通通都被放到了一旁。
一大清早,金雞湖畔就熱鬧滾滾,無論男女老少,全都蜂擁而至,賣包子豆漿的有,賣衣裳陀螺的也不缺,當然雜耍弄蛇的也通通都來報到,賣各式各樣食衣住行的攤子,更是一攤接一攤的沿著湖畔擺到看不見盡頭,各傢夥計們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比往年的龍舟賽事更加熱鬧。
誠所謂,人潮就是錢潮啊。
下了幾日的雨,在昨夜停了,今日一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方圓數十里的人全都跑到了這兒來,蘇州城裡萬人空巷,讓做生意的小販商家們全都樂得笑呵呵。
在經過一個上午的淘汰賽之後,晉級商家的龍舟一一現身下水,然後知府大人來了,同知大人也來了,官爺們一個個上了水上平台。
溫柔見狀,露出微笑,領著商家們上前問安,再一塊兒上香祭天,之後方一一落坐。
主位,當然是知府大人的,溫老闆和張同知分坐兩旁,再來才是城裡各個商家大老,夥計們上了茶水點心。
知府大人擺擺手要人閃開,只開口問一旁的溫老闆。
「我說,怎還不見迎春閣的船啊?」
溫柔一聽,才要開口,一旁就有人點燃了炮竹,還有人奏起了音樂。
她微微一笑,指著那樂聲來處,道:「來了。」
驀地,岸上的人們騷動了起來,擁擠的人潮,讓官兵斥退,往兩旁分開,讓出了一條道。
一艘桃花長舟被數十名打著赤膊的壯漢嘿咻嘿咻的抬了出來,桃花長舟船首雕的不是龍頭,卻是一隻戴著五彩花冠媚眼長嘴的狐首,長舟上,十多名花姑娘身穿黑衣紅腰帶,雖然一身勁裝,手拿的卻不是船槳,而是各種樂器,她們一邊彈奏著,一邊還有辦法抽空伸長了手,露出了雪白如凝脂的胳臂,笑得花枝亂顫的朝周圍的人群揮手。
站在那最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花魁柳如春。
待壯漢們將長舟抬至湖邊,她藕臂一伸,粉色桃花小旗一揮,壯漢們便整齊劃一的同時將長舟放到了水面上。
迎春閣的娘子軍一出現,就引得萬頭攢動,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人們爭先恐後的往前擠,甚至有人因此被推下了水。
柳如春不愧是柳如春,一出現就驚艷全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迎春閣的娘子軍,一人一手槳,慢悠悠的把那艘桃花船劃到了水面平台前,船還沒停穩,張同知就已起身來到平台旁,伸手助那柳如春上來。
「謝謝同知大人。」柳如春握住張同知的手,含羞帶怯的謝了張同知。
張同知笑瞇了眼,握著她的小手,一路將她牽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柳如春見過知府大人。」
那水漾的姑娘,在知府大人前,屈了屈膝,微微一福。
知府大人見了,瞬間眉開眼笑,竟起身伸手去扶她起來。
「唉呀,柳姑娘,免禮免禮,快快起來。」
柳如春謝了大人,然後又一一萬分有禮客氣的謝過各個商家大老,眨眼間,平台上的每個男人都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就連溫柔身為女人,在柳如春帶著一陣香風襲來,到她面前,用那雙含情脈脈的媚眼,對著她微笑問安時,溫柔都忍不住臉紅心跳。
「謝謝溫老闆邀請迎春閣參賽。」
「柳姑娘太客氣了。」溫柔客氣回以微笑,「迎春閣同是城裡商家,您能前來共襄盛舉,是在下的榮幸。」
柳如春一聽,笑得更甜。「承蒙溫老闆看得起。」
鼓聲在這時咚咚咚的響起。
溫柔心頭一跳,知道這是即將開賽的通知,手心不由得有些汗濕。
她轉頭看向那擠滿了整座湖岸的人,知道托這柳如春的福,她已成功將附近的人都聚集在這兒。
她依然沒看到周豹出現,但她清楚無論現在周豹人在哪都不是問題,重點在白鱗身上。
他們不需要找他,等周慶破了封印石,無論周豹人在哪,白鱗都會扔下他,離魂飛奔至他的本體。
看著那一船迎春閣的花姑娘,她很想問眼前的女人,十娘在不在其中,裡面到底有多少是妖怪?多少是人?可如今就算知道也無濟於事。
翠姨領著雲香在這時送上了溫酒,她可以看見,同一批酒也被送給了不同龍舟上的所有船員,就連那艘桃花船上的姑娘們也都被送了人手一碗。
溫柔深吸口氣,擠出微笑,率先拿起了一碗酒,回身朝知府大人和張同知開口敬邀:「各位大人,開賽前,讓我們一塊兒以酒祭天,願蒼天水神佑我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進達三江,溫子意在這兒先乾為敬。」
她說著,舉碗向天,然後一口喝盡那碗酒。
溫柔才放下碗,本還有些擔憂人們不喝這水酒,但一旁的柳如春就跟著拿起另一碗酒,道。
「溫老闆真豪氣,如春我在這兒也祝願各位大人,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說著,她也一口乾掉了那碗酒。
見那天仙一般的柳如春,這般稱讚溫子意,又不讓鬚眉的乾掉了那碗酒,平台上的每一個男人,不疑有他的紛紛跟著拿起酒來,接二連三的說著祝賀詞,全把送到手邊的酒水給喝得一乾二盡。
台上的官家商爺們都喝了,台下準備賽龍舟的船員們當然也都紛紛一飲而盡。
溫柔見狀,和柳如春對看一眼,那女人甜甜朝她笑了一笑,方回身下了平台,回到那桃花船上。
鼓聲再響,大人們再次紛紛入座。
溫柔跟著回座,手卻更濕,心跳更快。
近午了。
藍天白雲下,各艘龍舟的彩旗隨風飛舞著。
不由自主的,她朝西方天際看去。
* * *
周慶站在一葉扁舟上。
前方湖面一片平靜,身旁那千年巫女也無比鎮定,除了臉色依舊異常蒼白之外,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她的恐懼。
「你記得怎麼做嗎?」
「打破封印石,等白鱗回魂,趁其不備,再以鳳凰護臂劍插入八卦陣中心,旋轉至艮卦,開啟生門,再轉至坤卦,開起死門,便能重啟法陣。」據那法陣圖上的說法,其餘地方的八卦陣都會同時跟著旋轉復原,屆時只要陸義和邱叔的人及時把鳳凰石重新放上去,就能再次啟動結界,重新封印白鱗。
阿澪點點頭,道:「八卦陣在白鱗本體之下,鳳凰石一破,他便會破水而出,屆時你就能看見位在湖底的八卦陣,你一定要在他尚未脫離八卦陣所能及的範圍前,就重啟陣法。」
「我知道。」他脫去上衣和鞋襪。
「你不能讓他離開太湖上方。」
「我曉得。」
阿澪聞言,深吸口氣,這才轉身,忽又停下來,回頭看著那男人說。
「白鱗能幻化成人形,但他的原形有點大。」
他挑眉,「有點大?」
她看著他,小手微抖,她將其緊握成拳,黑瞳收縮。
「如果我是你,封印石破了之後,我會先躲起來,不讓他看到。」
周慶還想再問,但那女人說完,腳一點地,就如鳥兒一般,飛上了天,朝東而去,留下他一人站在湖邊。
兩人一路過來時,已看見墨離帶著同夥按地點設下埋伏。
那巫女是他阻擋其他妖怪趕來這兒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拉回視線,看著湖面,左手一甩,便將那黑色的鳳凰護臂劍握在手中。
清風徐來,他深吸口氣,由小舟上一躍而下,轉瞬間就入了水。
水很清,他能看見陽光穿透水面,看見水草在湖底擺盪。
他一路往下潛行,眨眼便來到之前找到的鳳凰封印石的所在地。
鳳凰石上生長多年的水草,已被他上回來時清除掉,在穿透湖水的陽光下,他能清楚看見那石刻的回頭鳳凰。
日正當中,他站在湖底鳳凰石上,氣貫丹田,雙手緊握長劍劍柄,用力往下揮砍。
黑劍破水,狠狠擊中鳳凰石板,湖底石板應聲裂成兩半——
驚雷乍響!
