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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Loeva -【生於望族】《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48 PM     標題: Loeva -【生於望族】《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7 11:46 PM 編輯

【書名】:生於望族

【作者】:Loeva

【內容簡介】:

  可憐朱門繡戶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生於望族,柔順了一輩子,只落得個青燈古佛、死於非命的下場。

  既然重生了,她就要堅強,徹底擺脫從前的噩夢!

  可是,上一世錯身而過的他,為什麼總是出現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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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0 PM

第一章 橫死重生

  秋日的陽光正烈,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路旁的店鋪小攤叫賣著各式各樣的商品,從一文錢一個的素菜包子到價值千金的古董珍品,應有盡有。有人說,在京城,只要有權有錢,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外地來的客商從人群中穿行而過,望著眼前的繁華景象,不由得感嘆:“不愧是京城啊!帝都氣象,果然不同凡響!”忽而見有尼姑在路邊化緣,他是個虔誠的信佛之人,忙從袖中摸出幾個大錢,買了數個素菜包子,送給了尼姑,得了一番稱頌感謝。

  忽然,街尾處的人群一陣騷亂,驚慌失措地向路邊躲去,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六匹高頭大馬載著穿著一致、全副武裝的護衛,急馳而來。後面還跟著一輛華麗的大馬車,馬車後,又是一輛小些的馬車,同樣裝飾著珠玉瓔珞,車後還有另六位騎士護衛。這一行十二騎兩車,仿佛不知道自己所走的是人來人往的街道似的,只顧著往前沖,驚得行人爭相走避。

  車馬急馳而過,帶起漫天塵土。行人咳嗽著重新回到路間,都望著那車駕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

  那客商被塵土熏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好不容易舒服些,便看到方才正跟自己說話的尼姑摔倒在地,忙問:“小師父,你沒事吧?”

  那尼姑緩緩爬起身,合什一禮:“貧尼不妨事,多謝施主相詢。”便低頭拭那齋砵,可惜里頭的飯食都已沾上了塵土。

  那客商這才發現,這尼姑長得眉清目秀,皮膚白晳,年紀不過二十許人,緣何就出了家呢?可惜可惜。他暗暗嘆了口氣,問旁邊的攤主:“方才那馬車的主人是什麼來頭?好生霸道!”

  那攤主道:“客人有所不知,那是咱們京中有名的絕世美人,柳尚書家的少夫人,平陽顧氏嫡出的六小姐!真真正正的名門閨秀!”

  客商納悶了:“即便是出身名門,也沒理由霸道至此吧?”

  那攤主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她夫家本就厲害,但最厲害的是她的靠山!你不知道吧?她背後站著好幾位貴人呢!聽說連當今皇後娘娘,見了她都是以姐妹相稱的!”

  客商更納悶了:“這是什麼緣故?”

  那攤主笑而不言。

  “靜虛!你在哪兒?!”不遠處傳來一個女聲,站在邊上正出神的尼姑反應過來,忙對客商再行一禮,匆匆而去,對迎上來的另一名中年尼姑低聲叫“師姐”。

  那中年尼姑皺起眉頭:“怎么把齋飯弄臟了?師父正喊我們呢,再不回寺里,就要耽誤午課了!”

  “是……”年輕的尼姑低頭合什,溫順地跟著她走了。

  那客商目送她們遠去,發現在那中年尼姑的丑陋面容襯托下,年輕的小尼姑更顯姿容秀麗,這樣的美人為何要出家呢?想起方才傳言中的馬車主人,乃是位絕代佳人,他便不由得搖頭。佳人又如何?女兒家還是要溫順柔婉才可人呀!

  “這位客人,我這里有各式精制簪釵步搖,您可要買一些回去?讓夫人和小姐戴上,更添幾分風采呢!”攤主熱情地向他推薦自己的貨物,他瞧了瞧,想起家中小女兒,已是花樣年華,便蹲下身,興致勃勃地挑起來。

  街上又恢復了原本的熱鬧,仿佛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然而在有的人心里,那輛馬車與威風八面的護衛,卻是無法輕易忘卻的。

  大報國寺西北面,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後有一所庵堂,原是本寺轄下的女尼修習之所,偶爾也會有外地游尼前來掛單。這日天色暗下來後,庵中眾尼做過晚課,便各自回了房念經。

  白天曾在那外地客商面前露了一面的中年尼姑正歪在榻上,拿根細竹簽挑著牙,抱怨道:“這大報國寺的齋飯聽聞是極美味的,不然我也不會勸師父到這里來掛單,沒想到庵堂是另行開伙,做的飯菜難吃死了,出門化緣又沒化到好東西,真真倒霉!”

  她說話的對象正是那年輕的女尼靜虛,後者眼下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閉目念經,聽到她的抱怨,沒搭話。

  那中年尼姑不滿了:“我正跟你說話呢!擺什麼架子?!”

  靜虛念完一遍經文的最後幾個字,才睜開眼淡淡地道:“師姐,出家人需戒嗔,需清心寡欲。”

  中年尼姑翻身而起,冷笑道:“我才是師姐!你在師父跟前才待了幾年?就給我說教起來?!”

  靜虛低頭不語。中年尼姑知道她是個溫順沉默的性子,也不再罵,只面帶嘲諷地道:“我知道你今兒心里不爽快!在街上時,就聽說那橫沖直撞的貴人是柳尚書家的少夫人,平陽顧氏的六小姐!你不也是平陽顧氏的小姐么?那又如何?!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貴人,錦衣玉食,你卻只能窩在這里,青燈古佛,吃著難吃的齋飯!死了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靜虛眼皮輕顫,復又重歸平靜,淡淡地道:“那都是前塵往事了,我已忘卻,師姐又何必還記著?”

  中年尼姑冷笑:“你倒說得輕巧,天天風餐露宿的,你又三災八難,受罪的是我們!若不是我勸得師父到此掛單,她老人家又認得幾位誠心的官家夫人願意聽幾回佛法,我們早餓死了!你既是出身望族的千金小姐,為何不能給師父和師姐們分憂?!”頓了頓,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頓時轉怒為喜:“是了!方才聽庵里的人說,那位貴夫人今兒要在大報國寺祈福!你們都是一家的,不如你去跟她說說,讓她多賞我們些香油錢吧?!也是對師父的孝心不是?”

  靜虛沉默不語,中年尼姑急了,便上前來催她,她起身避開,轉身出了庵堂,卻沒往前頭寺廟走,只在樹林邊上徘徊。

  夜深露重,一陣秋風吹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呵了呵手,偶然抬頭望天,卻發現今日是滿月,月亮又大又圓,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她看著看著,忽然落下淚來。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賞月了,上一回,還是祖母在世時吧?她自幼父母雙亡,是由祖母教養長大的,因無兄弟扶持,在族中不過是個受人忽視的旁枝女兒。祖母去世後,更是沒了依靠。她小心翼翼地,嚴守閨訓,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生怕被人看輕了,但最後的結果卻實在算不上好。

  她這輩子做得最大膽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拒絕族長安排的婚姻,毅然出家了吧?雖然出家人的日子十分清苦,她卻覺得輕松多了,相比於在那個大家族里規行矩步的壓抑生活,她寧可忍受饑餓與寒冷,連師姐每日的抱怨挖苦也甘之如飴。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靜虛一個哆嗦,再望向月亮,卻覺得月色變得有些詭異,居然帶了些血色。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正想再看清楚些,卻忽然聽到有腳步聲正急急往這邊來。難道是寺里的僧人?靜虛忙避到樹後。

  然而出現在月色下的,卻是一行三人,兩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穿著護衛服色,正與白日里見過的騎士相同,而那女子,麗色奪人,不是那位家境富貴、地位顯赫的六堂姐又是誰?

  靜虛一陣恍惚,忽而得見故人,她不由得感嘆萬千。六姐一直是平陽顧氏的明珠,從十歲起,便以才貌聞名。她父親在朝中任高官,兄弟又都是出色的才子,昔日一族中的姐妹,再沒有比她更風光的了。

  “誰?!”另一名男子忽然出聲,三人的目光遂向靜虛所在的方向掃來。

  靜虛一陣心悸,忙走了出來。那男子身上雖是華服,眼中卻滿是唳氣,絕非善輩,她還是盡早表明身份的好。

  三人見是個尼姑,稍稍松了口氣。只是那貴夫人見這尼姑一直盯著她,有些不悅:“你是哪里的女尼?!”

  靜虛苦笑,一別不過數年,她已不認得自己了么?便開口喊了一句:“文慧……”

  那華服男子臉色一變,不等她說什麼,手上銀光一閃,靜虛便覺得心口發涼,接著便看到一柄銀劍沒入自己胸口,隨著劍身被拔出,她全身力氣盡失,軟軟臥倒在地。

  文慧急問:“你殺她做什麼?!要是惹得住持生氣,難保不會將我們的事洩露出去!”

  那華服男子卻冷笑:“這尼姑知道你的名字,誰知有什麼企圖?倒不如搶先下手,省得麻煩!咱們快走,只管將殺人罪名丟給後頭的人就是!”文慧聞言也不再糾纏,急急隨著他們走了。

  靜虛躺在地上,身體漸冷,目光漸散,可她不甘心,為什麼……好歹給她一個理由!

  只是鮮血的流逝漸漸帶走了她的生命,她的意識完全沉入了黑暗中,只有那詭異的月光仍舊照耀著她的屍身。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炙人的灼熱中醒過來,只覺得身上仿佛有火在燒,輾轉反側,痛苦低囈。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她耳邊呢喃:“一定要平安無事,一定要挺過去呀……”

  她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個聲音,答案卻叫她不敢相信,猛地一睜開眼睛,望著眼前慈愛的臉龐,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醒了醒了!老夫人,小小姐醒了!”老婦驚喜地直起身,往外奔去。

  而靜虛,則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一雙小手,又掃視屋內的擺設一眼,只覺得腦中轟隆作響。在方才那老婦的攙扶下進門的,不正是她去世多年的祖母么?!

  是佛祖在保佑么?這是做夢還是真的?她居然重生了!

  這時候的她,還是個十歲許的女童,家業還未敗落凋零,祖母還未去世,她還不是無依無靠只能任人擺布的孤女,還未出家……

  她的名字……還是顧文怡。



第二章 重拾舊習

  文怡翻了個身,感覺到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窗外還有鳥兒的叫聲,猛地驚醒,忙忙起身下床要去做早課。

  但腳一掂地,她已經反應過來了。如今她還沒出家為尼呢,一時睡迷糊了,居然忘了這件事。

  地面很涼,她縮了縮腳,重又坐回床上,用被子裹緊了自己的身體。

  高枕軟臥,自然是舒服的。她已許久不曾享受這些了……

  她眨了眨眼,再次掃視周圍一眼,想起小時候趙嬤嬤曾說過,如果掐自己一把,會疼的話,表示是真的,但如果掐了不疼,那你一定是在做夢了。她大力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吸了口冷氣。原來,這都是真的麼……

  想想也對,如果是做夢,她哪有這許多時間?昏迷過去前,她已受了致命一劍,便是大羅金仙降臨,也無能為力了。死去的人還會做什麼夢?她肯定是重生了。這是佛祖的垂憐,知道她死得冤屈,因此補償她一把。

  既然是佛祖的恩賜,她就絕不能白費了佛祖的好意。她再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別人手里了!

  那個華服男子的模樣,還清楚地印在她的腦海里,連他動手前說過的話,還有動手後的表情,她都一點兒沒忘記。她會牢牢記住這個人的,他就是上輩子殺她的兇手!

  還有六堂姐文慧……她怎麼會跟那種男人在一起?而且,看著那男人殺了一個女尼,她擔心的居然是“叫住持知道了該怎麼辦”,她不但忘記了同族的姐妹,還眼睜睜地看著無辜之人被同伴殺死,這樣的姐妹……

  文怡咬咬牙,在心中默念經文,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戒嗔戒怒。不管他們如何,自己已經重生了,沒必要再糾纏於那些逝去的過往!或者說,是尚未發生、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的未來!

  默默回想著記憶中的童年,她翻身下床,自行穿好衣服,發現頭發散落在背後,頗為礙事,叫她很不習慣,忙尋了根綢帶綁了,隨便往頭上一盤,便就著墻角水盆里的冷水洗漱。

  這時,門開了,昨夜那位老婦趙嬤嬤捧著正散發熱氣的水盆手巾走了進來,見狀驚道:“哎喲!我的好小姐,你怎麼自己起來了?!如今天氣雖熱,早晚卻清涼,那水是井里打的,太冷了,當心凍著,快放下吧!”

  文怡抬頭笑道:“趙嬤嬤,不妨事的,冷水洗臉更精神些。”

  趙嬤嬤瞪她一眼:“你才病好,若是受了涼,又病了,該怎麼辦?!還不快給我回床上去?!你今兒就別出房門了,大夫昨兒說了,你的病還未好全,需得好生養著!”

  文怡無奈,只得丟開了原本打濕了的手帕。她好不容易有了第二次人生,自然不希望自己久病,不但自己難過,還會連累家里花錢看大夫吃藥。

  心中忽地一動,記憶中,小時候的自己的確生過一次重病,為了治病,把家里的閑錢都幾乎花光了。現在想起來,似乎就是這一回!

  文怡再不敢大意,忙走到趙嬤嬤身邊,依著她的指示,用燒得溫熱的水洗了臉、漱了口,又聽話地在衣服外頭添了件薄馬甲。

  趙嬤嬤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這梳的是什麼頭發?活像道觀里的老道姑似的。”文怡臉一紅:“忽然忘了怎麼梳頭了,嬤嬤替我梳吧?”趙嬤嬤掩口偷笑:“這麼大的人了,再過兩年就是大姑娘了,還這麼愛撒嬌!”說罷便拉著她在妝臺前坐下,打開鏡匣,把她頭發上的綢帶解了,小心梳順頭發,再梳成兩個簡單的丫髻,然後再從鏡匣中翻出兩個銀絲扭的小花簪來,往她頭上一插,又添了朵小絹花,便大功告成。看著鏡中的小文怡,趙嬤嬤臉上笑開了花:“瞧瞧,咱們小小姐出落得多水靈呀!”又打開粉盒去尋脂粉。

  文怡一聞那脂粉香氣,便覺得很不習慣,忙忙躲開,小聲道:“又不出門,何必擦粉?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向祖母請安了。我答應嬤嬤,一定會乖乖吃藥的。”

  趙嬤嬤聽了高興,便不再強求,拉著小文怡的手出了房門,越過院子進了正屋。

  這是文怡祖母的居所,正屋三間。正堂是吃飯理事的地方,有時也會在這里招待近親女眷,東邊暖閣是臥室,西邊則是佛堂,供奉著她祖父、父母的靈位。

  趙嬤嬤讓文怡到圓桌邊上坐下,道:“方才住後廊西的九太太過來說話,老夫人便出去見她了,眼下一時還回不來。老夫人特地囑咐過,讓小姐先用早飯呢。”一邊倒熱茶,一邊高聲喚“張家的”。

  文怡看著佛堂的方向,微一遲疑,便起身走過去,來到祖父與父母靈前,眼圈一紅,跪了下來,正正經經磕了頭、上了香,然後對著佛祖默默禱告,感念佛祖慈悲,讓她得以重生。

  趙嬤嬤看得直嘆氣,勸道:“小姐心意到了便好,難為你小小年紀,就這般孝順,病才好了些,便來為老太爺、老爺和太太上香。只是這屋子早上不見陽光,略嫌陰涼了,老夫人向來不在這個時辰過來的。你年紀小,又是剛剛病愈,哪里受得住?快起來吧。”

  文怡在心中已念完了一遍經,轉頭對趙嬤嬤笑笑,便乖巧地應了。待回到外間,已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捧著托盤站在桌旁,笑著對文怡道:“小姐今兒好了?阿彌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

  文怡認得這婦人是自家執役多年的廚娘張嬸,祖母去世後,趙嬤嬤也沒了,她被族長家收養,這張嬸便與她丈夫張叔一同另投了長房,棄自己於不顧,致使自己孤零零地寄人籬下,連個助力都沒有,她心中有些硌應,只勉強笑了笑,說了句客氣話:“這些天辛苦張嬸了。”

  張嬸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想法,還以為小主人真個在跟自己道乏,頓時笑得眼瞇瞇:“哪兒呀?張嬸不辛苦,老夫人才辛苦呢,幸好小姐如今平安無事了,大家才松了口氣。”

  文怡只是淡淡笑了笑,趙嬤嬤問張嬸:“可燉好了?盛上來吧。”

  “是是。”張嬸忙將托盤里的瓦盅放在文怡面前,揭開了盅蓋,一陣熱香夾雜著人參的味道散發出來。

  文怡怔了怔,忙往盅里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有幾塊雞肉,心里頓時打起了鼓:她自打出家後便一直茹素,重生後兩天來也是清粥小菜一點葷腥不沾,因而就一直沒想起這件事。如今這人參雞湯放在眼前,要她怎麼下得了手?

  趙嬤嬤還在那里道:“大夫說了,小姐病後體弱,正該進些滋補的湯水,補補元氣。這參是老夫人好不容易才托人覓得的,雖然年份有些短了,但小姐年紀還小,吃它卻是正好,湯是用上好的山泉水作底,又拿兩年的母雞燉了,喝了它,小姐一定不會再生病了!”

  文怡勉強笑著,有些無措地偷看趙嬤嬤一眼,後者還在催促她:“快喝呀?趁熱,老夫人再三交待嬤嬤一定要看著你喝完的,若是嫌那肉粗,隨便吃兩口便罷了。”

  看著趙嬤嬤關切的眼神,文怡即便是忌諱葷腥,也沒法說出“不喝”兩個字。她如今不過是個十歲女童,若跟人說她茹素,未免太驚世駭俗了些,只是真叫她一口吃下去,她心里又不自在。想了想,便問:“既是補身的好東西,祖母可吃過了?我是小輩,怎能撇開祖母她老人家,自己享用?”

  趙嬤嬤憐愛地道:“老夫人有自己的補湯,吃這個卻有些不合適。這原是專為你做的。好小姐,別問那麼多了,當心再不吃就涼了,那樣藥效就要大打折扣。來,嬤嬤喂你。”說罷真個伸了手過來。

  文怡忙攔住她:“不用了嬤嬤,我……我自己來。”拿起勺子,心想:“我如今不是出家人,無所謂戒律不戒律的,若是不喝,只怕還要引得祖母與嬤嬤憂心。”久違的親情與關愛,以及迫切想要長久留下這種溫暖的心情讓她拋開了對清規戒律的顧慮,心中默念了幾句佛,便喝了起來。

  湯很香,火候恰到好處,雞肉也嫩,咬一口便化在嘴里。文怡只覺得肚里死了多年的饞蟲又活過來了,待喝下最後一勺湯,才驚覺自己居然將全部湯喝了個精光,雞肉也都吃盡了,不由得臉一紅,心中又念“阿彌陀佛”。

  趙嬤嬤與張嬸見她把人參雞湯喝完了,卻是無比高興,後者樂呵呵地將碗筷收了下去,還邊走出門邊道:“小姐最愛吃雞湯銀絲面了,我今兒一大早起來搟了幾掛,廚房還有雞湯,小姐什麼時候餓了,就跟我說,我立刻下面去!”

  文怡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糾結了一會兒,心一橫:都已經破了戒了,也不在乎是一回還是兩回,只要心里有佛祖就好。

  趙嬤嬤取了溫水,沾濕了手帕給她擦手,嘆道:“看到小姐如今吃好睡好,嬤嬤才算是放心了。前兩天兇險得緊,差點兒沒把嬤嬤的心肝都嚇破了。若是小姐有個好歹,可叫老夫人怎麼辦呢?熬了幾十年,只剩了你一個血脈,從小小的嬰兒拉扯到如今這麼高,又乖巧又貼心,心肝兒似地寵著,眼看著再有幾年便成人了,若這時候出了什麼差錯,別說老夫人,就算是嬤嬤我,也沒法活了……”說著說著她就傷心起來,淚水也止不住了。

  文怡忙掏出手帕為她拭淚,又柔聲安撫著,心里也有些難受。

  她祖父早在十幾年前就沒了,祖母盧氏千辛萬苦將她父親教養成人,看著他娶妻生女,讀書有成,原是盼著他能重振家業的。父親自小聰慧,才二十多歲就考中了舉人,卻偏偏在赴京趕考途中,患了急病死了。消息傳回平陽,母親聶氏受不住打擊,也跟著去了,只留下年僅七歲的獨生女兒。接著又因為家中沒了男丁,算是絕了嗣,族中按例要收回祖產,除了田地外,連他們六房這一支世代居住的“宣和堂”宅子也分了一部分出去給其他族人住。祖母已上了年紀,哪里受得了這個委屈?大病一場,心灰意冷,但為了唯一的親骨肉,才勉力支撐了下來。

  可以說,顧文怡就是盧氏老夫人的命根子,若是連這僅有的孫女兒也失去了,她就再無在這世上存活下去的理由了。

  文怡哽咽道:“文怡不孝,讓祖母憂心了……還叫嬤嬤也跟著擔憂,是我不好。往後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孝順祖母的……”

  趙嬤嬤擦了一把淚,嗚咽道:“我知道小姐最是乖巧的,這回若不是七少爺頑劣,那起子勢利眼的小人又跟著起哄,斷不會害得小姐受了驚嚇,還病得這麼重……小姐又不曾招惹他們,他們卻差點兒害了你的性命。阿彌陀佛,老天爺有眼,必要叫那些做了壞事的人得報應!”

  文怡一聽,不由得沉默下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1 PM

第三章 不得已

  為什麼會得病?文怡這兩天里一直從遙遠的記憶中尋找著答案,由於“年代久遠”,她只記得大概,似乎是族中一位長輩過壽,她隨祖母去賀壽,老一輩們叫了戲班子,吵吵嚷嚷的,很多人,很熱鬧。她好像是跟著某位堂兄弟姐妹去了後院玩,不知怎的到了一間屋子里,就被困住了。屋子門窗緊閉,又是夏季陽光正烈的中午,她叫了半天都沒人來開門,只覺得渾身熱得厲害,頭發暈,眼又困,再後來便不記得了。醒過來時,她已經回到家中,大病了幾日,後來問起祖母,祖母只是板著臉不說話,旁人也只說她是被欺負了,以後不要再到那家去,但前因後果卻不甚清楚。

  這對她來說已是十幾年的事,當時她年幼又有病在身,就沒弄清楚,直到現在才從旁人的話中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本族長房“宣樂堂”,是全族最顯赫的一支,大伯父顧宜敦不但是一族之長,還在朝中任高官,他的嫡長子跟在他身邊讀書,嫡次子與嫡女都送回老家陪伴祖母——其中這位嫡女,就是六堂姐文慧——那次子在兄弟中行七,比文怡大一歲,名喚文安,自幼頑劣非常,但因書讀得好,又會賣乖,很得祖母溺愛,加上父母都不在身邊管教,越發放縱了,在顧莊一帶可說是橫行無忌的。前幾天因他祖母於氏老夫人過壽,文怡陪著祖母前去祝賀,長輩們在一處聽戲,小輩兄弟姐妹幾個不耐煩聽,便另找樂子。她性子安靜,又向來少與姐妹們往來,別人嫌她不合群,又怕撇開她不管會惹來長輩指責,這文安便使了個花招,只說要拉她去瞧新奇物事,將她誆到後宅一處僻靜的院落,鎖進屋里,又交待下人不許放她出來,便自去玩耍了。

  她在那小屋中又怕又急,窗戶又是關緊了的,從門縫里看出去,一見有人影經過她便大喊,奇怪的是經過的人都象是沒聽見似的。她喊得嗓子都沙啞了,始終不見人來,只說等到戲散場了自有人來尋。誰知文安怕她告狀,居然告訴於老夫人的丫頭,說她跟姐妹們在花園里玩得正高興。祖母盧氏聽了於老夫人的話,只當是真的,便沒多問,等到晚間開宴時四處找不著她,才從五堂姐的丫頭那里聽說了實情。祖母嚇了一跳,跟老妯娌於氏說了,眾人找到小屋時,文怡已經因為中暑暈了過去,抬回家後便大病一場。

  想必於老夫人也知道自家理虧,特地請了附近一位致仕的老太醫前來為她看診,藥材、補品都自己掏腰包。只是祖母盧氏這回驚怒至極,始終不肯諒解。那文安脾氣又倔,哪怕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不肯低下頭來賠罪。於老夫人心疼孫子,單罵了他幾句,便把跟在他身邊的丫頭叫來打一頓了事。

  只是文怡如今回想,那小屋說是偏僻,到底是在後宅,她那樣大聲叫喚,怎可能沒人聽見?那些人自然是為了討好小少爺,才不管她一個稚齡女童的安危,讓她在小屋里關了半日的,如今挨了打,也算罪有應得,怕是還有好些人應該負責的,也都逃了過去。

  趙嬤嬤仍在那里哭道:“原是一個祖宗生下來的,咱們六房也是嫡系,哪里就比長房的人差了?只不過他家占了個‘長’字,咱們才成了旁枝。即便如此,也是一樣的族人,誰又比誰高貴些?!當年咱們老太爺還加封過正二品資政大夫呢!說起來品階比他家大老爺還要高些,我們老爺還中了舉人。只不過因為沒了男丁,才衰落了,但族中老妯娌們在一處說話,也就只有我們老夫人和他家大老夫人身上的誥命品階最高,他們居然敢這樣欺負咱們家,分明是見咱們沒人撐腰,不把老夫人放在眼里,實在是太過分了!”

  老人家哭得傷心,文怡怕她身子吃不消,忙勸道:“我已經沒事了,嬤嬤不必再擔心。他家的確顯赫,但他們老夫人待祖母還算客氣,應該不至於如此勢利眼,不過是七哥小孩子家不懂事罷了。”

  趙嬤嬤不以為然:“他虛歲都十二了,又是人人都誇他聰明的,還會不懂事?即便他不懂事,他身邊的人也不懂麼?什麼大不了的事?小姐又不稀罕跟他們一處玩耍,有話直說便是,何必耍這樣的詭計?差點害了小姐的性命!小的太可惡,大的也太縱容了!但凡有個懂事的早早報到大老夫人處,哪怕是只告訴她身邊的丫頭呢,小姐也不至於吃這樣的苦頭。他們分明是小看了咱們六房的人,認定咱們奈何不了他家!小姐放心吧,老夫人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

  文怡小聲安撫著她,聽到這里,手中一頓,心情沉了下來。

  上輩子這件事發生時,她年紀太小,又剛剛病愈,只知道吃藥養病,哪里顧得上其他?因此許多事都是長大以後才發覺的。因為這場風波,祖母跟長房的人翻了臉,那位於老夫人原本是心懷愧疚的,但挨了幾回冷言冷語,也灰了心。兩家人從此斷了來往。長房本是族中嫡長,又是最顯赫的一支,他們的態度對其他族人不免會產生影響,祖孫倆在族中本就備受冷落,從那以後越發難過了。

  起初只是公中分派錢糧給他們家的日子比別家都遲,後來那米面也都成了陳米陳面,甚至是不能吃的,她們家不得不花錢到外頭去買;接著又有嬸娘伯母明里暗里的議論,說他們家祖孫倆帶著三個僕從只有五口人,用不著住三進的院子,竟將原已大為縮水的宅院占了一進去;她十四歲那年,鄰近的平陰城發生民亂,舅舅家遭了殃,上門來索要母親陪嫁的奩田,族中沒一個人幫她們說話。祖母氣得生了病,她哭著到長房求他們幫忙請老太醫,頭一回見到了於老夫人,請得太醫回家看診,誰知開的藥方中卻有不少昂貴的藥材,她再一次去求於老夫人,結果連對方的面都沒見著,就被二伯母用幾根參須打發出來。為了買藥,家中幾乎耗盡錢財,連祖母和母親的陪嫁都賣了,祖母去世時,後事還是族中花錢辦的,不過草草完事,才過了“頭七”,族人便將宅子收回去了。

  如今想來,若不是跟長房翻了臉,日後也不至於連一個助力都沒有。那些族人敢這樣欺負她一個孤女,還不是因為看準了長房不會為她撐腰麼?本來她對長房的無情多少有些怨懟之心,不願意再看他們的臉色過活,但一想到祖母,她也就顧不了這麼多了。無論那些二伯母六堂姐七堂兄之類的如何薄待她,至少,那位伯祖母於老夫人面上對她們家還過得去,只要能說服祖母消氣,這個助力還是能留得住的。不為別的,單為了那位醫術高明的老太醫以及今後祖母可能需要吃的藥,她就不能眼看著兩家翻臉。

  文怡心中拿定了主意,想到趙嬤嬤是祖母的陪房,感情最篤,有些話做孫女的說不出口,趙嬤嬤卻沒有顧慮,而且祖母也一向肯聽她勸的,便打算先說服趙嬤嬤。正要開口,她忽然想到:也許重生後,改變命運就從這一步開始了?她深吸一口氣,下決心定要辦成這件事。

  於是她想了想,開口道:“嬤嬤心疼我,我心里知道,七哥這樣過分,我也有幾分埋怨,只是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要是祖母聽了,一定要罵我的,我只能跟嬤嬤講了。”

  趙嬤嬤向來疼愛文怡,聽她這麼說,忙問:“是什麼話?你只管跟嬤嬤講,嬤嬤不告訴老夫人。”

  文怡這才道:“七哥將我關進小屋,本來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可旁邊侍候的人不去阻止,事後又為了討好七哥不放我出來,自然是認定咱們家沒人了,不把祖母和我放在眼里的緣故。長房的伯祖母又疼他,不肯重罰,他家的人又怎會上心?我如今是病好了,沒事了,倒還罷了,若是有個好歹,祖母再恨他們,他家也不會讓七哥給我償命。咱們家沒有男子支撐門戶,祖母就算想打官司,也找不到人出頭呀?若是到族里討說法,長房勢大,七哥的親生父親又做著大官,怎肯叫自家骨肉吃苦?可見這個公道是討不回來的。”

  趙嬤嬤聽了,越發心酸:“我可憐的小小姐啊,怎會這樣命苦?你說得有理,七少爺的父親就是族長,事情鬧大了,他頂多就是叫七少爺給咱們家賠禮道歉,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們……”

  文怡一呆,她記得族長不是長房的親長,難道曾經換過?她將這個疑問壓下,接著道:“比起那樣的結果,至少我如今完好無缺,身體也沒事了,伯祖母又是遣醫又是送藥的,也算盡了心,若我們繼續跟他們斗氣,怕是反會得罪他們,因此……”

  不等她說完,趙嬤嬤便瞪大了眼:“這是什麼話?小姐難不成想就這麼算了?!你可是差點兒丟了性命的呀?!他家不過是費點銀錢,又算得了什麼?連賠罪都不肯來,若是放過他們,他們就越發欺到咱們頭上來了!”

  文怡忙抱著她的手臂哀求道:“好嬤嬤,不是我想縱容他們,實在是……他家勢大,我們得罪不起呀!”

  趙嬤嬤不以為然:“有什麼得罪不起的?咱們家是沒人了,可老夫人身上還有誥命呢,要真的擺起架子責問他們,他們也不敢不給面子。”

  文怡又是著急又是心酸:“嬤嬤,誥命這種東西,都是虛的。他們就算賠了罪,道了歉,兩家也撕破了臉,又對我們家有什麼好處?嬤嬤,您忘了?我看病是他們家下帖子請來的太醫,祖母每年秋冬犯了舊疾,也都是他們家出面請太醫來的,還有吃的藥和補品,哪樣不是他家幫襯著?那位老太醫的醫術在平陽方圓百里內都享有盛名,再無人比得上,架子又大,除了長房,連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給。咱們跟長房翻了臉,今後祖母再生病,還有誰能把這位太醫請來?除了這位太醫,平陽地界上又有誰能治得了祖母的舊疾呢?”

  趙嬤嬤被她一言驚醒,細細想來,果然如此。藥材補品之類的,除非是極珍貴的東西,不然自家多花點銀子,也能買到,但那位老太醫卻是當今皇帝親口褒獎過的,還有好些徒子徒孫在太醫院供職,若沒有長房開口,憑六房如今的臉面,還真不一定能把他請來,而平陽一帶,已經沒有第二位醫者能治得了老夫人的舊疾了。她不由得更加心酸:“要這麼說,難道我們就這麼饒了那些惡人?好小姐,你差點兒丟了性命呢,還是為了芝麻綠豆那麼大的小事!”

  文怡深知她和自家祖母都是心疼自己,才不肯原諒長房,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分羞愧,低頭輕聲道:“是我沒用,才會讓祖母和嬤嬤如此操心……只是我如今已經沒事了,只當是為了日後,還是不要太得罪他家比較好。嬤嬤,你好歹勸著祖母些,讓她別太生氣了。”

  趙嬤嬤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這真是……有錢有勢,便是害了一族的姐妹,也奈何他不得。誰叫他有福氣,托生在長房大老爺家里呢?只盼著他哪天得了報應才好!”又心疼文怡:“小小姐才這麼大年紀,就已經知道為長輩著想了,實在難得,不像那些敗家子兒,心肝都叫狗吃了,一點良心都沒有!”

  文怡聽她語氣,知道她已經答應了,心情放松了些,忙笑著安撫她。忽然聽到張嬸急匆匆跑來,叫道:“不好了,老夫人發作了,要把長房的人趕出去呢!”

  文怡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回事?!長房來人了?!”




第四章 左右為難

  長房的人是於老夫人派來給侄孫女兒送藥送補品的,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話,竟惹得盧氏老夫人大發雷霆,當即便要叫人把她們趕出去。

  文怡匆匆趕到前頭花廳時,正看到祖母坐在正座上,猛握椅子扶手,青筋暴起,臉色鐵青。下手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子,一臉恭順狀,小心低頭聽訓。她後頭跟著兩個婆子,手上分別捧著幾個錦盒和一個包袱,只是她們左手邊又站著另一個婆子,穿著比她們體面些,看起來有點年紀了,正扭開頭盯著左邊第三張交椅的椅腿,面帶幾分不悅。

  文怡不知道剛才花廳里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記得這媳婦子和婆子是誰了,但看她們的穿戴,也猜到是有頭有臉的管事娘子或伯祖母、伯母們手下得力的人物,想到祖母要是得罪了她們,她們回去了也不知道會怎麼編排自家呢,當即也顧不了許多,趕到祖母跟前輕撫她的背,小心道:“祖母別生氣,就當是看在孫女兒面上,請千萬保重才好!”

  盧氏見是孫女兒,眼中閃過一絲慈愛,神色放緩了些,但面上仍舊結著霜,板著臉道:“如今哪里是我要跟人生氣?分明是別人存心惹我生氣!”

  那媳婦子小心地賠笑道:“六老太太熄怒,原是小的管束不力,沒好生教導底下人規矩,讓她們說錯了話,您要打要罵,小的們都甘心領受。可您千萬要保重身體,不說看在咱們老夫人與您幾十年妯娌的情份上,只當是為了九小姐,您也不能氣壞了自己的身體呀?!”

  盧氏冷笑道:“我若不是為了孫女兒,也就不跟你家打這官司了!怎麼著?我跟你們老太太當了幾十年的妯娌,如今她兒孫出息了,就不把妯娌們放在眼里了?!她的孫子金貴,我的孫女就是草,被欺負了也只能忍氣吞聲?!我還沒把事情鬧大了叫族人們替我評個公道,你們倒嫌我多事了?!如今拿這些東西來,是打發叫花子呢?!”

  方才那扭頭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插了句嘴:“六老太太這話說的糊塗,我們老太太不過是依平日的舊例照拂族人罷了,哪里就成了打發叫花子呢?我們家打發叫花子,可不會送這些金貴東西。”

  盧氏大怒,一口氣上不來,咳個不停,文怡忙倒茶給她,又輕輕替她拍背撫胸。走慢一步的趙嬤嬤趕到,見狀忙從袖里掏出一個小銀扁瓶,遞到她鼻下晃了晃,盧氏才喘過氣來。

  那媳婦子瞥了婆子一眼,眉間閃過一絲不悅,淡淡地道:“劉嬤嬤,老太太讓你來,是叫你替七少爺賠不是的,可不是叫你來氣人的,你也一把年紀了,怎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那婆子不以為然地回瞥她,也淡淡地道:“陸三家的,你雖是二太太跟前的管事娘子,但這事兒關系到我們七少爺,我替小主人委屈幾句也是應當的,怎的就不懂規矩了?”

  陸三家的眼睛瞪大了些,劉嬤嬤不為所動地瞪回去,看得盧氏與文怡祖孫倆好不生氣。眼看著祖母又要發作了,文怡還沒忘記自己的初衷,便先一步開了口:“這位劉嬤嬤,不知是宣樂堂哪一位長輩的貴僕?又是奉了伯祖母什麼命令來的?”

  盧氏怔了怔,沒想到一向只會乖乖聽從自己吩咐的孫女兒會主動問話,但她心里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便沒說什麼。

  劉嬤嬤勉強道了個萬福,眼睛盯著一旁圓光罩上蒙了塵的葡葡雕花,道:“我是大太太親口點了派到七少爺身邊侍候的,老太太叫我來看看九小姐病好了沒有,若是還沒好,就去請王老太醫上門,再送些藥和補品過來。”接著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皮笑肉不笑地道:“順便把秋天換季做新衣裳的銀子還有入冬後買炭的銀子也一並送過來,畢竟,我們七少爺還頂著害九小姐生大病的罪名呢,總不能虧待了六老太太和九小姐不是?”眼珠子一轉,往文怡身上掃了幾掃,眼中不屑之色更濃了。

  盧氏聽得手上發顫:“這叫什麼話?!難道我們還冤枉了他?!你這是在替他叫屈?!還是他真心這麼想?!說不定你家老太太也是這麼想的吧?!”

  陸三家的忙賠不是:“六老太太誤會了,我們家老太太也好,大太太二太太,還有少爺小姐們也好,都絕沒這麼想過!原是這老奴眼空心大,不懂規矩!”她在心中暗暗埋怨這劉婆子好不會說話,不管這六房家世如何,到底是主家的族人。只是對方是大房的人,她又不好將人罵下去,只能拿眼瞪對方,心想回頭定要向老太太告一狀。

  文怡面上卻不見一點氣惱的模樣——這種冷言冷語她早在前世聽慣了,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這劉嬤嬤嘴不好,說的話實在叫人生氣,容她在這里繼續渾說,只怕祖母會更加氣惱,事情就越發不好收拾了。她瞥了陸三家的一眼,留意到對方是二伯母手下的人,而劉嬤嬤卻是大伯母派給七堂兄的,心中已經有了成算,便淡淡地對劉嬤嬤道:“原來你是七哥身邊的人,既如此,你如今已看過我了,差事也辦完了吧?”

  劉嬤嬤怔了怔,傲慢地道:“看是看過了,只是不知道九小姐是不是已經好了,可別回頭……”

  “既是已經看過了。”文怡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嬤嬤的差事就辦完了,請回吧。”

  劉嬤嬤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什麼?!”這不起眼的旁枝末系之家的小丫頭居然在逐客?!要知道她可是侍郎大人家的嬤嬤!是奉了侍郎夫人的名義來照料小主人的!連七少爺那樣尊貴的人都給她幾分臉面,一個靠著她主家立足的小門小戶之女,連生了病都要靠她主人請大夫抓藥的窮親戚,也敢在她面前擺主人的架子?!劉嬤嬤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腳下更是連半步都邁不出去。

  陸三家的掩住面上的一絲快意,瞄著她道:“劉嬤嬤,九小姐發話了,你沒聽見?你越發連個禮數都沒了,回頭老太太知道了,可不敢再派你出門辦事!”

  劉嬤嬤氣得臉色發白,本來要跟她吵的,但聽到她最後那句話,又嚇了一跳,心想這宣和堂雖然不算什麼,即便得罪了這九小姐也不要緊,但如果叫這陸三家的在老太太面前告了黑狀,老太太惱了,便是大太太也不會幫自己說話的。於是只得咬牙切齒地冷哼一聲,連禮也不行了,摔手就走。陸三家的暗哼一聲,對盧老夫人賠笑道:“這老貨沒規矩,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別生氣,回頭小的回稟了老太太,定會重重罰她!”

  文怡沒說什麼,只是微笑以對,掃了那幾個錦盒和包袱一眼,心中有些為難:都鬧到這個地步了,收下東西是不可能的,只怕祖母會命人將東西丟出去,那以後就更難彌補了。於是便對盧老夫人道:“祖母,伯祖母送藥材補品來,也是她的好意,只是如今孫女兒已經好了,用不著這些東西,放著白糟蹋了,不如讓她們拿回去吧?”

  盧老夫人的臉色又放緩了些:“這話說得在理,陸三家的,你領著那個不知所謂的婆子,把東西都帶回去!見了你們老太太,就說是我說的,我們家雖不如長房富貴,卻也不是叫花子,用不著她施舍!若她知道自己理虧,就叫孫子來給我孫女倒茶認錯賠不是,若是她拿定了主意要以權勢壓人,我就算拼著這張老臉不要,也要給孫女兒討回公道!”

  文怡一聽就知道不好,忙勸她:“祖母,孫女兒不要緊的,七哥想必已經知錯了,您別跟他計較……”盧老夫人一揮手止住她:“你是個不愛與人計較的好孩子,只是他家欺人太甚,七小子小小年紀做了錯事不知悔改,將來大逆不道害了父母親人時,又有誰來教他?!”

  文怡暗暗跺腳,看到陸三家的臉色已有些勉強了,心中著急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服祖母,只得無措地看著趙嬤嬤。趙嬤嬤暗嘆一聲,上前勸道:“老夫人,您消消氣,不過是小輩做錯了事,您教訓幾句,讓他親長去責罰就是,何必跟他一般計較?況且大老夫人待您一向禮數不缺的,為了個小輩的錯,您跟她生氣,豈不是傷了幾十年的情份?”

  盧老夫人瞥她一眼:“她一心護著那小崽子,把我孫女兒當成草一般,就不怕傷了幾十年的情份?!你道我是存心跟她生氣不成?!原是她先惹我生氣了!”

  趙嬤嬤笑道:“都一樣是做祖母的,誰不是把自己的孫子當成心頭肉?老夫人心疼九小姐,大老夫人偏心七少爺,也是人之常情。老夫人,老奴知道您是為了九小姐生氣,只是如今九小姐沒事了,您再跟大老夫人生氣,豈不是叫九小姐為難?”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看了孫女一眼,見文怡滿眼都是哀求之色,心軟了些,板著臉道:“這有什麼可為難的?!我不過是要小輩知錯改過罷了!”瞥了陸三家的一眼:“你還愣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拿了東西走人?!”

  陸三家的如夢初醒,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忙笑著應了,行過禮便帶著兩個婆子小心地退了出去。張嬸在門外等著,得了趙嬤嬤一個眼色,便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去了。

  總算把風波平息下來了,文怡暗暗松了口氣。雖然結果差強人意,但總算比記憶中的強了許多。她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鼻頭一酸,跪下伏著盧老夫人的腿,柔聲道:“都是孫女兒不好,叫祖母如此操心憂慮。”

  盧老夫人雖然一向疼愛孫女兒,但很少見到她這樣親近自己,不由得一愣,有些不自在地道:“傻孩子,這與你什麼相干?原是你七哥的錯!這回定要叫他給你賠不是才行!”

  文怡手上一顫,低聲道:“祖母,其實孫女兒真的不要緊……”

  “就是因為你不要緊了,我才肯放過他。”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若非如此,我早就到祠堂里哭祖宗去了!不叫他受一回家法,得一回教訓,我也吞不下這口氣!”

  文怡咬了咬唇,只覺得心里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祖母會如此生氣,還不都是為了她麼?要她勸祖母在長房權勢前讓步,她實在是太不孝了!

  可是,若是不勸祖母,萬一她老人家真個為了這賠罪的事跟長房鬧翻了……

  文怡只覺得心焦不已,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盧老夫人見了嚇一跳:“可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該不會是病情反復了吧?!”

  文怡忙道:“孫女兒沒事,真的沒事!”她忙站起身來,讓祖母看到自己是真的安然無恙。

  趙嬤嬤在旁看得分明,忙道:“小姐早起只喝了一盅雞湯,怕是餓了?叫張嬸去下碗面吧。小姐久病初愈,還是先回房里歇著。”

  文怡遲疑著,見趙嬤嬤給自己使了個眼色,便知道她是要私下勸祖母,忙應了聲,辭別祖母回到後院閨房,又掛念著前頭,不知趙嬤嬤勸得如何了,坐立難安。

  過了一會兒,趙嬤嬤進來了,她忙起身迎上去,眼中滿是希冀:“祖母怎麼說?”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2 PM

第五章 午間來客

  趙嬤嬤笑道:“嬤嬤出馬,還有什麼辦不成的?”文怡頓時松了口氣,滿面感激地抱著她的手臂輕晃:“好嬤嬤,真是多虧你了。”

  趙嬤嬤慈愛的摟著她走到床邊坐下,道:“跟嬤嬤客氣什麼?我從小侍候老夫人,嫁了人又陪著她嫁過來,連你父親都是我奶大的。我在這個家待了大半輩子,說句不合規矩的話,我雖沒了兒女,心里只當你父親是我的骨肉一般,你就跟我孫女似的,見你為難,嬤嬤心里比你還著急呢。”

  文怡窩在她懷里,只覺得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體會這樣的溫暖了,忍不住紅了眼圈:“我知道嬤嬤疼我,嬤嬤一定要長命百歲,不要丟下我才好……”

  “真是傻孩子。”趙嬤嬤笑了,“其實老夫人也疼你疼得緊呢,只是她在人前習慣了板著臉,一時放不下身段,才會叫人害怕。其實她是你親祖母,有什麼話不能直說?你也是一片孝心,她不會怪你的。”

  文怡默默點頭。她不是真正的十歲女童了,人情冷暖都是見識過的,自然知道祖母待自己的一片慈愛之心。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祖母守了幾十年寡,父親又早逝,家里連一個能支撐門戶的男丁都沒有,若是祖母行止略和軟些,只怕就要被人欺到頭上了。前世祖母病倒還有去世後那段時間里,她就受夠了這種苦頭,自然不會埋怨祖母待她不夠親近慈愛,反而在心中默默立誓,這輩子定要好生孝敬祖母和趙嬤嬤,為她們多多分憂。

  到了午飯時間,文怡自重生後頭一回陪祖母吃飯,把先前那些小心謹慎都丟開了,親自為祖母布菜,又把放在自己面前的兩盤肉食都挾了許多給祖母,侍候得十分殷勤,嘴里還道:“孫女兒病了這些天,叫祖母擔憂了。祖母多吃些,好好補補身子。”

  盧老夫人看了碗里的菜一眼,面無表情地問:“你今兒倒會說話,怎的忽然殷勤起來?”

  文怡手上一頓,拿不準她是高興還是生氣,心下生了幾分惴惴,小心看了她一眼:“侍候祖母吃飯,原是孫女兒該做的……”

  盧老夫人板著臉不說話,文怡越來越不安,難道是自己勸祖母不要跟長房計較的事惹惱了她老人家?說來也是,祖母是為了自己才跟長房鬧的,自己反倒拖她的後腿,豈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她雖然有心親近祖母,但前世祖母積威多年,文怡心中還是難掩畏懼之心,手上動作便不由得慢了下來,放下筷子,耷拉著小腦袋,站在桌旁束手聽訓。

  趙嬤嬤捧著最後一碗菜進屋,見狀輕輕扯了扯了盧老夫人的袖角。盧老夫人瞪她一眼,望向文怡時,已放緩了神色:“行了,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一心為了祖母著想,寧願自己受委屈,難道祖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不成?”瞥了瞥趙嬤嬤:“有話不能直說,還要叫別人傳話!”

  文怡聽到祖母不再責怪自己了,暗暗松了口氣,只是對她後面那句話不大明白,便抬頭看了趙嬤嬤一眼,以目光相詢。

  趙嬤嬤笑了,對盧老夫人道:“這怎麼能怪小姐?老夫人天天板著臉,孩子看了也害怕呀!小姐也是擔心老夫人會生氣,才讓我緩緩相勸的。”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你倒會疼孩子!怪不得她有話只跟你說!我反倒象是只老虎似的!”說完也禁不住笑了,指了指面前的一碗菜:“這不是你愛吃的?拿下去吃飯吧!”趙嬤嬤笑著行禮:“謝老夫人賞,老奴就不客氣了!”說罷朝文怡眨眨眼,便捧著那碗菜下去了。屋中只剩下了祖孫倆。

  文怡動作越發小心了些,重新拿起筷子,從碟中專挑肥嫩多汁的肉塊往祖母碗中挾。盧老夫人一方面為孫女兒的孝順而心喜,另一方面又發起了愁:“這是專門給你做的,病好了,正要好生補補呢,你把菜都給了祖母,你吃什麼?”便把一個雞腿挾進孫女的碗中。

  文怡心中苦笑,卻還是乖乖吃了,盧老夫人看得高興,又再挾了幾筷子菜給她:“吃得香,下一頓就叫張嬸再做。”

  文怡忙道:“祖母別光叫我吃,您也要多吃點才好。”

  “好,好。”盧老夫人面上帶笑,只覺得今天的飯菜格外香。

  這頓飯祖孫倆都吃得很開心,吃完了,文怡又親手泡了祖母愛喝的香茶,給老人消食。盧老夫人歪在長榻上,放松了身體,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孫女兒閑聊,說些養身體的注意事項,又說了說孫女兒病的這幾日的情形。趙嬤嬤坐在一旁的腳踏上看著她們聊天,偶爾也插幾句嘴,面上一直帶著笑。

  眼看著祖母眼皮子有向下耷拉的傾向,文怡便輕聲問:“時候不早了,今兒天氣還算涼快,祖母要不要歇個中覺?”

  盧老夫人有些迷糊:“嗯?哦,好……”趙嬤嬤要上前侍候她睡下,文怡忙攔住了,親自扶著祖母躺下,拉過薄被蓋好,又點燃了香爐。

  待出了正屋,趙嬤嬤才念了句佛:“老夫人這些天一直惦記著小姐的病,幾日沒睡好了,如今總算能好好歇歇。”

  文怡想起前世的情形,自己似乎一直沒留意到祖母是那麼的疲累,只知道窩在自己房中休養,祖母吩咐什麼就做什麼,一點都沒想過要為祖母分憂,還以為只要乖乖聽話就是孝順了。她心下愧疚,抬頭望向趙嬤嬤,留意到對方眼下也有些淡淡的烏青,忙道:“嬤嬤也累了吧?祖母睡著,身邊有我守著就行了,嬤嬤回屋休息一下吧?”

  趙嬤嬤笑道:“這如何使得?小姐哪里是會侍候人的?況且你才病好,正是要好生靜養的時候,小姐你才該回房休息去呢。今兒沒什麼事要做,嬤嬤就在這屋里守著老夫人,有空了自會打個盹,不會累著的。”

  文怡哪里肯依?好說歹說要她回房間,趙嬤嬤一臉為難,最終讓了一步:“要不我就在旁邊廂房里歪一歪,小姐也過去睡一覺如何?老夫人要叫人,我立時就能聽見了。”

  文怡勉強道:“那我就在祖母身邊坐著閉目養神,祖母要叫人時,我去應著就行,嬤嬤就放心歇著吧。平日都是嬤嬤侍候祖母,如今我也該盡盡孝心。祖母這些天的疲累都是因我而來的,好歹讓我盡點心意。”

  趙嬤嬤聽了,也不再攔她,只是囑咐她一旦累了就得回房去。文怡笑著應了,推她進了廂房,又去拿被鋪,趙嬤嬤笑道:“快放下,你哪里做過這些事?”文怡在前世出家數年,早就做慣這些粗活了,況且如今天氣炎熱,蓋的被褥也不厚重,她抱起來並不吃力。仔細地將被褥鋪好後,她還將身上佩的香袋放在枕邊用來驅蚊。趙嬤嬤見了又驚又喜:“小姐真聰明,你是從哪里學會這些的?”文怡笑而不言,只是過來扶她睡下。

  張嬸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小聲喊了句:“趙嬤嬤!”文怡心中不喜,面上卻沒露,淡笑著問:“怎麼了?”張嬸小聲道:“長房的人又來了,在前頭等著呢。”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事情不是結束了嗎?她們六房都不追究了,長房的人還來做什麼?難不成為著她給了一個婆子沒臉,就要來算賬不成?!

  趙嬤嬤忙爬下床走出去:“老夫人才睡下,別擾了她的清靜。我跟你去見他們。”文怡上前道:“我也去!”趙嬤嬤訝然回頭:“小姐,你去做什麼?當心那些人不會說話氣著你。咱們已經夠忍氣吞聲了!”文怡搖搖頭:“祖母睡著,我便是這家的主人,有些話你們不好說,我卻是說得的。”說罷便徑自往前院走。趙嬤嬤呆了呆,方才追了上去,只覺得小姐好象病了一場後就變了許多,跟之前乖巧柔順的模樣相比,似乎多了些主見。

  文怡走到前院,仍是在那個花廳,來的人卻不完全相同。除了陸三家的,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穿著綢衫,下系羅裙,戴著金簪,腕上一對碧玉鐲子,襯得那肌膚如雪一般,儼然是一副富家千金的模樣,但文怡認得那張臉,正是長房伯祖母於老夫人跟前的大丫環如意,不敢怠慢,便露出了幾分笑模樣:“原來是如意姐姐?姐姐今兒怎麼有空來?”

  如意笑著行了個萬福禮,道:“今日老太太派了幾個人來向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問好,不料那有眼無珠的刁奴胡作非為,惹得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生氣,陸嫂子回去說起,老太太發了好大一頓火呢,立時就命人將那刁奴捆了,送過來給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發落。奴婢是奉了老太太的命前來給六老太太賠不是的,還請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別惱了我們老太太才好。”說罷看了看文怡身後,面露疑惑:“不知六老太太……”

  趙嬤嬤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們家老夫人正歇中覺呢,原不曾想過這時候會有客來!只是不知那劉婆子在何處?不是說押過來了麼?”

  陸三家的忙上前道:“劉婆子如今押在門外,生怕六老太太見了她生氣,因此不敢叫她進來。只要六老太太發話,是打是罵她都甘心領受!”

  若是前世的文怡,聽到這話說不定就真的感動了,但她經歷過幾年人情冷暖,卻免不了多想幾分,轉頭望向大門方向,果然看到有兩個粗壯的婆子押著劉嬤嬤,跪在門檻外,有不少行人經過,都會停下來多看幾眼。文怡認得那些都是顧氏族人,不由得懷疑,伯祖母此舉是不是有別的深意?

  一轉頭,她看到張嬸正在門外偷偷往屋里看,便吩咐道:“張嬸,你讓張叔關了大門吧,這樣人人都能望進來,成何體統?”張嬸嚇了一跳,訕笑著去了。

  文怡又回過頭來對如意笑笑,道:“伯祖母太客氣了,既是一家人,祖母與我又怎會為了這點小事惱了她老人家?我年紀雖小,也知道伯祖母家大業大,底下奴僕無數,焉能個個約束得過來?奴大欺主,原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更何況那位嬤嬤是大伯母的人,原比別人尊貴些,不好將她當成尋常僕婦對待的。還請姐姐將這位嬤嬤帶回去,回稟伯祖母,就說祖母歇下了,文怡大膽做主,先謝過伯祖母,只是這位嬤嬤到底是大伯母和七哥哥的人,要罵要罰,自有她的主人處置,文怡不敢越俎代庖。伯祖母的心意,文怡已知曉,兩家原是同氣連枝,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而生分的。”

  如意驚訝地看著她,只覺得這位九小姐與大壽那日見到的模樣相比,似乎變了許多,連口角都伶俐了,便笑道:“九小姐真是越來越聰慧了……”想了想,又道:“既然九小姐這麼說了,奴婢就把人帶回去。只是還有一件事——”頓了頓,“先前送過來的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送給九小姐補身子的,九小姐怎的就還回去了?難道是嫌東西不好?”

  文怡微笑道:“東西是好的,只是我如今已經痊愈,用不著了,白放著太可惜,倒不如還給伯祖母,日後自有更需要它們的人去用。”

  如意嘆道:“九小姐不必多說了,我們老太太明白,定是六老太太還在惱她,所以才把東西還回去的。只是那些都是我們老太太心疼九小姐,才送過來的。九小姐,奴婢大膽說句,哪怕是九小姐病好了,還要補身體呢,要是另外去買,又要費功夫,倒不如把東西收下,我們老太太也安心些。”

  文怡默然不語。那劉嬤嬤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她要是收了東西,豈不是自賤了身份?

  如意見狀,眼珠子一轉,又勸道:“奴婢知道了,是因為那劉婆子嘴巴壞,說了些不好聽的話,才讓九小姐生氣吧?其實她本就是個嘴臭的人,九小姐不必跟她一般見識。不管怎麼說,我們老太太是一片真心,九小姐不收,顯見是因為心里還在埋怨我們老太太了?”

  文怡眉頭一皺:這話要如何回應?

  “這話叫人聽了就生氣!”門外傳來一把蒼老的聲音,卻是盧老夫人扶著張嬸進來了。文怡飛快地看了張嬸一眼,面上閃過一絲惱怒。




第六章 長房之行

  盧老夫人面上還帶著氣惱,一邊走進屋一邊怒道:“敢情我孫女不接東西就是不敬尊長了是不是?!”

  如意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一心勸九小姐收下東西而已。這原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

  “所以我們不收,就是不知好歹了?!”盧老夫人一巴掌拍向桌面,震得桌上的茶碗嘭嘭作響。

  如意不敢多說,只是跪下低頭道:“奴婢不敢,原是奴婢一時心急,才說錯話了。”盧老夫人冷哼一聲,撇開頭不理她。

  文怡走過去扶她坐下,勸道:“祖母別生氣,想必如意姑娘不是有意的,不過是在跟孫女兒說笑罷了。”盧氏聞言,神色放緩了兩分,但眉間的怒意仍在。文怡留意到如意眼中閃過的一絲感激與驚喜,心中暗嘆:她哪里聽不出對方話里的深意?但已經決定了要交好長房,有些事就不能太較真了,況且伯祖母身邊的近身侍女,對主人的影響是很大的,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想到這里,她又望向張嬸,眼中帶著不悅:“方才不是吩咐過你了?你怎麼能去吵醒祖母呢?!”張嬸脖子一縮,賠笑道:“小的生怕小姐吃虧……”

  盧老夫人朝孫女擺擺手:“你本就該叫我起身才是!”轉向如意,見對方態度恭順,又想著這丫頭一向待自己是極尊重的,神色又放緩了些:“你興許是無意,但你說了那些話,就是想逼我孫女收下東西。收不收的原是小事,只是底下人的閑話叫人聽了生氣,你們老太太若是有心,把家里人約束好就夠了,用不著天天送東西來,九丫頭年紀小,受不起這些福份!”

  如意低頭應是,又道:“老太太已命人將劉婆子押到門外,聽從六老太太發落,雖說九小姐大度饒過了她,但六老太太還當教訓她一頓才好。”

  盧老夫人聽了,微微有些詫異,望向孫女,文怡忙道:“孫女想著,那劉嬤嬤雖有錯,到底是大伯母的人,孫女是晚輩,實在不好發落她,因此便請如意將人帶回去,讓她自個兒的主人處置。”

  盧老夫人皺皺眉,點了點頭:“你想的也有道理。”又說:“我們雖不收東西,你伯祖母卻也是一番好意,你就去謝她一謝,省得她不放心,還要派人來看你是不是真的好了。”頓了頓,陰陽怪氣地添了句:“說不定會怕你回頭又訛她呢!”

  如意越發惶恐了:“都是奴婢的不是,我們老太太絕沒有這樣的想法!六老太太請千萬熄怒!”

  “起來吧!”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叫人看見了,還以為我不知好歹地拿別人家的奴婢出氣呢!”

  如意小心翼翼地起身,賠笑道:“我們老太太也惦記著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呢,要是能親眼看到九小姐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當然高興!”盧老夫人冷哼,“我孫女沒事,她孫子就不用挨家法了,指不定還可以跟人說,是我在大驚小怪呢!你也不必多說什麼,我孫女去謝她便夠了,還用不著我親自上門去賣乖!”

  如意不敢再說什麼,文怡小心地勸了祖母幾句,扶她回後院歇下。盧老夫人對她道:“讓趙嬤嬤陪你去,遇事也能有個照應。”

  趙嬤嬤忙應了聲,文怡卻道:“趙嬤嬤去了,祖母身邊豈不是沒人了?張嬸還有許多活要干呢,難免顧此失彼,不過是幾步路,孫女兒獨自去便行了。長房的人再兇惡,也不會把孫女兒吃了的,難道她們不要臉面了?”

  盧老夫人想想也是,便應了,卻又囑咐:“你去了只管道謝便是,不管你那些兄弟姐妹們怎麼對你,都不必理他們!”

  文怡知道祖母是怕自己再次吃虧,心里一暖,笑道:“祖母放心,孫女雖然自知家世難敵長房,但好歹也是同出自一個祖宗的,都一樣是顧氏子孫,又怎會妄自菲薄?”

  趙嬤嬤叫了聲好:“這話說得好!這才是望族之家出來的姑娘!”

  盧老夫人聽了也心喜:“說得不錯,咱們家原不輸給他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便是我們家絕了戶落魄了,他們又能風光幾年呢?!不好生收斂些,對著族人也這般囂張,日後還不知會如何呢!”

  文怡笑笑,她不知道長房會風光幾年,至少在十幾年後,長房的嫡女仍能帶著大群護衛在京城街頭橫沖直撞,甚至連皇後娘娘都跟她以姐妹相稱,這麼看來,自家還是避讓些,只要長房的人不過分,有些閑氣就忍了吧。

  不過這些話她是不能對祖母說的,只能含糊地道:“不管他們家如何囂張,孫女只依禮行事,上一回原是孫女少不更事沒提防,這回可不會再犯一樣的錯了。”

  盧老夫人很滿意,文怡再侍候她睡下,添了一小塊安神香,才回房換了出門的衣裳,出得前院來。如意與陸三家的已經等候多時了。

  顧莊面積不小,宅子也多,為了方便女眷出行,人們都是以馬車代步。宣和堂只有一輛半舊的小馬車,可容兩三個人同坐,掛的青布車簾洗得發白,但看上去還算干凈,只是終究帶了幾分落魄的意味。

  如意探問是否需要從宣樂堂叫一輛馬車來,文怡搖頭:“我家有馬車。”便叫張叔套了車子,回頭帶了幾分厲色,囑咐張嬸:“好生看守門戶,祖母已歇下了,沒事別去打擾,若有什麼難以決斷的,只管去問趙嬤嬤。嬤嬤不點頭,不許放外頭人進門!更不許隨意開門跟人閑話!”張嬸有些駭然,不明白這向來溫順的小主人怎會忽然如此嚴厲,但總算還記得主僕之別,結結巴巴地應下了,文怡方才上車起行。

  馬車出了大門,文怡掀起車簾一角,看到原本跪在門前的劉嬤嬤已經不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押回了宣樂堂。她移開視線,放眼打量外頭的景象,腦中回想著記憶中的顧莊。一時間,感觸萬分,她微微紅了眼眶。

  顧莊位於平陽城以北八九里處,背靠太平山,緊鄰太平江,水陸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是個定居的好地方。顧氏先祖攜家帶口來到此地落戶,就是看中這里的位置優越,不但離平陽城近,順著水路前往太平江與東江交界處的大埠康城,也不過兩日功夫,再往前去出海口處的第一大港歸海城,也只是七八天的路,十分方便,且氣候宜人,物產豐富,更難得的是,當時這塊地還是無主的,完全沒有開荒。後人常說,顧氏先祖當年能慧眼選中這塊福地,而不是在大城里安家,實在是有先見之明。如今顧莊已經有數千人口常住,除了顧氏族人,還有世代執役的奴僕、依附而來的工匠、佃戶、商人等等,市集、商鋪、作坊、酒館……應有盡有,十分熱鬧,

  當年那位顧氏先祖決定在顧莊安家後,曾十分仔細地規劃過莊上的房屋。因他連元配、兩任繼室與二房、妾室在內,一共生了九個兒子,其中六個大的都是嫡出,便在顧莊正中建了一個大宅院,自己帶著妻妾與嫡長子一家入住,然後在宅院左右兩邊建了兩個小些的宅子,給元配所出的另兩個嫡子與其家眷居住,後排並列的三個再小些的宅院,則是給兩任繼室所出的三個嫡子備下的,三個庶子的宅院又再往後排,然後圍繞著這九個主院,再建祠堂、學舍、糧倉、僕役住房等建築。之後近百年間,顧氏族人不斷繁衍,有的族人分家時建了新宅子,也有族人外遷到異地,這九個主院早已不再是最初的模樣,加上莊子里搬來了不少外地人,添了許多房屋,又慢慢增添了商鋪酒館作坊等,碼頭也改建了,范圍不斷擴大,到今天已經是個小鎮的規模。

  文怡所在的六房,就住在九個主院之一的“宣和堂”,正是第二排主院中最西邊的宅子。早在她父親過世後不到一年間,原本三路五進的宅院已經縮減到只剩下中路三進的面積,其余部分都由其他族人占去了。記憶中,前世與長房翻臉後,不過三四年功夫,那三進的院子又叫族人占了一進去。

  文怡回憶起往事,緊緊抿住嘴唇,壓下心頭的悲憤。她知道自己家是絕戶,沒有男丁支撐,祖傳的田產已經在父親去世後叫族中收回了,只有每月固定分一筆錢糧過來。除此之外,她們祖孫二人,便是靠祖母與母親的陪嫁度日。祖母與母親都是出自大家,陪嫁不少,因此家中現下還算寬裕,除了受些輕視,日子並不算難過。只是在與長房反目後,家計才漸漸轉壞,終於在舅家討回母親陪嫁的奩田,以及祖母病重延醫後,一敗塗地。

  文怡將眼中的淚光輕輕拭去,深呼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如今長房與六房之間的矛盾已經有了緩和的希望,只要她將這件事抹平了,日後便可再圖大計。既然佛祖給了她重生一次的機會,她又怎能辜負佛祖的好意?上一世的悲劇,這一世絕不會再重演了!

  車窗外傳來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她再往外看,便發現是八房與九房的幾個小堂弟,都是六七歲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其中九房的小十一正得意地向堂兄弟們炫耀他母親給他做的新書包,還嚷嚷著要給母親買她愛吃的糕點,他母親一高興,說不定就能給他生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妹妹了。

  文怡眼中閃過一絲艷羨,又很快被路過的一處宅院吸引了目光。那正是她前世在祖母過世後寄居數年的去處,二房四伯父顧宜正的宅子。那時候,四伯父位居族長,是個嚴厲的人,待她雖不算刻薄,卻也不親近慈愛,到了說親的時候,更是……

  文怡咬咬牙,輕輕晃頭,仿佛要將那些不愉快的過往都拋開。這時,車停了一停,車廂外傳來婆子跟人打招呼的聲音,接著吱呀一聲,似乎是一扇大門打開了,馬車再次動起來,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再度停下。一陣腳步聲過後,馬車又再往前行了一段路,方才從車廂外傳來如意的聲音:“九小姐,到了,請九小姐下車。”接著便掀開了簾子。

  文怡扶著她的手躬身出了車廂,立時便有婆子送上腳凳,供她踩踏下地。她歪了歪頭,發現駕車的已經不是張叔了,換成一個不認得的婆子,張望四周,發覺自己身處一個陌生的院落,四周花木繁密,墻頭與月洞門都修飾得十分清雅,應該是到了內院。

  記憶中的宣樂堂已經十分模糊了,文怡拿不準自己是不是曾經到過這里,聽到如意請自己隨她走,便拋開雜念,跟在如意身後往伯祖母居住的院子走去。

  於老夫人住在宣樂堂中路後方的萱院,是個三進的大院落,門口掛著烏底金漆的匾額,上書“金萱忘憂”四字。進得院門,滿目都是穿紅著綠的年輕丫環,笑吟吟地迎上來——卻不是迎向文怡,而是迎向如意的——口稱:“姐姐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老太太正念叨呢!”又有人說:“蘇家姑太太過來了,五福姐姐心急著要尋姐姐去呢!”

  如意心中疑惑,但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叫丫頭們去向於老夫人稟報九小姐前來之事,又恭敬地請文怡在前院坐一坐,用杯茶歇一歇。

  文怡聽聞伯祖母有客,也沒說什麼,便隨著如意去了,誰知還不到地方,便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過來,道:“老太太叫快請九小姐去呢!”如意怔了怔,小聲問她:“那蘇家姑太太……”那丫頭輕輕搖頭,沖著文怡笑:“九小姐,快隨奴婢來吧。”

  文怡認得她是於老夫人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頭,名喚五福,略一沉吟,又瞥了如意一眼,見她也笑著請自己,便應了聲,隨她們往後頭去。

  誰知才拐了一個彎,迎面便來了一個十二三歲的美貌少女,穿著淡紫衫子,素色紗裙,腰間系著碧玉佩,頭上綰著珍珠釵,窈窈窕窕,娉娉婷婷,人人見了都禁不住暗暗誇一句:好一位小佳人。

  文怡卻心下大震,面上的淡然幾乎維系不住,好不容易才將眼中的怨恨掩飾下去,重新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只是心中的酸楚仍舊翻滾不已。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眼睜睜看著她送命的六堂姐文慧。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2 PM

第七章 言語譏諷


  文慧比文怡要大上兩歲,這時候已經出落得十分高挑了,眉眼倒是還未完全長開,不象前世再遇時那般麗色奪人,卻也是一副美人胚子,端得是清麗脫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就象是兩顆黑瑪瑙珠子。只是眼下這對瑪瑙珠子正緊盯著文怡看,眼角雖是彎彎的,眼里卻不見一點和氣模樣。

  文怡雖已鎮定下來,但被她這樣盯著,也覺得十分不自在,又見她只是盯著自己,既不開口說話,也不讓路,倒叫自己不好往前走了,心下便有了幾分惱意,疑心這位堂姐是在給自己下馬威,八成是為了那位七堂兄吧?

  如意與五福悄悄對望一眼,後者便上前笑道:“六小姐不在老太太跟前,怎的出來了?”

  文慧眼珠子一轉,便盯住了她,似笑非笑地道:“難道我就不能出來了?!這是誰家的規矩?”

  五福一窒,面上訕訕的:“是奴婢說錯了,因方才見六小姐在老太太跟前說話,老太太聽得極歡喜的,眼下六小姐忽然出了屋子,奴婢生怕是老太太有什麼吩咐,故而多嘴問了一句。”

  文慧扯了扯嘴角:“便是祖母有什麼吩咐,一屋子丫頭,叫誰不行?難不成我就是那跑腿傳話的人?”

  五福臉都紅了,如意見狀忙替她解圍:“五福姐姐並不是那個意思,六小姐千萬別多心。”

  文慧瞥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一邊兒去,我要跟九妹妹說話,你們都離遠些!”

  五福和如意對望一眼,應聲退後,後者退到第十步,便站住不動了,五福輕碰她袖彎,以眼相詢,她便小聲道:“不能離得遠,萬一再出事……”五福一個激靈,反應過來,便也不再後退了。

  文慧沒理她們,只是盯著文怡瞧。文怡先擠出一個笑,道了聲萬福:“六姐姐好,多日不見了,六姐姐安好?”

  文慧挑挑眉:“我好得很,九妹妹看起來也挺好麼……怎的我前幾天聽說,九妹妹都快不行了呢?”

  文怡心下大怒,卻不敢露出來,只是勉強維持著面上的笑容:“只是有些兇險罷了,多虧王老太醫醫術高明,將妹妹救回來了。多謝六姐姐惦記。”

  “那就好。”文慧笑笑,眼中閃過一絲嘲諷,“既然沒事了,就別把事情到處嚷嚷,叫人以為我們家的男孩子真的不懂事。什麼大不了的?一點小傷風,也值得鬧得人盡皆知?”

  文怡忍住氣,咬牙低頭道:“多謝六姐姐教誨了。正是因為先前病得有些兇險,如今好了,怕伯祖母擔心,妹妹方才過來請安的。伯祖母方才傳話要妹妹進去,只怕現下等得心急了,請恕妹妹失陪。”說完又是一禮,也不管文慧是否有回應,便徑自往前頭走了。五福與如意見狀忙跟了上去。

  文慧皺著眉,看著文怡的背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心中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這個九堂妹今天在自己面前仍舊是一副恭順模樣,但聽她說的那些話,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隱隱帶著深意。難不成她還敢心生不滿麼?!文慧撇撇嘴,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不過是個落魄旁枝的族妹,日常用度都要靠自家接濟,一向跟著個老寡婦過活,少見外人,又才過了十歲生日不久,只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孩子罷了,能有多大的心思?她七弟那般聰明伶俐,又比九妹大一歲,還藏不住話呢,一天到晚瘋玩,九妹怎可能比他還要聰明?

  想到弟弟,她又不由得看向後院,記起那位蘇家姑太太帶來的小女孩,算起來年歲跟九妹差不多大小,家世、容貌都不錯,只是人太呆板了些,哪里配得上自家弟弟?她真想不明白,祖母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小七才多大年紀?!

  文怡一路疾行,袖下雙手握拳,指甲掐得掌心生疼,暗暗發抖。聽見如意在後頭喊自己,她方才深吸一口氣,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笑笑:“兩位姐姐,可是我走得太快了?真對不住。”

  如意喘了兩口氣,笑道:“哪里,是奴婢怕六小姐累著了。”五福看她一眼,往前趕了幾步,示意守在門口的媳婦子掀開簾子,方才露出燦爛的笑容,進門高聲道:“老太太,九小姐到了。”

  屋內的說話聲靜了一靜,然後便響起了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快讓孩子進來!”五福回頭笑著請文怡,文怡迅速整了整衣裳頭發,面帶微笑地跨進門去,便有兩個丫頭迎上來引領,轉過黃花梨鹿鶴遐齡落地大屏風,穿過中堂,轉向西邊的暖閣,迎面便是一陣百合清香,放眼望去,滿屋子都是綾羅綢緞、珠翠環繞,晃得人刺眼。文怡多年不見這種景象,倒是先怔了一怔,但她是念慣了出家人四大皆空的,轉瞬反應過來,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朝著正座的老婦人行禮:“侄孫女兒給伯祖母請安。”便有小丫頭在地上鋪了棉墊,顯然是要文怡磕頭了。

  文怡有些意外,便是一族中的長輩,平日見面,也不過是道個萬福罷了,只有大日子或是久別之後上門請安才會磕頭的,自己幾天前方才來過,如今長房擺出這個架勢,是想做什麼?

  她這里一遲疑,于老夫人便先發話了:“我侄孫女兒來見我,你們拿這些東西出來做什麼?叫姑太太看了笑話,快撤了!”丫頭們飛快地將墊子撤了下去。

  文怡心里起了提防,又再躬身行禮:“是侄孫女兒禮數不周了。”于老夫人身側,坐著一個打扮華貴的婦人,年約三十歲上下,氣派不凡。她下手還坐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長得白玉娃娃一般,女孩子年紀不過十歲上下,男孩子則要小一些,顯然就是丫頭們提到的“蘇家姑太太”一家了,只是不知是什麼來歷。在文怡的記憶中,顧氏一族並沒有嫁到蘇家的女兒。不過無論如何,顧氏一族在外人眼中是“詩禮傳家”的望族,若有一點不合禮數的地方,都會叫人笑話的。

  于老夫人笑著一臉慈愛,對文怡擺擺手:“原是丫頭們糊塗了,哪里是你的錯?”又罵身邊的大丫頭:“你們是怎麼管教小丫頭們的?慣得她們連人都認不得了!”大丫頭們忙請罪,又走到一邊罵小丫頭們:“九小姐前幾天才來過,你們難道不認得?又把那勞什子拿出來做什麼?!”小丫頭們不敢辯解,低頭認罪,待退到外頭,才相互抱怨:“平日里來打秋風求老太太的太太奶奶少爺小姐哪里少了?誰不是磕頭磕得歡歡喜喜的?老太太也沒說什麼,今兒偏改了規矩!”

  西暖閣中,于老夫人正對那蘇家姑太太道:“叫姑太太笑話了,這是我侄孫女兒,六房的九丫頭。她父親就是老七宜誠,中過舉人的,姑太太可還記得?可惜幾年前夫妻雙雙亡故了,留下這個孩子孤零零的,好不可憐。”文怡眼圈一紅,連忙壓下心頭悲傷。

  蘇家姑太太收了笑容:“原來是他?從前倒是聽我兄弟說過,實在可惜得緊,聽說學問極好,人品也十分難得。”感嘆一番。

  于老夫人於是又叫文怡給蘇家太太見禮,文怡不知對方來歷,倒拿不準該怎麼稱呼了,如意悄悄在背後提醒她:“這是咱們家三姑太太婆家的小姑子,是京城蘇家的當家主母。”文怡一聽就明白了,于老夫人生了兩子一女,其中女兒嫁給了恆安柳氏一族的嫡長子,丈夫有兩個姐妹,一個是東平王正妃,這想必就是另一個了。說是姑太太,其實是拐著彎的姻親。她忙上前行禮,仍舊稱呼為“姑太太”。

  蘇太太連忙扶她起身,打量幾眼,贊道:“府上的姑娘教養極好,我早就聽說了。今日一見,才知道名不虛傳,不但老夫人的女兒出色,連孫女兒、侄孫女兒也都知書達禮,倒叫我不好意思呢。”又叫丫頭去備一份豐厚的表禮,謙虛道:“匆忙之間,略簡薄了些。”又給她介紹自己的一對兒女。

  蘇家長女英華,與文怡是一般年紀,生得清秀不說,小小年紀,眉眼間已帶了一股濃濃的書卷氣,面上帶著淡淡的笑,舉手投足都十分從容,以她的年紀來說,有些太過穩重了,但文怡發現對方望向自己時,眼神十分純粹,一點輕視都沒有,心里便覺得歡喜,也生了幾分親近之心。

  而蘇家長子厚華,年方七歲,性情憨厚,也叫人喜歡。

  文怡正想跟蘇英華多聊幾句,便被于老夫人叫過去了,雖覺惋惜,卻不敢說什麼,面上還帶著溫順的笑。

  于老夫人叫她在跟前坐了,拉著她的手,親切地問她身體情況如何了,祖母這幾天是否安好,又說如果有什麼想吃的,盡管提出來。文怡見她沒提起劉嬤嬤的事,也就順著口風應了幾句。于老夫人回頭對蘇太太笑道:“這孩子說來也可憐,自小生得單薄,前些日子,因為小七那孩子惡作劇,把這孩子嚇得不輕,幾天了,臉色還有些蒼白呢。”文怡心中一動,看向蘇太太。

  蘇太太不知詳情,聽著還以為是尋常孩童搗蛋的小事,笑道:“男孩子小時候調皮些也是有的。我瞧著七少爺倒還好。”

  于老夫人嘆息著搖搖頭:“他年紀也不小了,還跟小時候似的胡鬧,也不知道幾時會穩重起來。”

  “祖母這話倒有些冤枉七弟了。”文慧笑意盈盈地走了進來,“七弟平時還是很穩重的,那天是因為見祖母高興,光顧著討您喜歡,卻忘了九妹年紀還小,身體又弱,經不住他的玩笑。他心里可是懊惱得很呢!”轉向文怡:“九妹妹,你說是不是?”

  文怡臉上漲紅,忙低了頭,文慧笑道:“這是害羞了?都是自家親戚,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轉向蘇太太:“我這妹妹一向靦腆得緊,姑太太別笑話。”

  蘇太太笑盈盈地道:“怎麼會呢?我倒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呢,女孩子家,還是斯斯文文的好。”

  文慧臉上的笑沒掛住,但很快又揀了起來,坐到祖母身邊撒嬌說:“祖母,姐妹們馬上就到了,小七問,他能不能也進來一起玩笑?”

  于老夫人慈愛地道:“叫他一起來好了,姑太太也不是外人。”

  蘇太太笑瞇瞇地搖著團扇,看了女兒一眼,沒吭聲。

  很快,門外就響起了一片歡聲笑語,接著腳步聲傳來,暖閣里轉眼便湧進一大群人。

  來的是長房二伯父所出的嫡女,五堂姐文嫻,以及庶出的十堂妹文娟,當然也少不了那位七堂兄文安了。加上各人的丫頭婆子,足有一二十人,但秩序卻不亂,待眾人見過禮,各自就座後,便有八九個人退了出去。

  文嫻上前拉住文怡的手,笑道:“九妹大好了?這幾天大家都在擔心呢。”

  文怡心中有氣,只淡淡笑道:“多謝五姐姐想著,妹妹已經沒有大礙了,王老太醫說,只要不再受涼發熱,再休養上十天半月,就沒事了。”

  蘇太太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于老夫人,然後將目光投向旁邊的文安。文安正湊上來跟蘇英華搭話呢,後者只是淡淡笑著,並不理會他,厚華在旁奶聲奶氣地道:“七表哥,夫子說了,男女七歲不同席,你怎能跟我姐姐坐在一起?”文安臉一紅,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于老夫人喝住文安,道:“你沒瞧見你九妹妹在這里?!先前是怎麼說的?為你一個胡鬧,叫你妹妹受了驚,如今她來了,你還不快給她賠不是?!”

  文安一臉不自在地磨蹭過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文怡端坐不動,兩眼直盯著地面,心下已拿定主意,一定要叫他給自己賠禮才行!

  也許是見祖母一直厲色盯著自己,文安終究還是低頭長揖一禮:“九妹妹,原是我胡鬧,叫你受苦了,請妹妹原諒則個。”

  于老夫人笑了:“這才是咱們這樣人家孩子該有的禮數。做錯了就該賠罪。”又對文怡道:“你哥哥不懂事,以後再不會這樣了,你就……饒了他吧?”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第八章 兩位誥命

  文怡騎虎難下,只覺得人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都有深意,偏又有氣撒不得,勞記著自己今天是來交好而不是翻臉的,才強忍著氣朝文安回了一禮:“妹妹不敢,七哥……快請起吧。”

  文安歡喜地站直身體,撲到祖母身邊,撒嬌道:“祖母,九妹妹原諒我了,祖母不再生氣了吧?”

  于老夫人瞪他一眼:“瞧你這個猴樣兒!叫姑太太看了笑話!”

  文安笑嘻嘻地,又沖蘇太太作揖:“姑太太必不會笑話我!”後者笑笑,拉住他問他愛吃什麼,平日有什麼喜好,讀了什麼書,之類的,又問起了文嫻等,待表禮送上來,一群人更是嘰嘰喳喳地說成一團。

  文怡靜靜地坐在邊上,冷眼看著這副場景,絲毫沒有要參與進去的意思。橫豎她的來意已經達成了,長房不再說什麼,她六房自然不會上趕著給自家找不痛快。她在心中默默念著佛經,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

  沒過多久,幾個孩子便說好了到花園里去吃茶賞景,于老夫人樂得看兩家小輩相處融洽,便勸蘇太太放兒女一起去。蘇太太無奈,叮囑丫環奶媽子們跟緊了,方才點頭放女兒兒子離開。

  文嫻立刻便吩咐自己的丫頭去準備茶水點心,于老夫人連聲說:“叫廚房和茶房的人用心備去,必得要是上好的,凡我這里有的,都可送去。”

  文慧聽著她的話,忽然對侍立在旁的如意道:“今兒早上不是說有荔枝?都送到後花園去吧。”

  如意愣了愣,笑道:“六小姐……那是二老爺特地托了人淘換來孝敬老太太的,總共才十斤,老太太還說,要備著晚上擺席時……”

  文慧臉色一沉:“你沒聽到祖母方才的吩咐?你有心要跟主人對著干是不是?!”

  如意忙低頭認錯。于老夫人遠遠聽見了,笑道:“我的婢女自然是偏著我的,六丫頭,你別為難她了。那荔枝雖好吃,吃多了我受不了,你就拿些去吧。”文慧高高興興應了,回頭朝如意輕哼一聲:“聽到沒?還不快送過去?!”便扭頭去拉蘇英華了。

  一直縮在旁邊當背景的文娟小聲對著姐姐文嫻道:“那果子是父親托了好些人才弄到手,特意孝敬祖母的,六姐姐怎麼也不問我們一聲?”文嫻橫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說話了。

  蘇英華被文慧拉著往外走,有些吃不消她的笑臉,一回頭,望向文怡:“九表妹不去麼?”

  文怡怔了怔,站起身來,文慧笑著拉過蘇英華:“九妹才病好,身子弱,吹不得風,去了反倒不好。”文怡笑笑,對蘇英華道:“正是呢,姐姐自去就好,後花園……景致不錯的。”蘇英華認真盯了她幾眼,方才隨文慧他們去了。

  如意送了茶上來,小聲問文怡:“九小姐愛吃什麼糕點?我叫她們送上來?”文怡搖搖頭:“不用了,多謝姐姐。”

  如意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靜靜退下。到了外間茶水房,五福拉過她悄聲問:“你怎的忽然對九小姐這般客氣起來?”如意冷笑道:“人家待我客氣,我便待人家客氣些,又怎麼了?總比我們待人客氣,卻反要受氣來得好!”

  五福“噓”了一聲,四周看看,低罵道:“你要死了,這是什麼地方?!便是心里有話,也不能說出來!咱們是什麼身份?人家是什麼身份?你今兒怎麼糊塗起來?!”如意抿著嘴不說話,五福不放心,又囑咐她:“咱們做丫頭的,要巴結主子也得找對人,九小姐是什麼身份?絕戶的女兒,家里祖母又是個不中用的。上頭看在同出一族的份上,才多照拂些,可不能跟咱們家的小姐相比!她那樣的家世,將來結親也尋不到好人家,你離她近了,又有什麼好處?!”

  如意又忍不住冷笑:“姐姐也將我看得太下作了,我是那上趕著巴結主子求好處的人麼?!我不過是見九小姐待人和氣,又是個心腸好的,對我一個丫頭也很客氣,見她受委屈,才想著安慰她幾句罷了。她才多大點年紀?我就算計起她的親事來了?姐姐把我當成了什麼?!”

  五福也在後悔自己說錯話了,忙賠了不是,又勸道:“我知道你向來是個軟心腸,覺得九小姐可憐,就偏著她些。可你也不想想,若你不是老太太身邊的人,她能對你這般客氣?咱們呀,還是跟緊了老太太要緊!”又勸了幾句,方才走開。

  如意皺著眉站在原地生了一會悶氣,還是覺得自己沒看錯人,是五福想多了,九小姐才多大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思?那不成精怪了嗎?就算九小姐真的是有所圖,那也比六小姐張嘴就氣人來得強!於是便將五福的話拋開,從櫃中取出兩個白玉盤子,裝了滿滿兩盤荔枝,一盤叫小丫頭送到後花園去,一盤送去了西暖閣。

  西暖閣中,于老夫人跟蘇太太正聊著閑話,文怡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聽著。本來她是想要告辭的,因蘇太太嘆了句:“現在的孩子們都沒耐性了,連多陪長輩一會兒都不肯,英華和厚華在家時還好,到了這里見著許多表兄弟姐妹們,也都按捺不住了,不像你家九姑娘,還安安靜靜地坐著,實在是斯文得緊。”蘇太太這話一出,文怡還真不好立時便走人,只好賠笑著端坐。

  于老夫人卻沒說什麼,只吩咐丫頭們一句給九小姐上茶點,便專心跟蘇太太聊起了天,先是打聽京中的情形,還有大兒子的事,便感嘆道:“我統共就只有三個孩子,閨女不必說,到了你們柳家,自然是不用愁的。大兒子在京里,辦事也還算勤勉,他又是個穩妥的性子,自不會出什麼差錯。唯有留在我身邊的這個小兒子,叫我操心。他也不是沒有功名,可就是差了點運氣,當年中了進士,朝廷本來要授官的,為著他父親沒了,只好回家守孝,三年過去,再到部里托人,好缺都叫人占了去,好不容易等了幾年,終於輪到他了,他偏又病了!結果一直蹉跎到今日。年初我大兒子還曾寫過信回來,說是看好了一個地方,要給他弟弟謀缺的,不知怎的一直沒有回音。我又怕去信催得急了叫大兒子埋怨,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呢。”她低頭抹了抹淚,抬頭問,“聽說……朝中有些不太安穩?不會對文安他父親有什麼妨礙吧?姑太太,你是才從京里來的,能不能給我老婆子說道說道,叫我安安心也好?”

  蘇太太臉上閃過一絲難色,躊躇了一會兒,才道:“論理,外頭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是不該管的,但聽得老夫人這般慈母心腸,我也是做母親的,怎能不感同身受?聽外子說,京中也沒什麼大風浪,不過是幾只小魚小蝦在作怪,顧大人只要忠於王事,就不會牽連到他身上,老夫人自可安心。”

  于老夫人念了聲佛,謝道:“若不是姑太太告訴我,我不知還要提心吊膽到幾時呢!說來也是,我那兒子向來是笨笨的,只懂得聽從皇命行事,怎會有差錯?”她坐正了些,重新換上親切的笑臉,道:“姑老爺是要到南安任布政使吧?照理說,去南安走水路更便宜些,姑老爺怎的改走陸路了?”

  蘇太太道:“原是打算走水路的,聽人說夏季海上風大,船不好走,方才改了陸路,順便也見見幾家親戚。”

  于老夫人點點頭:“倒也是。既然來了,親戚一場,多年不見了,好歹多住幾天。姑老爺是官場上的老人,有空指點指點我那不成材的小兒子,叫他也學些眉眼高低,免得日後出去做官不懂規矩叫人笑話了。還有幾個孩子,我看他們挺合得來,這一去還不知要幾年才能再見,就讓他們多聚幾天吧。”

  蘇太太笑瞇瞇地道:“這可巧了,我正想到平陽城的佛寺里去拜一拜呢,聽說香火很盛?外子去歲生了一場病,我那時便在佛前立誓,要逢廟必拜呢,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走?還請府上派位管家指一指路。”

  于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面上笑容不便:“果然巧得很,我也正想著去廟里還神呢,可惜,姑太太錯過了觀音懺,倒是下個月有祝聖法會……”蘇太太笑道:“那可等不了了,外子還要趕路上任呢,怕是明後日就得起程。”于老夫人這才罷了,改口道:“可惜了,姑老爺若是要趕路,我便叫兒子派幾個人,護送姑太太一家南下。姑太太別嫌棄,我那小兒子門下常有人往南邊去的,熟悉路途,也省得姑老爺姑太太在路上多費功夫。”蘇太太略一沉吟,笑道:“多謝老夫人好意,只是外子跟朋友約好了,要在康城會合,怕是要給外子薦幾個幕友的。那朋友是南安人,最是熟悉路程,就不必勞煩老夫人了。”

  文怡在旁聽了半日,若她只是個十歲女童,興許會聽不懂,但如今她心性已是成人,又在前世隨師父游歷數年,見識過不少人情世故,雖不清楚朝廷政事之類的,卻也聽出這兩位長輩的對話有些異樣。

  此時的京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蘇太太說的是“顧大人只要忠於王事,就不會牽連到他身上”,那若是大伯父不“忠於王事”呢?蘇家是柳家姻親,顧家也是柳家姻親,兩家向來沒有矛盾,伯祖母想要兩家人親近些,甚至產生了聯姻的想法,也沒什麼出奇的。可這位蘇家姑太太,卻似乎有些避開的意思,不大情願跟長房的人親近。蘇家是才從京城出來的,想必對朝廷局勢十分了解……

  文怡又想起,從前曾聽祖母說過,長房的大伯父是因為對皇帝有擁立之功,才會受到重用的。只是如今這位皇帝身體不好,在位不過二十余載,前世她前往京城時,已經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二年了。六堂姐文慧行事如此張揚,她背後到底有幾個靠山?前世隨師父游走各地,也曾見過因為壞了事而被抄家的高官顯爵,也有原先風光無限的大家族因為在新帝上位前做了錯事而被連根拔起。文怡心里有些不安:若是長房被卷進朝廷爭斗中……

  她開始質疑自己的決定,顧氏一族也不是只有一個長房,六房只依靠長房,是不是太冒險了些?

  于老夫人接連受挫,有些氣悶,但蘇太太又句句在理,她不好發作,無意中回頭要茶,看見文怡坐在不遠處,若有所思,便問:“文怡,你在想什麼呢?!”

  文怡一驚,忙收斂了神色,微笑道:“侄孫女兒聽見伯祖母與姑太太說起寺里辦的法事,便想起了祖母前兒對侄孫女兒念的幾篇佛經來。”

  于老夫人搖搖頭:“你祖母也是糊塗了,你一個孩子,她對著你念什麼經?!”

  文怡笑道:“祖母原是想向佛祖祈求侄孫女兒平安康泰的,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慈愛之心。”

  于老夫人仍舊不贊成:“她在佛前念得了,對著你念做什麼?小孩子就不該沾這些東西,若是移了性情,可怎麼好?!你祖母就是性子太拗,不懂得別人的好意!脾氣一上來,便什麼都不顧了!幾十年了也沒個長進!”

  文怡不愛聽她指責祖母,低頭道:“我聽了也是喜歡的,佛經能叫人心里平靜下來。”

  于老夫人笑了:“你一個孩子,難道還有心里不平靜的時候?”

  文怡淡淡地道:“侄孫女兒年紀雖小,卻也知道好歹,難免有生氣的時候。只是讀多了佛經,心里便知道,生氣是不好的,只會損傷自己的身體,又於事無補。其實有些事,看得開了,便也不算什麼了。所謂的榮辱,不過是虛的,心境平和喜樂,才是最重要。”想到祖母慈愛,她不由得放柔了目光。

  是她想岔了,其實,只要她好生孝敬祖母,多替祖母分憂,多想法子給祖母養身體,祖母未必會得病,她何必為著不一定會發生的事,便在這里忍氣吞聲?祖母向來是孤傲性子,知道了也不會高興的。

  于老夫人聽了她的話,不由得心下暗驚。連蘇太太望向文怡的目光都不一樣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3 PM

第九章 人心難測

  文怡一番話驚住了在場的兩位誥命。于老夫人直起身子,頭一回認真地打量這個侄孫女。起先她待文怡,只當成是眾多侄孫女中的一個,不過是循例,並不怎麼上心,可這孩子卻叫她吃驚了,這樣的話,哪里是個十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

  蘇太太則著實仔細打量了文怡好一會兒,暗暗點頭。這顧家長房的孫女兒不象話,別房的孫女兒卻是不差的,只看這心性氣度,便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能比。百年望族,果然是不同凡響麼?長房的女孩子……是因為在京城待久了,沾上了壞脾氣吧?

  文怡沒注意到這兩位誥命夫人對自己有了不同的看法,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起身恭謹道:“天色已晚,家中還有祖母等候,請恕文怡先行告退了。”

  于老夫人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道:“那伯祖母就不留你了,這里有些東西,是伯祖母賞你的,你帶了回去吧。”見文怡要開口回絕,便搶先道:“長者所賜,可沒有不收的道理。”文怡這才不再多說,鄭重行了大禮,又拜別蘇太太,便退了出去。

  跟來時不一樣,于老夫人特地吩咐了大丫頭如意、吉祥兩人跟車,又有兩個婆子捧了禮盒,坐小車陪著,待回到宣和堂,不等文怡向祖母回話,如意便先將于老夫人的意思說了,笑道:“九小姐禮數周全,又安靜嫻雅,老太太瞧了喜歡,才賞了九小姐這些東西。原是給晚輩的小玩意兒,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千萬別嫌棄。”

  盧老夫人心里不大高興,但老妯娌明說了是賜給孫女兒的,按今人的禮數,長者賜不能辭,她又不好代孫女兒回絕,那樣人家只會說她孫女兒不知禮,只好板著臉叫趙嬤嬤給了賞封,打發人走了,才厭惡地看了那些禮盒一眼,對文怡嘆道:“早知道就不讓你過去了,如今迫不得已將東西收下,又要叫人說閑話!”

  文怡道:“從前也收過他家東西,閑話豈是少的?多一次少一次的,也沒什麼差別,孫女兒會牢記以後不再去他家了。”

  盧老夫人想想也是,但心里還有些疑惑:“我們家先前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了,她還送這些東西給你做什麼?”

  文怡自然不會說自己沒把祖母的話“照實”告訴長房的人,便道:“興許是因為有客人在的緣故,伯祖母便大方些。來的是蘇家的姑太太,還有一位少爺和一位小姐,如意姑娘私下提醒過我,這蘇太太似乎是三姑姑婆家的小姑子。”

  盧老夫人挑挑眉:“原來是他家?蘇家倒是個書香門第,家風也穩重。這蘇太太未出閣時,我曾見過兩回,是個端莊大方又和氣的孩子,你三姑姑性子有些隨你伯祖父,稍嫌刻薄了些,跟這小姑子是不大合得來的,倒跟她大姑子東平王妃相處得不錯。”想了想,“你見了蘇家少爺小姐,覺得怎麼樣?”

  文怡答道:“他家小少爺年紀還小,孫女只覺得他頗為聰慧,倒是他家姑娘很斯文,瞧著是個知書識禮的,說話和氣,也不會瞧不起人。”她看了看祖母,猜想祖母是希望自己跟這對姐弟相交,便道:“蘇家人只會在本地停留一兩日,蘇家老爺是要往南安上任去的。”

  盧老夫人聽了,暗暗可惜,便道:“那就算了,那樣的人家,便是真不嫌棄與我們相交,怕也會有人說閑話的。”她將視線轉回那些禮盒上,抿了抿嘴:“既然你伯祖母賞你東西,收了便收了吧,日後少跟他們來往!一時刻薄一時大方,不過是圖個虛名,有什麼意思?!”回頭便囑咐趙嬤嬤,將東西丟到後院的空房去,省得看了礙眼!

  等她回了房間,趙嬤嬤才仔細翻檢著那些賞賜,嘖嘖道:“這都是上好的藥材,真個丟到後院,豈不是可惜了?王老太醫先前才說,小姐要多吃些補藥呢。還有老夫人,眼看就要入秋了,天氣一轉冷,老夫人就要犯老病,自然是少不了這些的。”

  文怡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東西都收下來了,閑話也受了,若把東西丟到一邊不用,豈不是白擔了虛名?嬤嬤且將東西收好了,待祖母需要用時,就拿出來,只說是舊年剩的就好。我年紀小,多吃點飯就養好了,用不著這些。”

  趙嬤嬤心疼地看著她:“小姐雖是好意,但家里有什麼東西,哪里能瞞得過老夫人?倒不如直說的好。況且小姐年年長個子,卻已經有兩年沒裁新衣裳了,都是用太太在時沒穿過的衣裳改小了制成的衣裙,這幾匹料子,正好給小姐裁些新秋裝,省得出門再叫別人笑話。”

  文怡看了看身上的衣裙,笑道:“誰有空笑話我?這衣裳我穿著舒服,又都是好料子,加上嬤嬤的好手藝,誰不誇好看?我還要向嬤嬤討教針線手藝,也給自己做兩件衣裳穿穿呢。”

  趙嬤嬤聽得高興:“嬤嬤知道,小姐最乖巧了。去了這半日,小姐餓了吧?才叫張家的做了一碗龍骨湯,小姐先喝了墊墊肚子!”便忙忙出去了,文怡攔都攔不住。

  摸摸肚子,文怡嘆了口氣。才吃了一肚子茶,她還撐著呢。上一世,她早就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滋味了,沒想到這一世,還能嘗到撐壞肚子是什麼滋味。

  回頭看著禮盒中的東西,她又陷入了沉思。除了先前送過來的藥材、補品之外,于老夫人又添了幾匹時新料子,還有些玉佩、項圈之類的,以及幾對繡花荷包,荷包里都是消暑順氣的香丸,盒子里甚至還有一匣精制的糕點,聞著是山藥紅棗之類能補身的餡兒的。這一份禮物,從藥品到衣食都齊全了,她不明白,于老夫人這是什麼意思,明明一直都對自己不上心……

  算了,想不明白的,就不必多想了。橫豎她已經拿定了主意,既然長房與六房並未交惡,以後便遠著些,象尋常族人一般來往就好,逢年過節請個安問聲好兒,平日里倒不必上門去受人白眼。她有時間,還是多想想辦法,怎麼給祖母調養身子,怎麼避免母親的奩田被舅舅討回去好了。

  只可惜,事與願違。文怡不想跟長房來往過多,但長房的于老夫人卻仿佛喜歡上文怡似的,三天兩頭的便遣人來接。盧老夫人擋了兩次,便有族人私下非議,說她故意攔著孫女見人,不是個祖母該做的,又有人說這樣養出來的女孩子,必然是縮手縮腳小家子氣見不得人的。盧老夫人又是生氣,又是擔心,也不再攔著孫女出門了。

  文怡心里卻更生氣,甚至懷疑起這些閑話的來源,只是她本無意與長房生隙,只好打扮整齊了應邀過府,不是聽于老夫人講伯祖父、大伯父的風光歷史或者哪個親戚家的男女老少、姻親故舊,便是旁聽堂兄弟姐妹們說些哪家的料子好、哪家的脂粉輕白紅香、哪家的香料清新雅致之類的富貴閑話,十分難耐。于老夫人上了年紀,許多事也記不清了,還要問旁邊的大丫環或嬤嬤們,往往一件小事就能翻來覆去說上一個多時辰,而文慧文安他們說的話題,文怡聽了幾次,只覺得是鏡花水月,毫無興趣。相比之下,還不如陪在于老夫人身邊,知道些親戚家的故事來歷,更有用處。

  這樣幾次下來,西暖閣里的眾人隱隱分成了兩個陣營,彼此間雖是至親,卻怎麼也融合不到一起。

  文怡不想挨文慧白眼,一心跟緊了于老夫人,聽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尋個借口走人。于老夫人因她乖巧安靜,又認真聽講,只覺得大有調教潛力,更喜歡跟她說話了,於是正牌孫子孫女這邊,就有些吃味。

  文慧本就看不上文怡,文安也覺得老大不自在,文嫻還算厚道,偶爾跟九堂妹搭句話,想讓她不那麼受冷落,卻又引得文慧埋怨,最後索性將人通通拉到東廂房里去了。

  少了耳邊的咶噪聲,文怡暗暗松了口氣,也有心情繼續聽于老夫人啰嗦了,只是心下不免稍稍走了神,想著今早趙嬤嬤叫張嬸買了些木耳回來,記得木耳粥正適合祖母的病癥,等回去了,定要親自給祖母熬一鍋粥。

  于老夫人嘆了口氣,文怡忙收拾心神,微笑著問:“伯祖母為何嘆氣?”于老夫人笑道:“我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孫子、孫女加起來,也有八九個,小的不算,在京城的也不算,幾個大的,卻都不耐煩聽我老婆子說話,難為你小小年紀,便耐得住性子,天天陪我坐上大半天。”

  文怡默了一默,方才淡淡笑道:“能聆聽伯祖母教誨,原是侄孫女兒的幸事……”

  于老夫人擺擺手:“你也不必說了,你們都是孩子,自然是喜歡玩耍的,陪我老婆子說些老皇歷,著實太委屈了。她們姐妹不是在東廂房里玩?你過去跟她們在一處吧。”

  文怡卻是寧可留下來的:“我在這里陪伯祖母就好……”發現對方眉間隱隱有些疲倦,忙又改了口:“若是您累了,我就先回去吧,不打攪您休息。”

  于老夫人笑道:“我是有些累了,打算略歪歪,你去跟姐妹們一處玩吧。”叫過如意:“把九小姐送過去,順便帶上廚房方才送來的茶果,就說是我說的,兄弟姐妹們在一處,要好生相處。叫小七不許欺負他妹妹!”如意應了,笑著來請文怡。

  文怡沒法,只好辭別于老夫人,隨著如意往東廂房方向走去。沿著游廊,才走到廂房門外,便聽得一陣笑聲,文慧還在里面說:“……哪個體面人家的女兒會象她那樣,天天巴結人家討賞?本以為她小小年紀,沒那麼奸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祖母背後指使的,整日板著臉自以為清高,其實最可厭了,不過是打秋風罷了,偏她還要裝模作樣,反倒比別人可惡!人家打秋風,不過是十天半月來一回,家里沒了嚼用才會過來討一些,她們祖孫倒好,竟是兩三天便來一趟,臉皮厚得跟牛皮有得比!”

  文嫻勸她:“少說兩句吧,祖母讓她來,自有用意,你何必在這里說她壞話?”

  “我豈是在背後說人壞話的?不過是看不慣她的為人。五姐姐心善,這種事卻不能姑息呢!我最厭惡這種人了,得了無數好處,還自以為受了委屈,真有骨氣,便別再上門呀!”

  文怡氣得渾身發抖,萬萬沒想到,人心竟會險惡至此!她難道是自己願意來的?!若不是長房背後指使了人在外頭放話,她何至於到這里委曲求全?!伯祖母每每以長者所賜為由,塞東西給她,她不收也不行,如今反倒成了討飯的!這麼一想,她心里又是灰心,又是埋怨,正主兒都這麼說了,外頭的閑話還不知道會難聽到哪里去!她一心要維護祖母,沒想到反而連累了老人。

  如意臉色不大好看,心里有些埋怨六小姐嘴毒,見文怡發抖,想要安慰幾句,不料文怡調頭就走,她顧不得提醒屋里的人,忙忙追了上去。

  文怡年小體弱,沒走出多遠就氣喘噓噓,被如意追上。如意賠笑道:“九小姐,六小姐不過是一時糊塗,你別在意……”

  文怡住了腳,正想答話,卻看到兩個婦人在一群丫環婆子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是長房的二伯母,另一個卻是二房的四伯母。兩人見文怡面上帶了惱意,便問:“這是怎麼了?”

  文怡記起四伯母在前世時,便是族長夫人,自己曾在她家養過幾年,知道她的性子,向來是自詡公正,最愛攬事的。想到今天受的氣,她靈機一動,咬了咬唇:你不仁,就不能怪我為自己和祖母打算了!




第十章 連消帶打

  長房二太太段氏,年紀不過三十許人,原是長房于老夫人次子顧宜勇的填房,娘家是康城的富戶,祖上有過功名,進門十多年,還未有生養。五小姐文嫻,原是元配所出,行十的文娟與行十二的文和,都是妾侍偏房所生。這位段氏太太,原本在婆家的立足有些不穩,但因她生得能干,將家中內務打理得妥妥當當,平日又對婆婆孝順、對丈夫體貼,待嫡女與幾個庶子女也都照拂有加,在顧氏族中向有賢名,因此于老夫人也頗為寵愛這個兒媳。

  文怡自打于老夫人大壽後病倒,這二太太段氏身上也有些不好,偏又放不下家務,便有些累著了,加上為陸三家的回稟劉嬤嬤在六房的言行之事,發了脾氣,特地跑到婆婆跟前告了一狀,當晚就有些不妥當,請了大夫來瞧,不知怎的,便告了幾日假,安心在房中休養,直到如今過了大半個月,又有族中的妯娌來訪,她方才重新露面。因此文怡幾次到宣樂堂來,都不曾見過她。

  文怡對這位以賢惠著稱的二伯母並不怎麼親近,但因前世跟她侄女兒交好,又記得她手下的管事娘子對自己祖母頗為禮遇,如今見了,哪怕是心中激憤,也不曾忘了禮節:“見過二伯母、四伯母。久聞二伯母身上不好,侄女兒早有心前去探望,但又聽人說二伯母要休養,怕擾了二伯母的清靜,因此不敢前去打攪,還請您恕罪。”

  段氏和藹地笑著點點頭:“心意到了便好,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又問如意:“九小姐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你們不懂事,冒犯了九小姐,惹她生氣了?!”她管著家,哪里不知道這家里的丫頭僕婦都是什麼性子?族中其他人等家境略差些的,她們就敢給臉子瞧,這九丫頭家里是無依無靠的,又沒什麼余錢,怕是顧不上打賞,底下人多半沒有好臉色,當著主人的面,不敢造次,背地里還不知道會說什麼酸話呢。九丫頭這般急沖沖出來,面上又帶了怒色,怕是叫人氣著了。

  如意低頭恭順回話:“奴婢們斷不敢如此無禮,實在是……”

  “姑娘不必說了!”文怡打斷了她的話,臉上隱隱帶著哀傷,“我雖生氣,卻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沒得連累了姑娘。原是我沒福,這樣的身世……便是受了氣,也是活該,誰叫我……不會看人臉色,白白上門來討人嫌?!”

  段氏與四太太劉氏都聽著不象,前者忙問:“是哪個丫頭給你氣受了?盡管告訴二伯母,二伯母替你做主!”劉氏也點點頭:“可不是?這樣刁奴,居然敢欺到主人家頭上,絕不能輕饒!”說罷臉一板,喝問如意:“究竟是怎麼回事?!”

  文怡忙上前攔道:“四伯母,跟如意姑娘不相干,也不是哪個丫頭惹了我,這里……人人都待侄女兒很好,兩位伯母就不必多問了。便是問了,也沒有結果,反倒是侄女兒落了不是,到時候,人言可畏,侄女兒就得以死謝罪了!兩位伯母便當是疼我吧,給侄女兒留些臉面。”

  這話更叫人聽不明白了。段氏倒是隱隱有了個想法,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畢竟大房那邊的兒女,都是高傲性子,脾氣又壞,對自家嫡長女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何況是這旁枝的小孤女?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將手輕輕覆在小腹上,抿了抿嘴,淡淡地問:“可是你哪位姐妹惹你生氣了?還是小七又闖了禍?”轉向如意的目光中就帶了深意:“五小姐和十小姐沒勸著些麼?!”

  如意支唔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她雖有些偏著文怡這邊,卻也沒忘記誰是自己正經主人,說出實情,六小姐落了不是,老太太心里不高興,指不定便要遷怒到自己身上。本來,若是只有二太太一人在這里,自己照實上報也無礙,可有四太太在,這些話卻又不方便說了。這畢竟關系到長房的臉面。

  文怡早就猜到如意不會當場實說的,也沒放在心上。那日陸三家的與劉嬤嬤上門,她便看出長房的兩家人相互之間有些嫌隙。這位二伯母既然是管著家務的,聽到她這麼說,事後定會私下追問如意,若對方真是個賢良婦人,知道了實情,自然是要教訓文慧的,若二伯母不是真賢良,那也不會放過這個落長房臉面的機會。更別說,旁邊還有一位四伯母在。

  她低頭拭去眼角的淚光,恭順地道:“二伯母,請不要問下去了。原是侄女兒沒福。”又回頭對如意微笑道:“方才我只是一時氣憤,受不住他人辱及祖母,如今聽了姑娘的勸,也明白那人只是一時糊塗,不是有意說那樣的話。畢竟伯祖母親自教養,又怎會出這樣的紕漏?只是我雖感念於伯祖母的慈愛,卻也實在沒臉再上門來了,倉促間不及向伯祖母她老人家辭別,還請姑娘代我賠個不是。今後我在家里,會時時記得為伯祖母身體康健念經祈福,還請伯祖母……勿要再以我為念了。”說罷朝著後院方向拜了一拜,又朝段氏與劉氏行了一個大禮,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如意手足無措,看向段氏,後者面無表情地道:“還不快送九小姐出去?!”她連忙應聲去了。

  劉氏面帶幾分隱怒,轉向段氏:“方才聽九丫頭的話,莫不是你們家哪個孩子說了長輩的不是?!我看又是小七胡鬧了吧?!”文安頑劣,害得族妹大病一場,族中早有傳聞,但因六房絕了戶,無人替他家撐腰,加上文怡不日痊愈,事情就不了了之。劉氏早就對此腹誹不已,每每跟丈夫私下議論,現任族長行事“不公”、“不正”,有屍位素餐之嫌。如今聽了文怡一番話,豈有不疑心的?

  段氏雖然已經有了猜測,卻不願在別房人面前失了臉面,淡淡笑道:“她不肯說,我哪里知道實情?等如意回來了,再細細問她便是。一切是非曲直,自有老太太定奪。眼下還是侄兒的事情要緊。方才吃茶耽誤了時辰,也不知道老太太歇了中覺沒有,咱們先進去問問再說。”劉氏記起兒子今年要進京趕考,少不得要托長房幫著打點,雖然心下不甘,也只能將文怡的事情暫且丟開,隨著段氏進院子去了。

  卻說文怡快步走出二門,上了馬車,張叔還沒反應過來,只顧著跟宣樂堂的車伕們閑話,直到如意一邊叫喚著一邊追出來,方才驚覺小主人上了車,忙趕回馬車邊上。

  如意一邊喘氣一邊勸道:“九小姐,您即便是要走,也得回老太太一聲呀?!我們老太太是真心疼九小姐,您這樣走了,豈不是叫她老人家難受麼?!”

  文怡不知道于老夫人常常召喚自己前來作陪是為了什麼緣故,卻也知道對方從前待自己只是面上情兒,實在不能相信,一夜之間就能叫對方對自己真心疼愛起來,早有心要尋個理由回絕對方的賞賜,如今索性連門都不必上了,也不算是翻臉,責任更是不在自己一邊。聽到如意這麼說,她便壓低了聲音,道:“如意姐姐,你方才聽得分明,我……我若是再湊到伯祖母跟前親近,豈不是坐實了那些話?!我也是顧家的女兒,雖自小沒了父母,卻也是祖母認真教養長大的,即便不如姐姐們才學出眾,也知道什麼是禮儀廉恥。如意姐姐,你就不必勸我了,只當我是無禮失禮的,不曾別過就去了也罷!”說罷便吩咐張叔起程。

  張叔莫名其妙,但這些天文怡在他們夫妻面前也有些威儀,不敢怠慢,忙抽了老馬一鞭,將馬車駛向側門。如意勸不住文怡,只得恭敬送她出去,回轉的路上,心里便不斷地在埋怨六小姐,那樣刻薄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學來的!顧氏一族的小姐,都是溫柔和順的性子,哪里出過那樣不敬尊長的姑娘?!

  文怡這邊匆匆回到家,正要向祖母請安,腳下卻又一慢。她在長房受委屈的事,要是叫祖母知道了,以祖母的性子,不知道會不會鬧上門去,若再跟長房吵起來,最後仍是六房落不了好,倒不如不聲不響的,裝成沒嘴葫蘆,倒顯得自家更委屈。橫豎四伯母方才聽得分明,只要找人打聽打聽,再細心想想,不難猜到實情。有些話,讓別人說出來,比自己辯解要強上數倍呢!

  拿定了主意,文怡便先到南邊的廂房里,尋了趙嬤嬤的鏡匣子,對著銅鏡仔細端詳自己的臉,將所有哭過的痕跡都擦去,再補上些粉,掩去眼皮的紅腫,最後不放心,又轉到前院去尋了張叔,囑咐他不要將在宣樂堂看到的事洩露出去,方才回到後院。

  張叔摸著頭,實在想不明白小主人是怎麼了。張嬸拎著一籃子青菜進來,見狀問他:“傻愣著干什麼?!柴房的柴快沒了,快劈些去!”張叔見老婆進來,想起她一向比自己聰明些,想要問問她,卻又想起小姐方才囑咐了,不能洩露出去,又住了嘴。張嬸看得分明,心里便起了疑心:難道這漢子背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打定了主意,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盧老夫人睡了個午覺,醒來才發現孫女兒已經回來了,正在床前繡著一個竹青色的寬抹額,針腳十分細密,知道是給自己做的,心下寬慰,淡淡地道:“你的病才好了沒多久,仔細又累著了。這些東西我又不缺,你費這心思做什麼?!”

  文怡忙放下針線,上前扶祖母起身下床,笑道:“孫女兒嫌著沒事,做幾個玩罷了,若是祖母不嫌棄,就試著戴戴?孫女兒跟趙嬤嬤學了好些天呢,絕不會做壞的!”其實她這些天已經將前世的女紅功夫重新撿起來了,不說守孝那幾年,哪怕是出了家,她手上也沒停過針線的,除了師父、師姐們和自己的緇衣芒鞋,偶爾也悄悄做些鮮亮活計幫補生計。不是她自誇,以她現在的歲數,別說同齡的姐妹們,哪怕是年長的幾位族姐,也少有女紅比她好的。

  盧老夫人不知詳情,只是在孫女兒的服侍下洗了臉,凈了手,重新梳頭穿衣,便拿過孫女兒的針線細看,越看越歡喜,只是嘴上還免不了數落:“選這樣鮮亮顏色,我老婆子戴了,別人還不定怎麼笑話呢!下次不要再做了!”

  文怡看出祖母眼角分別帶著笑意,心里知道她歡喜,撒了幾句嬌,也不把話說死,只是在心里暗暗記著,下回給祖母做一身夾襖兒,預備秋天穿。

  盧老夫人無意中問起:“今兒怎麼回來得這樣早?你伯祖母又跟你說哪家閑話了?”

  文怡手上一頓,笑道:“不過是那些親戚,今兒伯祖母乏了,早早歇下,便打發我出來。我看著幾位姐妹都不大喜歡我陪著,也不耐煩跟她們扯皮,便先回來了。”

  “這就是了。”盧老夫人冷哼一聲,“總跟她們在一處,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還是多在家里做做針線,過些天,我親自教你女四書,省得你跟她們混久了,移了性情!”

  文怡乖巧應了,又陪她說些家務,小心地打聽著家中的境況,又在盤算,是不是讓張叔到平陽城里尋個醫術好些的大夫,打聽打聽秋冬咳嗽的病癥,平日該如何調養,又或是尋個時機,勸祖母趁著如今天氣還暖和,每日在院中走幾圈,也好強健身體……

  萱院正堂中,于老夫人沉著臉,兩眼直盯著跪在堂下的文慧。段氏坐在左邊下手第一張椅子上,面帶憂心地看著大房的侄女兒。吉祥、如意、五福、雙喜四個大丫頭侍立在旁,文安、文嫻、文娟幾人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惴惴不安。

  于老夫人見文慧仍是一臉不服氣的模樣,心知她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不由得心下氣惱:“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麼?!”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5:55 PM

第十一章 各有思量

  文慧一點兒都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反而覺得文怡可惡:“孫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只不過是說些閑話罷了,又不曾當面給人沒臉。這是在家里,屋中都是孫女兒的手足,侍候的也都是家生子,孫女兒只當是最私密不過的了,悄悄兒跟弟弟、姐妹們說幾句笑話,不過是尋個樂子。哪里想到會有人鬼鬼祟祟地跑來偷聽?!祖母不問清緣由便問罪於我,孫女兒不服!”

  于老夫人氣得直拍椅子扶手:“你還敢狡辯?!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你說這話時又何嘗真的背了人?!房門大開著,人人經過都能聽見,你不知自省,反倒打九丫頭一耙,你還有理了?!”

  文慧抿著嘴,小臉漲得通紅,下巴緊緊的,眼中卻透出強烈的倔強來。

  文嫻看得膽戰心驚,見祖母臉都青了,六妹仍是不肯服軟,擔心氣壞了祖母,六妹也要吃虧,忙上前一步要說話。段氏發現了,飛快使了一個眼色過來,制止她開口。她略一躊躇,沒理會,扭頭望向祖母,鼓起勇氣道:“祖母熄怒,六妹雖然說錯了話,卻不是惡意的,當時是真不知道九妹在旁。她……她其實是因為跟九妹脾氣不相投,又見九妹對外頭一應時興物件都一無所知,才會笑話幾句罷了,雖然不妥,但也……”于老夫人黑著臉瞪過來,她吶吶地也不敢繼續說下去了,瞥見繼母段氏一臉著急的模樣,心中有些後悔不該出頭。

  于老夫人哪里不知道五孫女的用意?不過是把事情往輕里說,將最要緊的一點抹過不提,仗著文慧年紀還小,最後以一句少不更事作結論,隨便賠個罪便過去了,先前七孫子也是這麼過關的。但這回又不同,不僅僅是堂兄弟姐妹之間不和,而是直接拿族中長輩說事了,若是只有家里人聽見,也就算了,偏偏遇上二房的侄媳婦過來,雖不曾明言,到底露了痕跡,過後隨便一打聽就知道實情了。六丫頭年紀再小,虛歲也有十三了,再過兩年便是說親的年紀,再怎麼“年少無知”,也沒有當著眾人的面說長輩壞話的道理。事情要是傳出去,必定會被人說“不知禮”,到時候整個顧氏一族的女兒都要叫人看輕了!

  眼下六房那邊還沒動靜,也不知道那老妯娌會不會鬧起來,真要鬧到族里,連文慧的父親都有了不是。這個大兒子雖然擔著族長的名分,卻因長年在京中任官,對族務甚少關心,二兒子又是個喜歡吟風弄月不耐煩俗務的,因此族中大半事務都是二房的老四在管著。如今大兒子憑著高官顯爵,又有女兒婆家那邊的貴親支撐著,族中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但若是文慧品行有了污點,他做父親的臉上也無光,再說教化族人之事,無疑是笑談。

  想到這里,于老夫人越發生氣,對著六孫女斥道:“我要罵你,不是為了九丫頭,你們姐妹間有什麼口角,那也是小事,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你要說她壞話,雖然不好,但也算不得什麼大過。但你不該說你六叔祖母!什麼叫裝模作樣?什麼叫自以為清高?!那些話也是你能說的?!六房再不濟,也是你的族親,你六叔祖母是你的長輩,別說私下非議,就是心里想一想,都是不該!你還要在兄弟姐妹們面前說!你說了那樣的話,你五姐勸你,你反怪她,她不勸你,就是她錯了!你弟弟妹妹們年紀還小,你不說教他們尊重長輩,反倒當著他們的面笑話尊長,你做的什麼姐姐?!”罵到這里,又罵文嫻:“你是長姐,也不知道教導弟弟妹妹們,攔著不讓他們犯錯,往日祖母教導你的,你都忘了不成?!”

  文嫻眼圈一紅,跪倒在地,文安文娟也慌忙跟著跪下。

  段氏起身走到于老夫人身邊,輕聲勸道:“老太太消消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叫這幾個孩子如何當得起?孩子們不好,慢慢教就是了,可您得千萬保重自己。”

  于老夫人見她來勸,稍稍氣平了些,話里帶了幾分暖意:“你起身做什麼?當心身體!你肚子里這個,可是老二的嫡長子,輕忽不得!”

  段氏面色微紅,羞澀地道:“媳婦一時心急,就忘了……”又換了正色,“還請老太太聽媳婦一句話,這件事……雖說是六丫頭理虧,但只要不傳出去,倒也不會壞了她的閨譽,只是六嬸那邊需得安撫住才好。至於二房那邊,倒不需要擔心,他家如今還有事托咱們辦呢。”

  于老夫人無奈的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總歸是我老婆子沒把孩子教養好!二房的事,回頭等老二回來,你看著他親自寫了信,把事情說清楚,明兒就派一個妥當人進京,叫老大那邊先打點著,還有文良那孩子科考前後要住的屋子,也需得收拾好了,再撥兩個妥當人侍候。你叫老二在信里跟老大說明白,不是我老婆子啰嗦,二房手里拽著他家丫頭的把柄呢!少不得要多盡點心力!”

  段氏恭順地應下了,文慧在下面聽得分明,知道父母要為自己說了幾句閑話而受累,不由得漲紅了臉,仰著脖子道:“祖母用不著這般!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用不著父親和母親賠小心。四叔四嬸要管閑事,只管沖我來好了!我才不怕六房的人呢!她們要是有膽子,就來跟我對質!我還要問她們知不知道羞恥,不但上門討要好處,還偷聽上了!”

  “你給我閉嘴!”于老夫人大怒,腦子里轟的一聲,便覺得眼前有些發黑,身體晃了一晃,段氏忙扶住她,四個大丫頭也都亂成一團,倒茶的倒茶,打扇子的打扇子,拿藥的拿藥,拍背的拍背,好不容易于老夫人才緩了過來,臉色已經蒼白不已。段氏忙叫人請王老太醫去了。

  文慧見祖母被氣著了,心中也有些後悔,雖然不認為自己錯了,卻覺得自己其實沒必要跟祖母頂嘴,老人家哄一哄也就過去了,鬧得如今這般……

  文嫻卻是害怕得發起抖來,雖然錯的不是她,但她方才豬油蒙了心,居然不顧繼母的勸阻,幫文慧出頭,往重里說也是一個“頂撞尊長”的錯。萬一祖母有個萬一,自己一個沒娘的孩子,繼母如今又有了自己的骨肉,還不知道父親會怎麼對待自己呢……

  段氏指揮著丫頭僕婦們將于老夫人抬進臥室,回頭吩咐人去備水備藥,以及太醫上門後用得著的東西,瞥見幾個孩子仍舊跪在堂中,惴惴不安,便扶著丫頭,一副不堪勞累的模樣,走到他們身邊嘆道:“六丫頭,你怎的就犯了糊塗呢?!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氣,你不知道麼?!”

  文慧咬著嘴唇不說話,心中卻覺得十分別扭。文嫻顫聲問:“太太,祖母她……不要緊吧?”

  段氏原想說不要緊,但轉念一想,又改了口:“我又不是大夫,哪里知道?等王老太醫來了看過,才知道具體如何,但瞧老太太的臉色,怕是得養些時日。你帶著小七和十丫頭回去吧,晚上再來侍疾。”又對文慧道:“六丫頭,不是二嬸不疼你,這事實在是你的錯,你少不得要跪上一兩個時辰,老太太一向疼你,回頭消了氣,自然會饒恕你的。”

  文慧冷笑道:“用不著二太太吩咐,我本就打算跪在這里等到祖母開口讓我起身為止!我便是再不懂事,也不會不懂這個禮!二太太有空閑,還是回屋養胎去吧!”

  段氏一陣氣惱,勉強掩住怒色,讓文嫻他們三個走了。文嫻再三求她,一有消息就叫人傳信給自己,她點了頭,又安撫幾句,得了繼女一番感激。文安要留來下陪姐姐,她就勸道:“要緊的是老太太的身子,你若真有心替你六姐說情,不如到前頭等王老太醫,人一到就請過來,寫方子磨墨,抓藥跑腿,什麼事辦不得?你祖母知道你孝順,心里一高興,就會放過你六姐了。”

  文安一聽覺得有理,忙調頭去了前院。段氏走到門外,回頭看一眼文慧,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沒過多久,王老太醫來了,見文慧跪在正堂,雖然心中疑惑,但文安催得緊,他就沒說什麼,直接進里間看了診,說是一時氣急攻心,沒什麼大礙,但要臥床靜養,又開了方子,囑咐了一通飲食禁忌,並嚴令不能再讓病人動氣,方才告辭。文安一路送他出門,立馬就帶了小廝去藥鋪抓藥了。

  于老夫人睡了一覺,傍晚醒來,已經好過許多。見段氏在跟前服侍,便有些責怪:“你不去歇著,在這里做什麼?當心累壞了我的孫子!”段氏笑道:“媳婦不累,活都叫老太太屋里的姑娘們干了,媳婦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罷了。”

  五福從外間進來,送上一碗藥:“老太太,藥已經好了,還有些燙,您回頭喝?”于老夫人點點頭,她將藥放下,又道:“老太太,六小姐在外頭已經跪了半日,眼看著就要天黑,晚上風涼,您看……”

  于老夫人身體頓了頓,才在如意的攙扶下坐起身,神情有些猶豫,又有些心疼。段氏掃了五福一眼,笑道:“論理,六丫頭正該好好受個教訓才好呢!不然將來還是這樣的脾氣,到了婆家,哪有不吃虧的?只是老太太向來疼她,她若生了病,老太太便先舍不得了。如今她跪了幾個時辰,想必也知道錯了,還是讓孩子回去吧,免得弄壞了身體。”

  于老夫人沉下臉:“她那脾氣,怎會知錯?!正該叫她吃點苦頭才好!”話雖這麼說,到底是疼愛了十幾年的孫女,又怕孩子跪出點毛病,耽誤一輩子,于老夫人終究還是叫丫頭出去傳話,命文慧回去了,只是她余怒未消,不肯見孫女兒。

  段氏坐在床邊輕輕吹著藥,不一會兒,便侍候婆婆將藥吃了,然後勸道:“文慧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脾氣太倔了。方才媳婦勸她時,她雖沒說什麼,但看神情,還是不大服氣。她這樣的性子,若沒人用心管教,將來是要吃苦的。如今老太太這樣,媳婦……又不方便,五丫頭又小,還有誰能管著她呢?”

  于老夫人嘆了口氣:“只能我老婆子掙命了。她父母將孩子交給我教養,不過一個月,兩個孩子相繼闖禍,若不是老天垂憐,未曾釀成大禍,我都沒臉見他們父母了!”

  段氏道:“您如今還病著呢,要是累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大哥大嫂心中也會不安的。老太太,媳婦給您出個主意,您別見怪。”

  “是什麼?你盡管說來聽。娘兒倆有什麼可忌諱的?”

  “媳婦是想著……大哥大嫂將孩子送回來,一是為了叫他們替父母盡孝,二是因為大嫂身上不好,無力管教的緣故。前兒京城來信,大嫂已經好了,倒不如將孩子送回去。媳婦想著,文慧性子再倔,到了父母跟前,總不敢胡鬧了吧?文安年紀也大了,正是讀書的時候……”

  文怡在家中等了兩日,卻意外地沒聽說二房放出什麼話來,心中有些疑惑。她托趙嬤嬤在外頭打聽了,仍舊是風平浪靜,只聽說長房的于老夫人偶感風寒,有許多族中女眷上門去請安看病,別的事就沒有了。

  她心中氣憤不已,原來二房那自詡“公正”的四伯母,也不過是個趨炎附勢之人,怪不得前世四伯父給自己尋了那門親事,四伯母一邊感嘆鮮花插了牛糞,卻又不肯替她說話。她早該看清楚這位長輩的真面目才是!

  罷了,既然長房有意粉飾太平,她也不必揪著不放,免得兩房鬧起來了,自家反而吃虧。既然兩家不曾翻臉,將來祖母若是需要延醫……

  想到這里,她又忍不住捶自己的頭,既然不想再叫人說閑話,她還念叨長房做什麼?!倒不如另尋法子的好!

  只是……她家既然是絕戶,又哪有什麼援手?其他族人……也不過是看長房臉色行事。

  文怡思慮再三,倒想起一個人來。




第十二章 出遠門

  文怡想到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親舅舅聶家昌。

  這位舅舅,原是她母親的親兄,住在平陰城,與平陽隔著一座太平山,路途不過百來里地。聶家外祖父有舉人功名,早年間還曾做過一任縣丞,正好與文怡的祖父顧克圖在一處地方當官。顧克圖去世後,盧氏老夫人拉扯著兒子長大,到了說親的年紀,得知這位故交就在平陰城安家,遣人去探望時,聽說聶家女兒出落得好,又想起早年兩家來往的情形,便給兒子定下了這門親事。

  當時,文怡之父顧宜誠剛考中了秀才,跟縣丞家的姑娘倒也相配。聶家只有一兒一女,對女兒十分疼愛,雖然家境只是小康,也陪送了不少嫁妝,加上婚後小夫妻恩愛和睦,兩家可說是十分親密的。文怡至今還記得小時候,母親帶著她回娘家時的情形,當時舅舅十分疼愛她,甚至肯扮成馬兒,讓她騎到他背上,在堂屋里到處爬。她跟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一處玩,也十分融洽。

  只是自打父母過世後,兩家便斷了來往。近二十年前的事,文怡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只隱約記得母親過世後,舅舅舅母曾經來過一次,舅母還抱著她哭,只是那天,祖母很生氣,似乎還跟舅舅吵了一架,過後舅舅一家就再沒上過門。等到她大了,聽說平陰城鬧民亂的事,曾經求祖母派人去問一聲,祖母雖然答應了,臉上卻很不高興。再後來,便是舅舅上門討要奩田的事了。

  文怡不知道祖母與舅舅是為了什麼緣故鬧翻的,但舅舅小時候的確很疼她,即便跟祖母不和,也不至於害她這個外甥女兒吧?母親的奩田,舅舅那麼多年都沒問過,若不是家里遭了劫,興許是不會生起討要的念頭的。

  文怡心里有些發沉,覺得前世自己年紀小不懂事,許多事都沒留意,但這一回,她得要好生思量一番。那是自己的親舅舅,父族既然靠不住,就只能求舅舅了。若是可以,讓舅舅一家逃過那場民亂,避免了遭劫的命運,日後兩家是不是還能再來往?

  不過,平陰城離顧莊這麼遠,她一個小女孩,想要跟舅舅家聯系上,沒有幫手是不行的。而且,當初舅舅跟祖母是為什麼起的口角?她必須先弄清楚才行。

  文怡沒膽子問祖母,便將主意打到了趙嬤嬤身上,尋了個借口,說要趙嬤嬤指點她針線,將人請進房間,又關了門,才小聲將疑問說了出來。

  趙嬤嬤原本笑嘻嘻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皺著眉問:“小小姐,你問這個做什麼?”

  文怡略一躊躇,便將前些天在宣樂堂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趙嬤嬤聽得氣憤填膺:“哪家的小姐這般沒有家教?!顧家百年的名聲,都被她敗壞了!”又抱怨長房與二房:“整天擺著公正仁慈的架子,真遇到自家子孫有事,便換了嘴臉,他們也有臉面來見你這個小輩!”

  文怡聽了奇怪,長房還好說,文安文慧是嫡孫子嫡孫女,怎麼二房也算在里頭?

  她問了,趙嬤嬤才道:“怨不得你不知情,這幾日你都沒出門,老夫人又是不許在家里講外頭是非的。二房的二少爺,正要往京城去趕考呢,因此四太太特地托了長房去打點。她平日最愛教訓人的,這回不吭聲,還不是因為有求於人的緣故?!你別怕,六小姐做了這樣的事,是長房理虧,鬧出去了,沒臉的是他們,怪不到你身上!”

  文怡忙道:“嬤嬤,用不著了。我雖也有些生氣,但也沒打算跟他家計較,就怕鬧得大了,他家又使詐,咱們家反而落了不是。那到底是族長家呢。而且,事情叫人知道了,別人不說,祖母心里必定會難受得緊。”

  趙嬤嬤嘆了口氣,憐愛地望著文怡:“好小姐,嬤嬤知道你的顧慮,放心吧,嬤嬤不告訴老夫人就是,只是委屈了你。”

  文怡笑了笑,轉移了話題:“正因為這件事,我看出來了,在這邊族中,就沒幾個人將祖母和我放在眼里的,祖母和我平日里有事要托人辦,找到族人頭上,低聲下氣求人不說,銀錢也花得多。我想著小時候舅舅最疼我,若是他能替咱們家出面,豈不是省事多了?外祖父是做過官的,舅舅在平陰城也有些臉面,有他做咱們靠山,族人也不敢欺人太甚。況且以舅舅的身份,往衙門里辦事也便宜些。我曾聽人說,雖然咱們家是絕戶,但族產已經歸了公中,再置的產業便是私房。家里若有了余錢,十畝八畝的,多買些地,每年也能多個進項,豈不是比只守著兩個小莊子,一年得幾十兩銀子強?”

  她這幾天跟在祖母身邊,明里暗里的打聽,對家中情形也有些了解。祖母的陪嫁莊子,幾十年來已經賣了不少地出去,剩下的二三十畝薄田,出產也不多,母親陪嫁的莊子大些,但一年也不過四五十兩的收入。兩個莊子合起來,再加上族里發的錢糧,祖孫倆過得還算寬裕,但祖母這些年看病吃藥多了,再加上她要給孫女辦嫁妝,手頭總是緊巴巴的,連新衣服都舍不得做。文怡琢磨著給家中添些進項,首先考慮的就是置產。嫁妝什麼的,可以先放一放。

  趙嬤嬤沉吟片刻,道:“小姐的話也有道理,只是這置產的事,先不要提。雖說後置的產業歸各家所有,但因小姐沒有兄弟幫襯,這私產就有些說不清,還不如將來……”想了想,又覺得文怡年紀太小,嫁妝之類的還不到說的時候,便改口道,“舅老爺的事,小姐算是問對人了。若是問了老夫人,怕是還要挨一場教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原是老夫人當年一時傷心,想左了,說的話不中聽,舅老爺惱了的緣故。”

  原來當年文怡之父顧宜誠在趕考途中染病身亡,消息傳回顧莊時,她母親聶氏立時便暈了過去。當時,母親已經有了四五個月的身孕,診脈的大夫們都說,八成是個男孩。由於母親太過傷心,日日哭泣,這胎沒保住,流了,母親傷了身子,又萬念俱灰,連藥也不吃,誰勸也不聽,生生熬死了。祖母盧老夫人知道聶家教女講究“三從四德”,又以貞烈為重,心里便存了怨憤,想著若不是媳婦糊塗,不知保重,兒子也不至於絕了嗣,媳婦還絲毫不念女兒孤苦,硬要跟了兒子去,丟下她一個老婆子帶著小孫女兒在這人世間受罪。

  說來也巧,聶家昌見妹子妹夫沒了,也是傷心,又擔憂這外甥女兒沒人照顧,老太太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擔心外甥女兒在族中受人欺凌,便想將文怡接過去撫養,又因為兒子年紀比他表妹略大幾歲,想讓兩個孩子定下親事,將來外甥女兒終身有靠,自己也能安心。

  盧老夫人聽了這話,卻更生氣了,覺得聶家是要來奪她孫女兒的,她就只剩了這點血脈,怎能讓人搶走?!又嫌聶家兒子自幼體弱多病,將來還不知能不能養大,若是定下親事,將來有個好歹,孫女兒依著顧氏一族的規矩,是要守望門寡的,那豈不是害了孫女一輩子嗎?!況且,能教出媳婦那樣不顧大體的女兒來,聶家還不知道會把孫女兒教成什麼樣子呢!

  聶家昌聽了這話,也生氣了。他妹子殉了夫,這婆婆還要說她壞話,他如何能忍?!於是兩人不歡而散。

  聽了趙嬤嬤講述當年的事情經過,文怡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中十分酸楚。原來,她也曾經有過弟弟……

  抹去淚水,文怡哽咽道:“這麼說來,舅舅……原是疼我的?”趙嬤嬤嘆道:“舅老爺是真疼小姐,因老夫人忌憚他,他不好上門來,但每逢年節,也不曾忘了派人送禮,只是老夫人次次都把人趕回去了。”

  文怡嘆了口氣。這件事,不管哪位長輩,她都不能埋怨。祖母和舅舅都是因為心疼她,才會鬧起來的,想到去世的母親,還有那未來得及出世的弟弟,文怡又忍不住默默哭了一場。

  待擦干淚水,文怡才道:“嬤嬤,既然是為了這個緣故,你說……祖母會不會不樂意我跟舅舅親近?”

  趙嬤嬤抹了抹淚,想了想,道:“老爺太太的孝期已過了,老夫人雖傷心,瞧她平日的情形,大約已經消了幾分氣。只要小姐孝順,又不再提那撫養或定親的話,小姐想跟舅家來往,也是正理。老夫人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應該不會攔著的。”忽然又記起了一件事:“再過幾日,好象就是舅老爺生日是不是?我記不清是哪一天了,是初三,還是初五?”

  文怡想了想:“是初四,那年我隨母親回娘家省親,才過了舅舅生日,第二天本來要回來的,舅母說,再過三天便是乞巧節,叫我母親過完節再走。”

  趙嬤嬤也想起來了,笑道:“小姐記性真好!就是初四!想來也沒兩天了,小姐若真有心跟他家來往,不如就備一份禮,以小姐的名義送過去給舅老爺祝壽吧?”

  文怡點點頭,又搖了頭:“不,當年兩家鬧得這般,祖母又年年拒他家的禮,我得親自走一趟,不是為了給祖母賠不是,而是請求舅舅,不要怪罪祖母。”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有必要這麼做。家里沒有得力的下人,有些話,在信里說不清楚,她想要讓舅舅做自己的助力,就得親自跑一趟。

  盧老夫人聽了趙嬤嬤的勸說,面無表情地看了孫女兒一眼:“你要親自過去?”

  文怡心中忐忑,擔心祖母會生氣,但心中始終謹記“大事要緊”四字,點點頭:“是,孫女兒……為了守孝,三年不曾上門請過安了,實在是失禮,因此……想親自上門給舅舅賠罪……”又怕祖母多想,“孫女兒不會住夜的,當日就回!”

  盧老夫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一直沒吭聲,直到文怡等到心驚膽戰,以為事情一定沒希望了時,才開口道:“既然要去,百多里路,哪里一天就能回的?!叫張家兩口子陪著,帶上兩天換洗衣服,住兩日再回來吧!”

  文怡喜出望外地望向祖母,盧老夫人卻起身進了里間:“趙家的,記得備一份象樣的禮,咱們家雖敗了,在親戚間卻不能丟臉!”

  文怡想要追進去,趙嬤嬤卻已看出主母臉上不好,忙攔住她,搖了搖頭,小聲道:“等晚上老夫人氣平了,小姐再撒個嬌,就好了。”文怡這才作罷。

  盧老夫人在里間,卻盯著妝臺上一只錦盒發愣。今日下午,五房的侄媳婦過來,說起長房的小道消息,直叫她心底發沉。怨不得孫女會打舅家的主意,她到底是老了……

  到了七月初二那日,正是個大晴天。文怡定了在這天出發去平陰城給舅舅拜壽,已經備好了四盒祝壽糕點,另有兩匣子壽禮,還有給舅母、表哥表姐們的禮物,趙嬤嬤又給她備下一小包袱的繡花荷包,里頭裝有銀錁子、香餅等等,預備在舅舅家遇上別的親戚或是給下人打賞。盧老夫人親自囑咐了跟車的張叔張嬸許多話,方才將孫女兒送上了車,站在車前,想要說些什麼,嘴動了動,半天,還是沒開口,只淡淡說了句“路上小心些”,便回屋去了。

  文怡看著祖母的背影,有些心酸,但她知道今天這趟遠門,是一定要去的,只能收拾心情,辭別了趙嬤嬤,帶著張嬸,坐著馬車往大路上去。

  平陰城在平陽以北,從陸路走,要繞過太平山東側,一路都是平直的官道,來往的人也多。文怡一行才出了顧莊不遠,便不得不停了下來。遠處有七八輛馬車停在那里,將整條大路都堵住了,半輛馬車都過不去。

  張叔遠遠看了一會兒,回來稟報說:“小姐,好象是長房和二房的人,小的看到了宣樂堂的管家,還有六小姐專用的馬車,七少爺也騎著馬在前頭跟二太太說話。”

  文怡臉色一沉,問:“除了二太太,還有哪位長輩在?!”

  “小的看不清,不過看馬車,大老太太興許也在。大約是在送別二少爺、七少爺和六小姐。”

  文怡抿抿嘴:“既然如此,怕是要耽擱些時間,還有別的路可走麼?!”

  張叔有些不解,小主人難道不打算過去請安?只是他向來老實,便道:“從太平山西邊走,也有一條路,離平陰還要近些,小的幾年前去舅老爺家還走過兩遭,只是人煙少些。若是天氣好,一天都不用就能到城門了呢!”

  文怡不想過去跟長房、二房的人見禮,便下了決定:“那就走西邊!走快一點,趕在天黑前到!”

  張嬸忙說:“小姐,西邊偏僻,怕不太平。”

  文怡已經拿定了主意,哪里肯聽?況且她前世從未聽說西邊的路有什麼不太平,仍舊命張叔調轉車頭,跑上了西邊的大路。

  這條路果然偏僻些,路還算平整,但一路草木繁密,隔上幾里才見到人影。張叔心下有些惴惴的,但因方才打了包票,只能硬著頭皮,加快兩鞭往前走。中午也不敢尋地方歇腳,只在車上吃了點干糧。

  過了申正時分(下午四點),日頭偏西,馬車到了一處山坳處,張叔漸漸放松下來,對馬車里道:“小姐,轉過這個彎,再往前走兩里地,就是官道了!那里有個大莊子,可以歇歇腳!住店也行!離平陰也不過二三十里地。”

  文怡聽了高興:“那就快走!到了莊上再……”話音未落,外頭便傳來張叔一陣大叫,接著馬車頂上重重響了一聲,車頂凹了下來,文怡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張嬸在車窗邊尖叫出聲:“小姐,是強盜!”

  文怡大驚,車廂外又傳來張叔的大叫:“你要干什麼?!”接著馬車劇烈搖晃起來,馬一聲嘶叫,很快就停下了。張嬸掀開車簾往外看,眼一翻,便暈倒過去,身子直掉在車輪邊。

  文怡看著張叔跟兩個蒙著臉、衣衫襤褸的男子僵持,心中害怕不已,喝道:“你們……你們難道認不得車上掛的燈籠?!我們是平陽顧家的人,劫了我們,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兩人對望一眼,左邊那瘦些的人喝道:“都快餓死了,哪里還顧得上是誰家?!”說罷一刀伸了過來:“還不快拿錢出來?!”另一人也跟著伸刀:“對!拿錢出來!”他伸刀伸得不對,卻正好割著馬耳朵,馬兒吃痛,嘶叫一聲,揚蹄將他踢出老遠,便瘋了般往前沖。

  文怡沒坐穩,直摔進車廂里,一路顛著,頭暈眼花,只隱約聽到張叔在那里叫“小姐、小姐”,聲音越來越遠,心中卻在後悔,今日是不是太過魯莽了……

  外頭的馬又是一聲嘶叫,但聽著卻與先前有些不同,居然漸漸跑得慢了下來,而且還有人在吆喝。文怡好不容易等暈眩過去,只覺得腦門上疼,大概是方才磕著了,見馬車竟然停了,不由得大奇。難道是來了救兵?!

  這時,外頭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車里的小姐,你沒事吧?”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01 PM

第十三章 救命恩人


  文怡恍惚間,聽到這個聲音,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人的聲音真好聽。”但馬上就發現自己想的是什麼,忙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她撐起身子,坐直了,看到自己身上有些狼狽,頭發也亂了,忙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頭發,然後端端正正地起身掀起車簾,走了出去,看到前頭站著一個黑衣少年,正拉著馬韁繩,面帶關切地看向自己。

  這少年生得頗為高壯,聽聲音年歲不大,但外表儼然有十六七了,長著一對黑黑的劍眉,鼻梁高挺,雙眼有神,本是清秀容貌,卻因長了個方下巴,添了幾分堅毅之色。他身上穿著黑細布衣袍,腰間束著布帶,卻又掛了把長劍。這長劍外表並不顯眼,劍柄處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灰色布條,顯然是常用的,並不是裝飾之物。腳上穿的布鞋,鞋面鞋底都破損得厲害,看著也是尋常物件,但文怡留意到,他鞋口處露出的一點白襪,上頭有些特別的花紋,卻是康城“錦綸坊”出品,價值不菲。

  這人……究竟是什麼來歷呢?看著象是尋常清貧人家習武的子弟,也許是個官兵,或是江湖人?但細看之下,又覺得不象。而且仔細瞧他長相,似乎有些面善,但細想之下,又不記得自己幾時見過這樣一個人。

  文怡愣了一會兒,忽然醒悟到自己這樣盯著人家看,實在太失禮了,再看對方,那少年也在看著自己,眼中似乎有些好奇,她不由得臉一紅,稍稍退後半步,有些窘迫。她很久沒有這樣跟陌生男子面對面說話了,該怎麼見禮?

  那少年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微微笑了笑,問:“這位小小姐,你是哪家女兒?怎麼只帶著兩個僕從,跑到這偏僻地方來?”

  文怡見恩人相詢,定了定神,屈身一禮:“多謝這位義士相救……”話未說完,便聽得“咔噠”一聲,正疑惑間,她腳下一歪,整輛馬車往旁邊傾倒,她眼看就要摔下車去,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地面越來越近,她以為自己定會重重摔一跤,沒想到眼角處人影一閃,自己已經懸空定在離地三尺處,一回頭,卻是那黑衣少年抱住了自己。她輕輕一掙,那少年便松手放她下地,她忙退開幾步,小臉漲紅。

  重生前後兩輩子,她都沒叫男子這般近過身,何況這還是個陌生人……

  那少年看著她,似有所覺,笑著伸手摸到她頭上,輕拍兩下:“小妹妹,你沒嚇著吧?這是馬車壞了?”便回過身去查看馬車。

  文怡卻是漸漸鎮定下來,又不由得紅了臉。這少年顯然是看出她的窘境,所以主動出言化解。本來以兩人的年紀,這少年已經是半個成人了,她也過了十歲,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們早就到了忌諱的年紀,但眼下她卻正正是個孩子模樣,那少年把她當孩子待,這失禮之處便不算什麼了,也是救了她的閨譽。文怡心中感激,但想到自己內心其實早已不是孩子,又覺得羞澀難當。

  少年蹲下身看那傾倒的馬車,這里敲敲,那里拽拽,嘆道:“車輪松了,大概是方才馬發瘋時,被哪里的山石磕壞了,只怕要修好了才能再用。”又去看馬,不一會兒搖搖頭,“馬也傷了腿,慢慢走還罷了,拉車卻是不行了。小妹妹,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吧。”

  文怡深吸一口氣,福了一禮,道:“這位義士,小女子是平陽顧氏之女,因家舅生辰大喜,小女子帶了家人,前去恭賀,原是……為了趕路,聽說這條路離平陰城近些,才改道從這里走的。不料方才轉彎時,遇上了盜匪,馬驚了,將小女子拉到此處。兩個家人卻還在盜匪手中,還請義士……”說到這里,她頓了頓。本來她是想請恩人去救張叔張嬸,但又想到,恩人不過是個半大少年,強盜卻是兩個青壯男子,萬一拼斗間恩人有個好歹,她豈不是害了恩人?便改口道:“還請義士通知官府,或是前頭莊上的民眾,將我那兩個家人盡早救出來。”

  少年聽得發怔:“平陽……顧氏?”他轉眼看了看壞掉的馬車檐上搖晃的破燈籠,可不正寫著一個“顧”字麼?他沉默片刻,淡淡笑道:“你不用擔心你的僕從,方才我與友人經過,遇見你們一行三人遭劫,便出手相助,現在我的友人想必已經將賊人拿下了。你現在是……是跟我回轉與他們會合,還是先到前頭莊上歇下,我帶人去找你?”

  文怡看看前方,已經可以看到路的盡頭處有一條大道,遠處是點點民居,她又回頭望向來路,郁郁山林間,看不清楚方才的山坳何在。低頭想了想,她抿了抿嘴,又福身一禮:“還請義士帶我回轉,與家人會合。”今天出門,是她一力主張,雖然平日對張叔張嬸有些不滿,但她身為主人,既然帶了人出門,就不能只顧著自己安危,不顧底下人死活,好歹要親眼確認兩人無事才能安心。祖母平日教導她道理,就曾說過,雖然下僕身份卑賤,但身為主人,要有主人的“義”,厚待下人,不是為了求得好名聲,而是為了自己的品行修養。

  少年皺了皺眉,勸道:“這一回去……也有一里多路,你能走麼?你的家人無事,我帶了他們去前頭莊上見你,也是一樣的。我的友人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奸邪小人,前頭就是大道,莊上的百姓都是正經人家。你是望族之女,他們斷不敢怠慢。”

  文怡搖頭:“多謝義士好意,但我帶了他們出來,總要看見他們平安無事,才能放心。”

  少年正在卸馬,聞言驚訝地打量她幾眼,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好,你慢慢走。我陪著你去。”

  文怡臉微微紅了紅,行禮謝過,卻轉身回到馬車旁,取出為舅舅準備的壽禮。糕點已經顛碎了,禮物也散落開來,荷包撒得滿車廂都是,她將所有東西攏在一起,裝進匣中,扯下車簾充作包袱布,將所有匣子盒子一鼓腦兒全包了,才抱著轉身,隨少年往回走。

  少年牽馬默默走在前頭,時不時留意兩邊的山林,沒走出百步,便回過身向她伸手:“我來吧,你力氣弱,走不快的。”

  文怡微微喘著氣,聽他這麼一說,臉又紅了,但也知道他說的是正理,慚愧地將包袱遞過去,小小聲道了句謝,少年一把將東西甩到肩上,便大踏步往前走。

  文怡一路小跑跟著,走上一段路,那少年便會放慢腳步,或是躍到山石上遠眺片刻,她正好可以歇歇腳。文怡一邊心中感激,一邊又為自己拉了人後腿而臉紅,心里暗暗下了決心,待見過舅舅,回到家,一定要好生練練腿腳,長點力氣。別的不說,身體好了,生病也少了。她前世未出家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個病秧子,出家以後,開始也不大習慣,可到最後一年,因為隨著師父天南地北地跑得多了,除了有點小傷風,就沒再生過病。可見多走動走動,對身體是有好處的,一年到頭也能少些看病吃藥的花費。趁著天氣暖和,也該勸祖母多到院子里走走。有些事,想到就該做了,不要以為時間還有很多,就總是拖著……

  不知不覺間,地方已經到了。文怡一轉過山坳,便看到前方山林邊上,三株大樹下各捆了一個人,其中兩個,看衣裳正是方才的劫匪,另一個卻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耷拉著腦袋,哭喪著臉。他們對面站著一個穿著灰藍衣裳的少年,跟救她的黑衣少年差不多年紀,也是差不多的打扮,但頭發束得不大經心,額角飄落幾縷散發,回過頭來,神情有些散漫,卻又帶著戲謔之色:“小柳,回來了?人救下了麼?”轉頭看見文怡,嘖嘖兩聲,隨手就甩了劫匪們一鞭子:“這麼小的孩子,你們也好意思!劫富濟貧?劫的不過是婦孺而已!真不是男人!”

  幾個劫匪被他抽得鬼哭狼嚎,其中一個瘦些的,長著一雙細長眼,猶自分辯:“我只看見是有錢人家的馬車,還以為是哪個為富不仁的地主老爺,哪里知道里面是這麼小的孩子?!”另一個敦敦實實臉色黝黑地漢子也點頭道:“是啊是啊,我們只聽到那個趕車的叫‘小姐’,不知道是個孩子。”先前那細長眼暗恨,罵他:“王老實,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王老實愣愣的,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那少年劫匪卻大聲哭起來:“大爺,你饒了我吧,我家還有老母親和弟弟妹妹等著我去養活,我是一時糊塗了,才做了錯事,頭一回干這個就被大爺拿下了。大爺若肯放我回去,我絕不會再干了,一輩子都感您大恩!”

  藍衣少年嗤笑:“就怕你這番話已經對無數人說過了,我放了你,你回頭害了別人,我還做夢呢!”

  “真不騙您,若我再干這種事,就叫我不得好死!”

  文怡在角落里找到了縮在樹後的張叔張嬸,見他們毫發無傷,只有張嬸因為掉落馬車,扭了腰,問了兩句,知道無礙,便放下心來,回身給藍衣少年見禮,聽見那少年哭得可憐,不由得有些心軟,走近問道:“你是哪里的人?即便家里困苦些,找個正經活做,不是比打家劫舍強?”

  那少年哭道:“小的原是附近的山民,一向在大戶人家做工,聽說家里母親病了,才跑回來的。因村里田地收成少,家里窮得連飯都快吃不上了,也沒錢買藥。這劉重八是小的同村,說這個活能很快掙到足夠的藥錢,小的才一時糊塗。求小姐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若我被官府抓去,家里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可怎麼辦呀?!”

  文怡見他說話口齒清楚,也有條理,倒有些象是在大戶人家學過規矩的小廝,只是劫道不是小罪,她也不知該不該放他,想了想,便問:“你是哪家的小廝?”

  “小的原在平陰城聶老爺家當差,是在少爺書房里侍候的。小姐使人去一問便知。”少年抽泣著,發現這位被劫的小姐心善,眼中也有了希望。

  文怡聽到是聶老爺家,問了幾句大門朝哪開,家中幾個少爺小姐,見那少年對答如流,張叔也點頭說對景,便心知十有八九是舅舅家的小廝了,倒有了放人的想法。

  藍衣少年看出她的想法,不贊成的道:“小姑娘心軟,就怕會放虎歸山。”

  劫匪少年忙道:“小的說的是真話!小的村子離這里不遠,小的願意領大爺去家里,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黑衣少年笑了笑,對朋友道:“既然如此,橫豎咱們要上山,那就順便走一趟。這還是個半大孩子呢,若能饒他一命,又勸他向善,也是件好事。”

  藍衣少年白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愛管閑事!”卻是應了。

  文怡忙向二人道謝:“都是因我之故……”黑衣少年一擺手:“救人一命也是好的。只是現下有件麻煩事,小姐既要往平陰去,馬車又壞了,該怎麼辦呢?要到前頭莊子雇車麼?”

  文怡一聽,便沉默下來。這里有三個劫匪,兩位恩人都是半大少年,總不能只叫一人帶人上山,但他們兩人一起去了,自己帶著張叔張嬸兩個走,不知安不安全。想了想,覺得還是恩人安全要緊,便道:“不礙事,前頭不遠處就是莊子,先到那里歇一晚,明日雇了車進城便好。”

  張嬸冒冒失失地插了一句:“小姐,這怎麼行?”她害怕地看了周圍一眼:“要是還有劫匪怎麼辦?方才這個小賊,也是恩人揪出來的,不然就叫他逃了,誰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同伙?!”張叔也點頭道:“是呀,小姐,若是有車,倒也罷了,可你方才說車壞了,馬又不能跑……”

  文怡皺眉,黑衣少年問:“你們可有親戚故舊住在附近?不然直接去平陰城捎信也行。二三十里地,騎馬不用一個時辰就到了,城里天黑前還來得及派車出來。”

  文怡驚喜地道:“多謝義士了。小女子舅家在平陰,正好姓聶,就住城東謝郎巷。”

  黑衣少年點點頭,便要轉身,卻被友人叫住:“我知道聶家在哪里,你留下來看著他們,我跑一趟。”說罷那藍衣少年便從旁邊的叢林中牽出一匹駿馬來,翻身而上,揚長而去。

  現場靜了一靜,那細長眼的劫匪不安地動了動身體,黑衣少年一眼盯過去,他就不敢再動了。

  文怡這才想起自己先前忽略的事,忙問那少年:“方才疏忽,忘了問兩位義士名諱,不知……可否告知?等小女子親長來了,也好向恩人致謝。”

  黑衣少年愣了愣,面上閃過一絲為難,想了想,才道:“舍友姓羅,諱明敏,在下姓……姓柳,柳……觀海。”




第十四章 舅甥相見

 文怡心里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位恩人說話如此猶豫,似乎說的不是真名。方才聽那位羅公子叫喚,這個黑衣少年姓柳是無疑的,這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姓氏,為何他要瞞著自己?

  姓柳……文怡忽然想起方才在馬車邊上,他得知自己是平陽顧氏的女兒時,面色有些古怪,難道他跟顧家有舊?這麼一想,她不由得記起,顧氏一族中,若說到誰跟姓柳的人家有關系,無疑是長房了。伯祖母于老夫人親生的三堂姑,嫁的就是恆安柳氏,那也是世家大族。難道這少年,還是顧家姻親不成?!三堂姑只生了一位表哥,她前世雖然見過一面,卻因年代久遠,已經記不清模樣了。

  她躊躇片刻,試探地問:“原來是柳公子,不知公子郡望何處?小女子族中原跟恆安柳氏有親,不知公子……可是恆安子弟?”

  黑衣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雖是恆安人士,但……不過是偏系旁枝,不敢高攀皇親。”

  恆安柳氏詩書傳承百余年,在顧氏看來,已經是世家望族,但在恆安當地卻算不上歷史攸久。恆安府城內外周邊有四五個家族,都是自前朝起就一直興旺發達的人家,柳氏雖然也是當地世族,但因出仕的子弟不多,只是在讀書人里有點名聲,還是托了柳家這一代的嫡系子弟與當今聖上結識於微時,接著又科舉出仕闖出了名堂的福,方才發達起來的。後來柳家又有一女為親王正妃,族長聖眷頗隆,因此外人說起柳氏一族,便先想起嫡支來。

  這少年說自己是偏系旁枝,意思就是他並非出自王妃娘家這一支,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算是承認了自己是恆安柳氏子弟。顧柳兩家既有親,那就不算是陌生人了。文怡稍稍松了口氣,對他倒是更放心些,但看他的臉色不大好,又在心里猶疑:莫非是因為嫡系太過顯赫,他作為旁枝,心里不好受?

  文怡想到自己,也是旁枝出身,同樣是嫡系顯赫,雖然心里不會有妒忌之心,但平日里受的氣還少麼?莫非這少年也是同病相憐?她一想到柳氏嫡系如今的主母就是長房所出的三姑媽,便認定對方多半是氣焰囂張或行事刻薄之人了,至少也是個面上裝好人、實際卻冷漠無情的,對待旁枝子弟,能寬厚到哪里去?

  這麼想著,文怡便放緩了神色,柔聲道:“小女子是平陽顧氏宣和堂一脈之女,也是旁枝出身,長房的姑母便是嫁到柳家,但小女子並沒見過這位姑母,也是不敢高攀皇親國戚的。”

  黑衣少年的面色卻更加古怪了,望向文怡的目光中帶著驚訝,又似乎有些恍然大悟。文怡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對方這樣盯著自己,讓人有些害臊,不由得想起方才摔落馬車時的情形,臉又紅了。還好那黑衣少年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張嬸站在邊上揉著腰,聽了小主人的話,覺得有些不妥。她倒沒想到男女大防上去,只是覺得小姐不該這麼說話。就算那位公子是恆安柳氏的人,也不過是旁枝,小姐怎能跟著人家的話尾,疏遠起長房的姑太太來了?那可是顧家最顯赫的一門親戚了!老夫人和小姐兩人無依無靠,在顧莊還不是靠了長房才能過上體體面面的日子?整天顧慮這個,顧慮那個,不跟長房多親近就算了,居然還在外人面前說這樣疏遠的話,哪有這樣的道理?!

  於是她便帶著幾分懊惱之色,小聲對文怡道:“小姐,那是外男呢,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怎能隨便跟男子搭話?!這不合禮數!”

  文怡早已有幾年不過千金小姐的生活了,出家人在外行走,哪里還顧慮這些?不跟男人說話,哪里求得齋飯來?加上張叔張嬸都不是她得用的僕從,因此她方才便沒留意,現在聽張嬸這麼說,才有些警醒,知道這是不合族中規矩的,只是她見張嬸一邊干涉自己的事,一邊拿懷疑輕視的目光盯著恩人看,又心生不悅,沉下臉淡淡地道:“誰隨便跟男子搭話了?!柳公子救了我的性命,難道我板著臉不理人,一個謝字都不說,才叫合禮數?!”

  張嬸訕訕地縮了縮脖子:“小的只是怕外頭人知道了,會敗壞小姐的閨譽……”

  文怡冷笑一聲,橫她一眼:“外頭人如何會知道?”

  張嬸雖然見識有限,卻也是顧氏一族的家生奴婢,從小侍候主人,自然會看人眼色,知道小主人這是惱了,也是警告自己的意思,不由得不安地動了動,牽動腰間患處,倒抽一口冷氣,想起自己今天的理虧處,若是真的惹惱了小主人,翻出來說,幾輩子的老臉就沒了,說不定還要送到族里處置,那時自己還有活路嗎?於是忙閉了嘴。

  張叔見婆娘吃了虧,也有些訕訕的。做了十幾年夫妻,老婆的性子他最清楚,方才遇上劫匪,老婆居然只顧著自己死活,裝暈溜了,丟下小姐一個人被馬車拉了這麼遠,若不是遇上好人,小姐有個好歹,夫妻倆都逃不掉。可他當著主人和外人的面,又不好說老婆的不是,心里悶悶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黑衣少年微微側目,留意到文怡這邊的情形,淡淡笑了笑,便象是什麼都不知道似的,繞著那捆了人的三棵樹打轉,時不時警告一聲,或是上前將繩結綁緊些,打消了三人逃走的心思。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已是日落西山時分,因這里是太平山西面,天黑得晚些,但前方的路已經漸漸看不清了。張叔張望了一會兒,擔心地轉回來道:“小姐,舅老爺的人還沒來,這里是山邊,半日都沒人經過,要不要……先往莊上去?趁著如今還能看見路,再晚些,就連路都看不見了。”

  張嬸忙附和:“是呀是呀,小姐,橫豎又不遠,騎著馬過去,很快就到了。那馬不是還能走麼?天黑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又冒出幾個強盜來,這里只有柳公子一個……”她看了看黑衣少年,臉上明晃晃地寫著“行不行啊”四個字。

  文怡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是朝馬的傷腿上看了一眼,便道:“我們家只有這匹馬了,它傷了腿,須得好生治了才能再用。我一個人坐上去,還擔心會壓壞了它,再加上你,它走不了兩步就趴下了。”她又看了黑衣少年一眼,雖然不知道對方身手如何,但方才他能獨力制住發瘋的馬,那一人力敵三賊的藍衣少年又能放心留他一人在此處,顯然是有些憑仗的。她心里並不害怕,反而還覺得很安心。

  黑衣少年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抬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她忙收回了視線,接著就聽到他起身的聲音,忍不住再望過去。

  他閑閑地在山路兩邊轉了一圈,揀回一小堆干枝枯葉,點起一個火堆,然後用劫匪的刀割了一堆野草,手上忙活了一會兒,草草編成兩個團墊兒,扔在火堆邊,朝文怡點點頭:“顧小姐,你們站了半日也累了,略歇歇吧。”便轉身走到半丈外,背著火堆盤腿坐下。

  文怡端正道了謝,看了張嬸一眼,便上前尋了一個草墊坐下了。張嬸見少年給自己也做了一個,也訕訕地小聲謝過。

  天黑了。火光映著人臉,越發顯得周圍陰深,天氣也漸漸冷了下來。文怡看著周圍黑色的山林,隱隱聽到狼嚎聲,心里不由得生了幾分恐懼……前世她也曾隨師父師姐們在野外露宿過,十來個人圍著火堆,不停地往里頭添柴,一位師姐凌晨時分去了附近解手,便再沒回來,天亮後,在十余丈外找到了沾滿血的緇衣。那一晚,她也曾聽過這種聲音……

  悠揚的笛聲響起,蓋過了狼嚎聲。文怡望過去,原來是黑衣少年不知幾時吹起了葉笛,吹的是平陽一帶民間傳唱的小曲,歌詞原是描述平陽鄉間一戶人家男耕女織、天黑後一家人圍著飯桌和樂融融的情景。文怡聽著熟悉的曲調,心情漸漸安定下來,又有了幾分好奇:他明明是恆安人,怎麼會吹平陽的小曲?

  這一曲吹了一遍又一遍,延綿不絕,不知幾時,劫匪中的敦實漢子和少年都跟著輕輕唱了起來,後者唱得淚流滿面,只有那瘦長眼聽得煩心,仍在留意周圍的情況,忽地動了動,耳邊“颼”的一聲,鬢邊掉落了幾根頭發,一支草梗不知幾時插在他耳後的樹干里,他頓時落下了冷汗。

  黑衣少年站起身:“人來了。”文怡吃了一驚,忙起身遠眺,果然看到前方亮起了一排火把。張嬸迷迷糊糊地打著磕睡,一下驚醒了,蹦了起來,卻又閃了腰,疼得她呲牙裂嘴。張叔卻早已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舅老爺!是舅老爺麼?!”

  來的真是文怡的親舅舅聶家昌,他親自帶了八九個家丁,駕了一輛馬車前來,藍衣少年羅明敏騎馬走在頭里領路,一見朋友,便笑著叫道:“等久了吧?為了多找幾個人,可花了些功夫!你再想不到,這聶家的少爺,你道是誰?!”

  文怡一見聶家昌,便認出他的模樣,與前世討要奩田時相比,稍稍年輕些,卻比母親過世那年看上去蒼老多了,不由得眼圈一紅,只覺得舅舅肯來接自己,別的就不重要了。

  她上前欲先見禮,聶家昌卻飛身下馬,沖上來扶住,哭道:“我可憐的孩子啊!你怎麼就一個人出來了?!”又仔細端詳外甥女兒,心疼地說:“你祖母怎麼照顧你的?把你養得這樣瘦!百多里路,居然只叫兩個人跟車!若是有個好歹,舅舅豈不是要心疼死?!”

  文怡聽得流淚,道:“都是外甥女兒的罪過,叫舅舅如此擔心。家中男女僕婦只有三人,派了兩人跟車,祖母身邊只剩了一位趙嬤嬤侍候,還是嬤嬤到別家嬸嬸處求了一個媳婦子來幫襯,外甥女兒才放心出門的。這原怪不得祖母。”

  聶家昌吃了一驚:“那年我去奔喪,你們家明明還有二十來個家僕,怎的只剩下三人?!”

  文怡低頭垂淚:“因人口多,開銷太大,家里進項又少,因此……都遣散了……”

  聶家昌還是覺得忿忿,但見外甥女兒面露為難之色,又記起有外人在場,也不多說盧氏老夫人的不是了,只問外甥女兒這些年身體如何,家中可有難處,見了外甥女兒腳邊的包袱,得知是給自己備下的生辰壽禮,驚喜不已:“難為你有這個心,便是空手上門,舅舅心里也是歡喜的,還帶這些做什麼?!”

  文怡正為壽禮狼狽而不好意思,聽到舅舅這麼說,又是難堪,又是感動,小聲道:“舅舅若不嫌棄,外甥女兒想借住兩日,正好趕出件針線活來,補上舅舅的壽禮……”

  聶家昌喜出望外,再想不到盧氏老夫人肯放外甥女兒過來小住,忙道:“要住就多住幾天!叫你舅母好生給你補補!”說罷叫過一個丫環:“阿櫻,快侍候表小姐上車。”又柔聲對文怡道:“好孩子,今晚進不了城了,咱們在前頭莊上歇一夜,明早再走。舅舅已叫人去那里租房子,等我們過去,地方也打掃干凈了,今晚陪舅舅說說話,這些年你都是怎麼過的。”

  文怡笑著應下,想起黑衣少年那邊,轉頭望去,看到他和朋友說話,回頭向自己看了一眼,微笑著點點頭,便又轉過頭去。文怡心中有種悵然若失之感,繼而警醒,心中念了幾句佛,便由阿櫻攙扶著,上了馬車。

  羅明敏看著文怡上了馬車,回過頭對朋友笑道:“小柳,方才去報信時,看到那壞掉的馬車,我才發現,原來這小姑娘是平陽顧氏的女兒。該不會……是你家那位長輩的侄女兒吧?”

  “小柳”笑了笑,淡淡地道:“她是顧氏旁枝,應該是六房的女兒,就是前些日子在康城時,二姑姑提到的那一家。”

  羅明敏吃了一驚:“不會吧?就是……那一位?!”他眨眨眼,“瞧這小小的個頭,又是瘦弱人兒,一點都看不出是你姑姑口中端莊大氣又聰慧知禮的姑娘。你沒弄錯吧?”

  “小柳”搖搖頭:“已經問過了,是她自己說,出身顧氏宣和堂,還有哪一家?只是……”他頓了頓,“方才……她問起我們的姓氏名諱,說是日後致謝,我並沒有報上真名,只說是姓柳名觀海,用的是你們幾個玩笑時給我取的號。你可別露餡了。”

  羅明敏面露古怪之色,苦笑道:“你怎的不早說?!這聶家兒子就是聶珩那個病潘安,跟咱們在康城書院同窗過兩年的,方才見面,我早就把你也同行的事告訴他了,他是顧家小姑娘的表兄吧?!哪里瞞得住?!東行兄,你又不是見不得人,瞞她做什麼?!”

  柳東行撫額苦笑:“這可……麻煩了,要是消息傳回恆安……”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02 PM

第十五章 下榻農莊

  文怡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山邊的莊子,下榻在一戶殷實人家的後院。

  說是殷實人家,其實也不過是莊上稍稍富裕些的農戶罷了,前後兩進院子,都是土墻瓦屋,六七房,倒住了十四五口人,分別是一對老夫婦帶了兩個兒子,還有媳婦、孫子孫女等人,再加上一個小女兒。因聶家臨時賃了他家房子,是許了大價錢的,老夫婦兩人忙吩咐媳婦們收拾屋子,便帶了全家到同村親戚好友家借住去了。

  聶家此行,帶了八九個青壯,還有一個丫環阿櫻。這阿櫻卻是個機靈能干的,很快就將後院的正房廂房都重新收拾了一遍,迎了文怡進屋歇息,打水侍候著凈面,便立即跑去廚房燒水泡茶,趁著等水沸的空隙,又到外頭尋了兩個莊戶農婦,給了一串錢,請她們幫著準備晚飯酒水。

  文怡冷眼瞧著,暗暗點頭,想到自己家中,一個能干的幫手都沒有,趙嬤嬤年紀這麼大了,還總要辛苦她去做洗衣掃地的粗活,便有些黯然。她心下盤算著,等回家後,是不是問問家里是否有余錢,若沒有,就省下做秋季新衣的花費,或是自己做點針線活偷偷叫趙嬤嬤拿出去賣,但凡能勻出三四兩銀子,買個年紀大些又有點力氣的粗使丫頭,嬤嬤也能輕省些,自己也不必事事倚仗張嬸。

  正想著,阿櫻便進來了,說是老爺請表小姐到正房敘話。文怡忙整理了一番儀表,隨阿櫻過去了。

  甥舅倆敘了一番離情,又哭了一場。說起這幾年的遭遇,文怡也記不全了,又不想舅舅擔心,便只撿些無關痛癢之事說了說。但聶家昌活了四十來歲,又隨父親在任上見識過世面,文怡即便是兩世為人,也只是個年輕女孩兒家,哪里瞞得過,不到半個時辰,就叫舅舅試探出來,氣得他怒發沖冠:“顧家百年望族,在外頭端得是好名聲,沒想到也是如此不堪!孀婦弱女,便是沒了男人倚仗,難道就不是他顧家的人?!護著些又能費得了多少心思?!可憐我外甥女兒也是顧氏血脈,卻被人欺凌至此!他們以為我這個舅舅是死的不成?!”說到這里,看著文怡,只覺得滿心憐惜:“都是舅舅不好,就算有再大的氣,也不該丟下你不管,你這些年受了這麼多苦,都是因為沒人替你撐腰的緣故。”

  文怡含淚搖搖頭:“怪不得舅舅,原是祖母性子執拗些,又向來是在外頭強硬慣了的,便是知道自己理虧,也不肯先低了頭。舅舅這些年都有派人來看外甥女兒,外甥女兒心知肚明,早有心來給舅舅請安。只是先前守著孝,族中規矩又嚴,女孩兒家輕易不能出門,才會拖到今日,還是托了舅舅大壽之福,外甥女兒才能出來。”

  聶家昌冷哼一聲:“規矩嚴又如何?顧家人以為規矩嚴些,便是望族體面了?!心不正,再多的禮都是虛的!”望向文怡,目光又放柔了些:“你這孩子倒是沒沾上那些酸腐氣,是真正知禮的。”

  文怡臉一紅,卻是低了頭不敢吭聲。她若不是重生了一回,也沒想過要來看舅舅,哪里是個知禮的人?方才所言,也有大半不實,舅舅這麼稱贊她,倒叫她羞愧難當:“外甥女兒……當不得舅舅的誇獎……”

  聶家昌擺擺手,看著文怡,只覺得是看到了妹妹小時候溫順可愛又害羞的模樣,心里有些發酸,又有些欣慰:“幾年不見,你長高了,也長開了些,倒是越發象你母親了。那年舅舅去康城求學,你母親就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低著頭,流著眼淚,拉著舅舅的衣袖叫舅舅別走,舅舅勸了半天,才把她哄順了,到了年下回家,她便天天巴著我不放,明明那麼大了,還象個孩子似的……”

  文怡鼻子一酸,陪著他又哭了一場。

  過了一會兒,阿櫻在門外問酒菜幾時上,聶家昌忙擦去淚水,命她上菜,又囑咐說不必上酒了,連底下人們,也不許多喝,免得半夜里誤事,或是明早耽擱行程。阿櫻一一應了去,不過片刻,她就帶著兩個小女孩,將備下的飯菜送了上來。

  送上來的是四菜一湯,鮮蘑溜雞片、葫蘆條兒炒肉絲兒、小魚干燜茄子、熗炒小白菜,外加一個雞蛋湯,並不算豐盛,但都是莊上能找到的材料,因為新鮮,聞著倒是香噴噴的,讓人食欲大開。

  兩個小女孩都是八九歲年紀,頭發衣裳收拾得干凈整齊,看打扮言行,應該是莊上的孩子,還帶著天真純樸的笑容,外加幾分好奇,兩雙眼睛滴溜溜地朝文怡看,其中一個有些艷羨地看著她頭上的珠花,另一個則盯著她的繡花裙腳。

  阿櫻瞪了她們一眼,悄悄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們出去。兩個女孩子舍不得,巴巴地用眼神求她,她有些頭痛,抿著嘴親自扯著兩個孩子的袖子拉了出去。不久,外頭傳來小女孩歡快的笑聲,腳步聲往門外去了,聽話頭似乎是得了好看的頭花,然後就是阿櫻在二門上招呼家丁們,傳達主人指示的聲音。

  文怡笑道:“舅舅家的丫頭真能干,只一個人,便能頂別人家三四個呢。”聶家昌一挑眉:“那是,這是你舅母特地給你姐姐挑的,可惜年紀有些大了,過幾年就要配人,要不然……”忽然驚覺自己失言,忙住了口。

  文怡卻在想,怪不得這丫頭能干,原來是舅母給表姐挑的,實在是一片慈母之心,若是自己母親在世,會不會也對自己這般疼愛?這麼一想,卻是心頭酸楚難當。

  聶家昌卻忽然有了個念頭,想了想,又覺得還是要跟妻子商量過才好,便先招呼外甥女兒用飯。

  文怡已是累了一日,又見了舅舅,心中大事放下一半,因此這頓飯吃得格外香。待吃過飯,阿櫻上來撤了碗筷,又送上熱茶,甥舅倆便又開始閑話。

  文怡記起那個少年劫匪的事,便跟舅舅說了,問:“舅舅可曾見過他?真的是大表哥的小廝麼?”

  聶家昌冷哼一聲:“他倒不算撒謊。他從八九歲上到你大表哥身邊當差,也有三四年功夫了,本來見他笨笨的,還算老實,我跟你舅母正打算過了年就給他提工錢,再叫他陪你大表哥往書院去,若能認得幾個字,將來你大表哥也能有個幫手。沒想到上月他推說母親重病,非要回家侍疾。我們家也沒有攔著人盡孝的道理,就放了人,連身價錢都沒要,直接賞他了。不料才幾天功夫,他就丟下生病的老娘不管,跑出來劫道!還劫到我親外甥女身上去!真是養了只白眼狼!”

  文怡見他生氣,忙上前替他倒茶,勸了幾句,才道:“我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說他母親的病急需要錢抓藥,卻又沒銀子,方才被人攛唆著做下錯事,還好頭一回就被人制住了,並未造孽。他是為了他母親方才一時糊塗,又有改過的想法,舅舅……就饒了他吧……”

  聶家昌嘆道:“你這孩子,學誰不好,偏學得象你娘一般心軟!你只道那個混帳東西可憐,卻沒想過,若你不是遇上好人相救,你比他更可憐呢!”