* * *
又是晴空霹靂。
那平地一聲雷,讓金雞湖畔的人愣了一愣,紛紛轉頭查看,然後下一瞬,地鳴響起,大地震動起來,那搖晃如此巨大,讓湖面掀起大浪,無論在岸上,在船上的人,幾乎都站不住腳。
人們開始驚聲尖叫,場面一陣混亂,溫柔身旁的知府大人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衝了出去,如箭矢一般遠揚。
「白鱗大人!白鱗大人破關了!」
見狀,不知誰在人群中喊了起來。
「大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台上、龍舟上,甚至水岸上,有好幾個不同行業的人跟著躍起,欣喜若狂的試圖隨之而去,那數量如此之多,以至於竟遮掩了大半的天空,見有為數眾多的人竟能飛天,站立於地面上的人們又驚又懼,叫得更大聲了。
然後下一瞬,那些飛上天的人,卻一個個在半途掉入湖水之中,但仍有大批人朝西而去。
張同知見有人掉下來,大驚失色,他很快發現,掉落的人,若非是在平台這兒的人,便是在龍舟上的船員,有些船員甚至連起身也做不到,有些甚至倒在地上不斷抽搐,手上仍拿著那杯酒。
他忽地領悟過來,猛地回頭抓住一旁,正要下平台走人的溫柔,擒抓著她纖細的脖頸,一把將她拖了回來,摔在地上,萬般憤怒的對著她咆哮。
「酒裡有毒?!溫子意你好大的膽——」
溫柔重重摔倒在平台上,喉嚨因為方才那抓握,痛得說不出話來,那邪惡的男人氣得雙目赤紅,抽出長劍,就要對她揮砍。
長劍當空而下,她正想直接翻身滾入水中逃跑,就見一根木漿,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砰的一聲,狠狠打在張同知的腦袋上。
那一下,十分用力,打得張同知雙眼凸出,砰然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一個萬分嬌柔的女人站在張同知身後,垂眼瞧著那倒在地上的蠢蛋,甜甜一笑。
「不是毒,是安眠散。」
溫柔驚魂未定的抬眼,才看清女人的臉,女人朝她伸出手,微笑開口。
「溫老闆,你還好嗎?」
她握住柳如春的手,那女人將她拉了起來。
「還……還好,我以為他也喝了加了安眠散的酒。」溫柔看著那倒地昏迷的張同知,問:「怎麼沒效?」
「噢,可能因為奴家常給他喝,張大人有點習慣了吧。」柳如春輕言淺笑,笑得好甜好甜,一雙媚眼眨也不眨的道:「大人有時,挺煩人的呢。」
溫柔看著她,有些傻眼。
「那知府大人和其他的——」
「這安眠散只能對付人和小妖,功力再高一點的,就沒辦法了。」柳如春一聳肩,掃視倒地躺船的那些人與妖,確定再沒人能找麻煩,才道。
「溫老闆,剩下的你能處理嗎?」
「可以。」這幾日,她和陸義花了一點時間清查不是妖怪且較忠心的人,各自帶了一批來行事。
就在這時,另一聲巨響驀地在遠方響起,引得兩人雙雙轉頭看去。
幾乎在下一瞬,人們就看見西邊那兒燃起黑煙,開始冒出熊熊烈焰。
「那奴家先告退啦。」
柳如春說著嬌笑一聲,赤足在地上一蹬,便如飛仙一般掠過藍天。
翠姨在這時衝上了平台,見那柳如春突然飛了起來,嚇了她好大一跳。
「溫柔,你還好嗎?那柳如春是妖怪嗎?」
「還好,我沒事。她是我們這邊的。」她對翠姨露出微笑,問:「雲香人呢?」
「她在我這。」
這句,不是翠姨說的,是另一個女人。
溫柔和翠姨心頭一驚,朝發聲處看去,看見一個穿著黑衣紅腰帶的女人,手拿匕首,挾持了雲香。
那女人模樣秀麗,是迎春閣的船員,溫柔知她方才也倒在船上,可現在看來,這女人顯然是裝昏的,一等柳如春走人,她就爬起來挾持了雲香。
「溫老闆。」女人挾持著雲香,朝她點了下頭,「若不想這小姑娘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你最好過來替她。」
原本安靜地站著的雲香聞言,忽地抬手抓住了那把抵在她喉上的匕首,張嘴咬了她的手。
那女人被嚇了一跳,鬆開了匕首,翠姨在這時撲上前去,將滿手是血的雲香抱開,見那女人抬手就要刺殺翠姨,溫柔抓起掉在地上的木槳朝她揮了過去,但那女人閃過了那一槳,下一瞬,那匕首就抵到了她的脖子上,逼得她不得不停下。
「想死,」女人一臉的冷,面無表情的道:「你就試試看。」
那清冷的語音,似曾相識,忽地,溫柔領悟過來。
「你是……十娘?」
女人瞳眸一縮,笑了。「溫老闆不愧是溫老闆。」
說著,她抬手撕去了臉上的臉皮,露出原本的模樣。
「周慶說,你曾是人。」溫柔白著臉,看著她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十娘冷笑:「做人有什麼好?人心險惡,心狠起來,比妖更狠,比妖更惡——」說到這,她黑瞳收縮,像是想起了誰,她咬著牙,恨恨的道。「若讓我選,我寧為妖,也不當人!」
溫柔心一沉,想起周慶提起十娘的沉淪,這女人早已成妖,不再是人。
她張嘴開口,還要再說:「墨離說過,若非周慶相護,迎春閣裡的妖早被白鱗收拾了——」
「墨離想當人,那是他的事。」十娘冷冷的看著她,道:「他以為做人比當妖好,那是他蠢。可我知道,唯有白鱗大人才能讓我如願以償。」
「什麼願?白鱗能給你什麼?」
「他能給我力量!能讓我成大妖!」十娘緊抓著她,雙眼興起熱切的亮光,狂熱的道:「屆時,我便能殺遍天下的負心人!」
溫柔一怔,她原以為可以和這女人說理,可瞧她這瘋狂的模樣,根本不是能溝通的狀態。
「我只是普通人,你擒我又能如何——」
溫柔還要再說,那女人已冷笑出聲。
「噢,溫老闆,你太小看自己了,我擒你,當然是因為,你是周慶的女人啊。」
說著,瞅著她,抓握住了她的手腕,溫柔心頭一驚,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女人已抓著她,飛上了天。
* * *
太湖底。
石板破掉的那瞬間,一股力道突然由腳下往上湧來,周慶及時彈開,想起阿澪的警告,他火速游開數十尺,幾乎在同時,地動山搖,他雖在水中,仍清楚感覺到那可怕的晃動,他整個人被忽然湧來的潮水推得更遠,那潮水如急流一般,沖得他在水中亂轉,他即將撞上岸邊岩壁前,及時將長劍插入水底,又滑行了好一段距離,才有辦法停下來。
水底的大地仍在震動,前方石板的地面甚至整個開始向上隆起,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在水裡,腳一踏地,衝出了水面。
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天,但此刻湖面,卻巨浪翻騰。
他試了幾次才上了岸,沒再被巨浪卷進湖中。
可湖上巨浪卻越掀越高,驚濤拍岸激起數丈高的浪花,而前方湖水依然如沸騰的熱水在上湧,湖心甚至整個鼓了起來,讓湖水瘋狂打上了岸。
他繼續往後退,一路退到了一座山丘,但潮浪蜂擁而至,他提氣躍上最近的一棵大樹樹頂,一眼就看見難以計數的群妖如烏雲般從東方湧現,一旁大浪在這時打上了山丘,他退無可退,深吸口氣,提氣再往上飛騰,試圖閃過那波滔天巨浪。
就在他氣盡開始落下時,他看見了那從湖水中破水而出的怪物。
那是一隻四腳著地的怪物,雖然牠全身布滿閃閃發光的白鱗,確實也有著獨角在額,但那東西巨大無比,比整座山丘還要巨大。
周慶不敢相信的瞪著那恐怖的怪獸不爽的甩著巨尾,仰天撕吼著,掀起另一波驚天巨浪,他都能看見終年被水淹沒的湖底因此裸露了出來。
體粗如桶?有點大?
這叫體粗如桶?這叫有點大?
周慶臉色一沉,這一刻,他相當確信寫書的齊白鳳和那千年巫女的眼睛有很大的問題。
他落在挺過巨浪的另一棵大樹之巔,那怪獸在湖中作亂,東衝西撞,搞得大浪滔天,每次它甩尾,每回它踏地,都引起兇猛波濤,他躲那些裂岸驚濤都來不及,更別提要回到那怪物身下的湖底,去找那八卦陣了。
周慶在浪花中環顧四周,驀地,他注意到那怪獸似乎搞不清楚方向,一直不斷在那湖心中打轉,一時半刻竟也沒踏上岸。
他一怔,忽地領悟這怪獸的魂魄尚未歸位,所以空有驚人龐大的軀體,卻不知要攻擊他。
正當此時,他一眼看見了那巨大的八卦陣,就在那怪物的四足之下。
那八卦陣很大,比他見過的都還要大,比那怪物還要大上好幾倍,因為太大了,所以一眼竟還沒能看全。
若非他站得很高,恐怕還辨識不出,但此刻站在高處,他能看見那八卦陣是用比人還要高的巨石組成,在最中間的太極圖上,確實有一劍孔。
湖水很快又漫流了回去,淹沒了它,可那八卦陣依然完好。
周慶還未來得及多看一眼,就聽見東邊傳來巨大爆破聲響。
他聞聲回首,只見不遠處黑煙與熊熊烈焰瞬間冒出。
沒時間了。
他知那是墨離設下的封鎖線,他可以聽見爭鬥廝殺聲在遠方響起。
周慶牙一咬,手持長劍,從大樹之巔往那八卦陣彈飛出去,正當此時,一條黑色的身影如箭般疾射而來。