  文怡低頭不說話,聶家昌見她這樣,只得嘆氣:“罷了罷了,到底在我跟前長了這麼大,就這樣送到官府去,只會丟了性命,到頭來他家里也是沒了活路,我就當積德吧。”叫了一個管家來,命他去跟兩位恩人說,那幾個劫匪既是附近的山民,若不曾說謊,又真有改過之心,就任憑兩位公子處置,卻又叫這管家另行對那小廝說,自己回城後,會報知官府有山匪出沒的事,如果他們再敢出來劫道,被官府抓住,定死無疑,他就算求自己這個舊主照顧家人,自己也是不應的。又命官家給那小廝一吊錢,叫他不要再上門。

  文怡看著管家領命而去,有些惴惴地看著聶家昌:“舅舅……”聶家昌笑道:“舅舅也不光是為了你,你大表哥這些年總是多病多災的,偏又執意要出門求學,身體哪里能好起來?我跟你舅母只願他平安康泰,每年往廟里捐錢捐物都不少,這回只當是做了好事吧!”

  文怡這才安心了些,又想起兩位恩人,笑道:“柳公子和羅公子都是好人呢,若不是他們,外甥女兒這回就要遭罪了。那位柳公子還是恆安人士,說起來跟顧家還有親。”

  提起兩個少年,聶家昌也是滿心感激:“是麼?那我們可要好好備一份謝禮才行。說來他們跟你大表哥還曾是同窗呢,只是你大表哥今年年後便沒再回康城,就斷了聯系,不過我記得現下離中秋節還遠,他們應該正在書院上課才是,怎會跑到這里來?”

  聶家昌疑惑柳羅二人為何為在學中離開書院,正想著是不是第二天早上請他們回家做客,一來是向他們致謝,二來也是為了叫兒子知道些書院里的事,給他解解悶,沒想到天亮以後,兩人都已經離開了莊子,帶著那三個劫匪,不知去向了。問起家丁和莊戶,都說不知是幾時走了,唯有住在村莊邊上的一戶農家,老爺子習慣了早起,曾在拂曉時分看到幾個人影往山那邊去了。

  聶家昌只得嘆息一番,命下人收拾東西,預備回城。

  文怡早起得知兩個少年都不告而別,心下悵然,坐在窗邊發呆。她早發現那自稱柳觀海的黑衣少年有向自己隱瞞來歷的意思,但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柳家子弟繁多,自己不過是柳家姻親之一的顧氏族中一個旁枝女兒,平素跟柳家是從無來往的,他那樣作態,又有什麼意思?!

  阿櫻捧著托盤進來,柔聲道:“表小姐,老爺命奴婢給您送早飯來,您用些吧,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出發了。”

  文怡驚醒過來,忙向她道謝:“姐姐辛苦了。”

  阿櫻滿臉是笑:“這可不敢當。表小姐折殺奴婢了。”

  文怡坐到桌邊,看著她送來的早飯,是一碗小米粥,兩個小巧松軟的白面饅頭,還有兩小碟醬菜。她吃了幾口,有些動容:“這是用魚干做成的醬?是姐姐做的?用的都是莊上的東西?”

  阿櫻笑道:“粥是奴婢熬的,點心是托了莊上的大嬸們做的,這醬菜也是她們自家做了下飯的。表小姐若喜歡,就買一壇子帶回去好了。”

  文怡倒沒這個想法,只是問:“這是在山邊,怎麼會有魚干?吃著倒沒有其他魚干常帶的腥氣。”

  “聽說是山上湖里抓來的小魚,一條只有手指那麼長,因為太小,沒什麼肉,就炸了做下酒菜,拿來做醬的人家並不多。”

  文怡心中一動,忙再問了些莊上的出產,但阿櫻不是本地人,所知有限,她最後只能怏怏地低頭吃飯,接著收拾東西,聽得阿櫻來請,便出門上車。

  踩在車板上,她趁著轉身的功夫,往遠處掃視一眼。昨晚來時,天已經黑了,因此看不清楚,現在才發現,這個莊子並不算大,占地倒是很廣,與太平山隔了一條路,稀稀拉拉的散落著三四十戶人家。遠處是一片金黃的稻田,約有半個顧莊大小。隔著山道,對面山坡上是一片緩緩的斜坡,原本茂密的林子被砍得七零八落的,露出黃褐色的土地。

  “孩子,在看什麼?我們要出發了。”聶家昌催促著,文怡忙應了聲,收回視線,走進車中坐下,心里卻盤算開了……

  前世守孝時,似乎曾聽說,有個外來的財主,在民亂後用低價買下了太平山西北面的一大片土坡,開墾出百頃良田,還有一大片果子林,不過三四年功夫,就有了大進項。顧氏族中還有人打過主意,只是因地方離得遠,不便宜,就算了。

  那個外地人買的會不會就是這一帶的山地?說起來,離舅舅家倒是很近,只是不知道,這些地現在價值幾何……




第十六章 聶家表哥

 雖然有心給家中置產,但文怡也知道這種事不是說說就能行的。且不說家里能不能拿出這筆現錢來,就算是現今的地價,也不知道是多少。她前世雖聽說過有外地人以低價買下了山林地,但那是在民亂之後,平陰城許多人家遭了劫,為了填補損失,賤價賣地也是有的。這片山坡上的林子被人砍得亂七八糟的,多半是莊子或城里的人為了建屋所致,也有可能是沒主的,誰想要買下來,都得到衙門里請托。她一個孤女,雖有個做官的堂伯父,到底沒個可靠的親人出面走動,哪里就能跟衙門打交道了?

  如今跟舅舅一家恢復了來往,倒是有了幾分希望,只是才見面就提置產的事,舅舅若是有所誤會,反為不美,就算沒有誤會,以舅舅對她的慈愛之心,若是自己掏腰包買下田產送她,祖母那邊又覺難堪了。文怡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先回家跟祖母商量過再說,橫豎現在認回了舅舅,總會常來常往的。

  她心里還隱隱抱著一個念頭,覺得舅舅家前世遭劫,是因為住在平陰城里,又是眾所周知的富戶的緣故,亂民自然是不肯放過的。如果自己添了山林地,建個小莊子,到了差不多要發生民亂的時候,將舅舅一家請到莊上來,是不是就能避過了?

  她腦中千頭萬緒的,翻來覆去地想了無數個念頭,又根據自己所知道的,平陽一帶地價幾何,估算著這片山坡的地價,再想想自家,哪個地方是能擠一筆銀子出來的?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祖母為她置辦的那幾匣嫁妝,雖然不是頂貴重的首飾,但金銀珠玉盡有,總能值上二三百兩,山地不是田地,劣等薄田不過是三四兩一畝,照三兩一畝算,總能買下百畝山地。她沒打算跟那位外鄉土財主的大手筆相比,但百畝良田,卻已比祖母和母親的陪嫁莊子強了,只是這土質如何,還當請了積年的老農去看過才行,水源之類的也要考慮在內……

  待文怡心中拿定了幾個主意,馬車已經進了平陰城,來到城東謝郎巷。

  聶家就住在巷尾處,是一座三進的宅子,附著一個小小的花園,十分清幽。聞說丈夫將外甥女兒接來了,聶家昌之妻秦氏忙帶著兒女迎出門來。

  秦氏是書香門第出身,年紀已近四十,瞧著卻還象是三十許人,容貌秀雅,氣質雍容嫻靜。文怡還記得舅母從前的溫柔慈愛,見她鬢間夾了銀絲,不由得眼圈一紅,拜倒在地:“舅母……”

  秦氏含淚一把將她扶起,便抱著哭道:“好孩子,都是你舅舅狠心,竟將你拋下幾年,撒手不管了。舅母早想接你過來,你舅舅嘴上不肯,其實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文怡哽咽道:“舅舅舅母慈愛,外甥女兒是一刻都不敢忘的。本來外甥女兒此行是為了給舅舅賀壽,不想行事魯莽,反倒連累舅舅辛苦、舅母擔心了。”

  “瞎說什麼?!你能來一回,我跟你舅舅就高興得不得了了,若不是牽掛著家里,舅母昨兒就跟著一起去了呢!”秦氏替文怡擦了臉,叫過自己的一雙兒女,“你還認不認得?小時候,哥哥姐姐們是常陪你一塊兒玩的。”

  “外甥女兒記得。”文怡端正了身體,微笑著給表兄姐見禮,“大表哥,大表姐。”

  聶家昌長子聶珩,今年有十五歲了,長得眉清目秀,容貌清俊,只是面色泛著青白,身子又單薄,一看就知道是個有弱癥的。但他脾氣溫和,從小就疼愛妹妹表妹們,是位好兄長。當年文怡父母雙亡時,他已經是半大少年,對事情還記得清清楚楚,眼下見兩家關系緩和,姑姑留下的這點血脈,也終於能重新親近,心里也十分愉悅,面帶笑容地回了禮:“表妹,大表哥知道你要來,特地叫人做了你愛吃的糕點呢。”

  文怡心中感動,再次致謝。表姐卻看得不耐煩了:“好妹妹,你跟哥哥謝來謝去的做什麼?都是一家人,有什麼好客氣的?”

  聶家表姐鳳書,跟文怡年紀相仿,只大了幾個月,因容貌肖父,自幼十分受寵,卻難得地沒被寵壞,反而是個天真嬌憨的性子,最是不慣俗禮。被表姐這麼說了,文怡也有些不好意思。雖說是親娘舅,已是二十來年沒親近了,她心里多少賠著小心。

  秦氏瞪了女兒一眼,摟過外甥女兒:“這是你表妹知禮,哪里象你,象個瘋丫頭似的!都是你爹和你哥哥慣壞的!”聶鳳書嘟起嘴,向父親抱怨:“爹!娘又說我了!”聶家昌動了動嘴唇,看到妻子的眼色,只得無奈地改了口:“先進屋吧,都站在這里,叫人看了笑話。”

  眾人進了聶家大門,也沒往大廳上奉茶,秦氏就直接摟著文怡進了後院正房。文怡有些不安地道:“舅母,外甥女兒既是來拜壽的……”秦氏擺擺手:“自家人,講究那些虛禮做什麼?正經該好生親近親近!”又傳了阿櫻來,問起表小姐帶了什麼行李,有多少人跟著,昨夜是怎麼安置的,問完後,便一臉不滿意地道:“你舅舅真是的,真真委屈了外甥女兒!便是夜里進不得城,難道就不會在城外官道旁的客棧里定幾間上房?!地方干凈些不說,吃食也放心多了,早起開了城門,直接就能回家吃早飯,何必讓外甥女兒在莊戶人家過夜!”說完便吩咐管家們預備表小姐家僕的下處,至於文怡住的客房,昨天晚上已經備下了。

  文怡坐在一旁低頭聽著,心里一邊感動,一邊不安。聶珩在旁邊看出了幾分,便微笑道:“表妹不必擔心,母親的性子,最喜歡操持這些的,你便是想讓她歇口氣兒,她還要嫌你多事。”

  文怡有些感激地望向他:“多謝大表哥。”聶珩笑著點點頭,卻背過身去咳了兩聲。文怡擔心地問:“大表哥身子不適麼?”聶鳳書道:“哥哥一年到頭,不咳嗽的日子都是有數的,秋冬季節更是如此,習慣了就好。不過是因為身體弱,其實沒什麼大礙。”文怡聽了,卻越發憂心:“雖說如此,咳得多了,還是會傷身體的。我祖母也是入秋冬後便常咳嗽,平日里看大夫,都說要靜養呢,大表哥沒請大夫好生調理麼?”

  秦氏嘆道:“從小到大,大夫請了不知多少位,也不過是這麼著。去年年底,有一位醫官路過平陰城,你舅舅托了人,好不容易請了來,給你大表哥看診,都說是胎里帶來的弱癥,去根是不要想了,慢慢吃藥調養,過得幾年,應該會好些。你舅舅如今一心要淘換好藥材,都是給你大表哥備下的。”

  聶珩見母親的神色,就知道她是因為自己的身體而愧疚,忙道:“母親不必擔心,其實也就是吹風的時候,咳上幾聲,不是什麼大病。這大半年里,兒子天天吃藥,已經好了許多,興許明年就好了。”

  “那就最好了!”聶鳳書笑得眼瞇瞇,“哥哥成天說藥汁子難喝,等病好了,不就不用再喝藥了麼?哥哥快好起來吧,不然過年時的蜜果兒,又是我一個人獨占了,你只能干看著眼紅!”

  聶珩瞪了妹妹一眼,也笑了:“小饞貓兒!等到過年的時候,我就跟爹說,不預備蜜果兒了,只拿干果兒待客就好!正巧我要在家養病,前頭書房太小,索性在花園里建兩間屋子做書房,就把那兩棵櫻桃樹砍了吧!”

  聶鳳書小臉憋紅,急得直跺腳,沖著母親撒嬌:“娘,你快攔著哥哥,我不許他砍我的櫻桃樹!”

  秦氏雖然憂心兒子的身體,但聽著他們兄妹打鬧,也不由得樂了:“好啦好啦,你哥哥不過是逗你玩兒,哪里就會砍你的樹了?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聶鳳書這才罷了,沖哥哥做了個鬼臉。聶珩只是笑。

  文怡看著他們母子兄妹和樂融融,心中羨慕,只是她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姐妹,族中堂親手足,也沒一個是跟她親近的,只能干羨慕罷了。聶珩看在眼里,等到管家來向母親請示明日壽宴事宜時,便悄悄對表妹道:“表妹,母親雖然疼我們,但也一樣疼你。昨兒夜里聽說你會過來,便立刻張羅著要給你做愛吃的菜。她待你,本是跟我們一般,表妹千萬別覺得委屈。”

  文怡鼻頭一酸,忙道:“大表哥這話,可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豈會因為舅母親近自家骨肉,就覺得委屈?不過是……想到自家身世,羨慕大表哥與表姐手足和睦罷了……”

  聶珩笑了:“這有什麼好羨慕的?小書是我妹妹,你不也是我妹妹麼?你就把我當成是親哥哥一般,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說,不要外道。有什麼難處,受了什麼委屈,也只管跟我說。哥哥雖然身體弱些,卻不是廢人,護著妹妹還是能做到的。”

  文怡只覺得心里暖暖的,哽咽著應了。聶鳳書看見她流了淚,忙對秦氏耳語一聲,秦氏急忙打發了管家,過來拉著她的手問:“怎麼又哭了?可是你哥哥欺負你了?!”瞪了兒子一眼。

  文怡忙擦去眼淚,道:“不干大表哥事,原是外甥女兒不小心迷了眼睛。”頓了頓,又問:“外甥女兒的祖母,也是秋冬季節犯咳嗽的病癥。平陽城里有一位致仕的老太醫,偶爾會來為祖母診治。祖母吃著他開的藥,倒覺得好些。下一回等他再來家,外甥女兒問幾個保養的方子可好?祖母能用,大表哥想必也是能用的。”

  秦氏喜出望外:“這話當真?!若是能有太醫院的聖手來看診,那你大表哥的病就有希望了!”

  文怡吃了一驚,聶珩先開口了:“母親,那位老太醫,父親從前也下帖子請過,架子大得很,請了十幾次都不肯來,還是算了吧。表妹問幾個保養方子,咱們抄了來試試,也就算了。”

  秦氏雖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兒子的話有道理,又怕外甥女兒多心,忙笑道:“你大表哥這話倒沒說錯,這里離平陽城百多里路,那位老太醫年紀聽說很大了,想必是不肯出遠門的。你大表哥身子又弱,你舅舅跟我不放心他出門,不然讓他上門求診也好。你就隨便打聽幾個保養的方子好了。”

  文怡臉上通紅,又羞又愧,胡亂點了頭,心中卻暗暗決定,一定要從王老太醫那里弄幾個好方子來,不然就找別的好大夫打聽,無論如何,答應下的事情總是要做到的。

  但想到方才大表哥為她說話的情景,她又多了一絲擔憂:她一句話沒說,只是露出一點神色端倪,大表哥已經猜出了她的想法。這樣玲瓏心腸,怕是對壽元有礙。記得老人家常說,慧極必傷,大表哥自小就體弱多病,又是多思的性子,如何能養得好?若他有個好歹,舅舅舅母和表姐又該如何是好?

  她抬頭看向一臉慈愛地看著女兒撒嬌的秦氏,還有跟哥哥拌嘴的小書表姐,再看向從門外笑著走進來,說著廚房備下了好菜的舅舅,暗暗抿了抿唇。聶珩回頭見狀,笑了一笑:“妹妹想什麼呢?小小年紀,有什麼可愁的?只管交給我們就是。快過來吧,等會兒想吃什麼菜?哥哥叫廚房做去!”

  太平山西麓,曹家村中,羅明敏盯著眼前的少年,面上帶著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你可拿定主意了?!你羅二爺比不得聶家病潘安,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兒,你若跟在爺身邊,再想跑,可是不能夠!”

  少年跪倒在地,眼中滿是堅定:“小的已經拿定主意了!羅二爺拿住小的,卻沒送官,還給了小的銀錢給母親治病。二爺的恩情,小的這輩子都還不了,情願為二爺做牛做馬一輩子,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羅明敏哧笑一聲:“你把事情弄清楚了,不把你送官,是你舊主人的意思,我不過是做了個順水人情!”

  少年漲紅了臉,羞愧道:“小的沒臉再去求老爺和少爺,只能在心里感念他們的恩典,今後跟在二爺身邊辦事,也不會忘記聶家恩德的!”

  柳東行靠在旁邊的樹干上,冷眼看到這里,淡淡地道:“羅大哥,你就收下他吧。我瞧他還算是伶俐,若不好了,再趕走就是。”

  羅明敏白他一眼:“明明是你看中了他,為什麼叫我收人?!“

  柳東行微微一笑:“我那里要是多了個人,家里哪有不知道的?一句話下來,他也得不了好,倒不如跟在你身邊自在。”

  羅明敏知道他家的情形,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對少年喝道:“還不起來?!爺就給你個機會,往後如何,就看你忠不忠心,能不能干了!但有一點,不許你再接近那個劉重八!若叫我知道你跟他又勾結上了,你立馬給我走人!”

  少年忙磕頭道:“小的不敢,小的原不知他是山匪,以為他是同村的人,總不會害了小的。如今知道他的身份,哪里還敢再招惹。”

  羅明敏揮揮手:“得了,且信你一回。聶遠鶩先前給你起的是什麼名字?尋文麼?就這麼叫著吧,爺也省得改了。把你家里安置一下,等你母親病好了,就給爺帶路。我們要上天王頂!”

  尋文應了聲退去,羅明敏遙望遠處的山峰,吁了口氣,望向友人:“小柳,你說……咱們真能找到人麼?就算真的找到的,那人真有夫子說的那麼神?!”

  柳東行盯著那座山峰,點了點頭:“既是夫子所說,咱們也一路問了不少知情人,自當不會有錯!”

  “那就好!”羅明敏松了口氣,也笑了,“若那位高人肯收我們為徒,就算家里知道了,打罵咱們一頓,也算值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03 PM

第十七章 壽筵開處

  夜深,平陰縣城東謝郎巷中,聶家後院,聶家昌正與妻子秦氏商議正事。

  他道:“我看過外甥女兒帶來的兩個僕從了。那老張往年來過咱們家幾遭,是顧家的家生子,倒還罷了,他老婆娘家卻是顧家長房的人,不大可靠。外甥女兒曾提過,她家通共就三個僕從,老張管趕車和做粗活,他老婆是廚娘,除此之外,只剩一位趙嬤嬤,是老太太的陪房,年紀一大把了,干不了什麼活。外甥女兒在家里,竟是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這回出來帶了兩個人,還要從別的族人家里借人侍候她祖母,這怎麼行?!咱們家論門第遠不如顧家,這幾年也不如先前寬裕了,但小書還有兩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侍候呢,做粗活的婆子也有幾個,出門時跟車的至少有四五個人。外甥女兒卻這般可憐,我做舅舅的看了也不忍心。”

  秦氏嘆道:“這有什麼法子?我白日里悄悄問了她家里的情形,才知道她家的祖產都叫族里收回去了,連宅子也分了一小半給別的族人,祖孫倆不過是靠著兩個陪嫁莊子上的入息過活,只好削減家中人手。雖說族里會發錢糧,衙門還會送誥命俸祿過來,但她們倆無依無靠的,那點銀錢能頂什麼用?能不能按時送到還是兩說。外甥女兒這回過來,老爺興許沒留意到,我卻發現了,她的裙子是去年時興過的款,衣裳卻是用小姑的衣服改小了的。所幸料子好,又有八成新,倒不顯眼。只是我看在眼里,心里著實難受。她家原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咱們早該打發人去看外甥女兒的!”

  聶家昌冷哼一聲:“都是顧家老太太固執!若不是她攔著,我早就見到孩子了!還說會好好教養孩子,不用我們操心,她就是這樣養孩子的!”他早窩了一肚子火。

  秦氏只得柔聲勸道:“老爺跟我說說就罷了,當著外甥女兒的面,可千萬一個字都別露出來,不然孩子聽了,心里會難過。其實顧老太太也是無奈,她家沒了男丁,族里要收回祖產,也是規矩,不過是怕將來孩子出嫁了,祖產會便宜了外人罷了。我只是不明白,老太太為什麼不在族中選個嗣子?將來有人送終,香火得繼,外甥女兒出嫁了,也有個依靠。”

  聶家昌搖搖頭:“這件事你千萬別提,當年我也是提過的,被老太太罵了回來,說若不是妹妹,他家也不會絕嗣。我雖然生氣,但現在想想,也覺得實在可惜……”

  夫妻倆感嘆一番,聶家昌才道:“我告訴你這件事,就是想跟你商量,送一個能干的丫頭給外甥女兒使。一來,外甥女兒在家里可以添個幫手,也有人照料衣食起居;二來,咱們給的丫頭,自然是向著外甥女兒的,若是孩子受了委屈,丫頭捎了信回來,咱們就知道了,也好及時為孩子做主,你覺得如何?”

  秦氏想了想,點頭道:“老爺說得有理,既這麼著,就從我的丫頭里挑吧?”

  “我倒是看著阿櫻好。”聶家昌道,“你的丫頭都是你細心調教出來的,平日里管家正得用,小書身邊的大丫頭,年紀都不小了,做不了陪嫁,陪房的家人你又已經挑好。這阿櫻阿桃兩個,將來是不會跟著小書出門子的,不如勻一個給外甥女兒。其中阿櫻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阿桃是外頭買來的,不如阿櫻可靠。”

  秦氏有些遲疑:“那小書怎麼辦?阿櫻管著小書的飲食和四季衣裳,一向是得用的,阿桃一個人如何做得了這麼多事?要不……從珩兒那里挑一個?他屋里有四個大的,我瞧著海棠就不錯,細心穩重,又比阿櫻老成些。”

  聶家昌搖搖頭:“咱們兒子還要她照看呢,難得這海棠是個老實的,處事公正,又能壓得住底下人,我還想著日後讓她給兒子做內管家呢,沒了她,兒子屋里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秦氏猶豫再三,點了頭:“那就阿櫻吧,小書身邊的小丫頭里,佳蔓、名兒兩個也有十三歲了,我瞧著還算伶俐,就選一個提上來好了。”

  “這些事你看著辦就好。”聶家昌目標達成,舒心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小書年紀也不小了,再過兩三年就該說親了,也當學些管家的事,免得還象個孩子似的,天天就知道吃喝玩耍。文怡比她小幾個月,倒比她還穩重呢。”

  秦氏聞言抿嘴笑道:“老爺還說我?平日我要管教孩子,是誰攔在頭里?又是誰說,孩子還小,不必拘得太緊了?”

  聶家昌咳了兩聲,低頭喝茶。秦氏暗暗笑了一會兒,才道:“外甥女兒的性子雖穩重,卻太安靜了些,想來平日在家中也少見人。明兒親戚們過來了,我叫小書帶著她跟其他姐妹們見見,一處玩耍才好呢。”

  聶家昌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為難地道:“那年提過的……珩兒跟文怡的親事……你看如何?”

  秦氏慢慢收了笑容,低頭沉默半晌,方才道:“老爺先前不是說……斯雅不錯麼?”

  聶家昌咳了聲:“你的親侄女兒,自然是不錯的,只是文怡那孩子……我實在不放心,若是能落在咱們家,就近看著,倒還放心些。”

  秦氏沒吭聲。秦斯雅是她弟弟的長女,今年虛歲十三,無論才貌都與她兒子相配,兩個孩子相處得也好,她早有心親上加親,但丈夫對外甥女兒的看重,她也是心知肚明,她便是再不願意,也不好說出口。

  “父親,母親。”門外傳來聶珩的聲音,夫妻倆吃了一驚,秦氏忙起身開門,將兒子拉了進來,仔細查看他身上穿的衣裳,責備道:“夜深露重,不是早叫你晚上別出屋子麼?!有什麼話,不能明天再說?!”言罷轉身尋了件衣裳給他披上。

  聶珩微笑著安撫住母親,扶她到桌邊坐下,方才正色道:“父親,母親,兒子願意將顧表妹當成親妹妹一般愛護,還請二老成全。”

  聶家昌一聽,便知道夫妻倆方才的話已經叫兒子聽見了,心下有些不悅:“你顧表妹有什麼不好?!叫你嫌她?!”

  聶珩忙道:“顧表妹處處都好,只是……她年紀還小,又長得瘦弱,兒子見了,只覺得心生憐惜,盼著她能平安喜樂,婚姻之事,卻是從未想起。”

  聶家昌也知道這表兄妹倆年紀相差太大,只是他覺得兒子很好,外甥女兒也很好,年紀差上幾歲,又有什麼要緊?便不以為然:“你顧表妹如今年紀是小些,但因你生得弱,大夫說不該早娶。等到你及冠,她也到出嫁的年紀了,哪里還小?!如今不過是先說定罷了!難不成你心里其實是念著你秦表妹,所以不願意娶顧表妹?!”

  秦氏忙勸他:“老爺這話說得不妥,孩子們都是知禮的,怎會有這樣的念頭?!”聶家昌也知道自己失言,沉著臉不說話。

  聶珩低頭道:“不論是秦表妹,還是顧表妹,在兒子心里,都象是妹妹似的……兒子一日未養好,都不敢說娶妻的事,生怕……日後連累了表妹們……”

  秦氏眼圈一紅,哭道:“你這是什麼話?!年紀輕輕的,怎能有這樣的念頭?!”聶家昌更是憋紅了臉,想要破口大罵兒子一頓,但見他面色蒼白,身形單薄,又心痛不已,最後只罵了一句:“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

  聶珩勉強笑了笑,跪下道:“是兒子失言了,請父親母親莫怪。其實……不論是哪位表妹,都是好姑娘,只是現下說這個也太早了,興許表妹們會有更好的姻緣呢?這種事……原不由咱們家做主。”

  聶家昌臉色稍緩和了些,將兒子拉起來,沉色道:“再不許說這樣的話了!前些天為父尋來的方子,你可吃過了?”

  聶珩乖乖點頭:“方才海棠侍候兒子吃過了,兒子吃著,倒覺得晚上安穩些,只是那藥汁子味道古怪,兒子不習慣得很。”

  秦氏忙道:“怎的不早說?才從外頭買了些果脯,甜滋滋的,原是為了明兒待客用,我叫人送些給你,只是記得睡前漱口。”

  聶珩順從地點了頭,又笑道:“方才聽到父親和母親說起給顧表妹送丫頭的事,單送阿櫻一個有點少了,我那里的人多,事又少,不如再添一個吧?只是送了表妹丫頭,每月工錢仍舊從咱們家出才好,不然,以表妹家里的情形,多了這一筆花費,反倒給顧家添麻煩了。派人送工錢去的時候,也好順便打聽顧表妹的情形。若是顧家短了什麼衣裳吃食之類的,母親以長輩的名義給表妹送些去,顧家老太太也不好說什麼的。”

  秦氏忙點頭:“這話有理,就這麼辦!還有補藥,也要送些。瞧那孩子單薄成什麼樣了!”

  聶家昌仍舊沉著臉:“這些事我跟你母親會辦好,你少操些心,少看書,得了空閑,陪你母親妹妹說說閑話,或是到花園里散散步都使得的。你這個病遲遲不能好,就是從思慮過甚上來!”

  聶珩低頭微笑著,秦氏怕丈夫再罵兒子,忙拉了兒子到一邊坐下,細細問他這幾天的病情如何,夜里醒了幾回,早上幾點起來,吃的哪樣東西好克化,哪樣東西不愛吃……零零碎碎,聶家昌聽著,無奈地搖了搖頭,隨手拿起一本醫書翻著,心里卻隱隱生出一絲陰影。

  兒子說的話,雖叫人傷心,卻也是實情……

  次日七月初四,正是聶家昌四十三壽辰,因不是整壽,聶家不曾大肆操辦,只是在前院擺上四桌酒,又在內院擺了兩桌,請了幾家來往較多的親戚好友來吃席。

  聶家昌親自帶著兒子在前門迎客。不知是不是因為吃的藥管用,或是前一天晚上睡得香,聶珩今天的精神極好,臉色也帶了幾分紅潤,襯得整個人越發清俊。來客見了,都忍不住誇上幾句,笑稱聶家昌有個俊俏兒子。

  文怡留在後院,跟表姐鳳書在一起。因她是客,並不曾擔起什麼迎客的職責,看到舅母與表姐招呼客人的忙碌模樣,心里雖有幾分不安,卻也不敢多嘴。

  她帶到平陰的行李,早隨壞掉的馬車一同到了聶家,只是衣裳多數沾了塵土,洗了來不及干,因此她現在身上穿的,是表姐鳳書未穿過的一套新衣裳。嫩紅色的衫子,淡黃的百褶裙,襯著她細白的膚色,越發可人。來做客的堂客們都紛紛打聽她是哪家的姑娘,得知是聶家外甥女兒,出自百年望族顧氏,都嘆道:“原來是他家?怪道這通身的氣派,一瞧就知道必定出身不凡。”

  文怡紅著臉與她們一一見禮,又得了一番稱贊,表禮更是堆滿了阿櫻滿懷——今日一早,舅母秦氏就將阿櫻指過來侍候她起居,換下了原本的小丫頭。文怡心下惴惴的,小聲讓阿櫻將自己帶來的荷包等物取來,送給客人中幾位未出閣的女孩兒,充作見面禮。

  秦氏生怕別人小看了文怡似的,特地將她連夜趕工所制的壽禮指給眾人看。那原是盧老夫人備下的一只玉珠串成的枕頭,還有幾幅好料子,都是文怡家里收藏多年的東西,為了不失禮,盧老夫人才忍痛舍了的,卻因為中途遇匪,玉枕上串連珠子的絲線斷了,玉珠散落下來。文怡便栽下一塊料子,在上頭繡上壽字紋樣,並將玉珠一顆顆釘上去,再在周邊繡上花草祥云,只當是一塊繡屏。早上送給舅舅時,聶家夫妻都稱贊不已,但又責備她不該費心勞神。她心里只覺得安心,沒想到舅母卻在來客前提起這件事,惹得眾人注目,她不由得羞紅了臉。

  來客中有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是秦氏內侄女,名喚斯雅,看到文怡的模樣,微笑道:“顧妹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以你的年紀,這樣的女紅功夫,真真比咱們強得多了!我才要不好意思呢,今年過了大半年,我一只荷包都沒繡完。”

  鳳書抿嘴笑道:“秦表姐,這種話,你也好意思說?平日里人人都說我不如你聰明,可我上個月,就做了兩個荷包了!”

  別人都笑道:“這叫五十步笑百步,一個月做兩個荷包,難道還是能干人不成?!”

  眾人笑成一團,又欣賞起文怡的繡屏,贊嘆了一番。太太奶奶們說起了閑話,鳳書悄悄拉了文怡和秦斯雅,到內室坐下吃茶。文怡聽說秦斯雅之父是城中方志名家,平陰、平陽兩地方志,都是他所作,佩服不已,忙向她打聽些兩地的風土人情、人文秩事、各鄉出產。秦斯雅有問必答,小小年紀,竟然十分博學,文怡心下嘆服,不由得生出親近之心。

  正說得興起,前院有人來向秦氏稟報:“太太,老爺說,前頭來了一位客人,是少爺的同窗,說是昨日救了表小姐的。老爺讓太太帶著表小姐到前頭致謝呢!”

  文怡在里間聽見,愣了愣,猛地站起身來。




第十八章 初提置產

 文怡隨著舅母前往前院,避開席上的客人,來到一處正對花園的小偏廳處。

  這偏廳小小巧巧,擺著兩排八張酸枝圈椅並小幾,挨著北墻根排著人高的博古架,架上擺放著幾樣尋常古董,東西兩面墻上掛的是幾幅字畫,南邊的墻上開著兩扇雕花大窗,窗外正對著花園,占地不過半畝大小,眼下梔子花開得正旺盛,濃郁的清香氣飄過花窗,彌漫著整個偏廳。

  文怡一進偏廳,便看到大表哥聶珩正站在窗邊跟人說話,他對面那名男子背對著自己,穿著深藍色的長袍,頭發束得整整齊齊,瞧著有幾分富貴氣,瞧個頭胖瘦,卻拿不準是柳羅兩位公子中的哪一位。但想到那日羅明敏的裝束,她便猜這大概是柳東行,面上便帶出兩分笑意來。

  男子聽見腳步聲響,回過頭來,燦然一笑,拱手躬身行禮,卻是羅明敏。

  文怡心頭閃過一絲失望,但仍未忘記禮節,聽從舅舅舅母的指示,向羅明敏再次拜謝。

  羅明敏是個活潑的性子,不大耐煩這些俗禮,見秦氏又是拜謝又是備謝禮的,便忙忙擺手道:“聶伯母這就太見外了,我跟遠鶩做了一年多的同窗,說起來是師兄弟,他的妹子,不跟我的妹子一般?既然遇上了,就沒有不出手救人的道理。謝禮什麼的,聶伯母就不必提了,今兒府上有酒席,伯母多賞我些好酒就是!”

  秦氏尤覺不足,聶珩笑了笑,對母親道:“這個人向來不耐煩俗禮,母親待他禮數太足,他還覺得約束,倒不如松乏些,都交給兒子吧。”

  秦氏想了想,點頭笑道:“那你好生勸羅公子多喝兩杯,便是醉了,家里不缺空房,留羅公子住一兩天也好。”又問:“聽說救人的還有一位柳公子,不知他現下……”文怡忙支起耳朵細聽。

  羅明敏迅速掃了她一眼,干笑兩聲,道:“小柳有家親戚住在城郊,昨兒過去請安,被長輩留下了,不得脫身。本來他聽說今日聶伯父做壽,還想要過來請安的,如今只好托我將壽禮捎過來了。”

  文怡不知為何,生出一種想法:羅明敏說的不是真話!但她說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想,只是隱隱有些念頭,覺得那“柳觀海”迴避的是自己。她想不明白,對方為什麼要這麼做?

  秦氏不知外甥女兒心中所思,還在感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們兩個年輕人,又是出門在外,還費心備什麼禮?我們夫妻正想要好生謝一謝你們呢。今日家里擺酒,怠慢你了,趕明兒你們得了空再過來,我們夫妻正經擺一桌酒,謝你們高義,救了我家外甥女兒。”

  羅明敏干笑:“好說,好說。”聶珩瞥他一眼,微微皺了眉頭,他察覺到聶珩的目光,越發覺得額頭冒汗,心中暗罵柳東行不仗義,世上的事,能瞞過聶珩的少之又少,要是被當場揭穿,豈不是尷尬?他又忍不住朝文怡那里看了一眼,留意到文怡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心里越發虛了:這聶珩的表妹,該不會跟聶珩是一個性子吧?

  聶珩忽然笑了笑,對秦氏道:“母親,父親那里有客走不開,我在這里陪著羅兄就好,您帶表妹回後頭去吧。今兒來了好些堂客,只有妹妹一個在,她哪里就能招呼得了?”

  秦氏驚醒,忙笑道:“既如此,就請羅公子恕我失禮了。”羅明敏忙恭敬行禮:“聶伯母請便,不必顧慮小子。”秦氏點點頭,叫了文怡,便離開了小偏廳。

  文怡走慢兩步,疑惑地看了羅明敏一眼,才跟了上去。不一會兒,卻聽到大表哥在後面叫自己,她連忙停下腳步,轉身相問:“大表哥可是有事吩咐?”

  聶珩喘了一會兒氣,才問:“方才……”頓了頓,又覺得自己有些冒失,表妹是深閨弱女,雖然被羅明敏救了回來,但對外頭的男子,又怎會有所了解?便臨時改口道:“今日後院客人多,母親還要操持席面上的事,若是小書哪里做得不好,請表妹幫著提點兩句。”

  文怡笑道:“大表哥放心,表姐平日雖然愛玩,遇事卻從不失禮,你多慮了。”稍一遲疑,才問:“大表哥,前晚救我的人有兩位,除了今日來的這位羅公子,還有一位柳公子,是將我從失控的馬車上救下來的恩人,只是今日沒來。那位柳公子,據說是恆安柳氏子弟,名諱是上觀下海。但我觀柳公子言行,似乎有些隱情。是不是……有什麼不便之處?若是我失禮了,請大表哥代為說項,替我向兩位公子賠罪。”

  聶珩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你是說……另一個姓柳的,全名是柳觀海?”文怡點點頭,他的臉色更古怪了,文怡心知有異,小心探問:“可是……有什麼不妥?”聶珩沉默了一會兒,才微笑道:“沒什麼,他們不會怪你的,你回去吧。”

  文怡欲言又止,但還是乖乖點頭回去了。聶珩卻皺起眉頭,回頭望向長廊盡頭處的小偏廳,若有所思。

  文怡回到後院,便將心頭疑惑強壓下去,隨著表姐鳳書與秦斯雅等吃席。眾人言笑晏晏,你打趣我,我取笑你,惹得大家發笑,賓主盡歡。臨近宴尾,便有人說起聶秦兩家的兒女親事,打趣秦斯雅:“幾時吃茶?”秦斯雅飛紅了臉,低頭不語。鳳書拉了拉文怡的袖子,朝她擠眉弄眼,偷笑個不停。

  卻有好事之人,因自家女兒輸了風頭,有些不忿,便留意上了文怡:“誰吃誰家茶,倒還說不定呢,照我說,這里幾個女孩子,都是好的。不論誰做了聶嫂子的媳婦,都是好姻緣不是?”

  秦家太太聞言,看了文怡一眼,臉色有些難看。秦氏皺了皺眉,想要給弟妹侄女撐腰,但想起昨晚上丈夫兒子說的話,又猶豫了,只能干笑道:“張太太說笑了。我們珩兒年紀還小,又沒有功名在身,說娶親還早呢。”

  文怡心知早年間舅舅曾提過要將自己許給表哥,心里也有幾分緊張。她將大表哥視作兄長,從未想過要嫁給他,又覺得秦斯雅可親,咬了咬唇,想起自己現在只有十周歲,便帶著幾分天真地問鳳書:“表姐,大表哥要娶表嫂了嗎?擺酒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忘了我。我給大表哥、大表嫂繡一對荷包當謝禮好不好?”

  鳳書沒聽出方才席間的異樣,只顧著笑嘻嘻地道:“你問我做什麼?好不好,你該問正主兒才是。”又朝秦斯雅努努嘴。文怡抿嘴一笑,心里說聲對不住,便笑問:“秦姐姐,你說好不好?”

  秦斯雅的臉已經紅得快冒煙了,秦太太卻松了口氣,嗔笑道:“你們小孩子家家的,說這個做什麼?!方才送來的不是你們愛吃的花糕?快趁熱吃吧!”

  鳳書扭頭看了看花糕,歡呼一聲:“呀!上頭有櫻桃脯,我最愛吃這個了!顧表妹,你也嘗嘗?”文怡笑著接過,小小咬了一口。席面上已經恢復了歡聲笑語,秦氏暗暗松了口氣。

  這一日,聶家熱鬧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文怡收拾好行李,便去向舅舅舅母辭行。

  聶家昌昨日喝多了酒,正頭痛,聞言忙道:“急什麼?難得來一回,多住兩天吧。”秦氏也因為外甥女兒昨日間接幫了她娘家侄女一把,笑得更加親切:“可不是?過兩天便是七夕,家里只有你表姐一個,孤孤單單的,你留下來,也熱鬧些。”

  文怡十分遲疑:“舅舅舅母挽留,原不應辭,但文怡擔心家中祖母冷清……”

  聶家昌擺擺手道:“這有什麼可擔心的?想必你們族中也要過節,你祖母在家不會冷清的。你回去了,為了置辦乞巧事宜,又要她費心費力,倒不如在我們家里一起辦了好。舅舅會派人去傳信,不叫你祖母擔心。”

  文怡稍一猶豫,便答應下來。

  顧莊向來有七夕乞巧的習俗,而且是由長房牽頭,全族一起參加的。但各房有女兒的人家,都要為女兒置辦七夕行頭,穿戴都有講究,還要女孩們在眾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女紅技巧,若是費時費力的大幅刺繡,可以提前準備。文怡在前世參加了幾年,都只是作陪客而已。每年的魁首,多半是長房的女兒,文慧在時,便是文慧,文慧不在,就是文嫻,偶爾有其他幾房的女兒占了先,第二年就必定落第。六房家勢一年一年地落敗下去,到了文怡十二歲後,已經無力為她準備過節的新衣,盧老夫人不想讓孫女遭人恥笑,索性不讓文怡參加。後來文怡養在二房,也因為守孝而回避。顧莊的七夕乞巧,對文怡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

  她想起出發那日,在莊外看到長房的馬車,聽說文慧出行,不知是在外小住,還是回京城。但無論如何,長房還有文嫻在,自家又何必再去做陪襯?更何況,離秋收還有些日子,田租未至,先前看大夫吃藥又已經花去不少錢,文怡不希望為了一個七夕,再給家里添花費。

  若有閑錢,她寧可攢下來,預備日後置辦田產。

  秦氏見外甥女兒答應了,忙不迭派人去送信,又吩咐管家們,照著女兒鳳書的例,再補辦一份過節用品來。鳳書聽聞表妹要和自己一起過節,高興得不行,忙拉了文怡到自己房間去,商量著那天要做什麼糕點吃。文怡抿嘴笑著聽她說,小心提議著做些手帕、荷包應節,鳳書應了,又纏著表妹請教針線活,表姐妹倆有說有笑,越發親近。

  第二日,派往顧莊送信的人回來了,捎回小半車東西,是盧老夫人為孫女兒備下的過節要穿戴的衣裳首飾,另有送給聶鳳書的節禮。聶家昌心中訥悶,這老太太終於明白事理了?但看到那家人呈上的十兩銀子,說是盧老夫人為了孫女過節的事送來的,又沉下了臉,揮揮手打發家人退下,便對妻子抱怨:“這老太太怎的這般啰嗦?!竟是一點便宜都不肯沾,我想為外甥女兒盡點心,她都不許!”

  秦氏嘆道:“她也是怕委屈了孩子罷了。既這麼著,昨兒咱們商量的事,就辦了吧。老爺是舅舅,要給外甥女兒添些嫁妝,她做祖母的也不好推辭。”

  聶家昌想了想,鄭重點了頭。

  文怡不知舅舅舅母的心事,只是看到祖母送來的東西,心中有些愧疚,她不回去過節,是為了節省一份花費,沒想到家里最終還是花了這筆錢,還讓祖母擔心了。她心情有些沉重,只是當著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姐的面,不好現出來,只好將憂愁埋在心底,臉上擠出歡快的笑容,仿佛沒事人似的,跟在鳳書身邊,為過節的事忙活。

  七夕匆匆過去,到了初八日,文怡再次辭行。

  聶家昌嘆了口氣,道:“你要回家,舅舅也不留你了。只是好歹記著舅舅舅母時時掛念著你,常常捎信過來,舅舅這里會派人去接你來小住,你也不要推卻才好。”

  文怡早有心要跟舅舅一家多親近,忙應了下來,又道:“舅舅舅母平日多保重,大表哥也要好生保養身體才好。常聽老人說,多思傷身,請大表哥念著舅舅舅母,保重自己。”

  聶珩在旁聽了,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動,微笑道:“表妹還說我呢,你不也是個多思的性子?小小年紀,若真有難處,只管跟我們說。既是骨肉至親,表妹難道還外道不成?”

  文怡紅著臉應下。

  聶家昌又再嘆了口氣,看了看妻子,秦氏會意,叫過女兒:“咱們給你表妹預備些干糧糕點,還有回家要坐的車。你不是說有東西要送她?可挑揀出來了?”聶鳳書正為表妹要走而難過,聞言忙道:“我這就去預備!”母女倆便離開了房間。

  文怡知道舅舅和表哥定是有話要跟自己說,忙肅然相候。聶家昌看了兒子一眼,聶珩便從袖中掏出兩張紙來,放到桌面上:“表妹,這是舅舅與大表哥送你的禮物,是給你日後添妝用的。你沒了母親,祖母也不在跟前,且自己收著吧。”

  文怡愣了愣,看向桌上的紙,原來是兩份地契,一份是個十頃的田莊,一份是座小宅,頓時漲紅了臉:“舅舅,大表哥,我不能收!”

  聶家昌臉色一沉:“為何不能?!我是你親舅舅,給親外甥女兒置辦點產業,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肯收,可是有人攔著你?!”

  聶珩也道:“表妹,這是父親與我的一番好意。你在顧莊,離我們太遠,我們一時顧不上,就怕你會受委屈。這宅子就在平陽城里,平日放租,多少能添些嚼用,田莊的出產也不少。你家里的境況,我們是盡知的,有了這兩處產業,別的不說,光是你祖母一年四季看病吃藥,就不必再求人了!母親還準備送你一個丫頭,工錢由我們出,平日照顧你衣食起居,還有家中上下差事,你祖孫倆也能輕省些。”

  文怡眼圈都紅了,她本是打算推辭的,但一聽到表哥說起祖母,心里便難受不已。舅舅一家為自己著想到這個地步,叫她如何回報?她低頭哭了一會兒,哽咽道:“舅舅,大表哥……你們待我這樣好,叫我……”她咬了咬唇,擦去眼淚,面上已換了堅毅之色:“這份禮物,我不能收,但文怡有事要求舅舅、大表哥,其實……在來這里之前,文怡就有心要給家里置辦點產業了!只是文怡年紀小,見識有限,還要請舅舅和大表哥教我!”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03 PM

第十九章 顧莊往事

  聶家昌聽完外甥女兒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你小小年紀,就能想到這種事,也算難得了。只是你怎的會看中了那塊地?莫不是那日來時在路上見了一回,便上了心?不是舅舅不肯幫你,這僅憑一眼就決定花這麼大一筆銀子,實在是太冒失了。”

  文怡小聲道:“外甥女兒只是有這個念頭罷了。離顧莊近的地,是不能買的,不然日後在族里說不清,平陽城周邊的地,外甥女兒又不清楚詳情。那日經過莊子,見到那塊山坡,還有山下的農田,外甥女兒就起了這個念頭。那里有水源,又有人丁,看起來土地還算肥沃。山坡地不比良田,價錢不會太貴,那里的樹林子又快被砍光了,要開墾,想必會省事許多……”咬咬唇,她的頭再低了幾分:“外甥女兒家里都是女眷,只有一位張叔可以出面辦事,但他是個老實人,哪里懂得這些農耕上的事?祖母和母親的陪嫁莊子離得遠,雖有管事的人,到底不便宜。外甥女兒想著,若是能得到舅舅、大表哥的援手,也有法子察看一下土地的情形,問問積年的老農,看那塊地是不是值得買,若是真要買,又要怎麼議價,還有去衙門辦理過戶的事……”

  聶家昌恍然大悟,望向外甥女兒的目光便帶了幾分憐愛:“難為你想得周到,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你既然開口,舅舅又怎會拒絕?明兒舅舅就去找相熟的經濟,叫他去打聽那塊地的事。不過你也不用光盯著那里,平陽平陰兩地周邊,都有不少良田,再遠一點,靠近康城一帶,田地更是肥沃,舅舅包管替你找到出產高價錢低的好莊子!”

  文怡心下松了口氣,眼中溢滿感激,起身上前一步,一個大禮拜了下去:“多謝舅舅!”

  聶家昌忙將外甥女兒扶起,嘆道:“你這孩子,若是少些顧慮,直接收下舅舅送的莊子和宅院,豈不是更好?偏要費這些心思。其實你只是個孩子,又沒了父母,除了你祖母,舅舅便是你最親的人了,你為何不能多倚靠舅舅一些呢?”

  文怡羞愧地低下頭,不是她信不過舅舅,而是前世的經歷,還有這些天在舅舅家的所見所聞,都讓她清楚地明白到,舅舅待她再好,也越不過表哥表姐去。若是舅舅家真的遭了劫,為了表哥表姐,他就算不忍心,也不會再顧慮她。她在聶家小住了幾天,也留意到,舅舅家境不如先前富裕,先前要送給她的田莊和宅第,對聶家來說絕不是小事。舅舅一家待她何其厚,她又怎麼忍心叫他們受委屈?更何況,祖母的病一年要花不少銀錢去養著,大表哥想必同樣如此,念及這些天大表哥對她的關懷,她就更不能收這份產業了。

  聶家昌見外甥女兒沉默不語,心下暗嘆,更後悔之前幾年沒有多關心孩子,讓她對自己一家疏遠了,但以後他會好好照拂她的。他抬起頭,想囑咐兒子幾句話,見兒子皺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便疑惑地問道:“珩兒,你怎麼了?”

  聶珩沉默了一會兒,轉頭問文怡:“顧表妹,你方才說……顧莊周邊的地買不得,怕在族里說不清楚,是什麼意思?”

  文怡一愣,旋即面帶為難之色。

  聶珩隱隱猜到了幾分,臉色沉了些,又問:“你想要買地,家中無人出面與外人交涉,因此求到我們家,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這種事,通常不是先找上族人的麼?!難道顧氏全族,竟無一人肯出面為表妹家奔走不成?!”

  文怡萬萬想不到,不過是尋常一句話,就叫表哥看出端倪,急得額頭冒汗。但這種事關系到顧氏一族的臉面,她實在不知該不該坦白相告。

  聶家昌聽了兒子的話,又看到外甥女兒的神情,也有些明白了,頓時大怒:“難不成你的族人拿走了你家家產還不夠,竟打起了你跟老太太私產的主意不成?!”

  文怡大驚,忙擺手否定,猶豫再三,還是將實情說了出來:“大約二三十年前,曾有族人家勢敗落,為了救急,將名下田產轉賣給外姓人。買主與其他顧氏族人因為田間的紛爭,鬧過幾回,差點出了人命,因此族中公議,由長房出面將田地買了回來。自此之後,族里就添了一條族規,聲明顧氏族人名下所有在顧莊地界上的田產,只能傳給子孫,或轉賣給族人,但不得賣給外姓人。祖父在世時,因家資豐足,曾在顧莊邊上置辦了四十頃的土地,而後陸陸續續的,又添了些,連著土地周邊的房屋、莊舍在內,足有將近五十頃。族人見那塊地肥沃,便挨著我們家的地,在周邊置產。時間一長,在外人眼中,就如同將顧莊擴大了幾倍。父親過世後,族長與宗老們因為我們家絕了戶,就把這塊地連著我們家的祖產一起,收歸族中,怕的是將來……”

  她雖沒說完,但聶珩已經明白了:“因為那塊地現在被算在了顧莊范圍內,因此,哪怕是後置的產業,你們的族長也將它當成祖產收了回去,免得將來你出嫁了,那塊地會隨你歸了外姓人?!你不想在顧莊周邊置產,也是怕將來這塊地被算在顧莊范圍內,出嫁時再被收回去?!”

  文怡咬著唇,輕輕點了點頭。

  聶珩臉色有些發黑:“你不想讓族人出面為你置產,是不是……也是擔心他們會打你們私產的主意?!”

  文怡搖搖頭:“這倒不會,我們家如今除了祖上傳下來的房子,就只剩下祖母和母親的陪嫁了,這些當年收回祖產時,族里是有過明言的,不會沾染分毫。我便是現在要置產,只要不是花的公中的錢,便是我的私產。我不找他們……是因為不知該找誰……”

  聶家昌氣得直哼哼:“那是因為他們平時少跟你們來往,你不認得人,所以才不知該找誰吧?!”他越想越不忿:“照外甥女兒的說法,當初被收回去的所謂族產,其實有不少根本就是你們家自己的私產!我說呢,即便是你父親沒了,族中收回祖產,憑你家的家私,萬沒有叫你們祖孫倆過得這樣拮倨的道理!原來是那幫混蛋貪心不足,做了手腳!”

  文怡只覺得臉上辣辣的,舅舅罵的雖然是顧氏一族,但她身為顧氏一族的女兒,又豈是有臉的?更何況,族規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她和祖母就沒想過這規矩有什麼不對。

  聶珩掃了文怡一眼,心中暗嘆,在他看來,這條族規其實只是針對顧氏一族祖上傳下來的真正“祖傳田產”,顧莊的范圍,實際上從未變過,官府文書里應該有明文界定。只不過後人為了指說方便,就將顧莊以外的土地,算在顧莊地界內。當年六房家產如此豐厚,族人恐怕多少生了貪心,見六房只剩下孤老弱女,不諳俗務,便鉆了族規空子,占下這份田產。如果當年顧氏各房都得了好處,只怕六房想打官司,也無人聲援。想了想,他開口勸道:“父親,這既是表妹家的族規,想必家家如此,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您且消消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叫表妹如何安心?”

  文怡連連點頭,偷偷看著舅舅,小聲道:“記得祖母曾提過,當年那家敗落的族人,最後是將所有田產和房屋都賣給了族中親眷,換取現錢救了急,後來搬到外地去了。在我們六房之前,也有一房的分支絕了嗣,將名下田產交**中,那房的嫡支想要攔著,都沒攔成……”

  聶家昌聞言哼了幾聲,稍稍冷靜了些,轉頭問外甥女兒:“你們家既然交出了祖產,那你跟你祖母的日常支出,除了自己私產外,族里也要給的吧?!”

  文怡點點頭:“祖母是每月十兩銀子,我是每月二兩,這都是公中明文定下的,米糧另支,逢年過節有節禮,冬天還有取暖用的炭。另外……”她頓了頓,“祖母的身後大事,還有外甥女兒的……嫁妝,也是族里出……”

  聶珩挑挑眉:“那你們族中可有一一兌現?!”

  文怡想了想,有些黯然:“都是有的,只不過偶爾有些延遲……”東西也會打折扣,而且族人私下的議論更叫人難受。

  聶珩心中亮堂,只是看了看父親,沒說出口。

  聶家昌倒覺得氣消了許多:“這倒還罷了,只是他們不該占了你家的私產,弄得你們祖孫倆倒象是依靠族人養著!”想了想,他道:“既這麼著,置產的事就交給舅舅。舅舅包管找個遠些的莊子,叫顧莊再過一百年都休想挨到邊!”

  文怡感激地道:“多謝舅舅。其實地方不用太大,只要夠家里嚼用就好。文怡只是怕祖母看病吃藥,家里銀錢不足,會耽誤了老人家的病情。”

  聶家昌一擺手:“這是當然的,連這點都做不到,舅舅還誇什麼口?!”又換了和緩的語氣:“但你也別光想著你祖母,還有你自己個兒呢,手里有了銀錢,要記得給自己多弄點好吃的,補一補身體,還有小姑娘家的穿戴,也要多添些。明明是標致的女孩兒,偏打扮得跟尼姑似的,頭上連朵鮮艷些的花都不戴!”

  文怡臉一紅,低下了頭。

  聶家昌沉思著,又提了個建議:“既然你不收舅舅送的莊子和宅子,光憑你家里每月攢的那點月錢,只怕買不到什麼好地吧?我們家再貼補些,就當是給你添妝好了。”

  文怡連忙推拒,聶珩笑道:“父親,表妹的祖母是什麼性子,你是知道的,還是別叫表妹難做了。”又轉向文怡,“雖然你要獨力置產,但為了不叫你族人多心,只把實情告訴你祖母,對外還是聲稱是你舅舅給你置辦的好了。地契上寫著你的名字,就不怕族中有人心生貪念,謀奪了去。就算有萬一,父親與我也好為你說話。”

  文怡想了想,點頭應了。當下便約好,文怡先回家,聶家父子去打聽山坡地的事,等到有了消息,便由舅母秦氏前往宣和堂遞話,買不買,等文怡跟祖母商量過再決定。

  聶家昌又將阿櫻送給文怡,文怡本來要推辭,聶珩便改口說,不是送人,而是“借”人:“有阿櫻在,你在家能輕省些,你祖母也有人照顧了。再說,我們兩家有什麼消息要往來,多了阿櫻,也方便些,她總比外人可靠。”

  文怡遲疑了一會兒,想到張嬸,咬牙應了。聶珩立時叫了阿櫻來,見她今日穿著淡紫色的衣裙,便道:“你從今日起,就在表小姐身邊侍候,名字就改叫紫櫻吧。”

  阿櫻早就聽主母說過,連行李都收拾好了,應了一聲,便向文怡下拜,改口叫“小姐”。文怡連忙扶起。

  秦氏與鳳書各拿了一個大包袱過來,里頭是為文怡備下的禮物。文怡正為奪了鳳書的婢女而心下不安,見狀更是惶恐。

  秦氏笑道:“只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三年來舅母都不曾過問你的事,心里正愧疚呢,你若不收,就是埋怨舅母了。”

  鳳書也道:“我費盡心思替你備的,連平日愛吃的櫻桃脯都舍了,你若不收,我就惱了!”

  文怡只得再三謝過收下,鳳書揚起笑臉,挽著她的手臂親親熱熱地道:“好妹妹,你什麼時候再來?咱們再一起做針線好不好?你教我的繡法,我都學會了,等我繡好了,下回給你看。”文怡笑著點了頭:“那下一回,我再教你別的。”鳳書大喜。

  文怡放下心頭大石,在舅舅一家的送別下,坐上修好的馬車,帶著張叔張嬸與紫櫻,踏上了返回顧莊的道路。聶家派出兩名家丁騎馬跟在車後護送。

  她在路上想了又想,覺得這趟出行,成果比預想的更好。原本她還打算跟舅舅家多來往幾回,再提置產的事,沒想到舅舅與大表哥如此熱心。既然是這樣,她就當投桃報李。摸了摸袖中揣著的從小書表姐那里打聽到的大表哥的藥方,她暗暗下了決心。

  因為被先前劫匪的事嚇怕了,因此他們回程走的是官道。文怡掀起車簾一角,看著窗外的景色,有些惋惜,但想到舅舅會幫忙打聽土地的事,她又安心幾分。

  紫櫻避開張嬸望過來的詭異視線,淡笑著問文怡:“小姐,你渴不渴?前頭不遠處就是茶攤,奴婢去給您打壺熱茶來吧?”

  文怡笑著搖搖頭:“你們喝吧。既然有茶攤,就讓張叔停下來歇一會兒。這一路有百多里地呢。”

  張嬸臉上帶了喜色:“多謝小姐想著。咱們就在前頭歇一歇,吃個午飯也好!”摸了摸懷中揣的錢袋,她眉開眼笑。這幾天,舅老爺和舅太太可沒打少打賞他們夫妻,多少年了,才發了這一回財!雖然舅老爺家比不得長房,但也是一門好親戚。看在賞錢的份上,她就饒過身邊的小丫頭好了。

  馬車靠向路邊,朝前方的茶攤駛去,忽然從後方來了一隊人馬,飛馳而過,揚起無數塵土。

  文怡咳了幾聲,腦中記起前世在京城大街上的際遇,心中一緊,掀起車簾一角向外望去,只看到那隊人馬最後處有兩個熟悉的身影,正縱馬急馳。其中一人,穿著黑色布衣……



第二十章 親長質問

文怡有些吃驚,那柳觀海與羅明敏二人怎會出現在這里?!前頭那隊騎士,看穿著打扮都是正經官兵,這一路急行,也不知道是做什麼去,他們怎麼跟在了後頭?

  那隊兵馬經過茶攤時,停了下來。為首的軍官喝令士兵們,只許歇息一炷香的功夫,時間一到,立時出發,有所延遲者,一律軍法處置。士兵們齊聲應了,紛紛下馬去討茶喝,也有人掏出帶的干糧,原本坐著十來名路人的茶攤一下湧進五六十個牛高馬大的壯漢,嚇得眾人連忙拿起行李四竄,有幾桌連茶錢都沒來得及付,急得茶攤的老板連聲叫喊,偏偏又要忙著招呼官兵,脫身不得,滿頭冒汗。

  柳東行與羅明敏二人跟在官兵後頭,來到茶攤邊上,卻沒跟他們擠在一處。後者皺眉看著人群,小聲回頭道:“小柳,咱到附近人家討點食水吧?等到這些士兵分完,茶攤上也不剩什麼東西了,咱們路程又急。”柳東行卻沒說話,只是扭頭看向身後,顧家的馬車正緩緩抵達。

  羅明敏一眼便認出了張叔,低叫:“怎的又遇上了他家?!”柳東行壓低聲音:“大概是回顧莊去的。顧家是大戶,既出遠門,就沒有不帶干糧食水的道理。你去問他們一聲,討些食水,豈不便宜?時間有限,我們又人生地不熟,哪里有時間去附近找人家?”

  羅明敏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使喚哥哥,你怎麼不自己去?!我瞧那顧家小姑娘對你挺上心的。”柳東行皺了眉:“羅大哥慎言,她一個小孩子,哪知道什麼上心不上心的?不過是報恩心切,想打聽我的來歷罷了。真要叫她知道了,萬一她年紀小不懂事,偶爾跟人閑談時傳了出去,咱們家里立時就要來人了!”

  羅明敏嗤笑:“要防她洩露消息的只有你罷了,我怕什麼?!她一個孩子,能把消息傳給誰?不就是你家那兩位長輩麼?!”話雖如此,但他還是照著友人的提議,笑著迎向顧家馬車。

  張叔早就認出他來了,忙停下車,對車里說一聲:“小姐,是羅公子!”便跳下地跑過來行了個禮:“羅公子,您怎麼也在這兒?!這幾日可好?!”

  “好,好著呢。”羅明敏笑著拍拍他的肩,“老張啊,既遇著你,我就安心了,跟你打個商量。”小聲耳語幾句,張叔立即拍胸口道:“這有什麼難的?!您稍候,小的立時就把東西送過來!”然後返回車邊,向文怡稟報,羅明敏想要討些干糧食水的事。

  張嬸瞧著茶攤里的擁擠人群,小聲嘟囔:“如今連午飯都吃不得,若是再沒了干糧,這一路怎麼辦?!”文怡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照你的說法,合該叫恩人挨餓了?!”張嬸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出聲。

  文怡忙將車廂里的干糧匣子拿了出來,尋了塊包袱布,包了一大半去,又取出兩個裝了茶水的竹筒,一起遞給了張叔,道:“馬車後頭還有舅母給的果子,用粗布縫的口袋裝著,你連袋子一並給他們,吃起來比喝水吃干糧要方便些。”頓了頓,“那邊的是柳公子吧?別忘了他那一份。”

  張叔應聲抱著東西送給了羅明敏,又指了指馬車後,說了些什麼。羅明敏有些心動,回頭叫了柳東行過來,跟他說了幾句話。柳東行遲疑地望過來,正對上文怡的目光,他立時避開了視線,說了兩句話,便拎起包袱和一個竹筒往回走了。羅明敏一臉無奈,拍了拍張叔的手臂,走近馬車,對文怡笑著拱了拱手:“多謝顧小姐相助!”

  文怡彎腰一禮,道:“羅公子曾救過小女子性命,這謝字還請勿再提起,原是小女子該做的,不過是舉手之勞。”瞥了柳東行一眼,擠出一個微笑:“不知羅公子與柳公子這是要往哪里去?前頭的是官兵吧?可有什麼地方是我們能幫忙的?”

  羅明敏笑道:“顧小姐不必多心,我們沒惹上麻煩。這是要去剿滅山匪呢。那日劫道的三個人,有兩人不過是尋常山民,卻有一個是山匪的同黨。官府要出兵剿匪,我們跟著湊湊熱鬧罷了。”說完拱拱手,便轉身離去。

  文怡想要再問幾句,卻是來不及了,只能看著他跟柳東行會合,囫圇吞了兩塊干糧,喝幾口水,官兵已經要準備出發了,他們二人也翻身上了馬。她只好怏怏地熄了追問的心思,吩咐張叔將馬車駛近茶攤。

  就在這時,她驚訝地看著柳東行縱馬向自己跑來,在馬車邊上打了個回轉,板著臉道:“顧小姐若是要回顧莊去,就趁著天明快快趕路吧,不要在路上耽擱時間,更不要在途中過夜。這幾天路上怕是有些不太平。”也不等文怡回應一聲,便抽了馬背一鞭,急急追著官兵去了。

  文怡張張口,便又沉默下來。她有些糊塗了。

  張叔小心地問:“小姐,您瞧……”文怡淡淡地道:“既是柳公子囑咐,想必有他的道理。你到前頭討些熱水,便早點出發吧。盡可能趕在今夜前到達顧莊。”張叔忙應聲去了。

  張嬸小聲抱怨著什麼,紫櫻微笑著說了她幾句,惹得她翻了個白眼。文怡卻完全沒發覺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柳觀海至今還向她隱瞞他的來歷與真實姓名,這叫她心里十分不自在。那日舅舅大壽,宴席後表哥完全沒提起羅柳二位的事,她又不好追問,便將疑惑一直壓在心底。其實,若柳觀海真有為難處,當初她詢問他姓名來歷時,他瞞著也就罷了,偏偏他說了一半,又瞞了一半,叫人好生不解。她與他素未平生,跟恆安柳氏更是從無來往,連長房的三堂姑,也不過是見過兩面,有什麼可讓他忌憚的?!她不過是想知道救命恩人是誰,日後有機會酬謝大恩,又不會到處嚷嚷,沒想到他會對她避之唯恐不及。這種感覺真叫人憋得慌,就好像……她會害了他,因此他一心提防似的……

  可是……若說他想要回避她,方才他特地來告誡她盡早趕路,又是什麼意思呢?瞧著不象是對她有多厭惡……

  文怡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氣,將心頭的疑惑強壓下去。

  不一會兒,馬車再次前行,她便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了,今後是否能再遇見柳羅二人,還是兩說,她要考慮的事還多著呢!

  文怡告訴自己要忘了這件事,可柳東行卻沒那麼好運氣。等急行軍告一段落後,羅明敏尋了個空,便開始打趣他:“你沒近前,因此沒瞧見,顧家小姑娘的臉色真難看,你也是的,把人當賊一般,明明很在意嘛!不然也不會特地警告人家盡快趕路。其實不過是小股山匪,離顧莊遠著呢,成不了什麼氣候,哪里就不太平了?!”

  柳東行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羅大哥,小心無大錯,現在我們在辦正經事呢!你能不能少說幾句閑話?!”

  羅明敏翻了個白眼:“瞧你說的,我的話哪里不正經了?!”一轉頭,望向對面走來的人,忙迎了上去:“四叔!侄兒給您請安了!”

  羅宏陽看著這個侄兒,無奈地嘆了口氣:“沒想到你真過來了!小小年紀,放著好好的書不懂,偏要走四叔的老路!叫你爹知道了,看不打折你的腿!”

  羅明敏諂笑道:“四叔,你是知道侄兒的,最煩那些四書五經,就算考一輩子,也考不到一個舉人功名。家里上有大哥承繼家業,下有小弟讀書科舉,便夠了,侄兒出來闖闖,說不定能跟四叔一起爭個大將軍做做,為家門爭光呀!”

  羅宏陽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望向柳東行。後者向他鄭重行了一禮。他扶起柳東行,嘆道:“往日見你,還覺得你穩重,沒想到你也糊塗了,跟著明敏一起胡鬧!你是世家子弟,家里又是出了名的詩書名門,你小小年紀就考了童生,在書院里,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再過幾年,什麼功名考不得?怎麼就想不開,拋卻青云路,跑來吃這碗飯?!”

  柳東行沉默不語。羅明敏忙道:“四叔,你別怪小柳,他在家里也是艱難,他那個嬸嬸……”柳東行一把拉住他:“別說了,羅大人也是擔心你。”轉向羅宏陽:“大人不必擔心,我們二人年紀尚小,便是有心參軍,軍隊也是不收的。這回不過是偶然遇上了山匪,想著不能姑息了賊人,便報告了官府。又因為我們事先探過道,知道山里的情形,知府大人命我們跟著以防萬一,我們也是想見識見識罷了。”

  羅宏陽面帶疑惑,盯著他看了幾眼,見他一臉誠摯鄭重的模樣,心里已信了幾分,便回頭瞪了侄兒一眼:“這還罷了,不然,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讓人收你的!還不快跟上?!”轉身走了。

  羅明敏急了,扯了柳東行一把:“你說那些話做什麼?!”柳東行瞥了瞥他:“急什麼?!咱們這一路就跟緊你四叔,幫著你四叔立了功,他就有機會高升了。到時候,你們家有面子,自然不會怪你,也未定會拘著你學武,而你四叔忙著新差事還來不及呢,哪里還顧得上我們?!”

  羅明敏這才醒悟過來,一巴掌重重拍上他的肩,壞笑道:“我就知道你這小子,一臉正經模樣,其實肚子里都是壞水!”

  文怡回到顧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莊中一片寂靜,只有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轉入宣和堂的路上,還能聽到路邊的族人家中傳來少年的讀書聲。

  回到家門口,趙嬤嬤早早迎了出來,激動得不行:“小姐可算回來了!老夫人盼了好幾天呢!又擔心小姐在外頭不知過得如何!”

  文怡攙著她好生安撫了一會兒,才指著紫櫻道:“嬤嬤,這是紫櫻,舅舅舅母借我使的。”趙嬤嬤訝然:“這……這是怎麼說的?!”

  文怡正想再說些什麼,忽然望向祖母正站在院中,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和身後的馬車,忙上前拜倒:“祖母,孫女兒回來了。”

  盧老夫人點點頭,瞥了紫櫻和兩個家丁一眼。張嬸忙上前回稟道:“老夫人,這丫頭是舅太太送的,兩個家人是護送小姐回來的,這就要回去了。”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夜路難行,叫老張帶他們到莊上的客店去住一夜,房錢掛到咱們家賬上。”張叔領命去了。兩個家丁幫忙將行李卸下,給盧老夫人見過禮,便隨張叔去了。

  紫櫻要上前向盧老夫人磕頭,後者止住她,道:“張家的帶她去找個空房間對付一夜,明兒再說。九丫頭,你隨我來。”轉身進了內院。

  文怡心中起了一絲不安,看了趙嬤嬤一眼,小聲問:“家里發生什麼事了?”

  趙嬤嬤想了想,搖頭道:“沒聽說什麼事,前幾天長房六小姐、七少爺和二房二少爺一起上京去了,前兒九太太來坐了坐,昨兒七夕,老夫人到九房看了看十五太太,除此之外,咱們家就沒人出過門!”

  文怡不解,便開始擔心,祖母是不是在生氣自己在舅舅家住了那麼久,又或者……她生氣自己接受了舅舅一家的好意?!

  文怡咬了咬唇,小心走進後院,見祖母坐在上房正座,正冷冷的看著自己。她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了過去,跪在祖母面前。

  盧老夫人淡淡地問:“你可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文怡一驚,心下細細想了想,試探地問:“孫女兒……不該帶舅舅家的丫頭回來?”

  盧老夫人冷哼一聲:“只怕不僅僅是丫頭吧?!”

  文怡忙道:“孫女兒萬不敢違背祖母的教誨,舅舅雖有心贈送錢財產業,但孫女兒都婉拒了,便是這個丫頭,也是舅母說,只是借用,孫女兒才收下來的。孫女兒只是見家里人口少,祖母身邊少人服侍,趙嬤嬤年紀又大了,才將紫櫻帶了回來,還想著,她每月的錢糧,都要家里出才好。”

  盧老夫人卻是不信:“舅老爺的性子,我還知道些。他送了你東西,若是你不收,他肯輕易放你回來?!只怕立時便跟過來罵我老太婆了!”

  文怡不敢說什麼,她卻越想越氣:“你回來坐的馬車,進莊時不知有多少人看見,家里再添個人,只怕明兒就有傳言,說我支使孫女兒向舅家討人討東西了!你明明知道族里人多嘴雜,怎麼就收了丫頭?!還不快將這幾日的詳情一一稟來,你還收了你舅舅家什麼好處?!明兒他家的人回去,就都給我還了!我讓你去給你舅舅拜壽,是想你多個依靠,不是叫你跟人討好處的!”

  文怡忍住淚意,將這幾日的經歷一一說來,一路說一路細想自己的不周到處,只覺得滿心委屈。待說完了,她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小聲道:“孫女兒真沒收舅舅家的好處,車廂里的回禮,不過是些時鮮果子和糕點,還有孫女兒在他家穿過的一套衣裳,再有就是舅母和表姐送的料子和針線。舅舅全家一番好意,孫女兒若堅拒,他們必會惱了。這原是親戚間尋常往來罷了,祖母為何要多心?”

  盧老夫人稍稍氣消了些,問清楚孫女兒是否除了紫櫻就沒再受舅家恩惠了,文怡遲疑了一下,才將托舅舅尋田產的事說了出來,生怕祖母氣惱,又辯解道:“孫女兒只是托舅舅幫著打聽,已經說明白,不用他家出錢的,絕不會占他家一點便宜!”

  盧老夫人的面色卻有些古怪:“你特地去見你舅舅,就是為了這件事?!要買田產,為何不找族里的叔伯長輩?!哪有放著自家人不找,反托外眷的道理?!”

  文怡咬咬唇,不知該怎麼說。

  盧老夫人卻越想越不對:“雖說我們祖孫倆在莊上沒少受閑氣,但也吃穿不愁,若是一時短了花費,也可以向公中支錢。你怎會起了置產的念頭?!而且還是托了親戚去打聽!你究竟在想什麼?!自從你病了一場,行事就古怪起來。雖說看著比先前老成了,但跟族人反倒生份了,這是何故?!便是因上回的事,你對長房有心結,其他幾房的長輩,可不曾惹你!”

  文怡眼圈一紅,卻是滿肚子苦楚,不知該從何說起。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13 PM

第二十一章 佛前心跡

  文怡遲遲沒有回答,盧老夫人沉著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給我到佛堂里跪著!對著佛祖,對著你祖父、父親和母親,細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你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可有違背祖上的訓誡!可有辜負祖母多年來對你的教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再出來!”說罷扭過頭去,不肯看她。

  文怡眼巴巴地望著她,見她絲毫不為所動,才委屈地紅著眼圈,慢慢起身走進佛堂,在佛前跪下。

  這種事她在前世幾乎天天都做,自重生以來,她一直忙著家里的事,跟長房的人周旋,考慮置產事宜等等,在佛前靜思的時間就少了許多。她跪在地上,細細想著自己醒來後發生的事,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是否有些過於急躁了,也太容易被往日心中的悲憤迷住雙眼,實在是有違佛門清寂的行事之道。記得在重生前那一晚,她還勸師姐戒嗔戒怨戒怒,沒想到如今自己反而犯了戒。

  心中默默念著佛經,她開始冷靜下來,再三回想自己近來所做的事,大體上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不能再因為別人說幾句閑話,就輕易動氣了。雖說重生後,她已不再是佛家弟子,但好歹修行多年,怎能因為忽然變了環境,就把本心都丟了?!

  祖母是什麼樣的脾氣,自己一直都非常清楚,理當先說服她老人家,再謀置產之事。族人……興許不是人人都無情無義,慢慢留心,也有機會找到可以信賴之人,雖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但身為顧氏女兒,無緣無故疏遠族人,也實在太奇怪了些。如今六房與長房未曾翻臉,族人對六房供給也未有怠慢之處,別說外人,就算是祖母,哪怕心知族中閑言碎語不斷,也不會相信族人會苛待族中孤寡自此的。怨不得祖母疑她,有些事,她知道,別人卻不知……

  可是祖母不知情,又怎能容自己自作主張?!文怡清楚地知道,不論自己內里如何,外表在他人看來仍是個十歲女童。若祖母不肯消氣,從此對自己嚴加管束,不許自己出門,也不許自己與舅家來往,更簡單一點,不肯點頭答應花錢置產之事,那六房的處境就絲毫不會有所改變,頂多就是跟長房之間不再交惡,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族人的冷眼與輕視中,漸漸敗落下去,等到祖母去世後,自己又再寄人籬下,由著族人決定自己的將來。

  文怡打了個冷戰,想起身死那一夜詭異的月色,以及利刃穿心而過的感覺,便不由得發起了抖,神情卻越發堅定了: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盧老夫人靜靜走到佛堂門前,看了看孫女,眉間略有憂色。然而,當她看到孫女臉上的神情時,便沉下臉來,轉身走回臥房,坐在床邊生悶氣。

  這孩子怎的就養成個牛脾氣?!那些古里古怪的想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自己雖然可以護著她幾年,但畢竟老了,不知幾時就要去見她祖父。到時候,她一介孤女,年紀又小,除了族人,還有誰可以依靠?!雖說她舅舅願意幫外甥女,可終究隔了一層,又離得遠,能幫什麼忙呢?!她舅舅又有心要將她配給他的兒子,不是自己刻薄,實在是那聶家後生不是個長壽之相,若是匹配了婚姻,將來有個好歹,叫孫女兒怎麼辦?!顧氏族里人多嘴雜沒錯,那些家里富貴的族人嫌棄自己祖孫,也沒錯,但他們為了名聲,是不會胡亂將孩子配人的,哪怕只是尋常人家,孫女兒好歹終身有靠。可這孩子怎麼就不明白老祖母的心呢?!她今日受了聶家的恩惠,明日聶家要來提親,就推不得了!一個丫頭事小,可是一年大,二年小,再過幾年,若有好事者胡亂傳話,拿這丫頭說嘴,將孫女兒跟聶家後生連在一起,孫女兒的閨譽就毀了!

  盧老夫人徑自生著悶氣,趙嬤嬤小心地捧了杯安神茶進房,放在她手邊,輕聲道:“老夫人,小姐才病好不久,如今夜深露重,佛堂里陰冷,若是她又冷著了,可怎麼好?!”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難道只有你心疼孩子?!你也不去瞧瞧她的神色,竟是絲毫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你叫我怎能輕易饒了她?!如今她年紀小,有不懂事處,別人不過一笑置之,再過幾年,她還是這樣,看有誰會不笑話她!咱們家已經沒了財勢,若是連族人都沒了,她將來要怎麼辦?!”

  趙嬤嬤不敢再說,只能安撫兩句,退出房來,扒在佛堂門口張望幾眼,左思右想,還是不放心地走了進去,小聲叫:“小姐?”

  文怡轉過頭來,神色蒼白,臉上隱有兩行淚痕,趙嬤嬤一看就心痛了,忙上前摟住她:“我的好小姐,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老夫人生氣,你就順著她,先認個錯不行麼?!何必要這樣犟嘴!”

  文怡搖搖頭:“嬤嬤,你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松口的。我若連這點事都說服不了祖母,往後就休想再做別的事了!”

  趙嬤嬤嘆氣:“嬤嬤知道,前些日子,小姐受了大委屈了!因此心里有氣,也是難免的。只是你終究是顧家女兒,不論受了多少閑氣,顧家還是你的根基。總不能因為受了氣,就把祖宗族人都拋開了吧?!老夫人不樂意置產,也沒什麼要緊,橫豎家里的錢夠嚼用了,再花錢買田地,怕是反而會引起別人注意呢。她的顧慮也有道理,都是為了小姐好,小姐心里明明孝順她老人家,又何必硬抗著?老夫人只是怕你親近舅家,疏遠族人,擔心你將來會吃苦頭!”

  若她親近族人,疏遠舅家,只怕將來才會吃苦頭呢!文怡咬了咬唇,臉上絲毫沒有被說服的跡象。

  趙嬤嬤一臉無奈,只能慢慢說服她:“小姐,老夫人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長房的人是過分些,可其他幾房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還是很好的。你瞧……”她伸出指頭一樣樣算來,“前些天為了七夕,四太太親自過來問老夫人,小姐你要不要參加公中的乞巧,知道你不去,她還說,叫小姐你得了空多跟姐妹們親近,不要總是待在家里呢;還有,九太太昨兒也送了帖子來,說下個月她做壽,請老夫人和小姐一起過去樂一樂;今天早上,閨學那邊也來了人,說是小姐到了年紀,也該到學堂里讀書了,先前因為女先生家去了,尋了半年也沒找到合適的先生,才耽誤了小姐們的課業,如今找到了人,自然是要重新開課的。咱們家從來沒人去過閨學,他們也不曾忘了小姐不是?”

  文怡聽著這林林總總,心中苦笑。是的,如今族里除了冷淡些,時不時冒出點酸話閑話外,待她們祖孫還好,錢糧節禮也沒怎麼誤過。只是,等到她們跟長房鬧翻,這些人就會變了嘴臉。祖母與趙嬤嬤在顧莊生活了大半輩子,又哪里知道人心會險惡至此?!

  她抬起頭,看著趙嬤嬤,心里暗暗下了個決定。

  趙嬤嬤說了半日,見文怡一句也沒回應,便有些洩氣:“小姐,你有什麼話,不能跟嬤嬤說呢?嬤嬤知道小姐心里委屈,可小姐到底在委屈啥,也得告訴嬤嬤知道呀?!”

  文怡抿了抿嘴,道:“嬤嬤,我生病的那些時日里,做了個夢,是個噩夢。”

  趙嬤嬤一怔:“噩夢?!夢里講的是什麼?”

  “我夢見……因為我病了,祖母跟長房的人爭吵,見他們家的人不肯賠不是,就罵了他們許多話……長房的人惱羞成怒,跟我們六房鬧翻了,從此以後,他家逢年過節,或是紅白喜事,都不再提起我們家,我們也不再跟他家來往。”

  趙嬤嬤念了句佛:“原來如此,怪不得那些日子,小姐總是擔心老夫人會跟長房翻臉,但這不過是夢罷了。”

  文怡留意到一個長長的影子出現在左邊的墻上,便稍稍提高了聲量:“不僅如此。因長房無視我們家,其他族人也跟著給我們冷臉,開始只是每月錢糧延遲,後來,居然把生蟲的陳米陳面都送過來了,銀錢也大打折扣。家里有急用時,嬤嬤去討,他們居然隨手丟些碎銀子就打發了!祖母生了病,長房不肯再下帖子請王老太醫,族中更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問疾!為了給祖母看病吃藥,家里把能賣的都賣了,賣到七房的鋪子里,掌櫃還要壓價!”

  趙嬤嬤吃了一驚,有些遲疑:“這……不能吧?!”旋即反應過來,笑道:“小姐,那是在夢里,你別是當真了吧?”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文怡喃喃低語,“從我生病開始,到我十八歲為止,那八年的光蔭,每一月,每一日,我都仿佛在夢里親身經歷了一回。有時候,回想起來,我也分不清,到底我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還是……真的經歷了那些,再重新回到生病的時候……嬤嬤,我好怕……若夢里的事都是真的,我們家將來怎麼辦?!”

  趙嬤嬤愣愣地看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門外響起了盧老夫人淡淡的聲音:“你就是因為把夢中的經歷當成了真事,才對族人生了戒心麼?!”

  文怡兩眼直直地望向祖母:“是,孫女兒在夢中所經歷的一切,實在太過真實了,怨不得孫女兒心寒。在沒做這個夢以前,孫女兒萬萬沒想到,族人會無情至此!所謂百年望族,詩禮傳家,竟是連遮羞布都揭去了!無奈孫女兒在夢中孤苦無依,一句冤屈都無處訴!”

  盧老夫人寒聲道:“那是因為在做夢之前,你在宣樂堂受了欺負,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夢到這樣荒唐的事!因為一個夢,就疏遠了族人,這種事說出來有誰會信?!”

  “孫女兒先前是做錯了。”文怡咬牙道,“不管夢中如何,族人們畢竟尚未做出令人寒心之舉,孫女兒從今往後,不會再辜負他們的好意。只要他們一日未做出夢中的事,孫女兒便會將他們當成至親!”見盧老夫人面色好看了些,她又補充道:“只是孫女兒平日聽長輩們說笑,知道有一句話叫‘未雨綢繆’。孫女兒不會疏遠族人,卻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家中既有余財,趁著沒什麼大支出,先置辦些田產,添點入息,將來……若是有個萬一,至少祖母看病吃藥,都不需再求到別人面前。”頓了頓,“還有舅舅家……夢中,再過幾年,平陰城就會有民亂,舅舅家……也遭了劫……”

  盧老夫人吃了一驚,有些恍然。孫女兒是怕聶家人日後遇害,才想著要多見見舅家人麼?她細細打量著孫女,察覺到孫女兒眉間的憂傷,漸漸放緩了神色:“終究不過是夢罷了。為了如此虛無縹緲之事,便大張旗鼓起來,實在可笑!祖母知道你心里害怕,這樣吧,逢年過節,你要跟聶家往來,祖母不攔你,置產什麼的,就不必再提了。若是擔心將來手頭拮據,祖母平日就省些花費,積攢點銀錢,以備萬一。過幾日,閨學就要開學,你過去上課吧。你大伯父轉年就要任滿,不知會不會回來過年,若他一家回來,我就跟你大伯母商量一下,安排你將來的事。但這做夢的話,千萬不要再對別人提起了,更不要跟你舅舅提什麼民亂,傳出去了,官府追究起來,你是絕討不了好的!”說到最後一句,她已換了厲色。

  文怡心頭一陣無力,又隱隱有些絕望,難道她真的沒法說服祖母麼?!咬咬牙,她決定豁出去了:“祖母,若您不信孫女兒夢中的事會成真,那孫女兒就跟你賭一把!若是孫女兒說的話成了真,您就信我這一回!”

  盧老夫人皺皺眉頭:“你要賭什麼?”

  “就賭七月十四那一天!”文怡兩眼直盯著祖母,“孫女兒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會下大雨,很大的雨!”

  盧老夫人哂道:“這有什麼出奇的?!早有懂得看天象的人說了,過幾日天就要下雨!”

  “九房的十五嬸,如今正懷胎八月!”文怡猶自說下去,“孫女兒記得清清楚楚,在夢中,七月十四那天夜里,明明是傾盤大雨,可十五嬸不知為何,居然坐了馬車出莊去!結果遇上莊外大路邊上的山坡泥土被雨水沖下來,砸壞了馬車,連她和丫環、車夫在內,都被陷在了泥里!”

  盧老夫人睜大雙眼,怒喝:“休得胡言!”

  文怡心一橫:“那山坡附近原有人家,但因為那日是鬼節,那家人聽到呼救,卻不知究里,不敢開門,等到天亮雨歇,莊中人發現馬車時,人……已經全部斷了氣!十五嬸……是一屍兩命!”

  盧老夫人臉上瞬間變色。



第二十二章 七月十四

 文怡將剛剛親手泡好的茶,送到祖母手邊,垂首斂眉,輕聲道:“祖母,茶好了。”

  盧老夫人瞥她一眼,沒理會,只是對著站在另一邊的趙嬤嬤道:“車可備好了?我出門的時候,家里就交給你了。”

  趙嬤嬤擔心的看了看文怡,應道:“老張方才報說已經套好車了。老夫人放心,家里就包在老奴身上。只是……您是真的要到九房去?”

  文怡一臉訝然,忍不住插嘴:“祖母,您……”盧老夫人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如今是盼著自己說中了,還是期望自己沒說中?!”

  文怡啞然,咬咬唇:“孫女兒覺得……只要那天晚上把人及時救回來就好……如今去說,十五嬸怎麼肯信?”只怕還會覺得她中邪了。就是因為顧慮到這一點,她才在記起這件事以後,遲遲不敢告訴人,只想著到七月十四那天晚上,無論找什麼借口,命張叔到莊口去一趟,自然就能發現馬車,然後通知族里救人了。

  盧老夫人沒應聲,她至今還是不敢相信孫女的話,無論如何,世人盡知,七月十四是鬼節,別說是孕婦,就算是男子,也不會輕易在夜里出門的,更別說孫女還提到那天晚上會下大雨!九房的侄媳婦性情平和,對長輩也恭敬,向來處事穩重,明知道自己身懷有孕,又怎會冒冒失失地在雨夜出門?!可見是孫女兒胡說!

  只是,她又不願意相信,自己精心教養出來的親孫女兒,在疏遠族人之後,居然敢詛咒親長。而且看那天晚上孫女兒的表情,絲毫不像是在說謊,如果說,那個夢是真的,孫女兒又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

  盧老夫人帶著糾結的心情,出門去了。張叔張嬸跟車。趙嬤嬤吩咐了紫櫻幾句,回到房間,看到文怡落寞地倚在門邊發愣,便嘆了口氣,上前勸道:“老夫人其實也是心慌,等過了十四,大家的心就安定下來了,到時候小姐給老夫人陪個不是,老夫人難道還會怪自己的親孫女?小姐,你就不要再說那天晚上的話了,乖乖呆著,做做針線,看看書,不是再過幾天就要去閨學了麼?到時候跟姐妹們在一處玩耍,你高興了,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文怡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想跟老人爭辯什麼,只無言地點了點頭,便回了房間。

  坐在窗前,她盯著前方院子里微微發黃的大樹枝葉,陷入沉思。

  她不知道就這樣把自己前世的經歷假托做夢坦白出來,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但她知道,憑她現在的外表,還有年紀,根本不可能說服祖母聽從她的建議!雖說這樣有些冒險,但那畢竟是自己的親祖母,又是知道輕重的,不會把自己的話胡亂外傳。等到七月十四一過,祖母就知道自己的話是真是假了。

  只是,她又想起了方才祖母問她的那一句:是盼著自己說中了,還是期望自己沒說中?

  若是盼著自己說中了,就表示她盼著十五嬸遇險。

  若是期望自己沒說中,豈不是自打嘴巴?將來如何取信祖母?!

  她默默在心中念著佛經,向佛祖祈禱:並不是她盼著十五嬸遇險,而是期望能將十五嬸主僕救下來,事後祖母信了她,自家也好早日擺脫前世不幸的命運。

  身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過頭,見是紫櫻捧著茶進來了,勉強笑了笑:“這些天委屈你了,請姐姐不要見怪。”

  自打前天晚上,她說了那番話,祖母次日雖沒打發紫櫻回平陰,卻也不肯受其磕頭,只當紫櫻是從親戚家借來的丫頭,客客氣氣地,雖然飲食起居都不曾克扣,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對方的侍候,更不許對方進自己的房間。這樣一來,紫櫻在宣和堂的處境就尷尬了,張嬸又時不時冒幾句酸話,文怡雖有心敲打敲打,卻又顧慮到祖母的心思,不敢輕動,便深覺委屈了紫櫻。

  紫櫻微微一笑:“說什麼委屈?奴婢可不敢當。小姐待奴婢如何,奴婢心里明鏡似的,看得清清楚楚。小姐也不必為了奴婢的事,跟老夫人生氣。若是氣著了老夫人,奴婢就真真死不足惜了!俗話說,日久見人心,老夫人不過是一時不慣罷了,日後慢慢地,就會回轉過來。小姐若是把我當成自己人,就別再說這樣外道的話了。”

  文怡知道她是誤會了,但又不好解釋,只得心下暗嘆,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紫櫻又勸道:“小姐只知道擔心奴婢,卻把自己忘了。這兩日,小姐夜里睡得淺,早上又一起身就趕到上房去侍候老夫人,早飯也顧不上吃,正經吃飯時,又吃不了幾口。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小姐年紀還小呢,又是大病初愈,老爺命奴婢來侍候小姐,可不是要奴婢看著小姐糟蹋自個兒身子的!”她把茶往前送了送,文怡立時便聞到濃郁的紅棗香氣,只聽得她道:“這是才煮的桂圓紅棗茶,最是補血益氣的,小姐先吃幾口墊墊,離飯時還早,奴婢在廚房里蒸了一盤江米糕,是從莊口石老板家的店里買來的。今天早上奴婢親眼看著他做好,最新鮮不過了。奴婢又在糕上放了上好的紅棗,重新蒸過,熱騰騰,香噴噴,軟呼呼的,又不膩人,小姐要不要嘗一嘗?”

  文怡雖沒什麼胃口,但聽她這麼一描述,也有些心動了,笑著點了點頭,等她轉身離去,才忽然想起,莊口賣糕餅的石老板,可不正是前世聽到十五嬸主僕的呼救聲卻沒理會的人麼?頓時覺得,那糕其實也未必可口了。

  盧老夫人仔細端詳著十五侄媳徐氏的臉,怎麼看都覺得是個穩重溫婉的婦人,氣色也好,怎麼可能過幾天說沒就沒了呢?

  徐氏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賠笑道:“六伯母,這些天多虧您了,家里也沒個老人,侄媳婦懷著這一胎,心里七上八下的,若不是有您穩著,侄媳婦真是睡都睡不著。”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偶爾過來看看,哪里就到這個地步了?你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只怕比我老婆子還要老到些。”

  徐氏干笑幾聲,絞盡腦汁想話去回答:“也不是這麼說……侄媳婦先前生的兩個小子,都不如這一個折騰人,侄媳婦真的是頭一回遭這個罪……”

  盧老夫人盯著她的肚子看:“有八個多月了吧?”

  “是……”徐氏心里有些發毛,情不自禁地摸上自己的肚子。

  “月份大了,身子也重。沒什麼事就不要出門了。”盧老夫人移開了視線,“這幾天天色陰沉,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下雨,道上路滑,若有個差遲,可不得了。有事只管交待底下人去做,你自己就不要動彈了,知道麼?!”

  徐氏雖不解,但還是乖乖應了聲。盧老夫人心里安定了些,覺得這麼囑咐過,侄媳婦應該會聽的,十四那晚自然就會沒事了。她正想再問幾句孕婦起居飲食的話,免得有什麼差遲,忽然聽到丫頭來報,說五姑太太來了,她便板起臉,道:“既然你有客,我就先回去了。”

  徐氏忙道:“五妹妹也不是外人,六伯母留下來吃飯吧?侄媳婦已經交待廚房加菜了。”

  “不用了。”盧老夫人立時便起了身,“家里只有一個孩子,我不放心。你不必送了,我改日再來看你。”說罷便往門外走,迎面遇上了九房的出嫁女錢大奶奶,腳下一頓。

  錢大奶奶面上訝色一閃而過,端端正正、斯斯文文地笑著向伯母問好,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向外走去,徐氏忙叫丫頭嬤嬤去送人,方才招呼錢大奶奶進門。

  姑嫂倆寒暄幾句,錢大奶奶便問:“六房的老太太怎麼會來?往日也沒聽說她跟嫂子親近呀?!”

  徐氏笑道:“前些日子在九嬸那里遇見了,說了一會兒話,她便來看了我兩回。六伯母是個老到的,提點我不少事呢。多虧了她老人家,我這些天沒那麼難受了。”

  錢大奶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心里有些發酸,勉強笑道:“嫂子真是個有福的,上回生小十一的時候,人人都說嫂子傷了身子,沒想到才幾年功夫,嫂子就又懷上了。這一胎要是個閨女,哥哥就兒女雙全了呢。不象我,進門十年,只有一個丫頭。”

  徐氏見她說話不好聽,笑了笑,沒回答。錢大奶奶卻主動把話題引到盧老夫人身上:“方才看六老太太的做派,仍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實在讓人看不慣。前些日子聽說,她為了孫女受驚的事,跟長房鬧起來了?大伯母給她賠了不是,又送藥送銀子,東西堆滿了整個院子,她還是不依不饒的。嫂子你說,老太太這樣是不是太過了些?九丫頭也沒什麼大礙,她犯得著鬧這麼大麼?!長房是什麼樣的人家?這樣低聲下氣地,還不夠?!”

  徐氏在顧莊上住著,對實情了解得清楚些,心知小姑說的話有所偏頗,但她不是愛嚼舌的人,便笑道:“畢竟是唯一的骨肉,怨不得六伯母著慌。後來事情也平息下來了,聽說小七親自給九丫頭賠了不是。論理,他也太胡鬧了,受個教訓也好。”

  錢大奶奶不以為然:“我見過小七幾面,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又聰明又伶俐,最知禮不過了,怎會胡鬧?我看哪,分明就是九丫頭膽子小,兄弟姐妹們跟她玩笑,她卻玩不起來。一個小丫頭,又被她祖母拘得狠了,沒見過世面,又嬌慣,經不得風,才會病了。六老太太不過是遷怒罷了。她有那閑情,還不如好生管教自個兒的孫女,別把孩子都養得象只小貓似的,半點風雨都經不起!”

  徐氏知道小姑的嘴巴向來是不饒人的,不想跟她多加爭辯,橫豎六伯母又已經走了,屋里的丫頭又是自己的親信,不會把話傳出去,便裝作不經意地,說起了天氣,擔心過些天下雨,會影響秋收,漸漸地將話題移開了。

  到了七月十二,天果然下起了大雨。開始只是午後連著下兩三個時辰,到了十三日夜里,大雨就一直沒停過,直到十四日中午,才略小了些。臨近傍晚時,雨竟然漸漸收了。

  文怡看著屋外檐下滴落的水滴發呆,身後傳來祖母的話:“如今可好了,知道自己的話荒唐了吧?!若是今晚無雨,你就給我到佛堂里跪省去!”

  文怡默默地低下頭,沒說話。她知道,今晚一定會有雨的。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回頭吩咐趙嬤嬤:“這幾天因為下雨的事,誤了佛前的供奉,如今進城已經趕不及了,你把家里預備的供品送到莊子西頭的清蓮庵去。雖說不如城里寺廟的供奉虔誠,到底是一份心意,佛祖不會怪罪的。”

  趙嬤嬤應了,擔心地看了文怡一眼,文怡柔柔一笑,道:“嬤嬤路上小心,天黑前一定得回來。”盧老夫人冷哼一聲,甩袖回了房,趙嬤嬤搖著頭對文怡道:“小姐,早些認個錯兒,就沒事了。”又壓低了聲音,“嬤嬤到九房打聽過了,十五太太壓根兒就沒有出門的意思,別說是她,就連十五老爺和兩位小少爺,甚至是她家的丫頭婆子,都沒一個要出門的!”

  文怡低聲道:“嬤嬤,我在夢里,一直都待在家中,若不是聽到張嬸跟你說起莊上的閑話,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十五嬸為什麼要出門,只知道……她忽然就出了。”

  趙嬤嬤無奈地嘆了口氣,離開了。文怡盯著天上的烏云看,知道自己能不能取信於祖母,就在於今晚這場雨了。

  一更時分(晚上19到21點),天邊一聲驚雷,大雨傾盆而來。

  宣和堂後院中,張嬸小心地向盧老夫人回話:“沒瞧見九房有人出門,外頭的雨勢大著呢,水都快沒過腳背了,想必不會有人出門的。”

  盧老夫人點點頭:“叫你男人繼續盯緊了。去吧!”張嬸不明白她這樣吩咐的用意,眼珠子轉了幾轉,便應聲下去了。

  紫櫻小聲在文怡耳邊道:“小姐,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您身子弱,老夫人年紀也大了,熬不得夜的。”

  文怡搖搖頭:“等一會兒再說,就一會兒。”

  “還等什麼?!”盧老夫人忽然發起了火,“都到這時候了,還不死心?!你不睡,就自己慢慢等吧!”叫過趙嬤嬤,要回房去。

  這時,張嬸忽然從外頭跑進來,叫道:“老夫人,九房果真有人出門了!”

  盧老夫人身體搖晃一下,厲聲喝問:“說清楚!是誰出門?!”

  張嬸戰戰兢兢地道:“小的看不清楚,只是瞧那車駕,似乎是十五太太的馬車……”

  文怡盯著她追問:“他們走了多久了?!”

  “這……有一小會兒了吧?我方才回完話,一出去,老張就跑來說了……”

  文怡看了祖母一眼,盧老夫人面上滿是震驚,喃喃念了句:“阿彌陀佛,怎會如此……”她咬咬唇,對張嬸下令道:“跟張叔說,快追上去,要一直追出莊口,看不到馬車為止!就說……雨大路滑,十五嬸出門不安全,讓他把人追問來!”

  張嬸一臉疑惑地去了,文怡走到盧老夫人面前跪下,正色道:“祖母,如今孫女兒的話成真了,還請祖母早做準備。等張叔回來,還得把藥、穩婆還有雨具、擔架之類的準備齊全了,才能救人!”

  盧老夫人抬頭看了看孫女,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你去吧,東西……都備下了,就在前院。讓張家的去請穩婆……”

  文怡磕了一個頭:“請祖母……放寬心。”說罷抿抿嘴,起立,轉身,叫過紫櫻,毅然向門外走去。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14 PM

第二十三章 新生希望

  從七月十四晚上,到七月十五凌晨,顧莊就是一片混亂。六房的僕人張叔在莊口發現了被半埋在泥里的馬車,自己也差點被埋進去,在雨中叫喚了幾聲,聽到馬車里有人回應,他就立刻回莊叫人。不過一刻鐘時間,整個顧莊都被驚動了。

  文怡早在幾天前,就開始為了今日之事做準備。因她只是個小女孩,家里諸事又有祖母做主,她只能小打小鬧地,托趙嬤嬤和紫櫻到藥店里抓些治刀傷止血、跌打扭傷以及生產時能用到的藥材,並托趙嬤嬤看好了莊上一位名聲好的穩婆的住址,另外又備好了雨具和包扎用的白棉布,再將柴房里兩塊廢棄的門板翻出來擦拭干凈,充作擔架以備萬一。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盧老夫人雖有所覺,卻也沒開口說什麼,只是到了十四日早上,便命張叔把東西搬到前院去,又尋了個借口讓張嬸往穩婆家左近去了一回,好記清楚道路。

  文怡到了前院,看到藥材、白布、門板旁邊還有新木盆、剪刀等物,對面桌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二三十把油紙傘和八件蓑衣,便立時紅了眼圈。祖母雖然嘴上說不相信,其實還是暗地里做了準備,可見她對自己還是很關心的。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回頭對紫櫻笑道:“今晚有大事,少不得要勞煩姐姐一回,只是還請姐姐別問為什麼,過後也別跟人提起我方才跟祖母說的話。”

  紫櫻在聶家多年歷練慣了,十分乖覺,當即便點頭:“小姐盡管吩咐,奴婢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文怡頭一點,拿起雨傘就要出門,卻被匆忙趕來的祖母止住,十分詫異:“祖母,您方才不是說……”

  盧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臉上有些懊惱:“我老糊塗了,這種事,哪里是你一個小娃娃能管的!自然是我老婆子出面!”

  文怡愣了愣,忙道:“可是外頭雨這樣大,您的身體……”

  “那也比你強!”盧老夫人回頭命令趙嬤嬤給自己披蓑衣打傘,然後瞪著孫女兒道,“出了這樣的事,你十五嬸指不定今晚就要生了,這是你一個女孩兒能料理的?!快給我回屋去!”

  文怡抿抿嘴,牛脾氣上來,隨手扯過一件蓑衣披上,就過來扶著祖母出門。盧老夫人瞪得雙眼老大,因聽到門外亂糟糟一片,許多人在喊快幫忙挖土救人,請大夫穩婆之類的話,便洩了氣:“罷了,救人要緊,還不快跟上?!”

  張叔還沒回來,張嬸去了請穩婆,趙嬤嬤年紀大了負責看家,紫櫻要去找人送雨具擔架前往莊口支援,因此文怡只身扶了祖母,打著傘冒雨前往後廊東的九房宅子。

  文怡拍了好一會兒門,才有人來開。盧老夫人一進門,見九房上下亂糟糟的,便皺了眉頭。九房剛剛才得到消息,正亂成一團,十來個男女僕役聚集在前後院走廊上,滿面驚惶,有人忍不住哭了起來。盧老夫人站在前院正房廊下,喝道:“亂什麼?!青壯勞力快拿了雨具到莊口救人!有力氣的婆子媳婦也一並過去!管家呢?!還不快帶人出發?!主母遇險,你們只知道在這里哭,有什麼用?!”

  哭得一塌糊塗的管家聞言驚醒過來,忙向盧老夫人行了禮,點了幾個家丁往外走,被盧老夫人喝住:“我叫人拆了門板,充作擔架,你叫兩個人去拿,若是不夠,就回來拆你們家的!還有白布、藥材!請大夫!我那里有才買來預備施給廟里的,你先領了人去拿來用!”

  管家愣了愣,忙再一禮,帶著人去了。盧老夫人又喝令九房的男女僕役為傷員救治做準備,並問他們:“你們老爺和少爺呢?!”

  一個婆子哭著道:“老爺昨兒著了涼,就躺下了,如今還起不來呢。大少爺在跟前侍候著,二少爺年紀小,不敢讓他知道太太的事……”

  文怡聽得皺眉,對那婆子道:“不管怎樣,都要把事情告訴你家主人。不然這亂糟糟的,連個做主的人都沒有。我祖母總不能一直替你主人操持。還有六哥哥,年紀也不小了,十五叔病著,他總能出面主持大局吧?”

  婆子只知道哭,盧老夫人氣得直跺腳:“你做不了主,去叫你家老爺起來!”

  後院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九房的男主人顧宜同一臉蒼白虛弱地被大兒子扶著出來了,身後還跟著滿面驚惶的小兒子。顧宜同見了盧老夫人,先是拜倒:“六伯母……”盧老夫人忙擺手讓他起來:“行了行了,都什麼時候了,還顧著這些虛禮!你既病著,就叫你兒子帶人去救你媳婦回來!”

  顧宜同長子文順,不過是個十二歲大的少年,向來是被父母寵溺著長大的,雖然身為長兄,性情比弟弟穩重些,到底年紀還小,才得了母親遇險的消息,父親又病重,早就沒了主意,此刻聽到盧老夫人的話,才一個激靈:“是!父親在家等著,兒子這就帶人去!”

  他點了幾個有力氣的僕婦跟著,正要出門,外頭已經熙熙攘攘地,來了一群人,人人身上都帶著血,血腥氣一下就沖進了宅門,連盧老夫人都大吃了一驚。

  文怡心知這是把人抬回來了,忙道:“快,十五嬸他們被抬回來了,快找干凈的房間安置!還有請大夫穩婆!”眾人這才驚醒,急急忙活開了。

  被抬回來的正是十五太太徐氏,她躺在一塊門板上,低低地哀叫著,下身滿是血,血沿著門板一路滴回來,看見的人都慌了。文順一見母親的慘狀,便忍不住哭喊:“母親!”顧宜同身體一晃,搖搖欲墜,文怡忙搶過一步,扶住了他,然後擋住了十一堂弟文全的視線,不讓他看到母親的情形。

  文全驚慌地看著她:“九姐姐,我娘……”文怡低聲道:“沒瞧見你爹病得厲害麼?還不快扶了他回房?!”文全才六歲大,哪有力氣扶住父親?文怡只是怕他見了母親身上的血,會受了驚嚇。所幸文全愣愣的,還算聽話,真個扶了父親往回走,一個丫頭飛快的趕上來扶住了另一邊。

  文怡回轉身,見文順還在哭,跺腳道:“你哭什麼?!你母親還沒死呢!還不快去安排救人的事!”文順恍然大悟,忙叫過一個小廝往外沖。文怡皺著眉回到祖母身邊,擔心地問:“祖母,真的能救回來嗎?”這九房上下,可是慌得連章程都沒有了。

  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地答道:“當然能救回來!他們家的人不中用,還有我老婆子在呢!”

  老太太說到做到,當文順和二房的四太太帶著大夫和穩婆趕到時,她已經將九房的人手安排妥當,每個傷者都睡上了干凈的床鋪,換下了濕冷的衣服,傷口被清理包扎好,床邊燒起了火盆,屋里有人看護。也許是因為救得及時,車夫和幾個丫頭婆子傷得雖重,卻沒有太大危險,其中兩個甚至能清楚地開口說話,在大夫診治過後,只有車夫因為雙腿折斷而昏迷不醒,其他人都醒過來了。

  最危險的,只有沒什麼外傷卻面臨分娩的徐氏。

  四太太劉氏立時便帶著人進屋去了,不一會兒,她走出來對盧老夫人道:“多虧嬸娘來得及時,事情也都安排妥當,不然十五弟妹只怕就交待了。”轉眼看到文怡,有些意外。

  文怡忙道:“祖母一個人出門,侄女兒不放心,就跟著過來了。”頓了頓,“四伯母,十五嬸不會有事吧?”劉氏嘆了口氣,道:“只能聽天由命了,實話說,你十五嬸著實兇險!”

  文怡聽著屋內十五嬸越來越弱的叫喚聲,看到時不時捧著一盆血水出來的媳婦子們,心中一緊。

  盧老夫人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匣子來,遞給劉氏:“這是家里存的百年老參,已經用了些,我出門時想著說不定有用,就帶了出來。你叫人切幾片煎了參湯給侄媳婦灌下去,看能不能管用吧。”

  劉氏驚喜地道:“唉?六嬸!您可是幫了大忙了!”忙接過人參,指派了一個貼身大丫頭去煎參湯,又道:“我們家里也有幾味老藥材,指不定能派上用場,我這就回家拿去!”才走出兩步,又停住了,回過頭。盧老夫人知道她要說什麼,淡淡地道:“這里就交給我吧,你快去快回!”劉氏屈身一禮,忙忙叫了僕婦打傘,出去了。

  文怡扶著祖母,走到產房旁邊的廂房坐下,聽著里頭的喊叫聲,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沒底。無論如何,她都想幫上點忙,請示過祖母後,她就跑到廚房去,指揮著驚惶的僕人們燒熱水、煮參湯、熬藥,想到秋天夜涼,人都淋了雨,又吩咐煮姜湯和細粥,以備萬一,想起十五叔還病著,又問廚房的人可把男主人的藥備下了。

  等忙活完,她想著沒什麼事是自己能干的了,方才回廂房去照看祖母,走到廊下,看到文順怔怔地站在廂房窗外,右手緊緊抓著窗稜,產房里叫一聲,他就發一回抖,一張小臉白得象紙一般。

  文怡不忍心,叫住他:“別擔心,十五嬸吉人自有天相。”

  文順呆呆地點頭,忽然哭了起來:“早知道,我無論如何也要攔著母親……”

  盧老夫人從廂房走了出來,厲聲質問:“你母親到底是為了什麼,在這樣的天氣出門?!你們父子幾個沒跟著不說,除了車夫,隨行的都是女子,若是遇上點什麼事,連個援手都沒有,你這個兒子居然還不攔著!還不快把緣故說出來?!”

  文順哭道:“侄孫原本攔過,只是母親不聽……是舅舅派人送信來,說是外祖父在雨天里滑了腳,摔得重了,讓母親回去看他老人家。父親病著,勸母親等明日雨停了再出門,可母親心急知道外祖父的情形,就只帶了幾個人回去。原說到了外祖父家看看情況,等明天一早就會派人送信回來,到時候父親再帶著我們兄弟過去……”

  盧老夫人知道徐氏娘家就在平陽城外,離顧莊不過六七里地,一路都是大道,坐馬車很快就到了,怪不得她沒放在心上,但還是責備了文順幾句:“即便如此,也該好生點幾個有力氣的家人跟車。今天晚上,你母親在莊外遇險,也沒個人知道。若不是我正好差人去莊口的糕點鋪子,怕是到天亮才有人發現你母親呢!”

  文順低頭哭著聽訓,這時,鄰近的產房里傳來了嬰兒哭聲,聽得三人精神一震。盧老夫人忙扶著文怡的手走過去,在門外高聲問道:“是男是女?產婦可平安?!”

  穩婆抱著一個襁褓走了出來,露出大紅錦被中紅通通的小臉,笑道:“恭喜老太太,太太生了個小少爺,母子平安,只是太太力竭,睡過去了。”文怡聞言,忙伸頭去看孩子,只見他紅紅的,皺皺的,小得象是只貓兒似的,緊緊閉著雙眼,一雙小手握成拳,只有鮮棗那麼大,時不時晃一晃。她心中微動,只覺得心窩仿佛有什麼東西輕輕拂過,有點發癢。

  盧老夫人看著孩子,憐愛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臉,暗暗松了口氣,吩咐道:“快送回房去吧,外頭冷,別著涼了,產婦也要好生照看,參湯馬上就送來了。”轉頭看到劉氏回來了,忙道:“已經生了,是個男孩,可有合適的奶子?”劉氏念了句佛,上前看了孩子,也喜得滿臉是笑:“平安是福!大難不死,這孩子日後必有造化!”又對盧老夫人道:“方才侄媳婦也想到了,已經打發人去找。”說罷吩咐丫頭們幾句,便抱過孩子,帶著兩個媳婦子進了產房。

  有劉氏在,孩子又平安出生了,盧老夫人自然不用再操心。忙了大半夜,她也支持不住了,忙扶了文怡回廂房歇息。回頭看到文順一臉激動與擔心的模樣,便罵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給你父親報喜?!”文順一個激靈,忙不迭去了。盧老夫人看得直搖頭:“老十五是個老實人,生的兒子也傻愣傻愣的!”

  文怡心情正好,聞言笑道:“六哥只是實誠些罷了,倒比那些渾身心眼的人強呢!”

  盧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扶著她走到沒人的地方,才道:“今兒這件事,算是你的功德了,倒不枉費佛祖給你提了醒。”

  文怡心中一陣激動,忙低頭掩去眼中的淚光:“看到十五嬸母子平安,孫女兒心里也高興……”

  這個孩子,按排行應該是十七堂弟,在前生,是連人世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就逝去的小生命。可是他出生了,再過幾日,便會睜眼,看到這個世界……

  文怡忽然覺得,重生後的這一世,充滿了希望。




第二十四章 閑言碎語

  九房新生的嬰兒雖是早產,生來比人虛弱些,但經過數日經心看護,漸漸強壯起來。十五太太徐氏隔天也醒了,雖然傷了元氣,又失血過多,但神智清醒,能吃得下幾口細粥。遭此大劫,居然能母子皆安,九房上下都歡喜不已。

  只是這份喜氣很快就打了折扣,徐氏娘家傳信過來,在孩子出生後的第三天,徐家老爺沒了。為了治喪,徐家人抽不出人手來照顧剛剛生產的女兒,只有徐氏的嫂子過來看了小姑一眼,便匆匆離開。

  顧莊漸漸地出現了一些閑言碎語,說這個孩子出生的時辰不好,居然是七月十四日夜里子時前的最後一刻降臨人世的,若是再遲一點,趕上七月十五出生,也還罷了,偏偏在鬼門大開時出世,實在太不吉利了些,而且一出生,就克死了外祖父,連親生母親都差點丟了性命,親生父親也沾染了邪氣重病在床,以後怕是難養得很。

  九房的男主人顧宜同其實沒兩天就病愈了,正為妻子再度平安添丁而歡喜,一聽到這種話,頓時火冒三丈。不論是誰,只要被他聽見有人說這種話,都要跟人大吵一頓。沒兩天功夫,九房的五姑太太被娘家哥哥趕出大門的小道消息就傳得顧莊上下人盡皆知了。眾人都知道這位五姑太太表面上斯文守禮,背地里是個不修口德的,都在暗里取笑。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就算心里有話,也不能當著人面說出來呀?更何況她還是孩子的親姑姑呢!

  相比之下,六房待產婦與新生兒的態度倒是毫無異樣,該送的禮物一點不少,隔天就去探望一次,以兩家的距離來說,不算殷勤,但也不算冷淡。因六房在救人的事上是出了大力的,族中見狀,都說老太太是個厚道人。

  盧老夫人因為十四日夜里冒雨上門助人,次日早上離開後又不顧饑寒疲憊跑到清蓮庵里拜佛,給九房母子祈福,不慎感染了風寒,因此每次都是派孫女兒上門的。九小姐雖是個孩子,但她祖母教養得好,小小年紀,就穩重知禮,一派大家風范,見過的顧氏族中女眷看在眼里,都暗暗點頭。六房雖是敗了,但根基還在,兩代主母都是大戶人家出身,脾氣雖然執拗些,但禮數是不缺的,絕不會因為家境差了點,就耽誤了孩子教養,真不愧是顧氏百年望族的後人。

  文怡面帶微笑地聽著眾人的誇獎,不溫不火地謙虛幾句,面上卻一點異樣都沒有。她不是真正的十歲孩童了,自然知道,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眼下不過是周圍眾人順著九房的口風誇自己幾句,將來自家遇到難事,該翻臉的人,絕不會因為六房知禮而有所猶豫。因此她只是淡淡地面對眾人的誇獎,也沒因為有人誇了她,就跟那人親密些,只把注意力放在正主兒身上,安慰著十五叔父子,又說十七弟長得玉雪可愛,沒幾天功夫,就長大了許多,將來必定會生得壯壯的。

  顧宜同聽得嘴巴咧到了耳根下,文順更是笑得象個傻瓜,活象文怡誇的是他似的,只有文全有些不滿,抱怨母親生的不是妹妹,他盼了妹妹好久了。這童言童語自然是惹得眾人大笑,顧宜同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笑罵:“胡說什麼?!弟弟有什麼不好?!”文順也在旁勸他:“二弟,小弟也很可愛,將來母親再生個妹妹就好了。”

  這時,九房的丫頭丹兒送了花生糕上來,說是主母吩咐招待客人的,才收上來的新花生,最是香甜。來做客的顧家女眷說來都不是外人,但也沒忘記客氣一番,文全卻早已忘記了方才的抱怨,兩只眼睛盯著花生糕不放,嘴上還在跟著父親說請客人吃糕的話,因為眼神太明顯了,文順暗地里直扯弟弟的袖子。

  文怡抿嘴笑著看他們一家人互動,心下有幾分黯然,這種天倫之樂,她怕是一輩子也享不了的。不過想到祖母這兩天越發溫煦的態度,她心底又一暖。有真心關愛自己的親人就足夠了,她何必一心羨慕別人呢?這樣想著,她臉上便笑得更甜了些。

  待她告辭離開後,稍晚才離開九房的一位女客九太太胡氏便跟同行的四太太劉氏悄聲嘀咕:“平時倒是不覺得,方才近前一看,才發現九丫頭長得也挺清秀的,雖比不得六姑娘俊俏,卻不比五丫頭差呢。”

  劉氏神色不動:“九丫頭本來就長得不差,如今年紀小,還沒長開呢,過幾年只怕就蓋過五丫頭了。六丫頭雖然長得好,可惜不夠貞淑嫻靜,到底是高門大戶教養出來的,跟咱們這樣的書香人家不同。”

  胡氏干笑幾聲,眼珠子一轉,笑道:“其實咱們顧家的女孩兒,都比外人強得多,不論容貌如何,至少知書識禮這一點上是叫人挑不出錯的,待人接物也極好,光看九丫頭那一番氣度,就知道咱們顧家的家教好了。不過九丫頭到底年紀太小了些,六老太太也是的,先前已經救過人了,族里也挑不了她家的理,她家本沒什麼人,她又病了,對十五弟妹母子便是少過問幾句,大家也都能體諒,何苦天天派個孩子過來?”

  劉氏瞥她一眼:“十歲的孩子也能頂用了,六嬸也是一片心意,到底是親眼看著出世的孩子,別說是她老人家,就算是我,也忍不住多來瞧幾眼。大難不死呢,日後必有後福,小娃娃白白嫩嫩的,多有福氣?難道弟妹看了就不愛?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話,聽了也臟耳朵,弟妹還是少理會的好。”

  胡氏訕訕地道:“嫂子這話說的……我何嘗理會過那些閑話?!我也是見小十七長得討人喜歡,才多心想一想,哪里就嫌了他?!”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六房一向少理會族里的事,這回可是露了臉了,可老太太跟九房向來不見有多親近,怎的在十五弟妹生產前,就來往多了起來?!孩子出生後,她又見天的送東西上門,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呢!嫂子,六房可是絕了戶的!九房如今有三個兒子,老太太該不會……是打著小十七的主意吧?”

  劉氏肅然道:“休要胡言!六房絕戶多年了,當年多少人勸著老太太過繼,她都沒應,如今怎會平白無故地想起這樁事來?!更何況,族中每年出生的孩子也不是沒有,幾房嫡支誰不願意幫六房一把?!老太太誰都沒應,又怎會看上偏房庶支的孩子?!弟妹向來沒少向六嬸娘請安,當知道她的為人,這種話,以後休要再提了!萬一傳了出去,你叫九房如何自處?!那可是救命大恩呢!”

  胡氏訥訥地不敢多說,低頭認錯,劉氏又教訓了她幾句,方才甩袖走了。只是劉氏坐著馬車走在回家路上,想起妯娌的話,也不由得多想:六房向來是不理族中俗務的,這一回的確是顯眼了些,先是六房的僕役發現了遇險的九房主僕,藥材擔架雨具又大都是六房出的,六房的祖孫倆更是連夜冒雨去九房幫著主持大局。這種種事跡,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些吧?

  念頭一起,她便再也壓不住心頭的疑惑,便借著探病,到宣和堂打探來了。

  文怡站在祖母病床前,聽到四伯母劉氏的疑問,心中暗暗松了口氣。那天為了救人,一時沒顧上,事後才想起自己留下了許多破綻,幸好祖母為自己想好了圓謊的借口,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麼混過去呢。

  因為早有腹案,她沒怎麼慌張,看到祖母雙眼望過來,她便上前微笑道:“四伯母正問著了呢,其實說來也巧,那日不是七月十四麼?城里的大寺廟都有法會,家里也備下了供奉祖先的供桌。本來祖母還預備下一些糕點、時鮮果子、棉布和雨具,打算到廟里施舍的,因為大雨才耽誤了。原想著十五日雨停了再去上供也行,沒想到那天晚上就用上了呢。幾塊門板是因為壞了不能用,先拆下來放著,等天放晴了就請人來換新門。至於藥材,是備著自家用的。眼下正是秋收的日子,每年秋收,佃戶中總有人割著手呀,砸著腳什麼的。祖母心慈,想著多備些藥材,給佃戶們使,也是行善積德呢。說來都是十五嬸和十七弟福大命大,那晚因家里供奉祖先的糕點壞了,祖母疑心石老板賣的不是新鮮做的,或是以次充好,一時氣憤,才會派張叔去找石老板問個究竟,正好在莊口看見了九嬸的馬車。若是換了別的日子,我們家便是想幫,也幫不上忙呢!”

  劉氏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果然是碰巧了,也是十五弟妹母子倆的福氣。”

  盧老夫人冷冷一笑:“原是他們母子的福氣不錯,只是如今看來,這福氣卻是礙了人的眼了!我們祖孫倆不過是看在同出一族的份上,幫九房做了點小事,老十五夫妻倆都是老實人,感念幾句我老婆子,就惹來閑話了。敢情我老婆子就該一輩子窩在家里,任憑族中人都死絕了,也不理會才好?!”

  劉氏臉色頓時有些不自然:“六嬸怎能說這樣的話?這原是好事,哪里就礙了人的眼?”

  “沒礙了人的眼,你跑來問我這些話,又是做什麼?!”盧老夫人直盯著她,渾身寒氣逼人,“那天晚上救人的人這麼多,你為何偏偏疑心我們家?!難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是個冷心冷情的?!既如此,不如索性把話都說開吧!我們請全族的人都來評評理,若是大家伙都覺得我老婆子救人有古怪,是不懷好意的,那我從今往後,就帶著孫女兒走得遠遠的,不再理會族里的事,也不再跟你們來往,只管吃齋念佛,教養孫女,免得偶爾犯犯好心腸,就讓你們覺得又被算計了!”

  劉氏滿面通紅,忙起身賠罪:“六嬸熄怒,原是侄媳婦說錯話了,不過是聽人幾句閑談,就犯了糊塗。侄媳婦知道六嬸向來最是慈悲為懷的,還請六嬸饒恕了侄媳婦這一回!”

  盧老夫人扭過頭去不理她,文怡小聲道:“四伯母,您的話委實叫人寒心。我祖母原本沒多想什麼,不過是在九嬸家里遇上十五嬸,多說了幾句話,覺得還算投緣,才上門探望了兩回。那天晚上聽說十五嬸遇險,祖母二話不說就過去看望了,若不是十五叔病著,無力主持大局,我祖母也不會多管閑事。從九房回來後,我祖母還到庵里為十五嬸和十七弟祈福了呢,原是一片誠心,沒想到反落了埋怨……”

  劉氏聽了,更加慚愧,又有幾分埋怨九太太胡氏,她明明知道六房與九房是怎麼開始來往的,偏又說這種話惹人誤會!

  文怡瞧著她的神色,覺得差不多了,便回過頭來勸祖母:“四伯母也是一時糊塗,聽了別人的話,就當成說笑般問上一句罷了,祖母別多心。四伯母向來處事公正,待祖母也恭敬守禮,絕不會是那種背地里閑話傷人的小人。”

  盧老夫人面色和緩了些,劉氏見狀忙道:“正是,六嬸請放心,有侄媳婦在,絕不會再有這樣的閑話傳出來了!誰敢說一句嘴,不用六嬸和侄女兒開口,侄媳婦就先罵回去!”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罷了,老婆子脾氣不討人喜歡,行動就惹人嫌,你不過是受了我連累而已。說來也是叫人灰心,這年頭,連好人都不能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討了人家的嫌,不過是家境清苦些,早年間,我們六房何嘗沒有風光過?只是老爺當年沒預料到老妻和孫女會有今天罷了。”她看了劉氏一眼:“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說來長房雖是族長,族務卻是你們兩口子在管著,一年到頭辛苦不說,有了好處,也不是你們的功勞,遇到壞事,卻是你們在頂缸。都是一樣的苦命人,我又何必跟你們過不去?”

  這話說得劉氏眼圈一紅,幾乎要掉下淚來,哽咽道:“有六嬸這話,就夠了……至少我們夫妻的苦處,還有人知道……”

  文怡掩下面上的驚訝之色,一直忍到劉氏離開,方才問祖母:“您方才……為什麼要那樣說?四伯父四伯母雖然還算公道,只是……”她頓了頓,沒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還能為什麼?不過是為了結善緣罷了。長房是不能指望了,一族里,還有幾房族人是能來往的。我們先對九房有了救命之恩,再交好二房,其余偏房旁枝里,也有幾家老實的,可以來往。祖母先出面為你打點,將來便是祖母不在,你在族中也不會沒有依靠。這才是剛開始呢,將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她忍住酸楚,摸了摸孫女的頭發,哽咽道:“若是依照你夢里看到的事,是不是因為祖母不在了,或是有心無力,你才會被人欺負到那個地步?”

  文怡忙搖搖頭,也紅了眼圈:“是他們不安好心罷了,跟祖母不相干!”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你也不必哄我。我到底是個誥命,官上總有人過問的。無緣無故,他們何必壞自己名聲?”頓了頓,忽然直起身來,文怡忙扶住她,只聽得祖母嚴肅地道:“你在夢里,都看到了什麼?!且將一應事物,無分大小,都細細給我說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14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1:13 AM 編輯

第二十五章 祖孫交心

  當文怡將前世最初八年的經歷大概講了一遍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雖是大概,但她將能想起來的事都說了,畢竟事隔多年,她那時又年紀尚小,許多事別人根本不會在她面前提起,因此她只能憑記憶中周圍人群的談話和行為去推斷。饒是這樣,也聽得盧老夫人滿面寒霜,臉色發青。

  文怡見祖母氣憤到這個地步,猶豫了一下,便忍住沒把自己為抗婚而出家並離開顧莊的事說了出來,只是道:“孫女兒只記得四伯父與四伯母為孫女兒說了一門不大如意的親事,就在孫女兒為這門親事置氣的時候,隱約聽到了趙嬤嬤的叫喚,隨口應了一聲,夢就醒了。那時候孫女兒正發著燒呢,因此一些細節上的事,也記不大清楚了。”

  盧老夫人兩眼直盯著孫女:“照你方才所說的,你四伯父兩口子待你只是冷淡些,吃穿上並不算刻薄,在族里還得了好名聲,那又怎會給你安排不如意的親事?!你可記得是哪一家?!”

  文怡略一遲疑,低聲道:“孫女兒並不認得,是長房的三姑母保的媒,說是柳氏一族的子弟……”

  盧老夫人皺了皺眉頭:“恆安柳氏的人?那倒也罷了,是旁枝的子弟?為什麼說不如意呢?!”

  文怡遲遲沒回答,盧老夫人雙眼一瞪:“還不快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三姑母性子雖不大好,卻也不會平白無故地禍害娘家侄女!若不是好人家,她為什麼要保媒?!”

  文怡一個激靈,忙道:“祖母熄怒!實則是……孫女兒也說不清楚。三姑母雖說那是柳氏旁枝子弟,但有人告訴我,那人實際上是三姑父的庶長子,因占了個長子名分,不為三姑母所容,因此才會對外人說是旁枝出身……”

  盧老夫人一聽,臉色都變了:“是庶子?!欺人太甚!”

  文怡小聲道:“雖說是庶子,但聽說參了軍,在邊疆立下大功,又得了官爵的……別人告訴我,三姑母是怕他得了勢,將來會壓住柳家表哥,因此要在娘家人里給他選個嫡妻,好綁住他的手腳……”

  盧老夫人臉色略為緩和了些:“既是個有出息的,出身差些也還罷了,只要性情好,知道上進,未必做不得親。”頓了頓,微微冷笑,“怕是因為看中了對方的身份,你四伯父四伯母才會將你嫁過去吧?”

  文怡漲紅了臉,聲音壓得更低了:“可是……那人破了相,又有殘疾……而且……他先前已經娶過一房妻子了,只是後來沒了,因此……”

  盧老夫人的臉色再次轉黑:“不但是庶子,還是填房嗎?!長房委實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不停地拍著床板,一時激動,便咳了起來。

  文怡忙輕撫祖母的背,又倒了熱茶給她,好半晌才緩過來。看到祖母氣憤的模樣,文怡紅著眼圈道:“這都是孫女兒夢到的事,如今還沒發生呢,只要小心防范就好。祖母別氣壞了身子。只要您好好的,他們就欺負不了孫女兒。”

  盧老夫人緩緩點頭,握住孫女的手,半晌沒說話,但眼神漸漸變得堅毅,似乎已經下了什麼決定。

  文怡卻看得心中一驚,忽然想到,萬一祖母為她早早定下親事,那該如何是好?!

  她對嫁人為妻這種事,有一種深深的恐懼,記得前世的師父曾跟她說過,女子嫁人後,日子過得是好是壞,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便是有許多不如意處,也不敢在外人面前顯露,不過是強撐著體面罷了。想到前世隨師父出入富貴人家後院時,見到那些本該性情溫婉嫻淑、才貌雙全的女子,為了爭奪丈夫的些許注意,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不惜構陷他人、傷天害命——她曾經親眼看到一個大家出身、人人稱頌的賢惠貴婦向她師父拐彎抹角地打聽有無可靠不留痕跡詛咒他人流產的方法,因她師父表現得一副“沒聽懂”的模樣,很快就被冷淡地掃地出門,從此再不肯接待——她無法想象自己會過上那種生活。哪怕是祖母做主,她也仍舊感到不安。

  她知道祖母的脾氣,性情正直,偏又執拗守舊。祖母所認定的好孫女婿人選,必然是出身書香人家,一臉正氣,身體健康,知書識禮,有上進心,待人有誠信,又懂孝悌,會尊重嫡妻,愛護嫡出子女,家族中沒有出現過違背禮教的行為,等等。可是給人以這種印象的人,就真的是好丈夫嗎?她前世行走在外,聽說過多少名聲上佳為人正派的男子,家中同樣是妻妾成群的,只要妻妾“相安無事”,就是治家有道了,實際上如何?還不一樣是妻妾爭風不止麼?

  再看一眼祖母,她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勉強笑道:“祖母,其實孫女兒覺得,四伯父四伯母,還有三姑母他們,之所以會給孫女兒說這樣的親事,是因為孫女兒孤苦無依,家無恆產,又無人做主的緣故。正因為孫女兒當時只能依靠他們過活,因此他們才敢將孫女兒配給那樣的人。只要咱們家過得好了,祖母身子康健,他們就算想操控孫女兒的親事,祖母也會給孫女兒做主的,不是麼?”

  盧老夫人看著孫女,神色漸漸放松下來,嘴角彎出一個極小的弧度,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看來祖母真得把身體養好才行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我們文怡爭氣一把!”

  文怡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加緊勸她:“那前些日子孫女兒跟您說的,在天氣好的日子里,多在院子里走走的話,祖母也要照做好不好?還有平時趙嬤嬤做的補湯,祖母一定要一滴不剩地喝完!外頭的人有什麼閑話,祖母休要理會,只管跟孫女兒說說笑笑,閑了到幾家和善的嬸娘家里聊聊天,遇事只管放寬心就好。別人不講理,咱們只管交到族中公議,省得跟人吵來吵去,反倒被那些無理的人氣壞了身子!”

  盧老夫人笑了笑,睨著孫女:“這些話,你早想跟我說了,是不是?不是祖母想要跟人吵,只是若祖母不吵,有些人就越發不把咱們家放在眼里了。”

  “不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文怡笑著抱住祖母的手臂,“咱們家只要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只要咱們家業興旺,那些人只有巴結的份,又怎會小瞧了咱們?”

  盧老夫人臉色一頓,淡淡地道:“你的話固然有道理,只是買地置產的事,還要再斟酌。你只道族人不可靠,又怎知你舅舅一定可靠?!我不攔著你跟他家來往,可你也不能事事依靠他家,就怕他家最後仗著親戚情份和恩情,逼你做些不好的事。”

  文怡低聲笑道:“祖母放心,您最擔心的就是舅舅想將我嫁給大表哥的事,對不對?可大表哥早有了婚配人選,就是舅母的親侄女,孫女兒前些天見過,是個聰明文秀的好姑娘,跟大表哥正是天生一對呢。他們兩家早有了默契,只差沒有正式定下來了,原是擔心大表哥身體不好,那位姑娘又未及笈,因此才推遲了婚期。大表哥待孫女兒極好的,還叫孫女兒把他當親哥哥一般,有什麼委屈都可跟他說。孫女兒本來只打算給舅舅拜個壽,並沒提置產的事,可是三兩句話,就被大表哥套出來了。他比舅舅還要氣憤呢,替孫女兒想了好幾個法子,都是能讓我們家落了實惠,又不叫族人占到便宜的。”

  盧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勉強:“那倒還罷了。你有這個外援,遇事也不至於束手無措,只是終究離得太遠了些。再說那置產之事,豈是容易辦的?如今外頭的地價不便宜,先前在你九嬸家里閑話時,祖母曾聽她提起,她想給她閨女兒添些嫁妝,買的是平陽城南面的良田,一畝就要九兩五分銀子!若是離城近些,又有水源的,超過十兩一畝的也有!咱們家是什麼樣的家境?一年到頭省吃儉用,也不過是積下二三十兩銀子。今年地里產出多些,過些天租子繳上來,應該能湊齊百八十兩,可這點銀子想要買地,豈不是笑話?!”

  文怡忙道:“先前祖母為孫女兒置辦的那些首飾,算算也能值個二三百兩吧?孫女兒先前看中的那塊地,不是熟田,是平陰縣城外的一塊山坡地,開墾了種麥子,或是種果樹,都是不錯的,何況山坡地本就比田地便宜得多,有個三百兩,應該能買下百來畝了,比母親的奩田還要多些。孫女兒已經托舅舅和大表哥去打聽那塊地價值幾何,又適合種什麼了,沒幾天就會有消息。”

  盧老夫人聽得眉頭直皺:“山坡地?還要開墾才能耕種?九丫頭,不是祖母說你,這也太魯莽了,你怎知道那塊地一定有產出?!若是塊廢地,可怎生是好?!”

  文怡小聲說:“孫女兒在夢里,曾聽人說起,有人買了那附近的地,開墾出千畝良田來……雖然孫女兒不知那人買的地在哪里,但總歸是在那附近,舅舅應該會打聽到的。只要地好,費些事開墾也不要緊,難得便宜不是麼?”

  盧老夫人瞪了孫女兒好一會兒,才道:“雖是夢中所見,但你也不能事事靠了這夢才是!佛祖托夢叫你知道天機,原是盼你能避過劫難的,若你只知道靠著夢中所見,為自己謀利,辜負了佛祖慈悲之心,佛祖便是再寬仁,也不能容你!”

  文怡忙站起身,束手聽訓:“孫女兒知道了,絕不會辜負了佛祖的期盼。若是能為家里添些進項,除去祖母與孫女兒日常花費,余錢就拿去行善,多積功德。”

  盧老夫人放緩了神色,點了點頭:“你有這個心就夠了。平日祖母沒少施舍行善,你便跟祖母學著做吧,倒不用花費太多錢財,省得族里閑言閑語不斷!一天到頭還有人上門打聽咱們家的家底!”說罷微微冷笑,“他們不過是擔心你的老祖母有朝一日會改主意,收個孩子為嗣,向族里討回祖產罷了!已經進了自家口袋里的東西,他們怎肯再掏出來?!”

  文怡心中一緊:“祖母?”

  “沒事。”盧老夫人的神色很快恢復了正常,微笑道,“既如此,那就先等你舅舅那邊得了確切的消息,再說其他。但祖母給你置辦的首飾,暫時不要動,那都是好東西,去了就回不來了。若真的急著用錢,倉庫里還有些大家伙,都是你祖父在時得的東西,沉甸甸的,都積了老厚一層灰,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哪里來的破爛呢。記得有一套前朝的紫銅香爐,整五個,做工還不錯,聽說是先賢的藏品,叫不肖後人賣掉的;還有幾個瓶子,也有些年頭了;有一套茶具,說是純金造的,俗不可耐,也不知道是哪個暴發的官兒孝敬的節禮;另外還有些擺件什麼的,都是你祖父在任上時別人送的東西。你祖父不好不收,但東西又不入他的眼,都叫收進倉庫里了。我也不耐煩去瞧它們,既是家里急用錢,就把它們賣掉吧,總能值個六七百兩銀子。你九叔家的產業中,不是有個古董鋪子?叫他家派人來收,也省事了。”

  文怡這才知道那些東西原來值那麼多錢,想起前世的經歷,眨眨眼,小聲道:“祖母,夢里他家的鋪子在收咱們家的東西時,只估了六十兩,連那套茶具也說是銅鎏金的……”

  盧老夫人臉色一變,微微冷笑:“叫他家的人來收!我倒想知道,如今他會估出個什麼價錢來!”頓了頓,放緩了神色,對孫女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絕不會讓你受夢里的那些委屈!一切有祖母在呢,若是你還記得些什麼事,只管跟祖母說。只是你年紀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該學一學,如今是祖母護著你,將來祖母不中用了,就要靠你自己了!”

  文怡點點頭,一時忍不住,抱住了祖母干瘦卻溫暖的身軀:“好祖母,孫女兒不懂事,以後您多教教我。孫女兒也想多學點本事,好好孝順祖母呢。”

  盧老夫人忍住淚意,輕輕撫著孫女的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對門外笑道:“老婆子躲在那里聽什麼?!難道就不能進來光明正大地說話?!”

  趙嬤嬤抹著淚走進來,笑道:“老奴瞧見老夫人和小小姐的模樣,這腳呀,就邁不動了。上天保佑老夫人早些好起來,長命百歲的,看著小小姐長大成人,日後嫁個好人家,生兒育女,老夫人還要抱曾孫呢!”

  文怡紅著臉躲進祖母的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嗔道:“趙嬤嬤,你越發為老不尊了!”趙嬤嬤只是樂呵呵地笑著。

  文怡拿她沒法子,又是咬牙,又是跺腳,到最後索性將她推出門去:“好嬤嬤,祖母餓了,你快把熱粥送過來呀!”這才將人打發走了。

  回到祖母床前,文怡給她掖了掖被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祖母,在夢里,張叔張嬸兩口子最後是投了長房的,害得孫女兒孤零零一個人去了四伯父家。孫女兒這些天冷眼瞧著,覺得張叔還算老實,就是張嬸有些不妥當,又是個嘴碎的,前些天救十五嬸的事,她從頭到尾看在眼里……要不要緊?”




第二十六章 謀劃之始

 盧老夫人聽了文怡的話,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道:“先前已經囑咐過她,不許跟外頭人說三道四,若是她明知故犯,就怪不得祖母心狠了!這件事交給祖母吧,你不用操心。”

  文怡因為得到了祖母的支持,現在正滿心歡喜呢,就沒再把張嬸放在心上,正好趙嬤嬤和紫櫻送了飯菜來,她忙扶著祖母坐好,擺放好小幾,便出去端飯了。

  且不說盧老夫人如何留意張嬸的舉動,沒過兩天,她身體好轉,便派人將九房的顧宜同請了過來。

  顧宜同雖然承了六房的救命大恩,但族人們私下的議論,他也有所耳聞,心里正為難呢。若是六房提出過繼的事,他該怎麼回應呢?不答應吧,族人們說不定會覺得他忘恩負義,而且嫡支提出過繼庶支的孩子是一種抬舉,庶支拒絕,自然就是不識抬舉了,可要他將好不容易得來的親生骨肉送人為嗣,從此斷絕了父母親緣,他又覺得心象刀割一樣痛。那些閑言他不敢告訴妻子,生怕愛妻月子里有礙,因此一個人擔著心事,越發難熬。如今六房伯母召喚,他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偏偏在來的路上遇著別的族人,那些人知道他要過六房,就一臉曖昧的笑,還故作同情的模樣勸他看開些,叫他如何不難受?!

  文怡站在祖母身邊,看著坐在對面的十五叔,覺得他渾身不自在,心里覺得十分奇怪,便問:“十五叔,你可是身上不好?”

  顧宜同干笑著擺擺手:“沒事沒事,就是……有點熱罷了……”

  文怡心里更覺得奇怪了,她看了看外頭,這幾天雖停了雨,但不見日頭,又有微風,正是涼爽的好天氣,哪里熱?

  顧宜同仿佛察覺到文怡的疑惑,只覺得如坐針氈,輕咳幾聲,恭敬地笑著問道:“幾天沒見六伯母了,上回來時,六伯母還病著,如今看著可是大好了?”

  盧老夫人微笑著點點頭:“老毛病了,天氣一涼就要犯,其實也沒什麼要緊。”她直了直身體:“今兒叫你來,是有件事要請托於你。”

  顧宜同身體一僵,勉強擠出一個笑:“六伯母請吩咐,只要是侄兒能辦到的,侄兒……定然……”擠了半日,卻還是擠不出那幾個字來,眼圈已紅了。

  文怡暗暗吃了一驚,忙道:“十五叔,您真不要緊麼?!若是身體有礙,我們托別人也是一樣的。”

  顧宜同睜大了眼:“咦?托別人?!”

  “是呀。”文怡不解地皺著眉頭,“祖母說,我們家庫房里有一堆大家什伙,蒙了老厚了層灰,家里又用不上,正打算將它們賣掉,換些銀錢周轉呢。家里的田莊上報說,打算換一種稻種,出產會多些,因此要備下買種的錢。我們家的情形,十五叔是知道的,哪里有余錢?所以才打起了這些舊東西的主意。”

  顧宜同仿佛獲得了大赦一般,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六伯母是想讓侄兒去跑腿麼?這不過是小事,侄兒明日就帶人來收!包管給您辦得妥妥當當的!”

  盧老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為我會挾恩命你做什麼事?瞧你方才那是什麼樣子?!”

  顧宜同笑容一僵,支支唔唔地:“沒……六伯母誤會了……”

  “你是聽了別人的閑話,覺得我救你媳婦兒子是不懷好意吧?!”

  “不不不……”顧宜同忙站起身,“那都是別人瞎說!胡說!不積德的……”忽然想起說那些話的人里有自己的親妹妹和堂兄堂嫂們,臉色就有些不自在了。

  盧老夫人板著臉不說話,文怡一看就知道她在生氣,忙笑道:“祖母,十五叔待人向來寬厚,別人說壞話,他也是拉不下臉來反駁的,就算心里再生氣,難道還能堵著別人的嘴不成?咱們自家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人家說閑話的。那些人說得多了,見咱們不理會他,他也就覺得沒趣了,自然不會再說。咱們還是言歸正轉吧?”顧宜同忙不迭地點頭,心中暗暗唾棄自己誤會了好人。

  盧老夫人瞥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本來我也沒打算找你!只不過我家這些東西,雖都是些破爛,還值個幾百兩銀子,別人得了去,轉手也能得些利,若是賣給外人,族里怕是又有閑話了,只好先緊著自家人。七房的老九,原有個鋪子是做這種買賣的,我派人請他媳婦過來說話,請了三四回了,不是說病了,就是說有事正忙。我聽說她前兒才忙著進城買了不少金珠首飾,昨兒又帶著閨女串門去了,便猜她大概是看不上我老婆子的這點破爛,只好打起了外人店鋪的主意。只是我老婆子鎮日在家,哪里知道誰家鋪子出價公道?因見你是個老實能干的,才想著叫你來幫個忙,若是事情辦好了,我自然重重謝你。”

  顧宜同忙躬身一禮,惶恐地道:“侄兒不敢,六伯母有差遣,盡管吩咐就是,本是侄兒分內應當的,不敢當這個謝字。既是要賣東西,六伯母先讓侄兒過過眼,回頭侄兒好去找人。”

  盧老夫人點點頭,給文怡遞了個眼神,文怡會意。她便再次吩咐:“你也不用著急,且慢慢尋訪,務必要找個妥當的掌櫃掌眼。我這堆東西都有年頭了,少說也值個六七百呢。看完了東西,你就回去吧,不用再來跟我打招呼。還有,前院里有給你媳婦備下的東西,有當歸、川芎,還有粳米和紅糖,你媳婦應該用得上,都拿回去吧,若是不夠,我這里還有。如今天涼,你媳婦在月子里,不能受風,還有孩子也是,本就有些不足,若是不好生照料,有個閃失,將來一輩子都要受苦,你要盯緊了底下人,把他們母子照顧好。”

  顧宜同一路聽一路應是,聽到最後,已經滿面羞愧了,含淚道:“侄兒家里沒個長輩看顧,平日里夫妻倆說起,都說唯有六伯母最是慈愛,雖然說話嚴厲,卻是真心為我們夫妻著想的。承蒙六伯母照應,侄兒真是不知該如何回報……”

  “囉唆些什麼?!”盧老夫人不耐煩地揮揮手,“都是顧家人,你說這些話就沒意思了。我老婆子難道是圖你的回報才照應你們兩口子的?!不過是想著你們年紀輕輕就沒了父母,怕你們不懂事,多說幾句罷了。若是你們平日里有人照應,我才不會多管閑事!你只管把我的事辦好就行!”

  顧宜同連聲應著,小心地告退下去。文怡向祖母行了一禮,便追上去帶他去庫房了。

  宣和堂的庫房就在後院邊上,連著一排四間屋子,小小的院落中種著一棵老樹,以一扇小門跟後院相連,平日少人涉足。因年久失修,人才走到走廊入口,便能感受到一股濃濃的蕭索之氣。

  文怡走到最里面的一間房,用鑰匙打開半生銹的鎖,隨手拿過一把壞掉的掃把,將房梁上垂下來的蜘蛛網撩開,咳了兩聲,便用手扇著空氣中彌漫的灰塵,走到房間一角,指了指幾個舊得發黑的紅木大箱子:“就是最左邊那個,其他幾個箱子裝的都是從前用過的舊瓷器,碗呀碟呀,不值錢的。”

  顧宜同應了一聲,小心地走過去,摸了摸箱子的鎖,鎖都是開著的,啪噠一聲就掉了下來,顧宜同回頭向文怡不好意思地笑笑,才伸手掀起了箱蓋,露出了里面用顏色發黃的大匹豆青色團花錦緞包起來的紫銅香爐,旁邊是用品質上佳的細白棉紙包起來的瓷瓶,借著紙窗透進來的微光,也能讓人看出那瓷瓶的釉色非同一般,白中透著淡淡的青,上頭的彩畫顏色仍舊鮮艷,畫的是喜慶的“花開富貴”、“福祿壽三星”、“百子圖”和“松鶴延年”。顧宜同暗暗吃驚,又湊過去細看那包瓶子的棉紙。

  文怡在前世早已看過這些東西,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只知道是些喜慶又略嫌俗氣的用具,便問:“十五叔,你說這些東西真能賣上價錢麼?都是收了幾十年的東西,若不是急著用錢,祖母和我也想不起它們來。”

  顧宜同正為那棉紙隔了幾十年後仍舊潔白細軟如故暗暗吃驚,聞言忙道:“雖然眼下看得不仔細,但十五叔敢打包票,這絕對都是好東西!六伯母說能值上六七百,只怕還估得低了,遇上識貨的,上千兩都不在話下!”頓了頓,忽然問:“小時候,我隨父母過來拜年請安,好象見過這個牡丹的瓶子。”

  文怡道:“興許是吧,我也不知道,這都是老東西了,祖父祖母好象都不大喜歡,也許過年時會擺出來,平時甚少理會,我還是前不久才知道家里還有這些東西呢。聽說都是前朝的古物,我年紀小說不清楚,十五叔尋個眼力好的人掌一掌?”

  顧宜同忙應了,小心將瓶子擺放好,蓋好箱蓋,環視周圍一圈,嘆道:“這樣的好東西,卻在這樣的房子里不見天日,著實……”忽然想起文怡還在面前,忙住了嘴。

  文怡假裝沒聽懂,笑道:“十五叔,您隨時都能帶人來搬東西,祖母和我就全都托付給您了!”

  顧宜同有些遲疑:“我兩天內就帶人來,只是……出庫前侄女兒派個人來登記造冊吧?將來也好對冊入賬。”

  文怡笑道:“這就用不著了,難道我們還信不過十五叔?”頓了頓,小聲道:“求十五叔幫著說說價錢,若能多賣一點就好了。祖母年紀大了,身子又不好,家里看大夫吃藥,都是要花錢的,住的屋子還是二三十年前祖父回鄉時修整過的,許多地方都該修葺了,家里實在沒多少余錢,但總不能叫祖母受委屈……”

  顧宜同驚道:“難道這些事公中不管麼?!族長理應每年派人來查看吧?!”

  文怡小聲道:“雖說長房有人來,但只是在前院奉茶罷了,這里緊挨著內宅,又不住人,因此無人知道。前兩年,有幾位叔叔分家獨立,還問過祖母,能不能分幾間屋子給他們。可是十五叔,你也瞧見了,這屋子哪里是能住人的?祖母回絕了,外頭又有閑話……”

  顧宜同老臉一紅。前些年分家出來的旁支族人中,就有他的親弟弟。當時弟弟還私下在他面前抱怨半日,說六伯母全家只有幾口人,卻占了那麼大一片宅子,也不肯分兩間房給侄兒們住,實在小氣得緊,云云。他現在聽到侄女的話,才知道六伯母拒絕的真正理由,更覺羞愧了,暗暗決心要把真相告訴弟弟,免得弟弟繼續在外頭說六伯母的閑話。

  文怡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試探地道:“十五叔,這里臟得很,咱們出去吧?”

  顧宜同驚醒過來,忙應了,隨著文怡走出去,看著她上鎖,忽然道:“九丫頭,你們祖孫既托了十五叔,十五叔定會給你們辦好,放心吧!”

  文怡回頭看他一眼,甜甜笑了。

  待送走了顧宜同,文怡便回到後院正房,向祖母稟報經過,頓了頓,又將自己後來跟他說的那幾句話也說了出來。

  盧老夫人皺皺眉:“你把那件事告訴他,有什麼用?別人還以為我們家真的敗落了呢,說不定反會生了輕視之心!”

  文怡道:“不怕的,十五叔是老實人,況且方才孫女兒只指了一箱東西給他看,若是他有不妥,今後就不再找他幫忙了。至於那件事,孫女兒是想起,前些年抱怨祖母的人里,不是有十七叔麼?他跟十五叔是親兄弟,一向親近,若從十五叔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不會繼續說祖母的不是了。”

  盧老夫人看了孫女兒一眼,嘆了口氣:“罷了,你成天就知道盤算祖母的名聲!我老婆子生來就是這個脾氣,改不了的,你傳再多的好話又有什麼用?!”

  文怡抿嘴偷笑。她這幾天在祖母面前越發放得開了,不再象前世那樣拘謹,同樣是真心真意彼此關懷的親人,別人家都是有說有笑的,她又何必處處守著一個“禮”字,卻連向親長撒嬌都不敢?

  這時,紫櫻笑吟吟地從門外進來,向盧老夫人行了個禮,稟道:“老夫人,小姐,我們太太來了。”

  文怡先是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是舅母秦氏來了,想必是有了田地的消息。盧老夫人忙道:“九丫頭,快扶我出去。紫櫻去倒茶,上點心,你該知道你家主母的喜好。”

  紫櫻笑著應了去,文怡扶著祖母來到前院,秦氏已經在花廳落座,見了她們忙起身迎上來,受了文怡的禮後,便帶著端莊與幾分拘束,向盧老夫人行了一禮:“見過親家老太太。”

  盧老夫人心中感嘆萬分,面上仍舊淡淡的,微微點頭回禮:“親家太太來了?真是多年不見,請坐。”

  秦氏微微一喜,又是一禮:“您請先上座。”

  盧老夫人也不跟她啰嗦,待各自就座了,便不鹹不淡地拉扯起閑話。文怡問候完舅舅、表哥與表姐的身體安康後,見兩人一直沒說到正題上,有些心急,卻又不敢插嘴。

  秦氏結束了關於自家兒子的學業與女兒的刺繡功夫的介紹後,喝了口茶,猶豫了一下,才道:“今兒過來,除了給親愛老太太請安,看望外甥女兒之外,還有一件為難的事……想請老太太和外甥女兒見諒。”

  文怡心中一涼:“舅母指的是……”盧老夫人也身體微微向前傾,兩眼直盯著秦氏。

  秦氏面露愧色:“就是……外甥女兒上回看中的那塊地……”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17 PM

第二十七章 得失之間

  文怡一聽果然是那塊地出了問題,不由得站起身來:“可是……買不得?是有主的麼?!”

  秦氏臉紅了紅,硬著頭皮道:“山坡地是沒主的,山下原有主,但因那原主犯了事,家產都入了官,因此直接跟官上談買賣的事就好……只是……”

  文怡聽說能買,暗暗松了口氣,想了想,笑道:“若是價錢不便宜,舅母盡可坦白相告,大不了少買些就是。”

  秦氏搖搖頭,猶豫再三,還是把實情說出來了:“這事兒說來都是舅母的不是,外甥女兒別見怪。原是那山上有兩個溫泉眼兒,相隔只有二三十尺,四季常熱。山下的村民有知道的,偶爾也會過去洗洗涮涮。聽村里老人講,這溫泉最是養人,村里孩子有誰身子不好,冬天里就送到溫泉眼邊上的草房里住上兩三個月,開春就壯得跟小牛似的。你舅舅知道了這件事,回來說起,還誇外甥女兒眼光如炬,一眼就看中了塊福地呢。只是……舅母有點小小的私心,想著你大表哥生來就弱,每年秋冬季節,都要大病一場,若是能得這麼個好地方休養上幾個月,把身子養好了,就是我們一家的造化了。可你舅舅覺得這樣不厚道,不肯跟外甥女兒提,舅母一時心急,又聽說因在衙門打聽這塊地的事,引得有心人議論,已經有人去相看那塊地了,舅母生怕會被人搶了先手,因此就……”她為難地笑笑。

  文怡已經聽明白了,因為山上有這麼一處溫泉在,對大表哥休養有好處,所以舅母便先下手自家買了,等於是奪走了她看中的地皮,因此舅母才會覺得難為情。

  她心中有些發涼,但又覺得不算意外。有過前世經歷的她,早有知覺,舅舅舅母對她再疼愛,也是比不上大表哥大表姐的,只要是為了大表哥大表姐,他們連她母親的奩田都能要回去。

  盧老夫人聽到後來,臉已經黑了,只覺得自己沒看錯人,這聶家果然不可靠!孫女兒看中了地,托舅家去打聽,結果知道是好地,舅家就自己把地謀了,這還叫什麼骨肉之親?!既無信,又不仁不義,端得是好親!

  屋中沉默下來,秦氏只覺得如坐針氈,咬了咬唇,想起自己的兒子,她還是硬起心腸堅持下來了。這次是她私心作祟,對不起外甥女兒,只要能得到外甥女兒的諒解,叫她做什麼都行!

  文怡想了想,便問:“舅舅舅母既然買下了泉眼,可是連周圍的地也一起買了?”

  秦氏先是一愣,繼而面露喜色:“沒有、沒有!只買了溫泉周邊的一塊山林地,約有二三百畝大小,是想著建些房舍,再種幾十畝果子林的。”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又問:“那四周的地,是否能耕種?”

  “能!怎麼不能?!”秦氏聽出了文怡言下之意,頓時喜出望外,“你舅舅前後請了三四位積年的老農來看過,都說山下的是良田,只是拋荒了,好生拾掇拾掇,養個四五年,不輸給村子里的地呢。山坡上那一塊,早年是樹林子,如今被砍光了,再種些果樹上去,不過五六年,就能有出產。邊上還有一片緩坡,瞧著雖長了許多雜草,地也薄,但地方極大,開墾以後,種些耐旱的莊稼,還是可以的。”

  文怡聽得心里安定了些,悄悄打量祖母一眼,見她臉色發沉,便小心地道:“祖母,不如咱們就買了山下或山坡上的地吧?溫泉雖好,若是咱們家得了,祖母冬天時也有個地方休養,但帶了溫泉的地必定價格不菲,咱們家圖的是能耕種的田地,溫泉反倒在其次了。若是日後舅舅舅母家里方便,咱們借住幾天也使得。”

  盧老夫人皺了皺眉,深深地看了孫女一眼。文怡眼露哀求。無論如何,祖母和舅舅一家千萬別起沖突才好。雖然溫泉可惜,但只要能買到好田地,其他事情就不重要了。

  盧老夫人似乎看懂了孫女的眼神,面色和緩了些,但還是閉緊嘴巴不開口。

  秦氏看出了幾分端倪,心中暗道外甥女兒乖巧厚道,面上又添了幾分羞愧之色,但愛子之心終究還是占了上風,見盧老夫人有松動的傾向,便加緊道:“山下山上的地一並買了也使得!本來我們家聽說那是拋荒的地,按照國法,只要外甥女兒家里派人去復墾,滿了三年,便是一分銀子不花,也能得手。只是夜長夢多,若是不到三年就叫人占了去,豈不是白費了心機?再說,國法里定的是復墾的人得地,外甥女兒總不能親自去耕種,那地的歸屬就說不清了,因此我們老爺跟衙門的人扯了幾天皮,將地的價錢壓了又壓。若是親家老太太和外甥女兒有心買那塊地,我就回去跟老爺說,將地價壓到八百兩以下。那里足有上千畝地呢!著實劃算!若不是家里銀錢不湊手,我們家早就……”頓了頓,立時覺得不妥,干笑著改了口,“我們家也有些心動呢。”

  文怡聽得心動不已:“當真能把價錢壓得這麼低麼?舅母可別哄我,這麼好的事,怎的這麼久了,也沒人去買?”仔細算算,待庫房的東西賣了出去,至少也該有五六百兩入賬,加上家里的積蓄,買下那塊地並不是難事。

  秦氏笑道:“真不哄你。那塊地原本不是沒人過問,只是因附近有山匪出沒,因此無人敢買。前些日子,官兵得了消息,進山剿滅了山匪,連寨子都燒了,為此平陰的駐將立了大功,聽說不日就要高升呢!那一帶也從此太平了。那里的山口本是大道,等來往的人一多,必會有人問地的事。便是如今,也有幾個人上官府打聽去了。外甥女兒若是有心,還當盡快決斷才好。你舅舅回頭就去交錢,省得叫人搶了先。”

  文怡當機立斷,走到祖母身邊勸道:“祖母,咱們就買了吧?八百兩不到,上千畝地,哪里找這樣的好事去?”

  盧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既然有別人上官府打聽了,咱們也不好全買了下來,不然到時候顧聶兩家將好事占全了,顧家還得了大頭,必要遭人嫉恨!”

  這就是答應了!文怡心中大喜,忙道:“那就只買一部分,挑好的那塊!”

  秦氏忙道:“山下的地最好,離村子也近,想要佃出去,或是雇幫工,都極方便。還有山坡地也不錯,跟我們家的地也挨著,兩家可以相互扶持,你大表哥住在那里的時候,還能幫你照看照看呢。那塊雜草叢生的緩坡就算了,地方大,土也薄,出產又少。”細細一算,“那就足足少了將近三百畝地,前後有六七百畝,也盡夠了。我回去叫你舅舅幫著多壓些價錢!”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話雖如此,到底只是聽說,我們祖孫倆都沒見過地是怎樣的,就這樣花上幾百兩銀子,心里總覺得不定。親家太太若是方便,還請派人送了魚鱗圖冊過來,我們細瞧了,再說其他。”

  秦氏臉一紅,不自然地動了動身體,收起了方才的興奮之色,拘謹地道:“親家老太太說得是,我這就回去討了魚鱗圖來。那山下的地既是入官的,衙門里必有詳細圖冊。”

  文怡不安地看了祖母一眼,盧老夫人不動聲色,仍舊淡淡地點了點頭:“麻煩親家太太了,畢竟離得遠,我老婆子不好出門,文怡又還小,哪怕是將地買了下來,將來如何收拾,還要請親家老爺多幫襯呢。尤其是山坡上那一塊,都是林子地,要想變成耕地,又或是補種果樹,都不是我們祖孫倆能料理得來的。”

  秦氏立時打了包票:“親家老太太盡管放心!我們家那塊地,也是要請人料理的,到時候讓他們一並收拾了就行!將來我們種果樹時,樹苗、肥料也一並置辦了,親家老太太派幾個可靠的人來監看,再不用費一點心!”

  文怡心中一陣驚喜:“真的?!這會不會太過麻煩舅舅舅母和大表哥了?”

  “不會不會,怎會麻煩呢?不過是順便罷了。”秦氏笑著拉過文怡的手,小心地打量著盧老夫人的神色,“原是我們家虧欠了親家,多出點力也是應該的。”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那老身就等親家太太的好消息了。”

  秦氏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臨走前還再三保證,等冬天來臨前,溫泉莊子就起好了,到時要請文怡祖孫倆去小住幾天,將來莊子里就給她們固定留一個院子,她們想幾時去就幾時去。

  文怡站在祖母跟前,小心地觀察著她的神色,緩緩勸道:“其實也沒什麼……方才孫女兒送舅母出去時,打聽到他們家買的那塊地,因帶了溫泉的緣故,不到三百畝,就要七百多兩銀子呢!都是山林地,種不了糧食,就算有果子林,少說也要幾年才能有產出。咱們要買的這塊地,前後六百多畝,還不知道要不要七百兩,但多是耕地,算來比他們要劃算得多!”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就算再乖巧,也不該連點氣性都沒有!這事兒是你舅舅一家不厚道,失了誠信,你不但不怪他們,還在我跟前為他們說好話,你真真氣死我了!”

  文怡縮了縮脖子,忽然笑著抱住祖母的手臂,撒嬌道:“您別生氣,不是孫女兒沒有氣性,只是覺得,這件事說來是咱們家得利更多。舅舅舅母心里生了愧疚,日後必有補償的。這麼細細一算,咱們家算是得了便宜又賣乖了吧?還有什麼可生氣的?大表哥是好人,他養好了身體,將來就更會用心照拂孫女兒了。孫女兒也盼著他好呢!難道祖母不是這麼想的?”她眨了眨眼。

  盧老夫人一指點在她腦門上,嘴唇動了動,半天說不出話來,也忍不住笑了,再瞪她一眼:“休要在外頭亂說!”言罷嘆了口氣,“活了幾十年了,眼看就要埋進土里的年紀,居然也跟小輩們耍起了心機。你這丫頭害人不淺!”

  文怡坐在腳踏上,頭伏著祖母的腿,喃喃道:“孫女兒知道是自己連累得祖母不能享清閑,心里只盼著家里能漸漸好起來,將來讓祖母享受真正的悠閑日子。”

  沒過兩天,平陰聶家就派人送了魚鱗圖冊過來。文怡陪著祖母,細細看了,又舍去了山坡上那塊地的一角,再從山下的地里,挑出靠近河溝的二百畝記了,剩下的一百來畝好地,就留給別人,再另外在山下村子邊上多劃了一塊地,預備蓋房子。就這樣,前後算了有五百畝上下,問了來人聶家昌議價議得如何,得知在一畝一兩二分上下浮動,正朝一畝一兩的目標前進,文怡便道:“請轉告舅舅,一畝一兩的價錢固然實惠,若是官府實在不肯松口,再添一二分也使得,最好盡快簽了文書,存了檔,也好大家安心。眼下中秋將近,若能及早買下田地,收拾收拾,說不定還能趕得及補種一茬秋麥。否則誤了農時,就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播種了。”

  來人領命而去,文怡松了口氣,回頭望向祖母,只覺得心里激動不已。等這塊土地成功過戶,六房的私產便與先前不可同日而語了,五百畝地,哪怕只有兩百畝是耕田,也足以讓她們一家六口人過上富足的日子,不用事事看長房的眼色。

  盧老夫人輕輕拍了拍文怡的手,嘆道:“我早該想到這一點才是。若是早早置辦了,長房待我們也不敢太過怠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面色一肅,“在外人面前,你千萬記得,要說是你舅舅幫著置辦的,為了給你添妝,知道麼?!”

  文怡笑道:“孫女兒省得,祖母不必擔心。這本就是咱們家的私產,別人想打主意,也是打不來的。”

  盧老夫人搖頭嘆息:“你不知道,若是我們祖孫倆日子過得清苦些,別人也不會打我們主意,但我們名下一旦有了大幅田產,別人就要動心了。”

  文怡怔了怔,笑道:“再動心,也沒法稱心如意,他們要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就隨他們去。我只知道這是舅舅給我置辦的田產,就算我死了,也輪不到顧氏族人頭上!”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說什麼瞎話!”文怡低頭輕笑。

  趙嬤嬤走到門外報說:“老夫人,小姐,十五老爺來了。”

  盧老夫人與文怡知道,這多半是顧宜同前日拉走的那一箱古董有了消息,忙讓人請他進來。

  只見顧宜同一臉愧色,唉聲嘆氣的模樣,給盧老夫人見禮時,也滿面羞愧難當的神情。

  文怡經過秦氏那一遭,心里已經先生出幾分防備心,腦中迅速轉過幾個猜測,但賣東西的錢關系到即將到手的田產,事關重大,她也沒耐性跟顧宜同啰嗦,直接問個清楚:“十五叔,難道那箱東西……出了什麼問題?!”




第二十八章 意外之財

  顧宜同紅了臉,小聲道:“我對不住六伯母,有一家古董鋪願意接手,可他家掌櫃……最多只肯出到六百八十兩銀子,就不肯再往上提了。這離我先前說的價錢……還差得遠呢!”

  文怡聽得一愣,馬上反應了過來,笑道:“侄女兒還當是什麼事呢,原來如此,這價錢卻也不低了,比侄女兒原本預想的還要多些。”本來所有東西加起來,才估價六七百兩,但她只讓顧宜同搬走了一箱,能賣上四五百就不錯了,能賣到六百八十兩,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她看了看祖母,只見對方臉上也有些意外之色,只是不算明顯。

  顧宜同的臉更紅了,不敢直視盧老夫人:“六伯母先前說那些東西至少能值上六七百兩呢,侄兒也覺得那樣的好物件,賣上八九百也是尋常事,請朋友估價時,也說能值千多兩銀子,沒成想一說要賣,那朋友無論如何都不肯松口。侄兒前些天說了大話,如今實在沒臉見六伯母。”

  盧老夫人淡淡笑道:“這不怪你,若是從店里買,自然能上千兩高價,但如今咱們是要賣出去,你朋友日後轉手,總得有利可圖才好。這跟我原先估算的價格差不離兒,就這麼定了吧。”孫女兒出人意料地只給了侄兒一半東西,能上這個價錢,已經不容易了。看來這個族侄還是能用的,剩下那些古董暫時收著,等將來需要用錢時,再叫他來料理吧。

  她正要開口答應了這個價錢,顧宜同卻吱吱唔唔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不僅如此……昨日侄兒跟朋友說好了價錢,預定今日在六伯母這里問準了信,便要送東西過去的,沒想到昨兒夜里九哥忽然召了侄兒去,問起這樁買賣……直說六伯母和侄兒不厚道,明明是一族的,有好東西出手,不先緊著自家人,卻將便宜送給外人去占……”他為難地看了盧老夫人一眼,“侄兒跟九哥說,六伯母本是要請九嫂幫忙的,九嫂一直不應,六伯母以為他家沒興趣,才讓侄兒找了外頭的店。九哥便說先前是誤會了,如今知道了實情,還當光顧自家人的鋪子才是。侄兒……聽了九哥的出價,覺得略低了些,只是他到底是長兄,又占了大義名頭,侄兒委實不知該如何應對,還請六伯母示下,是……托給九哥呢,還是……照樣賣給侄兒的朋友?”

  文怡抿了抿嘴,淡淡笑道:“原來九嬸是誤會了,才不肯來的?這卻不好辦了,若是早兩天倒也罷了,如今十五叔都跟人家說好價錢了,只差祖母點頭,就能拉東西,可九叔這里……連價錢還沒談呢,怎麼好應他?所謂人無信不立,若是把東西賣給他,豈不是有違先前跟人立下的約?”

  顧宜同忙道:“可不是麼?我心里正為難呢,偏你九叔不肯讓步,還說我不該為了自己的信用,就不顧六伯母和九侄女的利益。東西賣給自家人,至少不會受騙,外人就難說了,萬一那家店得了東西卻不付錢,豈不是害了六伯母和九侄女?”咬咬牙,降低了聲量,“我那朋友是我舊日同窗,從前上書塾時就認識了,他家里開的古董鋪子,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字號了,我是知道他家店鋪的行事,才放心將東西賣給他們的,沒想到九哥橫插一腳……”

  盧老夫人聽得分明,冷冷一笑,問:“他出的價是多少?”

  “五……五百兩……”

  盧老夫人挑挑眉:“那也不算低了。”

  文怡心中暗嘆,跟前世那六十兩比起來,真真算是高價!

  顧宜同卻聽得心灰,訕訕地道:“若六伯母覺得……九哥更可靠些,那侄兒就去跟朋友打招呼……”

  盧老夫人微笑道:“自家人本來就更可靠些,只是我們已經跟店家說好了價錢,無端變卦,卻不大好,老九既有意,怎麼不早說?!這樣吧,你去跟他說,一百多兩銀子不算什麼,但信義無價,咱們家祖上有嚴訓,是要後世子孫做守信之人的,哪怕是跟商家打交道,也不能忘了老祖宗的教導,若他真有心接手,好歹要給人一個合適的理由。本來人家開了六百八十兩的價錢,我們是嫌低的,還要再議一議,如今只要他出的價比這個數高一兩銀子,我就把東西都賣給他,給他占個大便宜!另外,我們家還有些破爛碗碟,不值什麼價錢,也照這個低價給他,別說我老婆子有了好處總是便宜外人!”

  顧宜同聽得瞠目結舌,文怡忍笑叫了一聲“十五叔”,他才反應過來,想了想,也笑了。他雖老實,卻不是笨蛋,那位九堂兄,是萬萬不肯多掏將近二百兩銀子來買這幾樣古董的。他在朋友家的鋪子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價錢說到這個數上,這還是因為朋友剛好認得一位出手闊綽的熟客,近日想要入手那種紫銅古爐,又對那幾只瓶子很有興趣,願意高價購入,朋友覺得有利可圖,方才答應了這個價錢。不是他自誇,雖然這個數字離他預計的還有很遠距離,但換了一家店,未必能出到這個價。九堂兄家的鋪子,規模遠遠不及朋友家的,小打小鬧還罷了,上哪兒找那樣大方的主顧去?

  至於那些破爛碗碟,他早就聽侄女兒說過了,只當是盧老夫人在說笑,並沒放在心上。

  想明白了,他便笑道:“那侄兒回頭就去跟九哥說,若是他實在為難,侄兒也不好勉強。畢竟那一邊已經說定了時間,最遲三日後就要運東西過去了,不然耽誤了主顧送禮,侄兒可得罪不起。聽說是知府老爺的親戚呢。”

  盧老夫人扯了扯嘴角,再打量了一下顧宜同,覺得這個族侄順眼許多,也沒先前那麼傻愣了,便微笑著點頭:“那就辛苦你了。”回頭囑咐文怡:“先前你四伯母送了些藥材過來,我瞧著有幾樣都是產婦能用的,讓趙嬤嬤包一包,給你十五叔帶回去。”文怡明白了她的意思,忙應了轉身離開。

  顧宜同忙推辭道:“這這這……這如何使得?侄兒把事情辦成這樣,已經愧對六伯母了,您還送東西給侄兒媳婦,這實在是……”

  盧老夫人抬手止住他,微笑道:“不過是幾味藥材,你不幫我辦事,我也是要送去的,如今不過是讓你順便帶走。等那幾樣古董交割完畢,我再重重謝你。”眼見顧宜同又要推辭,她臉一沉:“長者賜,不敢辭。你不肯收我的東西,是不是嫌棄東西少了?!”

  顧宜同立時閉了嘴,不敢再多說什麼。

  盧老夫人這才緩和了臉色,道:“這就是了。你幫我做事,是你的孝心,我要謝你,是我們祖孫倆的心意,好歹叫你丟下媳婦孩子跑了幾天腿,難道還能白使喚你?!我老婆子可不是那種人!”

  顧宜同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出門,臉上就一直帶著笑。族里的傳言實在不可信,這六伯母哪里是個陰沉刻薄的人?不過是嘴上嚴厲些,其實人情世故都通透,待他們這些小輩也十分慈愛,應該賞的東西,她從不小氣。族人不過是嫌她家絕了戶,小看了六房,方才在背後說些不三不四的閑話罷了。

  他細細算了算這些天從六房得的東西,有藥材,有補品,有寓意吉祥的小東西,給小兒子玩的,也有開了光的佛器,能保家人平安。雖然不算貴重,卻樣樣都是得用的,難得的是這份心意!比別人花大價錢買來的禮品更珍貴。看了看手中的補品,想到家中臉色越來越紅潤的妻子和小兒子,他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把九堂兄打發掉,不叫六伯母祖孫倆受委屈!

  且不提顧宜同是如何跟七房斗智斗勇的,盧老夫人和文怡祖孫倆到了第三天,就得到九房的確切傳信,已經定了是跟那家老字號古董鋪做交易,七房聽說是知府的親戚要買,又見六房咬定了價錢不肯松口,便不情不願地放棄了,對盧老夫人口中的破爛碗碟自然更沒興趣。顧宜同親自押送東西到了平陽城內,晚上回來時,懷里已經揣了六百八十兩的銀票,一分不少地交到盧老夫人手上,又拿出契約請她驗看。

  盧老夫人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叫文怡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小匣子遞給顧宜同,笑道:“拿著吧,不值什麼錢,只是點小小心意。”

  顧宜同心知這就是“謝禮”了,打開一看,卻是一小塊玉石印章,淡淡的青色,又微微泛著黃,質地溫潤,表面淺淺刻著幾桿翠竹,做工精細,顯然是印石中的上品,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印章底部不慎磕壞了一小角。他立時激動起來:“這這這……這不是……封門青麼?!”那可是上好的印石!看這質地,雖然小了些,若不是磕壞了,少說也值上百八十兩!

  文怡見狀有些驚異,那是從祖父書房里找出來的東西,她好不容易才擦干凈了,找個好匣子來裝著,雖然質地不錯,到底有了瑕疵,她還擔心拿這個當謝禮,十五叔會覺得不滿呢,怎會如此激動?

  盧老夫人卻笑道:“這是你六伯父生前收羅到的東西,本想親自刻了印玩,沒想到一時不慎,磕壞了,就一直沒用上。前兒收拾房子時,找了出來,我想著這是不完整的東西,我們祖孫倆又不好這一口,丟了太可惜,你既然愛搗鼓這些個玩意,就給你了。你別嫌棄,找個好工匠將那個角磨了,也是一枚好印呢。”再從他交過來的那疊銀票中抽出一張三十兩的,示意文怡遞過去,“這些給你兩個大兒子買些糖果糕餅吃,先前我只顧著你媳婦和小兒子,把他倆忘了,難得兩個都是孝順乖巧的孩子,昨兒下了學堂,還一起來給我請安。我老婆子總要表示表示,不能寒了孩子們的心。”

  顧宜同一愣,看低頭看看手中的印,忙整了整衣裳,恭敬一禮,嚴肅地道:“侄兒能得到這塊印,已是意外之喜,價值尚在其次,侄兒平日收羅各式印章,只是小打小鬧,這樣難得的珍品,從來只有看的份,這還是頭一回自己得了。有了它,侄兒只覺得滿心歡喜,不敢再受六伯母的謝銀。六伯母往後有事,盡管差遣侄兒,侄兒萬不敢辭!”說罷再行一個大禮,便喜滋滋地將小匣子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調頭去了,對文怡雙手呈上的銀票掃都不掃一眼。

  文怡看著他的背影,回頭驚訝地對盧老夫人道:“祖母難道是早就打聽過,知道十五叔喜歡印石,才叫孫女兒把這塊印找出來的?”

  盧老夫人看著手中的銀票和契約,微笑道:“先前你十五嬸還未生產時,我去過他家兩回,聽你十五嬸閑談時說起,你十五叔因喜歡這些,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七月十三那天他之所以會著涼生病,就是因為他從朋友處新得了一塊印石,熬夜刻時吹了風的緣故。他既如此著迷,想必會喜歡這塊封門青,其實那就是你祖父在世時為了打發時間擺弄的小玩意,值錢的那十來塊,在你父親考得功名前,都已經賣掉了,剩下的都是缺了角或刻壞的,賣是賣不上價錢了,人家也嫌棄。這塊封門青已經算是完好的了,給了你十五叔,也算是兩廂歡喜。”頓了頓,她盯住文怡,“有時候,投人所好,比送錢財有用。你十五叔是九房嫡子,雖是偏房庶支,但祖上經營得法,說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家產豐厚。平時我們閑話,只說他是個老實人,其實是因為他吃穿不愁,兄弟間又和睦,用不著跟人耍心眼的緣故。對他這樣的人,給再多的謝銀都算不了什麼,還不如投其所好,送點少見的印石給他。家里已經沒什麼好東西了,以後若是遇見,你就多留意些,不論是印石,還是相關的書籍或金石圖冊,哪怕不值什麼錢,只要東西別致難得,就能叫他滿意。”

  文怡知道這是祖母的經驗之談,前世卻是從沒聽她說起,如今教給自己,是要自己好生學習人情世故了,忙恭敬地應了,又照著祖母的吩咐,把買地要用的銀票另外拿個匣子裝了,剩下的小心收進祖母的鏡奩,預備日常花用。

  盧老夫人看著那只老紅木鏡奩,嘆了口氣,問:“今秋你又沒做新衣,只把你母親的衣裙改小了穿,冬衣總不能再混過去了吧?家里既有了銀子,你就叫紫櫻去集市上扯幾尺絨回來,也好備下冬天出門的衣裳。”

  文怡笑道:“祖母也記得呢?孫女兒今日一大早就打發紫櫻去買了,絨料太貴,只給祖母做一身,孫女兒就用密實些的綢緞夾了棉絮,做成棉襖,穿在大衣裳里面,最暖和不過了。祖母愛什麼花樣?孫女兒給您繡上?”