周慶在浪花中,一眼看見那人的臉,渾身不由得一震。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已久的周豹。
他沒想到白鱗竟沒立即拋棄周豹的身體,反而整個人跑了過來。
周豹沒看見他,周慶立即施以千斤墜,讓自己筆直落入水中。
周豹來到那胡亂暴走的四腳怪獸面前,那怪獸忽然停止了暴動。
湖水依然不斷晃動著,但因為那怪獸停下了動作,水面慢慢的平靜了下來,周慶在水底屏氣凝神,他可以看見八卦陣就在他前方,在那怪獸腳下,但他抬首時,也能看見周豹仍懸停在半空。
驀地,周豹朝那靜止的怪獸伸出了雙手。
周慶看見黑氣,從周豹的七竅中慢慢冒了出來,鑽入了怪獸的眼耳鼻口。
領悟到白鱗在做什麼,周慶握緊長劍,屏氣凝神,在湖底慢慢朝那八卦陣游去。
白鱗忙著讓魂魄歸體沒有發現他,加上這八卦陣太大,那在湖底組成八卦陣的爻石,每一個都如巨岩,足足有一個人高,讓他能藉此遮掩,周慶悄無聲息、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爻石中前進,很快就來到八卦陣中心的太極圖上。
他抬頭仰望湖面,等待白鱗魂魄元神合一,當那黑煙從周豹七竅中全數盡出,被白鱗拋棄的周豹頓失依憑,往下落入水中。
周慶舉起長劍,插入在最中心點分隔陰陽的劍孔裡。
長劍一插下去,周慶就知道要糟。
因為腳下的太極與八卦陣,竟忽然冒出衝天藍光。
如果這八卦和城裡一樣的小,或許還不會引起太大的注意,但這湖底的八卦陣很大,非常大,光是這太極陰陽圖就足以讓他躺下滾個幾圈了,整個八卦陣大到他站在中間還看不到邊。
如此巨大衝天藍光,除非瞎子才看不見。
更糟的是,藍光像是形成了一道氣牆,讓湖水往兩旁退至八卦陣的邊緣,瞬間教原本在水底的周慶,完全暴露了出來。
藍光所及之處,再無一滴水,藍光之外的湖水卻依然還在,那環繞八卦陣的水壁從湖面直達湖底,範圍大到連白鱗的本體都身在其中,這異象如此惹眼,教人不注意也難。
回到本體裡的白鱗仰天發出憤怒的咆哮,周慶站穩馬步,握緊劍柄,用盡全身力氣,開始旋轉劍身。
那如山一樣高大的白鱗不爽的低下頭來,高舉腳掌,朝他用力踩下——
* * *
墨離看見了周豹。
他讓周豹過去之後,帶著一隊人馬,現身擋住那大喜過忘飛奔而來的知府大人。
「墨離!你們做什麼?!」扮成知府大人的妖怪怒瞪著他,「白鱗大人已破關,你們想死嗎?還不快快讓開!」
「抱歉,白鱗出世,只會生靈塗炭,我們不能讓舊事重演。」
跟在知府大人身後的妖怪接二連三,眼看就要來到眼前,墨離右手一伸,秀出長鞭。
「墨離!你敢!」知府大人一驚,大怒朝他出手。
那人的手瞬間化為黑爪綠掌,直直往他腦袋招呼過來。
墨離旋身閃過攻擊,長鞭在半空中竄出青色火焰,他一抖一甩,火焰長鞭啪地破空,疾射出數道火焰,卻沒有打中那假扮的知府大人,讓那妖大笑失聲。
「哈哈哈哈,果然傳言不如見面,我還聽說你多厲害,也不過就是爾爾——」
他話聲未落,忽聽聞身後傳來巨大爆炸聲響,轉身一看,只見跟在他身後的妖怪,在那瞬間被炸飛大半,紛紛慘叫落地。
「方才那一鞭,本來就不是要對付你的。」墨離看著他,淡淡道:「這一鞭才是。」
火焰長鞭騰空而來,直擊那妖,可這假知府大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把抓住了火焰長鞭,肌肉瞬間暴脹,整個人大了三倍,露出紅髮綠皮原形。
「你這蠢蛋!我倒要看看,你可以囂張多久!」
隨著他的前衝,與墨離的迎戰,雙方人馬各自秀出兵器,咆哮著交戰在一起。
* * *
阿澪杵立在另一座山頭上。
站在這裡,她能看見那波浪滔天的太湖,也能看見激戰的群妖。
墨離出乎她意料的厲害,但他這方的人數太少,雖然以火藥炸掉了大半群妖,還是有不少妖怪紛紛趕來。
而在太湖那邊,白鱗開始回到他自身的本體裡,周慶潛行到了湖底。
看著那巨大的怪獸,仍讓她感到恐懼,可更讓她害怕的,是即將發生的事情。
她仰望天際,尋找蘇里亞的蹤影,但除了滔天的浪花,除了那些激戰的群妖,她什麼也沒看到。
驀地,遠方一個黑點,讓她心頭一驚,她看見了那個被挾持的女人,阿澪惱火的暗咒一聲。
就在這時,周慶插下了劍,啟動了法陣,瞬間藍光衝天,她能看見城裡那兒,也有數道衝天藍光冒出。
白鱗仰天咆哮,墨離的人馬節節敗退,眼看白鱗就要一腳踩死周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
阿澪深吸口氣,躍上半空,讓自己停在白鱗與交戰的妖怪之間。
日正當中。
阿澪抽出匕首,在雪白的掌心上劃下一刀。
一滴血,緩緩滲出,帶著奇異的香味。
剎那間,交戰的群妖靜止了下來,意圖踩踏周慶的白鱗停了下來。
無論天上的、地上的妖怪,全都停下了動作。
他們幾乎在同時轉頭,有志一同的朝她看來,就連事先就知情的墨離也忍不住轉頭看她。
世界變得如此安靜,只有在山丘間漫流的湖水嘩啦翻騰,燃燒山林的烈焰劈啪作響。
無數雙瞳孔盯著她,黑的、藍的、紅的、綠的、紫的。
緊緊盯著,喘息,顫慄。
下一剎,靜止的世界被霍地打破,成千上萬的妖怪如蝗蟲一般,張牙咧嘴的朝她呼嘯蜂擁而來。
她轉身就跑,往白鱗那兒跑,那些妖怪咆哮的緊跟著她,想要抓到她,就連白鱗也短暫忘了身下的八卦陣,忘了周慶,在她經過身邊時,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她。
阿澪早有準備,以血畫出咒文,咒文發出金光,打在白鱗的腦袋上,將牠整個打偏了。
白鱗一嘴咬下,沒咬到她,只咬到一群追著那千年巫女的妖怪。
剎那間,血雨漫天。
白鱗憤怒的甩動那巨大長尾,打飛半數妖怪,對著那些群妖大吼,咆哮。
「我的!是我的——」
但那些成千上萬的妖依然像發了狂一般,無懼於白鱗的恐嚇和攻擊,瘋狂的追擊著她。
周慶不敢相信眼前群魔亂舞的景象。
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
他把握機會,用盡全力旋轉劍柄,八卦陣動了起來,太極圖旁所有巨大的爻石開始移動,順時針來到艮卦。
啟動的八卦陣,讓失去理智的白鱗回神,長尾朝他甩來。
周慶見狀,及時抽劍滾開,長尾砰地擊中太極圖,但這八卦陣不知是用何種岩石所做,竟然屹立不搖,分毫未傷。
白鱗怒極,旋身而至,張嘴揮爪,卻因為周慶躲在八卦陣的爻石之間,幾次都無法抓到他。
雖然如此,周慶依然無法再次靠近太極圖,法陣只開了一半,需要再將其轉至坤掛,才能開啟死門,但白鱗發現無法破壞八卦陣之後,乾脆盤據在上頭,不讓他有機會靠近。
白鱗忽地又伸出一爪,這一回那指爪差點揮到他,但周慶及時以長劍將其格擋開來。
這劍削鐵如泥,卻砍不動白鱗身上堅硬無比的鱗片。
混亂之中,周慶朝阿澪看去。
那巫女根本自顧不暇,原本就已很多的妖怪,不知在何時聚集更多,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越聚越多,若仔細看,還能看到那追著她的群妖一邊還在互相廝殺,他們一個個都殺紅了眼,不時有妖怪因為遭受重擊而落下。
她雖以咒文抵擋,卻還是漸漸被那些妖怪包圍。
周慶在爻石之間飛竄,藉此閃躲白鱗粗大的掌爪和恐怖的尾巴及獨角,因為軀體太大,一直抓不到他,又沒空去抓那巫女,白鱗萬分火大,忽地仰天張嘴,從嘴裡吐出黑煙。
下一剎,只見那黑煙忽然又朝那被藍光排拒在外的湖水之中飛竄而去,周慶還沒反應過來,周豹從水壁中衝了出來,怒髮衝冠的持劍朝在爻石之間的他衝來。
周慶一驚,臉色刷白,怎樣也沒料到,白鱗竟會再次奪取周豹的身體。
他舉劍橫擋,但被白鱗附身的周豹力大無窮,即便他有神劍護體,依然被彈飛出去,但周豹沒有因此停下,如雷霆閃電一般,眨眼便至,反手再一劍砍來,邊砍邊一臉猙獰的對著他張嘴怒吼。
「你這小王八蛋!敢反我?!我養你那麼大!你他媽竟敢趁我閉關,殺我的人!擋我的道!現在又在我背後搞這些鬼?!早知我當年一掌打死你——」
周豹張嘴咆哮,每句話都跟著砍下一劍,周慶奮力架擋,卻仍只能勉力應付,當他為了閃躲周豹的攻擊,躍上半空,那怪獸的長尾忽地從另一邊襲來,他回身再擋,但那怪獸和周豹合作無間,讓他感覺自己像是一顆皮球一樣被打來踢去。
這一人一獸默契如此之好,讓他忽然領悟,白鱗的魂魄仍未完全離開周豹,也同時存在本體之中。
忽地,那長尾又來,這一回,他來不及閃避,被打飛出去,直到撞到一顆巨大的爻石才停下來。
那撞擊的力道之大,讓他張嘴吐出一口鮮血。
周慶還沒喘口氣,周豹已提劍怒目而至。
「臭小子!去死吧——」
* * *
她是白塔的巫女。
她懂上古之言,能驅使萬獸,擁有不死之身。
但此時此刻,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對他們來說,他媽的她就是一塊肉!
一塊他們無法抵擋的香肉!