  盧老夫人皺眉看了她一眼:“何必節省至此?!我老婆子用不了好料子,舊年的衣裳也多,不做也沒什麼。你小姑娘家家的,才該好生打扮打扮,舊衣裳都小了,你母親的衣料又嫌老舊,叫人瞧了不象!快叫紫櫻來,讓她明兒再去買輕柔鮮亮、厚實暖和的衣料去!”

  文怡只是笑,卻不應聲。這時,趙嬤嬤急步走了進來,道:“老夫人,小姐,聶家派人來了!”

  文怡心下訝然,難道舅舅家的人是來取銀子的麼?倒是剛好。

  沒想到來人卻不是往日送信的那位管家,而是一個十六七歲、相貌平凡的少年男子,穿著棉布長袍,一派書卷氣,怎麼瞧都不象是小廝書童之流。

  來人自稱姓君,名敏行,是聶珩至交,今晚前來只是作為朋友的信使,將一封密信送到顧家來,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文怡隔著屏風打量著他,心下疑惑,待張嬸將聶珩的信送到她手上時,她一看,就立時嚇了一跳。

  信里夾著一張地契,是文怡先前看中的山坡地上,後來放棄的那片緩坡的,整塊地總共有三百二十一畝。按照聶珩信里所言,這是他用私房錢買下來,送給文怡的,以彌補他母親的糊塗之舉給她們祖孫帶來的損失。他身為人子,不敢忤逆,更不敢指責母親的一片愛子之心,但終究心里有愧,只能用這種方法向表妹賠罪。

  文怡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地將信和地契遞給祖母,暗暗嘆息。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17 PM

第二十九章 心有感悟

  等到文怡醒過神來,那君敏行已經告辭離去了。文怡只覺得失禮,十分不好意思。盧老夫人道:“我瞧他的神色,應該是跟你表兄說好了,只負責送信,不管回信的,因此一句話也不多說,把信送到了就走人,我們又不好攔,以後遇到你表兄,再請他幫忙致謝吧。”

  文怡應了,忽然心下有種奇怪的感覺,祖母對大表哥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同了。她看向盧老夫人:“祖母,這封信,還有地契,該如何處置?”

  盧老夫人沒回答,只是問她:“你覺得如何?”

  文怡想了想,抿了抿唇:“孫女覺得,這塊地我們家不應該收。說起來,舅舅家雖先一步買下了溫泉地,可是看那價錢,孫女兒就知道,咱們家是買不起的,就算舅舅先來問過孫女兒,孫女兒也不會要,最後仍舊是舅舅家得了去。舅舅一家並未欠孫女兒什麼,更何況,他幫著咱們家議價,將地價壓得這麼低,叫咱們得了實惠,說起來孫女兒還要謝他呢。”她低頭再看一眼那地契,“舅母那日曾經說過,他們家買了那一片溫泉和山林地,已經有些勉強了,再無余力買更多的土地。這是大表哥用私房錢買的,他在家中甚是受寵,但畢竟家境有限,能有多少積蓄?只怕已經是傾曩了。孫女兒在錢財上本就未有折損,反而得了許多實惠,若是再無視舅舅一家的窘迫,收下這張地契,心中如何能安?”

  盧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點頭微笑道:“你能這麼想,也算難得了,沒辜負祖母多年來的教導。”話風一轉,“只是這件事,說來聶家並不占理,你舅舅若先來問你,得了準信再回頭買溫泉,咱們家自是不會怪他,偏他先斬後奏,就未免失了信義。再說,聽你舅母的話頭,若不是他家銀錢不湊手,只怕連剩下的地都包了去,那時咱們家還有什麼實惠可言?你難道就真沒什麼想法?”

  文怡微微一笑:“舅母雖是這麼說,但孫女兒知道,即便他家銀錢湊手,舅舅和大表哥也不會讓她這麼做的。舅母本就與孫女兒隔了一層,有些私心難免,但舅舅和大表哥卻不會厚顏至此。那塊地雖說又大又便宜,他們家卻不缺產業,買地也只是為了大表哥休養,只看他家選的是什麼地就知道了。更何況,只要有銀子,哪里的良田買不得?偏偏要跟孫女兒搶?先前孫女兒在舅舅家時,舅舅與大表哥就曾經以房產和大片田地相贈,只是孫女兒婉拒了,由此可見,他二位絕非因利忘親之人。”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話雖如此,只嘆你舅母為人,就怕你舅舅與表兄會因為她的緣故,跟你疏遠了,或是叫你受委屈,說到底,他們才是一家人呢。”

  文怡低了頭,小聲說:“世間之人,誰沒個親疏遠近?便是孫女兒自己,遇事也會先想到祖母,再考慮舅舅、舅母和大表哥、大表姐他們,再下來才是十五叔等族人。孫女兒本就沒把舅舅舅母放在第一位,也就怨不得他們將大表哥看得更重了。孫女兒只盼著他們能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一點小忙,好讓孫女兒能想出法子給家里添些錢糧,讓祖母過得好些,卻沒想過要處處靠舅舅一家,就連十五叔一家,或是其他族人,孫女兒也沒寄予厚望。咱們家是這個光景,想要過好日子,還要看孫女兒自己的本事呢。憑了他人得來的好日子,終究是不長久的……”

  盧老夫人驚訝地看著孫女兒,有些恍惚。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的文怡從溫順聽話卻又略嫌過於老實的性子變成如今有主見、有志氣的模樣了?先前孫女兒年紀小,她只是心疼孩子,覺得女兒家還是性情柔順為先,便只讓孫女識字、知禮、懂規矩、會女紅,沒教太多其他東西。孫女性子固執起來的時候,她還擔心孩子對錢財看得太重,又無故疏遠族人,有失教養,為此日夜都睡不好。得知孫女做的那個夢以後,她一時氣憤,又憐惜孩子將來的命運,便一邊籌謀日後,一邊留心孩子的性情變化。但方才,她聽到孫女說出這番話後,才發現孫女的心性比她預想的強十倍,甚至不必她再行教導了。她一時間只覺得心里又酸又軟,又有幾分隱痛。是不是因為她的無能與固執,才讓孩子小小年紀,就有了這樣重的心思?難得的是,孩子仍舊是正直良善的性子,不曾生出激憤怨懟之心。

  她伸出手,握住文怡的手,嘆息地道:“好孩子……你……你是怎麼想到這些的?真難為你了……”

  文怡羞澀地笑笑,低下了頭:“孫女兒只盼著能為祖母多分分憂,其他的……倒也沒多想。”

  她是怎麼想到那些的?自己也說不清楚,甚至記不清是幾時產生了這個念頭,或許是在她回到童年後的第一天,或許是她在長房受辱的那一日,或許是在她發現救了十五嬸母子後九房因流言而心生忐忑表現不自然時起,又或許是在她得知舅舅一家搶先一步買下了溫泉林地後。總之,她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想要振興家業,還是依靠自己更穩當些。

  盧老夫人眉頭輕蹙,良久,嘆了口氣:“若不是因為祖母,你也不必……”

  文怡忙打斷了她的話:“祖母說這些做什麼?若沒了祖母庇護,孫女兒哪里還有好日子過?祖母難道忘了夢里的事?!”

  盧老夫人這才改了想法,對她淡淡笑道:“既如此,你就把這地契收好了,下回見你表兄時,悄悄兒還給他。他沒派家人前來,卻托了朋友,只怕是瞞著家里的,你也別聲張,省得他在父母跟前落了埋怨。”頓了頓,將聲音壓低:“真真是祖上燒了高香,那樣的父母居然也能養出這樣的好兒子來!”

  文怡偷笑著應了,小心將地契和信放回信封中,袖進袖里,想了想,又對祖母道:“過些天莊子的管事過來交租子報賬,能不能讓孫女兒跟在祖母身邊多學些東西?孫女兒在夢里雖是上過閨學,畢竟只是紙上談兵,實際管起家務來,還不知道會不會鬧笑話呢。祖母多教教孫女兒,也能叫孫女兒學些眉眼高低。”對於那個“夢”的說法,她已經能運用自如了,不會再象先前那樣,處處小心,生怕說漏了嘴。

  盧老夫人皺眉道:“這些東西我固然能教你,但你還是去閨學更好,沒有根基,就貿然學管家,未必能做好。夢里夢到的事,能記住大概已經難得了,哪里比得上真真切切學過的?”

  閨學只要求學生每天學一個時辰的詩書禮儀,再學一個時辰的針線,到了十二歲以後,才會開始學習料理家務,算來每天只上半天課。但文怡覺得自己還要花時間料理置產諸事,又要照顧祖母,為祖母調養身體,便覺得時間不夠用了。更何況她在前世是正正經經進過閨學的,哪怕只上了四年課,該學的都已經學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後一年的人情往來、廚藝與大事典儀等等,這些東西在家也能學,祖母說不定比閨學的女先生教得還好呢,不去也不打緊。

  想到這里,她便道:“雖是夢里夢到的,孫女兒倒覺得象是親身經歷的一般,連女先生誇獎了姑姑、姐妹們什麼話,孫女兒都還記得呢,教的東西更是不在話下。若是祖母不信,盡可考查。”

  盧老夫人啞然失笑:“這倒不必,閨學里教的是什麼,我沒少聽人說,怎會不知?松散得很。我觀你近日言行,倒是有些章法,既然你不願意去閨學上課,那就留在家里跟我學吧。這些東西我還教得來。”說罷頓了頓,若有所思地望著文怡:“說來奇怪,佛祖既托夢警示於你,怎會連這點小事也說得清清楚楚的,不象是做夢,反倒象是叫你親身經歷了一回似的。”

  文怡心中一顫,忙笑道:“可不是麼?孫女兒也覺得不象是做夢呢。記得古人有‘黃粱一夢’的典故,孫女兒也算是‘黃粱一夢’了吧?只不過做夢時燒的不是飯,而是藥汁子罷了。”

  盧老夫人忍不住笑了,瞪了她一眼:“佛祖也是能編排的?!當心佛祖罰你!”

  文怡笑著眨眨眼:“孫女兒不怕,佛祖降夢,原是有原由的。記得祖母曾說過,曾曾祖母是信佛的,曾祖母也是信佛的,如今祖母也是信佛的,母親生前也禮佛,這就是四代禮佛了,加上孫女兒就是連著五代人!多難得呀!佛祖必是見我們家虔誠,才會降夢示警,叫我們家躲過一劫的。”她近日覺得這個猜測非常靠譜,畢竟加上出家的她,連續五代禮佛的人家並不多見,佛祖八成是覺得她死得太冤了,才會給她一個重來的機會。

  盧老夫人聽了,也覺得有道理,卻沒多想想,若是佛祖當真因她們六房四代禮佛的功績而心生憐惜,當初為何不直接保下她媳婦肚子里的男胎?她只是認定這個猜測最有可能是佛祖降夢的因由,便忙忙拉著孫女到佛堂跪下,默念了一回經,方才作罷。

  既起了這個話頭,文怡便趁機進言:“祖母,佛祖如此慈悲,孫女兒也該有所表示才是。從明日起,孫女兒就改吃素吧?”葷腥雖好,到底太不恭些,而且花費比素菜多得多。

  盧老夫人卻不肯松口:“你小孩子家家的,何必學人家吃全素?祖母吃就行了。你若有心,每逢初一十五,就跟著祖母吃齋吧。”

  文怡心中失望,但還是不甘心:“哪怕是半素也好。孫女兒也想盡自己所能,感念佛祖慈悲。”

  “那你就跟祖母多拜拜佛,念念經就好,每月祖母都會做些針線施給廟里,或是托清蓮庵做法事。清蓮庵是咱們顧家的家庵,你除了隨祖母去舍東西,閑時多去聽聽佛法也好,別的就罷了。你年紀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

  文怡雖不甘願,但看祖母的神色,就知道不可改了,只得暫時按捺下來,默默在心中念佛。

  夜深,她回到房中,再掏出大表哥的信細看,眼睛微熱。大表哥待她實在是再好不過了,他說會把她當親妹妹看,並不只是說說而已。文怡只恨自己沒有這麼一位親兄長,但想到大表哥的身體,她又生起了憂慮。

  前些天她打聽了王老太醫的行跡,得知這大半個月來他沒少出入宣樂堂,幾乎是兩三日就來一趟,每次都是長房的人派車接送,來去匆匆,也不跟別人說話。照他上門的規律來看,明後日應該會再來一趟,她得想個法子在他離開時將人截住,請過來給祖母看診才好。也不用長房出面了,他才看過長房的病人,難道六房請他,他還能推辭?只是長房趕車的人有些麻煩……

  說起來,長房到底是誰病了?前些天只隱約聽說,二伯母有了身孕,那天看她的模樣,氣色還算正常,若只是平安脈,顧莊的大夫醫術也算過得去了,沒必要隔天就請老太醫來看診吧?若說是伯祖母于老夫人感染了風寒,這病也拖得夠久了,憑王老太醫的手段,這點小病早該好了才是。在長房,能這樣頻繁地勞動王老太醫此等人物上門看診,若非事關生死的大病,就只有於氏老夫人有資格了,莫非她的“風寒”當真如此棘手?

  文怡開始懷疑,于老夫人的病也許不是那麼簡單。按照慣例,她老人家一病,長房的人必會宣揚得滿莊皆知,然後探病請安之人絡繹不絕。可這一回,除了她開始病的那兩天,幾乎各房都有人去探病之外,後來去的人無一例外都被擋了回來,問起于老夫人病情如何了,因何得病,長房上下的說法五花八門,居然連個統一的答案都沒有,難道她老人家的病真有問題?!




第三十章 推波助瀾

 于老夫人將藥碗遞給五福,微微皺了眉頭,旁邊如意立時便送上清水讓她漱口,她足足漱了三回,又用熏過百合香的絲帕擦拭嘴角,方才輕輕揮手,讓丫頭們下去。臨行前,雙喜為她掖好了被角,吉祥將裝滿精制蜜餞果脯的剔紅九子攢盤放在長榻邊的梅花小幾上供她取用,她只掃了一眼,便往後一靠,絲毫生不起食用的興趣。

  段氏恭敬地端坐在榻旁繡墩上,柔聲道:“老太太可是覺得藥難吃?雖說良藥苦口,但任誰喝了這麼久的苦汁子,也要厭煩的,媳婦跟王老太醫說一聲,請他將藥方改得可口些吧?”

  于老夫人搖搖頭:“哪有這個道理?王老太醫是什麼樣的人物?先帝、太後跟前得用的人,皇上讓他回鄉榮養,體面稍差些的人家,都請不動他。我卻為了自己的病,讓他三天兩頭的奔波,傳出去了,人家定要說我老婆子拿大,你還要拿這點小事煩老太醫麼?”她看了二兒媳一眼,話雖嚴厲,眼神卻帶著溫煦,“我知道你孝順,但終究還是年輕了些,考慮得不周到。”

  段氏溫順地認了錯,又道:“那媳婦讓人去尋些少見可口的蜜餞來好了,聽說九房十五弟妹娘家有一個方子不錯,媳婦問十五弟妹一聲?”

  于老夫人嘆道:“你有這份孝心就好,你十五弟妹娘家正辦喪事呢,怎好拿這種小事去煩他們?況且這些吃食都是差不多味道的,便是有秘制的方子,我也不耐煩去試了。晚上廚房熬細粥時,叫他們送些有滋味的醬菜過來,成天稀飯粥水,舌頭都淡得嘗不出味道來了。”

  段氏應了,又笑道:“醬菜雖有味道,卻與老太太吃的藥未必相合,老太太還是少吃些為好。其實再多忍耐幾天就好了,王老太醫說,老太太恢復得不錯,只要萬事放寬心,進了八月就不必再用藥了。”

  于老夫人嘆了口氣,沉默下來,段氏知道她必是想起了讓她生病的那個人,沒吭聲,只是悄悄叫了丫環進來,小聲吩咐了一通。待房中再度只剩下她們婆媳二人時,段氏見她仍在沉思,便緩緩勸道:“算算日子,六丫頭和小七應該已經到京城了,不知道大哥大嫂會不會責怪六丫頭?他們知道老太太病了,一定會很擔心吧?”

  這話正說中了于老夫人的心事:“可不是麼?我雖為六丫頭的所作所為生氣,可到底是親孫女兒,她在我跟前時,我恨得不想見她,可她一走,我又牽腸掛肚的,怕她在她父母跟前受委屈。孩子出發回京那天,老二在信里寫了什麼來著?可曾把話說重了?”

  “老太太放心,老爺向來有分寸,況且他一向最疼六丫頭,又怎會把話說重了?”段氏面上的不以為然一閃而過,仍舊是那副溫柔賢惠的模樣,“然而這種事總不能瞞著大哥大嫂,老太太再心疼,也要讓六丫頭知道規矩才行,不然就不是疼她,而是害了她了。”

  于老夫人點點頭:“是這個道理。原是我年紀大了,一時糊塗,想著她父母是那樣的身份,她又長得好,能詩擅畫,在京里也討人喜歡,將來必是要有大造化的,不能跟族里其他女孩兒相比,即便有些個傲氣,也是無傷大雅。誰能想到這反而寵壞了孩子,讓她把規矩禮數都丟了呢?還有小七也是,禮數雖不缺,就是跟一族的兄弟姐妹們不親近。這都是我教養不力的緣故,我實在不好意思見他們父母了。”

  段氏笑道:“老太太多慮了,您是長輩,大哥大嫂只有孝順您的,怎能怪您呢?六丫頭和小七在您跟前一向乖巧,您哪里知道他們私底下是怎樣的?說到底,都是他們身邊侍候的人不好。否則,一樣是在您教導下長大的孩子,五丫頭他們個個都孝順知禮,怎的六丫頭和小七這兩個聰明過人的,就反而不好了呢?”

  于老夫人聞言頓時直起了身子:“這話有理!別說是五丫頭他們,就算是族里長大的孩子,也沒有這樣叫人頭疼的!小七還好,只是年紀小不懂事,六丫頭會犯糊塗,定是身邊的人教導不力!你明兒就寫信進京!跟你大嫂說,一定要把六丫頭身邊的人都一個個細細查問,若有不妥,就全換了去!就說是我的話!若下回見到六丫頭時,她仍是那個模樣,我老太婆就要親自上京去質問他們了!”

  段氏忙忙應了,又急上前去安撫她:“老太太千萬莫動氣,您的身子眼看就要好了,若是再動氣,但凡有個萬一,媳婦就罪該萬死了!”

  于老夫人嗔她一眼:“什麼死呀活的?你還懷著胎呢,說話也不小心些?這事跟你有什麼關系,快坐回去!”

  段氏笑著應了,回到座位上,恭順道:“是媳婦說錯話了,但您還是要萬事放寬心才好。”

  “難為你了,這樣小心謹慎,我知道你最是孝順不過。”于老夫人看了看門外,“老二見天不著家,明知道老婆有了身孕,還只顧著在外頭跟人吃喝!”

  段氏微笑道:“老爺在外頭是正經與人應酬,最近在跟知府幕下的一位先生來往,增長了不少見聞呢,若是日後能為官一方,處理公務也不至於抓瞎。這是正事,比他在家里寫詩作畫要強得多,況且家中上下事務,都是內院管的,叫老爺去管,象什麼樣子?”

  “原來是這樣?”于老夫人喜出望外,“既然是正事,就別攔著他了!說來都是他哥哥疏忽,不然,憑他哥哥為官二十多年的經驗,他學什麼不行?還要去請托區區一個師爺?!”心中暗暗對大兒子生起了幾分不滿,望向二兒媳時,目光放得更柔了,“老二能這樣上進,少不了你的勸導,有你這樣的賢妻,老二將來還有什麼可愁的?我總算是放心了。”

  段氏紅著臉低頭道:“媳婦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不敢應老太太的誇獎,日後還要請老太太多教教媳婦。”于老夫人聽了,心里更高興了。

  五福從門外輕輕走進來,在圓光罩外稟告道:“老太太,二太太,五太太過來了,說要向老太太請安呢。”

  于老夫人眉頭一皺,懶懶地靠在緞面繡花靠枕上,對段氏道:“叫人打發了她吧,你也不必去見她了,本就有身子,還要忙於家務,再操心這些迎來送往的事,身體怎麼吃得消?”

  段氏低聲應了,回頭對五福道:“去跟五小姐說一聲,讓她陪著五太太說說話,就說老太太已經歇下了,我正在跟前侍候呢,脫不得身,請她們有空再來。”

  五福看了看于老夫人的反應,見她沒反對,方才應聲退下。段氏盯了她的背影兩眼,便回頭笑道:“五丫頭年紀也大了,閨學的女先生還說,她在女孩子里頭,不論是學識、女紅還是禮數,都是拔尖的,叫她多歷練歷練也好。”

  “你是她母親,教養之事就交給你了。”于老夫人漫不經心地揉了揉額角,“不是早就在族里打過招呼,我要靜養,各房不必來問安的麼?怎的還有人來?昨兒老九家的過來時,是不是還跟你打聽我的病因?”

  段氏賠笑道:“弟妹們只是擔心老太太的身子,您別多心。媳婦已經跟她們說了,老太太是犯了秋乏,不是什麼大病,只需要靜養就好。只是外頭流言不是那麼容易壓下去的,家里又人多嘴雜……”

  于老夫人眉頭一皺:“流言?!是家里傳出去的?!不是六房那邊傳出來的?!”

  “這倒沒有,六房一聲不吭,除了二房知道些端倪外,其他人只知道九丫頭那天來過而已。”

  于老夫人松了口氣:“她們祖孫倆都不是愛嚼舌的,人品也端正,想必是不會背地里說閑話的。”說罷眼中閃過厲色,“即是家里人胡說八道,你就好好整頓一番,別叫那起子刁奴敗壞了六丫頭的名聲!”

  “是!”段氏肅容應下,悄悄觀察著婆婆的神色,又陪著閑話幾句,方才離開了萱院。

  回到他們夫妻所住的芷院,大丫頭玉蜓迎了上來,扶著她進門坐下,一邊倒茶一邊小聲道:“方才外院的粗使丫頭燁蓮在二門上尋奴婢,說是她老子娘在外頭聽說了一件事,六老太太跟九小姐好像在暗地里買田產,她們不知道這事要不要緊,便特地來跟奴婢說一聲。”

  段氏停下手上的動作,皺了皺眉:“六房要置田產?她們哪里來的銀子?買的是哪里的地?”

  “只知道離顧莊不近,至於銀子麼,前兒不是聽說十五老爺幫他家賣了幾樣古董?”玉蜓抬眼看了看段氏,“這話是他們家的下人傳出來的,聽說跟九小姐的舅家有些關聯,只是不知道,是她舅家送的地,還是她舅家幫著買的。二太太,您看……這件事要不要跟老太太說?”

  段氏瞥她一眼:“這樣的小事有必要跟老太太稟告麼?六房跟親戚來往也好,賣東西得了銀子也好,置產也不過是小事罷了。族里哪一房沒有置過產?六房原本也有田產,不是什麼大事。你跟那個丫頭說,有空就多注意其他幾房的消息,六房只剩下祖孫倆,又不是愛生事的,用不著費心理會。”

  玉蜓挨了個軟釘子,臉上有些訕訕的:“是……奴婢其實只是擔心……六老太太近日又是救人又是置產的,若是有了依仗,不知會不會不顧咱們家的體面,在外頭胡亂說話?近日想打聽老太太病情的人多著呢,萬一有哪位太太奶奶想起那日九小姐來過……”

  段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又能如何?你當外頭真沒人知道呢?!你操的哪門子的心?若是真個兒擔心,明日我就調你去蓉院如何?”

  蓉院正是六小姐文慧原先住的院子,如今沒了主人在,里頭侍候的丫頭婆子們都沒了依仗,只是暫時領著月錢,不定幾時就要裁出去。玉蜓被女主人的話嚇得花容失色,再不敢多嘴了。

  另一名大丫頭玉蛾輕蔑地掃了她一眼:連主人的心思都沒摸透,還敢上趕著巴結?!活該你吃掛落!她將手中端著的建蓮紅棗茶輕輕放在段氏面前,道:“二太太,這是方才新熬的,只放了一點紅糖,您試試合不合口味?”

  段氏點了點頭,嘗了一小口:“還好,再熬久些就更好了。六房那邊,先前因為老太太病了,兵荒馬亂的,竟然沒顧上賠禮,實在是怠慢了。你明兒備一份禮,就按往年中秋節禮的例,再添上兩成,親自帶人送到宣和堂去,務必要禮數周全!”

  玉蛾怔了怔,眼珠子一轉,便笑著應下了。玉蜓卻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提醒:“二太太,明天開始要先送二房的中秋節禮,後日才輪到其他幾房,這是不是太急了些?如今莊上都在議論老太太的病情,若是叫人起了疑心……”

  段氏冷冷地掃了一眼過去,她立時閉了嘴,慌忙低下頭去,小心地抬眼打量段氏,卻看到段氏臉上一派春風溫柔:“傻孩子,難道我不知道這個理兒?我正是擔心六老太太心里怪罪我們,才想著禮數周全些,總比她心中氣惱,對我們長房上下生了怨懟之心來得好,你說是不是?”

  玉蜓愣愣的,遲遲說不出話來。

  玉蛾將禮送到六房時,頗驚動了莊上不少人。文怡聽著張嬸的大呼小叫皺了眉頭,來到前院,方才知道是長房送了節禮過來。她陪在祖母身邊,看著禮單上的東西,再看一眼玉蛾恭順得有些諂媚的模樣,實在摸不著頭腦。若說是為先前的事賠罪,這也隔得太久了吧?前後都超過一個月了!可若說是為了中秋送禮,將六房的送禮順序僅僅放在二房之後,也有些古怪。按照往年的例,六房一向排得很後,再往後,就都是些落魄不起眼的偏房庶支了。長房今年到底是怎麼了?

  心生疑惑的不僅僅是文怡,玉蛾一走,便陸陸續續來了幾家女眷,連先前一直避而不見的九太太也上門來了,明里暗里打聽著長房與六房之間有什麼秘聞,四房的五太太更是在親妯娌間放話,數落長房當家的二太太眼里沒人。

  顧莊上下的紛擾叫六房祖孫煩不勝煩,當趙嬤嬤打聽到,有人議論九小姐可能跟長房于老夫人的病有關聯時,盧老夫人立刻黑了臉,當機立斷:“聶家送了信來,說地已經買下了。在秋播之前,咱們先過去看一看!瞧那塊地該如何處置才最妥當!”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25 PM

第三十一章 六房出門

  雖然盧老夫人決定要帶著孫女兒去視察新田,但畢竟是出遠門,又是到陌生地方去,要準備的東西不是一天就能料理完的,等到祖孫倆正式出門,時間已經進了八月。

  本來文怡覺得,新田在山坡下,不遠處雖有村莊,但略嫌簡陋了些,借住一天不打緊,要是多住幾日,以祖母的身子未必受得了,加上眼下正值秋收季節,讓忙碌的農戶拖兒帶女地搬離自家房子,未免不太厚道,不如借住舅舅的宅子,從平陰縣城出來,到莊上也不過二三十里地,馬車走得慢些,半天也到了,並不麻煩。

  但盧老夫人不想借住聶家,她雖對聶珩的印象不錯,但始終討厭聶秦氏為人。在她的堅持下,文怡只好讓步,派張叔打頭陣,先到那山腳的莊子里尋了個農家小院,花二兩銀子賃上十天,但這回莊上的農婦沒空來幫傭,她們只能另帶僕婦過去做活。趙嬤嬤年紀大了,就留在家里看門,張嬸、紫櫻跟車,盧老夫人又向九房借了兩個車夫。

  這天一大早,六房宣和堂門外,顧宜同正看著兩個僕人套車。一輛青油小車,是上回文怡出門時用過的,經由聶家找的車行工匠修補,重新上過漆、換了車簾,看起來倒還有六七成新;另一輛小車,是問二房借的,原是供丫頭僕婦出門所坐。顧宜同早就得了信,知道六伯母要帶孫女出門,因此早早趕過來幫襯。

  來往的人看到六房這個架勢,就知道他家有人要出門了,看起來還不是尋常串門子,不由得私下議論幾句,也有人上前跟顧宜同打聽。顧宜同也說不清楚,只說是六伯母要出遠門,眾人聽了,各有思量。不一會兒,消息就傳出去了,等到文怡扶著祖母出門,打算上車時,九太太胡氏坐著平時串門用的青油小車趕到,滿臉是笑地朝她們打招呼:“喲,六伯母,您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盧老夫人這些天正為她的變臉心煩,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丟下一句“有事出門”,便上了馬車。胡氏被她這句回答噎住,干笑兩聲,裝作親切的模樣,笑著招手示意文怡過來。她是長輩,文怡不好學祖母一般甩她臉子,只好乖乖低頭過去了,站在胡氏車前,恭敬問:“九嬸有什麼吩咐?”

  “吩咐沒有,我就是心里擔心,才想著叫你來問一問。”胡氏嘆了口氣,拉過她的手,輕拍幾下,“我知道這些天莊子里有些話不大好聽,六伯母也是為難,嘴長在人家臉上,人家說什麼,我們又有什麼法子呢?六伯母叫你出門避一避,也是件好事,就怕別人越發多心,覺得你們祖孫倆是心虛了,那可就糟透了!”

  文怡抿了抿嘴,盯了她一眼,只覺得心中膩歪:難道那些流言能傳得那麼厲害,沒有九嬸一份功勞?這會子她裝什麼沒事人?!怕是在試探些什麼吧?

  文怡雖然稟性寬厚,這時卻也不能忍下去了。那流言原本沒什麼要緊,只是太過語焉不詳了,不知情的人聽在耳里,就容易誤會,如今若是胡氏認為自己猜到了“真相”,把流言越傳越烈,她在顧莊還能立足麼?還是應該及早撥亂反正才行!於是她便微笑道:“九嬸多心了,今兒出門是真的有事。前兒侄女的舅舅幫著相中一塊田地,聽說不錯,祖母有心要盤下來,又怕別人傳話不真切,才想著要親自去看一看。至於莊上的什麼流言,那都是外頭人傳的瞎話,可笑至極,侄女兒並不放在心上。”

  胡氏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勉強笑道:“九丫頭的行事真是超凡脫俗了,對這些流言居然毫不在意……只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女孩兒家,名聲還是很要緊的。”心中暗暗嘀咕:都是老十五多事,叫六房發了一筆橫財,如今居然真要買田地了,看來莊上的流言不是虛的。

  文怡淡淡地道:“九嬸放心,那些流言,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不對,只有閑著沒事干的好事之人,方才會抓著不放,傳來傳去。”她抬眼輕輕一笑,“大伯祖母生病了,侄女兒也擔心得緊,只是她老人家要靜養,不肯見客,侄女兒也不好貿然上門打攪不是?不過她老人家心里有數,想必是不會怪罪侄女兒的,只看二伯母送來的中秋節禮,就知道他們一家真個不在意侄女兒的失禮之處了。九嬸,您說侄女兒猜得對不對?”

  九嬸聽得渾身不自在,但聽完之後,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是呀!如果九丫頭真的害得于老夫人生病,長房又怎會送厚禮過來?!只怕九丫頭不僅沒有害人生病,反而還有功呢!

  她不由自主地頻頻點頭,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不對:如果九丫頭有功,長房怎會一聲不吭?族里也沒聽見傳言。想到于老夫人病後兩天就急急北上京城的文慧、文安姐弟,她又恍然大悟:說不定長房老太太的病因,九丫頭是真的知情,只不過長房不想她說出來,才要送一份重禮來封口的!

  她自以為猜到了真相,忙要向文怡問個究竟,卻發現人早就不見了蹤影,連六房門前的馬車和僕人也都不見了,不由得尖聲問道:“人呢?!”跟車的丫環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六老太太方才叫九小姐回去呢,九小姐向您告辭來著,您沒聽見?可您明明點了頭……”

  文怡坐在車中,一邊向祖母回報方才跟胡氏的對話內容,一邊抿嘴偷笑。盧老夫人卻毫無笑意,反而不滿地冷哼一聲:“先前她每次上咱們家說話,不過是炫耀一下自家的富貴,再打探咱們家是否還有油水可撈而已,沒想到如今越發長進了,連口德都顧不上修了!她娘家也是大戶人家,怎的養了個這樣愚笨的女兒出來?!若是性子寬厚些,倒也罷了,偏偏是個勢利愛財的,俗不可耐!聽見風就是雨,先前才說的話,回頭就自打了嘴巴,偏還覺得自己聰明,見人就誇口!雖說七房是庶支,娶媳婦沒那麼講究,可畢竟同姓一個顧字,做親也不該莽撞至此!她家二丫頭,也隨了她這個性子,明年出嫁後,還不知會惹什麼笑話呢!”

  文怡見祖母生氣,擔心她會氣壞了身體,眼珠子一轉,便笑著轉移了話題:“方才孫女跟九嬸說話時,十五叔不是也在車邊跟祖母說話麼?孫女兒瞧他一臉悶悶不樂的模樣,難道是他又說錯了話,惹得祖母教訓了?”

  盧老夫人面色放緩了些,道:“哪兒呀?是你十五叔怕我們祖孫兩個出門,沒人照應,會吃苦頭,便說要陪我們一起去。我就跟他說了,你十五嬸還在孝中呢,又沒出月子,家里孩子年紀都還小,哪里能離了人?!先前我托他辦事,不過是去平陽城,當日就能來回的,如今我們要去平陰縣,少說也得住上幾天。他顧了我們,還能顧得上家里的老婆孩子?!他這才知道自己理虧,低頭認了錯回家去了。”

  文怡笑道:“十五叔是赤誠君子,待祖母也是一片孝心。”盧老夫人的神色更柔和了:“孝心固然難得,就是欠考慮了些。罷了,我這個做堂嬸的,也不好總是說他!”

  文怡瞧著祖母的神情,知道她心情已經好轉,便把上回自己出門時遇見的趣事或是見識過的風光緩緩道來,當中又夾雜著前世隨師父游歷四方時的見聞。盧老夫人雖年紀大了,見識廣博,畢竟是深閨婦人,又在顧莊寡居多年,哪里知道那些事是真是假?只是聽得有趣,便微笑著點頭。但聽得久了,馬車又顛得厲害,她就有些不大自在,更有些愛困的感覺。文怡發現了,便時不時拋出一兩個“童言童語”的幼稚問題,一本正經地向祖母請教,逗得盧老夫人忍不住開懷大笑,連馬車的顛簸都不再放在心上。

  與前面那輛馬車里的歡聲笑語不同,跟在後頭的那輛小車上,紫櫻與張嬸二人相對無言。

  張嬸睨了紫櫻好一會兒,見她不動聲色,只顧著拿五色絲絳打結子,便耐不住性子,先開了口:“有話直說,別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別以為我不知道,昨兒你悄悄跟小姐說我的壞話來著!”

  紫櫻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簾繼續做活:“嬸子誤會了,我沒說過你的壞話。”

  張嬸急了,一把奪過她手里打了一半的結子:“你哄誰呀?!我昨兒在廊柱後頭聽得清清楚楚!你跟小姐說我在外頭胡亂說話,把老夫人要買地的事嚷嚷得人人都知道了,你還敢說沒有?!”

  紫櫻一把奪回結子,似笑非笑地道:“嬸子說的原來是這事呀?那我也沒說你壞話呀?難道你沒跟人說這事兒?”

  張嬸呸了一口:“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男人領了差事出門,親戚家問一聲,還不許我說嗎?!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大事兒!老夫人還沒怪我呢,你小丫頭說什麼嘴?!你又不是我們顧家的人,不過是從親戚家借來的,過個一年半載,打發回去配了小廝,便跟咱們顧家不相干了,還多事管你姑奶奶的閑事做甚?!”

  紫櫻漲紅了臉,咬咬牙,冷笑道:“嬸子做了什麼事,自己心里有數,犯不著在這里拿我出氣!你當我不說,老夫人和小姐就不知道了?你的閑事跟我不相干,我只是心疼小姐罷了。我雖不是顧家的丫頭,捫心自問,倒覺得比嬸子對顧家更忠心呢!”說罷忙掩了口,笑瞇瞇地道,“是我說錯了,嬸子本就對顧家極忠心的,這是這顧家與顧家,還有不同的說法哪!”

  張嬸變了臉色,羞惱成怒,抬手就要打人,被紫櫻一把抓住手腕,銀針一刺,便疼得大叫出聲,驚得外頭的車夫一個踉蹌,差點走歪了線,忙將車駕回道上,又問車里的人怎麼了。

  紫櫻不緊不慢地高聲叫道:“張嬸一時不小心,被我的針戳著了,沒啥要緊的,大叔您繼續駕車吧!”然後才回頭朝張嬸笑笑,纖指輕捻,銀針一閃:“嬸子,您仔細著些,別臨了臨了,還要白吃些苦頭……”




第三十二章 林間傾訴

  文怡祖孫一行人前往平陰縣,因走的是官道,同行又有老人的緣故,馬車走得慢些,中途還在一個小鎮上借宿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上午方才到達平陰縣城外。在盧老夫人的堅持下,她們沒進縣城大門,只是略歇了歇腳,便調轉方向,往山村的方向去了。過午不久,便到達了目的地。

  紫櫻熟門熟路,飛快地下車找到了張叔,沒費多大功夫,就把盧老夫人和文怡安頓好了。

  張叔賃的並不是文怡上回住過的那個院子,而是位於莊子邊上,離山邊較近的一處農家小院,雖然只有一進,但房屋條件要好得多,聽說是四五年前才新蓋的,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院中還種了兩棵桂花,正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盧老夫人一進門,看到那花,就覺得歡喜:“這里不錯,雖簡陋些,卻還算別致。”進了正屋,見床、櫃、桌、椅、茶具都潔凈整齊,便覺得張叔辦事穩妥了許多,對著他也添了笑臉:“辛苦了,這差事你辦得很好。”

  張叔喜得都快不知道說什麼了,只是一味在那里念叨:“您滿意就好,您滿意就好……”

  文怡心中暗嘆,張叔雖然為人太過老實了,有時候顯得有些傻,但論忠心穩妥還是有的,怎的就娶了那樣一個老婆呢?如今張嬸的行事越發不著調,可偏偏他們夫妻一體,礙著張叔,總不好把張嬸隨意打發了,可是留著張嬸,卻又後患無窮。只能期盼祖母的法子真的能把這件事料理妥當了。

  她掃了一眼里屋,見紫櫻利落地將帶來的干凈被褥搬到床上鋪開,又轉眼間將祖母的梳洗家什伙兒收拾好了,隨即出門去了廚房,聽動作的聲響,就知道是燒水泡茶去了。她又再將視線轉回小院門口處,張嬸正倚在那里一邊扇風一邊喘氣,還時不時罵一句路過的莊戶農婦,不許他們近前打量主人家的馬車和行李。

  文怡暗暗搖了搖頭,細細算了算上個月積攢下來的幾兩零錢,打算明日見到聶家的家人後,便悄悄向他們打聽如今市面上僕婦的身價是多少,看能不能叫聶家幫忙牽線,叫一兩個人伢子帶人來相看。家里原先只有祖孫倆,又沒什麼營生,只有三個男女僕從,還能勉強應付,如今先是置產,又要處置張嬸,趙嬤嬤年紀也大了,總得添些人手才好,不然象這回出門一般,總要向族人借僕役,實在太不方便了。

  過了一會兒,張叔退了出去,盧老夫人開始覺得累,文怡便勸她:“紫櫻已經收拾好了床鋪,祖母進房略歇一歇吧,廚房正在做飯呢,等祖母歇好了,吃過飯,再派人去尋舅舅家的管家來問話,如何?”

  盧老夫人覺得這麼處置挺妥當,只是有些心急:“那塊地在哪兒?你說是在山坡上,從這里可能見到?”

  文怡笑道:“出了門就能看見了,方才下車時,祖母沒瞧見對面坡上那一大塊光禿禿的空地麼?跟孫女兒上回來時相比,樹更少了,怕是舅舅家的人在山上起房屋,砍了去呢。”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既是咱們家的地,怎能叫他家砍了樹去?!”

  文怡笑道:“都是些雜樹,咱們家將來不論是拿那塊地耕種,還是栽果樹,都要把樹清走的。舅舅怕是想替咱們省事呢。”

  盧老夫人這才罷了,只是還有些不滿:“總得叫我們先過了目,再處置不遲……”邊說邊在孫女的攙扶下走到床邊坐下,道:“方才在城門外歇腳時,我已經吃過干糧,如今並不餓,倒是覺得身上顛得發痛,骨頭都快散了。你跟他們先吃飯吧,不必來叫我,我要好生歇一歇,待明兒再叫人來回話。”

  文怡一邊應著,一邊給祖母脫衣脫鞋,待她給祖母蓋上薄被時,又被老人家抓住袖子:“罷了,我雖沒精神見人,你還是應該先問他們家的管事一聲,山上山下的地都是個什麼章程,問清楚了,晚上來跟我說……”

  眼看著祖母慢慢閉上了眼,文怡輕聲應承著,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紫櫻捧著兩個大瓷碗從外頭走進來,見狀用嘴形問了句:“老夫人睡下了?”便將碗放下,讓文怡看里頭的菜,“一個是韭黃炒雞蛋,一個是肉干炒葫蘆條兒,鍋里還有一個上回小姐吃過的小魚干燜茄子,奴婢再拿小白菜加幾片豬肉做個湯,再過一會兒就能吃了,小姐覺得還行麼?”

  文怡笑著點頭:“還好,午飯隨便對付著就行,若有好東西,留著晚上再做。祖母累了,方才又用過了點心,說不吃了呢。你利落些,回頭我吃過了,還要去找人問話。”頓了頓,又問:“跟來的人吃的飯可都有了?”

  紫櫻笑道:“兩位大叔是一葷一素,面條管飽,都是今年新磨的面粉,香著呢,葷菜是紅燒肉,素的就是清炒小白菜,方才奴婢已經讓張嬸去做了,可能要磨蹭些時候,奴婢便先煮了一大鍋蛋花湯給兩位大叔送去了。”

  文怡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昨兒晚上我就覺得不對勁兒,你跟張嬸可是拌嘴了?”

  “怎麼會呢?”紫櫻笑瞇瞇地道,“奴婢一向最敬重老人了,昨兒才向張嬸請教過針線活來!”

  這話一聽就知道不盡不實,張嬸在廚活上還有些本事,若論針線,怕是顧莊上十歲的小丫頭都比她強些。文怡想到昨晚張嬸對紫櫻一臉忌憚的模樣,便知道她吃過虧了,不過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她微微一笑:“別叫九房的人看出端倪來,也別叫人拿了你的短兒。萬事有我呢。”

  紫櫻會意地笑著躬身一禮,便掩口忍笑回廚房去了。

  文怡一個人吃了午飯,進臥室看過祖母,見她精神好了些,便陪著說了幾句話,方才退了出來。經過廚房時,她看到張嬸正坐在小板凳上擦洗兩個大大的鐵鍋,兩手都油乎乎的,嘴里還在小聲咒罵著什麼:“白吃飯……啥都不會干……趕個車,道都走不直,我男人比你們強多了,還沒你倆吃得多……”又罵:“小娘皮,眼里沒人了,等姑奶奶得了勢,看不把你臉抽爛……”

  文怡知道她定是受了氣,但這些話不干不凈的,實在是污了人的耳朵,正想要開口訓斥,便聽到紫櫻在自己身後開了口:“張嬸,你說話也看看地方,沒瞧見小姐在這里站著麼?!”

  張嬸這才發現文怡站在門外,慌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賠笑道:“奴婢一時沒看見……”看向紫櫻的眼神卻有些不善:“姑娘怎的也不提醒我一聲兒?!”

  紫櫻沒理她,只將手里的籃子拿給文怡看:“小姐,你瞧,這是方才這小院的主人孝敬的,是新鮮的甜玉米呢,還有幾樣山上摘的野果,聽說莊上的人家都愛吃這個。”

  文怡歪頭看了看,果然見到一扎黃澄澄的鮮玉米,顆顆飽滿,四周拌著一圈兒五顏六色的小果子,有大紅色的,有紫色的,有綠色的,有黃色的,還有紫得發黑的,全都剛剛洗過,還帶著水珠兒,看上去甚是誘人。她心中一動,覺得這籃子配上這果子和玉米,野趣之中頗有些不俗的味道,不象是尋常農戶的手筆。

  她小聲問紫櫻:“房主人可在?”紫櫻搖搖頭:“東西拿過來後,人就走了,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長相還算端正,穿得雖平常,說話卻挺文氣的。她是個寡婦,帶著一對兒女,大女兒有十二三歲了,小兒子看著只有四五歲年紀,聽說是幾年前才從外地遷過來的。”

  是個外地遷來的寡婦?文怡皺皺眉:“怎麼賃了她家的屋子?她既是外地來的,在本地想必沒有親戚,又帶著孩子,要住到哪里去?”

  “小姐放心,她在本地雖無親戚,卻認了村長的老婆做干娘,如今帶著兒女搬到村長家的空房子住去了。奴婢先前問過,張叔並沒有逼他們搬家,少爺知道後,還吩咐婆子送了兩吊錢過去呢。”

  文怡這才放心了些,聽說聶珩也插了手,便問:“大表哥也來了?”

  “少爺如今就在山上呢,方才奴婢在莊子里遇見了管家,怕是過一會兒,少爺就要下來了。”

  文怡聞言大喜,忙問了茶葉在哪里,親自燒水泡茶去了,又命紫櫻將果子用碟子盛好,送進屋中。

  張嬸在旁看得眼熱,不甘心地嘀咕:“也不知道這些窮鬼送的果子干不干凈,就這麼拿來了,小姐可是金貴人呢,萬一吃出個好歹來……”但想到聶家表少爺來了,不知道這一趟又能得多少賞錢?

  過了小半個時辰,聶珩果然到了。文怡想到祖母就在里間歇息,為了不打擾到她老人家,便將聶珩請到了廂房里,親自斟茶,謝過他和舅舅在自家置產一事上出的力。

  聶珩微笑道:“本來想直接送你的,你不要,我們父子只好多出一把力了。”頓了頓,又面帶愧色地壓低了音量:“請別怪母親自作主張……”

  文怡忙道:“這有什麼?本就不是我該得的東西,舅母拿了去正好呢。況且我受舅舅、舅母和大表哥恩惠良多,正發愁無以為報,若是山上的溫泉真能對大表哥的身體有所助益,便是我的造化了。”

  聶珩笑了笑,低聲說:“終究……失了信用……也失了厚道……”他摸索著茶杯邊緣,似乎在想些什麼,文怡留意到,他的手指越發細了,骨節微微突起,皮膚比上回見時更蒼白了幾分。

  文怡心中一緊,再抬頭仔細端詳他的氣色,果然比上回差了些,眉間輕蹙,似乎隱隱有些憂郁。

  難道大表哥是因為舅母奪了溫泉地,心里想不開麼?

  文怡咬咬辰,擔心地看著他,手摸了摸袖中的硬扁之物,勉強笑道:“大表哥,上回我只是遠遠看了看地方,後來又瞧了魚鱗圖冊,但那塊田地究竟是怎樣的,我心里實在沒數。不如你當向導,帶我去瞧一眼,如何?”

  聶珩露出笑意,點了點頭:“沒問題,從這里過去,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你隨我來。”說罷就站起身,卻忽然晃了一晃身體。

  文怡嚇得忙忙扶住他:“沒事吧?要不多歇一歇?或是叫管家帶我去就好了。”

  聶珩閉了一閉眼,笑道:“不妨事,只是起得急了點,如今已經好了。”接著不管文怡勸阻,硬是要往外走。

  文怡沒法子,只好叫了一個車夫,駕著小車,帶他們兩人過去。聶珩笑道:“才幾步路的功夫,何至於此?叫人看笑話了。”文怡正色道:“馬車上不了山,大表哥就當是為了待會兒上山積攢力氣好了。你雖覺得無妨,我瞧著卻擔心呢。”

  聶珩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隨了她,表兄妹倆就真的坐著小車,從院門出發,先是出了莊子,再橫穿大道,停在山腳下。

  聶珩下了車,指了指前頭一大塊平地:“就是這里。我已經叫人翻過土了,只要種子一到,隨時都可以播種。你不是說要種秋麥麼?這里的土質倒是適合種麥。田那邊就是河,水是從山上的湖里流出來的,灌溉甚是方便。”

  文怡讓車夫留在原處,自己跟在聶珩身後,一路看著自家新買的田地。聽著聶珩的介紹,她心里漸漸添了喜意,笑道:“大表哥想得真周到!我來之前,還擔心秋收農忙時,未必能雇到人手整地呢,沒想到你已經替我辦好了!”

  聶珩道:“本地人手不多,我們家是從別的村子雇人來的。其實你若是打算把地佃出去,倒是能省好些功夫,以後也不必太操心,只需要派一個管事看著,按時收租子就好。播種灌溉什麼的,佃戶自己會辦妥。不過佃了地出去,收益就少了許多,只雇長工耕作,自家要多操些心,但收益大多歸了自己,倒比佃出去劃算。”

  文怡想了想:“我們家的情形,倒是把地佃出去更好,只是我還沒跟祖母商量過,等問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才能定下來呢。”

  聶珩點點頭:“最好盡快,再過幾日就是秋分,正是種麥的時候,再往後就遲了。若是決定雇人種,我們家買種子時,幫你們一起買了吧。我們一向種開的那種麥子,出產很不錯的。”

  文怡向他謝過,兩人又沿著山路往坡上走。那一大塊林地,已經整理好了,聶珩甚至叫人挖好了種樹的土坑,又告訴文怡,沒砍掉的樹都是什麼品種的,會長出什麼果子來,哪里適合種什麼樹,哪種樹是眼下適合種的,種了以後要多少年才能結果,要如何料理,等等等等。

  文怡聽得發愣,一邊用心記下,一邊佩服大表哥的博學,兩人走到林子邊上,她見聶珩喘氣喘得厲害,便請他略歇一歇,又笑道:“從前只知道大表哥學問好,卻不知道你原來對農事也了解得這麼清楚呢。”

  聶珩愣了愣,接著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微微苦笑:“我這個身體,若不想當廢物,就只能在這些事上多用心,才能為家人分憂了……”

  文怡柔聲勸他:“大表哥,其實……你真的不用想太多。你的身體不好,就是因這多心二字而來。舅舅舅母都在心疼你呢,哪怕是為了二老,你也該放寬心,把身體養好呀?”

  聶珩搖搖頭,回頭看著文怡:“顧表妹,你心里當真不怨麼?你沒了父母,跟祖母相依為命,在族里也是常受人輕視的。好不容易看中了一處好產業,求到唯一的親娘舅家,舅舅舅母和表哥親口答應了會幫你辦好,結果回頭自己卻看中了,先一步將地買了下來……別說是親骨肉,就算是遠親,或是一點親緣都沒有的陌生人,這種事也是失於信義的。你心中當真一絲埋怨都沒有?!”他低下頭:“至少,換了是我,就決不會毫無怨言,可是我不能說什麼,母親一切都是為了我……”他苦笑:“表妹先前說,那塊地你本來就不想要的。可是,先問一聲又如何呢?這回表妹大度,不放在心上,下回若是遇上別人……父親本是赤誠君子,母親本是賢良婦人,可是為了我,卻什麼都不顧了,這叫我如何承受……”他眼圈一紅:“眼看著至親為了自己,連原本在意的事都拋開了,這種滋味……”

  文怡聽得呆住,萬萬想不到大表哥的憂郁是因此而來,心中忍不住一酸,想起了祖母。祖母本是不愛與族人來往過多,也不愛理會俗務的,但為了自己,全都顧不得了,先是九房的十五叔夫婦,再是二房的四伯父四伯母……因為自己心底的盤算,要連累年邁的祖母與人耍心計,真的是孝順之舉麼?

  她抬頭再看向聶珩,卻發現他已經走出很遠了,忙低頭輕輕拭去淚水,打算追上去,忽然聽到有人在旁邊問:“你心里真的不怨麼?為什麼?”她嚇了一跳,連忙轉身望去,便看到不遠處的大樹後,站著一個多日不見的人,正是那位“柳觀海”。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26 PM

第三十三章 同病相憐


  一剎那間,文怡怔住了。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柳觀海。她有些無措地回頭看看聶珩的身影,想起他與柳觀海是舊時同窗,莫非是大表哥請他來做客的?雖然在一個還未整理好的地方待客有些奇怪,但文怡還是很快醒過神來,斯斯文文地向柳觀海行了個禮:“原來是柳公子,可是大表哥請你來的?”

  柳東行沒有回答,只是一直盯著她問:“你真的不怨麼?族人如此無情,連唯一可依靠的外家也如此不義,累得你孤苦無依,只能勉強在他人輕視提防的目光下掙扎求存。你只是一個女子,無法自立門戶,只能年復一年地忍受那些所謂親人的薄待,難道你心中一點怨言都沒有?!”

  文怡呆呆地看著他,不太明白他為什麼會問這些話:“柳……柳公子,你……”她覺得有些異樣,印象中的柳觀海,是個沉默中帶點兒冷淡,但暗地里卻會默默關心他人的君子。無論如何,總是一個溫和的形象,眼前這個眼神銳利中略帶一絲戾氣又步步緊逼的人,真的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柳觀海麼?!

  柳東行仿佛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沖了,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垂下眼簾:“失禮了,柳某偶爾路過此地,看到聶兄的身影,便想著過來打聲招呼,沒想到恰好聽見聶兄與顧小姐的談話。雖說非禮勿聽,但柳某實在沒法挪開腳……”他再次抬眼盯過來:“還請顧小姐坦白相告,聶兄說的……都是實情吧?你心里真的不怨麼?!”

  他雖是救命恩人,但算來只是見過幾次面,並不相熟,況且文怡心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還只是個小女孩,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以前世那個二十余歲的文怡的觀點看待問題,多少有些顧慮對方是外男,若不是柳觀海一再追問這個問題,她是絕不會向對方坦白相告的。然而,他用那樣的目光盯著她,叫她心底生起一種異樣感受。那種目光中,不帶有男女之私,也不是純粹的好奇,卻叫人覺得,他是用內心向她發問。

  文怡略遲疑了一下,便道:“大表哥只是多慮了,這塊地那麼大,就算再便宜,我也不可能全部買下的。舅舅喜歡,買下一部分,與我們家成了鄰居,日後可以彼此守望相助,也是一件好事。我本來不知道這里有溫泉,只是想置一份田產而已,溫泉對我而言,並不是必須。大表哥待我如同親妹,他身子不好,若這溫泉能對他的身子有所助益,我心里也會覺得歡喜。”她看了看柳東行,不知這樣的回答能不能混過去?

  柳東行不知道顧聶兩家的田產有什麼糾紛,只是方才聽到表兄妹二人的談話,引起了自己的心事,方才忍不住跳出來問文怡。如今聽了文怡的回答,卻不怎麼感興趣,更有一種她多少有些應付的意味的感覺,心下悶悶的,扭開頭去,只覺得內心的不平聲音越來越大。他握了握拳,沉聲道:“你覺得聶家待你不錯,因此,哪怕是吃了虧,也不在意。那你的族人呢?!聽聶兄所言,你的族人待你十分不好,你對他們又是個什麼想法?!不會同樣沒有怨言吧?!”

  文怡沉默了。她捫心自問,是否對族人沒有怨言?

  不是的,她心中的確有怨。她可以原諒舅舅一家的出爾反爾,因為他們還有關心她、愛護她的時候,還會想到在傷害她之後盡力彌補。可是顧氏族人呢?先是家產,再是祖母,末了還要操縱她的婚姻,他們一再奪走她所擁有的東西,最後她什麼都舍棄了,長房的堂姐還要縱容同伙奪走她的性命!加上重生之後,她用成人的目光觀察周圍,天天都能感受到族人對她們祖孫的輕視與冷漠。她怎麼可能不怨?!

  然而……就算她心里有怨,又能如何呢?難道叫她費盡心思去報復麼?她不會那麼做的,佛祖讓她重生,是憐她前世活得憋屈,死得冤枉,她的時間很寶貴,忙著照顧祖母、振興家業還來不及呢,哪里有余力去管族人如何?!若是別人欺到她頭上,她自然會加以反擊,但主動出手還是算了。若是她重生後只顧著向前世虧待自己的人報復,違了佛祖的旨意,只怕將來會活得更不堪!她只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女子,只要能挽回前世失去的一切,安安份份地活著,讓祖母多享受幾年舒心日子,長長壽壽,平平安安,就足夠了。

  想到這里,她眉間輕展,嘴邊已經帶了溫和的笑意:“對族人,說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有祖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冤冤相報何時了?為了出一口氣,反倒把真正應該重視的人、事、物拋到腦後,豈不是得不償失?世上的人,對周遭的親友總會有個親疏遠近。我沒把族人當是至親,他們待我冷淡些,也沒什麼要緊的。族人要怎麼過日子,是他們的事,我只要牢牢記住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麼,就夠了。”

  柳東行看著文怡平和的面容,內心仿佛受了重重一擊,情不自禁地退後兩步,低下了頭,雙拳緊握:“為什麼你能不在意呢?明明……也有父母親人,家境殷實,論起出身地位,比他們還要體面些!可是一夕之間……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寄人籬下,看人眼色度日……家產盡歸族人所有……原本慈愛的親友忽然成了陌路……若只是責打辱罵,倒還罷了,只當是仇人,撒開手不管就好,偏偏……又在外人面前擺出一副好人嘴臉!不知不覺間,連原本的身份都被人模糊了!成了見不得光、低三下四的人!”他咬咬牙:“這樣的族人……這樣的……叫人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文怡聽著聽著,覺得不對,這說的不是她吧?她雖是嫡系所出,但前頭五房都是嫡系,只有七房以後的族人以及那些分家出去的偏支還可以說出身地位不如她體面;而且,她並不是一夕之間成為孤兒的,親友……也算不得陌路;顧氏族人待她只是冷淡與輕視,倒不會在外人面前扮好人,更不會模糊了她的身份。柳觀海說的是誰?

  她忽地心中一動,莫非他說的是自己?!難道……他也是個無父無母、受族人薄待的人?那豈不是……跟她的處境有幾分相似?

  她睜大了眼,仔細看他。柳東行似乎有所察覺,抬頭望過來,與她對視一眼,便迅速扭開了頭,默默平息著心中的激憤,再轉回來時,神情已經平靜下來,甚至平靜得有些略嫌冷淡了。他沒有正視她,兩眼盯著旁邊的樹干,拱了拱手:“柳某方才失禮了,請顧小姐見諒。柳某……先行告退!”

  “柳公子!”文怡叫住他,他停下了腳步,卻沒回頭。

  文怡輕聲道:“本是肉體凡胎,遇到不平之事,心里難免會生出激憤來,更何況……是自己被奪走原本的所有?叫人怎麼可能不怨、不恨呢?”

  柳東行身體微微一動,回過頭來,面上帶著一份訝異。

  文怡微微一笑,低下頭道:“可是心里再怨、再恨,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別人虧待了我,那是他們私德不修,我總不能為了出氣,就違背了自己做人行事的準則。若我也象他們那樣,以利為先,不顧禮儀廉恥,一心報復,那我跟他們又有何差別?我本來已經被逼得夠慘的了,難道還要因為報復他們,變得更慘麼?原本,我沒了財富,還有品德,若是連品德都沒有了……只怕連黃泉之下的父母,都要唾棄我了……”

  柳東行聽得一呆,若有所思:“你……”

  文怡忽地臉一紅,扭開了頭,她在說什麼呀?又不清楚人家家里是個什麼情況,就這麼莽莽撞撞地開口了。她清了清嗓子,小聲道:“柳公子,我只是在胡說,請當作沒聽到吧。總之……總之……不管別人做什麼,過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我才不會把心思都放在別人家身上呢。我可是很忙的!”話音剛落,又覺得最後一句話說得太孩子氣了,小臉漲得更紅。

  柳東行卻已經平靜下來了,微微朝她笑了笑,道:“柳某截下小姐,說了這半天的話,竟一時忘了跟聶兄打聲招呼,想必聶兄和小姐的家人急著找你呢。我送小姐回去吧?”

  文怡被他一言提醒,忙望向遠處聶珩所在的方向,只見他正遙遙望過來,面帶擔憂,忙道:“不必勞煩柳公子了,大表哥就在前頭,我自己過去就行。”

  柳東行眉頭一挑:“雖然不遠,但這里是山上,到處都是泥呀樹呀草呀……若是有什麼蛇蟲鼠蟻,有人陪著總能壯些膽。”

  文怡前世隨師傅游歷,這種路沒少走,不但不怕,還曾經親手抓過爬到師姐身上的蛇並將它丟開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是笑道:“不要緊的,我不怕。況且這里的地才整過,哪有什麼危險東西呢?”

  柳東行笑而不語,右手抽出腰間長劍,往她右邊的樹枝子上一揮,一條尺把長的小蛇就斷成了兩截,屍身被拋到數丈外。他隨手收回劍,沖文怡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

  文怡平靜地看了看蛇屍的落點,嘆了口氣:“其實……那是沒毒的東西,被咬一口也不過是疼一下罷了,柳公子何苦傷它性命呢?”

  柳東行呆了一呆,但很快就醒過神來,微笑道:“被咬一口,也要吃苦頭的。”

  文怡拗他不過,便低了頭朝聶珩走去。柳東行默默跟在後頭,待文怡走到離聶珩還有十來步的時候,他方才抱拳向聶珩示意,轉身走了,不過彈指間,已經消失在山林後。

  聶珩急步上前問文怡:“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想事兒入了神,居然把表妹忘在了後頭!你沒事吧?”

  文怡微笑著搖搖頭:“我沒事,大表哥不必擔心,不過是看到了柳公子,說了兩句閑話罷了。是大表哥請他來做客的麼?”

  聶珩朝柳東行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他來這里是有所圖的,哪里是我這樣的閑人能請得來的?看來他似乎對這里的地勢很熟悉,可我到此十來天了,也不見他來打聲招呼……”

  文怡小聲道:“他方才跟我說,本來是打算叫你的,只是……”頓了頓,她沒說下去。

  聶珩苦笑:“只是借口罷了,不然他不會調頭就走。”猶豫了一下,他隱晦地道:“表妹,他這人……雖說為人還算正派,但行事總有些不夠磊落,心里似乎積著很大的怨氣,而且……功名心甚重……”看到文怡睜大了眼,他不由得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道:“瞧我說的是什麼……總之,他這人稱不上寬厚君子。本來他救了你,你心存感激,跟他往來時不抱戒心,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還是不要跟他來往太多比較好,也別輕易相信人……”

  文怡想到方才柳觀海說的話,心里卻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自然對他多了一份同情。然而她雖覺得聶珩的話刺耳,卻也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就讓表兄難受,便對聶珩道:“大表哥,他是外男,我雖感激他救了我,卻沒有跟他多來往的理由。方才不過是正好遇上了,寒暄幾句罷了。”

  聶珩點點頭,又隱有愧色:“瞧我,都疏忽了,你是女孩兒家,獨自跟著我上山,本就不合規矩,我早該想到這點,叫上一兩個丫環僕婦跟著侍候才是。”

  文怡笑道:“大表哥把我當成什麼人了?難道離了丫頭婆子,我就連路都不會走了?”

  聶珩啞然失笑,忙扯開話題,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一塊狹長空地,泥土顏色跟周圍的略有不同:“這一片原本長的都是灌木,難以成材不說,還容易刺傷人。我叫人鏟除干凈了。其實它土質還好,種糧食也行,只是怕它一經燒荒,地就廢了,只好拿來種樹。我琢磨著,這一片,連著那一頭我們家買的地,都拿來種桃樹,春天可以賞景,結了果子也能吃。我叫人在前頭圈出一塊地來,只等把雜草和雜樹枝子整理過,就能開始蓋房。只是如今還亂糟糟的,人走過去容易摔倒,表妹就不必去看了。”

  文怡眺望林子另一頭的空地,果然看到地面上隨意擺放著剛砍下來不久的樹干,連草叢間的石塊都還未整理。她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家的地,清理得干干凈凈,仿佛立刻就能種樹苗了,再想到山下的田地,同樣如此。她心中明鏡似的,哪里還不明白?便低聲道:“大表哥,你這又是何必?我們家還沒決定要種什麼呢,你只顧著先整完我們家的地,回頭卻把自家的秋播耽誤了,在明春之前,就沒出產了呀!”

  聶珩笑笑:“沒事,我們家的地沒什麼可耕種的,只是補種樹苗,外加蓋房子罷了,不比你們家還要種麥。我再領你往另一邊緩坡處走走,那里也已經翻過土了,種麥有些勉強,不過只要侍候得好,還是有出產的,不然就種些花生土豆……總歸能賣錢就是。那塊坡地上有一處平整些的地,因為有山石,不好耕種,但蓋房子卻是正好。你細看看,需不需要蓋上幾間,看地值夜也好,閑時小住也罷,等果樹長大了,春天里開了花,正是好景致呢。”

  文怡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猜到那塊緩坡是哪里了,她掏出聶珩先時托友人君敏行送來的地契,問他:“大表哥說的……可是這張契約上的地?”




第三十四章 勸慰表哥

 聶珩看了那地契一眼,頓了頓,笑道:“表妹特地把這個帶在身上,該不會是打算還我的吧?”

  果然是大表哥,什麼都瞞不過他。文怡將地契往前送了送:“我真的不能收。大表哥,你就拿回去吧。”

  聶珩沉默著,半晌,才嘆了口氣:“你不願意收下大表哥的補償,可是心里仍舊有怨氣?”

  文怡心中一驚,忙道:“當然不是!我又不曾損失什麼,反而因為舅舅、舅母和大表哥的幫助,得了不少實惠,若是再收下這塊地,豈不是過分了麼?我都成什麼人了?!”咬咬唇,有些狡黠地瞟了他一眼:“大表哥若是真把我當成妹妹,就快把這個收回去,不然……就是跟我生份了,不把我當自家人的意思!”

  聶珩呆了一呆,忍不住苦笑:“我居然也有被人套住話的時候……”

  文怡笑了,把地契往他手里一塞,道:“大表哥,你要送這塊地給我,是因為覺得有愧於我,是不是?你覺得舅母的做法害得我少得一塊溫泉地了?”

  聶珩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不是為了這個,就算沒有母親橫插一手,你們家也不會買下那塊地的,溫泉固然好,但你們更需要能有出產的耕地。”

  “那不就成了?!”文怡有些驚訝,“大表哥既然明白,又有什麼可愧疚的?!”

  聶珩嘆道:“若是……母親忍住手,先問過你們祖孫的意思,得了準信再去買,我自然不會有二話。只是……她是在你不知情的時候,先將你看中的東西買了。偏偏你又是托我們家幫著料理的。這是不守信,也不仁義。哪怕是商戶人家,也講究誠信呢,更別說我們聶家還是書香官宦門第。你跟我們家本是骨肉之親,又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別說是你求到了我們家頭上,就算沒有,我們也該主動去幫你。可是如今……”頓了頓,聲音降低了些,“家里余錢不多,買地的時候,田租又還未到賬,偏偏官府追得急,因此……家里將平陽城那處房產出手了,本來母親還打算把上回預備給你的那處小莊也一並出手,好多買些地,被我好說歹說攔住了。已經占了溫泉和林子,總不能把你看中的好地都占了吧?那我們家就真真連臉面都不剩了!”

  文怡聽了他的話,倒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了。農田常有,良田更不少,但這麼便宜的好地,卻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如果舅母真的把這一片土地全都買下,她還真是沒法再跟舅舅一家親近了……她勉強笑了笑,道:“舅母這個主意可不高明,那處小莊雖小,也有十頃地,況且還是耕熟了的。這里的地再便宜,也要經營上幾年,才象個樣子呢。哪有把好地賣了,換一般的土地的道理?”

  聶珩沒笑,只是低著頭:“母親……就沒把這塊地的出產當回事……原是那日我想要散心,硬跟著父親出來看地,發現溫泉時,無意中說了一句,若是在這里蓋一處房舍,再種一大片桃林,春日賞花,夏季吃桃,秋冬泡溫泉,不必理會俗事,閑時來了興致,便看看書、撫撫琴、打打譜,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父親回家跟母親一說,她就起了這個念頭……我父母這一輩子,除了我的身體,便再無可憂處,為了讓我過得舒心些,居然連賣掉田產買一片桃林的打算都有了,甚至顧不上妹妹將來出嫁時的妝奩……為我一個人,一句無心的話,便累得父母失了信義,妹妹失了陪嫁,表妹也失了產業,兩家情誼復又受損……”

  文怡忙打斷他的話:“大表哥!這又不是你的錯,不過是一句無心的話,又怎能怪你呢?!”

  聶珩苦笑:“雖說是無心,但若不是我說了那句話,若不是我身體不好,若不是我沒攔下母親,若不是……我顧慮到父親與母親的一片苦心,不敢下力氣去阻止……事情不會到這一步的……”

  表兄妹倆一時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聶珩勉強笑著將地契往前一遞:“拿著吧,如今……我家里真沒太多閑錢了,那個十頃的小莊便是妹妹最大的一份陪嫁,這個……是我唯一能補償你的東西了……雖說……有點少……”

  文怡搖搖頭,將地契推了回去:“大表哥,你聽我說。不管舅舅舅母的做法是否有失信義,他們都是為了你。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大表哥,二老真的是什麼都顧不上了……”她微微紅了眼圈,忙低頭輕拭,“可惜我沒這個福氣,早早就沒了父母……若是換了我,能有這樣關愛自己的父母,是絕不會讓他們生氣難過的!聶家既無余財,那這塊地不管是賣給別人也好,自家種些菜蔬果子換錢也好,都能添點入息。大表哥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父母妹妹受委屈,也要把這份本無必要的補償送給我麼?”

  聶珩失笑:“哪里就到那個地步了?田租眼看就要送到了,年下還有幾處產業的入息到賬,我們家不到那個地步。只是這一兩月間手頭略緊些罷了。”

  “這就是了。”文怡道,“我瞧大表哥家的地還沒開始整呢,又要蓋房子,又要補種果樹,花費不少吧?若是不能趁著入冬前準備好,這塊地豈不是要一直荒到明春?!大表哥,你是個最聰明不過的人,怎麼也犯起糊塗來?!”她接過那張地契,小心折好,鄭重放回聶珩手中:“你是瞞著舅舅舅母買下這塊地送來的吧?若是叫二老知道了,心里總有些想法的。你總不能叫我跟舅舅舅母生份了吧?!”

  聶珩啞然,細想想,父親倒還罷了,畢竟先前打算送給表妹的產業並未送出,如今又沒法再送了,拿一塊荒地做補償,父親恐怕還會覺得不足,但母親……真難保不會有怨言,她老人家是絕不會想到這是兒子自作主張,只會怪到表妹頭上,萬一害得表妹再失舅家依靠……他看著手中的地契,苦笑一聲:“枉我自詡聰明,沒想到也會一再犯糊塗,差點兒連累了表妹。”

  文怡觀他眉間郁色,似乎自棄之心更濃,心想這樣下去不行,想了想,便換了笑容,道:“大表哥,其實呀,你們家買了這塊地,對我是再好不過了。我還要多謝你說了那句無心的話呢,那可是幫了我的大忙!”

  聶珩看她一眼,仍是苦笑:“你又想出什麼理由來寬慰人了?”

  文怡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理由不好糊弄了,但還是繼續道:“你想呀,這塊地那麼大,我本來就沒法全買的,那自然就有一部分要歸了別人。它又恰好在大路邊上,對面就有莊子,若是沒了山匪,一定會有許多人感興趣的。舅母也說過,因為山匪被滅,加上舅舅在衙門打聽這塊地的事,已經有許多人跑來看地了麼?這里是普通的山坡,除了山下的田地,就只有溫泉最引人心動了。若是舅母沒有當機立斷,買下這塊溫泉地,這里還不知道會落在誰手上呢!我們兩家買的地本是緊緊相鄰的,你們這邊換了主,若是個霸道的人,說不定還會欺負我們家離平陰遠,想方設法謀了地去,那我豈不是財地兩失?!”

  聶珩忍不住失笑:“哪里會到這個地步?霸道的人也看不上這樣的地。再說,母親本可以問過你祖母和你的意思,再回頭買,不到兩天功夫就能辦成的,不差這點時候。”

  文怡嘆道:“大表哥,你又糊塗了,哪有人能預知未來?如今我們倒過來看,自然會覺得舅母本有足夠時間先問了我們再去買,可當時她不知道呀?!萬一有人在她去顧莊期間先下手了呢?!別說有舅舅在,衙門會把地留著,若是那人財大氣粗,衙門又不是舅舅開的,憑什麼壓著地不放?!可見,舅母當時……其實也是迫不得已,虧得她買了地,我才不會被迫與惡鄰相伴呀?!”

  聶珩聽得哭笑不得,指了指文怡,又覺得沒法反駁,最終只能嘆道:“我平日只覺得表妹斯文乖巧,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張好剛口……照你這麼說,我母親不但沒損及你的利益,反而幫了你大忙了?!只可憐那不知身份的惡鄰居,什麼都沒做,就背了黑鍋!”

  文怡不好意思地笑笑,低頭道:“大表哥別笑話,我只是擔心你存了心事,對身體有害……其實,我真沒覺得舅母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相反,舅舅、舅母和大表哥都給了我許多實惠,我若仍舊心懷怨懟,就太過了,也對不住舅舅、舅母、表哥與表妹對我的一片關愛……請你不要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下了,若是仍舊……覺得過意不去,那以後我們家的田地,若有哪里照顧不到的地方,請大表哥多關照關照吧……”

  “你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怎麼辦呢?”聶珩看著那張地契,無奈地嘆息一聲,“那我就先替你收著,且用心經營幾年。”說罷用滿含深意地目光看了文怡一眼,“日後再處置也不遲。”

  文怡心有所覺,微微紅了臉,但有些不甘心,便反嗔道:“大表哥將桃林溫泉描述得如此迷人,到時候可別忘了送我兩筐桃子!”

  聶珩笑道:“當然沒問題,你姐姐還叫我種些櫻桃樹呢,待房子蓋好了,再栽幾株竹子,長了竹筍,也送兩筐給你!”

  文怡一邊笑著,一邊觀察他的神情,覺得他眉間郁色淡了許多,稍稍放下了心,便又向他介紹山下莊子特產的魚干醬,還有山上的景致。表兄妹倆一路閑談,施施然下了山。

  回到小院,文怡先去看了祖母,見她的精神已經恢復了許多,便把方才還地契的事告訴了她,又說起田地林地的布置。當盧老夫人聽說聶珩沒顧上自家的活,先替她們整了地,便嘆道:“聶家的教養還過得去,只可惜與人結親時太粗心了。”

  這話幾乎就是在諷刺秦氏教養不好了。文怡不敢搭話,便扯開了話題:“紫櫻怎麼不在?張嬸好象也不在外頭。祖母在屋里,難道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盧老夫人不在意地道:“紫櫻往莊上張羅晚飯要吃的菜去了,張嬸在我剛醒來時還在,沒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張叔也不在,興許是兩口子說話去了吧。方才房東來過一趟,陪我說了幾句話,倒還有點意思。我瞧這個媳婦子,不像是尋常農婦,言辭禮數都帶著大家氣象,但瞧她氣度,又不象是尊貴人,大概是哪里的大戶內宅里侍候的婢女,嫁給了外頭的平民。可惜也是個沒福的,年紀輕輕就……”說到這里,她想起自身,嘆了口氣。

  文怡小聲問:“可是一個穿靛藍衫子、水色下裙,挽著光光的髻,只插了一支素銀簪子的婦人?方才回來時,孫女兒瞧見她往莊子里的方向去了,想必是才跟祖母說過話來。”

  盧老夫人點點頭,文怡便道:“難為她有心,中午還送了新鮮果子和玉米來,只是我們家萬沒有放著主人不管,僕婦徑自出門的道理。紫櫻領了差事,倒還罷了,張嬸是怎麼了?院里除了祖母就沒別人了,倘若來的不是安份良民,可怎麼好?!”

  盧老夫人嘆道:“罷了,不過多忍兩天,到底是幾十年的老人,你就當給老張一點面子吧。”

  文怡心知這就是祖母先前說的,關於新田產的管理辦法了,她低聲問:“祖母,真要留張叔張嬸下來麼?張叔太老實了,未必干得來的,他又處處讓著張嬸,萬一有什麼不妥……”不是她多心,這一處產業,關系到六房將來的生計,她當然要慎之又慎。

  “有聶家人看著呢,他們兩口子能出什麼亂子?!”盧老夫人不以為然,“老張再老實,規矩是不會錯的,你當他會糊塗到任由老婆支使麼?!”

  文怡實在沒什麼信心,但祖母已經決定了,她只好聽從。

  到了第二日,聶家派了管家來,將這些天在顧家的地上做的先期準備工作都報給了盧老夫人,又在種植莊稼的種類與田地經營方面提出了幾樣建議。盧老夫人賞了他一個大封,將人打發走了,便讓紫櫻出去守院門,只留下文怡在屋中,召了張叔張嬸進來。

  張叔聽完盧老夫人的話,已經整個人呆住了。張嬸卻立刻跪下哭求道:“老夫人開恩啊!小的夫妻對老夫人和小姐忠心耿耿,您可不能聽了紫櫻那小蹄子胡說,就把小的夫妻趕走呀?!”

  文怡眉頭一皺,斥道:“這跟紫櫻有什麼關系?!祖母命張叔為管事,管理此處田產,難道不是好事麼?你哭什麼?!”

  張嬸只是一味哭著,求盧老夫人開恩。她才來了這里一天,就知道這是個窮山村,怎能跟顧莊的繁華相比?!升管事?說得好聽罷了!她寧可在顧莊當一輩子廚娘,也強似在這窮地方苦熬!

  盧老夫人聽得厭煩,也不理她,只是問張叔:“你可願意?此事關系重大,非親信不可相托,除了你,我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當然,你若真有難處,我也……”

  “小的願意!”張叔立刻反應過來,樂滋滋地跪下磕頭謝恩。

  張嬸卻尖叫著拉住他,對盧老夫人道:“老夫人,他是魔怔了,糊塗了,您別聽他的,他這麼笨,哪里做得來這個差事……”

  “住口!”張叔大聲喝住妻子,罵道,“胡說什麼?!你才魔怔了呢!”

  張嬸驚呆了,丈夫居然喝斥她……一向不敢違背她的丈夫……居然罵她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28 PM

第三十五章 和樂融融


  張叔出人意料地態度不但令張嬸驚愕,連文怡也覺得十分意外。她心中一動,轉頭望向祖母,只見盧老夫人一派平靜地端坐在上,神情毫無訝異之色。

  張嬸雖然被丈夫罵得愣住,到底是慣了占上風的,很快就反應過來,咬牙切齒地拽住他罵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對我說這樣的話?!”

  張叔也習慣了被老婆壓在頭上,聽到她這麼說,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文怡見狀,心道“不好”,盧老夫人便眉頭一皺,斥道:“放肆!你當這里是什麼地方?!幾十歲的人了,連規矩都忘了,可見是我平時對你們太過縱容,以至於家里的奴婢行事都沒了分寸!”

  張嬸這才醒悟過來,這里不是他們夫妻倆住的房間,而是在主人跟前。她雖然喜歡倚老賣老欺負年輕丫頭小子們,但畢竟是世代執役的人家出生,知道即使六房再落魄,盧老夫人與九小姐也依然是她主人。當著主人的面教訓丈夫,本就是沒規矩的事,更何況丈夫剛剛領了老夫人的命令,她就當著主人的面公然喝令丈夫違令,簡直就是明晃晃地跟主人作對了!她真是糊塗了,就算再心急,也不能亂來呀!

  她眼珠子轉了幾轉,賠笑道:“老夫人莫氣,小的也是一時心急……小的男人性子老實,若是您讓他趕個車、送個信、采買點燈油柴薪,他絕對會辦得妥妥當當的!可若叫他當管事……他實在不是那個材料呀!若是真叫他領命管了新田,被佃戶幫工騙了哄了,將地里的出產都白送了別人,還是小事,就怕他一時糊塗,把您好不容易買下的地都叫人哄了去,那時可怎麼辦呢?!”

  文怡微微冷笑,張叔再笨也不至於笨到這個地步,更何況地契在祖母手上,任憑張叔再怎麼糊塗,也不會被人騙了地去,若是他傻到這個境界,那不僅僅是當管事,只怕連日常聽差的活都干不了了!

  她悄悄打量張叔,從他表情上就能看出,他是沒法忍受妻子的這番污蔑的,連連跺腳道:“你胡說些什麼呀?!我有那麼蠢麼?!”眼睛情不自禁地瞄向盧老夫人,滿眼都是惶恐。

  盧老夫人淡淡一笑:“張家的,你說得太過了。老張雖然老實了些,辦差卻是從未出過差錯的。他雖不機靈,可管田產的人,太過機靈就免不了要使壞!每年的出產被管事的克扣上一成到四五成不等,我喝西北風去?!我們六房不象人家那樣家大業大,經不起折騰,手下的管事還是要老實些的好。”

  “是、是,老夫人英明!您說得正是道理!小的一定會老實做事的,絕不會昧了主人的銀子!”張叔見盧老夫人沒有改主意的意思,滿面喜色,再次下跪磕頭,無論老婆怎麼拽他、暗地里掐他、腳下踩他,都沒理會,急得張嬸暗地里跺腳不已,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您再想想……不是小的謙虛,實在是……”

  盧老夫人仿佛沒看見張嬸的動作似的,微笑著叫了張叔起身,又鼓勵了一番,再敲打幾句,末了揮揮手:“下去吧,好生勸勸你媳婦,即便主人行事再寬厚,她在主人跟前也要記得規矩才是。如今在我跟前還好,若是改日在別房的主人跟前,也是這麼著,我可是保她不住的。”

  張叔低頭應了是,大力扯過老婆,便退出去了。

  文怡忙走到祖母身邊問:“張叔真能降服張嬸麼?就怕他心軟……”盧老夫人擺擺手:“他再老實,也是個養家糊口的男人。他不應這個差事,就只能繼續做車夫,偶爾幫他媳婦搬搬抬抬、砍柴燒火,不過是個雜工罷了,他又沒有兒女,等將來老了,做不得活了,和老婆一起搬到族里給老僕們開的善堂中,不過僅能得個溫飽罷了。但應了這個差事,他便是管事,哪怕管的產業離顧莊再遠,回到顧莊也是跟別家管事平起平坐的體面人,更何況他是我們六房幾年來頭一位管事,將來老了,得的賞錢和養老錢跟尋常僕役也不可同日而語。他都快四十歲了,錯過這一回,說不定就再無向上爬的機會,他又不是傻子,怎會不應?!”

  文怡不好意思地道:“還是祖母看人看得準,我見張叔一向聽張嬸的話,只道他是個懦弱性子,必不敢有違張嬸意願的,卻不知他心里還算拎得清,知道好歹。”

  盧老夫人道:“你是因為在夢里見到他們夫妻棄主另投,所以心里便存了偏見。其實他還是忠心的,不然當初遣散家奴時,我就不會只留他一個了。”她嘆了口氣,“如今就算是家生子,也未必都靠得住,他們沒有見識,目光短淺,為了一點好處就賣主,卻不知道賣主的奴僕在他人眼中就跟豬狗一般,想要再投身富貴人家為僕,是想都不要想了。當初你父親沒了,家里下人都人心惶惶的,我怕他們鬧出點事來,便把其中不安份四處鉆營的都趕出去了,幾個比較老實又侍候多年的,都發給細軟,讓他們自謀生路去。唯有老張,是你祖父用過的老管家的獨子,老管家殉了你祖父,我又怎能把他兒子趕出去?何況老張性子太過老實,才干也平平,到了別家也只能做粗活,光是看他老子面上,我也要留他下來。盼著他有多能干,是妄想,頂多只能守成罷了,但他不會賣主。哪怕他象你夢里一般,真投了別家,也不會害你。”

  文怡低頭受教,看來她還有很多事要學習呢。因為心中總記著張叔張嬸背棄她另投了長房,她就存了一有機會便將人攆走的意思。平日里若不是沒人使喚,也不會處處容忍他們夫妻。但仔細想來,張叔不論是在前世還是今生,除了投向長房外,就沒有做過傷害她的事了,投向長房也多半是聽了張嬸的話的緣故。若她有法子讓張叔對六房一直忠心耿耿,豈不是比將人攆走更好?畢竟是在六房侍候多年的老人,攆了另尋他人,還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忠心的呢!

  想到這里,她便笑道:“果然是孫女兒想差了。張叔還是很可靠的,孫女只怕他耳根子軟,被張嬸勸上兩天,又改主意了。”可惜可惜,張叔為什麼會娶這麼一個老婆呢?這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就被自己嚇了一跳,臉紅了紅,心里念了句“阿彌陀佛”。

  盧老夫人見她臉紅,以為她是為了自己的話感到羞愧,便笑道:“老張還沒這麼糊塗。張家的多半是見此地不如顧莊繁華,又離顧莊太遠,日子必然清苦,方才不願老張領差事罷了。但她以往勸老張,是為了他好,如今卻讓人覺得她在自打嘴巴。傻子才會放著管事不做,安心當個車夫兼雜工呢!老張的老子就是咱們家的管家,到了他卻連個長隨都沒掙上,你當他真的甘心?!”

  想了想,文怡便會意地笑了。過後她在院子里遇上張嬸,卻是臉上紅了一大塊,隱隱透著三個指印,腳上也有些跛,便知道對方多半是挨了打。想了想,她便回房取了一瓶備下的藥油來,遞給張嬸道:“拿去擦吧,往後別再犯糊塗了,張叔知道上進,不是好事麼?如今你也是管事的娘子了,豈不是比做個廚娘體面?”

  張嬸嘴里不知嘟囔些什麼,沒好氣地一把接過了藥油,張叔在門外看見,便喝道:“小姐跟你說話呢?!你懂不懂規矩?!”張嬸抖了抖,乖乖向文怡行禮道了謝,便灰溜溜地回房去了。文怡看得目瞪口呆,但張叔難得夫綱大振,也是件好事,她只好干笑著回屋去了。

  張叔當天就走馬上任,找聶家的管事商量種麥的事了。文怡知道他是個外行,又是頭一回當管事,就怕他會把差事辦砸了,便三番五次地私下勸他多向聶家人請教。張叔興奮之余,也知道自己有許多不足之處,老老實實地答應了,在聶家管事面前十分謙遜,人家也樂得教他幫他。就這樣,麥種沒過兩天就依次送到,連播種的人手,聶家也一並解決了。張叔帶著雇工們,在山下的田地忙活了整整三天,方才將秋麥種好,接下來便開始整理山邊與山上零星分散的土地,聶家管事建議他們,趁著入秋不久,趕在隆冬季節到來之前,補種一茬瓜菜,也好在年下添一份入息。

  文怡自然知道這多半是大表哥的建議,心下感激,知道他就在莊上一處大院子落腳,便想辦法張羅些新鮮瓜菜,親手做了送過去,請他品嘗。

  當然,盧老夫人必然是頭一份的,她吃著孫女做的菜,心下也十分訝異,忍不住問:“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廚活的?難不成也是在夢里?!”

  顧氏一族的閨學教廚只是教些皮毛罷了,只要顧家女兒能在婆家做出幾道小菜來,便足夠了,誰也不認為她們需要長年下廚。文怡的廚藝是在出家後才正經練起來的,自然不能實話實說,只好道:“就是在夢里,再來便是看紫櫻、張嬸他們做飯菜時如何行事,心里暗暗記住了,慢慢學起來的。其實孫女兒只會幾個小菜,也不知道好不好,祖母可別笑話。”

  盧氏笑道:“這便很好了,你才多大?竟比你幾個姑姑和姐姐都強!”心下暗嘆,從前居然沒發現孫女兒如此聰明,若是早早留意,說不定還能多教些東西,如今卻是她耽誤了孩子!看來應該多讓孩子歷練歷練才好。

  文怡不知道祖母心里轉的是什麼念頭,只瞥了桌上的幾樣素菜一眼,小聲道:“孫女兒只會做素的呢,實在不敢做肉食……祖母別生氣……”

  盧老夫人卻毫不在意,一邊品嘗著孫女兒的孝敬,一邊在心里盤算,該如何教導她。

  文怡見祖母和表哥都吃得開心,心里歡喜,見張嬸忙著在莊上尋找長期駐守要住的房子,紫櫻又有家人來探望,便索性接過了祖母的三餐。她在前世習慣了行事謙和,哪怕是對著農戶也不忘以禮相待,她自己不覺得有什麼,在村民眼中,卻十分了不得。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居然待他們如此客氣,真是難得的好姑娘!不愧是名門望族的女兒!跟他們小門小戶的就是不能比!