雖然極力逃跑抵擋,但那越聚越多的妖怪、魔物遮住了太陽,擋住了天空,讓白天變成了黑夜。
轉瞬間,她前後左右已都是想吃她的妖魔,他們包圍了她,讓她再退無可退,無路可逃。
看著那些張牙舞爪的妖魔,她發狠咬牙,將手上的傷口割得更大,把鮮血灑向靠得最近的妖怪。
沾到血的妖怪瞬間被更後面的妖怪爭相吞食,好像她灑出去的是蜜而不是血,沾到血的妖是沾了蜜的羔羊。
那景象萬分恐怖可怕,但這只擋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瞬,有更多的妖怪朝她前仆後繼,爭先恐後的衝了上來。
黑天暗地裡,腥臭的狂風撕扯著她的髮,拉扯著她的衣。
她繃緊了皮肉,咬住了牙關,恨恨的瞪著那些瘋狂的妖魔,她不會閉眼,她不會害怕,她會記得他們每一個,每一張臉,她會記得他們,等她找到機會之後讓他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不,你要記著我。
男人的聲,悄悄的響起。
記著我。
他說。
想著我。
一滴淚,奪眶而出。
無數張血盆大口,尖牙利嘴,來到眼前。
她閉上了眼,想著他。
奇異的,在那小小的片刻,看見那男人握著她的手,看見他揚起的嘴角,看見他那雙溫柔的眼。
她等著第一口撕咬血肉的疼痛出現,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忽然間,好像什麼也安靜了下來,她甚至沒再聽見妖魔們瘋狂的呼嘯撕吼。
一切,變得如此寂靜,然後有個人張嘴吐出一句話。
「哇,好險。」
澪一愣,睜開眼,看見數張血盆大口就在眼前,但那些遮天蔽日的妖怪全都靜止了下來,無論是飛在空中,跑在地上的,全都靜止不動,像是活生生的石像一般。
她的手,確實被人握住了,卻不是那個男人。
她轉頭看去,看見秦天宮。
那傢伙一手握著她的手,一手拿著一隻計時器,看著她說。
「你瘋了嗎?竟然以身當餌,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會來不及。」
她瞪著那個男人,一時啞口無言。
那傢伙說著,還不忘伸手把那近在眼前的妖怪大嘴給推開一點,「哇,這傢伙的嘴真是有夠臭的。」
眼前的情況實在太詭異,澪反應不過來,只能繼續瞪著那平常超沒用的秦家老七,見她沒有反應,他也不介意,只是撕下袖擺幫她把流血的左手包紮好。
差不多到這時,她才注意到,除了她與他,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靜,不只那些妖怪,就連草木、林葉,包括掀起的湖水浪濤,她飛散在空中的血珠,都停止了動作,懸停在半空中。
「沒錯,我們有我們的規矩要守。」秦天宮看著她說:「我們不能隨便插手人間事,但要是遇到了攻擊,可以自保。」
他說著,伸出手指,一邊戳著四周那些靠得超近,還張牙舞爪、流涎吐舌的妖怪魔獸,還一邊嘻皮笑臉的道:「就現在的情況看來,我是受到了攻擊啊,對不對?你看看,你看看,剛剛那瞬間,只差那麼一點點,不到三分之一寸,這傢伙的牙就要咬到我的鼻子了耶。我完完全全的就是在自保,絕絕對對沒有違反規定啊,了解?」
她瞪著那志得意滿的傢伙,還是無言。
「啊,時間快到了,等等啊,你拿好這個,如果不想被吃掉就別亂動啊,我先處理一下這些東西。」
他邊說邊把計時器塞到她手中,然後自顧自的從懷中再掏出一把黑色的摺扇,刷的一聲將它打開,再嗖地一下朝四周妖魔們掃去。
扇子帶起一股白光朝周圍輻射開來,方圓數里之內,所有接觸到白光的妖魔全都在那瞬間化為黑色的圓珠懸停在半空,他把扇子再一翻,將扇面立了起來,成千上萬的圓珠通通都朝那把黑扇飛來,沒入了那無比漆黑的扇面之中。
那把扇,好似一扇門,是一個無底的黑洞,無聲無息的將那為數眾多的黑珠們,全都吞吃得一乾二淨。
澪一愣,不由脫口。「你在做什麼?」
「他們攻擊我啊,我當然要盡我的責任,將這些冥頑不靈的傢伙,通通帶去給十殿閻羅們嚴加審問一下。」
聞言,她抬手指向那在湖心正中的怪獸,還有其他仍在遠方,試圖朝這聚集的妖怪。
「白鱗呢?其他的呢?」
「我的阿澪姑奶奶,牠和其他妖怪沒有攻擊我啊。」秦天宮將黑扇一攤,一臉無奈的道:「說真的,我真的有我的規矩要守啊。」
她眼一瞇,正要將他拖到白鱗面前,讓他好好再自保一次時,原本完全靜止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股波動。
秦天宮一怔,往那波動來處看去。
他的時計能暫停時間,幾乎沒有人能在他控制的時間裡動作,可在萬物都靜止的時空之中,一個黑點由遠而近,朝此而來。
他一看之下,大驚失色,轉頭看向那千年巫女失聲怪叫。
「你有沒有搞錯?!哪個不好找你找他?你不知道什麼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澪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看見原本懸停在半空中的血珠繼續往下掉落,感覺到狂風迎面而來,湖水潮浪再次翻騰起來。
時間在這瞬間,再次開始前進。
秦天宮咒罵一聲,一把抓著她,轉身落跑。
「你為何不再用一次你那控制時間的東西?」她在風中追問。
「我也想啊!」秦天宮拼了命的拔腿狂奔,邊跑邊喊:「但它有限制,一天只能用一次啊!」
* * *
白鱗高舉刀劍,正要揮向眼前那待宰的周慶時,背脊上的寒毛豎了起來。
不只是周豹身上的寒毛,還有他巨大身體上的鱗片,一片片抖顫著。
一陣寒顫竄過,像是雷電即將落下前,像是威脅即將來臨前,那種不明所以、大禍將至的壓迫感。
他很久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即便上回被宋家那臭小子玩弄封印時都沒有。
而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讓他感到害怕。
他轉頭看去。
來人眨眼而至。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此時此刻,這人竟然出現在這裡。
一瞬間,他想要跑去躲起來,藏起來,別讓這人看到,但藍光依然在閃,湖水依舊分開,而他的本體就在那之中,巨大、龐然,被藍光清楚照耀,無處躲藏。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有多蠢。
他不該為了嘲笑這小子,不該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就重新奪取周豹的身體來玩弄他。
他不需要藉助人體,本就可以幻化成人形的。
他扔下了周豹的身體,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當周豹回頭時,周慶十分吃驚,不知白鱗為何在舉劍之後,卻未砍下,反而露出驚恐的表情,轉頭朝遠方看去。
下一剎,他看到黑煙從周豹七竅中竄出,衝回了那怪獸的眼耳鼻口。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白鱗看見了什麼,竟嚇得連把劍揮砍完的時間都不願浪費,甚至連那巨大的怪獸本體都轉身試圖逃跑,露出了身下的太極圖。
白鱗丟下了周豹,放過了他,周豹砰然摔倒在地。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周慶全身疼痛不堪,口鼻仍在流血,但他知道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白鱗回去了,而開啟到一半的法陣幾乎就在眼前,他奮力一躍而起,持劍落到了八卦陣的太極圖中心。
他雙手握劍,將劍身插入劍孔。
可就在這時,有人霍地落下,出聲叫喚他的名字。
「周慶!」
他抬眼,看見溫柔,還有在她身後拿刀挾持著她的十娘。
「你敢!我就殺了你的女人——」
狂風急急,白浪滔天。
白鱗龐大的軀體正在縮小,想要衝上天際。
這機會,稍縱即逝。
周慶知道,溫柔也曉得。
他與她的視線,在空中交會。
我只是你手中的棋。
是的,你只是我手中的棋。
如今,你還覺得,在我這局棋裡,更快活些嗎?
一點也不。
溫柔沒有時間開口,周慶也沒有,他不需要,他直視著她,她的眼裡沒有半點畏懼、沒有些許膽怯,他握緊了劍柄,開始旋轉。
八卦陣的爻石再次開始跟著緩緩轉動起來。
幾乎在同時,藍光轉為白光。
「不——」
十娘尖叫出聲,憤恨的舉起匕首,想報復周慶,殺死溫柔。
豈料她刀還未揮下,胸中就傳來劇痛,她不敢相信的低頭,只看見一支小箭沒入胸口,而身前那應該手無縛雞之力的賤人脫離了她的掌握,眼也不眨的舉起右手,衣袖中又射出一支小箭,正中她持刀的手。
十娘張嘴想叫,卻叫不出來,她全身發軟的倒地時,抬眼只見才剛縮小幻化成人,試圖躍上天際的白鱗,在瞬間被白光拖拉了回來,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才剛剛踏進法陣上空的妖怪也在其中。
脫離了十娘掌握的溫柔也跟著抬頭看去,她能看見恐懼的白鱗,看見那個不知從哪突然現身冒出來的妖怪。
萬丈金光將那妖照得一清二楚。
那妖也有著人形,黑髮金瞳,尖耳利爪,他坦露著強壯結實的胸膛,赤裸著雙足,身上只穿著一件異國的皮褲。
他剛剛才到,就被白光罩住往下拉扯。
那妖低頭查看,發現自己被困在法陣之中,他金瞳一瞇,想也沒想,大手一伸,就抓住了同在法陣之中的白鱗。
「不——」
白鱗驚恐萬分,掙扎著想逃走,卻不是為了想逃出法陣,是為了想逃脫那妖的掌握,他太過害怕,太過恐懼,他動作太慢了,他被抓到了,而他清楚知道這傢伙為了脫身會怎麼做,他知道自己不能繼續留在這個身體裡。
混亂中,為了活下去,他再次脫離了身體,朝著那離他最近的人類衝去,失去了主魂,人形的本體再次回復為龐大的獸。
周慶看到黑煙脫離了白鱗,朝他衝來,溫柔看到了,十娘也看到了。
每一個人,都知道白鱗想做什麼。
他想附身在周慶身上。
溫柔又驚又恐,試圖衝上前,但她離得不夠近,她太遠了。
在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在場的人,有驚有喜有懼有痛有苦,可誰也來不及做什麼。
黑煙飛竄,旋即而至。
周慶知道自己不能鬆手,他只有這一次機會,他寧死也不會放棄,他炯炯的瞪著那襲來的黑煙,咬牙將劍柄轉到底,這才拔起劍來。
溫柔知道他要做什麼,她和他一樣知道,當年被附身的阿絲藍是怎麼死的。
他想要殺死他自己,在白鱗附身在他身上的時候,在他還可以控制自己的時候,那樣一來,白鱗再無處可逃,來不及找另一個人附身,會就此被封印起來。
剎那間,無法呼吸,心痛欲裂。
她不能動彈,只能看著他高舉黑劍——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一條人影從旁衝到周慶身前,就在周慶與那黑煙之間。
黑煙在那瞬間衝進那人的身體裡,鑽進了他口鼻七竅之中。
周慶不敢相信,但那正被白鱗附身的男人握住了他舉劍的手,旋轉他的手腕,把劍刺入了男人的胸口,因為太過突然,他又借力使力,周慶完全來不及反應。
可白鱗在那瞬間控制了男人的身體,讓他停下了用周慶長劍自裁的動作。
男人極力抗拒著白鱗,用那雙無比熟悉的黑瞳,看著他,吼著。「殺了我!」
他不能,他怎麼能夠?!