  結果眾人待文怡越發尊重了,說話行事卻又添了幾分親切。文怡有什麼不懂的,莊上不論男女老幼,都樂意教她,還有幾個農婦知道她愛吃小魚干做的醬,特地跑來告訴她怎麼做。她去田間巡視時,也有老農告訴她,該如何照管田間的莊稼,什麼時候澆水,什麼時候除蟲,莊稼生了病要怎麼治,種的瓜菜要怎樣才能長得好……林林總總,不但文怡聽得用心,連張叔也得益良多。

  在幾位老農的教導和提醒下,文怡向聶珩提了建議,那塊緩坡上的薄地,最好是種紅薯等物,產量高,又不怕旱,侍候起來也容易。聶珩笑哈哈地答應了,立刻便命人去買薯苗。

  文怡不大放心,怕自己的建議會害得大表哥血本無歸,一連請教了幾位有經驗的農戶,都說紅薯好種,莊上有幾戶人家都種了,她才略放下心來。

  秋分前後,正是秋季農忙時節。莊上、山上忙得熱火朝天,連清冷的山風也無法讓人身上涼快些。文怡翻出一身舊衣裳穿上,向祖母稟報過,便到山上看著張叔指揮雇工翻整菜地,偶爾提醒幾句,免得張叔一時忘了老人家叮囑的話,犯了錯。

  她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整齊的農田,再望望山上已經整理好預備種樹的空地,心里由衷地升起濃濃的喜悅,仿佛已經看到了田地豐收時的情形。

  數十丈外的高坡上,柳東行手扶著粗大的樹干,翹首向文怡望來,默默無語。

  羅明敏懶懶地靠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山石上怪笑道:“同病相憐呀!這麼有緣份,你又這麼上心,怎的不過去跟人說幾句話?年紀雖小了點兒,也不過是多等幾年,難得說話行事脾氣都與你相投不是?”

  柳東行沒好氣地回頭瞥了他一眼,便再望回去,沉聲道:“我只是驚訝,她不但不埋怨,還歡歡喜喜地忙活著,想要振興家業。我想知道……她以後會做些什麼……我會一直看著她的,看著她……會活成什麼樣子……”



第三十六章 雇工風波

秋耕的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連菜籽和瓜籽都送到了,立刻就可以下種。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出了一點小麻煩。

  文怡站在祖母身邊,聽著張叔的回報,便覺得有些頭痛。

  這時已經過了秋分,眼看著沒兩天就是中秋節了。中秋佳節,正是家人團圓的時候。因本地農戶都有自家田地要看顧,農忙時節找不到人手,因此顧聶兩家的地都是雇傭太平山周邊其他村莊的閑散人員來耕作的,最遠的甚至是從太平山東面過來。如今要過節了,他們都紛紛要求回家過節去,一來一回,至少要兩三天功夫,萬一他們回家後有事耽擱了,或是跑去忙活自家村子的農活,遲上十來天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瓜菜種子都已送到,如果不及早種下,就怕會誤了農時。

  當初在此地買田時,文怡想著可以雇傭本村人手,就算遇上年節,也不過是歇上一天半天的,問題不大,因此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偏偏又沒有攔著不讓人回家團圓的道理。

  她為難地望向祖母,有些慚愧:“孫女兒想得不夠周到,以致出了這種紕漏……”

  盧老夫人擺擺手,問張叔:“聶家的人怎麼說?人手都是他家雇來的,當初也沒想到麼?”其實她也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畢竟她原先管的兩個陪嫁莊子都有足夠的佃農,用不著從外頭雇人。只是孫女兒不只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聶珩聰明,幾乎算無遺策,如今出了這種事,她便忍不住質疑一聲。

  張叔小聲道:“小的問過聶家的葉管事了,他說這些人因為家無田產,一向是慣了替人幫工的,每年中秋前後,因是農忙,也不是沒試過在外頭過節。早在雇人的時候,聶家少爺就提醒過他,因此他早就讓負責引介的中人跟那些雇工說好了,中秋那天多發三成工錢,讓他們盡早將活趕完。沒成想事到臨頭,那些人又變卦了。葉管家正尋中人說話,聽他的口風,大概再加點工錢……就沒事了……”

  盧老夫人一聽,臉色便沉了下來。文怡知道祖母最恨這種不講信用的事,忙道:“大表哥想必也沒料到那些人會這麼做。如今我們家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又沒時間再去找人,因此那些雇工才會有恃無恐了。我去跟大表哥商量一下吧?他一定會有法子的。”

  盧老夫人冷哼道:“就算他有法子,我也不能再留這樣的雇工了!這回讓他們如了意,過兩天又鬧起來,我竟不是雇人手,卻是雇了一幫祖宗呢!”頓了頓,她語氣放緩了些,轉向孫女道:“你年紀小,經歷得少,不知道這世上人心險惡!那些人是見我們從外地來,又是女眷,打定主意想訛我們呢!休要姑息!”

  文怡低頭應了是,但心里又在發愁。不留下這些雇工,又哪里來的人手種菜?種子都買來的,總不能丟著不管吧?

  張叔還在等候主人下令,盧老夫人便吩咐他道:“你去跟聶家人說,隨他們留多少人下來,我們這邊是一個也不要了,給他們結工錢!算好了帳就來報我,我立時給銀子!”

  老太太明令發話,無論文怡有多為難,也只能閉嘴了。張叔立時便領了命令下去,傳到聶家人耳朵里時,聶珩側頭想了想,便淡淡地道:“就照老人家的吩咐吧,再換一個有口碑的中人,不拘多少工錢,盡快在三天內找夠二三十個人來,務必要把顧家的菜田都種上。”

  葉管事猶豫了一下,問:“少爺,那咱們家的活怎麼辦?咱們只需要清理干凈樹枝子雜草,挖好樹洞,再趁雨雪天氣到來前將房子蓋起來,就行了,用不著趕農時。就算讓人回去幾天,也不要緊的。”

  聶珩笑了笑:“咱們家既然不用趕農時,哪里找不到人來?留著這些人,就怕到了要緊的時候,他們又要鬧著講條件。顧老夫人的話有道理,不是我們兩家小氣,而是不能縱容這種貪心小人!”眼珠子一轉,微微翹了嘴角:“我想鬧事的雇工中,必定有帶頭的人,而且很有可能是新來不久的。不然他們做了這一行這麼多年,為何從未聽說過有這種事?你悄悄打聽一下,若是真有這麼個人,別驚動了他,盡管來告訴我,我會想法子對付。”

  葉管事心中一凜,忙領命下去了,找到雇工們,他就留了個心眼,一邊傳達主人的吩咐,一邊仔細打量為首的幾個漢子。

  有幾個人聽了葉管事的話,一下就慌了,為首一個三四十歲皮膚黝黑的男子忙上前拉著葉管事道:“葉大爺,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不過是想要回家過節罷了,怎的就忽然辭了我們?!”

  葉管事不緊不慢地道:“若你們只是討假回家過節,不論是顧家老太太,還是咱們家大少爺,都是仁慈心軟的主兒,斷沒有不肯的。可你們明明不是真心想回家過節,只不過是以此為借口,多要工錢!這就壞了規矩!當初明明說好了,契約也跟你們定過了,咱們家出手一向大方,每日的飯菜、住宿也不曾虧待了你們,你們問問自個兒,可對得起我們?!大爺們,你們架子太大了,咱們兩家侍候不起,請你們這就跟賬房結工錢,另謀高就去吧!”說罷甩甩袖子,便轉身走了。

  那黝黑漢子焦急地望向同伴們,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便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我早就說過了,不能做這種背信的事,如今丟了差事不說,連名聲都壞了!聶家是什麼來頭,鄉里鄉親的,誰不知道?!趕明兒他們家的人回城一說,還有誰會再雇咱們去干活?!”

  有人小聲嘀咕著:“您不就抱怨了兩句,也沒怎麼勸嘛……”

  那老漢當面狠啐他一口,道:“臭小子,當初是誰唆使陳老大來著?!其中就有你的份!如今吃了虧,你小子還要怪到我頭上不成?!”

  黝黑漢子忙上前道:“張爺爺,是我一時糊塗,連累了鄉親們。我這就去找聶家的大爺們,向他們賠罪。這個節就不回去過了,好歹把差事保住才好!”

  那張爺爺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當人家是什麼人?!隨你糊弄幾句就應了?人家早就看穿了你們的打算,無論你們說什麼好話,都不會再留人了!我要是你,就立刻把禍根兒捆了,押著去見聶家人,把實話說明白,再好生賠罪不遲!若是他家肯松口,哪怕是減些工錢,也要保住差事,若是人家怎麼也不肯松口,你也別跟人歪纏,趁早結了工錢,再給那個管家送點禮,別舍不得,好歹叫人家別把事兒到處嚷嚷,保住咱們的名聲。往後無論到誰家去,都不許再提加錢的話了!”

  黝黑漢子猶豫了,偷偷看了邊上的一個男子一眼:“張爺爺,劉兄弟……畢竟是咱們親戚,就跟自家人沒兩樣了……”

  “放屁!”張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他算你哪門子的親戚?!不過是你納了人家干妹子當小妾罷了,真當我們張家女兒是死的?!你丈人不管,張爺爺可不是吃干飯的!趕明兒就把你那小妾賣了,什麼阿兒物!騷狐貍一個!”

  當了這麼多人的面,被妻子族中的長輩罵成這樣,黝黑漢子不由得一陣尷尬,偷偷瞧了周圍人一眼,見眾人雖沒說話,但瞧神情都是贊同的,只好無奈地暗暗嘆息一聲。

  自家小妾模樣好不說,還溫柔體貼至極,更兼有內秀,又一心撲在他身上,時不時燒個好菜,縫件衣裳什麼的,極得他歡心,哪象他那老婆,五大三粗的,不但長得難看,還不會生養。可惜了,小妾再好,也耐不住有個惹事的大舅子,原先還以為他真是個能干人呢,沒想到幾天功夫就闖了禍。還好小妾剛進門不久,還未懷孕,日後還是另找一個知根知底又好生養的姑娘納進門吧。

  他這邊正要答應,那邊廂,正主兒不樂意了:“大家要捆我,我沒二話,只是為鄉親們可惜!多好的機會,被人家嚇幾句,就自個兒先當了縮頭烏龜!怪不得鄉親們做牛做馬一輩子,也發不了達!就是因為有人膽子小,處處攔在頭里!”

  張爺爺睨他一眼:“劉老八,你是什麼貨色,自個兒心里清楚!你不過來了個把月,做活時躲得老遠,分錢時卻跑在頭里,大家伙都有眼睛,沒那麼容易被你糊弄住!你休想在這里挑撥離間!”

  那“劉老八”哂道:“張大爺,您老了,連最簡單的道理都沒弄明白。如今就算那聶家不忙著蓋房子,顧家的菜地卻是不等人的!前後才幾天功夫?他們上哪兒找人去?到頭來還不是要求咱們?!誰家過中秋不回家團圓?!他們家刻薄才不肯放人!還威脅著要是咱們回家過節,就要辭了我們!要我說,大家就該一起去找他家討個說法才是!他家只有老寡婦和小孫女兩個,只要嚇她們一嚇,她們就再不敢說話了,興許還會多給咱們算銀子……”

  不等他把話說完,張爺爺一掄鋤頭就要砸向他,他慌忙躲開,眾人嚇了一跳,忙上前阻攔。張爺爺被人攔著,嘴里還不忘罵道:“不得好死的黑心王八羔子!真要照你說的做了,明兒這方圓五百里,就沒了我們老少爺們兒的活路了!難道叫我們上山當土匪去?!連家里女人孩子都要遭殃!誰家養出你這麼個斷子絕孫的王八崽子?!”

  黝黑漢子沖那“劉老八”喝道:“你還不快滾?!看在你妹子份上,我不捆你見官,你快回去帶了你妹子走吧,往後再不要讓我們見到你!”

  “劉老八”恨恨地呸了一聲,轉身迅速溜了。其他人想去攔著,都沒攔住,便有人回頭向黝黑漢子抱怨:“陳老大,你怎麼放他跑了?!張爺爺說了,讓我們捆了他去見聶家人的!”

  陳老大自知理虧,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張爺爺是不是扭傷了腰?我扶您到邊上坐下歇一歇吧?回頭我就去領工錢,再跟管家說些好話,請他不要把事傳出去……”

  張爺爺啐他一口,罵道:“你當你張爺爺是紙糊的?!哪個扭傷了?!工錢用不著你去領!小二子,你去!你一向最會說話,給管家賠個禮,就說我已經教訓過你大哥了,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請他大人有大量,往後再有活,咱們立時趕到,就算不吃不睡,也會幫他做好!”

  陳老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著周圍眾人的臉色,心里說不出的後悔。

  雇工們紛紛攘攘的,一時沒留意到,離他們不遠的田垅處,有個少年正扒在土堆後偷聽他們的話。那少年見“劉老八”逃了,暗暗記下了他逃走的方向,便悄悄退後,迅速躥進了山林中,一路攀爬上高坡,跳下山石,沿著崎嶇的山間小路拐了幾個彎,便來到一處小山谷中。柳東行與羅明敏各背著一只竹簍,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了。

  聽完少年的回報,羅明敏冷笑道:“當初剿滅山匪時,我就發覺少了他,原想著他一個人成不了氣候,沒想到他志氣不小,官兵剿滅了他的同伙,他就打算自個兒再拉一幫來!”

  柳東行哼了一聲:“誰叫你不謹慎,叫他尋得破綻逃走了?!”又瞥向少年:“你如今知道他是什麼人了吧?看你日後還當不當他是好人!”

  少年慚愧得面紅耳赤:“尋文再不會被他哄騙了!”頓了頓,“柳少爺,這事兒怎麼辦呢?雇工們都走了,聶家……還有顧家,就沒人使喚了呀?!”

  羅明敏摸摸頭,看向友人:“說得也是,不管怎樣,聶珩跟我也算是朋友。”柳東行默了默,嘴角彎了彎:“可不是麼?咱們可不能放著不管,若不是當初不慎放走了劉重八,如今他家就沒這事兒了……”

  文怡為雇工的事煩了兩天,又遇上了另一個麻煩。張叔悄悄告訴她,先前聶珩命人去買紅薯苗,卻只買到很少,還是花了高價的。因為紅薯一向是春耕秋收,除了賣掉一些,大多數人家都會將紅薯留著做種,或是預備明年青黃不接時當糧食吃,市面上幾乎沒什麼薯苗出售。

  文怡心中惶恐,忙再去向老農請教。那老農以為她不相信自己,一時激動:“真的!能種!西南坡,沒風!暖和!隨便種就能長!”

  文怡沒聽明白,旁邊一個漢子笑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聶家的土坡是西南面,冷風吹不到,那里又靠近溫泉,秋天不結霜,冬天里也比別處暖和,可以種紅薯。雖比不得春天種的出產多,但也能收不少。家里沒糧的時候,那個能頂好久呢!如果長不好,就拿去喂豬。”

  文怡這才明白了,不由得一陣為難。如果紅薯真能長起來還罷了,要是長不起來,聶家哪里有許多豬去喂?!

  她垂頭喪氣地返回莊中,正打算去向大表哥賠罪,反正只買到一部分薯苗,趁著沒虧太多錢,還是另找能種的莊稼吧。

  才走到聶家賃的農家院子門外,她就看到一個少年人正跟聶家的葉管事說話,葉管事臉上滿是喜色。那少年無意中一回頭,她就認出來了,那正是上回劫自己的三個山民之一,記得還當過大表哥的書童。

  她一走近,那少年就發現了,忙向她行禮問安。她點點頭,叫了他起來,又望向葉管事,以目相詢。葉管事樂呵呵地道:“表小姐,尋文家里就住山上,他全村足有三四十個閑人,可以過來幫工呢!工錢只要先前的七成!”

  文怡吃了一驚,心下先是一喜,繼而開始猶豫。這個尋文,說是山民,到底是當過劫匪的,不知他村子里的人可靠不可靠……

  她臉上一露出猶豫之色,尋文就急了,忙道:“顧小姐,我們真的能做好的!您不是正發愁沒處尋紅薯苗麼?我們村里就有!好些叔叔伯伯都會侍弄這個呢!”

  文怡聽了,不但沒覺得歡喜,反而警惕起來:“你怎麼知道?!”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30 PM

第三十七章 中秋日近

  尋文一愣,方才醒悟到自己說漏了嘴,支支唔唔的,眼見文怡眼中懷疑之色越來越濃,他一時急中生智,便脫口而出:“村里出產少,因怕年關難過,小的一直在附近替同村的人尋活計呢!那日在外頭無意中聽說聶家使人買紅薯苗,小的好歹在聶家做過幾年工,就記住了,正想著回來問問村里人,看能不能勻些出來。如果需要侍弄的人手,咱村多的是!”

  文怡半信半疑:“是麼?”

  “是!是!”尋文越想越覺得這個理由好,偷偷看了葉管事一眼,咧嘴笑道,“其實……咱們村的紅薯不過是收著慢慢吃的,也賣不了什麼好價錢,明年春天要種的糧食種子還沒下文呢,若是少爺和顧小姐願意買下,咱們村里也能得一筆錢不是?”

  這話倒還有些道理。文怡已經信了他六分,但想到他當過劫匪,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雇他村里的人來做活。當初做劫匪的人,另兩個不就是尋文的同村伙伴麼?他村里這樣的“伙伴”到底有多少個?想來幫忙做工的,該不會也有這樣的“伙伴”吧?按她的本意,若他是有心改過,他村里的人又是老實本份的,她也樂得拉扯他們一把,也是件行善之事。就怕他們是生了壞心,在做活的時候鬧出點事來,她在錢財上吃虧事小,萬一驚嚇了祖母,可怎生是好?

  正猶豫間,尋文忽然向院門方向跪了下來,磕頭行禮:“尋文見過少爺。少爺大安!”卻是聶珩出來了。

  文怡轉頭望過去,向他行了個禮。聶珩回了禮,低頭看著尋文,嘆了口氣:“起來吧,你已經有了新主人,就不該再叫我少爺了。羅兄脾氣雖好,在主僕名分上卻是不容你亂來的。”

  尋文眼圈一紅:“少爺……小的……”話未說完,眼淚就要往下掉。

  聶珩神情也有些黯然,溫言安撫道:“虧你在我身邊侍候了這麼久,還是這般愣頭愣腦的。你不是說,你們認得一位大夫,時常在幾個村子里行醫的麼?你母親病重,怎的不去找他,反而相信你那個所謂同村朋友帶來的‘神醫’?!若不是他開口就要高價藥費,我給你的五兩銀子足夠治好你母親的病了。你就這麼被人誆了去,遇到難事,也不來找我。若你跟我提一聲,早就拆穿那所謂‘神醫’的真面目了!”

  尋文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小的……一時心急……是小的糊塗,辜負了少爺的教導……”

  聶珩嘆道:“罷了,你如今投了新主,也是你的緣法,好好聽羅少爺的吩咐,遇事多思考,不要再傻乎乎的闖禍了。”

  尋文乖乖應了是。聶珩又面露微笑,和氣地說:“你今兒過來,解決了我的一個大難題,我心里承你的情。葉叔,你回頭跟賬房的人說一聲,工錢就按先前那個價給,三天一結,也好讓他們早日得了銀子買糧回家。尋文,你也跟你那些叔叔伯伯們打聲招呼,做事勤快些,早日把活干完,你們也好尋別的差事。”

  葉管事應了,尋文滿面驚喜地給聶珩磕頭,磕完了又給葉管事磕,葉管事忙忙推卻,他又轉頭去向文怡磕。文怡不好意思地側過半個身子,看了聶珩一眼。聶珩微笑著向她點點頭,她便沒再吭聲了。

  等尋文離開,她才向聶珩求問。聶珩道:“他在我身邊數年,是什麼樣的性子,我心里有數。一時糊塗是有的,一但反省過來,就不會再犯了。上回他是受了別人的調唆,才犯下大錯。那個惡人是山匪同伙,早年就離開了曹家村,那一次是回村拉人的,事後逃回山匪寨中,與其他匪徒一起被官兵剿滅了,今後再不能作惡。尋文既然知錯,他們村子受山匪連累,這幾年沒少遭人白眼,過得頗為艱難。如今山匪既滅,也該給他們尋個出路,省得再被逼到絕境,鋌而走險。”

  文怡聽得心下信服,慚愧地道:“是我想岔了,明知道那是可憐人,卻總是顧前顧後,不敢出手相助,實在是……”

  聶珩聽得好笑:“人之常情而已,表妹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我不是認識了尋文幾年,只怕也是顧慮多多呢!”頓了頓,又道:“那紅薯的事,你也別放在心上,雖說季節不對,未必能有出產,但這種東西種了可以肥地。那一片山坡土質本就有所欠缺,先養上一年半載的,日後無論種什麼莊稼都好說。”

  文怡恍然大悟,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她怎麼就糊塗了呢?以大表哥的聰明,怎麼可能會僅僅因為她一個小丫頭的話,就將那麼一大片田產隨便料理了?那里的地的確太薄,但若種些可以肥地的作物,不管收成如何,能將地養肥了,日後就不愁沒出產了。

  雇工與紅薯苗兩個難題就這樣一並解決了,不用等到第二日早上,尋文當天就帶了十來個曹家村村民過來,都是正當壯年的,雖然在農事上不如本村的人經驗老到,但勝在聽話,別人叫他們怎麼做,他們就怎麼做,在吃喝方面也不講究,每天做完了活,領了晚飯就回山上的家去了,第二天天才亮又出現在顧家的田間地頭或是聶家的築房工地上,顧聶兩家連給他們準備住宿的地方都省了。而且他們的工作又快又好,照這樣的速度算來,不到三天功夫,顧家的菜地就能全都種好了,再過上十來日,聶家的房子也可以開始築墻了。

  文怡放下心頭大石,心情也輕松許多,每日遠遠地看他們種地,回來告訴祖母時,臉上都止不住笑意。

  盧老夫人倒是淡淡的,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還道:“這曹家村的人既然老實肯干,就叫老張去問他們,看誰願意給咱們家做長工。咱們家五百畝地,二百畝麥子,二百五十畝果林,還有五十畝菜地,算來怎麼也得四十多人手才能料理得過來。這西山村若有人願意幫工,自然最好不過,不然就只能在曹家村找了。他們住得近,看顧起來也方便。至於工錢,看平陰縣內都是什麼樣的行情,咱們按二三等的算,也不算虧待他們了。”

  文怡猶豫了一下:“祖母,咱們不把地佃出去了?若是佃出去,倒省好些功夫。”

  盧老夫人搖搖頭:“佃出去了,咱們當主家的,就不僅僅是年下收租子這麼簡單了,好多事要管呢。咱們家老的老,小的小,哪有功夫理那些?只雇長工,叫你張叔看仔細了,有聶家的人幫著照管,出不了什麼事。”

  文怡應了,頓了頓,又小心地問她:“祖母……後日就是十五了,您……不打算回顧莊過節麼?”

  盧老夫人聞言沉默下來。文怡立刻便後悔了。這些天忙著新田秋耕的事,她一時沒想起來,就算想起來了,也有幾分逃避的意思,眼下卻再不能不問了。六房祖孫從沒有在顧莊以外的地方過過中秋節,按照往年舊例,族里很有可能還要祭祀祖先,少了六房,閑話就難聽了。她雖然更喜歡在西山莊子過忙碌卻快樂的日子,卻不能叫祖母再為了她而受人指摘。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問:“你是不是更喜歡留在這里過節?”

  文怡沉默著沒吭聲。

  盧老夫人卻心知肚明,嘆道:“罷了,回去了也是咱們祖孫倆單過,賞月、吃月餅,在哪兒不是一樣?出門前我已經問過了,今年沒打算祭祀祖宗,不過是各房分分月餅,就各自在家里過了。你九叔還打算拖家帶口進平陽城過節看花燈去呢,連房子都借好了。咱們不回去,也沒什麼要緊,明日我就打發你十五叔的兩個家人回去送信,咱們祖孫倆就留下來過節吧。只是,倘若聶家的人來接你進城,你可不能丟下祖母陪他們去!”

  文怡立刻轉了喜歡:“哪兒能呀?!孫女兒自然是陪祖母過了!”她頓時坐不住了,歡歡喜喜地出去找紫櫻,商量要置辦的果品月餅等物。

  盧老夫人看著孫女兒的背影,心里卻有些發愁:家里人手著實太少了,就算銀錢再怎麼不湊手,好歹也該添幾個女侍,畢竟顧氏是名門望族,在地方上久享盛名的,孫女兒身邊卻只有一個借來的丫環服侍,有時甚至還要親自下廚,哪里象是個千金小姐的模樣?!如今在這鄉下小地方,沒有熟人看見還罷了,若是消息傳了出去,豈不叫人說閑話?就算別人不說閑話,聶家的人也要說的。她跟聶家小子相處得還好,但對他父母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忍受的,若是讓聶家昌尋得機會指責她虧待了文怡,叫她如何能忍?!

  且不說盧老夫人如何為家中添奴婢之事煩惱,也不說文怡如何與紫櫻想盡辦法在莊上置辦各色新鮮瓜果月餅糕點,到了十四這一天,聶珩受父母相召,起身回家過節去了,半日後又遣了人送來自家打的月餅。盧老夫人見那家丁趕路趕得一身汗,有些挑剔地道:“你都到什麼地方去了?怎的頭上還有紙錢?真真晦氣!”

  那家丁聞言伸手往頭上一摸,果然摸下個紙錢來,嚇得又出了一頭汗:“小的該死……不,小的昏了頭了!路上偶然遇到了貴人出殯的儀仗,人人都要跪在路邊讓道,想是那時候不小心沾上的。”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是哪位貴人沒了?”文怡想了想,倒想起一件事來,小聲問:“難道是康王?”

  那家丁驚訝地道:“表小姐如何知道的?正是康王!先前也沒聽說怎麼的,忽然就沒了!康王世子扶靈進京,今日正好路過平陰縣城,小的一路過來,聽得人人都在說,好不晦氣,怎的偏在這時候?!”

  盧老夫人瞥了文怡一眼,文怡立時便住了嘴,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暄鬧聲,她忙走到門邊看,卻是一愣:“秦大嫂,您怎麼……”

  來的正是房東秦寡婦,她兩眼通紅,手里拽著大女兒云妮,往正屋門檻前一跪,道:“老夫人,小婦人求您一件事,請您答應了吧!”




第三十八章 秦家有兒

  盧老夫人十分意外,她這些天時常見到秦寡婦來請安,因其說話知趣,行事又比莊中的農婦文雅,她本來挺欣賞的,但如今秦寡婦忽然跑來說了這句話,她又覺得對方太過唐突。她瞥了孫女兒一眼,淡淡地道:“快請你秦嫂子進屋坐下說話吧,這樣待客實在是失禮!”

  她說的也不知道是指自家失禮還是秦寡婦失禮,文怡沒多想,忙去扶秦寡婦,結果對方硬是堅持跪在門前,哭道:“老夫人,小婦人知道自己莽撞,可小婦人實在是沒有法子了,若不是萬不得已,小婦人也不會開這個口!”頓了頓,她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大女兒,眼圈紅了紅,哽咽道:“小婦人打聽到了夫家親人的消息,想要帶著孩子前去投靠,可是……路途遙遠,小婦人實在拿不出足夠的路費……為了讓孩子能夠認祖歸宗,小婦人……想將大女兒賣到您家里……做丫頭也好,做雜工也行,她雖笨些,但老實肯干,無論是什麼活,都會干的,只要您給她飯吃,給她衣穿……”說到這里,已經淚如雨下。大女兒云妮雖只有十二三歲,已經是懂事的年紀了,聞言也顫抖著身體,喊一聲“娘”,卻死死咬著唇,沒說一句求母親別賣自己的話。

  文怡聽得大為驚異。秦寡婦時不時叫云妮來送點瓜菜果子,因此她祖孫二人與跟前侍候的家僕都認得。這小姑娘的確是老實勤快的性子,雖然不大機靈,但憨憨的很討人喜歡,長得不算十分漂亮,只是五官端正,臉圓圓的,膚色又白,是世人常說有“福相”的那種人,在廚藝上也很是出色,平日幫著母親操持家務、照顧弟弟,什麼活都干得來。這樣的女兒,又能干又乖巧又討人喜歡,秦寡婦怎麼就舍得賣她呢?!若是真的缺錢,還罷了,可她家明明還有房產,又是村長之妻的干女兒,看她家的情形,籌一筆路費,還不至於要賣女兒吧?!

  想到這里,文怡忍不住出聲:“你家不是還有房子?!你要帶兒子去投奔夫家親人,這房子想來也不會再住了,為何不賣掉房子換路費?!這房子少說也值上四五十兩銀子,可云妮的身價卻差遠了!如今在外頭,一個十歲到十四歲的小丫頭,長得好又有手藝的,身價錢也不過是十二兩銀子,若是在小地方,五兩都未必能賣上!”為了買丫頭的事,她前些天特地向聶家葉管事打聽過行情,因此十分清楚。

  秦寡婦欲言又止,這時從院外圍觀的人群時擠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文怡認得她是村長的孫女,名字好象是翠花。翠花擠進院子,不顧張嬸的阻攔,跑進正屋嚷道:“干姑姑,你等錢使,怎的不肯告訴我們實話?!若早知道你為了路費要賣云妮兒,我一定不讓哥哥要你的房子!”

  秦寡婦回頭低斥:“翠花,別說了!”“我不!我偏要說!”翠花倔強地一昂頭,瞪著文怡和盧老夫人道,“我爺爺和爹爹都說你們是好心的有錢人,那你們一定不能買云妮兒當丫頭!我干姑姑本來有房子,可是因為她要走了,用不著這房子了,我娘就跟她說,我哥哥快娶親了,家里沒錢給他蓋新房,要她把房子送給哥哥。干姑姑一口就答應了,我們家高興得要死,可我們都不知道,她沒了房子,就要賣云妮兒!”

  文怡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又望向秦寡婦:“你怎的不告訴他們實情?!”

  秦寡婦哽咽道:“小婦人當初帶著兩個孩子來此地落戶,蒙干娘收留,不但認小婦人為女,又替小婦人找人蓋房子,小婦人一家能在此地安然度日,都是干娘一家的恩惠。如今干娘的孫子有困難,小婦人既然能幫得上忙,又怎能不幫呢?!更何況,這房子即便能值上幾十兩銀子,又有誰會來買?村里的人家誰也拿不出這筆現錢來!那還不如送給干娘家,也算是報恩了……小婦人帶著孩子離了此地,怕是這輩子也不能再回來……”

  文怡聽得心中隱怒:“你既然打算一輩子都不回來了,為何要把女兒賣掉?!難道只有你的兒子是你夫家骨肉,你的女兒就不是了?!虧你狠得下這個心!”

  秦寡婦被她說得臉紅,低下頭去。云妮卻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替母親辯解:“大小姐,我娘不是這樣狠心的人……弟弟是男孩兒,將來是要繼承爹爹家業的,我是他的姐姐,不能叫他過一輩子窮日子,只要弟弟能有出息,我就算做牛做馬,也是心甘情願的……”

  不等文怡對她這番話有所反應,翠花已經恨鐵不成鋼地捶上去了:“你這個糊塗蟲!你娘偏心你弟弟,你怎麼也不知道喊聲疼?!做了丫頭,跟現在就不能比了,你不能照自己的心意說話、吃東西,還要到處給人磕頭!我爺爺說過,天下只有最狠心的爹娘,才會把兒女賣給別人做奴才!”

  云妮被她捶了幾下,疼得哭出聲來:“我娘不是壞人……我也盼著弟弟好……”

  盧老夫人聽得直皺眉,她注意的不是秦寡婦賣女,若秦家真的急著要錢,賣女兒也不是奇怪的事,橫豎自家不是薄待下人的,那秦云妮落到自己家,倒比賣到別家強,況且她最近正打算給孫女兒買丫頭,這秦云妮知根知底,人又勤快,比外頭買來的強多了。只是她聽這秦寡婦方才說的話,覺得有些不對,難道這秦寡婦的夫家竟是有來頭的不成?若是如此,對方未必能容忍女兒在別家為奴,將來秦寡婦找到了親人,終究是要把女兒接回去的,那她給孫女兒添的這個丫頭,就沒有意義了!

  想了想,她覺得還是要先確定秦寡婦是打算給女兒簽活契還是死契再說,死契的身價錢高些,但簽活契的話,這個丫頭就留不長了。

  她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孫女兒道:“你為了報恩,就把值錢的財產白送掉?!明明急等錢使,卻還是忍心為了兒子賣女兒?!難道女兒不是你的骨肉?你夫家認了兒子,就不認女兒了?!你也不怕見到他們理虧!要知道,云妮要是賣身到我家,即便將來你贖了她出去,她這輩子也洗不掉曾經與人為奴的污點了!”她猶豫了一下,覺得孫女兒似乎有別的想法,便決定先看看再說。

  秦寡婦聽了文怡的話,眼淚汪汪的,不舍地再看一眼女兒,顫聲道:“做丫頭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小婦人從前也給人做過丫頭……更何況……老夫人是好人,小姐也是好人,云妮兒在你們家做活,小婦人放心……”

  文怡想起祖母曾經說過,秦寡婦極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侍女出身,便知道對方是真的不在意女兒給人做丫頭了。她沉默地看了云妮一眼,不明白這小姑娘為什麼會無怨無恨,還為打算賣掉自己的母親說話。

  翠花看得著急,跺了跺腳,扭頭看看院外,忽然跑了出去,從人堆里抱出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跑回屋中放下,對他大聲道:“你看!你娘要賣了你姐姐呢!你怎麼不說話?!你不是最喜歡姐姐的麼?!”

  秦寡婦慌忙抱過兒子,驚道:“翠花,你要做什麼?!你會嚇到他的!”又去哄兒子。那男孩似乎受了點驚,小臉煞白煞白的,小鼻子一抽一抽,仿佛快要哭了。

  盧老夫人見了孩子的模樣,眉頭便一皺。她還是頭一回見這男孩,平時秦寡婦似乎護得他很緊,輕易不肯讓他見人。他長得不象母親,也不象姐姐,有一種弱弱的秀氣,瘦瘦小小的,似乎有些不足之癥,明明有四五歲大了,但連說話見禮都不會,只知道縮在母親懷里,方才那村長的孫女明明沒做什麼,他卻一副被嚇壞了的模樣。若是不知道他是秦寡婦之子,她還以為是哪家富戶的金孫呢!這般嬌慣,一點都不象是莊戶人家的孩子!

  但文怡此時卻嚇了一大跳!這孩子她也是頭一回見,那五官,那長相,雖然秀秀氣氣、瘦瘦弱弱的,但那眉眼怎麼跟前世殺她的那個兇手有幾分相像?!她再定睛細看,卻又覺得沒那麼象了。那兇手是方下巴,這孩子下巴卻尖尖的,眼睛也大,再看秦寡婦和云妮,母女倆都是圓臉,長得相似,難道這男孩肖父?!但文怡再細細一想,又覺得年紀對不上。前世她被殺時,已經過了二十三周歲的生日,看那男子的長相,似乎年紀尤在她之上,至少也是差不離的,可看這孩子的歲數,十三年後也不過是十七八的年紀,若說是他的父親,也不對,難道……是他的兄長一輩?!

  想到這里,文怡不由得咬了咬唇。若是跟兇手相關的人,她是絕不能收容秦云妮的!原本她就不能理解秦寡婦賣女的決定,如今更是硬下心腸,扭頭去對祖母道:“祖母,孫女兒覺得這房子不錯,張嬸不是總說在莊上找不到合適的房子麼?索性就買下來吧?按市價,這個地頭賣四十兩都貴了,咱們按五十兩給秦嫂子,若是有別人想要,就叫他出更高的價錢!”

  秦寡婦聽了想插話,文怡狠厲地瞪了一眼過去:“怎麼?你不想賣?!憑什麼?!沒主兒的房產官上還要收回去呢!還是說,你已經賣給別人了?!”

  秦寡婦忙道:“大小姐,你不能這樣啊,我都答應送人了……”

  文怡冷笑:“那就叫那人跟我說!怎麼?有了銀子,你還是想要賣女兒?你究竟是有多恨這個女兒,就算手里有錢,也仍舊要賣了她?!難道說,她不是你親生的?!怪不得,你只偏心兒子,卻不管女兒呢!”

  這話說得秦寡婦滿面哀痛,抱過兒女就大哭:“大小姐,你說話可得憑良心,我的骨肉怎會不疼?!實在是沒法子啊……”

  翠花不管她怎麼哭,便插嘴道:“大小姐,你是好人,就這麼辦!我哥哥知道了,也不會收這所房子的!”說罷回頭高聲嚷:“娘,你說是不是?!”

  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露出躲在後面的一個中年婦人來,聞言不大自然地干笑道:“當然!誰知道小姑要賣女兒呀?!小姑,你有難處,早該說呀?!一家人還不幫你麼?!”

  翠花興奮地回過頭來對秦寡婦道:“干姑姑,你聽到了吧?!咱們家不要你的房子了,大小姐要買你的屋子,你有了錢,就不要再賣云妮兒了!”

  秦寡婦滿臉是淚,不知該說什麼。文怡心情平靜了些,盡可能放柔了語氣,道:“你有了五十兩路費,就算去天邊也綽綽有余了,既然是干侄子要成親,你重重送他一份賀禮,想必也是沒問題的,人家未必真要你一間舊房子!”

  秦寡婦垂首微微點了點頭,云妮忽然抱著母親放聲大哭,翠花紅了眼圈,又捶她一下:“明明不願意麼……做什麼方才不說話?!”

  文怡扭開了頭,卻又忍不住再轉回去盯了那男孩一眼,見他一臉懵懂,咬了咬唇。這時,她忽然聽到祖母在叫自己,忙走到祖母身邊,才想起方才自己沒問過她老人家的意思,就花了五十兩出去,不由得有些不安。

  盧老夫人倒沒生氣,這房子她住得合意,五十兩若是在顧莊,萬萬不可能買下這麼大一座小院,這筆買賣算不上虧,只是孫女兒的想法讓她有些不安:“祖母不是說,想給你買個丫頭麼?這云妮不錯,你不喜歡?”

  文怡搖搖頭,欲言又止。她沒法將不買云妮的原因告訴祖母,只好胡亂找了個借口:“孫女兒為那云妮叫屈……其實他家本用不著賣女兒……叫村里的人知道咱們家是和善人家,也是好事……”

  可方才孫女的做法卻比較象是霸道不講理的人家。盧老夫人無奈地笑了笑,打算過後好生教導她,但當著這麼多人,就沒必要落孫女兒的臉面了。她叫過張叔,命他去縣城衙門里找個可靠的書辦來辦屋子轉手的契約,又吩咐秦寡婦,過了中秋就來取銀子,便把人都打發走了。

  等屋里重新清靜下來,盧老夫人叫過孫女,便要責備她方才的態度有不妥之處,不料還沒開口,張嬸又在門外叫喚了。她有些不悅地喝問:“怎麼回事?!”

  張嬸小心翼翼地,又帶著幾分興奮,回稟道:“老夫人,是……是莊里來人了!不……小的是指顧莊!是二房四老爺派人來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31 PM

第三十九章 靜水微瀾

  盧老夫人盯著二房派來傳話的家丁,沒說話,直到那家丁額上滿是汗漬,方才移開了視線,冷笑一聲:“路祭?!我們六房的主子一個都不在,設的哪門子路祭?!”

  那家丁吞了吞口水,小心地答道:“我們老爺說,六老太太的身份不一般,跟那些旁支末系的族人不能比,即便您人不在顧莊,族中有什麼大事,也不能漏了您那份!”

  “哦?”盧老夫人挑挑眉,“這麼說來,他們到底設了幾個祭棚?!”

  “從長房到六房……都設了,本來七房九老爺已經進了城預備過節,聽說消息後,還特地帶著一家子趕回來參加,但二老爺說九老爺既無功名,又非嫡系,才沒讓他出面,只叫他帶著兒子隨長房行事。”

  盧老夫人卻聽得冷笑一聲,又再冷笑兩聲。那家丁臉上一紅,心知肚明,卻不敢說什麼,只縮了縮脖子,一副聽候吩咐的恭敬做派。

  文怡在旁聽了,心中敞亮。嫡系的六房族人中,三房因早年有難,為賣族田之事與其他族人有了爭執,事情解決後就搬離了顧莊,聽說已經在外落地生根,她前世住在二房時,還曾聽說他們派人回來請求遷祖墳,打算另行開宗的消息。三房既然人都不在場,特地以他家名義設路祭,卻是極其可笑的事。這也不知道是長房還是二房的主意,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看了那家丁一眼,文怡有些謹慎地問道:“先前不曾聽說康王移靈之事,想來也是倉促間決定的,今日靈柩途經平陰縣城,也是匆匆而過。按理說,朝廷尚未有明旨,事涉藩王,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是更應該謹慎行事麼?便是設了路祭,一家只設一棚就是,哪有每房人各設各的,叫人以為我們族人之間生份疏遠的道理?”

  她外表年紀甚小,因此那家丁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這是長房二老爺特地發了話,叫各房置辦的,想來二老爺自有道理。咱們年紀小又沒見識,哪里能體會二老爺的用意?”

  文怡眉頭一皺,便不再理會他了。盧老夫人聽得生氣,冷笑道:“我道是誰想出來的,原來是他?!山中無老虎,猴子當霸王!老大不在,老二就抖起來了?!平時也不見他做什麼正經事,如今倒是積極得很!可惜了!康王盛年早亡,世子不過是個小娃娃,算起來比他家小七的年紀還要小些,便是老二拍足了馬屁,人家也未必認得他是誰!這不是媚眼做給瞎子看麼?!”

  因罵的不是二房主人,那家丁也只是諂媚地在下邊笑著,文怡擔心他回了顧莊後胡亂說話,會引起他人非議祖母,忙悄悄扯了扯盧老夫人的袖子,後者瞥她一眼,忍住氣道:“你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過些天等我回去了,自會把你家老爺太太替我們六房墊的銀子還回去!你下去吧。”

  那家丁有些遲疑,又在賠笑問:“六老太太,您……不打算回莊里過節?我們太太早就念叨著呢,生怕您家今年事忙,不及準備,還特地把親手打的幾樣月餅都送去宣和堂了,若是她知道您不打算回莊過節,一定要難過的!”

  盧老夫人瞇了瞇眼,淡淡地道:“今年新莊子上事情多,我們祖孫倆就不回去了,你替我傳話給你們太太,就說我老婆子領她的情,等我回了家,一定補上重禮!”

  那家丁還要再說什麼,盧老夫人卻已經聲稱自己乏了,要張叔送客。家丁只好磕了頭下去,心里犯起了嘀咕:“早聽說六房老太太刻薄得很,又有人說只是以訛傳訛,今日看來,果真刻薄,話都不讓人說完就把人打發走,別說賞錢,老子跑了一天的路,居然連頓飯都不肯招待,不是傳說六房發了財麼?怎的還這般小氣?!”

  結果張叔才送他出了正屋,便拐回去待了片刻方才出來,很是熱情地拉他去吃飯,到了廚房,卻是有肉有菜,雖然在他眼中略顯簡薄了些,還算能入口。張叔又特地打了酒來,對他道:“兄弟來一趟辛苦了,路上不好走吧?我們家小姐說了,如今已過了午,兄弟怕是來不及回去了,回頭就在莊上問農戶借一間屋子,暫時委屈一晚,趕明兒再回去不遲。若抄近道,快馬只要大半天就能趕回顧莊,等向主人回了話,還能趕上吃酒賞月呢!”說完又從懷里掏出個賞封:“這是我們老夫人和小姐賞你的,難為你大過節的辛苦。”

  那家丁一接過賞封,就掂出里頭有五錢銀子,臉上閃過一絲喜意,嘴里感念道:“六老太太和九小姐真是體恤下情!”手里卻迅速將賞封往懷里一揣,再看面前的酒菜,便覺得順眼起來,笑道:“若是大半天就能趕回去,那我吃了就走,明日莊里還有戲酒呢。”

  張叔一邊應著,一邊小心朝廚房外頭張望一眼,紫櫻扒在門邊悄悄給他使了幾個眼色,他便連連點頭,然後親自把盞,勸那家丁多喝幾杯。

  等到那家丁滿身酒氣地躺倒在鄰居農家的一間空房後,張叔忙忙跑回小院,文怡與紫櫻已在正屋內等候多時了,見狀忙問他:“如何?!”盧老夫人也從里間慢慢走出來,在孫女的攙扶下坐上正位,再次詢問張叔。

  張叔道:“小的照小姐教的話,跟那人說了,那人起初嘴緊,後來喝得痛快了,便倒豆子一般都說了出來。原來當日老夫人和小姐離開顧莊沒兩天,莊里就有傳言說,長房大老夫人之所以會得病,是被六小姐氣的,因此六小姐才會被押送回京城!長房老夫人和二太太雖一再辯解說是沒有的事,卻擋不住人家的嘴巴,結果大老夫人又病倒了!”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既是她病倒了,若有意叫我們回去,無論是探病,還是澄清,直說就是,這般拐彎抹角的做什麼?!”

  文怡小聲道:“大伯祖母先前已有避我們的意思,如今怎肯明說?想是他家心虛呢,只是不知為何,派人來的是四伯父?”二房跟長房可是面和心不和的!

  盧老夫人被她提醒了,忙問張叔:“那人還說了什麼?!”

  “是,回老夫人的話,那人說長房見莊中流言不散,便發話要在中秋節大肆慶祝一番,不但要開流水宴,還要從康城請有名的戲班子來湊樂。莊里莊外見有新鮮事,沒兩天就把六小姐的閑話丟到一邊去了。”

  盧老夫人冷哼一聲,悶聲道:“既然沒事了,又來擾人清靜做什麼?!”

  張叔小心地說:“是因為……康王世子送靈入京……二老爺硬要大設路祭,說是顧氏身為平陽望族之首,不能錯過這個長臉的機會……各房人有的贊成,有的反對,但因是長房有令,便都依令行事了……只是事後有幾房偏支沒得到這份體面,又開始說起長房的閑話,連中秋節上的戲酒都不顧了。眼看著莊中流言肆虐發,四老爺四太太擔心事情再鬧大,大老夫人的病情會加重,偏偏族中能壓制二老爺的就只有她老人家了……四老爺是覺得……老夫人您也是位誥命,在大老夫人跟前都是有體面的,若您願意出面勸說二老爺……”

  盧老夫人冷笑:“他如今倒記得我是誥命夫人了?!只怕人家早就忘了呢!”

  張叔不敢答話,低下頭去。文怡忙上前勸道:“祖母何必生氣?四伯父想來是一時心急,糊塗了,不管什麼法子都要試一試。您想想,這設路祭,向來都是有規矩的,二伯父也不知是怎麼了,忽然這般積極起來。四伯父一向管著族務,想來是覺得不妥,卻又沒法說服二伯父,因此正病急亂投醫呢。咱們不管他們的閑事就是了,二伯父眼里未必有我們,我們又何必回去礙他的眼?”

  盧老夫人嘲諷道:“怕不是為了路祭之事,而是嫌老二搶了他的風頭吧?!”

  文怡低頭不語,盧老夫人也有些洩氣:“咱們都躲出來了,煩心事怎麼還要找上門呀?!咱們避著躲著還不夠麼?!我老婆子做了什麼?平時沒人想起我是個誥命,如今有事,就要把我拉出來做擋箭牌!”說罷吩咐張叔道:“等那人醒了,就打發人走吧,只說我身上不好了,趕不得路,要歇幾天再回去。”

  張叔領命下去了,文怡見祖母心緒不佳,正要想法子勸慰,盧老夫人卻伸手過來:“九丫頭,你且扶我回房。”文怡忙扶住她往里間走,紫櫻站在原地想了想,便退出正屋去,細心地關上了門,左右看看,回房取了針線籮來,坐在階前繡起了花。

  屋內,文怡將祖母扶上床,便替她脫了鞋子,拉過薄被,又要給她捶腿。盧老夫人攔住她,嘆道:“這不是你做的活,快住手!坐得離祖母近些,祖母有話跟你說。”

  文怡笑道:“孫女兒侍候祖母,是天經地義的事。”說著就抬過板凳,在床前坐下。

  盧老夫人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方才你也聽到了……這顧氏族里……不是一汪靜水,咱們祖孫倆雖想過自己的小日子,卻耐不住別人尋事。六房雖斷了香火,卻是嫡系後人,我頭上又有誥命,平時別人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遇了事,卻難免要找上門來……”

  文怡聽得有些黯然,低聲道:“祖母別理會就是。任憑誰家得了勢,也沒道理找孤兒寡母的麻煩!祖母一概推說不知道、不想管,他們又能如何?”

  盧老夫人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實際遇到了會如何,卻是難說。”她看向孫女:“我跟你說這話,是要提醒你小心,顧氏族中,並非鐵板一塊,因長房族長長年在外,又未能帶攜族中後輩,族里有異心的人,不是一個兩個。這種煩心事,本不與我相干,但我最怕你會被攪和進去。往後你要記得,除卻祖母,族里其他長輩要你做什麼事,你只拖著,千萬別明言答應!哪怕是對你四伯父四伯母,還有十五叔十五嬸,也是如此!”

  文怡心中一驚,咬咬唇,鄭重應下:“孫女兒記住了。”

  盧老夫人這才放緩了神色,又道:“聶家……我是看不慣的,也改不了了。但他們對你還過得去,你遇事多向他們求助,也是好的。到底是骨肉至親,只怕比一脈相承的族人……還要可靠些……”

  文怡心里卻有些不一樣的想法,她小心看了看祖母,方才大著膽子道:“孫女兒如今什麼事都不懂,自然要多向舅舅、表哥請教,可是等孫女兒學會了,就不能再事事求他們家幫忙了!總是依靠別人,終非長久之計。舅舅和大表哥還有自家的事要顧呢!”

  盧老夫人面露訝色,忽然明白了什麼:“這些天你總是向人請教農桑之事,難道……”

  文怡微微紅了臉,低頭道:“孫女兒知道,這於閨閣中略嫌驚世駭俗了,但孫女兒……真的怕了,寧可被人笑話幾句,也不希望將來事事要依靠別人。孫女兒……只不過是年紀小些,懂的事少些,如此而已,可只要我學會了,絕不比別人差!男孩子能支撐家業……孫女兒也能!”

  盧老夫人想起她的那個“夢”,又記起聶家買地之事,沉默下來,半晌,才嘆道:“你先出去吧,待祖母……好好想一想。”

  文怡不安地抬頭看她,見她閉上了眼睛,不發一言,只好行過禮,退出房間去。待她關上門,盧老夫人便睜開雙眼,眼圈一紅,喃喃低語:“終究……是我老太婆無用,連累了孩子……”

  文怡出到正屋檐下,不停地回頭看向里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話,是不是太過直白,惹祖母生氣了?

  “小姐?”紫櫻叫她一聲,她回過頭來,勉強笑笑:“什麼事?”

  紫櫻指了指身後:“云妮兒來找小姐,說有話要跟您說。”

  文怡看過去,果真見到秦云妮戰戰兢兢地立在那里,手里抱著一個包袱,沖她行了個禮:“大小姐。”

  文怡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來:“不必多禮,你這是……要走了?立時便要出發麼?!”

  云妮搖搖頭,忽然跪倒在地,紅著臉將包袱呈上:“這是送大小姐的,您是大好人!我這輩子都會記得您的大恩大德!”

  文怡一呆,望向那包袱,心情忽然復雜起來。




第四十章 云妮送禮

文怡愣了一會兒,方才道:“快起來吧,你用不著謝我,不過是公平買賣,你家不曾占了我家的便宜,我對你家也說不上什麼恩德,趕明兒你跟家人離了此處,便再不會見到我了,何必說什麼記一輩子的話?”她巴不得一輩子都不再跟秦家沾上關系呢!

  云妮卻睜著一雙大眼道:“不是的,我娘說,您是大好人,不然也不會花那麼多銀子買我們家的房子。有了這筆錢,我們可以舒舒服服地趕路上京城,我也可以一直陪著娘和弟弟,不用給人做丫頭了!”

  文怡暗暗將“上京城”這句話記下,強笑道:“你家的房子本來就值這個價錢,我原不忍心叫你骨肉分離,又恰好需要一間房子,才多管閑事罷了。你快起來吧,你就算跪上半天,我也不會多給你一分銀子。”

  紫櫻沖云妮瞪了一眼:“聽見沒有?快起來吧!叫人看了不象!”

  云妮傻笑一下,站起身來,又將包袱遞上:“送給您的!”

  文怡也不在意:“你拿這個來做什麼?你家又不富裕,有東西帶著路上使好了。”

  云妮搖搖頭,憨憨地道:“這個不是賣錢的,也沒法帶著上路,是我做的幾樣東西,拿來孝敬大小姐,您別嫌棄。我娘教過我,別人幫了我的忙,我應該要送謝禮的。您幫了我,叫我娘不把我賣掉,我心里感激您。我沒什麼好東西,只能送這些。”說罷打開包袱結,露出里頭的四個拳頭大的小瓷壇子,還有兩個成人小臂粗細的竹筒,半尺來長,一端用油布封了口,竹筒底下又是一個包袱,里頭似乎是軟軟的東西。

  云妮道:“這幾個小壇子里是我做的醬菜。翠花跟我說,大小姐愛吃咱們村里的醬菜,我做這個最拿手了,人人吃了都誇的!小姐也嘗嘗,若是喜歡,我教這位姐姐做,讓小姐天天都能吃上!還有這兩個竹筒,里頭是我自己學了釀的果酒,是用山上的果子釀的,一共六種果子!這是我姨媽家里的方子,聽說每天喝一點,對身體很有好處,還能延年益壽呢!若不是我弟弟年紀太小,我娘說他喝不得這個,我還想給他喝呢!小姐您嘗嘗?蜜水兒一樣,很好喝的!”說罷將包袱往腳邊一放,抓起一個竹筒開了封,就送到文怡面前。

  文怡只聞得一陣甜香味,夾雜著濃郁的水果香氣,倒是討人喜歡得緊。只是這既然是酒,自然不能真當成是蜜水,她看了紫櫻一眼,紫櫻忙接過竹筒,笑道:“小姐從不吃酒,讓我來嘗嘗好了。”說罷便去廚房拿了一個勺子,舀了一口嘗了嘗,笑道:“果然蜜水兒一般!酸酸甜甜的,喝下去後,才能嘗出一丁點兒酒味。倒是覺得這果酒淌過喉嚨後,胸口便暖暖的,舒服得緊。”

  “是吧是吧?!”云妮聽得高興,“天王頂上的蕭爺爺,是我們太平山幾個村子唯一的大夫,他每次到我們村里,都要向我討這個,他還說這東西對身體很好,年紀大些的孩子和老人都能喝!”

  文怡心中一動,問:“這位蕭爺爺,醫術很好麼?怎麼我來了這些天,都不見他到村里來?”

  云妮困惑地道:“我也覺得奇怪呢,往常他每旬來一回的,如今卻有一個多月沒來了……不過上回來大小姐家幫工的幾位叔叔伯伯曾說過,他到別的村子去過,大概過幾天就會來了。不知道他能不能趕在我們家離開前來一趟?我還擔心弟弟路上吃不了苦呢。”

  文怡又再問她一遍:“這位蕭爺爺醫術很好?”

  “應該很好吧?”云妮有些遲疑,“我們村里的人生病,他都能治,但縣城里的人家卻從不請他去看,嫌他是個鄉下大夫。我娘以前是抱著弟弟去城里看病的,從不找蕭爺爺,後來沒銀子了,才請他來看。弟弟吃了他的藥,好像就好起來了,以前怎麼也不見起色的。”

  文怡心中有數,這位蕭老大夫,想必有點本事,只是因為常在鄉下行醫,所以平陰城里有些家底的人家就看不上眼。她想到自己祖母的病,平陽一帶的大夫,都看過了,只有王老太醫的方子最有效,可是王老太醫卻不是輕易能請到的,不知道這位蕭老大夫有沒有辦法?

  她又看了看那竹筒,有些心動:如果這果酒當真對老人的身體有好處,那祖母秋冬季節喝一些,是不是能少發幾回病?

  想到這里,她便問云妮:“這果酒冬天能喝麼?老人家喝起來有沒有忌諱處?”

  云妮眼露不解:“冬天為什麼不能喝?當然可以啦,溫了喝還更暖和呢!我姨媽沒說喝這個有什麼忌諱,只說老人家喝是很好的,蕭爺爺也常喝。他都七十多歲了,身板還硬朗得很呢,常年上山下山的,走得比後生還利索!”

  文怡更心動了,咬咬唇,小心地問:“這個釀酒的方子……是秘方麼?能不能外傳?”

  云妮笑道:“大小姐喜歡?那我教您!雖然有些麻煩,但您這麼聰明,一定能學會!”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看著云妮也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親近,想到她小小年紀,就差點被親母賣為奴婢,只為了給弟弟籌集認親的路費,說來也是個可憐人罷了。她的語氣放軟了許多,微笑道:“那就多謝你了。”

  云妮忙擺手道:“您不用謝我,這算什麼呀?我才應該謝您!”又從腳邊的包袱里翻出另一個包袱來,紅著臉打開道:“還有這個……是我自己做的……料子是細布……您常穿著綢緞衣裳去田里,要是弄臟就太可惜了,這是全新的,沒上過身,您別嫌棄……”

  文怡看那包袱里整整齊齊地疊著一件豆綠底灰色碎花的夾衫和一條青碧色的裙子,針線略嫌稚嫩,卻還算細密,正是用柔軟的棉布做的,不由得有些訝異:“你這麼快就做出一身衣裳來了?!”不可能吧?!

  云妮臉紅紅地道:“這原是給翠花做的……您別生氣,因做得小了,她……她穿不下,我就打算留著自己穿……”

  紫櫻抬起手指戳了她的腦門一下,又好氣又好笑:“給別人做的衣裳,別人不要了,你拿來送我們小姐?!你倒老實,一問就把實話都說出來了!”換了別人,肯定要尋個借口的。

  文怡笑笑,倒不在意,只是說:“多謝了,只是你們倆的身量都比我高些,只怕我穿不了。衣裳你拿回去,醬菜和果酒我收下了,你若這幾天還未走,就教教我釀酒的法子吧?”想了想,回房間尋了個香囊出來,遞給她道:“既然你送我東西,我也該還禮才是。這是我自己繡的香囊,針線還罷了,用料卻都是上等的,里頭分了兩個小囊,一個裝的是香料,聞著能安神,能驅趕蚊蟲,另一個裝的是銀子打的花錢和錁子,討個吉利用的。你拿了去,若是路上一時缺了錢使,把它賣了還能值上一兩幾錢銀子。”她怕云妮小戶出身,未必真能明白這只香囊的價值,特地把話說明白了,也算是一份心意。

  云妮見那香囊上繡的花樣十分精致,正看得入迷,聽說是文怡自己做的,忙鄭重地接過道:“我不會把它賣掉的!這是小姐給我的回禮!”拿到鼻下聞了聞,笑了:“真香!這個真能驅蚊蟲麼?我弟弟總是被蚊蟲咬,手上臉上都是紅包包,又癢又痛,晚上也睡不好覺,有了這個,他就不怕了!”

  文怡心下暗嘆,卻又不能說什麼,畢竟是別人家的私事,只好沉默地微笑著。

  云妮聞了好幾下,忽然道:“這味兒有些熟,我好象在哪兒聞過……”紫櫻笑著抱起地上的包袱,道:“聞過也不出奇,這里頭裝的是曬干了的零陵香,又另配了幾樣藥草,那都是山野地里長的東西,想必你見過。”

  云妮恍然大悟:“這麼說來,翠花曾帶我到山里頭一個小谷中玩過,那里就長了一種香香的草,她說那草開的花就象是小鈴鐺似的,就叫它鈴鈴香,難道這荷包里裝的就是它麼?!”她又驚又喜:“大小姐,您認得這個,我帶您去瞧瞧,若真是它,我就摘一大包隨身帶著,弟弟以後就再不怕蚊蟲咬了!”說罷拉起文怡就往外跑。

  紫櫻驚得目瞪口呆,奈何懷里抱著一堆東西,不方便追上去,只好跑進廚房放下,又把衣服往自個兒房間里一扔,便忙忙追上去,誰知才出門就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張嬸,兩人雙雙摔倒在地,張嬸腳脖子一痛,便破口大罵:“趕著投胎呢?!姑奶奶不發威,你真當我是病貓呀?!”紫櫻知道是自己一時心急沒留意把人撞了,只得忍住氣,扶她起身進房,找了藥出來扔給她,才迅速跑出院門外張望,卻只能看到一堆人擠在一處,哪里還有文怡的蹤影?

  文怡被云妮拽著跑出幾十尺,便忍不住道:“你別急,慢慢走也是一樣的!”云妮醒過神來,住了腳,有些驚惶地道:“對不住……大小姐,我一時心急……”

  文怡平了平氣息,嘆道:“你忽然拉著我跑出來,倒叫我不知該說什麼了,你好歹叫我知道要去哪里才好。若真象你方才說的,是在山里的一個小谷,那我就不能一個人去了。”

  云妮忙道:“很近的,真的很近!在山下看不到,但上了山很快就能到了!”她怕說不明白,就往山上一指:“瞧,就是那里,有三棵紅楓樹!就在那樹下,有一條小路,沿著一直走,走到盡頭就是那個小山谷了!瞧著好象很遠,其實很快能到了!”

  文怡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西南坡邊上,佇立著三株高大的紅楓樹,在一片青綠樹林中格外顯眼,那里離聶家的溫泉地不遠,隱約還能看到人影出沒,倒不是什麼偏僻之處,怎的沒聽聶家的人提過?

  她稍稍放下心來,對云妮笑道:“果然不遠,只是我如今還有事呢。你若有空閑,就找翠花一起過去,摘幾根回來給我看,我就知道是不是了。”

  云妮有些失望,但還是乖乖應了,想了想,又道:“那里還長著別的草呢!翠花有時候會在那里摘些藥草回來,私底下賣給蕭爺爺。”頓了頓,紅了臉抿嘴偷笑,“她說那是在存私房錢……少時兩三文,多了有十來文,存起來,趕集的時候,就偷偷買朵絹花戴,或是弄盒香粉擦……我也陪著她摘過……換了錢就給弟弟買好吃的……”

  她笑得歡喜,文怡卻暗暗替她心酸,勉強笑問:“是麼?她真聰明,摘的都是些什麼藥草?”

  云妮歪著頭想了想:“我不認得,有一回蕭爺爺在時,好象說過其中一種是什麼……紫苑?還有……白竹什麼的……”

  紫苑?白術?文怡心下一動:這兩樣藥草,都是祖母常吃的藥方里有的藥材……她忙問:“還有別的麼?”

  云妮又苦想起來,文怡正等著她的回答,忽然聽到不遠處一聲尖叫,接著便是翠花大叫的聲音:“娘!疼死了!只是一個盤子罷了!我又不是有心的!”接著是翠花母親的叫罵:“一個盤子不要錢呀?!我怎麼就生了你這個敗家的丫頭!”在她的叫罵聲與翠花的大呼小叫中,夾雜著藤條的呼呼作響。

  云妮聽得心驚膽戰,直跺腳道:“了不得!翠花一定惹她娘生氣了,她這麼大還沒挨過打呢!我得去勸一勸!”跑出兩步,又停下來,猶豫地看向文怡。

  文怡只好道:“你去吧,若是瞧著她母親打得狠了,就請她祖母來勸。你最好別多說什麼。”翠花既然從沒挨過打,她母親忽然下狠手,十有八九跟方才翠花將自家討了秦家房子的事嚷出來有關。這時候云妮要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那才是火上澆油呢。

  云妮大力點頭:“我不會上前攔的,頂多就是拉著翠花逃跑!”說罷扭頭去了。不一會兒,文怡便看到翠花哇哇大叫著從村子這頭跑到那頭,身後還跟了氣喘吁吁的云妮,翠花娘手執藤條,歪歪扭扭地跑在後頭,一路追一路上氣不接下氣地罵。幾個農婦攔下她好言相勸,她漲紅著臉不說話,等到一個農婦拉著翠花過來給她賠罪,她忽然揚起手中藤條打過去,翠花尖叫一聲,慌忙調頭拉著云妮又跑了。

  文怡看得目瞪口呆,倒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因見村民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有的看熱鬧,有的上前勸和,她被擋住了道路,又不好意思擠回家去,只得退到村子邊上,轉身去眺望地里的情形,忽然想起方才云妮所說的話,便有些心動:那位蕭老大夫,不知醫術如何?那個小谷里,不知會有幾種對祖母的病有療效的藥草?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32 PM

第四十一章 神秘來客

  文怡正朝山坡上張望,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大聲說話,扭頭望去,卻是葉管事正數落三四個陌生人,他身後站著一個年輕的家丁,正扶著村里的一位老農,兩人都忿忿地瞪著那些陌生人看。

  那幾個人都穿著灰色的衣裳,年紀二十上下到四十余歲不止,打扮得還算干凈體面,只是兩眼滴溜溜地轉,有些鬼祟,叫人看了不舒服。他們每人牽了一匹馬,歪著頭打量四周的房舍,又盯著來往的村民瞧。文怡不大喜歡他們的眼神,皺了皺眉,便避到路邊樹下,借樹身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葉管事說了好一通話,要那幾個陌生人給老人家賠禮,見他們自顧自地打量,絲毫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便也惱了,怒道:“我瞧你們也不象是什麼正派人,再胡亂張望,我就要報官了!”

  這話一出,那幾個人總算扭過臉來看他了,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便沒好氣地道:“你亂叫什麼?!我們不過是來尋人的,哪有胡亂張望?!休要礙我們的事!”

  葉管事氣道:“我早就說過了,這里沒有姓柳的少年!你們不信就算了,還四處偷看什麼?!”

  那人傲慢地睨著他道:“當真沒有?我們可是打聽過了,那少年上個月曾在這一帶出沒,有人看見了的!”

  “那就找看見的人問去!”葉管事怒道,“哪有你們這樣的?!隨手抓了人就問,問不到就把人推倒,你也不瞧瞧老人家多大年紀了?!若有個好歹可怎麼辦?!”

  那幾個人默不做聲,卻都一臉不以為然。老農氣憤地道:“葉大爺,你不必說了,讓這孩子去我家招呼一聲,叫我的兒子孫子來。我非要問個清楚不可,十里八鄉的人誰不知道我韋老頭最老實?!說了沒見過就是沒見過!怎麼就說謊了呢?!”

  葉管事還未發話,那年輕家丁已經應聲調頭跑了,那幾個人瞧著情況不對,互相使了個眼色,便迅速離開了。葉管事沖著他們的背影大罵,又回身攙韋老頭:“您回去叫兒孫們仔細瞧一瞧,看是不是真的沒大礙,這把年紀了,可不是玩的!”

  韋老頭笑著應著,等他兒子孫子們拿著鋤頭木棍等物趕到了,他便罵了那幾個人一頓,又謝了葉管事一番,方才叫兒孫扶著自己回家去。

  文怡看著人都走了,方才叫了葉管事一聲,葉管事回頭仔細一看,忙上前行禮:“喲,表小姐,您怎麼一個人在這里?紫櫻沒在跟前侍候?”

  文怡笑道:“紫櫻在家里做活呢,我隨便走走,本想回去的,只是那邊人多,我不耐煩跟人擠,就在村邊看看景色。”

  葉管事看了看山坡,不明白光禿禿才挖好一半樹洞的地方有什麼景色可瞧的,便干笑兩聲:“等山坡上都種好了樹,過得幾年,景色才好呢。”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是了,表小姐,小的方才從城里過來,大少爺叫小的告訴表小姐,說是昨兒晚上才得的消息,近日官上有一大批犯官家眷要發賣,問表小姐是否有意添幾個人手?因溫泉莊子上也要添人,因此老爺正要打發人去問呢,若您有意,大少爺就一並問了。”

  文怡忙道:“是有這個意思。因我們家人口少,紫櫻還是舅舅舅母借我的,如今張叔升了管事,張嬸也要隨他一起搬過來,家里就不夠人使喚了。只是你說的犯官家眷,是個什麼情形?若是犯忌諱的人家,還是不要的好,淘氣事小,就怕有什麼不好的干系。”

  葉管事深知這位表小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主意的,對這些家務事也能說得上話,便笑道:“表小姐請放心,我們大少爺也是這麼說的,因此早就打聽過了。那些犯官來頭可不小,足有十來個人呢!官最大的一個,聽說還是個將軍!另外還有知府、同知什麼的,據說跟康王之死脫不了干系。這些官場上的事咱也弄不清楚。只是這要發賣的官眷,除了犯官的妻妾兒女,還有他們家里的奴婢,足足有幾百人呢!年紀大些的,就算了,怕生了忠心不好使喚,倒是那些年紀小的,十歲、八歲,學過規矩,又容易調教,只要看著老實,還能買來使喚。”

  文怡聽了,倒有些可憐這些被發賣的奴婢,又覺得買下幾個也能省點教導的力氣,況且官賣的奴婢一般不貴,便道:“那就這麼辦吧,大表哥辦事,我最放心了,只是怕累著了他。你就說,待我稟過祖母,就去尋他商量,有不方便之處,一定會求他幫忙的,只是如今事忙,少說也得節後才能空出手來做這件事,請大表哥且安心在家過節。”

  葉管事笑著應了,心中暗暗贊許,這位表小姐年紀雖小,卻是個有眼色的,他哪能不知道顧家祖孫身邊缺人缺到什麼地步?!大節下又是正需要人手的時候,她還能顧念著自家少爺的身體,倒不是個沒良心的。

  文怡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麼,只在心中暗暗盤算:依家里如今的情形,只要添兩三個丫頭,再加一兩房家人就夠了,只是過得兩三年,若新田出產好,還得再想法子置產的,那時候要用人的地方就多了,總不能臨時再買人,她得好生謀劃謀劃。

  想了一會兒,她看到葉管事跟經過的聶家僕役打招呼,方才記起自己叫住他的緣由,忙清了清嗓子,笑著探問:“說起來……方才來的幾個生人……是做什麼的?”

  “說是來尋人的,什麼姓柳的少年……”葉管事撇撇嘴,“附近幾個村子就沒一個姓柳的!再說了,咱們家雇人向來公道,還未成人的孩子,絕不會雇來干重活!這年紀的男孩吃得多,力氣又不如成人,雇了不劃算,若是叫他多做些,心里又不落忍,倒象是咱們家在折磨孩子似的。萬一摔著、傷著了,麻煩更大!這幾個人巴巴兒跑來問這個,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呢!前一撥雇工才鬧過一場,如今又有人來挑事兒了!”

  文怡卻覺得那些人未必是沖著雇工來的,提到姓柳的少年,又是上個月在附近出現過……她想起了柳觀海,暗道那些人莫不是來尋他的?這麼一想,她倒有數了。那幾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裳,細布料子,顏色款式都還算老實,腳上穿的卻是云履。這樣不倫不類的打扮,叫她不由得想起了前世見過的一些地方豪門大族的家奴。顧家的僕人是不會這樣打扮的,但別人家卻會,家主也不攔著,反而覺得臉上有光。方才那幾個人,瞧那做派,倒有幾分象是這樣的身份。

  文怡心下厭惡這些人的行事,記起柳觀海提過的族人行徑,又想起中午時顧莊來報信的人,那厭惡便深了幾分。雖然明知道這是別人家事,她不該去管,卻還是有心不讓那些人知道柳觀海的消息。想了想,她笑著對葉管事道:“這里的農戶都和氣老實,我偶然在村里走走,也放心得很,要是來了不知底細的外人,心里總是免不了害怕的。再說,村里的孩子和姑娘也多,需得提防些才是。我們家張叔有想不到的地方,還請葉叔多多提點他。”

  葉管事忙道:“表小姐放心,便是張兄弟不管,小的也不能叫外人在此亂來的!老爺和大少爺將莊子交到小的手上,若是出點事,小的也沒臉去見主人!”

  想到這里,他就耐不住了:“小的方才見那些人出莊去了,就怕他們在附近逗留生事,表小姐,您自便,小的叫幾個人追上去,看他們走了沒有!”文怡才一點頭,他立時轉身就走,才走出兩步,又回頭道:“表小姐,您一個人別到處走,在莊上還罷了,莊外卻難說,若是打算到地里去,您也別走遠,地里有咱們兩家的長工呢,遇事就叫一聲!”

  文怡應了,看著他跑開的身影,抿嘴笑了笑,再看向山坡上,頓時覺得那光禿禿的土坡也順眼了許多。就算離村子有點距離,又有什麼關系呢?山上山下都是顧聶兩家的長工!老實又有力氣,知根知底,若是主家有事,只要叫一聲,他們就會跑來幫忙!她家的境況今非昔比,以前是有事要使喚人也找不到人手,如今卻不必再愁。只要過幾天,新買的男女僕役到了,家中不必再內外不分,祖母的日常起居也有人侍候了。

  想到這里,她的視線無意中掃過那三棵高大的紅楓樹,頗有幾分意動。

  翠花娘打女兒的鬧劇還未有停歇的意思,聚集過來看熱鬧的人卻越來越多了。文怡瞧著天色還算早,祖母那邊想必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吩咐,若是探明那山谷中真有許多得用的藥材,回來告訴祖母,她老人家也會高興吧?她深呼吸一下,抬腳就往莊外走去。

  一路走,一路都有新雇的幫工向她請安問好。文怡一路微笑應著,見到一個年紀最大的幫工,知道他在同伴中向有威信,便對他道:“明日過節,請大叔跟大家說一聲,下晌早些回家去,我已經叫張叔備下月餅,大家記得去領。”

  那幫工樂呵呵地應了,又道:“今年多謝聶少爺和大小姐的恩典,昨兒已經領了一份工錢,大家伙湊了湊,商量著要到陳家村去買半扇豬,明兒過午就抬回來!咱都多少年沒吃過肉了,托大小姐的福,大家伙兒也能開葷嘗口豬肉!”

  文怡笑道:“既如此,你們就跟張叔說,我發了話,給你們再添兩只雞,你們可別嫌菜少。”

  幫工們都喜出望外,紛紛湊過來道謝,還有人要磕頭,文怡忙攔住了,笑著讓他們工作去:“累了就歇一歇,飯也多吃幾口,有了力氣才好做活呢,往後咱家的地就拜托大家了。”眾人激動得不行,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散去。

  那年紀大的幫工留了下來,問她:“大小姐這是要上山去?”

  文怡點頭:“就是到附近的山谷走一走,聽說那里有不少藥草。我有些好奇,想去瞧一瞧。”

  那幫工道:“倒也不遠,那地方怪,外頭看不出來,里頭挺好看的,也沒什麼蛇和蟲子。您若是有事吩咐,就在谷口叫一聲,我能聽見。”

  文怡更放心了些,點點頭,便再往上走,不一會兒就來到了紅楓樹下,回頭看了看,那幫工就在底下不遠的地方朝自己招手呢,她笑了笑,便順著樹旁的小路往前去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走的人多了,那小路並不難走,一路踏著落葉前行,還時不時能踩到干枯的樹枝。偶爾有只螞蚱從草叢里跳過,文怡小心避過了,卻不覺得害怕,抬手擋開下垂的枝條,暗暗慶幸今天的樹上沒蛇。

  走了大約七八十步,地勢緩緩下降,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排灌木叢,擋住了去路,文怡沿著腳下的小路一拐,前方猛地豁然開朗,一大片高矮不一的花草便出現在她眼前。

  陽光下,芳香蔓延,文怡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里有一種溫暖安定的感覺。她走上前去,在花草叢間穿行而過,認出了好幾種藥材:有零陵香、有紫苑、有白術……山谷邊緣與樹林交界處還有前胡……

  她認不出所有的藥材,卻驚喜地發現祖母常用的藥方子上大部分的藥材都能在這里找到,心里滿是歡喜。只是,她又添了疑惑——這些藥草種植的方式似乎有些古怪?

  一陣輕風吹過,花草地里響起了沙沙聲,香氣再次四溢。忽然,文怡腳下一頓,頭轉向一個方向——她似乎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隱隱約約的聽不清楚,文怡尋聲走過去,待風停了,她才發現聲音是從一處小樹林里傳出來的,而且聲音的主人並不陌生,正是將曹家村民引介給顧聶兩家的小廝尋文。

  “……那人喝醉了,就住在村里。小的不知道他是顧家哪一房的僕人,又是來做什麼事的,只是聽說好象是來傳話送信的,而且瞧顧家小院的情形,不象是好事兒。張管事將那醉鬼扶到鄰居家時,臉色也不大好看呢!後來他出門後,小的跟了上去,本想尋機打探的,卻無意中聽到他小聲嘀咕了一句:‘六房都這樣了,為什麼別人還不肯消停?!真真連一天安心日子都不叫人過了!’”

  文怡詫異地瞪大了眼,停在原地側耳細聽。

  接下來卻是羅明敏的聲音:“看來大戶人家都是差不多的,你們柳家如此,他們顧家也沒好到哪里去!”

  回應他的是柳觀海的聲音:“孤寡之家,日子向來難過,她家又沒了男丁,在族中更無依靠。這麼說來,我倒比她強些。尋文,你多留意一下顧家的情形,若是又有什麼人找上門來,記得告訴我,萬一有事,我也能及時援手。”停了一停,“你說……顧家地里的活幾時能忙完?她們祖孫倆這個中秋節能安心過麼?”

  “能,當然能!小的問過叔伯們,都說明兒就能忙完了。顧家有意要雇他們做長工,因此大家心里也不發愁。我娘還叫我明天回去吃團圓飯,說是……村里要湊錢買半扇豬……”尋文說到這里,就有些遲疑。

  羅明敏笑罵:“看我做什麼?!想回家就直說!索性多放你半天假,今晚就回吧,後日早上再回來!”

  尋文驚喜萬分,大聲致謝,羅明敏又罵:“別光顧著謝我了,還有好些藥草沒采呢,回頭老頭子見了又該說我了,快來幫忙!”

  “老頭子早就看見了!”小樹林後轉出來一位老人,背著大竹簍,白發白須,精神十分爽利,面上似笑非笑,“可嘆你們幾個小後生,眼神兒比我老頭子還不如!話都叫人聽見了,還懵然不知!”

  柳東行與羅明敏正手忙腳亂地背起原本放在腳邊的藥簍,聞言都愣住了,前者順著老人的目光望過去,發現文怡就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臉上的表情分明在告訴人:方才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文怡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種境況,全身都在發麻,只覺得十分尷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第四十二章 零陵飄香

 文怡一時太過尷尬,因見那“柳觀海”也是低頭不說話,羅明敏與尋文更是眼神亂晃,只有那新來的老人撫須微笑不語。為了打破僵局,她先向老人道了聲萬福,見他背上的竹簍中裝滿了草藥,便猜測道:“老人家,可是村里的人所說的蕭老大夫?”

  老人哈哈笑道:“老頭子雖覺得自己是個行醫之人,世人卻從不把我當大夫看。小姑娘既然知道我是誰,也別笑話我老頭子倚老賣老,只跟村里人一般,叫我一聲蕭爺爺便是了。”

  文怡陪著笑了兩聲,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叫了聲“蕭爺爺”,又問:“您老人家今兒是來采藥的?晚輩先前聽村里秦家女兒說,村長爺爺的孫女兒常來這里采藥,便一時好奇,想過來瞧一瞧。只是到了地方一看,便覺得這里的藥草不象是天然長成的,難道是蕭爺爺所種?”

  蕭老大夫一聽便樂了:“你眼睛倒利!你說的是翠花丫頭吧?那丫頭最是刁鉆調皮不過了,小時候拔人胡子,大了就采人的藥草!這里不是我的地方,我不過見此處適合種藥,便隨手灑了幾把種子,不想真個種出來了,也是意外之喜。後來得了草藥的種子,我便仍舊往這里灑,有了產出,給人看病開藥也能省些本錢。翠花和云妮兩個小丫頭,鎮日跑來折騰,摘了我的藥,反管我要錢!得了錢卻跑去買花呀粉的,可見是小姑娘長大了愛打扮了,我老頭子拗她們不過,只好認了這虧!”

  他嘴里雖是罵,臉上卻一直帶笑,眼中還透出幾分寵溺之色,可見並不是真的怪罪翠花與云妮。文怡陪著他笑了笑,便道:“這小谷里草藥這樣多,您老未必能采得來,若是跟她們說一聲,叫她們替您打下手,過後再賞幾個錢,也是一樣的,豈不比她們不知根底折壞了您的藥來得強?”

  蕭老大夫撫須大樂:“這話說得是!明兒就叫她們來!”又指了指柳羅二人:“這兩小子近日纏得我頭疼,我叫他們來打下手,可惜笨手笨腳的,反倒把好藥給糟蹋了!”見羅明敏撇嘴,兩眼一瞪:“難道我說得不對?!若不耐煩,早日離了這里就是!”

  羅明敏不吭聲了,埋頭理著竹簍中的藥草,蕭老大夫看得直搖頭,又扭頭去瞧柳東行的,放緩了神色:“你小子還有些章法,比前些天好多了!”柳東行低頭不語,耳根卻在發紅。

  蕭老大夫仿佛沒看見他的窘狀,只回頭對文怡笑道:“丫頭比小子要細心多了。小姑娘,我方才見你走過來時,小心避開了藥草的根,怕也是個懂藥的吧?”

  文怡把視線從柳東行的耳根上移開,對蕭老大夫笑道:“只些須知道些粗淺道理,不過家祖母常年有舊疾,因此有幾種藥倒是知道得多些。”

  “哦?”蕭老大夫眨眨眼,“是什麼樣的舊疾?”頓了頓,又笑了,“罷了,瞧你的穿戴也知道不是尋常人家,想必早請了好大夫來瞧,我老頭子就不必多事了。”

  “您過謙了。”文怡小心翼翼地道,“太平山周邊的人家,誰不知道您老人家醫術高明?家祖母的病已有多年,請過十來位大夫,當中也有一兩位名醫,只是一直不見好,每年秋冬兩季,總要犯幾回的。晚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打聽說了您老的大名,早有心要向您請教呢!”

  蕭老大夫撫須笑笑:“小姑娘真會說話。既如此,你就把你祖母的癥候說與我聽聽?”

  文怡忙把盧老夫人的病狀細細說了出來,接著又說了幾位上門的大夫所開的方子,其中就包括王老太醫開的——她為祖母的頑疾憂心多時,這些東西早就牢記在心了。

  蕭老大夫放下藥簍,隨意往旁邊的石塊上一坐,便低頭尋思。文怡不敢出言打攪,只偷偷瞧了柳羅二人一眼,見羅明敏鬼鬼祟祟拉了尋文溜遠了,柳東行卻還不覺,仍舊低頭在整理那簍藥草,她咬了咬唇,轉回頭去,只肅然靜候蕭老大夫的回應。

  蕭老大夫想了一會兒,便把王老太醫開的一個方子單提了出來,道:“這個方子開得不錯,是真有本事的名醫開的,只是略嫌平和些,藥力不足,因此你祖母吃了,當時見好,過後一著涼,便又犯了。但若再犯時仍舊吃這個方子,便有些不對癥,這位名醫沒再對癥下藥麼?他倒不怕壞了招牌?!”

  文怡心中有數,王老太醫開的方子固然好,但不是每次都能請到人的,有時免不了要找上別的大夫,他們醫術有限,開的方子未必對癥,只怕祖母的病會拖上這麼多年,也有這個緣故在。她擔心說出開方子的是一位架子極大的老太醫,會讓眼前的老人心生猶豫,不敢放心開方,便只說:“這位大夫名聲極大,卻不住在附近,家祖母偶然遇上了,才請他看過幾回,平時卻極難請到,因此家祖母大多時候吃的是別人的藥,或是在犯病時,按這方子抓了藥來吃,卻不是每次都能管用,有時剛吃下去時有起色,卻總斷不了尾,也有越吃咳得越厲害的時候。”

  蕭老大夫聽得直搖頭:“那倒耽誤了,方子再好,也不是每次都能管用的,若是請不到這位厲害的大夫,寧可固定找一位醫術穩妥的,細細診治,對癥下藥,哪怕一時斷不了根,至少不會加重病情。小姑娘,你們家的做法可不大高明,怎能沒看過大夫就讓病人胡亂吃藥呢?”

  文怡聽得面紅耳赤,心下慚愧不已。前世她不懂事,只知道祖母又病了,又要吃藥,哪里知道方子對不對癥?便是重生後,她也不諳醫術,只知道那方子是王老太醫開的,祖母吃了見好,便沒多問。直到此時方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疏忽!

  蕭老大夫又道:“還好你今兒遇見了我,不然照這個方子長年吃下去,沒病也要折騰病了!”他又說了幾樣癥狀,“少則半年,多則二三年,必會如此!若期間又沾染了時癥,不出四年,必會有大癥候!”

  文怡心下信服。他說的這幾樣癥狀,正是祖母後來有過的,而且她病重的時間,也正是在四年後。她越發覺得找上這位老大夫是個明智的決定,忙問:“請問蕭爺爺,家祖母的病要怎樣才能治好呢?”

  蕭老大夫道:“這就難說了,我雖聽你的陳述,知道了你祖母的癥狀,但她如今是個什麼情形,還要把了脈才能弄清楚,不然我可不敢開方子!你若真要我去診治,就說說你們家住哪兒吧。”

  文怡忙道:“我們如今賃了云妮家的屋子住著,秦嫂子因打算帶兒女上京尋親,已經說好了將房子賣與我家。您老只管到她家屋子去就行了。”

  “這麼說你就是西山村新來的地主?”蕭老大夫先前也聽說了消息,便不多啰嗦,“好,今日已有些晚了,明日過節,我也不知道你家忙不忙,我後日早上巳正(上午十點)前後過去,你且回去跟長輩商量一下,若是信不過我,到時候關上大門就是。”

  文怡喜道:“晚輩怎敢?!您老能來,原是晚輩的福氣!”想到祖母的舊疾有望醫治,她便止不住的歡喜,忽又想起了聶家表哥,忙道:“還有一位病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晚輩一位近親家的表兄,也有舊疾在身,常年病弱……”

  羅明敏不知幾時轉了回來,插嘴問道:“你說的可是聶珩?他那不是舊疾吧?分明是胎里帶來的弱癥,在康城時就看過無數大夫了,若能治早就治好了,還等到這會子?!”

  文怡聞言神色黯然,柳東行卻不贊成地瞥了他一眼:“蕭老跟那些庸醫怎可同日而語?!顧老夫人先前何嘗沒看過幾個大夫?又有幾個治好了?!誰能象蕭老一般,把日後的病癥也說得清清楚楚?!說不定他老人家正好有法子對付聶珩的病呢?!”

  羅明敏翻了個白眼,暗下嘀咕:“你拍的什麼馬屁?!”蕭老大夫卻瞪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柳東行,方才回頭對文怡道:“老頭子未看過病人,不敢打包票。不過即便是胎里帶了弱癥以至體弱多病的人,也不是沒有法子強身健體。正好,你祖母的病若真要醫治,也少不了以食療相輔的,你索性將你那位表兄一並請來,我一並看了,開幾個藥膳方子叫他試一試,若有效就再好不過了,得把身體養好,才敢正經用藥呢!”

  文怡喜出望外,連連道謝,謝到後頭,也忍不住紅了眼:“若是家祖母與表兄的病都能好起來,便是折了我的壽也是心甘情願的。晚輩必備重禮相謝!”

  聶老大夫笑著擺擺手:“備什麼禮?老頭子用不著那個,若你真有心謝我,倒有一件事能幫得上忙。”

  文怡忙問是什麼事。他指了指周圍的藥草:“這里本是無主之地,因我灑了藥草種子在此,天生天養,才成了我采藥之所。然我平日忙於行醫,甚少前來照拂,種下的藥草,倒有大半用不得,想要種些貴重的藥,就更是妄想了。又加上時有附近村落的孩子過來玩耍,不少藥草被踩踏、折損,叫人心疼不已……”

  文怡立時機靈地接上:“晚輩新買了外頭坡上的地,離這里倒不遠,若您老不嫌棄,我就叫兩個人過來守著,叫人別隨意進谷,只是他們也不懂種藥草,怕是還要您老多多指點呢!”

  蕭老大夫哈哈笑了:“你這丫頭果然聰明!既然你自己說出來了,我也省了功夫。教人的事包在老頭子身上!不過這里畢竟是無主的,若你手頭還有余錢,最好將這里買下,專作種藥之所。你也不必擔心種出來的藥會白費了,老頭子認得幾家藥鋪,你這里種出來的藥,只管叫他們來收。老頭子不占你的便宜,只求你能以便宜些的價錢將藥賣給我就行。”

  此話正中文怡下懷,想了想,她一咬牙,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擠出一份銀子來辦這件事,等新買的奴僕到家,她就派男僕去辦!本來托舅舅家是最好不過,但她留了個心眼,覺得還是將小谷握在自己手里更妥當。大表哥要用藥,她自然是免費供給的,但若小谷落到舅舅家名下,祖母要取藥就不那麼便利了,況且先前自家為置產而籌得的錢財還有不少剩余,聶家卻已幾乎傾囊,接下來還要建溫泉莊子呢。她暗暗告訴自己,這也是為了減輕舅舅一家的負擔不是?

  拿定了主意,文怡就對蕭老大夫道:“您請放心,晚輩必會竭盡全力辦到!日後若種藥有成,您盡管隨意取用。晚輩只求祖母與表兄平安康泰,盈利之事倒還在其次。”

  蕭老大夫聞言會意,但心情仍舊十分歡暢,連連點頭:“好!好!這話說得大氣!這下老頭子可真要拿出看家本領了!”他無意中回頭,見羅明敏又在做怪臉,便雙眼一瞪:“瞧你把好好的藥都折騰成什麼樣子了?!”說罷噌噌噌沖了過去,奪過他隨意掂在手里的一根青色植物:“這是藥,不是草!你玩它做什麼?!”

  羅明敏被他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便朝樹林子里揪:“你叫那小廝都干了些啥?!我在里頭可種了不少好東西呢!別把我的藥都拔壞了!”羅明敏被他握得叫疼,不停地回頭向柳東行求救,柳東行卻把頭扭開了。

  文怡與他二人留在原地,本是無意地對望一眼,忽然想起先前的事,又重新尷尬起來。

  這回打破僵局的是柳東行:“這位……蕭老……其實從前是軍中有名的神醫……”

  “咦?!”文怡吃了一驚,抬頭望去。

  柳東行似乎覺得自在些了,便繼續微笑道:“不但如此,還因曾立下許多戰功,以軍功封侯。你可曾聽說,從前在北疆叫蠻族聞風喪膽的蕭逸蕭大軍師?”

  文怡出身望族,閨學里也有教過些本朝名人名事,因此聽過這個名字:“知道,封的是定北侯是不是?只是他怎會流落在此……”還成了鄉下大夫。

  柳東行壓低了聲音:“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今上登基前,朝中有些亂,蕭老的子孫有人被卷了進去,都沒了,蕭老大概是心灰意冷,才會掛冠遠走吧?康城書院有位老夫子,是他生平摯友,有一回無意中提起,我才知道他在此處,還改名為蕭異,因此世人皆不知……”

  文怡沉默下來。看蕭老大夫言行,只知道他來歷不凡,卻不料其身份如此顯赫!只是半輩子出生入死,卻連子孫也保不住,他老人家也不過是個傷心人罷了……

  她小聲道:“你自己知道就好,當了他老人家的面……還是別提起從前的事……”

  柳東行點點頭:“我不會那麼胡塗的。”

  兩人對視一眼,又都不自在起來。

  文怡咬咬唇,問:“你……是想向他請教醫術?還是……想學習領軍之道?”

  柳東行沉默不語。

  文怡撇開臉,又道:“尋文薦了曹家村的人來給我們家幫工……是你吩咐的吧?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柳東行仍舊不說話,耳根卻又紅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下回別一個人出來了……有事叫人陪著,這般成天跑來跑去的……也叫人……叫你家人擔心……”

  文怡垂下眼簾,沒有應聲。她自然知道自己整天在外頭跑不是個事兒!可她又有什麼法子呢?只要熬過這一陣就好了。

  輕風再次吹來,小谷中彌漫著零陵香的香氣。文怡有些恍然,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給自己配香,母親在一旁繡香囊時的情景,一時感觸萬分。柳東行卻憶起了小時候在搖籃里時常聞到的香氣,不由得望向身前的零陵香叢。

  他上前一步,小心摘下一小串花,回過頭,對文怡微微一笑,遞了過去:“聽說這個可以安神,你帶些回去,晚上……放在枕邊吧……事情再忙,你也要注意休息……別累著了……”

  文怡不由自主地接下了花枝,忽而醒覺,忙縮回手,咬咬牙,說了聲謝,便扭頭走了。才走出幾步,便回頭盯著柳東行道:“你以後……專心向蕭老求學吧,我們家的事……我能辦!不能辦了……我……我……”她一低頭,“我自會向人求助……”說罷真個跑了。

  柳東行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谷口,方才向後一坐,看著周圍的零陵香,聞著那叫人安心的香氣,不由得笑出聲來。



  (第一卷完)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32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1:36 AM 編輯

第四十三章 兩下思量


四年後,三月春,西山村,顧家小院。 文怡放下手中的賬冊,微笑地看向張叔,眼中露出嘉許之色:「真不愧是張叔,事事都辦得周到。」

張叔高興得瞇了眼,搓了搓雙手,笑道:「小的不過是照著老夫人、小姐的吩咐去做罷了,可不敢居功!」

文怡笑著搖搖頭:「誰家管事不是這麼做的?怎的不見別人家都能家業興旺?能做到管事的,不是長年在主人家身邊侍候,便是家生子弟,可
有的太過愚笨不會辦事,有的寸功未立,卻仗著主人的勢四處惹事生非,有的自以為精明,糊弄了主人,從中謀利,主人家還打著饑荒,他家

裡卻是金山銀山……多少大戶人家,都是敗在這些小人手裡!當日祖母將張叔提上來的時候,也不是沒人說過閒話,也有薦人過來的,祖母一概
不應,只信張叔一人。如今怎麼樣?到底是張叔能幹,才叫那些人打了嘴,從此不再敢小瞧你了!若當初用了別人,今天是人什麼情形,還不
知道呢!」
   
張叔生平最得意之事,就是被提了管事,又把主人家的產業料理得紅紅火火,雖然他心裡清楚,。自己只不過是聽命行事,大多數決策都是盧老夫人與九小姐文怡定下的,其中又以文藝為主力,因此一直對兩位主人滿懷感激,但眼見六房家業越來越興旺,他參與其中,也生了幾分自得。不過他為人老實,聽到小姐誇他,得意之餘,也紅著臉道:「小的是托了老夫人和小姐買了這處田產,又買了藥香谷,細心料理著,熬了幾年,如今每年光是出產的糧食、瓜果蔬菜和藥材,就有八百多兩入息!今年坡上的果林也能打果子了,這又是一筆。
   
再加上去年年下從舅太太那裡接受的西南坡地,眼下已經翻過土了,馬上就要播種,到了秋天。又是一筆產出!從今往後,咱們家再不用愁了!外頭的人知道了,誰不誇老夫人睿智精明,小姐聰慧能幹的!」

文怡笑笑,並不在意:「外頭的人不過是面上情兒,說幾句客套話罷了。八百多兩的入息,說出去還不及長房一個零頭,誰家會看在眼裡?如今還是開頭呢,且看以後吧。」

張叔聽了更高興了,興奮了還一會兒,才按捺下來道:「是,小的聽小姐吩咐!」
文怡命丫頭將賬本放入裡間的鏡匣,上了鎖,又接過鑰匙貼身放好,方才道:「昨兒我進城給舅舅舅母請安前,托張叔辦的那件事,不知怎樣了?」


張叔忙肅然道:「是,已經照小姐的吩咐去清點過了,咱們家庫裡還存有八萬斤紅薯,本是預備做種的,因小姐吩咐今年西南坡改種玉米,因此還放著沒動,只等農忙過了,四五月間青黃不接時,正好賣出去。」頓了頓,有些猶豫,「小姐,那玉米聽說北方和山地裡有人種,咱們平時也極少吃它,為何小姐要改中它呢?」

文怡淡淡的問道:「今年開春後,雨水如何?」

張叔想了想:「少!開春至今還沒正經下過一場呢!只有兩天飄了點雨絲,其他時候到時出太陽居多。」忽的心下一驚,「小姐的意思是......」

「天時如何,我等凡人誰也不知,只是聽村裡老人說,今年雨水怕是比往年少。玉米雖不中吃,卻要比別的莊稼耐旱些,又長得快,若是順利,夏天就能收了,到時候補種一茬玉米,或是改種瓜菜也行。如此輪種,咱們一年能多得好些糧食呢。本來紅薯更耐寒,只是長得慢,春天中了,要求天才能收,倒不如改種玉米。這些年大表哥一直讓人在西南坡種紅薯,已將地養肥了,相比出產會更多。」
張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小姐說的有道理!雖然如今還沒見旱象,但就沖玉米長得快這一點,改種它也是好的!紅薯也不大中吃,價錢更賤,但玉米到還有人喜歡,運到康城去賣更好賣呢!」

康城是大港,人來人往,南北商販齊聚,自然有不少人口味與本地不同。但文怡的用意不是為了賣錢,在她的記憶中,今年太平江沿岸都有旱情,連東江中下游也要受影響,入了秋後,便少見雨水,有些地區甚至連旱半年!許多田地顆粒無首。她不過是見玉米收的早,產量又高。才改種玉米的。前世裡,這回旱情導致了民亂的發生,她沒法將消息傳出去,讓世人警示,只能盡她所能減少自家的損失了。

想到這裡,她又問:「我年下說的......古人在村裡多打幾口井的事,你可有了章程?」

張叔不知她為何忽然問起這件事,便答道:「如今大家都在忙農活,只等過了這一陣再說,小姐,雖然今年雨水少,但如今才到春天呢,不是有人說春雨貴如油麼?入了就有雨了,未必真的會旱,您別擔心。」

文怡心下苦笑,不好告訴他實話,便道:「你只有別忘記這件事就好,四五月間,正式農閒,若是村裡有壯勞力不用忙著種菜種豆,你便將他們分編成幾對人民,分給工具,叫他們在村前村後多打幾口井,若是今年真有旱情,早早預備下,也免得事到臨頭慌亂。」頓了頓,「咱們家的長工打井時,吩咐他們多打深井,打好以後叫人仔細看好了,別叫人胡亂用水。要緊的時候,有錢也換不來呢!」

張叔雖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慎重,但還是一一應下了。

文怡又道:「至於庫裡清點出來的紅薯,你好生叫人料理了,細細存起來,別叫霉壞了,同時在外頭放話,說凡是無力買糧種的人家,均可前來立約,至於秋後收穫是,上繳二成的產出,咱們就把紅薯憑給他們播種。先到先得,但一家至多只能拿二百多斤,不許多拿!」

張叔驚道:「這.......這不等於是白送麼?!小姐,如今沒錢買糧種的人家可不少,上個月咱村裡不就有幾家因為鬧了饑荒,不得以求著咱們家把地接過去麼?小姐好心,許他們繼續耕種田地,過三五年把地錢補上,就扔叫他們吧地契拿回去。可他們是一個村裡的鄉親,幫幫忙倒沒什麼要緊,外頭的人家又與咱們什麼相干?他們又不把抵押給咱們家,若是他們沒有收成,咱們家不就虧了麼?!」

文怡卻一心要設法將平陰一代因旱情受災的農戶盡可能減少,只要民亂不成,熬過一年,明年就好過了。

平陰縣地方不大,太平山周邊的幾個村子就佔了縣下所有村鎮的一般,她雖然能力有限,卻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原本她試過好幾回勸舅舅一家移居康城或者平陽,都沒勸動,大表哥反而因為身體好轉,入了平陰縣學讀書,今年要參加秋闈,真真是雷打不動!他實在是沒辦法可想了,總不能直接跟他們說,平陰城今年要鬧民亂,叫他們快搬走吧?!

她暗暗歎了口氣,到:「我心裡有數,幾萬斤紅薯與我們而言,賣的銀子有限,但窮人家得了去,不種可以做口糧,中了就有機會的出產,這東西耐旱,說不定遇旱也能熬過去呢?你只當我是在行善積德好了,就以祖母的名義把話放出去吧。」

張叔猶豫了好一會兒,方才勉強應了。文藝又囑咐了幾件事,方才讓他退下。

大丫環紫蘇捧著一個捧盒進來,道:「小姐,別人家行善積德,施粥捨藥是常見的,也有人修橋修路,或是收養孤寡。像小姐這樣,平白將紅薯送人,卻是從未見過呢!」

文怡笑笑,沒說話,身旁的另一個大丫環東葵白了她一眼,笑罵道:「 呆子!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捨了種子叫人耕種,將來收回來的紅薯,咱們家只要二成,剩下的都是他的,人家有了盼頭,誰不願意花力氣?!又不用他出本錢!紅薯這東西產量大,別以為咱們只收二成就虧定了,說不準還會大賺!這樣又能得li又能得好名聲的事,只有丅小姐才能想出來,偏你這呆子想不明白!」

紫蘇壓不生氣,細細一想,似乎有些道理:「我明白了!別人施粥捨藥,不過是一錘子買賣,今天得了,明天不一定會有,不像捨種子,莊戶人家拿了種子回去,是到將來必有收穫,一家子都能安下心來,若實在沒了糧,紅薯也能吃,他們就不會餓死。」朝文怡笑了笑,「老婦人平時沒少做善事,可就算給廟裡捨再多的香油錢,也不如小姐救得人多呢。」

文怡聽得好笑:「少拍我馬屁了。我知道自己今年是要賠本的,只不過是盡一份綿薄之力罷了,橫豎家裡不少吃穿,只當是回報鄉親們這幾年的關照好了。」她不想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便問紫蘇:「你拿的盒子是什麼?這不是咱們家的東西吧?」

紫蘇忙將捧盒放到桌面上:「這是表小姐差人送過來的,說是她今年兒新學做的點心,讓小姐嘗嘗。」

文怡失笑道:「昨兒才聽說她要學做,今天就能送人品嚐了?真有夠快的,只不知道滋味怎樣?」她打開盒子,見裡頭四個小格,分別裝了四樣點心,其中一種最好認得,能知道是豌豆黃,卻是切得歪歪扭扭,有一塊還碎了,另外三種一點都認不出是什麼東西。文怡一時遲疑,不知道該不該鼓起勇氣去嘗試。

東葵抿著嘴笑了笑,瞥了紫蘇一眼:「有你愛吃的豌豆黃呢,快替小姐嘗一口吧!」

紫蘇狠狠地擰了她的臉一把:「你這小蹄子,平時不是常說自己最忠心麼?怎的這時候不見你好好表白表白?!」

文怡猶豫半天後,終於伸出手拿起一塊豌豆黃,驚得兩個丫頭地叫出聲:「小姐!」她看了她們一眼:「以表姐的性子,若不是做得最好的,她也不會叫人送來,應該......不會有大礙。」說罷大著膽子掰下一塊吃了下去,沉默半日,方才送了口氣:「味兒還好....」

文怡笑著看他出門,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冬葵:「今年釀的過久可送過舅舅家去了?」見冬葵搖頭,她要咬唇,便吩咐:「叫人盡快裝車,送過去吧,大表哥那裡的共給不能斷。還有.......叫人打聽一下,他在縣學......過的如何?有沒有不如意處?」

冬葵疑惑地應聲,出去叫人了,文怡坐在桌前,思量半日,終究只能歎了口氣。

可惜文怡的明示暗探都付諸流水,聶在縣學過的很如意,還結識了幾個談得來的朋友,加上身體好轉,功課也很順利,舅母秦氏還打算今年給他好好過一次生日呢,聶以學業為由,好歹勸住了,但也免不了自家人辦了一桌酒,文怡因為農忙之事在西山村小住,也被請了去。

次日回到西山村,文怡心情有些黯然,想到昨夜間舅舅與大表哥連上的喜意,她便沒法開口在勸他們遷居。

還好派送紅薯的事情進行得挺順利,七天過後,共有一百多戶人家領了紅薯回去,其中八十多戶是太平山周邊村子的人,文怡暗地裡打聽他們家的土地,總共也有千多畝,雖是杯水車薪,但卻聊勝於無。她又命張叔將庫房裡剩下的四千多斤紅薯保存好,預備將來做救濟糧,然後讓他帶著有閒的勞動力去打井了。

把這些事忙完後,文怡正打算帶人回顧莊去,看守藥香谷的家人忽然來報:「蕭老大夫今兒叫徒弟小柳來,領走了三十七種藥材,每種五斤。小柳又領來一個小子,說今後就讓那小子來領藥,他跟小羅不再來了。」

文怡聽得一驚:「怎麼回事?!以前一向是他們領的不是?」

那家人道:「是,之前三年多的時間,一直是小柳和小羅兩人來領的,但聽說小柳要出師了,小羅也有事要回家,因此蕭老大夫另尋了一個藥童來接手。」

文怡驚詫不已,正沉思間,紫蘇插嘴問道:「我常聽人說,學醫的人沒人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師,那柳後生怎的才學了不到四年就能出師了?!」

家人卻不知道原因,沒法回答。文怡心下有數,那人學的不是醫術,而是兵法,三年多也不算短了......

這些年,除了開始的時候,她跟那人還能見上幾面,後來大了,邊只能從旁人那裡聽到對方的消息。雖然不能常常相見,但三年下來,她已經習慣了,有個人會定期去藥香谷,偶爾跟看守的家人說起幾個養生的方子,然後她就會按照方子做些湯水,或是送給祖母,或是自己用了。逢年過節,便備下三份節禮,叫人送到蕭老大夫那裡去,當中有衣裳也有吃食,她都細心關照過。有時候,她也暗暗心生驚懼,覺得自己在做意見不合規矩之事,但又覺得兩人之間坦坦蕩蕩,無時不可對人言,便將驚懼強自壓下,照舊形式,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如今去湖人聽說,那人要出師了,那出師以後呢?!是不是.......就要去奔他的前程了?

文怡猶自糾結著,卻不知此時的太平山天王頂上,柳東行正向蕭異磕頭辭行。

蕭異歎了口氣,道:「我也不多說什麼了,你是個聰明孩子,只是心性偏激了點,幾年下來,到沒見你生過什麼不好的念頭。能叫你的我讀交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你去吧,今後在外頭,不要提起是我的學生,我也不會認你。」說罷扭頭過去,逕自搗藥。

柳東行鄭重向他磕了三響頭。便退了出去,才出了門,就被羅明敏拽到偏僻處,劈頭就問:「你忽然要走,是不是跟上回出門時遇見的那幾個人有關?」

柳東行沉默地扭開了頭,羅明敏洩了氣,忿忿的道:「這回你叔叔嬸嬸又要叫你回去任他們使喚了!若你下了山能奔前程去,我也不說什麼,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他洩憤地踢開一塊山石,忽然想起一件事:「說起來。。。。你已經十八歲了!回去以後,說不定便要定親,你......」有些遲疑,「你心裡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柳東行淡淡的道。「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已經拿定了主意,不會叫他們任意擺佈我!大不了魚死網破!」

「怕是不行吧?」羅明敏歎息一聲,「你叔叔是族長,他開了摳,誰會替你說話?鬧大了,吃虧的是你。」頓了頓,眼睛一亮,「哎,你說。。。。。鑰匙他們夫妻說的親事你也能接受呢?我記得。。。估計那個丫頭就是你嬸娘的侄女兒不是?」

柳東行皺皺眉,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熟悉的纖弱身影,想起那人眉間的堅毅神色,他不由眉頭一皺,認真思索起這件事的可行性來。





第四十四章 苦心相勸


清早醒來,文怡聽著窗外清脆的鳥叫聲,不知為何,心底生起了一種空虛的感覺。
   
她拿不準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當是自己準備要離開西山村回顧莊了,心裡不捨,才會覺得不自在而已,便把它拋在腦後,起身梳洗,又叫丫環檢查行李,確認沒有遺漏,只等吃過早飯,便要出發離開了。
   
正在用早飯時,紫蘇面帶不解地從門外走進來,對冬葵悄聲道:「真古怪,不知道是誰在咱們家大門外放了一束零陵香,方纔我開門出去時,差點兒沒踩著呢。」
   
文怡聽見,心中一動,抬頭問:「什麼零陵香?是什麼時候放在那裡的?」
   
紫蘇答道:「是一束曬乾了的零陵香,綠色保存得還好,不像別的枯黃枯黃,昨兒晚上關門時還沒看見,不是半夜裡放的,就是早上開門前放的,也不知道是誰幹的怪事!」她出去轉了一圈,將花束拿了過來:「瞧,就是這個。」

文怡看向她手裡的零陵香花束,雖是干花,卻還保留著幾分青綠色,用大紅絲線仔細紮好了,顏色配著倒也好看,隱隱散發著怡人的香氣,花間還夾雜著幾滴露水,大概是清晨沾上去的。她心中一動,想著難道是那人送來的?他是什麼意思?!

想著想著,她不由得有些氣惱:那人先前分明是要打算離開了,難道這是在向她道別?!這算什麼?!竟是連句明白話也不說了!
冬葵見文怡面露異色,忙問:「小姐,可是有什麼不妥?!「又皺著眉對紫蘇道:「昨兒不是你在外頭上夜麼?有人在門外放了東西,你就一點動靜沒聽見?!」

紫蘇白了她一眼:「別說我,連張叔和連順兩個住在前頭的都沒聽見聲音,我是住後院的,哪裡就能聽見了?!」
顧家在西山村的小院前年曾經擴建過,在原來的基礎上又加蓋了一個後院,文怡平時過來,就帶著丫頭婆子住在後院,車伕等人住在前院,前院的廂房,同時也是張叔夫妻以及另一名家僕的日常起居之所。這樣一來,雖然行事規矩比顧莊要寬鬆多了,但與先前相比,卻更有章法,也堵住了顧莊一些好事者的嘴。

文怡接過那束零陵香,又將它丟在桌邊,淡淡地道:「別光顧著拌嘴了,東西都收拾好了麼?別漏了什麼,走了再發現,可沒法回頭拿。「冬葵與紫蘇兩人見她收了喜色,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也不敢再鬧,雙雙安靜退下收拾各自的東西去了。

等文怡再叫人進房時,她已經吃完了飯,吩咐道:「差不多時候了,裝車吧。」紫蘇應聲去了前院傳話,冬葵看著婆子們將碗筷收了去,便倒了杯茶上來,卻發現原本放在桌上的花束不見了,她不由得疑惑:「方纔的花呢?是不是哪位嬸子收走了?真是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文怡只是不經意地「嗯」了一聲,便捧起茶碗慢慢喝著。

冬葵猜不出她這一聲的意思,正在心下猜度著,忽然前院有人傳了話進來:聶家表少爺來了!」

文怡換上了喜色:快請。」然後起身略整了整衣裳,來到門前行禮問好:,大表哥安好?」

聶珩微微喘著氣,臉色倒還紅潤,嘴邊掛著溫和的笑;「表妹安好,我正有話要跟你商量,聽說你今兒就要走了,忙忙騎馬出城來了,還好你尚未出發。」

文怡心生疑惑:「是什麼事?大表哥快進屋說話。」

不一會兒,兩人在屋中坐下,又讓丫頭上了茶,聶珩方才開口道:「我聽說你叫人以顧老夫人的名義放話,願將去年收穫的紅薯免費賃給別人耕種,只要對方秋收後上交兩成收成,這可是真的?」

文怡點了點頭:「確有此事。今春雨水少,我聽村裡老人說,興許會有旱情,因此叫人改種了耐旱又長得快的玉米,原本預備做種的紅著就沒了用處,只好用這個法子賃出去,一來可以讓多一此人種耐旱的紅薯,免得真棄旱情時沒了收成,二來……也是覺得這麼多紅薯沒法處置,賃出去還能收此回來呢。」

聶珩皺了皺眉,壓低聲音道:「表妹怎的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二?你雖是好意,但外頭難免有人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說你有意奪人田地呢!這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文怡笑了笑:「大表哥不必擔心,我當初將紅薯賃出去時,就想過這一點,因此跟那些農戶立下契約,不用他們以田地做抵押,秋收只要二成收成,也可按原價折成銀子,若是今年欠收,便順延一年,只收一分利息。因一戶最多只能領走二百斤紅薯,在最貴的時候也不過是三五兩銀子的事,尋常農戶手頭再緊,至多一二年就能還上了。便是有人傳我意欲奪他們田地,也要人家信才成呀?」

聶珩稍稍鬆了口氣,笑道:「原來表妹早有準備,只是如今有不少人家要農戶以田地相抵,才肯借銀子、糧種或牲畜,若到了秋收時候,農戶還不上,就把田地奪走。世情如此,也難怪別人誤以為你也要這麼做呢。」

文怡低頭道:「想要給家裡添加產業,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逼得太緊,也不是好事,須知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呢,別家與我無干,我也管不著,大表哥可得多勸勸舅舅舅母,讓他們千萬別做這樣的事才好。」

聶珩歎了口氣:「你也知道縣城人家這樣做的不是一兩戶,母親也有幾分動心,雖然叫我攔住了,但舅舅家的事我卻不好插手,只能從旁勸說一二了。不過表妹放心,以秦家的家風,便是真奪人田產,也不會鬧出事來的。」

這種事誰又說得準呢?文怡想起記憶中的民亂,她離得遠又是深閨女子,知道的東西不多,但也曾聽別人說起,是因為早情導致糧食欠收,農戶還不了債,就被城中富戶奪走田產、趕離家國,因走投無路,有幾個性情暴虐的,便領頭燒了債主的家,不到三天就拉起一隊人馬鬧起來了。在那場民亂中,平陰富戶十家就有九家遭了殃,甚至家破人亡,只有幾家向有仁善之名的,果斷捨了家財,方勉強保住了家人性命。

她不知道秦家在前世那場民亂中是否遭過劫,卻知道聶家一定沒逃過,舅舅舅母雖平安,大表哥大表姐卻不知生死。眼見著事情不可抑止地朝前世的方向發展,她忍不住開口勸道:「大表哥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的好,須知世間人心最難猜測,便是聶秦兩家沒鬧出什麼事來,只要有人鬧了」惋嚇人一哄而起…誰還顧得上分辨哪家逼死了人哪家沒逼死人不成?!寧可眼下吃點小虧,只要仁義的名聲傳出去了,便是出了事,也不會叫人當成靶子!」

聶漸怔了怔,若有所思:「表妹,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篤定必會有人鬧事似的?」

文怡心下一驚,忙笑道:「怎麼會?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這許多?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再說,行善積德總是好事,從前大表哥身體不好,舅母一年不知在廟里許了多少香油錢、做了多少功德,如今大表哥身子才好了些,哪怕是為了佛祖的恩德,舅母也該多思量才好。」眼珠子一轉,抿嘴偷笑,「想必秦家太太也會贊成吧?」

聶珩微微紅了臉,板起臉斥道:」表妹也被小書帶壞了,都在胡說什麼呀?!」可惜他溫和慣了,擺不了架子,才板了一會兒臉,自己反而先忍不住笑了,低聲道:「當了你秦姐姐的面,可不能說這樣的話。」

」可見是心疼了,還沒過門呢,便護在頭裡。」文怡笑了一會兒,便正色道」我雖是玩話,但說的是正經事,大表哥好歹記著,多勸勸舅母。她一向最疼你了,只要是為了你,什麼都肯依的。」

聶珩瞪她一眼,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雖說我自打進了縣學,家裡的事務就沒再插手了,連西南坡的地,母親也怕我費了心神,轉手賣給了表妹,但我若正經勸說,父親母親還是能聽得進去的。我只當你是為了我身體著想,就不追究你那些古里古怪的話了。」他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且等秋收過後,看看縣裡情勢如何,我再來問你。「

文怡心中忐忑,只面上還勉強笑著。她知道大表哥一向最聰明,少有能瞞住他的時候,但有些話她真的沒法坦白相告。

聶珩又說了兩句閒話,便起身告辭,又道:「既是要行善,索性便多做一些,把名聲打出去!三月清明,四月佛誕,都是各大寺廟做法事施捨的好時機,到時候我讓父親母親多施兩日粥,若是真個有早情,就給佃戶減一成租子,省得底下怨聲載道的,把我們家當成是為富不仁的人家了。」

文怡送他出門,看著他騎馬遠去,歎了口氣,回頭問:「車可套好了?」聽說已經準備妥當了,便讓丫頭們去取行李。

過了不到兩刻鐘,文怡一行兩輛馬車便出了西山村。一路都有村民行李問好,文怡隔著車簾回應,心下倒是安定了些,不管怎麼說,至少西山村是不會鬧出事來的。

馬車正要拐上大道,忽然從後頭傳來了叫喚聲:「大小姐!大小姐!」文怡認出是翠花的聲音,便命車伕停下,掀起車簾回望,果然看到翠花一路從莊中跑出來,好不容易跑到車旁,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大……,小姐………別走……「

文怡笑道:「別急,你且把氣喘過來再說。」

翠花深呼吸幾下,大大地笑道:「大小姐,我是來多謝你的,聽說你把阿牛哥家的地接過去了,還答應等他有了收成,把錢還上,就將地還給他。阿牛哥一家子都感激你呢!我真是高興極了!」
紫蘇從文怡身後伸出頭來,做了個鬼臉:「翠花姐,你還沒過門呢,阿牛哥感激大小姐,怎麼是你替他道謝?!」

文怡偷笑,翠花紅了臉,跺腳道:「死丫頭,只知道笑話我!別當我不知道,昨兒你跟小林子說什麼悄悄話來著?!」

紫蘇漲紅了臉,呸了她一聲,小心地偷偷看了看文怡,便把頭縮回去了,冬葵在旁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從將包裡捻出一顆瓜子來磕。

小林子便是林連順,三年多前和父母一起被賣進六房為僕,文怡隱約知道他與紫蘇以前就認得,只要他們不違了規矩,也就當不知道了,便沖翠花笑了笑,道:「鄉里鄉親的,總不能看著大家為難。不但是阿牛家,便是村裡其他人,或是附近村子的鄉親們,農忙時也沒少到我們家的地裡來幫工。你替我帶個話,說若大家真有難處,也不用求到別家去,只管來跟我說。好歹是熟人,我總不會坑你們,便是一年還不上,慢慢還就是了。」

翠花收了笑,鄭重點了點頭:「多謝大小姐了!其實大家有事也願意求大小姐呢,聶家也不錯,但他家大少爺回了城後,葉管事也回去了,底下的人就不大好說話。大小姐既然這麼說了,我就去告訴大家,大家一定會感激您的!」

文怡笑了笑:「我用不著大家感激,只求大家多多照應我們家的地,山上林子結了果子,藥香谷裡的藥熟了,各家把孩子看緊些,別叫他們偷摘玩鬧,就是幫了我的大忙了。張叔那裡我囑咐過了,你們有事只管跟他說。」

翠花笑嘻嘻地向她行了個蹲禮,然後從袖裡掏出一個手帕包來,塞到她手裡:「這是我才摘的果子,給大小姐嘗的,好吃著呢!大小姐記得常來玩呀!你家的林子和藥谷,我會替你看好了,不讓人偷了東西去!」

文怡會意地笑著點頭:「我走了,保重。」便讓車伕起程了。翠花一路送出老遠,方才不好意思地捂捂臉,然後歡歡喜喜地跑回村裡去了。

文怡一路想著方才與翠花的對話,又放下一分擔心。莊戶人家最是實誠,只要不是到了絕路,是絕不會想到要鬧事的。如今只盼著大表哥那裡的勸說奏效,少幾戶人家作孽,多幾戶人家積德吧!

新馬車走得飛快,不過才天黑,文怡一行已經走到離顧莊不遠的官道路口了,正要進莊時,車伕卻忽然將馬車停了下來。文怡正奇怪,便聽得前頭林連順來報說:「小姐,前頭有許多馬車堵住了路,過不去了。」

文怡皺皺眉:「你去打聽打聽,看是誰家馬車在前頭?若是哪家長輩進出莊子,咱們就等一等。」

連順應聲去了,紫蘇忍不住掀起一角車簾往外看,回頭驚歎道:「小姐,好多馬車呀!好大的排場!哪不像是一般富貴人家的做派!」
文怡猛地直起身來,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一會兒,連順來報:「小姐,小的去問過了,說是長房的車架,京城的劉小姐和七少爺回來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6:33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1:35 A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狹路相逢

文怡怔了怔,暗暗咬了咬牙,忽而又放鬆下來。

便是文慧與文安回來又如何?六房已今非昔比了。祖母身體好轉,不必再請王老太醫看診,只需緩緩吃藥進補;家中境況也日漸寬裕,族中每月派送的米糧不過是一種象徵,六房上下不但自給自足,還有富餘,祖母偶爾還會接濟幾房家境清貧的族人,顧莊上下還有誰敢小看她們祖孫?!

既然不必再仰仗長房過活,文慧與文安身份再尊貴顯赫,她只需以禮相待便可,既不必處處小心,也不用刻意奉迎,若是覺得不堪忍受,不理會就是了,完全不需要在意。

這麼想著,她便淡淡地吩咐道:「既如此,就略等一等吧,若是他們遲遲不肯讓路,就催幾句,也不必跟他們爭吵。他們若是不講理的,咱們只管繞到莊後進莊。「想了想,又道:」許媽媽和郭媽媽在後頭馬車上,無論哪一位,請先回莊和祖母稟報一聲,免得她老人家著急。」
   
連順應聲去了,冬葵再也坐不住,忙向文怡告了聲罪,便下車去後面了。跟車的許婆子正是冬葵咱們,文怡要差她做事,別人又看,冬葵卻是不敢拿大的。不一會兒,冬葵轉了回來,小聲稟道:「奴婢祖母進莊去了。」文怡點了點頭。
   
前方的馬車群遲遲沒有移動,文怡等得皺眉,見連順一直沒回來,正要再叫人去催,去忽然聽到前頭響起一陣叫罵聲,掀起車簾一角往前看,藉著月色,隱忽看到一群長方的家丁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往這邊走,那男子大聲咒罵著,沒罵兩句就被家丁用馬糞塞住了最,唔唔半天說不出話來,家丁們看的哈哈大笑。為首那個還對他大聲喝斥道:「叫你吃個教訓!下回再出門,可得帶眼睛,也不瞧瞧是誰家的車架,就撞上來了!你以為咱們顧家是那些沒根沒基的小門小戶?!隨你撞撞就能被你訛了銀子去?!瞎了你的狗眼!別說我們少爺,就算是咱們兄弟,跺跺腳也能把你震飛了!還不快滾?!」
   
那人掙扎幾下,勉強將口中馬糞吐出,沙啞著聲音道:「那個訛了你們?!是你們少爺撞了我!我好不容易抓了藥,如今都沒了,快陪我的藥!」
   
家丁們卻只是哈哈大笑,為首那個便一腳踢上他的門面,罵道:「滾!再不滾,就將你送官!告你個訛詐之罪!」那人被踢得滿面是血,憤然掙起要打人,又被家丁們拳打腳踢,趴在地上遲遲不起來。
   
文怡聽得直皺眉,雖然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但長房的家丁未免行事太囂張了吧?!若是那人有心訛詐,為何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今天色已晚,這裡又是進出顧莊的大路口,在顧家的地盤上撞顧家的馬車,那家騙子會這麼笨?!要訛人也該選在白天,何必把人打成這個模樣,還故意折辱?!叫人看在眼裡,便是佔了理,也不是什麼好名聲。文安當年便是做事不知輕重的性子,四年下來,還是半點長進都沒!
   
她心中對文慧文安姐弟成見已深,又見長房的家丁將人打得極重,便確定是他們仗勢欺人,見那人滿臉是血,心下不忍,便低聲喚車伕:「叫長房的人收斂些吧,大老太太最是憐貧惜弱,他們倒好,尚未入莊就耍起了威風!」
   
車伕領命,喝住那幾個家丁:「你們打人也不瞧瞧地方!把人趕走就得了,還打他做什麼?!大老太太和二太太仁善的好名聲,都叫你們打沒了,難道是張臉的是?!」
   
那幾個家丁聽了不豫,拿了燈籠走過來一看,怪叫道:「我道是誰呢!郭慶喜,你才回了六房幾天?就抖起來了?!咱們長房的事,及時輪到你一個小小的車伕插嘴?!」

郭慶喜冷笑一聲:『那個要管你們長房的是?!我只怕你們不知輕重地亂說話,衝撞了我家主人!」
   
為首那個家丁看了馬車一眼,眼中驚疑不定,想到六房的老太太是有誥命的,自家二太太見了她也要讓三分,自己又不是什麼檯面上的人物,萬一惹惱了六老太太,上頭主子是不會護著他的,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他猶豫了一下,便一揮手,帶著人走了。
   
紫蘇從車簾縫裡看到他們離開,回頭忿忿道:「居然連請安問好都忘了!沒規矩的東西!」
   
文怡沒答話,只往車窗外再看一眼,方纔那個被打的人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是幾時走的。他皺了皺眉,覺得那人既然能自己走,想必傷勢不重,稍稍安心了些。這時連順回來道:「前頭馬車已經準備進莊了,稍等一會兒咱們家的車子就可以起行。」文怡點了點頭,紫蘇便立刻傳話叫郭慶喜準備出發。
   
不了前頭馬車隊還未動,便派了一個婆子過來傳話:「六小姐聽說是九小姐在後天,想著許久不見姐妹們了,讓九小姐過去說話呢。」
   
文怡皺皺眉,冬葵與紫蘇都面露異色。她抬手止住她們發問,也不掀車簾,便隔著車廂回答道:「六姐姐遠道歸來,本該前去問候,只是如今天使已晚,又是在莊外,人來人往,諸多不便,叫人看見了,未免要笑話我們顧家女兒沒規矩了,還請媽媽替我賠個不是。六姐姐與七哥哥趕了一天的路,想必疲累的緊,帶兩位歇過了,我再上門拜訪吧。」
   
那婆子愣了愣,語氣便有些不耐煩:「這話還請九小姐自個兒跟我們小姐說,我們小姐是掛念九小姐,才讓小的來請的,她還在等著呢!再說,這裡又沒人......」
   
文怡心中冷笑,面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淡淡地道:「我家中還有祖母等候,想必大伯祖母也心急想要見六姐姐與七哥哥呢,雖然姐妹情深.......」她咬了咬牙,「但總不好叫長輩久候不是?」隨即揚聲「郭媽媽可在?」
   
原本坐在後馬車上的另一個婆子早已聽到聲音,下車走過來了,聞言應了聲「老奴在」,文怡便吩咐:「春夜風冷,難為這位媽媽特地過來傳話,辛苦了,給這位媽媽一個封賞,讓她晚上打些酒驅寒。」郭婆子應聲掏出一個荷包,塞給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老姐姐,你傳話辛苦了,這是我們小姐賞你的!」手上還捏了捏。
   
那婆子面露異色,暗下一掂,見也有五錢銀子,心下不由得一喜,在打量一眼車伕與旁邊站著的男僕,還有郭婆子,才發現他們雖是下僕。身上的衣裳倒不算寒酸,跟自家三四等的僕婦差不多,心中微微詫異。
   
她記得六房前幾年還是一副寒酸樣,別說打賞,就是小姐出門穿的衣裳,也未必得上自交小姐身邊大丫頭的穿戴。這才幾年不見?怎麼就多了許多奴僕,還富貴起來了?
   
這麼一想,她又覺得拿人手短,不好仍舊用硬邦邦的語氣說話了:「這.......小的謝九小姐賞,只是六小姐那裡......」想到文慧的脾氣,她面露難色,生怕事情沒辦成就回話,會挨責罰。
   
冬葵小心看了看文怡臉色,便插嘴道:「六小姐想必也急著見大老太太呢,總不好耽擱。我們小姐已經說了,改日會拜訪,媽媽只管去傳話就算。」

那婆子心想,這叫人怎麼說呢?若是自家小姐堅持要見九小姐,豈不是表示她不急著見大老太太,還存心叫長輩久候了?!
   
文怡輕咳一聲:「這位媽媽......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就別耽擱了,六姐姐想必正急著回家呢。」
   
那婆子一個激靈,乾笑著行了個禮推下去,心中忍不住嘀咕:六房看起來是真抖起來了,不然九小姐哪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不應六小姐相請?!
   
文怡打發走婆子,便靜靜地坐在馬車中,等前頭車隊起行。果然沒多久,前頭的馬車就動了,但她卻吩咐郭慶喜等長房的人走遠了在動身。
   
冬葵與紫蘇對視一眼,前者暗下推了推有著,後者便小心地道:」往日長房二太太過來給老夫人請安時,奴婢跟她家丫頭閒聊,也曾聽說這位六小姐脾氣不好,人還很傲慢,奴婢當她只是架子大些,沒想到今日遇見了正主兒,才知道她連一族的姐妹都不放在眼裡!「
   
冬葵也附和道:」可不是?這裡是什麼地方?大道上隨口就要叫人去見她,小姐略猶豫下,那婆子就給臉色看。若不是郭媽媽的封賞兒堵了她的嘴,還不知道那婆子要怎麼無禮呢!便是她家官做得大些,一族裡的姐妹,誰又比誰高貴了?這樣著實無禮!」
   
文怡瞥了她們一眼,正色道:「你們來的遲,不知道他家的行事,我便在這裡祝福一具,回去了,你們把我的話也告訴其他人,叫她們小心些。這長房的六姐姐和七哥哥,行事與二伯父家的五姐姐不一樣,你們遇上了,只能以禮相待,盡量避讓,便是受了委屈,也別頂嘴,過後我自由道理,你們心裡有什麼不滿的話,別再外頭說,最好在家裡也不說,,就怕一時不防,叫人傳到長房的人的耳朵裡,追究起來,受罪的是你們。若是聽到別人說了類似的話,不管事哪一房的,你們都不許理會。可記住了?!」
   
冬葵與紫蘇雙雙低頭應了,對視一眼,都有些忐忑。
   
文怡見狀,心下暗歎。不是她存心嚇唬她們,只是這幾年見得多了,明白的事也多了,不希望身邊的人受人利用而已。
   
不多時,郭慶喜稟報長房車隊已經入莊很遠了,六房一行人方才往莊中進發。
   
莊前路口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忽有一陣寒風吹過,一個黑影哆哆嗦嗦地從角落裡走了出來,朝著馬車背影呸了一口:都不是什麼好人!若是真正的好人,就該教訓那群惡奴一頓,再好生賠上一大筆醫藥費才是!
   
他胡亂抬袖擦了一把臉,方才一拐一拐地走回莊口路邊,趴下吸吸鼻子,在地上摸索著,不一會兒,默契一把土,裡頭夾雜著藥材碎屑。他不忿地把土丟開,忽然聽到莊中有人出來,慌忙轉身跑了。
   
他沿著大道邊上,小心地四處張望,縮頭縮腦地走了四五里路,遠遠看到前方就是平陽城門了,他方才拐入小路,又走了二三里地,來到一個小村莊處。他沒往村裡走,卻沿著外圍走到西南角上位置最偏遠的意見土房門前,前後看了看,推門而入。
   
屋裡點著昏暗的油燈,一個形容憔悴的女人坐在土炕邊,見他進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她穿著打補丁的紅衣綠裙,頭髮凌亂,只有眉眼間還隱約能看出過往的幾分姿色。

男人伸手拎過茶壺要喝水,不料茶水是冷的,他皺了眉,冷聲問那女人:「孩子怎麼樣了?有沒有好些?」
   
那女人冷笑一聲,沒說話。他惱了,一巴掌扇過去,將她打倒在地,自去看炕上的兒子,誰知一抹,孩子身體都冷了,頓時魂飛魄散:「這是怎麼回事?!我出門前不是還是好好的?!」
   
女人掙扎起身,冷聲道:「你都出門一天了了!說好白天就會抓藥回來,現在都是什麼時候了?!你當他是鐵打的?!早就挺不住了!」
   
男人反手有事一巴掌:「我叫你照顧好他的!鄙視你這賤丅人趁我不在,故意害了我兒子!」
   
女人臉被打腫了,再也忍受不了,哭鬧道:「你這個殺千刀的!當初你說了那麼多好話,哄我悄悄騙過老鴇,捲了細軟跟你跑了,還沒到山上,你老窩就被端了!你花光了我的體己,還把我賣給人做妾,我見男人脾氣好,又帶我不差,便也認命了!誰知你有不做好事,汗的我被人掃地出門!後來我見你肯去做散工,賺點銀子養家,只道你是老實了,便安安分分跟你過日子,不料你轉身就不知跟誰生了個也重,抱回來叫我養!我好吃好喝地供著,及時虧待了你兒子?!如今你自己沒用,抓不到藥救孩子,到說是我害的?!我跟你拼了!」說罷猛撲過去。
   
男人一把推開她,發狠道:「你這賤人!自己生不出孩子,還敢怪我?!再鬧,我就打死你!
   
「那你打呀?!」女人大聲嚷著,「你明知我是婊子生不出孩子,當初何必要騙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孬種,我寧可做一輩子婊子,也不會跟你走!你當你是什麼貨色?!衙門裡還有你的通緝令呢!我這就告訴人去,你就是山匪劉重八,叫官府抓你去砍頭!」
   
男人急了,猛撲過去,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制止她繼續喊叫,又去捂她的嘴。掐了半日,女人掙扎著,掙扎著,便慢慢不懂了。他被一陣風吹得打了個冷戰,才發現那女人已經斷了氣。
   
他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在炕邊,碰到僵硬冰冷的孩子屍體,眼中迸出仇恨的目光:都是那群可惡的有錢人......






第四十六章 今日六房

 文怡領著眾人走入宣和堂時,顧莊裡各家各戶都已掌燈了。門房錢叔慇勤地迎著文怡進門,還小聲稟報著這幾天都有什麼人上門拜訪過盧老夫人。

文怡不經意地聽著,當聽說清蓮庵主持帶著一個外地遊方來的尼姑上門說佛法時,腳下不由得頓了一頓:「可知道那位師父的法號?」

錢叔面露難色,這種事他哪裡知道?跟在他身後的錢嬸忙上前回答:「回小姐話,聽庵主說,是叫如真。」

文怡默然。如真法師,正是她前世的師父,本是外地遊方尼僧,路過平陽時,因顧莊清蓮庵庵主所拜的師父與其先師是在一處剃度修行的,便投奔了來。清蓮庵庵主是顧氏出身,每日除了敲經念佛,偶爾串串門子,便再無事可做了,有人給她做伴,倒是自中她下懷。如真法師精通佛法,又見多識廣,因此顧莊的女眷都喜歡請她上門說說佛法,其實不過是解悶罷了。如此過了幾年,如真法師自己都覺得悶了,便告辭離開。文怡就是在這時候剪了頭發出家的。

重生將近四年,文怡偶爾想起過去,都覺得彷彿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如真法師的到來,就像是提醒著她什麼。她想了想,沒說什麼,便繼續往裡走。

進了二門,錢叔就沒再跟上了,錢嬸卻顛顛地一路陪著文怡往裡走,嘴裡還輕聲說些哪家的太太帶著孩子上門來給老夫人請安、哪家的奶奶孝敬了老夫人什麼好東西、又或是誰誰誰向老夫人討東西之類的話。文怡一路聽一路皺眉,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難道我走的這些天,祖母天天被人煩著麼?沒累著吧?」

錢嬸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一口氣順不過來,喘了兩口才道:「老夫人好著呢,聽說她老人家天氣好的時候天天在院子裡轉悠,吃飯吃得香,睡得也香!這是老夫人屋裡的人說的!錯不了!」

文怡笑了笑:「錢嬸對內院的事倒是清楚得很。」錢嬸賠笑道:「這不是關心老夫人和小姐麼……小的夫妻倆都惦記著老夫人的身體呢,天天在家給菩薩燒香,祈求菩薩保佑老夫人和小姐福壽安康!」

文怡沒說什麼,繼續往前走,正要拐入祖母所住的後院給她老人家請安,卻在門前停了下來,皺眉盯著廊下的柱子:「這是怎麼回事?!」

錢嬸湊上前要看個究竟,冬葵卻搶先一步站在頭裡,往那廊柱上瞧了幾眼,道:「這是去年秋天才重新上過漆的,如今漆面裂了,定是當初的工程偷工減料來著!不然就是漆工不上心,沒好好漆的緣故!」

文怡木著臉,心中冷笑,打算明日就叫管家把負責的人傳來問話。正要轉身,錢嬸卻忽然擠了上來,腆著臉笑道:「小姐,小的記得清清楚楚,去年領這活的是周福貴!他原是張管事娘子的兄弟,在長房當差,管著幾個修補房屋的工匠,做的是木工活,其實不懂漆工,卻打了包票把這活攬了去。」

張嬸的兄弟?文怡又皺了皺眉,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便逕自往裡走,丫頭們迅速跟上。

錢嬸想再跟上委說些什麼,許婆子和郭婆子卻面無表情地往門前一站,眼神兒一掃,她就縮了縮腦袋,訕訕地退出去了。

回到門房處,錢嬸不甘心地低罵道:「不過一樣是奴才,也沒比我高貴到哪兒去,偏擺什麼架子!」

錢叔挑了挑油燈,回頭瞥她一眼,罵道:「你方才在小姐跟前都說了什麼來著?!早就叫你安份些,你偏不聽!咱們是門房上的人,你跟到二門裡去做什麼?!如今連老太太的院子都要闖不成?!叫人看了成什麼樣子!有眼色點兒!」

錢嬸不以為然地道:「死守著門房,咱們一輩子也出不了頭!那張德安不也一樣是門上當差的?他老婆在廚房打雜,一身油膩,論身份還不如我呢!如今怎樣?!居然成了大管事!還管著那麼大一個莊子!他老婆每次回來就知道在我面前炫耀她在外頭如何體面!你比張德安差在哪裡?!老夫人和小姐常打賞你,說你能幹的,他能當管事,你為什麼不能?!」

錢叔嗤之以鼻:「有眼色點兒吧!老張家裡幾代都是六房的人,老夫人和小姐又不糊塗,怎會不用他,反而提拔我這樣後面來的?!咱年紀也不小了,你又不會做人,在長房沒少被排擠!如今托二太太的福,咱們投到六房門下,月錢不少,主人也和氣,知道體恤下情,宅子裡人口少,沒那麼多閒氣,只要安安份份地,咱就在這裡養老了。你休要做白日夢,給我惹麻煩!」

錢嬸不甘心,還在尋思著什麼時候找個機會再給小姐遞話,就算不能搶到管事的位子,也得叫張嬸大大丟一回臉。錢叔察覺到老婆面色有異,不耐煩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行了行了!你要不樂意安份過日子,就到兒子家去住!我是來當差的,可不是來惹事的!你要再連累得我連六房都呆不下去,就別怪我不顧夫妻情份了!有眼色點兒!」

且不說錢叔錢嬸在門房如何拌嘴,文怡到了後院,先給祖母請安。盧老夫人正聽丫頭念時憲書,見文怡來了,忙道:「餓了吧?方才許嬤嬤來說過了,怎的偏遇上了他家的人?」坐在腳踏上的趙嬤嬤也忙起身道:「飯菜已經得了,小姐這就吃麼?」見文怡點頭,她便忙忙出去催飯了。

待文怡吃過遲來的晚飯,趙嬤嬤又送上熱茶:「少喝點兒吧,天兒晚了,回頭當心睡不著!」文怡笑著應了,推她出去:「好嬤嬤,我陪祖母說會兒話就回屋了,您歇著去吧。「趙嬤嬤笑著離開了。文怡又回到祖母身邊坐下:「夜裡風冷,祖母可得記得多添點衣裳。」

盧老夫人道:「我心裡有數呢。方纔你進門時,我正看日子,有件事與你商量。」回頭叫丫頭拿了時憲書來,翻給文怡看:「今年清明是在十六,你母親祭日正好是在十五日,偏清明前兩天是寒食節,按規矩是不開火的。我想著趁如今家裡沒什麼要緊事,先叫廚房多做些耐放的冷食和糕點,免得那幾天忙亂,你覺得如何?」

文怡笑道:「祖母想得周到,就照您的意思辦吧。」

盧老夫人點點頭:「說來日子也快到了,今年的棗錮飛燕(註:一種燕子形狀的麵食)還沒做呢,祭品也未備齊,讓老仲帶著底下人明日就開始預備,省得事到臨頭,又出什麼岔子。」

「那就讓人傳話給仲管家吧。」文怡轉頭對那拿著時憲書的丫頭笑笑,「一事不煩二主,還要辛苦石楠姐姐走一趟。」

石楠淺淺笑著福了一禮:「奴婢不敢當,奴婢遵命。」便退了下去。

文怡看著她的背影,歎道:「果然是祖母看中的人,仲管家和石楠父女倆都是最穩當不過的,不論什麼時候,都一點規矩不錯。」

盧老夫人淡淡笑道:「就是因為知道他們一家子都穩當,所以當初遣散家奴時,我就留下了他們一家,讓他們管著莊子。那幾年裡,他們老實辦差,從沒私下佔過主人家一點好處,不愧是幾輩子的老人,忠心可靠!如今家裡交給仲茂林管著,我又把他閨女放在身邊,就更放心了。」

文怡點點頭,又問起祖母這些天胃口好不好,吃飯香不香,晚上睡得穩不穩,衣服可有穿暖和了,是否出現咳嗽症狀,補藥是否按時吃等等。盧老夫人苦笑道:「你這口氣就跟石楠那丫頭一樣!如今連其他幾個丫頭,都學了她,成天煩得我頭疼!放心!我老太婆好著呢!今年開春後就沒犯過一回病!也就是去年秋冬時咳了兩遭,吃幾劑藥就好了。如今我每遇到大晴天,午睡起來後,便在外頭院子裡溜躂上幾圈,心裡很受用。」

文怡笑道:「祖母心裡受用就好,只是這幾樣都是蕭老大夫再三囑咐的,先前天冷,孫女兒不敢讓祖母出屋子受凍,如今眼見春暖花開了,您在外頭走走也不防事,多曬曬太陽,活動活動筋骨,身體就更好了!」

盧老夫人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問:「這幾天在外頭過得怎麼樣?你雖每隔三四天就叫人傳一封信回來,卻只是報喜不報憂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吃得好、穿得暖,有沒有累著了,聶家那邊我又不好問!」

文怡起身挨著她坐了,抱著她的手臂擻嬌道:「孫女兒好著呢,您不信,就問問冬葵她們!孫女兒若真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自然會告訴祖母的!」

「好,好。」盧老夫人拍了拍孫女,祖孫倆親近了一會兒,文怡又說起:「莊上也沒什麼大事,就照著孫女兒先前跟祖母商量的那樣,莊上的農戶們有遇到困難的,便多幫一把,讓他們把今年平安熬過去。銀子什麼的,也不必去算了,只是孫女兒想著,是不是在下個月佛誕的時候,不給廟裡捐香油錢了,改為施藥如何?跟平陽城裡幾家藥館商量一下,也是一樁功德呢!」

盧老夫人聽了點頭:「這是好事,你看著辦吧,等過了清明,就叫仲茂林來商量。蕭老那裡,是不是也讓人去問一聲?他對這個清楚些,若是有他出面,倒比咱們便宜。」

文怡知道祖母是擔心六房行事張揚了,會引起族中人等的注意,到時候別人說不定會以為六房很有錢,又巴結著上來討好了,便笑著應下,頓了頓,彷彿不經意地說起:「蕭老大夫的兩個徒弟近日都離開了呢,他那裡大概也缺人使。」

「你讓人去問問,若是需要,就從家裡撥兩個孩子過去學著。橫豎咱們家的幾房家人裡,都有未當差的孩子,哪怕只是學著認認藥材,也是難得的機會。」盧老夫人沒怎麼留心,蕭異的徒弟對她而言,不過是老大夫上門看診時,跟在後頭拎藥箱的人物,她頂多就是在心裡嘀咕一句:如今的孩子都不夠耐心了,才幾年功夫?師父的醫術還沒學足一半呢,就走了。

文怡心中微微再過一絲失望,面上卻一點痕跡都沒露出來,陪著祖母說了一會兒話,便侍候著她老人家上床歇息,然後回房去了。

留在家裡的兩個丫頭秋果和秀竹歡歡喜喜地迎上來,一邊侍候她梳洗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家裡發生的事。冬葵要上來侍候,也被秋果推出門去:「好姐姐,你且去歇歇,叫我們也動一動,沒看見紫蘇已經回屋了麼?回頭我們還要去找你呢,出門一趟,可不能空手回來!」冬葵無奈地去了。文怡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問:「紫櫻哪兒去了?」

秀竹抿著嘴笑道:「紫櫻姐姐正在自個兒屋裡呢,方才紫蘇回來時,給她捎來她娘家備的幾樣陪嫁首飾,秋果就打趣了幾句,她如今正害臊呢!」

紫櫻已經定了親事,男方是顧莊一戶商家,開了間小酒館,獨生兒子今年二十歲,讀書不成,正幫家裡打理生意,聽管家仲茂林說,是個勤快可靠的後生,人也長得精神。紫櫻父母已經親自看過,都很滿意,說好了下個月送女出嫁。盧老夫人念著紫櫻這幾年侍候孫女兒侍候得十分周到,便發了話,要她從宣和堂出閣,再親自給她備一份嫁妝。紫櫻父母都喜出望外,覺得是大大的體面。

文怡聽了秀竹的話,露出了笑容:「既如此,就別叫她了。明日再說吧。我也乏了,鋪床吧。」

秀竹應聲去了,秋果上來拿衣服下去,忽地從一件衣裳的袖子裡掉出一束零陵香來,她正要去撿,文怡已經看到了,忙止住她:「那是我的東西,你拿衣裳下去吧。」秋果心中疑惑,應了一聲,行禮退出去了,文怡見跟前沒別人,方才撿起零陵香花束,微微紅了臉,又小小地「呸」了一聲,又怕秀竹在裡間看見,忙背轉身,將零陵香放進了袖中。

不多時,秀竹鋪好了床,文怡把人都打發出去了,方才拿出那束零陵香,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害怕,猛地將花束遠遠丟開。

秋果在外頭聽再聲響,問了一句:「小姐有什麼吩咐?」

文怡忙道:「沒事沒事!你不用進來!」再看向那束零陵香,咬了咬唇,走過去撿起來,轉身鎖進了鏡奩的小抽屜,又把鑰匙放進了貼身的荷包裡,方才吁了口氣,上床歇下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04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1:40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有朋自遠方來(上)

文怡走出清蓮庵,心情有些複雜。她回過身,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合什一禮:「庵主請留步。」
   
清蓮庵庵主淡淡地回了一禮,道:「令堂的法事,貧尼必會盡心辦好,請九小姐不必擔心。多謝九小姐送來的米面,九小姐好意,庵堂清苦,只有一杯清茶待客,卻是我等無禮了。」
   
文怡道:「庵主原是文怡長輩,請不必如此……」瞥見如真低眉順目,一言不發地站在庵主身後,帶著幾分謙恭的模樣,她不由得頓了頓,忽然覺得不知該說什麼,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若庵裡的師父們還缺什麼,又不方便催管事們送來,庵主便打發個人去跟文怡說一聲吧。我們家裡雖不算富裕,幾位師父的米糧還是供得起的。庵主若覺得文怡說話唐突,只當沒聽見就是。」

青蓮庵雖是顧氏家庵,庵裡修行的都是與顧氏有關的女子,包括守寡的顧氏女,或是族中的寡婦以及先人的婢妾,平日族中向有供給,但這裡的尼僧大都是無依無靠之人,不是親人不管,就是家人都死絕了,因此負責送日常供給之物的管事都不把她們放在心上,偶爾偷個懶,或是晚送幾天,或是送些次貨來,有時候庵中的尼僧還得用省下來的香油錢到外頭去買米面,也會在庵堂後的空地上種些瓜菜。

庵主本身是守寡的顧氏女,論輩分是文怡的姑姑,但因她是庶出,生母又沒了,夫家更是不管不顧,因此在族中也說不上什麼話,只能時不時到各家去串串門子,好向這些原本是她嬸娘、嫂嫂和侄媳婦的太太奶奶們多求幾個錢貼補庵中生計而已。但對顧氏各房的女眷而言,這些尼姑不過是閒時打發無聊的工具,哪怕知道庵主是顧氏女兒,心底也會生出輕視之心,要是心情不好,更會嫌棄她們身上帶了晦氣,便是偶爾大方捨些香油錢,也是捨給別人看,給自己臉上添光彩的,庵中眾尼平日過得如何,她們才不會放在心上。

青蓮庵主猛一聽文怡說出這樣的話,不由得有些動容,只是她心存顧忌,不好多說什麼,只好垂首一禮:「謝過就小姐好意了。六老太太與九小姐都是虔誠之人,平日常來常往的,九小姐好意,貧尼怎會覺得唐突呢?」她心中暗歎,若不是這位九侄女有些才幹,六房祖孫二人的日子又能比自己強多少?難得她們二人心存良善,無論家計如何,都不忘給庵中送糧米,見面時也從不擺架子,這份誠心著實難得。

文怡微微一笑,恭敬地回了一禮,又望向如真:「前兒師父過來給祖母說經,她老人家聽得高興,師父若得空閒,還請再到家裡坐坐。」

如真眉間隱隱閃過一絲喜意,雙手合什,比先前更恭敬了幾分:「無量壽佛。九小姐即開口了,貧尼就叨擾了。」

文怡再合什一禮,請兩位法師留步,便告辭而去,送她出庵的不是別人,正是前世的師姐靜安,眼下靜安臉上掛著慇勤小心的笑,點頭哈腰,一個勁兒請文怡慢走。文怡心中彆扭,便問她些是不是只有師徒二人前來、師父身體如何、在這裡住不住得慣之類的問題。靜安聽了她的問話,更慇勤了幾分,不但一一詳細回答,還恨不得一路將文怡送到宣和堂去,只是到了庵前十丈的地方,便碰上了守護庵堂外圍的婆子,被攔了下來。她本是外地來掛單的,總不好破壞清蓮庵的規矩,只能訕訕地再巴結幾句,便依依不捨地看著文怡帶著丫頭走遠了。

文怡上了馬車,駛離清蓮庵,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脫離了似的,隱隱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她再回頭看一眼庵門前不停揮手的師姐,便緩緩靠向身後的靠枕,閉上雙眼:重生前的種種,是真的一去不返了,就在她死後重生過來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改變。

但是,就算一切都已改變,前路也還有很遠……

回到宣和堂,文怡到祖母跟前請過安,把到青蓮庵辦的事都交代清楚了,便回了房間,紫櫻忙迎上來伺候她洗手淨臉,還道:「小姐,下回在遇到這種事,派個婆子把銀子送去就行了,何必親自前往?那裡到底是庵堂,您是年輕姑娘家,本該避諱才是!」

紫蘇在旁邊不停地點頭:「可不是麼?庵主倒還罷了,那個叫靜安的尼姑,是如真的徒弟吧?一點兒規矩都沒有!瞧她那個巴結人的樣兒!真叫人看不慣!」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好了!她們到底是正經出家人,不過是日子過的艱難些,只好放下身段罷了,你們休要笑話!」

紫櫻怔了怔,默默將水盆端給了秀竹,揮手示意她下去。紫蘇還未覺,只是笑道:「小姐這話有趣,什麼叫正經出家人?難道出家人還分什麼正經不正經的?」

文怡臉色一沉,一記厲眼掃了過去,看得紫蘇愣住。紫櫻便猛拍紫蘇後腦勺一下:「你要死了!什麼混賬話,也敢在小姐面前說?!還不快到外頭掃地去!「
   
紫蘇委屈地紅著眼圈出去了,其他丫頭也都配了小心,不敢再說笑。紫瑩從秋果收禮接過茶碗,輕輕放到文怡面前的桌上,小心道:「小姐,學裡來人問,今日您去不去上課?」
   
文怡神色緩了緩,淡淡地道:「自然是要去的,我也誤了十來天的課了。你叫冬揆把我的功課整理出來,仔細包好,我下晌就去。」
   
本來文怡前世已經上過閨學,加上家中事務繁多,早就打了不去上學的主意。只是盧老夫人覺得『夢裡』上過的課不如親身學的可靠,除了自己平日教導外,也叫孫女兒盡量去上學。因此文怡在顧莊的時候,十天裡倒有八天是要去上課的。只上一個時辰,另外一個時辰的女紅課,便因為她女功夫早已超出族中姐妹,達到了畢業的水平,學歷的女先生勉強同意她免修了,只是每個月都要她上交意見針線活交差。
   
文怡陪祖母吃過午飯,略歇了一歇,變換了衣裳,帶著在外十來天裡寫的字與做的針線活,坐著小車前往閨學所在的院子。
   
閨學位於房宣樂堂東側,就在三房選錄堂後方,是一出兩進的小院。

其他它原本也是宣祿堂一部分,在三房搬離顧莊後,宣祿堂由幾家分支瓜分,這座小院便因為結構小巧,環境幽美,又曾是三房女兒的閨房,被長房做主劃給了閨學。

閨學如今有兩位女先生,一位姓杜,名漪貞,是長房二老爺一位朋友的族妹,喪夫多年,早在十幾年前就曾說要過來做女先生的,只是當時二老爺又是續絃又是趕考,一時混忘了,她又不好主動提出,便一直耽擱到前年,二老爺嫡子滿了週歲,方才由二太太下了帖子,備齊了束修,大張旗鼓地請了來。她是平陽大族之女,向有賢名,在女紅上十分出眾,眼下正擔任閨學山長。

另一位女先生,也是來歷不凡。姓羅,,名蝶君,本事官宦之家的千金,原是長房太太蔣氏從前閨中認得的朋友。她雖長相平凡,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才女,滿腹詩書,琴棋書畫更是無所不通,只是沒什麼運氣,被父親嫁給了一個不識風雅的武官,過得很不快活,後來她丈夫死在邊疆,她本想回娘家依靠兄嫂過活,又耐不住嫂嫂的冷言冷語。蔣氏見狀,便修書一封,把她請到了平陽,做了顧氏閨學的女先生。

文怡前世對這兩位女先生的印象都不大好,只記得杜先生只會誇長房的姐妹出色,對其他幾房的姐妹則平平,而羅先生稍好些,不管是哪一房,做得不好都要挨訓!文怡那時家境困難,做的針線不如其他姐妹花團錦簇,琴棋書畫也因為疏於練習,趕不上其他姐妹的進度,沒少被她教訓。

今日上課的是羅先生,文怡不卑不亢地將字送上去,又拿出針線活,放在一邊,便微微低著頭,唇邊含著兩分文雅的笑意,恭敬地等候先生說話。

羅先生只掃了針線活一眼,便拿起那疊字一張一張地細看,一共看了一盞茶的功夫,底下端坐的女孩子們都忍不住開始做小動作了,方才不鹹不淡地說:「倒還罷了,只是趕了些,寫字應該靜下心來寫,才能陶冶性情,你這樣慌慌張張地,失了雍容,也就失了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該有的氣度了。」

文怡心裡雖不以為然,但還是恭敬應了,羅先生又提筆挑出幾十個寫得「不夠雍容端正」的字,扔回給文怡:「拿回去重寫!明兒呈上來我瞧。」

文怡乖乖應了退下,坐回自己平日常坐的位置,這時,屋裡年紀大些的女孩子還能穩穩坐著,小些的女孩子已經開始交頭接耳了。羅先生種種咳了一聲,女孩子們卻只當沒聽見,氣得她直搖頭歎道:「不像話!真不像話!」最後還是文嫻開頭,才讓屋裡安靜下來。

今天的課程因時而生,因清明將近,羅先生便教了幾首與清明有關的詩詞,又說了兩三個典故,下課時間就到了。羅先生起身,緩緩地,優雅的走了出去,屋裡立刻鬧騰起來,幾個小女孩嘰嘰喳喳的商量要到其中一人加去開茶會,又說家裡做了什麼新點心。幾個大的皺眉看了她們幾眼,優雅的走了出去,已經丫頭婆子圍上來,護送他們回家了。

文怡向來是等人都走了才離開的,便落在後頭回想今天的功課要怎麼安排,忽然見文嫻走了過來,欲言又止,卻遲遲說不出話。

文怡笑了笑:「五姐姐有事與妹妹說?」

文嫻遲疑地道:「聽說……你昨兒個……發話說要處置一個管事……」

文怡有些意外,她還以為五姐會跟她說六堂姐文慧回來的事,沒料到她想說的是周福貴,便皺皺眉:「確有此事,因他去年負責給祖母的院子上新漆,沒想到他偷工減料,去年秋天上的漆如今就剝落了,這樣的人,總得給他哥教訓才是。」忽然想起周福貴原是長房的人,莫非……

她問:「五姐姐是從哪裡聽來的? 」
文嫻微微紅了臉,跟在身後的丫頭侍琴看得著急,便替她開口道:「九小姐,那周福貴家的原是我們小姐奶娘的外甥女兒!因她男人壞了事,她求到小姐跟前,叫小姐毫不為難!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請九小姐看在我們小姐的面上,從輕發落了吧!」

文嫻回頭輕斥:『住口!我還沒說話,你多什麼嘴?!」再看向文怡,臉更紅了:「其實我也知道這事是他不對……」

文怡笑了笑,道:既是五姐姐開了口,妹妹怎能不應呢?只是有一樣,他若是在別的事上出了差錯還好,偏那是祖母的院子!若妹妹輕易饒了他,豈不是顯得對祖母不夠尊重?」

文嫻失望地低了頭,勉強笑道:「這原是正理,他犯了錯,本就該罰的,九妹妹罰得好。」侍琴急了:「小姐!」

文怡憋了她一眼,又微笑道:「這樣吧,姐姐回去跟他們說,板子就暫且寄下,只是祖母vde院子,還得重新上漆才是。叫周福貴自掏腰包!務必要用好漆,仔仔細細地刷好了,若是三五年後,又出了問題,就加倍罰他板子!」

聽琴聞言,還有些不大滿意,文嫻卻大喜,我上文怡的手:「好妹妹,多謝你了!我這就跟他們說去!」
   
文怡笑瞇瞇地道:「這本是小事,姐姐何必親自來說?只需打發個人來說一聲就是。論理,底下人辦差輕忽,誤了主人的事,本就該罰的,憑著親戚家的幾分臉面,要勞動小姐親自為他說情,實在是不像的,憑著親戚家的幾分臉面,要勞動小姐親自為他說情,實在是不像話。我知道姐姐性子好,但也別太縱著他們才好。」
  
侍琴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文嫻卻感激地道:「好妹妹,我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只是……別人求到我面前,我總不好回絕……」
  
文怡心下暗歎,這位堂姐性子太軟了,怪到連文慧都不把她放在眼裡,但自己不好說什麼,只能低頭收拾著筆墨紙硯。
  
文嫻又道:「好妹妹,你去了這麼多天,回來後卻也不給我傳個信。你不知道吧?六妹妹和七弟都來了!是昨兒晚上到的。劉妹妹在祖母跟前鄭重賠了大禮,還說要向你賠不是呢。好妹妹,你這兩天可得空?到我那裡坐坐如何?我做個中人,給你們說和,還有一位新的姐妹要給你引見呢!」

文怡笑笑,只問:「是哪家的新姐妹?」

文嫻笑道「是我們太太的娘家侄女兒,原在康城住著,父母都沒了,便投奔了來。我見了她,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這樣和氣的姑娘,你見了一定喜歡!」

文怡手上一頓,腦中迅速閃過一個熟悉的面孔,心下不由得一喜:怎會忘了她?原來她是這時候來的!






第四十八章 有朋自遠方來(下)


文怡給跟著伺候的冬葵使了個眼色,冬葵會意地湊到宣院的二三等丫頭堆裡說話去了。早在離開閨學時,她就派了跟車的婆子回四六房捎信,同時讓紫櫻預備幾份禮物和封賞送過來。冬葵是她幾個丫頭裡除了紫櫻外最有眼色的一個,只要是真的有心,拉關係交朋友是拿手。
  
文怡跟在文嫻身後進了宣院正堂,還未進暖閣,便已聽到了於老夫人開懷的笑聲,接著便是一道清脆婉轉的女生嬌嗔道:「祖母——您可不能偏心!小七得了綵頭,我怎麼能沒有!」一把低沉沙啞的男聲打斷了她的話:「六姐,你又要耍賴了!」

文嫻露出微笑,一邊走進暖閣,一邊柔柔地問:「六妹妹又幹什麼好事了?」接著向老夫人請安,於老夫人笑著點頭:「好,好,從學裡回來了?」一眼掃見她身後的文怡,有些意外。

文怡上前見禮:「給伯祖母請安,伯祖母安好?」

「好,好……」於老夫人很快就恢復了慈愛的笑容,又問候盧老夫人,「許久不見你祖母了,她身體可好?年下家裡請吃年酒,我特地讓人去請,你祖母就是不肯來!」

文怡恭謹地道:「祖母年下受了涼,侄孫女兒連屋子都不敢讓她出呢!她老人家只好窩在房中,等天氣放晴時,才出廊下散散步,原不是有意怠慢,還請伯祖母見諒。」

「原來如此。」於老夫人笑道,「我還道她跟我認識了幾十年,已經煩了我呢!身上不好,直說就是,我這裡還惦記著她要配丸藥,就特地叫人多配了一份,你待會兒回去,記得捎上,可別跟伯祖母客氣!」

文怡自然不會和她客氣,只不過是回家後送上一份差不多的回禮罷了,便躬身謝過。於老夫人讓她坐的時候,她趁機看了周圍一眼,果然見到於老夫人最遠的一個座位上,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瘦弱少女,臉色蒼白,身上穿的也是素藍衣裙,見她望過來,怯怯的笑了笑,低下頭去。正是段可柔!

文怡正思量著該怎麼開口讓人引見她,文嫻已經沖文慧笑了:「昨兒六妹妹說什麼來著?我今日把人請過來了,你要怎麼謝我?」

文慧正皺眉頭呢,聞言先是偷偷看了於老夫人一眼,方才笑了笑,起身沖文嫻福了一福:「多謝姐姐!」又去偷看於老夫人。於老夫人道:「你看我做什麼?還不快給你九妹妹賠禮?!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文慧掩口笑了,熱情的上來拉文怡的手:「當年是我年紀小不懂事,說錯話得罪妹妹了,妹妹饒了我吧!」說完便要下跪行禮。

文怡心中咯噔一聲,掩下嘲諷之色,笑著扶住她道:「姐姐快請起。誰小時候沒有過淘氣闖禍的時候呢?就算做錯了事,只要過後知錯能改,從前的也就不需再提了。妹妹原不該收姐姐這一禮,姐姐衝我賠不是,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真正該受這一禮的,原是自家祖母才對!

文慧不知是不是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臉上惱色一閃而過,這時於老夫人說話了:「以後你們姐妹和睦就好,可不能再拌嘴了!六丫頭,改日你帶上禮物,去給你六叔祖母請安。自打你回來,還沒去看過其他幾房的長輩呢。」

這就是讓文慧變相賠禮的意思,文慧聽出來了,臉色有些發沉;文怡也聽出來了,臉上仍是溫文爾雅的笑;文嫻略有幾分知覺,擔心地看了兩位堂姐妹一眼,有些無措。

一時悶坐在側的文娟眼珠子一轉,笑著扯開話題:「五姐,你知不知道,方才七哥從老太太那裡得了好東西呢!」

文嫻愣了愣,方才反應過來,乾笑道:「是麼?是什麼好東西?六妹妹,你說來我聽聽?」

文慧沒理她,只是逕自看著文怡,文怡也微笑著看回她。

文嫻有些訕訕地,文安搭話道:「五姐姐,你問六姐做什麼?我才是正主兒!」說著揚了揚手中的一隻拇指大的白玉小瓶:「瞧這個!是二叔孝敬給祖母的宮粉,聽說最是養顏護膚,祖母就賞給了我,可把六姐羨慕得不行!」

他快滿十五歲了,聲音正從孩子的青翠轉為成人的低沉,臉上也長了許多小小的紅疙瘩,為了掩飾這些瑕疵,特地擦了粉,但哪裡掩得住?從祖母處得到的這一小瓶宮粉,聽說正式治那些小疙瘩的良藥,因此他正興奮著,原本因為聲音與長相變得有些陰沉暴躁的性子,也恢復了原來的開朗。

文嫻笑著上去看她的宮粉,又向祖母打聽其來歷,與堂弟一唱一和地,緬靦腆腆、羞羞澀澀,做著不熟悉的撒嬌討好,文娟也在一旁努力配合,哄得愈老夫人大笑,道:「好了!你們幾個孩子,專會哄人!小的我肚子疼,今兒乏了,我要歇歇,你們散了吧,晚上吃了飯再過來說話。」又對文嫻道:「好生招待你九妹妹,可不能怠慢了。」又叫丫頭去取文怡愛吃的點心。

文怡移開視線,沖於老夫人行禮:「謝伯祖母。」她有些意外,自己幾年沒上門,從前上門時也是不受重視的客人,大伯母居然知道自己愛吃什麼點心……

文慧笑著坐回祖母身邊,摟著她的脖子撒嬌:「好祖母,我給你捶腿好不好?您別趕我走嘛,我就在這裡侍候您!」於老夫人猶豫了一下,也就答應了,又瞪她一眼:「就會叫人操心!」

一眾小輩行禮退了下去,文安拿著白玉小瓶急急回自己院子去了,文娟兩眼盯著姐姐,又有些好奇地看了文怡一眼。文嫻只好帶著妹妹、堂妹和表妹一起回自己房間去。

文怡一路都在想辦法跟可柔搭話,但可柔卻怯生生的,不敢多說什麼,文嫻和文娟問她話,她都一一回答了,可文怡問,她只簡單地說幾個字,倒有大半時間是低著頭的。文怡心中有些失望,但想到她的處境,又生憐意,臨別時和氣地笑道:「我與五姐姐是常見面的,相處得也好,可柔妹子是五姐姐的表妹,就跟我的表妹一樣,不用見外。平時姐妹們常有來往的,你也不用客氣,閒了便過來找我說話,缺什麼東西,也可以跟我說。」

可柔一味羞怯低頭,文娟倒笑了:「九姐姐真大方,不愧是當家的小姐!只是我也是姐姐的妹子,平時怎麼不見姐姐對我這般親近?」文怡回頭看著她笑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妹妹,難道還要我去親近你,你才知道要親近我不成?」文娟一笑置之。

可惜,文怡的熱情遲遲得不到可柔的回應,可柔跟長房的人相處得還好,平時見面,也有說有笑的,只是見到文怡時,便拘謹許多,也從不到六房去做客,哪怕是文藝正經下了帖子請幾位姐妹上門喫茶,只要文慧一眼掃過來,她就不敢應了,最後只有文嫻喝文娟姐妹上門。如此過了將近一個月,文藝也有些洩氣,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太過唐突,結果把人嚇到了呢?

這天她去九房探望過十五嬸喝幾個小兄弟,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見可柔的馬車從前頭過。她忙叫紫蘇去問車裡坐的是不是可柔,紫蘇趕過去,卻沒追上車子,吃了幾口灰塵,跺了跺腳,會轉到:「小姐,那位表小姐分明是故意的!奴婢叫的那麼大聲,她又不是聾子,怎會聽不見?!

文怡不悅地瞪他一眼,她縮了縮脖子,再不敢說話了。文藝心情悶悶地,命車伕起行,車伕郭慶喜卻道:「小姐,莊口有大隊人馬進來了,恐怕會堵住道路,您看……是咱們繞道呢,還是等那些人過去再說?」

文藝聞言朝莊口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有許多馬車駛進莊中,行人爭相走避,馬車隊前方兩側有幾十騎青壯護行,大多數穿著一樣的服飾,有幾份眼熟、她正回想在什麼地方見過,卻看到一個與其他人穿的不一樣的男子越過眾騎先行一步,往長房的方向進發。

她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那不是柳觀海麼?!他……他怎麼會到顧莊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06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1:46 A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不亦樂乎?!


文怡還以為自己是一時眼花看錯了,定睛再細看,那人分明是柳觀海!只是他眼下換了打扮,瞧著與往日的氣質不大相同了。

在平陽時,他日常總是穿著布袍,簡單地在腰間繫條布帶,身上也不帶什麼飾品,頭上也是梳的單簪,利利落落、乾乾淨淨地。布袍的料子一直都是單色的,以深色為主,黑的,石青的,深藍的,墨綠的……趁著他的五官與身段,倒是越發精神了。

可眼下,他穿著一身棗紅色的提花緞裰,頭上戴的也是如今正時興的黑紗方巾,腰上掛了兩三個佩飾,有金有玉,一副富貴公子哥兒的做派。若不是他五官生的端正,神色也不見輕佻,再加上外頭罩了一件黑斗篷,蓋住了裡頭衣服的顏色,文怡還以為是哪家暴發戶出門了呢!

她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唾棄:便是要打扮得富貴些,穿深色衣裳不好麼?單色的綢緞,或是清淡雅致的紋樣,都很合適,況且深色最襯他!若還要添幾樣飾物,拿金的做什麼?一個簡簡單單的玉佩便足夠了!他這模樣,哪裡像是個名門望族之家讀書識禮的子弟?!

才唾棄完,她心中又生了懊惱:柳觀海要怎麼打扮自己,與她何干?!她多管什麼閒事?!

只是她有些想不明白,柳觀海到這裡來做什麼?那些馬車裡坐的又是什麼人?!

她掀起車簾一直看著他騎馬跑道長房宣樂堂門前下馬,早有門房的僕人迎上來,他說了幾句話,那僕人便露出大喜之色,飛奔回門中報信去了,接著他將馬韁丟給了其他圍過來的僕人,恭敬的說了幾句話,接著又去了第二輛馬車前,然後又是第三輛……

文怡看得糊塗了,柳觀海的行為,真不像是位名門子弟,倒像是管家長隨之類的……她心中一動,回想起他當年曾經提過的身世,心想莫非他是跟著長輩來的?既然他父母雙亡,他寄人籬下, 受到薄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熟識的明明是她們六房,他的長輩卻來找長房……對了!長房的三姑母嫁入柳家為族長夫人,難道是她回來省親了?!她既是族長之妻,柳觀海身為旁支子弟, 跟在身邊侍奉也不出奇,只是可憐他無依無靠,方才被三姑母當成是奴僕一般使喚罷了。

文怡微微歎了口氣,旁邊紫蘇疑惑地問:「小姐,你歎什麼氣呀?」又朝馬車隊的方向看了看,「這來的是誰?好氣派!」文怡淡淡地道:「大概是三姑母回娘家省親吧?」紫蘇吃了一驚;「 三姑太太?!我好像聽人說過,她嫁給了皇親國戚是不是?!聽說很少回來,小姐怎麼識得是她?!」邊問還邊伸頭去看。

郭喜慶也在前頭到:「小的倒是認得其中一個趕車的,從前是跟著三姑太太嫁去恆安的陪房,這才猜到幾分,沒想到小姐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原是六房奴僕,只是在當年盧老夫人遣散下人時,離了六房,原本只是四處打些散工,直到三年前才被召回。因是家生子,他在顧莊認得的人也多。

文怡有些不自在的笑笑:「我也是認人而已……」接著又覺得有些不對,「你們沒看出來?!那些人裡頭,有一個是咱們的熟人哪!」雖說她跟柳觀海這兩年見面見得少些,可底下人與他應該是常來常往的,別的人不說,郭喜慶就沒少幫著拿藥送藥!

紫蘇卻面帶不解地搖頭,前頭郭喜慶也說認不出是誰,文怡有心說出答案,但話到嘴邊,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紅了臉,道:「不認得就算了,興許是我看錯了!」

她坐在馬車裡,只覺得渾身不自在,偏那馬車隊又遲遲不動,把莊口到長房門前的大道都滿了,文怡的馬車沒法往前走。她忍不住又再掀起一角車簾往外看。不料「柳觀海」正好在這時候往她這邊看來,兩人對視了一眼。他怔了怔,腳下差點兒踉蹌了一下,她也飛快地放下了簾子,只覺得心跳得有些快。待情緒平復了些,她又覺得自己太大驚小怪了,又不是頭一會見,做什麼這樣一驚一乍的的?!

她壓下再掀起車簾看過去的念頭,用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吩咐:「這下等下去沒完了,祖母必要擔心的,咱們繞道走吧。」紫蘇正掀起另一邊車簾往外看的正興起,聞言有些失望地縮回了頭,郭喜慶應了一聲,馬車便掉了個頭,往另一條路走去。

回到宣和堂,文怡到祖母跟前請過安,又陪她說了一會兒話,卻始終有些心神不屬。盧老夫人還以為她是累了,便道:「回屋裡去歇歇吧,年紀輕輕的,可別累出病來,叫仲茂林把事兒抱到我這裡的了,你就好好歇幾天!」

文怡忙笑道:「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孫女兒只是記起學裡的功課漏了一點沒做,心裡總是念叨罷了。」

「漏了補上就是,這有什麼?」盧老夫人不以為然地道,「那位羅先生是恨不得把你們都叫成滿腹詩書的才女!從前閨學教的東西還有分寸,如今越發不中用了!女孩子們學點才藝陶冶性情是好事,但太過用心就失了本分。我看你如今就很好,才藝會一點,閒時打發打發時間就行,針線與理家才是正道!」又道:「你平時又要管家,又要做功課,還要過問我的飲食起居,已經很累了。其實祖母不希望你一心撲在這些事上頭,偶爾也該玩一玩,散散心。你才多大年紀?趁著如今還小,正是該玩的時候!不是說你五姐姐明兒要請你去喫茶麼?你就過去鬆快鬆快,有人不長眼的,你也別理會,自個兒開心最要緊。」

文怡笑著應了,又說了一會兒話,方才回房。她猶豫了好久,方才傳了手下一個辦事的媳婦子何家的來,吩咐道:「方纔在外頭,聽說長房有客,好像是三姑母回來省親了,不知道是偶然路過,還是打算小住。你去打聽打聽,來的都是些什麼人,打算逗留多久,回頭我好預備送禮。」何家的一禮,領命去了。

這個何家的其實是紫蘇之母,當初是母女倆一塊兒買進來的。與女兒的天真直率不同,何家的為人沉穩實在,嘴很緊,知道分寸,叫她去打聽消息,她就算沒辦好差事,也不會把不該說的話告訴別人,讓人很是放心。如今文怡已經快滿十四歲了,要打聽別人家的男子的消息,就不能像小時候那麼大方,要是知道了,難免要說閒話的。

何家的一去就是兩三個時辰,文怡先是練了一會兒字,然後又讀了一下書,只覺得靜不下心來,總有些煩躁。一聽說何家的回來了,她立時便站起身,頓了頓,方才重新坐下來,淡淡的叫人去傳。

聽完何家的回稟,文怡半天沒反應過來:「什……什麼?!」

何家的以為她沒聽清楚,便道:「小的打聽過了,的確是三姑太太帶著東寧表少爺回來省親,同行的還有一位桂姨娘,原是三姑太太的陪嫁,還有一位是柳家旁支的少爺,叫柳東行。」

文怡深呼吸一口氣:「你問清楚了?!確實是……叫柳東行?!」

何家的怔了怔,點頭道:「是,是叫這個名字!」想了想,又有些遲疑地道,「小的跟長房的婆子打聽時,有人說起……這位柳少爺的名字不大對勁兒……他即使旁支,不知為何是按柳家長房的規矩命的名……聽說柳家只有長房的人,名字是帶東字的……」

文怡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去仲娘子那裡另一串錢,就說是我發話賞的。」

何家的面帶喜色謝了賞,退了出去,紫蘇早就興高采烈地湊過去撒嬌了。秋果和秀竹也跟在一旁湊趣。

倒是紫櫻和冬葵看出文怡臉色有點不對勁,小心翼翼地探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不舒服?她當然不舒服!

文怡板著臉把丫頭們都支了出去,便回到臥房裡,重重地往床邊一坐,手都顫抖了起來。

柳東行!這個名字她幾乎忘記了,但如今被人一提,她立時就想了起來。這正是前世四伯父四伯母要把她許親的那個對象!柳家所謂的旁支,其實是三姑父的庶長子!她萬萬想不到,那個救了她一命,又跟在蕭老大夫身邊,在平陰時常與她見面,甚至在臨走前悄悄送來一束零陵香的柳觀海,就是柳東行!

她心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又酸又澀,一時想到前世可柔告訴自己的,柳東行的身世、殘疾,以及打算娶她為填房的過往,一時又想到,柳東行向蕭老學習兵法,分明就是打算從軍的,正好跟前世的武將身份相合!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將來會娶一位短命的妻子,還會在戰場上受到重創?!

還有,那年在太平山西山坡的林子裡,他問她是否真的怨恨族人親人的薄待時,曾透露過他的身世。他是父母雙亡,又養在叔嬸跟前的,那倒還真是柳家旁支,而那庶長子的傳言,又是怎麼回事呢?!可柔不會騙自己,可他同樣沒理由騙自己,莫非是有人故意為之?!想到方纔他如同管家長隨一般的行事,她又不由得為他難過。

她心裡一時是酸,一時是疼,又帶著幾分苦澀,最終才忽然記起:相識近四年,她居然從來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而他也從來沒告訴過她,他不叫柳觀海!

這是什麼意思?!他在糊弄她嗎?!

文怡心中一陣惱怒,不由的冷哼出聲:如果不是她正好出門遇上了柳家的車隊,又叫了人去打聽,怕是一輩子都不知道這個事實吧?!