「周慶!」男人直視著他,咆哮著:「做完你該做的事——」
周慶額冒青筋,怒瞪著他,握緊長劍,大吼一聲,將劍刃往前繼續推送,戳入了那男人的心口。
白光仍在閃動,黑煙憤怒的竄出,想改入侵至周慶身體裡,但法陣已再次重開,白光的牽引力瞬間加倍,將牠往下拉扯,而那在牠本體之上的可怕妖怪為了自保,伸手摺斷了牠額上的獨角,讓白鱗痛得連魂體也發出凄厲慘叫,他還想要跑,可那恐怖的妖將牠的獨角戳入了牠龐大的身軀之中,狠狠的往下將他連魂帶體整個轟然釘在八卦陣的爻石上。
這一擊,驚天動地,力道之大,教無堅不摧的八卦陣為之碎裂,讓天上的白雲、地上的湖水嘩地往四周退散。
八卦陣毀了,白光瞬間消散。
周慶仍站在太極之中,兩手握著那把黑劍。
黑劍的劍刃,仍在眼前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頭上。
男人喘著氣,看著他,抬起手,拍著他的肩頭,笑著說。「這才是……我周家的……好兒郎……」
男人的大手從他肩頭滑落,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卻依然直挺挺的站立著。
周慶無法思考,不能動作。
手上的黑劍不知何時已消散,他伸手撐住那個男人,卻感覺不到他的心跳,只有鮮紅的血,染了滿身。
他喘不過氣來,只覺心痛。
驀地,一隻小手撫上了他的手臂。
他抬眼,看見溫柔。
她滿眼是淚,但仍啞聲開口道。
「周慶,我們得離開這裡。」
他知道她是對的,白鱗雖然死了,但那可怕的妖怪,仍在天上,而朝四周退去的湖水,再次湧現,試圖回到原本所該在的地方。
而他,得做完他該做的事。
周慶強迫自己放開了那個男人,將他沉重的身軀扛上了肩,再朝她伸出手。
溫柔走進他懷中,讓他摟住她。
他伸手將她緊擁,腳一點地,在湖水蜂擁而至前,離開了湖底。
回歸合併的潮浪滔天,但也遮掩了他們的蹤跡。
那擁有可怕力量的妖怪沒有注意他們,他幹掉白鱗之後,高高在上的懸浮在空中,看著自己被八卦陣白光灼傷,有些燒焦的掌爪和皮膚,他大手一伸一握,那些焦皮就全數脫落,露出底下增生的新皮和隱隱泛著綠光的鱗片。
原本被澪吸引,群聚而來的妖怪們不知消失到哪去,而那些在遠方才要靠近的妖怪,一見到這大妖,全都轉身落跑,眨眼就跑得不見蹤影。
周慶落地前,感覺到一股教人寒毛直豎的視線。
他回頭,和那強大的妖怪的金色瞳眸對到了眼。
一瞬間,以為那妖會朝他而來,但下一剎,他看見那妖移轉了視線,看向另一頭。
他順著看去,看見秦天宮抓著阿澪朝反方向狂奔,阿澪舉起了纏繞著布條的手。
那大妖閃電般追上,眨眼已到那兩人身邊,他才要揮爪,秦天宮和阿澪忽地憑空消失不見。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已足夠讓周慶落地,帶著周豹和溫柔,藏身進樹林裡。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8 11:24 PM 編輯
【第十八章】
夜雨霖霖。
或許是因為那大火,或許是因為白日太湖那場熱戰,教水氣上了天,到了黃昏,天上已烏雲滿布。
周慶和溫柔速離了洪流泛濫的湖邊後,找了個山丘,舉劍挖土,葬了那男人。
她沒有阻止他,只是在旁看著。
他不需要她的幫忙,他的動作很快。
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說,他甚至沒有立下墓碑,只是隨意找來幾顆大石堆著當做記號。
之後他便轉身牽握著她的手,頭也不回的離開那裡。
她不知該說什麼,只是跟著他走。
他握著她的手,一路走下了那座山丘,才再次攬住她的腰,在綠林中急行奔馳。
當兩人回到溫老闆房裡的廳堂時,發現陸義、邱叔已經到了,柳如春和墨離也在那裡,非但如此,阿澪和秦天宮也在,就連雲香和翠姨也在其中。
除此之外,還有個黑衣黑髮的男人杵在阿澪身後。
溫柔記得那男人,他是那日在李家大宅,替她撿傘,收拾善後的黑衣男。
除了他之外,在場幾乎每一個人,看來都灰頭土臉的,一身狼狽。
不幸中的大幸是,雖然多少都有些傷,可他們都還活著。
周慶和溫柔進門時,聽到秦天宮正開口。
「我在溫家四周設下了結界,所以夜影不會發現我們在這裡。」
「他是誰?」
聽到周慶的聲音,每一個人都抬眼看來。
「妖怪之王。」墨離深吸口氣,道:「夜影。」
溫柔記得這名,陸義提過,那是當年被阿澪操縱的妖怪。
「他為什麼在這裡?」陸義問。
「因為我在這裡。」坐在一旁的阿澪一臉平靜,道:「我讓蘇里亞告訴他,我在這裡。我說過我知道該怎麼保護自己。」
「靠那妖怪之王?」柳如春挑眉:「你不知道什麼叫做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是不是?我就和你說了!」秦天宮對著阿澪道:「你看看,就連這狐狸精都比你有腦袋!」
「他是唯一不想吃我的妖怪。」阿澪面無表情的說:「而且你們都看見了,他很強大,他不需要吃我就已經擁有強大的力量,所有的妖怪都怕他。」
「他不想吃你,但你仍在躲他。」墨離指出重點。
「夜影不喜歡我,很久以前,我騙了他。」阿澪眼也不眨的說:「他不想吃我,但他依然十分樂意把我大卸八塊。」
「他毀了八卦陣。」周慶道。
「他殺死了白鱗。」阿澪抬眼看著他說:「至少你永遠不用再擔心白鱗會在暗地裡搞鬼了。而且,夜影雖然擁有強大的力量,但他對爭權奪利沒有興趣,只要不要隨便去招惹他,等他無聊了,發現在這裡找不到他要的東西,他就會自己走開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傢伙會留在這裡?」柳如春俏臉微白,事情發生時,她雖然忙著將墨離和他的人綁成一串妖肉粽,以防他們抵擋不住誘惑跑去追這巫女,所以離得稍遠一點,但她仍清楚看見那叫夜影的傢伙幹了什麼,又擁有多強大的力量。
阿澪聳了下肩頭,道:「至少一段時間。」
「他要的東西是什麼?」周慶問。
聞言,阿澪看著他,一雙眼在那瞬間變得異常黑暗,半晌,才開口。「總之,不會是你感興趣的東西。」
丟下這句,她便起身走開。
周慶沒有阻止她,他在湖畔看見她在最後一刻舉起了手,以自身吸引了那傢伙,才讓他和溫柔得以脫身。
那千年巫女身後的黑衣男沒有立刻跟著她離開,只抬眼看著他,淡淡道。「夜影晚上會出來遊盪,只要不招惹他,他不會對人動手,但如果可以,最好還是施行宵禁。」
「這座城不是我的。」周慶說:「是溫老闆的。」
黑衣男不驚不訝,只將視線拉到他身旁那穿著男裝的小女人身上,無聲詢問。
溫柔朝他頷首,道:「我會建議官爺施行宵禁。」
建議只是好聽話,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白鱗死後,這座城已完全在溫老闆的掌握下。
黑衣男聞言,這才轉身跟上阿澪。
溫柔在這時方完全確定,他就是阿澪口中的那位蘇里亞。
夜深人靜。
在包紮好傷口,各自將消息互通有無之後,書房裡的人與妖,終於一一散去。
她替雲香檢查雙手的刀傷時,翠姨告訴她,金雞湖那兒幾乎沒有傷亡,被下了安眠散的人與妖被墨離的人分離出來,在他們醒來後,人都放走了,妖怪們則被墨離那兒的人帶走。
溫柔沒有追問墨離把那些妖怪怎麼了,那不是她能夠處理的問題。
她在聽周慶和墨離、柳如春交談時,才發現原來柳如春竟不是妖怪,是精怪,就像秦天宮所說的,她是一隻狐狸精,所以不會受到阿澪的血肉吸引,因此周慶和墨離才讓柳如春壓在最後,好阻止墨離和他的人抵擋不住阿澪的誘惑。
他們唯一沒料到的,是十娘會殺了另一個妖怪,披了那妖的人臉皮,混跡在桃花船裡,不過人算不如天算,這樣的意外,總也難免,幸好最後溫柔反制了她。
陸義和邱叔和她說了城裡的情況,八卦陣衝天的藍光和不時傳來的地震驚嚇到不少人,有一些房舍、倉庫倒塌了,有幾個地方因此失了火,但他們帶人很快滅掉了火,黃昏開始下的雨也幫了忙,除了財物的損失,城裡沒有太大的傷亡。
秦天宮則是趁旁人不注意時,塞給了她一個小瓶子,悄聲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誰需要。」
小瓶子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頭簡單明了的寫著三個字。
內傷藥
溫柔一怔,抬眼只見他朝她眨了下眼,她才要張嘴,但他完全沒給她問問題的機會,轉身就溜了。
她無力追上,反正八成也追不上,她回頭朝周慶看去,他仍一身血衣,和墨離、柳如春站在窗邊說話,她沒有過去,只不動聲色的將小瓶子收到懷裡。
她安靜的做著她自己的事,替雲香包紮,安撫翠姨,和邱叔、陸義說話,再把人一一送了出去。
然後,墨離和柳如春也離開了。
她關上了門,待確定所有的人都走遠,她這才朝那仍站在窗邊的男人走去。
他一直站著,看著屋外下的雨。
她來到他身邊,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抬手拿掉支起窗板的木桿,讓外頭的人再瞧不見屋裡,身旁站得筆直的男人,方緩緩倚著她放鬆了下來。
一時間,心很疼,眼有些熱。
這男人仍防著墨離,怕那妖會生變,即便傷重,也不讓人知曉,所以才這般忍痛強撐著。
她扶著他回房,替他脫了那身血衣,再讓他在床邊坐下,擦去一身殘血。
他的身體,滿是瘀青、擦傷。
她替他上藥時,他的鼻子流出了血,她伸手替他抹去,他抬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滴。
溫柔從懷中掏出那小瓶子給他。
「秦天宮給的。」她說。
他看著那紅紙上的字,打開那小瓶子,倒出一顆藥丸吞下。
溫柔把那盆血水拿出去院子倒了,回到房裡時,看見他閉著眼,在床上打坐運氣,赤裸的身體冒著騰騰的煙氣。
她沒有打擾他,只去燒了一壺熱水,安靜的在旁陪著,等著。
夜更深,雨一直下。
紅泥小爐裡的炭火徐徐,爐上的壺嘴冒著氤氳的白煙。
周慶張開眼時,看見她就在眼前,她遞給他一杯熱水。
他喝了那杯熱水,朝她伸出手,她把手給他,上了床,和他一起躺下,相偎依。
這一夜,她什麼也沒說,他什麼也沒提。
倦了,累了,無論如何,至少還活著,至少在一起。
清晨,窗外鳥兒啁啾輕啼。
她醒來時,發現枕邊的男人早醒了,正看著她。
他的手在她手臂上,輕輕撫著,那上頭有著還未拆下的袖中箭,她拿皮帶將其綁在手臂上。
「哪來的?」他問。
「陸義給的。」她告訴他:「我以為他是妖時,一開始拿了十字弓對付他,但那太顯眼了,昨天出發前,他給了我這個代替。」
周慶抬眼,看著她,道:「柳如春說十娘前兩天走了,她找不到她,太多妖怪趁夜離開,她以為十娘也是,不知她殺了別的妖,戴了別的臉皮。」
「嗯,我昨天有聽到。」溫柔悄聲說:「十娘綁架我,是因為我是你的女人。」
他心一緊、眼一黯。
溫柔看著他,道:「可既然是周慶的女人,又怎會沒有自保的能力?」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挾持,意圖拿來威脅他了,她依然清楚記得當年王家父子的教訓,她知道這事總有一日會重演。
「她以為我手無縛雞之力,所以才沒有防我。」說這話時,她瞳眸收縮著,小手微微收緊。
他知道那是因為記起昨日那一刻,昨日他帶著她離開時,只看見倒地的十娘被湖水淹沒,不知是死是活。
她以袖箭傷了十娘,才得以逃出生天,在那個當下她沒有遲疑,可就算是十娘作惡先綁架了她,不表示她事後不會感到愧疚。
「不是你的錯。」他輕撫她蒼白的小臉,告訴她,「是我。」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人,變成需要時時提防算計,需要隨身帶著武器,需要狠下心腸的人。
「我很……」
他啞聲開口,想道歉,可她知他想說什麼,抬手將手指擱上了他的唇。
「不要。」溫柔凝望著他,悄聲道:「別說,我不需要。你說你想我當你的女人,可你讓我走,我沒走,那年,那夜,我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這是我的選擇,不是你的。」
聞言,他下顎緊繃,黑瞳更黯。
「我是你的女人。」她撫著他剛毅的臉龐,看著他深黑的眼,告訴他:「我知你會怎麼做,所以不要道歉,我不需要,因為我選擇了你,跟定了你,你的決定,就是我的。無論你怎麼做,不管你做什麼,就算你決定在我面前和白鱗同歸於盡,我都不會後悔自己選擇跟了你。」
周慶看著她,只覺心口發熱,他不知該說什麼,找不到任何字眼,所以他只是低下頭,緩緩的,親吻她。
那個吻,帶著萬千柔情,教她無法呼吸。
他仍赤裸著身體,她可以清楚感覺到他身上的每一寸緊貼著她,感覺到他濕熱的唇舌在他脫去她身上的衣裳時,一路往下。
他還有傷,她應該阻止他,但經過昨天那場風暴,她比他更需要這個,需要感覺他還活著,還在她懷中,還和她在一起。
所以她朝他伸出雙手,和他唇舌交纏,任他的大手撫摸她的身體,讓膚貼著膚,心貼著心。
當他分開她的雙腿,讓他的慾望抵著她時,她忍不住屏息,這一回他沒有停下,她也不希望他停下。
下一剎,她感覺到他往前挺進,和她合而為一。
那無比的親密,教她嬌喘出聲,他弓身舔吻著她微啟的唇瓣,垂眼深深凝視著她,看著她的黑眸因他而氤氳,滿佈情慾。
他緩緩的和她廝磨著,一次又一次,汗水交融,肌膚相親,呑吃著彼此的吐息。
晨光中,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攀抓著他強壯的背肌。
熱淚,再難忍,奪眶。
他低頭吻去。
* * *
端午之後,盛夏便來。
溫柔本以為事情會變得更加混亂,但日子卻莫名的平靜。
知府大人死了,張同知被下了獄,他私收月錢的事,讓她派人上報了朝廷。
替補的官員,是周慶的人。
現在,他們是她溫老闆的人了。
她以溫老闆的身分,讓各家管事協助受到地震倒塌和火災的百姓重建房舍,替太湖畔遭池魚之殃的漁家與農家重整家園。
金雞湖驚人的飛天事件,莫名的竟沒人提及,所有的人都只記得當日連番的地震和後來的火災及太湖泛濫的水患,她猜是墨離和柳如春對城裡的人做了什麼,或許是下了藥或迷了魂,她沒有問。
她很早以前就領悟到,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城裡的商家,在屋舍重建之後,很快又做起了生意。
大街上一如以往,熙來攘往,十分熱鬧。
而那位讓所有人萬分緊張,擁有強大力量的妖怪之王,如阿澪所說,竟真的沒有製造太多的麻煩。
她再次看見他時,他收起了妖怪的尖耳利爪,以黑瞳掩去了金瞳,穿著上好的衣裳,人模人樣的坐在迎春閣裡喝酒,身邊圍著一群花姑娘。
他其實不太搭理她們,總看著街上的人群。
有那麼瞬間,溫柔幾乎以為坐在那兒的是周慶。
只是他看來更孤傲,更冷酷,更無情。
她很快就意識到,因為他的存在,才讓所有還存活的妖怪們變得無比安份。
墨離開始跟在他身後,像以前跟著周慶那樣的跟著夜影,伺候服侍著他。
或許,他也想像掌控周慶那樣的掌控那妖怪之王吧。
她希望墨離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沒有和周慶提這事。
那男人整天窩在她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是有些閒散的,過著他療傷的日子。
溫柔每每回到房裡,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睡覺。
可她知他什麼也知曉,她在街上遠遠見過李朝奉,穿著青衣布鞋,混跡在人群中,不著痕跡的跟著那妖怪之王。
她原以為他死了,死在那場大火裡,但顯然他也沒有,她知他是周慶的眼線,什麼也會同他說。更別提白天她出門忙自己的事時,陸義會來,邱叔會來,柳如春會來,秦天宮也會來,有時就連阿澪和蘇里亞也會來。
阿澪來找他下棋,秦天宮找他碎念,邱叔找他泡茶,陸義找他喝酒,柳如春找他聊天說話。
至於蘇里亞,為這些人送茶點的雲香和她說,那男人很少和周慶說話,他只是會跟著阿澪。
大部分的時間,周慶都沒有應答,但那些人依然喜歡來找他。
她知道為什麼。
他是周慶。
人人都以為他是惡霸,可他不是,他救了這座城,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挽救萬千生靈。
他是個在你需要時,會為你兩肋插刀的男人。
他們喜歡他。
即便是阿澪也一樣,只是她猜那巫女不會承認這件事。
她知阿澪回到了秦老闆在城南的舊書鋪子,繼續待在那堆滿古冊的老舊櫃檯裡。
夜影從來沒有發現阿澪在那裡,溫柔知那間舊書鋪子,也有結界存在,若秦老闆不願意,誰也看不見它。
這座城,有妖,有人,或許還有其他。
她想她其實也不介意,至少周慶還在,和她在一起。
這就夠了。
夠讓她留下,當他的女人,做他的溫老闆。
「娘!溫柔在她房裡,養了一個小白臉!」
「是真的,我和大姊二姊親眼看見的!」
「那男人和她同床共枕,還做那苟且之事——」
「是啊!才過午呢,光天化日之下的,真是……真是……太不要臉了!」
午時剛過,溫家大宅裡,就傳來溫家三姊妹大驚小怪的叫嚷。
溫夫人一聽女兒們的告狀,又怒又驚,一拍桌子,扔下做衣裳的布料,起身就往溫家大小姐的房裡走去,溫家三姊妹更是興沖沖的跟上,等著去看好戲。
同坐一桌的雲香見了,擱下手中的布料,轉頭問身旁一臉鎮定的翠姨。
「我們不用攔嗎?」
「不用,我懶了。」翠姨慢條斯理的挑著今年的夏布,道:「況且,那小白臉還需要旁人擔心嗎?」
雲香聞言,想了想,點點頭,繼續低頭撫摸那些衣料,將它們拿到眼前,看清上頭的顏色。
溫夫人帶著三姊妹,怒氣沖沖、浩浩蕩蕩的穿庭過院,一路上僕人丫鬟見了都趕緊閃到一邊去。
衝到溫家大小姐的院落裡,溫夫人一眼就從那寛敞的大窗外看見,果真有個男人側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而那不要臉的女人枕在他肩頭,小手就這樣擱在他敞開的胸膛上。
雖然從這兒看不到那男人的臉,可她能清楚看見那男人手持一把涼扇,一下又一下的替懷裡的女人搧著涼風。
見狀,她三步兩並,還沒進門,就氣急敗壞的破口大罵。
「溫柔!你這女人實在太不像話了,你平常扮男裝,在外拋頭露臉就算了,現在竟然還在屋裡養男人?!簡直丟盡咱們溫家的臉,要是讓旁人知道,我女兒還嫁不嫁得出去?!你就算要養小白臉——」
她風風火火的一把推開了門,衝進屋裡,誰知進門一見了那男人的臉,她立刻嚇得臉色發白,指著他結巴了起來。
「你你你——周周周——」
「小白臉?」男人抬眼,瞧著她直指他臉的手指,淡淡的問:「是指我嗎?」
溫夫人瞪大了眼,張口結舌,瞬間把手指縮了回來,活像怕被他一口咬斷似的。
可她那三個女兒不知哪個沒長眼的,竟然還開口回了這句。
「當然是你——」
「閉嘴!」溫夫人嚇得忙回頭喝斥三個沒見識的傻女兒,又拍又打的將她們全推出門去,「出去!快出去!你們什麼都沒看見!聽到沒有?」
「什麼?可是娘,他明明——」
「閉嘴!」她驚慌的責罵自家女兒,推抓著她們衝出門外,一邊還緊張的道:「我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轟轟烈烈闖進來的女人,又吵吵鬧鬧的走了。
枕在他肩頭上的小女人輕笑出聲,方才那群女人闖進來時,她可累到連張眼都懶,就這樣繼續窩在他身上,從頭到尾連指頭都沒抬一下。
「笑什麼?」男人問。
他知溫家三姊妹方才在門外偷看,她們真的很吵,讓人不注意也難,他知溫柔也發現了,但她沒從他身上跳起來,沒急著起身保全自己的名節。
她只是繼續躺著,窩著,睡她的午覺。
她很累,他知道,所以才跑回來睡午覺,他考慮過要阻止那些女人來擾她,但她沒真的睡著,也沒起身,他知她在等她們來,就是要等她們帶那女人來。
她想要讓人知道,所以他也沒動,同她一起躺在窗邊納涼。
「我從來沒見過那女人,這麼驚慌害怕。」溫柔張眼,看著他笑問:「你覺得,她是怕你是鬼多?還是怕你是人多?」
他挑眉,只道:「我覺得,只要給的嫁妝夠多,應該有不少人願意連丈母娘一起迎進門。」
聞言,她又笑,才說:「確實有,其實還不少。」
「你在挑了?」
「翠姨給了我一些名字。」溫柔嘆了口氣,道:「她們都到了嫁娶的年齡,二娘會急也是應該的。晚點我會同她說的,那夠讓她忙上好一陣子了。但就算她們三個都出嫁了,二娘還有她的寶貝兒子在溫家呢,你可別抱太大希望。」她噙著笑警告他。
「既然我在這裡,」他挑眉,眼也不眨的說:「我相信那女人會很願意常常去看女兒女婿的。」
她聽了,又笑,沒再多說,可他知她也十分樂意能偶爾擺脫那囉嗦的溫二娘。
垂眼看著那再次窩回他懷中的小女人,周慶抬手輕撫她因為汗濕貼在頰上的髮,將其掠到耳後。
他手上的扇,仍在輕搖,帶來涼風,消去些許暑氣。
她安心的閉上眼,喟嘆了口氣。
就在他以為她要睡著時,卻聽到她再次開口。
「周慶。」
「嗯?」
「我會養你一輩子的。」
這一句,教心微熱,不禁握著她擱在心上的小手。
「好,我讓你養一輩子。」
她閉著眼,噙著笑,明明熱,卻偎得更近了,他一下又一下的幫她搧著風,直到她真的睡著。
未幾,李朝奉悄悄從地道入口推門而入。
看見溫柔在,他一愣,沒出聲。
周慶抬眼看他,搖了搖頭,他意會的轉身離開,沒多做打擾。
夏日炎炎,秋涼還早。
輕擁著心愛的女人,周慶看著窗外藍天和樹影,聽著蟬鳴唧唧,也闔上了眼,睡午覺。
* * *
又是夜。
周慶起身時,溫柔也跟著醒了。
見他穿衣,她好奇問。
「怎了?」
「有件事,我想看看。」他說著,朝她挑眉:「要去嗎?」
夜影仍在城裡,整座城仍在宵禁,她沒想到他會找她在深夜裡出門。
「當然。」她微笑,跟著穿衣套鞋。
怕她著涼,他又替她多包了一件披風,這才開了窗,帶著她躍上屋脊。
夜空上,明月高懸。
周慶幾個縱落,已來到運河邊一座倉庫的屋頂上,然後停了下來。
這倉庫十分高大,站在這兒可以看到附近幾條街,就連運河的河面也一覽無遺。
因為宵禁,街上不見人影,河面上更是安靜。
她正想問他,為何要來這,就看見了動靜。
不遠處的一條街巷裡,有個男人走了出來,他慢慢的走著,跟著在黑夜中落下的花瓣前進。
那花隨風飄來,落了一瓣,又來一瓣。
紛紛、飛飛,悄悄的,接二連三。
男人伸手接住,讓那花瓣落在掌心,一片也沒落下,他像是被那柔軟的花瓣吸引,朝著花瓣來處前進。
當他漸漸靠近,溫柔發現自己認得男人的那張臉。
他是夜影。
她一怔,有些驚,幾乎想後退躲起來,可周慶就在她身旁,而那男人除了隨風飄來的花瓣,完全沒有注意周遭的一切。
他的神情,看來有些迷茫,但越走越快,然後幾乎奔跑了起來。
周慶帶著她,在屋頂上跟著夜影。
他的速度很快,有那麼剎那,她以為兩人就要跟丟了他,卻見他在一座湖中島停了下來。
那島很小很小,湖上有著一棵開花的樹。
穿越夜空飛來的花瓣,從它而來。
她不記得曾見過這座島,不知道有這麼一棵開花樹,但她認得那大樹,也認得大樹開出來的花。
那是紫荊。
月光下,花開滿樹。
夜影站在島上,站在樹下,昂首看著那滿樹的花。
周慶不敢帶她靠得太近,只敢遠遠藏在岸邊樹上暗影裡,看著那力量強大的妖怪,安靜的站在那裡,仰望飛花片片落下。
緩緩的,那妖蹲跪在滿地的花瓣之中,一動不動的蜷縮著。
有那麼瞬間,溫柔不是很確定自己聽到了聲音,然後她真的聽見了,那個小小的、傷心的啜泣。
她一愣,不敢相信的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
周慶朝她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
那妖在哭,不是她的錯覺。
周慶在這時,朝另一方再點了點頭,她回首再看,竟看見阿澪站在湖邊,一臉蒼白的看著那在湖中島,蜷在紫荊樹下的夜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千年巫女的黑衣,忽然一點一滴的由裙角,慢慢的幻化成一襲樸素的衣裳,她的臉,也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模樣。
然後,那巫女提著竹籃,赤腳走上了平靜的水面。
她沒有沉下去,在湖面上卻如履平地,她雪白的裸足,每踏出的一步,都泛出一圈圈的漣漪。
阿澪緩緩的往湖中島走去,一路來到紫荊樹下,走到夜影身旁,伸出了手。
在那一刻,即便隔著老遠,溫柔仍能看見阿澪的手在抖。
一瞬間,溫柔為她感到害怕,但阿澪沒有退縮,沒有抽手,當阿澪輕輕撫著夜影的髮,張嘴和他說話時,那妖怪沒有吞吃她,沒有攻擊她,沒有將她大卸八塊。
他只是吃了她給的飯糰,然後在她坐下時,枕在她腿上歇息。
阿澪輕輕撫著他,月光下,溫柔能看見,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
飛花片片,穿越黑夜。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景象,難以理解的畫面,卻散發著無以名狀的痛苦與悲傷,教人心頭發緊。
周慶帶著她,悄無聲息的離開了那裡,回到了房裡。
「那是怎麼回事?」溫柔問,聲有些不穩。
周慶道:「我擔心他作亂,讓人跟著他,每天晚上,他都會被紫荊花瓣吸引去那裡。阿澪也會去,可她平常只在岸上看,方才是第一次,她上了那座島。」
「為什麼?」
「我不知道。」周慶解開她頸上的披風,道:「但我想,我們不需要再擔心那妖怪之王了。」
不知為何,她沒有因此釋懷,只覺得難過。
「他要找的,不是東西,是那個女人,對不對?」她悄聲說:「阿澪佯裝的那位姑娘。」
「應該吧。」他抬手,拭去她頰上的淚,伸手將她擁在懷中。
他知她為何掉淚。
她與他都知,這一切,不只八百年,他倆都看過巴狼的生死簿有多厚,那到底有多少世?究竟又是多少年?
陸義、阿澪、夜影……邱叔、翠姨、雲香……
還有那,總是站在怒放紅花中的孤單身影……
誰知還有多少人與妖都牽連在其中?都在這紅塵俗世裡,尋找那失落的魂魄?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那天他如阿絲藍那般走了,她又如何能夠再尋到他?
來世多遙遠,多渺茫?
所以驚,且怕,淚如雨下。
他萬般不捨的擁著她,唯一慶幸的,是她在他懷裡,還能與他相擁在一起。
「至少我們在一起。」暗夜裡,他啞聲低語,擁抱著她,告訴她。
「無論喜怒哀樂,都一起。」
溫柔心更熱,眼更濕,她抬首,撫著他的臉,親吻他,擁抱他。
周慶為她寛衣,抱著她重新上了床。
兩人在黑夜中相擁纏綿,感覺著彼此的心跳與呼吸。
夏夜晚風,輕輕徐來,將片片飛花,吹向遠方。
那一夜,兩人都無法入睡,就靜靜的擁抱在一起,待黑夜將盡,他擁抱著她,和她一起看著窗外遠方天際慢慢亮起,看黎明來臨。
朝陽乍現的那個片刻,他啞聲開口,吐出一句。「若有來生,你等我。」
她一怔,不再看那東升旭日,回頭昂首朝他看來。
金光將懷裡的小女人照亮,他能看見她秀麗的臉龐,看見她長髮如瀑,看見她水漾黑眸裡的愛戀深情。
情不自禁的,他抬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要求。
「我周慶一窮二白,只值半兩,但你若願意,我一定去找你,到時換我養你一輩子,好不好?」
她喉一緊,含淚微笑,粉唇輕啟。
「好。」
一個字,印上心。
他在晨光中,吻著她的笑與淚,知道自己有她就夠,有她就好。
* * *
酒友
舊書鋪子裡,一燈如豆,秦老闆輕輕把書合上,放回書架裡。
那本書,還沒有寫完,他抬眼,看見書中的主人,提著一壺酒,走了進來。
秦老闆看著那男人,只揮手撤了櫃,現出矮桌,擺上酒碗。
男人同他隔桌相對,席地盤腿而坐。
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替自己與他都倒了一碗酒。
他不喝酒的,但他拿起來喝了。
那酒很烈,很辣,萬般的苦。
「所以,她去了?」秦老闆問。
「嗯,她去了。」男人點頭,再倒一碗酒。
接下來,兩個男人便沒再說話,只喝酒。
慢慢的,喝著那壺釀了很久很久的酒。
當他倆喝酒時,四周的黑暗如此深,深到看不見邊際,只有隱約的紅花在一旁。
可那男人不驚不懼,也不害怕。
他是個不怕無間的男人,秦老闆第一次看見他時,就知道這人對這裡無所畏懼。
他曾犯下錯,但他彌補了他的過錯,卻仍不願離開,不肯放下執著,即便投胎轉世,卻始終記得。
他是冥頑不靈的魂魄,無可救藥。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這苦酒。
男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知道,這一世,他是頭一回見到他,可這一夜,他什麼也沒問,所以他什麼也沒答。
這一生,他的時間還早,沒差這一個晚上。
但她去了,那個女人,去面對了她犯下的錯。
宋家的少爺,賭贏了這一場,可接下來,還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這一夜,就先喝酒吧,無須多言。
無須多說。
* * *
秋
楓葉紅了。
夏日已過,湖上吹拂而過的風,一天涼過一天。
幾個月過去,城裡沒什麼大事發生,一切都如常。
溫柔這日起了個早,穿了衣,梳了髮,親自到廚房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懶懶的賴著。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這男人一起窩著。
她輕輕推了推他。
男人睜開惺忪黑眸,一見她,揚起了嘴角,露出慵懶的笑。
「早。」他說著,朝她伸出了手,「我以為你出門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抬手抵著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門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聞言,他這才看到她穿著女裝。
「今天不當溫老闆?」他挑眉。
「今天不當溫老闆。」她微笑,可眼裡有著些許的緊張。
看著眼前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裝,梳了髮,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胭脂,烏黑的髮梳了一個簡單的樣式,上頭還簪了一隻銀釵。
忽然間,察覺到她想做什麼。
「你確定?」
「我確定。」
他如她所願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給他的衣,套上她給的鞋,讓她為他梳頭束髮。
待一切備妥,她提起竹籃,牽握著他的手,往大門走去。
他沒有抗拒,就這樣和她手牽著手,走在她身旁,穿庭過院。
溫家大宅裡的丫鬟、僕人,見到大小姐出現,身邊還跟著個男人,還是那個男人,個個瞪大了眼,嚇得張口結舌,有人還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溫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僕人們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識得這男人的臉面,知道他是誰。
到了大門外,一輛馬車等在那兒,駕車的當然是陸義。
看見他,陸義連挑眉也懶了,只幫忙掀起車簾。
周慶扶著溫柔上了車,看見雲香和翠姨早坐在那裡,一旁還有鮮花素果。
兩女人什麼也沒說,就好似他會同溫柔一起出現,是普通日常一般。
車馬前行,沿著運河,一路進了城,直往大廟而去。
到了廟前,他掀簾協助溫柔、翠姨、雲香下車。然後,溫柔在人來人往的大廟前,牽握著他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廟的台階。
人們在四周騷動著。
他知道為什麼,她也曉得,兩人都能聽見那些壓不住的竊竊私語。
「是周慶……周慶……」
「周家不是被抄了嗎?我以為他死了。」
「聽說是被張同知栽贓的……」
「之前就聽說他沒死……原來是真的……」
「看來張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對了,那沒纏足的姑娘是誰啊?」
「是溫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搶親的……」
「噓,想死嗎?別說了。」
「為啥?」
「他可是周慶啊——」
此話一出,所有人瞬間噤聲,卻還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對走入廟門上香的男女。
她沒理會旁人的視線,可他感覺到她手心有些汗濕,本來跨著大步的繡鞋,瞬間縮回了裙裡。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來時,揚起嘴角,朝她一笑。
溫柔看著他的笑,莫名紅了臉。
他模樣本就俊帥,這一笑,瞬間教一旁也來上香的三姑六婆們全掩著胸口倒抽了口氣,所有人長眼都沒見過周慶這麼笑過,那笑那般溫柔可親,剎那間讓大廟裡三歲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們的心頭全都小鹿亂撞。
他笑著,還不忘開口提醒她。
「柔兒,小心門檻。」
她臉更紅,提起了衣裙,跨過廟門門檻。
跟在後頭的雲香和翠姨把鮮花素果擺上在廟裡的供桌,溫柔把香點著,一人分了三支,然後也給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過手,同她一塊兒朝菩薩上香。
這一日,她要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上了香,還不夠,她還同他一塊兒逛大街,逛完大街去遊湖,遊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讓滿城的人都看到他還活著,同她溫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時,周慶還活著,將娶溫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間傳遍全城。
他陪著她走,不介意旁人說些什麼。
原以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這般,誰知午後上了車,陸義沒將車馬駛回溫家大宅,卻往太湖而去。
周慶以為是要去太湖,直到陸義忽然在中途停了車。
車外不見水澤,不見農田,只有山林荒野,不遠處的半山腰,有個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著幾顆大石頭。
剎那間,眼一緊,心一縮。
他一直沒再來過,他甚至不讓自己去記得。
可她記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雙柔軟的黑眸看著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著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車,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滿山楓葉染紅的山坡。
雲香、翠姨與陸義沒有下車,就在車上等著。
落葉紛紛,在風吹時,在腳邊翻滾著。
周慶與溫柔,一路來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來,把竹籃裡的三牲四果拿了出來,擺上。
然後,點了香,也塞給他一支香。
「為什麼?」他啞聲問。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著他,說:「我想謝謝他。」
他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握緊了那支香。
她轉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說了些什麼,這才把香插在牲禮上,起身瞧著他,輕撫著他的手臂,然後什麼也沒說,走到了一旁。
看著那石堆,看著手中那支香,他喉頭發緊,只在秋風捲起落葉楓紅時,想起那個當年將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對這男人,他真的不知該說什麼。
周豹不是個好人,但也沒有那麼糟,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世間沒有什麼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真的沒想到他在被妖怪附身那麼多年,終能逃出生天之後,竟會挺身相救。
這才是我周家的好兒郎——
男人驕傲爽朗的笑聲,好似還回蕩在林間。
一雙眼,莫名的熱。
他沉默的舉香,拜了一拜,把香插上。
當他起身時,溫柔回到他身旁,伸出雙手擁抱他。
他環抱著這小女人,在秋風落葉中,久久無法言語。
她陪他在原地又待了一會兒,待他心情平復了,她才收拾了供品,和他一起走下山。
「我原想為他遷葬的,後來才想到,你不立碑是有原因的,城裡有不少人恨他,所以這樣就好,我們偶爾來走走就成。」
他提著那沉重的供品,看著她,輕扯嘴角,提醒。
「城裡也有很多人恨我的。」
「關於這一點。」她仰望著他,微微一笑:「我想等你娶了溫家大小姐之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來改變它。」
他挑眉:「你確定?」
「我確定。」她紅著臉,斬釘截鐵的說。
「但你知道,有時候當個惡霸,還挺不錯的。」
「什麼時候?」
「遇到其他惡霸的時候。」
「說得也是。」她想了想,擺擺手說:「那好吧,若有其他惡霸出現,你就可以惡霸一下,不過其他時候,你讓我養著就好。」
這話,讓他輕笑出聲。
「好,其他時候,我讓你養著就好。」
兩人手牽手,一路走下山,說笑聲不時夾雜在風中。
楓紅與笑語被秋風吹送,飄上了天,漸漸遠揚……
【全書完】
作者:
丫不
時間:
2018-8-30 01:06 PM
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8-18 11:29 PM 編輯
【後記 溫柔與半兩 黑潔明】
溫柔半兩這四個字,出自「無際大師心藥方」。
藥方如下:好肚腸一條,慈悲心一片,溫柔半兩,道理三分,信行要緊,中直一塊,孝順十分,老實一個,陰鷙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許多年前,我身體不好,當時三天兩頭就要回診看中醫,中醫將這格言掛牆上,我看著看著,就覺得這心藥方真是好啊,看久了,心莫名就定了。
過了幾年身體慢慢好轉,偶爾還是會想起這心藥方,這回寫到溫柔與周慶,突然覺得,欸,這「溫柔半兩」拿來當書名不錯耶,超適合這次的溫柔與周慶的,於是就拿來用了。(笑)
溫柔與半兩。
溫柔當然就是溫柔,半兩就如書中周慶自己所說,便是他了啊。
這傢伙從小就一直覺得自己命賤,就只值那半兩啊。
溫柔與周慶,就像是腰子鎖與銀鎖片,一個出身富裕,一個出身寒微,雖然如此,但銀就是銀啊,厚薄不重要,無論是幾兩腰子鎖,抑或是只有半兩的銀鎖片,都是為娘的全部心意啊,銀鎖和鎖片都是身為娘親,希望保佑自家兒女能平安長大、長命百歲的心意。
幾兩不重要,心意是一樣的。
出身不重要,有個好心腸才是真的。(笑)
再來,說到溫老闆。
我也不是第一次寫女扮男裝了,《戰狼》裡的左繡夜就是,可相較於繡夜,溫柔是註定要一輩子當溫老闆以男裝示人了,雖然偶爾也會換上女裝啦。
就像她告訴周慶的那般,她喜歡當男人,不是因為她有異裝癖,實在是因為在明朝那年代,女人非但要纏小腳,出門還得要遮頭遮臉遮遮遮,而且這不能做,那不能行,連看個戲也得男女分開待在棚子裡,更別提想要上館子吃飯,和出門在外做生意了,在明朝當個大家閨秀,真的是太不方便了。
在那年代,還是當男的好啊。
然後,我要說,周慶這人真是腹黑傲嬌到太讓人無言了,明明是喜歡溫柔的,而且他就是在利用人家啊,偏偏偶爾還是會在心裡浮現莫名的黑暗面想玩弄溫家大小姐,真的是讓我覺得這傢伙是個變態,忍不住一直在腦海裡吶喊:我的大爺,你周遭都妖怪啊,你也看一下場合和時機啊——
然後寫到後來,我重看整本,才突然領悟,哇靠這傢伙根本就是仗著溫柔不會跑,所以在和她撒嬌啊,超誇張的這人。
讓我好想冒死和溫老闆說:你確定你要和他在一起,要不要再重新考慮一下?
但她愛就愛了,只能認了。
幸好周慶到頭來還是有良心的。(笑)
不過說真的,我當然還是覺得周慶其實本性不錯啦,只是因為環境的關係,性格才扭曲成這樣。
說到他的成長環境,墨離佔了很大一個位置,他是個被妖怪養大的孩子,他對墨離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所幸後來還有遇到秦老闆,才沒有歪得太嚴重。
小朋友的成長環境真的好重要啊。(搖頭晃腦ing)
周慶因為成長環境的關係,他很清楚這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人有好有壞,妖也有好有壞,只是那條分別好壞的界線有時真的很模糊不清。
說起來,也因為這樣,他才能一直把這座人妖共存的城維持在一種恐怖平衡的狀態下吧?
不過說到腹黑,更讓人無言的就是宋家大少爺了,周慶的心計和那傢伙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竟然一算八百年啊,這人腦袋到底怎麼生的我也想知道啊,不過他到底做了啥?又幹了什麼其他好事?那得到他的那本書裡再說了。
「魔影魅靈」來到這裡,要開始收尾了,寫到阿鬼和澪在紫荊樹下那一段,還有巴狼與秦老闆喝酒時,我也一陣心酸不忍,這些人真的活了好久好久啊。
下一本就是阿澪的了,其實我一想到要寫她和那傢伙就覺得好想逃避現實啊,到底會變成多少本呢?沒寫完我真的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乾笑ing)
最後,我要說,我還是很喜歡溫柔和周慶這一對的,雖然在這人妖共處的城,要完全平安過日子是有難度的,但我想他倆應該還是能就這樣好好的,好好的,手牽手的過完這一生吧。
這本書完稿是在我寫稿出書進入第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七月,我在〈禾馬〉出版了「鳳凰奇俠」系列的第一本書《我愛你,最重要》,當時我大概怎樣也沒想到,做事一向三分鐘熱度的我,竟然會寫小說一寫二十年,當然我也沒想到,我竟然寫了二十年還沒把齊白鳳的徒子徒孫給交代完啊。(淚笑)
二十年後的七月,我依然還在寫小說,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要不是因為有愛,有讀者的支持和情義相挺,我大概早早就放棄了。
謝謝大家一路陪我走過這二十年。(用力拜謝ing)
如果可以,我希望健健康康的繼續寫到下一個二十年,也希望大家能健健康康的一起陪我走過另一個二十年。
千年都走過,二十年算什麼!是吧?(笑)
真心祝願你我都平安健康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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