她咬了半天牙,猛的想起鏡奩中的花束,便蹭的一下站起身來,衝到妝台前,打開鏡奩的小抽屜,拿出花束,越看越生氣,索性兩手一掰,把花束拆成了零碎,散的整個妝台都是,接著又叫人:「紫櫻!」

紫櫻應聲進來了,望見桌上的干花碎,十分詫異。「把這些東西……」文怡頓了頓,閉了閉眼,沒好氣的扭過頭去,」拿匣子裝起來,閒時做幾個荷包裝上,你們隨身帶吧!「

紫櫻小心地應聲下去了,不一會兒,便拿了只空匣子來,把干花全都裝了進去,又將妝台和地面都打掃乾淨了,方才道:「小姐,長房五小姐叫人捎了口信過來,說是……家裡來了客人,明兒不能招待您過去喫茶了……」

「那就不去!」文怡重重地將一本書摔到桌面上,大力翻開幾頁,「我樂得清閒呢!」

紫櫻眨眨眼,大氣都不敢出,退了下去,小聲囑咐丫頭們不許來打攪文怡。

文怡盯著書看了半日,始終看不進去,忽然覺得有些委屈,鼻頭一酸,眼圈變紅了。

次日文怡一直呆在家裡陪祖母,盧老夫人問起茶會的事,她輕描淡寫的說了緣故,盧老夫人便道:「又不是節,怎的在這時候回來省親?」又問孫女:「後兒是你的生日,想要什麼好吃的?吩咐廚房做去,咱們祖孫倆在家裡好好樂一樂。」

文怡這才記起,今日已是四月初九,後天可不正是她的生日?!忙道:「祖母想要吃什麼?就找您的意思做吧?」

盧老夫人笑道:「就隨你,吃什麼玩什麼都由你做主,是你過生日呢!」又命人這幾天不許拿家務事煩文怡,一定要讓孫女兒好生樂一樂。文怡在一旁笑著,心情漸漸愉悅起來,開始覺得自己是在自尋煩惱。

趙嬤嬤聽說盧老夫人正在說文怡生日的事,忙忙趕過來說:「別的事倒還罷了,這一回老夫人和小姐可得聽我的!這個生日不比先前,再有一年小姐就及笄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好生熱鬧熱鬧!小姐一年到頭忙活,就沒個輕省的時候,叫人看了好不心疼,如今正該歇一歇呢!」

文怡聽了笑道:「嬤嬤雖是這麼說,到時候酒吃完了,人鬧過了,收拾東西還不是我的事?總不能勞動祖母大駕!我哪裡就能歇了!倒不如省事些,只家裡人吃一頓飯就完了。」

趙嬤嬤哂到:「小姐也太小看嬤嬤了!不干勞動老夫人大駕!嬤嬤年輕的時候,也管過事兒,操辦一回酒又算什麼?!這回就看你嬤嬤的本事吧!」

文怡忙道:「這可不行,沒道理我年輕小輩閒著,卻叫你老人家忙活的道理!」

盧老夫人卻道,「你讓她去,如今家裡人口多了,她平日除了陪我說話,做做針線,便閒得慌,正要找事來做呢。你放心,你嬤嬤能幹著呢,你且跟著學學是正經!」

文怡只是笑,趙嬤嬤卻真的忙活開了,立時便叫了管家仲茂林來商議,只是前頭門房的錢嬸忽然來報:「長房二太太派人下了帖子,說要請老夫人和小姐去做客呢。」





第五十章 滿堂嬌

段氏請人來做客,其實是為了小姑柳顧氏。後者難得回來省一次親,趁此機會見見娘家人也是好的。大戶人家,保不住什麼時候需要親戚援手,因此段氏就在婆婆的指示下送出了帖子。

當然,不是所有顧氏族人都有資格見三姑太太、尚書夫人的,只有定居在顧莊的五房嫡系的當家太太帶著一兩個嫡出兒女過來串串門子,其中唯一算得上是長輩的,就只有六房的老太太了。

本來顧家老一輩裡頭,還有幾位老太太在世,只是除卻長房於老夫人與六房盧老夫人外,都不是嫡支,柳顧氏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叫人備上幾份禮物,往各房一送,做出個禮待娘家親族的模樣,就完事了。她原本連盧老夫人都不在意,只是想著對方有個誥命在身,自家母親又發了話,方才下了帖子,等人上了門,也就是循例行禮問好,說些場面話,受受小輩的禮,再讓兒子跟表兄弟姐妹們互相見見禮,炫耀幾句兒子的聰明之處,便端起茶杯不愛理人了。連別房的幾位太太說起自家兒女學問進度,她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或是轉頭去與母親說笑閒談。這樣一來,連四太太、五太太等人臉上也有些不好看了,盧老夫人坐在於老夫人左側,更是微微露出嘲諷之色。於老夫人察覺,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往兒媳婦那裡看了一眼。

二太太段氏是八面玲瓏之人,柳顧氏可以怠慢族中女眷,她是長住顧莊的,自然不能看著小姑失禮、更何況還有婆婆暗示,她立時便尋了借口,把盧老夫人與幾位妯娌迎到對面的東暖閣裡說話一面叫人備下牌桌,一面叫丫頭們送上熱茶糕點,讓丈夫的幾個妾室陪著兩個愛打牌的妯娌玩上幾把。其他看不上這種遊戲的人,她便拉到一旁炕上圍坐,親親熱熱的拉起了家常,說些飲食養生、教導兒女的閒話。眾人本來有些氣的,也看在她平日和睦的份上不計較了,也有心中本就存了羨妒柳家富貴之意的,見柳顧氏怠慢,覺得沒什麼意思,不過說上幾句閒話,就強拉著兒女告辭了。

文怡與一眾堂兄弟姐妹們被安排在西暖閣的碧紗櫥裡,陪著柳家兄弟說話。說是陪他們,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主客是三姑太太柳顧氏嫡出的柳東寧,柳東行不過是個被忽視的背景。

柳東寧剛滿十六歲,與文慧童年,長相肖母,五官頗為清秀,加上身長玉立,氣質溫文爾雅,文采又好,與人說話是彬彬有禮,嘴邊總是帶了笑,讓人如沐春風。顧家幾房的小姐不少都已經過了豆蔻之齡,被他引得芳心亂顫,有意無意的在他面前變得嫻雅起來,但發現他最愛跟文慧說話,而且還有說有笑的,又有些洩氣,看著文慧的目光便略帶了幾分不悅。

文慧只作不知,仍舊自顧自地與柳東寧說話,聽說他在來的路上見了不少好景致,又做了幾首詩,便嬌聲喚他吟出來給大家聽,然後一字一句的賞析,評論哪個詞用得好,哪個典故不恰當,哪一句作的真切,聽得柳東寧兩眼放光,興致勃勃地與她聊起來。眾小姐們又是一陣失望,有人暗地裡後悔,在閨學時沒認真聽羅先生講課,不然此時也可以一展詩才,讓柳東寧對她刮目相看。

不一會兒,有兩位小姐的母親要走,命女兒跟上,她們雖依依不捨,卻還記者母親與閨學先生教的女子矜持之道,不甘不願,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剩下的人越發熱情的往柳東寧身邊湊。

倒是幾位顧少爺看得眉頭直皺,又不好丟下姐妹們先走,只好坐在邊上盯得死緊。

文怡坐在離他們足有十尺遠的地方,捧著一盞茶,瞇了瞇眼,眼中微微露出幾分嘲諷。

如果柳東寧不是有一個做尚書的爹,一個做王妃的親姑姑,僅憑著幾分容貌、幾分才情,真能引得這麼多女孩子趨之若鶩嗎?會作詩有什麼了不起的?十六歲的少年,還是童生,也沒聽說他進了國子監還是府學縣學之類的地方讀書,仔細論起來,只怕還不如二房的二堂兄文良有出息!二堂兄去年中了鄉試,雖然會試落榜,畢竟還有個舉人的名頭呢!可方才二堂兄向三姑母行禮時,後者卻仍是淡淡的,莫非在她眼中,只要出生於權貴之家,便能保證前程似錦了?!

文怡目光一轉,望向端坐在斜對角的柳東行:他雖然也只是個童生,同樣沒有功名,可他早已打定主意要走武官的路子,下了大功夫去學習武藝兵法,只要給他機會,將來自有他的前程!可歎族中這些姐妹們,竟然都被柳家的富貴迷了眼!

柳東行神色一動,雙眼轉了過來,文怡缺已經將視線移開了,漫不經心的喝了口茶,心裡卻在暗暗後悔,怎的就把他糊弄自己的失望了呢?!這樣的人,就算他有才華,又有雄心,鬼鬼祟祟的,就不算正人君子!

她將茶杯重重地往身旁的梅花小幾上一放嚇了鄰座的段可柔一跳,轉過頭來小心地問:「九姐姐,你怎麼了?」文怡放緩了神色,微笑著搖搖頭:「沒事,只不過……覺得屋裡有些悶……」可柔聞言柔柔一笑:「大概是因為屋裡燒了火盆的緣故?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得寒氣,加上人多,所以九姐姐才會悶吧?我倒還好。」說罷坐開兩寸小心地轉過頭去在看文慧與東寧論詩,眼中微微帶了艷羨,一雙眼睛往東寧身上一轉,就沒移開過。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心中暗歎。興許是這時候的可柔年紀還小,經歷不多,所以才會被這華而不實的男子吸引了過去。她心底微微有些失望,只是面上沒露出來。

柳東行一直盯著她,見她總是不肯扭過頭來看自己,不由得有些黯然,想到方才見禮時,別人告訴她自己叫柳東行,她臉上半點異色皆無,就像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似的,他不由得有些不安,心想難道她是惱大發了?!

於老夫人身邊的五福笑著過來,給少爺小姐們添了幾盒子新鮮糕點,又交待小丫頭們好生服侍,臨走時悄悄拉了拉文娟的袖子。文娟會意,便跟在她後頭除了暖閣,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才回轉,臉上卻有些不自然,沒坐回原本的座位,帶了幾分怯怯之色,走進了柳東行幾步,腳下一頓,便忽然紅著臉莊轉文怡那邊。這時候,五福在櫥外清了清嗓子,文娟眼圈一紅,慢慢的停了停腳步,緩緩走到離柳東行三尺外的椅邊坐下,便低頭不再說話了。

五福在外頭跺腳,柳東行裝作不知,低頭喝茶,眼角往她那邊一掃,再看了文娟一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文怡看著文娟,皺了皺眉。可柔卻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十分想湊到那一桌去。文怡看得氣悶,便道:「既然想過去,過去就是,有誰攔著你不成?!」可柔吃了一驚,幾乎跳了起來,小心的看她臉色。文怡只好放緩了語氣:「你過去吧,我一個人坐著還清靜些。」可柔怯怯地笑了笑,再看一眼那桌人的熱鬧,最終還是壓不住心頭慾望,往才子佳人的方向奔去了。

這碧紗櫥內本是個雅室,進門後,左手邊是大圓桌與博古架,挨著牆邊還有一溜兒扶手交椅,右手邊則是暖炕與兩排個四張圈椅。

如今文慧東寧等人佔了左邊的圓桌和交椅,文怡坐在右邊的暖炕東面下首第三張椅子,東行坐在西面下首第一張椅子上,文娟則坐了第四張,可柔一走,這半邊雅室就只剩下文怡、文娟和東行三人,文娟不自在了,悄悄兒又往邊上挪了挪。

可柔加入了左邊的人群中,本沒引起什麼注意但因她怯怯地糾正了文慧說錯的一個典故,贏得了柳東寧的側目,便有人看她不順眼起來。四房的七小姐文靜掩口笑著回頭還文娟:「十妹妹,你怎麼不過來坐?快來呀!柳表哥說的真有意思!」

文娟幾乎是立時便露出了驚喜之色,兩眼迅速往外頭看了一眼,見五福沒站在外頭,便笑著跑了過去。文靜拉過她,往旁邊的椅子上一按,可柔就被擠到一邊去了,立時又有別的小姐湊上來請教東寧詩詞之道。可柔咬了咬唇,硬挺著站在那裡,裝作無意的笑道:「十妹妹怎麼過來了?留下九姐姐和柳家大公子在那邊,會不會失禮?」

文嫻原本坐在邊上與二堂兄閒話,聞言調過頭來。往對面看了看,便走到妹妹身邊小聲斥道:「九妹妹到底不是咱們本家的人,你放著兩位客人坐在那裡,太失禮了!」

文娟抿了抿嘴:「我原本也不是坐在那裡的,要說失禮,也落不到我頭上!」說罷沖可柔瞪一眼:「就你多事!」又拽著文嫻的袖子:「好姐姐,別叫我回去,便當是疼妹妹了!」

眾人一靜,紛紛往對面看了一眼,見柳東行正往文怡的方向挪,又帶了幾分討好的神色,給她倒了杯茶,文怡倒是沒什麼表情,只說了聲謝,便扭過頭去。

眾人忙回過頭,重新又說笑起來。女孩子們心裡對流柳東行產生了鄙薄之意,又想起家人提過他的真正身份,雖然對文怡不無同情,卻絲毫沒有過去解圍的意思。文嫻心裡過意不去,想起自己才是正經主人,便要過去相陪,卻被文慧拉住,笑道:「五姐過去做什麼?九妹雖說不是長房的女兒,但我們顧氏九房,一脈相承,同氣連枝,你把她當成是客,叫老太太知道了,一個大耳爪子就下來了!別去,五姐平日跟著學裡先生也學過詩,幫我瞧瞧這一句,韻腳是不是用的不好?」

文嫻拗不過她,只好微微伸頭看過來,對面柳東寧笑了:「你們把我哥哥當成什麼了?!他只不過是為人不夠機靈罷了,卻是個老實人呢,最是正經不過的!」說罷揚聲叫道:「哥哥,點心可還中吃?!若不夠,就叫丫頭們給你拿!」

柳東行正琢磨著要如何跟文怡搭上話,聞言一個激靈,乾笑兩聲,隨手拿起一個點心盤子:「還有呢!很多!」惹的女孩子們一陣偷笑,連幾位顧家少爺也微微皺了眉頭。

「這怎麼夠?」柳東寧笑著叫丫頭,「多拿些上來!香酥排叉,雞油卷兒,還有奶油炸的小面果子!我哥哥最愛吃這些!」丫頭們在外頭應了。

文慧斜了東寧一眼:「你倒是不客氣!」東寧目光一柔,兩眼彎彎地笑著回望她:「為何要客氣?這裡是我親外祖母家!」文慧小聲呸了他一口,卻掩嘴笑著甩了一紙詩過去:「這個典故用得不好!快重新想來!」

兩個小丫頭拿了兩大盤油炸點心進來,全都放到了柳東寧面前的小幾上。文怡側目而視,如意在外頭一晃而過,立時轉了進來,小聲罵小丫頭們:「好懂不懂規矩?!九小姐跟前怎麼是空的?!」

小丫頭們不知該怎麼辦,如意想了想,道:「我有法子,你們都去吧!」然後出去轉了一圈,回來時手裡拿了一個剔紅捧盒,打開一看,裡面分了四個小格,分別裝著琥珀核桃、清炒南瓜子兒、松瓢鵝油卷和半寸見方的棗泥山藥糕。

如意將盒子放在文怡面前的小幾上,笑道:「這原是招待老太太、太太們的點心,是乾淨的,九小姐且嘗嘗。」文怡笑著點點頭,又壓低了聲音:「上回你托我尋的藥,我已經找到了,看你什麼時候得了空,或是捎信告訴你家裡人一聲兒,盡快過來拿吧,就怕時間久了,藥效打了折扣。」

如意面上一喜,忙感激的福了一福:「謝九小姐,奴婢這就捎信給家裡人,讓弟弟妹妹過去取。」文怡點點頭:「只要跟守門的人說,是找趙嬤嬤來的就行。嬤嬤心裡有數。若是你娘用了不見好,還是找大夫瞧瞧是正經。」如意神色一黯,點頭應了是,便退下去了。

文怡捻了顆核桃,眼睛往柳東行那邊一瞥。柳東行一直盯著她呢,見狀笑了笑,她立時便將視線收了回來,狠狠咬了核桃一口。

柳東行瞥了對面一眼,靜靜地,挪到了對面的椅子上,與文怡只隔了一張椅子和一張小幾的距離,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說話。文怡卻站起身,挪到了第四張圈椅上,又端起茶碗喝茶,眼角瞥了他一眼,輕輕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柳東行暗暗抹了把汗,知道這回文怡是真的惱大發了……

對面那一圈少男少女們傳來陣陣笑聲,這邊廂,卻是靜悄悄的,沒人說話。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36 A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螳螂捕蟬

柳顧氏聽了丫頭回報,臉色一沉,眉頭一挑,便道:「叫十小姐過來!」

不一會兒,文娟被傳到她跟前,低頭束手,只是站著不說話。柳顧氏見她頰際猶帶著幾分緋紅,多半是對自家兒子起了淑女之思,便冷笑道:
「你也不瞧瞧自個兒的身份,便湊上去了?!」

文娟方才與眾人鬧得正興起,卻真沒對柳東寧產生什麼想法,聽了姑姑的話,臉色一白,頭更低了些,貝齒緊咬唇瓣,手在袖下暗暗握成了
拳,眼中滿是屈辱不甘之色。

柳顧氏也沒正眼看她,只是淡淡地道:「過去!不管是用哄的,還是騙的,叫他給你倒杯茶!」

文娟一下漲紅了臉,卻只是站直了不應聲。柳顧氏臉色一沉,就要發作,卻聽到母親的聲音:「這是做什麼?!」她扭頭一看,原來是母親于
老夫人剛從東暖閣那邊回來,忙起身扶著她上座,輕描淡寫地道:「十丫頭不聽話,我就教訓了兩句,正打發她去招呼客人呢。」

文娟眼圈一紅,偷偷看了祖母一眼,視線便忍不住往東暖閣的方向膘。于老夫人見狀歎了口氣,揮揮手:「你去玩兒吧,別跟人說這件事。」
文娟神色一鬆,驚喜地行了個禮,便飛快地跑進碧紗櫥裡去了。

柳顧氏愣了愣,忙轉向于老夫人:「母親,您這是……」于老夫人抬手止住,看了身邊的吉祥如意兩個丫頭一眼,後兩者會意地行禮退開去,
如意還細心地守住了碧紗櫥的出入口,而吉祥在守在通往中堂與東暖閣的圓光罩下。不論是誰要前來見于老夫人,都要經過她們。

于老夫人讓女兒坐到近前,壓低了聲音道:「你便是真有那意思,也得看看是誰!十丫頭的婚姻大事,自有她父母做主,你還未問過你二嫂,
便插手讓十丫頭去吃人家的茶,你二哥二嫂若是要跟你較真兒,你也不佔理!」

柳顧氏不以為意地道:「二太太寺養了個哥兒,腰桿子就直起來了!從前我說什麼話,她可有不應的?!再說,憑文娟的出身,能嫁到咱們柳
家來,那是她的福氣!別人不知道還罷了,母親是知道東行那孩子的身世的。您說說,這樁親事哪裡就委屈了文娟?!」

于老夫人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說呢!都是你造的孽!好好的,把人家說成是庶子做什麼?!不但與人結了怨,連你自個兒的名聲也不好
聽!我知道他的身世有什麼用?外頭的小道消息傳得滿天都是!便真是庶子,倒也罷了,偏是個身份不明的!說話做事又有些笨笨的,不像是
有出息的摸樣,別說十丫頭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又有個做進士的老子,就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也要再三掂量!你別以為十丫頭是庶出。生母又上不得檯面。就小看了她,這幾年他與五丫頭一起養在你二嫂跟前、也是一般金尊玉貴的,家裡人也從不肯小看了她。你方才說那樣的話。哪裡像個姑姑的樣子!」

柳顧氏哂道:「我哪裡不像個姑姑了?!我對五丫頭六丫頭可好著呢!可這十丫頭能跟她們一樣麼?!不管二太太待她如何,庶出就是庶出,山雞還能變鳳凰不成?!」她悶悶地拿過茶喝了一口,便發起了愁:「母親,我也不情願做這種事,十丫頭出身再差,那也是二哥的骨內!可我還有什麼法子呢?不是自家人,我也放不下心哪!」

于老夫人皺皺眉,看了看東暖閣與碧紗櫥的方向,見兩處都仍是一片歡聲笑語,無人留意到這邊的情形,方才輕聲問女兒:「雖說東行那孩子年紀已經滿了十八歲,可從前也沒聽你說起過他的婚事,可見不是問題。你怎的忽然生了這個念頭?可是族裡……有什麼不穩?」

柳顧氏聽了母親的話,卻是正正說中了她的心事,心下不由得一陣委屈:「可不是麼?母親,女兒最是要強,若換了是別人,女兒半個字都不會說的!只有在母親面前,女兒才願意開口……」

于老夫人的聲音又低了些:「是那孩子有了異心?不是說……前幾年他都躲在外頭麼?」

柳顧氏搖搖頭:「他便是有那膽子,也沒那能耐!不過是被周圍的人一哄,以為我們一家會害了他性命,小孩子害怕,才躲出去罷了!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沒什麼出息,我又防得緊,不怕他成了氣候,只是族裡有些人不安份,拿他當個幌子,跟我們夫妻作對!」

于老夫人歎道:「我早就勸過你了。他雖是你公公的嫡長孫,可生來就失了祖母庇護,顯然是個沒福氣的,他父母身子又不好,你公公出殯,還沒出頭七呢,他父母就沒了。你婆婆論輩份是皇后的堂姑姑,不論出身教養都比容氏夫人強,不過陰差陽錯,晚了兩天進柳家門,在外人眼裡,還是柳家主母。你公公想必也是這個意思,因此在外頭都以你婆婆為主,只叫自家族人知道那一房的身份,到底是父母之命,又在你太公公靈前戴過孝的,不好打發了。多年來兩房相安無事,你大伯子一直未考取功名,娶的妻子也是尋常人家,如今人也沒了,柳姑爺在京裡做著高官,你大姑子又是王妃,誰還能質疑你們夫妻的身份?!你只要好生養著孩子,誰還能說你們夫妻的不是?偏要自尋麻煩!」

柳顧氏委屈地道:「母親!若真有這麼容易就好了!婆婆對外一向自稱是柳氏主母,我們老爺也是以嫡長子的身份承襲族長之位的,可族人心裡都明白,那一房才是真正的嫡長!公公生前因對他們母子有愧,有意讓那一房承繼家業,只是那人沒福,公公死後,消息還未傳出,他就先死了。起先老爺是族中唯一做了官的,因此無人敢說什麼。這幾年,因東行大了,又有幾個族中子弟入了仕,不過是六七品的小官小吏,便有人嚷嚷著要明正族規!他們不敢對老爺說什麼,卻要搶走東寧日後的家主之位!您說,我能不急麼?!」

于老夫人瞪她道:「還不都是你自己作的孽?!若你厚待東行那孩子,讓他心向著你,不管人家說什麼,他都不會理會!就是因為你沒把人籠絡好,又叫手下的人到處嚷嚷什麼庶長子養在別房名下的話,反倒顯得你自己心虛了!」

柳顧氏低著頭不說話,扯了扯帕子,方才低聲道:「女兒那時候年輕……又怕有人說閒話……想著不叫那孩子見人,過得幾年,誰還記得他是誰……」

于老夫人歎道:「這不就是心虛麼?!既然是你們夫妻承繼了家業,東行那時又小,只要你們好生教養他,等他大了,讓他有點出息,分出去成家立業的,誰不說你們兩口子仁義寬厚?!如今卻是晚了!」頓了頓,「你能想出將娘家侄女兒許給他為妻,倒也是個法子。」

柳顧氏轉愁為笑:「我也是聽了身邊人的提醒,才想到這一著的!前幾年他不在家還好,如今回來了,又滿了十八歲,我如果不替他操辦,族中那些人也要給他謀劃。萬一娶了個有點根基的媳婦回來,將來東行仗著妻族之力,跟東寧搶家產,侄不好辦了,不如我先下手為強,給他找個娘家人,他就翻不出我的手心了!」

于老夫人見女兒眼中露出得意之色,便潑她冷水:「法子雖好,人選卻挑得不好!」

柳顧氏睜大了眼:「怎麼不好了?!十丫頭也算是我親侄女兒呢!雖是庶出,可東行除了那個嫡長身份,也沒什麼長處了,若不是怕他成了氣候,我還捨不得將十丫頭許他呢!」

于老夫人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搖了膠頭。柳顧氏弄不明白,前後細細思量,只覺得自己想得再周到不過了,若有什麼不足之處,那就只有文娟不懂事這點了。她哂道:「若是母親能想出更好的人選來,我就服氣!如今卻真真沒有比十丫頭更好的人選了!只可惜十丫頭不聽話!方纔我讓她去陪東行,只要東行給她倒一杯茶,我便有借口將這門親事落到實處!可如今她不但不肯過去,反倒讓九丫頭吃了東行倒的茶,真真氣死我了!」

于老夫人心中一動,微微笑道:「既如此,不如將錯就錯?九丫頭年紀相當,且本就是嫡出,倒比十丫頭強些。你別說什麼十丫頭身份足夠匹配的話,光是她是婢妾所生這點,在你們柳家族人眼裡就過不了關!你既然要做成這樁親事,又何必叫人拿住短處?九丫頭祖父是資政大夫,父親是舉人,論身份,論家世,可是一點兒都不輸給十丫頭!」

柳氏坐直了身體,仔細想了想,似乎真有些道理,她從前沒把六堂侄女放在心下,因此沒想起她來,但現在這麼一說,似乎也不錯……她忽然記起一件事,忙道:「女兒記得……六房不是敗落了麼?前幾年女兒回來時,還聽底下人說六嬸病了還要向二太太求藥。可憐兒一見,倒沒覺得他家窮了?!」

于老夫人微微笑道;「九丫頭能幹著呢。十歲開始就接過了管家大任,又給家裡置辦了一兩處產業,如今到過的比幾房偏支還要富足些,你六嬸真真是個有子孫福的。」

柳顧氏稍稍掩了口:「這……他家哪來的銀子置產?難道是當年瞞下的?別房的叔伯兄弟們……就沒個說法?」

「是變賣了家裡庫房的幾樣老東西才得的銀子。」于老夫人倒沒放在心上,「都是你六叔在任上得的東西,不是族產,別人也不好說什麼,況且變賣物品一應事宜都是九房出面,老七插不進手去。」

「我說呢!」柳顧氏眼中微露幾分譏諷之色,「別人倒罷了,六房有油水,七弟是絕不會放過的!」又有些洩氣「,既是這樣能幹的孩子,我倒不樂意了!萬一叫東行成了氣候,我豈不是失算了?!「眼睛又往碧紗櫥裡膘:「還是十丫頭吧!頂多把她記在二太太名下!」

于老夫人皺著眉看她,半晌,歎了口氣:「你怎麼就想不明白?!」說罷叫了吉祥過來,「我去後頭略歪歪,你待你嫂子弟妹們客氣些!「便扶著丫頭走了,五福連忙從外頭進來,扶住了她的另一邊手臂。

柳顧氏聽不明白母親的話,又見丫頭們進來侍候了,不好追上去問,只得悶悶地坐下。她的丫頭春香從外頭進來,見她悶坐,便問她怎麼了。

春香是柳顧氏心腹丫環之一,因此後者對她一向信任,便把母親不贊成自己選擇文娟為侄媳,卻看中了文怡之事告訴她。春香眼珠子一轉,輕笑道「老夫人這是老成之計,夫人怎麼就不明白呢?就小姐家裡的情況,奴婢也聽人說起過。奴婢想......大少爺娶媳婦,嫡出庶出都不重要,能不能幹也在其次,最要緊的,就是別讓他得了妻族之力不是?」

柳顧氏怔了怔,腦中靈光一閃,露出喜色:「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文娟就算是庶出,也是進士之女,又有嫡出和庶出的兩個小兄弟,若是將來嫁給東行,生了孩子,女子為母則強,誰也擔保不了她不會起異心!到時候念著骨肉之情,反而不好下狠手!

可是文怡確實獨女,而且上無父母庇護,下無兄弟支持,東行娶了她,頂多是得了一個能幹的妻子,卻借不上妻族之力,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柳顧氏面上露出了喜色,但是一轉念又想起文怡的母家似乎也是官宦門第,還是要先打聽清楚其底細,在行事不遲!

柳顧氏心裡拿定了主意,便彷彿去了心頭大石,一臉輕鬆地往東暖閣去了,倒叫那幫太太們吃了一驚,不知她為何忽然和氣起來。

春香見她跟前有了人服侍,便尋了個空兒,溜了進去,朝廊下聚在一起小聲說話的幾個丫頭中的一個使了眼色,就拐進一處偏僻的遊廊裡。

那丫頭低頭跟了上來,左右前後看了看,方才低聲問她:「姐姐有什麼事?」

春香笑了笑,擰了她臉頰一把:血血好妹妹,你托我的事,方纔我都說了,夫人雖沒發話,但瞧她的神色,八成是應了的!」

那丫頭喜出望外:「當真?!」春香點點頭,又小聲道:「回去跟你們主子說,叫他警醒些!可別出什麼差錯!」那丫頭連連點頭,再瞧周圍一眼,便迅速溜了回去。

她回到董院正堂裡,進了西暖閣,見外間只有幾個丫頭在收拾杯盤,便扒在碧紗櫥門上,小聲叫:「少爺!少爺!」

文怡正睨著又一次給自己倒茶的東行,見他一臉的小心討好,心裡便軟了幾分,低下頭,正猶豫是不是聽他解釋幾句,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卻忽然聽到有人在門上叫喚。

柳東行扭頭去看,遲疑了一下,便丟下一句:「我去去就來。」然後立時走過去了。

文怡看著那丫頭扯住柳東行的袖口出了門,冷笑一聲,伸手捻了一塊琥珀核桃仁,又咬了一口。




第五十二章 一波未平

柳東行跟著丫環來到門外,見廊下的一堆丫環齊齊轉過頭來看自己,便立時擺出一副鈍鈍的模樣,傻笑了一下,然後將視線停在其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丫頭臉上。那丫頭臉一紅,惱了,冷哼一聲,便抬起下巴扭身就走。剩下的丫頭有偷笑的,又撇嘴的,也有面露鄙夷的。柳東行察覺到有人在輕扯自己的袖子,也沒空繼續裝模作樣了,轉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另一邊遊廊的方向走,直到出了前院,到了一處無人的角落,方才停了下來。

柳東行低聲問:「冰藍,你到底有什麼急事?等回頭再說不行麼?」

冰藍聞言不得不稍稍收斂了臉上的興奮之色,左右瞧瞧,方才紅著臉給柳東行賠罪:「奴婢太過高興了,因此一時心急……」接著又飛快地將好消息告訴他:「方纔春香姐姐來告訴我,說是那件事......成了!」夫人心裡已經許了,不過還未發話罷了!

柳東行怔了怔,眼中飛快閃過一抹狂喜,但他很快就冷靜下來,想了想,皺眉道:「春香剛才告訴你的?可有人看見你們說話?你立時就叫了我出來,也太大意了!萬一叫人看見起了疑心,不但事情有了變數,還會連累春香!」

冰藍吃了一驚,心下想想,便慌了:「那怎麼辦?奴婢忘了......太高興,就沒留神......」越想越怕,眼圈立刻就紅了。

柳東行心中歎了口氣。他並不覺得意外,若真是機靈又聰慧的丫頭,也不會被派到自己身邊,還好這冰藍是個老實的,只是有些迷糊,卻不至於壞事,便安撫道:「先別慌!如今補救還來得及,你們是親表姐妹,你又是夫人安排到我身邊的,夫人的性子,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懷疑你們的,若他真的問起,你就說......」想了想,「這裡是夫人的娘家,屋裡都是夫人的侄兒侄女們,侍候的丫頭都是顧老太太跟前得用的,你怕我表現得不夠得體,會失禮於人,倒丟了夫人的臉面,所以特地提醒一聲。若是夫人再問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你就把我盯著漂亮丫頭看的事告訴她!」

「咦?!」冰藍吃了一驚,想起方纔的事,「少爺您……是故意的麼?」

柳東行笑了笑,沒肯定,也沒否定。其實他方才只是碰巧了,想要裝出庸俗又不堪大用的假象來,倒沒料到正好能派上用場。他正了正神色:「你說春香告訴你,夫人已經應了,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冰藍到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將春香與她的對話都重複了一遍。柳東行皺著眉聽了,猶有些不足,卻也知道不能心急,只好吩咐她:「等得了空兒,你遇見春香時,避開眾人把事情詳細再問一遍,回來說與我知道。」

冰藍連連點頭,又眨著雙眼滿目希冀地問:「少爺,若您娶了稱心如意的少奶奶,是不是就能分家出去了?」

柳東行怔了怔,微笑道:「不管能不能分家出去,我答應你們家的事,是絕不會忘記的。」

頓了頓,「來這裡之前,我在夫人面前提過,在外頭認得一位好朋友,家裡是做生意的。他家裡出了本錢,讓他在外頭自己學著開店,我便入了一股。這是我頭一項產業,又不懂經營,所以向夫人討一房家人過去照管。當時春香就說動夫人派了你哥哥嫂子,眼下只怕已經動身離開恆安了。等他們到了歸海城,捎信回來說那不過是樁小生意,沒什麼油水,夫人就不會再放在心上。過的一年半載,你哥哥以接老人出府榮養為由,求了夫人放你爺爺出府,我在尋個理由將你哥哥嫂子正是討過來,連去官府辦手續都用不著。」

冰藍一陣激動,只是還有些不可置信:「真的麼?就這麼簡單?」又有些害怕,「我哥哥嫂子先前並沒有當過差,一直是在府外住著,如今得了差事,萬一上了奴婢名冊……」

柳東行笑笑:「夫人日理萬機,怎會想起這樣的小事?況且府裡的人,不在冊上的人多了去了,你父母就不在上頭!我在管事那裡已經打點好了,你哥哥嫂子的名字在一年都不會上冊,等到年下盤點時,他們早已記在我名下了。你父母都沒了,如今只有你爺爺和你在府裡當差。等你哥哥嫂子在歸海城安頓下來,再接了你爺爺過去,又脫了籍,誰還知道你侄兒是什麼出身?!只要我不發話,他要讀書科舉,都沒問題!」

他心中倒有幾分慶幸,嬸娘為了避稅,只將家中有執役的男女僕婦登記入冊,其餘人等一律隱匿起來,雖說這是時下世家大族常用的手段,倒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

冰藍興奮得臉紅了,柳東行連連提醒,她才強自按捺下來,真心實意地道:「好少爺,我小侄兒生來就聰明,外頭人都說,若不是出身不好!將來舉人老爺都做得!只要他能有出息,我願意一輩子給您做牛做馬!」

柳東行微笑道:」我用不著你做牛做馬,只盼著你們家能好好替我辦事,我是不會虧待你們的。又小聲提醒,「沒旁人在還罷了,當了人的面,可別把這『你『呀『我』呀的話帶出來,得罪了上頭,我可就你不得。」

冰藍連連點頭,眼珠子往周圍轉了一圈,便顛顛地跑了。柳東行不由得一笑,忽而看見有人走近,忙擺出一臉不 滿,不服氣的表情,轉身往後院走。

文怡在原座上等了半響,也不見柳東行回來,腦中總是回想起方纔那個臉生的丫頭揪住柳東行袖子的情形,心下問問的,卻又不可抑制地想知道他們到底出去做什麼,猶豫了好一會兒,瞥見文娟叫丫頭多拿一碟瓜子兒來,便 往自己面前的點心盒子裡抓了一把南瓜子兒,用帕子包了,起身走過去,倒在文娟面前的空碟裡。

文娟心裡想起自己丟下文怡與柳東行獨處,本有些訕訕的,見她神色間絲毫沒有見怪的意思,便露出笑來,拉著 她的手道:「九姐姐,你一個人坐在那裡不悶麼?過來跟大家一塊兒玩吧?」

不等文怡回答,文慧便在那裡吃吃地笑:「九妹不愛這些詩呀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為難人家?」文嫻皺眉瞥了她一眼,她卻毫不在意的回過頭去,兩眼盯著柳東寧,掩嘴笑著柔聲催促:「快呀?大才子也有力竭的時候了?等這支香點完,你要是還寫不出一首完整的詩來,可是要罰酒的!」

眾人都起哄,當眾夾著聲音:「還是別勉強了吧?柳表哥方纔已經寫過一首了,那香燒得又快……」柳東寧頭也不回的插了一句:「我已經有了兩句了,你們且別催我!我能作出來!」可柔憋紅了臉,文慧似笑非笑地瞥了瞥她,伸出手去,有一下沒一下地替柳東寧磨墨。

文怡對文娟笑笑:「我在詩詞上只是平平,就不湊趣了,況且我在那頭坐著,也樂得清靜。總不好拋下客人不管的。」文娟臉一紅,小聲說了句「謝」,便不再強求了。

文怡走出外間,往東暖閣方向看了看,見自家祖母正抱著二伯母段氏所生的十九堂弟文孝,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側耳細聽四伯母劉氏說兒子的婚事。

她心下暗歎,正要轉身往回走,卻聽的幾個丫頭聚在中堂一腳說閒話,其中一人在低聲數落柳家東行少爺「色迷迷地」盯著她瞧,一點兒教養禮數都不懂。

文怡皺了皺眉,盯了那丫頭一眼,認得她是與老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頭,眉眼間有幾分俏麗,在萱院裡倒還算得上出挑,只是平日態度傲慢,嘴巴又不好,讓人頗為不喜。文怡不由得心下著惱,卻不知道是惱丫頭不懂禮數忘了身份逕自指責客人,還是惱柳東行眼光不好,居然能看上這樣的庸俗女子!

一轉頭,她又看到方才把柳東行叫出去的丫頭從遊廊另一頭跑了過來,小臉紅撲撲地,眼裡的興奮還未消,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好事。文怡只覺得牙根有些發癢,一摔袖子,便扭頭回了裡間。

她才坐下一會兒,柳東行便回來了,不知為何,妄想她的眼中也帶了幾分喜色,跟先前相比,忽然大膽了些,居然明晃晃地將點心盤子送到她跟前,引得對面眾人側目,還恬不知恥地笑著說:「這個味道不錯,九妹妹也嘗嘗?」
誰是你九妹妹?!

文怡強忍住掀翻盤子的衝動,皮笑內不笑地道:「謝謝柳公子的好意,我不愛吃這個,您請隨意!」

柳東行愣了愣,訕訕地縮回手去,抱著那盤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原本的位子,仍舊與文怡隔著一張椅子一張小幾,又偷偷去看她。這回文怡索性起身,捧著茶碗坐到了對面的椅子上,看得柳東行一愣一愣的,不明白她方纔還好好的,似乎有了回轉的意思,這會兒怎麼又忽然惱起來了?!

對面傳來幾聲嬉笑,但很快就不再關注這邊的事了,柳東寧吟詩的聲音隨即傳了過來。

文怡與東行對坐無言,漸漸地,柳東行的臉色也黯淡下來。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外頭預備開飯了,段氏派人過來請少爺小姐們。眾人紛紛起身出去,文怡幾乎落在最後,東行趁人不備,迅速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等她回頭,便兩眼直盯著她,低聲道:「我不是有意瞞你的!等有了機會,我便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你聽完了再惱我可好?!」

文怡一怔,忽然聽到如意在外頭小聲叫自己,便低頭扯回了袖子,走了出去。

這一天,一直到宴席結束,眾人紛紛坐車回家,文怡都沒有再得到與柳東行獨處的機會。但她卻把他的話記在了心裡,暗暗猜想,他到底是有什麼苦衷?!又憶起席間三姑母暗地裡幾次三番的打量,不由得有些發冷。

這一切疑團想得她頭疼,待送祖母回了房間,她正要告退,卻聽得祖母道:「你且別走,我有話問你。」又將丫頭們遣了出去,只讓趙嬤嬤守在外頭。

文怡心生疑惑:「祖母有什麼話要吩咐?」

盧老夫人招她到身邊坐下,猶豫了一下,才道:「我看你今天與那位柳家公子坐在一處,似乎有些刻意疏遠的意思,甚至人家給你倒茶,或是與你搭話,你也有些愛理不理的。若是平時,我定要說你失禮,但今日我聽了人家幾句閒話,倒想起一件事來了!」隨即壓低了聲音,「那位柳東行柳少爺,可是你夢裡……說過親的那位?!」

文怡身上一震,咬著唇低下了頭,聲音比蚊子叫差不了多少:「若照他們的說法……想必就是他了………」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但他應該不是三姑父的庶長子,他原是有父母的。」

盧老夫人怔了怔:「你如何知道?!」

文怡遲疑了一下,小聲道:「祖母不認得了?您不是頭一回見他了。在西山村,孫女兒請蕭老來給祖母看病時,他就跟在蕭老身後幫著提藥箱……,他前幾年拜了蕭老為師,卻不是學醫,而是學兵法。聽說蕭老原是軍伍中人,有些來歷……」

盧老夫人大吃一驚,細細回想,猛然想起:「是了!怪道他向我見禮時,我總覺得他面善,還道是因為他長得與東寧有幾分相像的緣故,原來是因為早就見過!只是那時他穿戴打扮,還有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與今日大不相同,我竟一時沒認出來!」但又添了另一個疑惑:「就算是蕭老的徒弟,平時你也沒怎麼見他,又如何知道他的家?」

文怡猶豫片刻,才道:,血那年孫女兒去給舅舅拜壽,路上遇險,就是他和蕭老的另一個徒弟救的。後來到了舅舅家,才知道原來他們都是大表哥的同窗好友。」頓了頓,「柳公子的身世,有些是孫女兒從大表哥那裡聽說的,有些是羅公子說的,也有……他自個兒閒談時無意中透露的……他好像是獨生子,父母都沒了,他養在叔嬸家中,嬸母待他不太好,又好像有些家產糾紛在裡頭……」她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孫女兒不好問得太過真切,只有個大概的印象……柳公子在家中似乎頗受叔嬸薄待……」

盧老夫人眉頭緊皺:「這麼說……風聞他是庶子之事……未必是真?」

文怡低下頭道:「是真是假,孫女兒也說不清……今兒人多,又不好當面問他……」

盧老夫人看向孫女:「你在夢裡可知道他的姓名?不然怎會幾年了,都沒認出他來?」

文怡頭更低了:「夢裡沒聽真切……孫女兒也沒想到是他…」

盧老夫人正要再問,卻聽到趙嬤嬤在外頭叫道:「老夫人,小姐!聶家來人了,說是表少爺有急信!」

文怡猛地抬起頭,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下不由得一驚。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2:09 PM 編輯

第五十三章 一波又起



來人是一對家僕夫婦,男的在前院等候,只有那媳婦子進來請安說話。文怡認得她是聶珩手下得用的,不等她行完禮,便立刻問:「大表哥安好?!舅舅舅母和表姐沒事吧?有什麼急事要連夜送信過來?!」

那媳婦子便道:「回表小姐話,老爺、太太、少爺和小姐都安好,閤家都沒什麼大事,只是少爺囑咐了,一定要盡快將信送到表小姐手裡,因此小的夫妻倆才趕得急了些。」

文怡稍稍放下心來,想想前世這時候離民亂還差幾個月呢,應該沒有大礙,便接過信,將她遣了出去,然後細細讀起來。

聶珩在信中先是問候了她祖孫二人的身體健康,接著又祝賀她的生辰,接著才提到,最**陰一帶的局勢有些不好的跡象。雖然聶秦兩家領頭,幾次三番地施粥施藥,但前來領取粥藥的人似乎一次比一次多了,幾乎全都是餓得面黃肌瘦的貧民。他曾叫人向這些貧民打聽過,得知大多數人是因為去年秋收比往年少,為了度過年關,或是購買稻種,或將地抵押出去,誰知今春無雨,田里的莊稼發不出芽來,欠的債連利息都付不起,大多數人卻連房子都保不住,只能在荒郊野外搭些簡陋的棚子暫居,每日進城找些零工做,賺幾個銅板養活一家大小。

聶珩在信中說,貧民中有不少本來有幾畝薄田的人家,尚且落得如此地步,其他人只怕還要更慘。而縣中收地的富戶,不過是因為看到有人種棉花販到康城去,賣得高價,所以起了貪婪之心,要多多收地改作棉田,本就不需要只會種莊稼的佃戶,大量農戶失地後淪為流民。長此以往,只怕民心生變。他想起先前文怡曾提醒過的話,才會寫信來問她,是不是看到些什麼跡象,才會出言告誡?

文怡將信中內容讀給祖母聽後,便陷入了沉思。

照大表哥所言,民亂之事,已經有了跡象。只可惜今年因大表哥身體好轉,原本因體弱而被迫放棄的科舉之念也重新拾起來了,聶家上下全都指望他今年秋闈能有好成績,恐怕是不會輕易答應移居外地的。然而不離開,民亂又未必能壓下去,難道她要眼睜睜看著舅舅一家冒險留在平陰麼?!雖說如今聶秦兩家行善積德的好名聲已經打出去了,但人心難測,亂民一旦激動起來,還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麼?

文怡猶豫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說服大表哥帶家人離開平陰才行!既然他來信問自己是不是發現了什麼跡象,那她就說些「跡象」給他聽!

她剛拿定了主意,便聽到祖母在問自己:「九丫頭,你當初說的……在夢裡的那一場禍事……莫非……」她忙答道:「是!怕就是在這時候開始的!孫女兒只憂心,大表哥今秋要科考,如今一心讀書呢,怕是不會輕易離家的!」

盧老夫人想起這幾年來聶家待孫女兒也還不薄,哪怕明知道自己不給好臉,逢年過節也沒忘了禮數,自己在西山村小住時,聶家小輩也時常過來請安,比起族中那些前倨後恭的族人倒是強了十倍。她沉吟片刻,便問:「聶家珩哥兒已經考過秀才試了麼?我彷彿記得府試就在四月,應該是在平陽進行吧?」

文怡愣了愣,科舉之事,她不過是知道個大概罷了,只知道鄉試、會試、殿試的時間,細處卻是不甚了了,畢竟她親近的人裡並沒人要考科舉,連大表哥聶珩也是去年年底才重新生出科考之念的。想了想,她便道:「孫女兒只知道大表哥先前曾在康城讀過幾年書,也曾考過縣試,但因為考過以後大病一場,就棄了科舉,是去年才重生此念的,想必還未過府試。」於是就把送信的媳婦子傳進來,細細問她聶珩目前的情形。

那媳婦子道:「小的曾 聽內院海棠姑娘提過,大少爺再過幾天就要靠府試了,因此今年表小姐的生辰,他不得親自送禮前來相賀,就連寫信,也是瞞著太太的,海棠姑娘叫我們夫妻只說是到溫泉莊子辦事,回去了也別聲張呢!」

盧老夫人問:「既是要考府試,那他想必已經動身前往平陽了吧?」

那媳婦子怔了怔,遲疑地點點頭道:「確實如此,少爺眼下已經在平陽城裡住下了,是舅老爺親自送他過來的……」文怡心下大奇:「既然是大表哥已經到了平陽,如何在信裡隻字不提?!難道是打算考過了再來?!」平陽離顧莊不過幾里路,論情倫理聶珩都不應該不過來的,就算是考前忙著溫習,也不該不在信中提起,等考完再來不是一樣的麼?

那媳婦子卻面露難色,低下了頭。盧老夫人淡淡地問:「你們少爺可是吩咐你們……送信過來時,不得洩露他眼下的行蹤?!」

那媳婦子嚇了一跳,忙道:「萬萬沒有的事!大少爺並沒有這麼說,只是……只是……」她頓了頓,「舅老爺此次同行,打算帶大少爺去拜會幾位朋友,因此太太囑咐了,別讓大少爺分心……」她眼神閃爍,低下頭去。

文怡聽得糊里糊塗,盧老夫人卻已有幾分明白了,似笑非笑地道:「也對,我們家裡都是女眷,你們大少爺也大了,多有避諱,再說,他那個身子,你們親家老爺……想必也擔心吧?」

那媳婦子乾笑著想要再說些什麼,盧老夫人卻直接讓她下去了,文怡不解地問祖母:「她這是什麼意思?咱們這些年跟大表哥一向親近,有什麼可避諱的?秦姐姐的父母我也是常見的。」

盧老夫人歎息一聲,無奈地道:「你是無愧於心,珩哥兒也是堂堂正正,不怕人多心的。只是你表哥如今的年紀不小了,若不是身子不好,怕是早就定親了吧?」

文怡點點頭:「大表哥私下也有些愧疚呢,說是舅母一心認定了秦家姐姐,這些年為了他身體不好,連訂親之事都推遲了,倒害得秦姐姐滿了十七歲,還待字閨中。」她忽地心中一動,大吃一驚:「難道……舅母和秦家那邊……」

盧老夫人微微笑了:「你既是無心於此,就別放在心上了。秦家女兒年歲已達,雖未定親,風聲已經傳出去了,不好再許人。她父母也是一片苦心。既然珩哥兒在信裡提到平陰最近局勢不穩,你夢裡又有那件禍事,這幾個月你就別到西山莊子去了吧。」

文怡皺了皺眉,心中雖有不甘,卻還是答應了,又埋怨道:「秦家有疑慮倒還罷了,舅母怎的也會生出這樣的心思?我一向視大表哥如親兄,與幾個哥哥姐姐們來往,都是坦坦蕩蕩的,如今成了這樣……有什麼意思?!大表哥是個心細的人,怕是又要憂心了!」她微微生出幾分不滿,覺得聶珩身體才好了些, 又是正值府試前的要緊時刻,舅母怎的還要做些多餘的事,連累他多思呢?!

盧老夫人不以為意,逕自道:「先前你犯愁,不知要怎樣令聶家人遠離平陰,如今倒是有法子了。」

文怡精神一振:「祖母快教我!」

「府試要在平陽進行,接下來是院試,如果他全都順利通過,便是秀才了,這才能參加秋闈。秋闈是要在省府舉行的,平陰不過一縣之地,還不夠格作為鄉試之所。」盧老夫人看著孫女兒,微微一笑,「你只管勸他提前到康城備試就是了。」

文怡心下大喜,立時便想到了借口:「大表哥是一定能過的!他身子不好,索性全家陪著一起去康城暫住好了!專心讀幾個月的書,鄉試時必定事半功倍!」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若是別家,八成是要在平陽府學裡讀書,一直到鄰近秋闈方才前往康城的,畢竟物價貴,無論是住客棧還是賃房子,都花費不菲。你舅舅家境富裕,倒是不在乎這點小錢。更何況,那位秦老爺也未必認得幾個官場上的人物,反倒是你大表哥在康城讀過兩年書,不論是同窗還是恩師,都能攀上點交情,在康城待著,比在平陽強多了。」她還有幾句話未說出口,那就是留在平陽,離顧莊太近了,秦氏怕是會多心,時間一長,親戚面上過不去,就傷了情分,去了康城,離家遠,離顧家更遠,秦家人只怕會更放心呢。

文怡也很快想到了這點,心下暗歎,但轉念又想到,若是秦家也跟著去了康城,那就更穩妥了!想到這裡,她臉上就露出笑來:「孫女兒已經想好信該怎麼寫了!多謝祖母提醒!」接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先前孫女兒只聽說鄉試是在原籍考的,卻沒想到考場不是在平陰,白白擔心了幾年。往後還要祖母多教孫女兒些道理,好讓孫女兒少鬧笑話。」

盧老夫人只是笑了笑,又轉回先前的話題:「關於那柳家後生的事……」

文怡一時不防,整個人怔住,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

「你先別去打聽了。」盧老夫人道,「雖然你們彼此認得,叫人知道了,怕會多事,你只管將他當作陌生人一般,也別與他搭話。且等我找人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猶豫片刻,又道:「他雖然本是你今生許婚之人,但如今事情已經有了變化,你也不必將此事一直記在心上。」

文怡沉默下來,慢慢應了一聲,心裡有些悶悶的,方才因解決了舅舅一家的事而產生的愉悅幾乎消失不見,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孫女兒先回房去寫信了……」

盧老夫人正在想族中有哪個妯娌對柳家情形比較瞭解,聞言隨意「唔」了一聲,又忽然問:「你說在夢裡聽人提到柳家後生的情形十分不堪,那人究竟是誰?」

文怡愣了愣,方才答道:「是……是可柔,就是二伯母的娘家侄女兒。在夢裡……孫女兒養在四伯父家裡時,只有她一個時常來往,彼此交好。」

盧老夫人皺皺眉:「可是那個瘦瘦小小,柔柔弱弱,說話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女孩子?我記得她今兒也圍著東寧轉悠呢,這樣的人,你怎會跟她交好?!」

文怡正想回答,盧老夫人已經得了答案,:「罷了,既是夢裡的事,終究不是真的,我不喜她的行事,小裡小氣的,沒有大家風範,偏又有些小心思,你別跟她太過親近了,省得被連累了名聲!你且去吧!」

文怡張張嘴,想為可柔辯解兩句,但想到她今日多為,又沒了心情,悶悶地行過禮,便回房間去了。

她連夜寫好了信,卻一晚上都沒睡好,一邊擔心信中是否有什麼遺漏,未能勸服大表哥舉家遷離平陰,一邊又在想柳東行的事,不知他的苦衷到底是什麼,又想到祖母讓自己暫時別與她接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得到機會聽他訴說,心下暗暗後悔,今日架子擺得太足,失去了無數機會,最後又想起可柔今日的表現,煩悶不已……

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起來時,她便有些精神不足,又怕祖母發現了擔心,足足灌了兩大碗濃茶下去,又用粉掩住臉色,方才前去請安。等侍候祖母吃過早飯,她便以料理家務為由,先行告退了。

才過了巳初(上午九點)不久,長房便有人上門來。文怡看著手上的帖子,再看看來人,微笑道:「沒想到是嬤嬤來了,可是要順便將藥帶回去的?」來的這位金婆子,確實如意的親姨母,這些年也到六房來過好幾回了。

金婆子聽了文怡的話,上前笑道:「可不正好遇上了這個巧宗?如意正犯愁,姑太太回來省親,內院忙得什麼似的,壓根兒就沒空回家呢!因此老奴一聽說五小姐要派人送信過來,就搶下了這樁差事。」

文怡回頭叫冬葵:「把前兒備下的那幾包藥拿過來。」待冬葵去了,又叫紫蘇:「去拿一串錢來給金嬤嬤打酒吃。」紫蘇也去了。

金婆子忙笑道:「謝九小姐賞!」又道:「這個帖子,原是六小姐起意,柳家表少爺的東道,說是全族上下,無論嫡庶,所有的少爺小姐們都要請到呢。」

「哦?是嗎?」文怡沒什麼興趣,只將帖子往手邊一放,「倒是熱鬧得很,要到江對岸去?那可就費事了。」

「可不是費事麼?!」金婆子想了想,又笑道,「差點兒忘了,出來時,如意讓我悄悄兒告訴九小姐,說您能推就推了吧,這個東道……」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是要請所有少爺小姐去玩,其實……怕是有些為柳家大少爺相親的意思呢!」

文怡手上一頓:「相親?!」





第五十四章 柳家邀約

這相的是哪門子親?!

文怡袖下暗暗握了握拳,面上微笑不變:「這是怎麼說的?我倒不明白了。」

金婆子笑道:「九小姐也不明白,老奴就更不明白了。只是如意丫頭怕老奴說不清楚,因此多交代了幾句。聽說是三姑太太有意在她娘家侄女兒裡頭給那位大少爺挑一房妻室,二太太便提醒了一句,讓表少爺出面做東道,把那些偏支裡的小姐,還有嫡支裡庶出的小姐們都請過來,說是請來一塊玩兒,其實是安排了人去察看的。如意怕九小姐不知底細,糊里糊塗地去了,會吃虧,才叫老奴多囑咐一句。」

文怡手上緊了緊,努力維持嘴邊的笑,「這話我就更不明白了,要看人……又何必尋這麼一個借口?更況且……便是真有這個意思,也沒道理傳得沸沸揚揚的,連你們都知道了呀?!」

金婆子掩口笑了笑:「這種事上頭說是不能外傳,其實我們在底下看得明白,哪裡是瞞得住的?也不知道五太太昨兒回去後是不是說了些什麼,六太太晚上特地帶著吧小姐過來給三姑太太請安,幾乎是明著說想把八小姐嫁過去了。三姑太太沒答應,今兒一早卻准了表少爺的東道,還說要把族裡偏支的小姐和庶出的小姐們都請過去,哪怕是家境不大好的,也不能漏下。咱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如今各房聽說是東寧表少爺的東道,怕是都上趕著去呢!」

文怡扯了扯嘴角,見冬葵與紫蘇都回來了,便讓她們將藥和錢交給金婆子,又道:「多謝嬤嬤告訴我這些,我心裡有數的,回去替我向如意姑娘帶聲兒好吧。明兒我過生日,家裡做了幾樣糕點,當中有鬆軟的,也有甜酥的,嬤嬤看看喜歡哪一種,就包兩包回去。」

金婆子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她年紀大了愛吃甜軟之物,只是平時沒那個閒錢買,聽了文怡的話,自然是歡喜的,當即謝過賞,便退出去了。秋果便領著她去看點心。

文怡拿起帖子,心下有些煩亂。三姑母拿自己兒子做幌子,是為了將全族的侄女兒都吸引過來,好讓她細細挑選嗎?六伯父原是四房家主五伯父的庶弟,早已分家出去,不過是族中的偏支末系,家境也只是尋常,八姐姐是他原配所生,早年喪母,如今這位六伯母,自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兒子,待元配之女一向不太熱絡,如今急著把八姐姐推出去,怕是也有趁機攀上柳家的意思。不論柳東行是柳家偏支還是柳姑父的庶子,總歸是姓柳的,只要能與柳家做了正經姻親,怕是顧氏族裡也要對六伯父六伯母另眼相看了吧?

只是三姑母顯然不大看得上她家,卻被她提醒了,轉去族中各房尋找其他合適的人選。身為皇親國戚的柳家夫人,她顯然不需要考慮自己看中的女孩兒及其父母是不是願意結這門親事。族中偏支裡頭,家世尋常的多了去了,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見六房有了點錢財便上趕著巴結,即便對方真不願意,憑她族長同胞親妹的身份,對方也不好強硬拒絕……

如意這是在提醒她,不要著了道,被人算計了去!畢竟六房這幾年只是多了些浮財,仍舊沒有根基。

文怡心下有些煩惱,卻不知道是在煩三姑母的霸道,還是煩柳東行要與人相親,但轉念一想,前世三姑母同樣有這個煩惱,想必是在娘家族中尋找合適人選,最後中選的卻是自己!這個念頭一起,她又糾結了……

是該順勢而為呢,還是主動避開?

正煩心之際,耳邊傳來紫蘇遲疑的叫喚,她醒過神來,轉過頭去:「什麼事?」

紫蘇咧嘴笑了笑,將手中的盒子往前遞了遞,「這個……是表少爺送給小姐的生辰禮,小姐要不要瞧瞧?」

文怡這才記起來,昨兒夜裡聶衍派來傳信的人帶來的不僅僅是信,還有聶珩送她的生辰禮物,只是她當時滿懷心事,一時沒顧上。

她接過盒子,打開一看,裡頭卻是兩部新書,一對壽山白芙蓉石的小印章,還有一個紅木小匣子,打開一看,卻是一對小小的金香玉鳳釵,白玉做成的風身,翅膀尾羽均是金絲扭成,雖是小小巧巧的,卻精細非常,輕輕一晃,那金絲鳳釵便搖個不停。


鳳口還銜著一串九顆黃豆大的小珍珠,顆顆圓潤。本來金鳳釵最能彰顯富貴之氣,可這對小鳳釵卻只讓人覺得清雅靈動,文怡一見便覺得喜歡,特地多看了幾眼,方才放回匣子中去,又交代冬葵和紫蘇:「這釵要放好了,出門做客時再戴。紫蘇把新書放到外頭書架上,印石收起來,放在書房那個黃花梨的大櫃子裡。」又展開昨夜所寫的信,補上幾句謝語,打算回頭就交給聶家家僕帶回去。

冬葵聞言應聲去了鳳釵進裡間,紫蘇雖抱起了盒子,卻沒走開。文怡寫好信,抬起頭來,有些疑惑:「你還有什麼事?」紫蘇討好的笑了笑,才眨著眼問:「小姐,五小姐不是請您去玩麼?明兒出門時,不如把那鳳釵帶上吧》那個鳳釵好看,也叫長房的小姐們瞧瞧,省得她們再小看了您!」

文怡一愣,冬葵便走出來敲了紫蘇腦袋一下,「你糊塗啦?!明兒是小姐生辰,何必跑去赴別人的約?!」

紫蘇縮了縮脖子:「可是……聽起來好像挺好玩的嘛……管別人打的是什麼注意,咱們只管玩兒就是了,要過江那邊去呢!咱們一年也去不了一回……」

冬葵又瞪她:「你是自己想玩吧?!別拉小姐下水!先前你是怎麼說的來著?紫櫻姐姐要出嫁了,只擔心小姐跟前的人不得力,你可是拍著胸口打了包票,說會事事學著紫櫻姐姐那樣周到的!這才幾天工夫,就洩了氣?!」

紫蘇蔫了,垂頭喪氣得出去了,冬葵又恭敬地對文怡說,「小姐別聽她胡說,去不去,小姐自個兒拿主意就行。」

文怡笑笑,低頭看那帖子,有些拿不定主意。家裡說好了要給她慶祝的,可是……若是不去……她要幾時才能再見到柳東行呢,雖然祖母叫她暫時別跟他接觸了,可她實在想面對面的問他,到底瞞了她什麼事……

想了半日,她終於下定決心,起身去找祖母,但到了門前,卻又徘徊著不敢進去。祖母眼睛裡著呢,萬一看出她的小心思,豈不是羞死人了……

「小姐在幹啥呢?」背後傳來的問話嚇了她一跳。

回頭一看,原來是趙嬤嬤,她臉一紅,便拉著趙嬤嬤轉入廂房,猶猶豫豫地將那帖子拿了出來,說明了緣故。

趙嬤嬤是知情人,聽完她的話,又打量了她幾眼,便意味深長的笑了:「小姐是想去吧?又不好意思跟老夫人說?」

文怡紅著臉小聲道:「我心裡裝著這件事,總覺得不安穩,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心安。柳公子和可柔……這兩人跟我夢裡知道了不一樣,若不弄明白,我要怎麼繼續相信夢裡的事會不會成真呢?!」

趙嬤嬤眉眼一彎,笑道:「說的也是呀,雖說如今咱們家的情形跟夢裡已經大不相同了,可是日後的事……還難說呢!若是那柳少爺不像夢裡聽說的那樣不堪,倒也不差嘛……」

文怡這回連耳根都紅了:「嬤嬤……您在說什麼呀?!」

「別慌!嬤嬤心裡清楚得很!」趙嬤嬤笑道:「今兒早上老夫人一時想吃老石家的糕餅,嬤嬤閒著沒事,便討了這個差事出門去。

在外頭正好遇見這位柳大少爺,他騎著馬,在替表少爺送帖子呢!不是嬤嬤多嘴,我這把年紀了,還從沒見過有哪家少爺把兄長當成跑腿的!不過嬤嬤瞧那柳大少爺,五官端正,眼神兒也清明,上馬下馬的時候,那動作利索的……嘖嘖,腰板兒也直啊!虧得他們底下人還胡亂說嘴,把這位少爺說成是個酒囊飯袋!其實他比好幾房少爺都強呢!嬤嬤年紀雖然大了,但還沒老眼昏花,這位少爺倒也配得起小姐!」

文怡這回是真鬧了個大紅臉,一跺腳:「嬤嬤你胡說什麼呢?!」轉身就跑了。

趙嬤嬤笑呵呵的,看了看手中的帖子,眼珠子一轉,便進了老夫人的正堂。

盧老夫人見她來了,便問:「方纔我好像聽到九丫頭的聲音了,怎麼不見她進來?」

趙嬤嬤笑道:「小姐正為難呢,喏,就是這個!」她拿出帖子,「柳家表少爺的東道,說要請全族的少爺小姐去玩,就是明天。小姐因家裡說好了要給她慶生的,不想答應,但全族的兄弟姐妹們都去了,獨她不去,又不大好,因此正為難呢!」

盧老夫人結果帖子,看過後便皺了皺眉:「三天兩頭的請客,有什麼意思?!況且孩子們雖都是親戚,到底不是親手足,如此大咧咧的混在一起玩,也太沒規矩了!」

趙嬤嬤笑著說:「老夫人擔心什麼呢?咱們小姐又不是那等輕浮的人。這回不過是藉著長房的力,出去玩玩罷了。前兒老夫人才說什麼來著?小姐成天操持家裡的事,也太辛苦了!您還勸她多出門玩一玩,如今有了機會,您又攔著!」

盧老夫人聞言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兒,又低聲道,「我見這是柳家人的東道,怕九丫頭吃虧!您忘了?那柳東行就是文怡的……如今那柳東行名聲可不大好!」

趙嬤嬤不以為然:「名聲都是別人傳出去的!外頭也都說六小姐是位才貌雙全、聰慧嫻雅的大家閨秀!實際上如何?咱們心裡清楚!況且那麼多少爺小姐在一處玩,便是那柳少爺有什麼不好的心思。尤其能當著眾人的面胡來?老夫人不放心,就派兩個丫鬟跟著小姐好了。」頓了頓,又笑道:「方纔出門給老夫人買點心,正巧見了那柳少爺一回,老奴倒覺得他不像傳聞裡的那麼糟,眼神兒很正!有一家人的門房出來掃地,掃帚不小心戳到他的馬背,若是換了別家的少爺,早就罵起來了,他卻沒說什麼,只是叫那門房小心點兒,別打著了別人,就走了。可見他至少是個和氣的人,老奴就找以前的老交情們打聽打聽?」

盧老夫人聽了,表情立時變得微妙起來。

文怡不知道趙嬤嬤對祖母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吃過午飯後,祖母就主動跟她提起了明日的邀約,還叫她「只管去玩」,又親自看著丫頭們收拾明日要帶去的東西,以及一壇聶家溫泉莊子早前送來的桃花酒。

文怡雖覺得糊塗,但心裡還是挺高興的,臨離開時特地看了趙嬤嬤一眼,得到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

次日一大早,她便帶著紫蘇和冬葵兩人,拎著點心和酒出門上車,來到長房時,前院已經聚集了一大幫人了,上到偏支裡已過十八歲芳齡還未能出嫁的小姑姑,下早剛滿了十歲生日不久的小堂妹,全都濟濟一堂,叫人歎為觀止。再一細看,堂兄弟們的穿戴大都只是比尋常略講究了幾分,也有專門穿了平時極少穿的華麗的綢緞衣裳來的,堂姐妹們卻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個個穿金戴銀,塗脂抹粉。文怡看到可柔夾在人群中那張精心描繪過的小臉,便皺了皺眉頭,心裡只恨她不爭氣!

再掃視周圍一眼,她不由得納悶了:既然說是相親,怎的不見正主兒的身影?

雖不見正主兒,但正主兒那魅力無限、風度翩翩的兄弟卻到了。只見柳東寧往階前一站,身上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月白直裰,腰間也只是繫著尋常藍絲絛,半點兒金玉配飾都沒有,卻能叫人自慚形穢。好幾個堂兄弟都往後縮了腳。再看柳東寧身後,是穿著一身大紅衫子,水紅衣裙的文慧,頭上一件金飾都沒有,只拿彩色絲帶紮起一頭秀髮,但艷色榮光便將柳東寧都壓了下去。這回幾乎所有年輕姑娘,不論是小姐還是丫鬟,都不由自主的往後縮了縮。

前院一時靜極,過了一會兒,才響起二堂兄文良的輕咳聲。被這對表兄妹蓋住風頭的顧家二少爺,尷尬的擠出笑臉,道:「大家別都愣在這裡了,船都備好了,大家這就……出發吧?」

沒人動身,柳東寧手中素扇一晃,回頭沖文慧一笑,「;六妹妹,咱們……走吧?」文慧瞥他一眼,昂首道:「走就走!」便帶頭先行一步。後頭文嫻、文娟面帶無奈地跟上。

前院的人很快就走光了,文怡落在最後,紫蘇小聲催她,她再回頭看了一眼,方才抬腳出發。待坐著小馬車來到碼頭,準備上床之際,她才看到前方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安排眾人上船的次序。

文怡站在那裡,一時百感交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15 PM

第五十五章 船上風波

顧氏家族此次出遊,少年少女足有近三十人,除去已經出嫁的女兒,以及年歲在十歲以下的男女,或是目前不在顧莊的,幾乎都齊全了,再加上侍候的丫頭、婆子、媳婦,以及沿途護送以及擔有執事的家丁小廝,浩浩蕩蕩,足有一百餘人。顧莊外的碼頭本已早早清過場,又另有顧柳兩家派來負責清場的家丁,在碼頭外圍用藍色布帷圍成一道屏障,免得叫外頭人看見顧家小姐丫環們的芳容。這兩廂加起來,碼頭上少說也有二三百人,所幸顧家二太太段氏早就命管家吩咐過了,因此場上只聞見少爺小姐們的竊竊私語,外圍的男僕卻連一聲咳嗽也無。
   
這一百多人擠在一起等候上船,也不是件易事。因是柳家的東道,又在顧家地頭上進行,因此柳家在顧家的幫助下,借了五艘船來,四大一小,都是遊玩用的彩舫,大的幾條都有二三十尺長,每艘都能容下三十人,當然,船工水手也要算在內的。

幾艘彩舫有新有舊,船艙裡的桌椅帳幔擺設,等級也都不同,甚至連船工身上的衣裳,都有明顯的差別。其中最華麗、最氣派的一艘,自然是東道主柳東行坐的,他同時還邀請了顧家長房的表姐妹們,另有二房的文良等人,以及他們各自隨侍的丫頭婆子小廝等,都坐了上去。可這樣一來,船就擠不下了。偏偏顧家其他幾房的小姐對此十分有意見,認為丫頭婆子都能上這艘好船,她們卻要另擠一艘此等的船,柳家未免太小看人了吧?!做東道就得有東道的模樣!

文慧穩穩坐在船艙裡,眼角瞥著與「表姐妹們」賠笑的柳東行,嘴邊浮現一抹嘲諷的笑意。文嫻不安地挪了挪身體,想要站起來,卻被她一把按住:「五姐姐休要理會她們!不過是沾光出來玩的,見人家和氣就蹬鼻子上臉了,還挑三揀四,她們倒也好意思!」

她說這話聲量雖不大,卻也不小,立時便有人聽見了,忿忿地轉頭瞪過來,她卻大大方方地回視,反倒是與她對視的人經不住,不由自主地往後縮。

倒是幾位顧家少爺面上帶了羞愧之色,主動往其他彩舫上走,連顧文良也面帶訕訕之色,更要換到另一條船上。柳東行到顧莊後,跟其他人都只是平平,唯有這位二表兄還算進得了他的眼,忙拉住他,好說歹說,要他留下。文良只是不肯,還笑道:「我到了別的船上,還能跟兄弟們一處說說話,倒比這裡熱鬧些。」便頭也不回地下船去了。柳東行無奈地回頭看了文慧一眼,文慧猶自傲然昂首,還不鹹不淡地道:「你也去呀?別的船上多的是佳人在等你!個個嬌滴滴地,又會奉承,又會說笑,你還在這裡做什麼?!」邊說邊從面前桌上的攢盒裡掂起一顆瓜子,不緊不慢的嗑著。
   
哪怕柳東行脾氣再好,聽到這樣的話,也有些不高興了,眉頭一皺,壓低聲音道:「你這話有什麼意思?今兒是我做東,主意又是你出的,難道要我公然怠慢客人不成?!」

文慧臉色一沉,手裡的瓜子殼兒便扔了過去,正中柳東行前襟:「我幾時出過這種臭主意,要把所有人都請去玩了?!你自個兒想要享受群芳環繞的艷福,就別拉上我!你當我是什麼人?!」這話一出,文嫻與文娟都有些僵了。文慧最初只是提議柳東行帶上她們姐妹三個去遊玩,請族裡兄弟姐妹們同行,是柳顧氏與段氏的提議,文慧這話,卻有些對這兩位長輩不敬的意思。

柳東行也惱了:「你這是做什麼?!不願意就早說!偏在家裡掛著一張笑臉,出了門卻跟我鬧!」

「誰跟你鬧了?!」文慧扭過身去,「你不高興,就快點離了我!我自個兒坐船還自在些呢!」

柳東行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扭頭下船去了,卻轉身上了文良所在的那艘船。跟隨他的丫頭婆子小廝們也都離開了,可惜他們最終還是沒能擠上主人所在的船,因為柳東行才在船上站定,便立時有七八位小姐跟了上去。文慧見了,越發生氣,立時便喝令船工開船。文嫻文娟嚇了一跳,忙勸她:「還有好些人沒上船呢!」文慧只是不理:「誰管她們?!咱們玩咱們的!」

船工們沒了主意,便上岸去問,轉了一圈回來,便開船了。

文怡站在小車邊上,沒跟其他人一起擠,只是遠遠看著正與船老大們說話的柳東行,總覺得他臉上那抹笑有些古怪。

其他船出發時,已經是一刻鐘以後了。柳東行與文良做的那艘船,除了船工,就幾乎都是少爺小姐們,剩下沒能擠上去的,只好跟著柳家的嬤嬤和大丫頭擠了第三條船,然後才是其他的丫頭婆子小廝家丁。到了最後,一直在碼頭邊上等候的文怡反倒落了單。
   
紫蘇急得不行,不停地跺腳:「小姐!早就您快點兒過去的(原文),如今可不就被落下了麼?!這可怎麼辦哪?」
   
文怡將視線轉向最後一艘彩舫,不過是十來尺長,也沒有雕欄畫棟,簡簡單單的,只掛著幾掛湘妃竹簾,原是夏天遊湖的小船。今天天氣晴朗,太陽也足,江面風平浪靜丅,坐這樣的船也很穩當,更何況這船頭船尾上站著的船工,雖然穿的只是粗布衣裳,但一看就知道是老把式了。最要緊的是,她從這裡遠遠望去,隱約能看見船艙裡放著一件黑色斗篷,卻是柳東行的。
   
她回頭朝紫蘇微微一笑:「那裡不是船?你怕什麼?總有人能送咱們過去的,便是一艘船都沒了,平日的渡船總會有吧?」紫蘇這才安下心來。冬葵白了她一眼,視線投向那艘小船,眼珠子一轉,沒吭聲。
   
柳東行送走了四艘大船,忙得滿頭大汗,卻還衝著顧家的管家傻笑:「總算安排妥當了,沒想到今兒來的人會這麼多!」
   
那管家有些無語地看著他:「行少爺,您還沒上船呢!」心中卻在腹誹:眾人說這柳大少有些缺心眼,果然不假!今兒可是為了給他相親才驚動了這麼多人的,他倒好,忙前忙後,卻把他兄弟當正主兒了!

柳東行「恍然大悟」,臉上便帶了焦急之色:「那可怎麼辦呢?!我把自個兒忘了!」又忙吩咐小廝們:「快把船叫回來呀?!」可那船哪有這麼容易叫回來的?小姐們是恨不得盡可能離柳家表少爺近些,少爺們一下船就立等丫頭婆子們侍候,哪一艘船是能回頭的?

管家只好道:」那還有一艘船呢,不過九小姐已經帶人上去了,行少爺,您不如去求她一聲,看她願意不願意給您勻個座位?「

柳東行唉聲歎氣地,便跑到小船前的岸上,真個求文怡:」顧九小姐,您這兒還有座位麼?我忘了自己還沒上船了!「

文怡強忍住笑意,不緊不慢地坐下,撇開頭,一臉不樂意的表情:「柳少爺這話糊塗,您是東道主,我是客人,難道我還能攔住主人上船不成?!」

柳東行嘴角一彎,便要往船上走,紫蘇飛快地往前走了兩步,一副要擋著他靠近女主人的架勢。冬葵恨鐵不成鋼地握了握拳,差點兒就要打上去了。

就在這時,碼頭上傳來一陣叫喚:「等一下,還有我呢!」柳東行與文怡齊齊一愣,轉頭看去,卻是文安。

文怡上回去長房做客,就沒見著文安,還以為他有事不在呢,今日沒見,也沒起疑心,卻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出現。柳東行也有些愕然,但很快就反應過來,笑著大聲問:「安弟,你怎麼這會兒才到?!」

顧文安大踏步走了過來,身後半個人都沒有,急得顧家管家忙忙湊上前問:「七少爺,您也要去麼?老太太和二太太那裡……」文安冷笑地看著他:「你們有好玩的,也不叫上我,是不是眼裡沒人了?!」那管家吶吶地不敢再說什麼,文安便一腳踩上了船。

他是文怡族兄,倒也沒什麼忌諱,逕自往文怡對面坐了,便喝令丫頭倒茶。紫蘇冬葵看向文怡,文怡略一點頭,紫蘇便嘟起了嘴,冬葵不動聲色地上前倒茶,又將瓜子點心放到他面前,然後退回文怡身邊。

柳東行面無表情地吩咐船工開船,然後坐在文安對面,與文怡只隔了四尺遠。文怡眼角瞥見他將斗篷收了起來,默默地低頭喝了口茶,再暗暗望過去,正好與他好視一眼,連忙將視線移開,只盯著前方的滿面,心中有些扼腕。
   
柳東行同樣覺得扼腕,卻又沒法將文安撇開,只好勉強笑著與他搭話:「昨兒他們都說你病了,就沒請你,我還擔心你不知病得怎樣呢,卻又找不到人打聽。如今見你氣色還好,倒也放心了。」
   
文安冷笑一聲:「你倒有心!你那兄弟可沒把我放在眼裡呢!我本沒什麼大病,不過是臉上長了東西不好見人罷了。但我不想見人是一回事,別人特地瞞著我,就不應該了!」接著又有些委屈:「連六姐也被迫他哄了去!待我這般無情!」
   
他這麼一說,文怡與東行雙雙朝他臉上細看,果然發現,一層白粉之下,隱隱透著紅色的紅疙瘩,尤其是右邊臉頰,密密麻麻地,一直蔓延到鼻翼處。
   
文怡吃驚地問:「上個月七哥哥不是得了一瓶好宮粉麼?我分明聽見五姐和十妹說,七哥哥已經好了的!」
   
文安悶悶地道:「別提了!當時是好了,等宮粉用完了,反倒比先前還要厲害些!如今正托人再去弄那宮粉呢!」

文怡心裡本就有些厭惡他,倒沒什麼心情說好話哄人,只是隨意安慰兩句:「我們女兒家偶爾也會長這個,只是沒這麼厲害……聽說吃藥可以調理。七哥哥找大夫問問吧?」

文安撇撇嘴:「早就問過了!在京裡還請過太醫呢!都是花架子,每一個中用!」

文怡閉嘴再不說話了,柳東行卻道:「我倒是聽人說過一個方子,原是我一個朋友給他姐妹配的,還挺管用。雖說這方子是因人而異,但想開不過是調養身子用的,便是治不好,也吃不壞人,不如我說出來,安弟叫人配了試試?」

文怡不解地看了東行一眼,他卻只是對著那文安微笑,文安臉色緩和了些,也有了些笑意:「當真是管用麼?那就回去吃了試試,若真的有效,我必重重謝你!」

柳東行「傻笑」幾聲,湊上前去,往文安旁邊一坐,將他面前的點心攢盒往文怡那邊一推,便道:「這些炒的東西,還有油炸的東西,都對你不好,還有花生,也是發物!別吃這些,咱們喝茶!」

問安笑笑,也不在意那點心盒子,真個與他喝起茶來,又閒聊幾句,得知他曾經在外遊歷過幾年,便來了興致,跟他聊起哪裡的山勢奇美,哪裡的水勢磅礡,哪裡的景致怡人,哪裡的詩人最多,末了還道:「我若能出得門,也像柳大哥你這般到處去遊玩,多少詩做不出來?!那時候,我也是個才子呢!」
   
文怡低頭喝茶,掩住嘴角的笑意,倒是柳東行樂呵呵地點頭說:「對、對」,引得文安十分歡喜,覺得這傻乎乎的便宜表哥倒比那自命不凡的正牌表哥可親多了。

等船到了對岸,文安已經把柳東行當成是個可以說幾句話的朋友了,見柳東行看到柳東寧在前方相侯,臉色有些不好,便問他怎麼了。柳東行小聲道:「寧弟待我倒是和氣,可他不知道,他每次待我略和氣些,他身後的人便將我當賊防,盯得死緊,略有些動作,回家嬸娘就要罵我,如今我都怕了……」
   
文安早就聽說過「流言」,自以為明白,便拍拍他的肩膀,道:「這有什麼?像他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多了,我卻是看不慣的,你且一邊兒玩去,我去會會他!」便大搖大擺地迎了上去。
   
文怡下得船來,便有長房的婆子招呼她去與姐妹們會合,才走出幾步,就聽見柳東行在文安身後大喊:「我去騎馬!騎累了再去草亭那邊歇息!」她腳下一頓,才再繼續往前走。
   
顧家早在昨日便派人前來,將太平江這邊岸上的一大塊草地都清了場,還搭起數草亭,以五彩紗貼幔綢緞為飾,亭中有桌椅長榻,一應玩耍、休憩的用具都準備齊全。還有人在附近人家借人廚房,預備酒食。在中間的草亭邊上,設了兩張竹案,一張上頭擺著杯箸碗筷,一邊上頭放著幾籃子點心,當中就有六房血的那兩籃。竹案邊上,還有人燒起風爐子,烹茶溫酒。
   
文怡遠遠看到那正中的亭子裡坐著文慧文嫻,就知道柳東行不可能過去,稍一猶豫,便轉到最邊上一間,進去坐下,淡淡地吩咐冬葵紫蘇去張羅茶水等物,然後獨自在那裡張望遠處嬌聲向柳東寧請教騎術的七堂姐文靜,以及可柔一眾圍在柳東寧周圍的姐妹們,還有騎馬圍著他們兜圈,偶爾笑話幾句的文安。
   
看了一會兒,她便收回視線,再暗暗朝周圍掃視一圈,卻沒發現柳東行的身影,不由得暗下忐忑:他會不會過來呢?




第五十六章 隔屏相望

初夏的涼風輕輕吹過,草原上的野花隨之搖曳生姿,間或有幾隻彩蝶在花叢中飛舞,忽地一陣快馬馳過,驚得彩蝶迅速遠走。

文安得意地操縱著身下的馬匹來回跑著,每次一經過柳東寧等人身邊,就放聲大笑,或是隨口吆喝,或是諷刺柳東寧騎術不佳卻要硬充內行。文靜等人都煩了,只是顧慮到他是族長之子,不好公然罵他。柳東寧勉強維持著臉上的溫文爾雅,對再一次來到面前的文安笑笑:「七表弟不累麼?你姐姐們備下了茶水點心,你過去歇一歇吧?」

文安收了笑容,盯了他幾眼,又掃視一圈其他少女。文靜等人不由得稍稍後退一步,可柔更是將自己的身體完全縮進別人的影子裡。文安冷笑一聲,抬頭看看遠處草亭下的文慧,再鄙夷地望了柳東寧一眼,便反手一擲,策馬朝草亭方向去了,馬蹄揚起一陣沙土,引得柳東寧與一眾少女都咳嗽起來,有人忍不住笑聲埋怨。

待柳東寧喘過氣來,抬眼望見文安進了草亭,文慧便立時迎上去,噓寒問暖,又倒茶遞點心,還笑嘻嘻地打趣他,眼角眉梢處,溫柔神色動人之極。他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再看一眼周圍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也感到索然無味了。

他何嘗不知道這些庸脂俗粉一心圍著自己轉,是打了什麼主意?哪怕六表妹待自己略和氣些,他也不會與她們親近……

眾女見他忽然沉默起來,問什麼話都愛理不理的,一時也拿不準他到底在想什麼。可柔小聲提議:「騎馬騎了好一會兒了,要是柳表哥煩了,不如改玩別的?」文靜立馬便下馬,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神色,將韁繩交給婆子,高高興興地對眾人道:「早上出來時,我看到他們抬了好幾個大風箏,有美人的,也有蝴蝶的,不如咱們放風箏吧?」眾人都說好,問柳東寧的意見,他有些興趣缺缺,無可無不可地:「隨你們的意思吧。」文靜立時叫丫頭去取風箏,不一會兒,便抬了兩個來,一個是宮裝美人,一個是大蝙蝠的,眾女便興致勃勃地議論著要先放美人的那個。

柳東寧悶悶地跟在她們身邊,也不說話,可柔問了他好幾回意見,他不是回答「嗯」便是回答「好」,眾女只當他是不習慣玩這種閨閣遊戲,也沒放在心上,只嘻嘻哈哈地玩鬧著,唯有可柔擔心的看著他,又瞧了眾人一眼,便悄悄靠過去,小聲問:「柳表哥,你身上不舒服麼?還是心裡不高興?」

柳東寧沒回答,她又咬咬牙,怯怯地看著他道:「若是為了我六表姐……你別跟她生氣,她一向是那樣的性子,其實並不是故意要落你的臉面,只是……眼裡容不下沙子,又見你待別人和氣……」

柳東寧悶悶的道:「難不成要我完全不理會別人,她才高興了?!」

可柔有些害怕:「我不是這個意思……」柳東寧見她眼睛都白了,反襯得那張小臉越發柔弱,便不由自主的放緩了語氣:「你別怕,我沒生你的氣,只是……」她欲言又止,「六表妹不明白麼?咱們這樣的人,人前人後是兩回事,自己也做不得主……」

可柔低下了頭:「想必她是明白的,只是仍舊希望你只跟她一個親近,說來不過是一點小小的私心……」她還未說完,就被一陣急馳而來的馬蹄聲打斷了,兩人齊齊抬頭望去,卻是一身紅衣的文慧騎馬而來,在柳東寧面前停下了。
   
可柔暗暗握拳,柳東寧卻緊緊盯著文慧,只覺得她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模樣比平時更美麗了幾分。
   
文慧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紅暈,她盯了柳東寧好一會兒,方才斜了可柔一眼。可柔不由得後退一步,臉上浮現出怯色。文慧冷笑一聲,逕自對柳東寧道:「我要去跑馬,你來不來?!」
   
柳東寧笑了:「來,怎麼不來?!」他隨手拽過婆子手中的馬韁,翻身上馬,隨著文慧一聲輕叱,兩人兩騎雙雙遠去。眾女這才反應過來,忙追著嬌聲叫喚,卻沒能換得柳東寧一個回頭。文靜轉身厲聲責問可柔,剛才跟柳東寧說了些什麼,可柔低頭不語,袖下雙拳緊握,下垂的眼簾中滿是不甘心。
   
文怡沒看到這段小插曲,她正閒閒地側耳欣賞文嫻在草亭裡彈奏的琴聲,迎著微風,輕輕閉上雙眼,享受著這難得的輕鬆時刻。
   
冬葵與紫蘇很快就拿著茶點回來了。前者視線在草亭裡轉了一圈,便垂下眼簾,對文怡微笑道:「小姐,咱們家準備的點心,只有十小姐要了一碟松瓤鵝油卷、一碟桃脯,別的都沒拿,仍叫我們帶過來了,倒是六少爺討了果酒去,五小姐也要了桃花酒。」

文怡點點頭,家裡舊年曾送過果酒去九房,因此六堂兄文順知道它的好處,而五堂姐文嫻,應該是先前自己曾提過那桃花酒的緣故。

紫蘇將點心碟子擺開來,嘴裡還道:「小姐,你不知道,先前奴婢只當咱們家花了大心思備下的點心,已經十分精緻了,方才去了,才知道原來長房備的點心更了不得!方才奴婢瞧見,有一個盒子裡裝的是杏仁搗碎了做成兩指寬的小碗,酥酥脆脆的,上頭還沾滿了瓜仁兒,裡面裝的是啥?您知道麼?居然是雪蛤膏!還有一個食盒裡裝的兩碟子點,心,一碟只有四個,外頭看不過是尋常酥皮兒,聽那些丫頭們說,裡頭的餡兒是東海運來的上等元貝搗碎了,混合鹹蛋黃做成的!她們說那都是六小姐親自吩咐下來,又有柳家的廚子親自指點,宣樂堂內外三個廚房,昨兒晚上足足做了一宿呢!」

文怡皺了皺眉頭,不想繼續聽下去,便道:「把東西放下就行了,你們也隨意吃一點,然後去玩吧。我若要人使喚,自會叫你們。「

紫蘇立時將長房的精緻小點拋在腦後,興高采烈地應了,她早就盼著文怡這句話呢!冬葵侄是沉穩些,小聲道:「奴婢就在前頭看人斗花草好了,小姐有事儘管叫我。」

文怡點了點頭,兩個丫頭便離開了,她喝了杯熱茶,又吃了幾塊點心,見一直沒見人來,便忍不住起身,走出草亭,張望四週一眼,然後往文嫻文娟那邊走去。

文嫻一直在亭中彈琴,一時風大了,吹熄了琴案上的香,她便讓丫鬟們豎起雅致的屏風,又重新點燃了香爐。抬頭見文怡來了,便笑道:「九妹妹六恢柬聽聽,我這首《陽春》彈得可比先前好些?」

文怡笑道:「我聽著覺得比先前好多了,只是如今已經四月初夏,五姐姐這會兒彈《陽春》,似乎有些不合適呢。」

文嫻笑了:「不過是應時應景罷了。今日有風,倒有些一派春光的意思呢。」說罷又下手去勾琴弦。

文怡知道她愛彈琴,也不去打攪,轉身走向文娟。文娟正叫丫頭們採了幾大籃子的野花回來,然後一朵一朵地挑出來編著小花環,還跟丫頭們商量要將花環給哪一個小丫頭戴。文怡看她編了一會兒,又瞧瞧遠處騎馬的文安,以及在另一個草亭裡對弈的文良和文順,忽然又覺得沒意思了。

她到底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有些無精打采地走著,幾個大丫頭打鬧著經過,文怡認得是文慧的丫頭,其中一人說笑著要將手裡的點心往另一人臉上抹,後者不甘示弱,隨手抓起一把瓜子便摔回去,結果打到其他人身上,惹得她們也來抹她。旁邊有兩個婆子在小聲嘀咕:「真真作孽!一兩銀子一個的點
心,有錢都沒處買去!小姐們還沒吃呢,倒叫這些大姐們糟蹋了!」另一個婆子便攔住她:「她們不糟蹋,也輪不到咱們吃,你管那麼多閒事作甚?!」

文怡皺皺眉,厭惡地看了那幾個丫頭一眼,便徑直回草亭去了。一進亭子,她便看到裡頭有許多人,認出被眾人圍在當中的是誰,便不由得腳下一頓,慢慢走回原本的位置坐下。

一個柳家的婆子衝她行了禮,陪笑道:「顧九小姐,真對不住,我們大少爺一時不慎從馬上摔下來了,拐了腳,這裡是離得最近的亭子,小的們又以為這裡沒人……」

「行了……」文怡淡淡地道,「雖是我先占的地兒,畢竟我只有一個人,總不能叫東道主受了傷也沒地方歇息吧?你放他在這裡吧,只豎個屏風擋一擋就是,還有人跟著侍候呢!」

那婆子笑著謝過,又叫人搬了屏風來,立在柳東行躺著的長榻與文怡所坐的桌椅之間,有命丫頭們吧柳東行安頓好了。文怡輕嗅,聞到一股淡淡的草藥味,不由得臉色一變,心中略生了幾分擔憂——難道他真的受了傷?!

不一會兒,柳家的下人散了去,只留下那婆子和兩個小丫頭侍候。柳東行看那兩個小丫頭眼巴巴地盯著外頭的人瞧,便對她們道:「難得出來一回,我這裡也沒什麼事,你們去玩吧,可別走遠了。」兩個小丫頭喜出望外,不等那婆子呵斥,便齊齊謝過柳東行去了。那婆子恨恨地看著她們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對柳東行道:「大少爺真個體恤下情!」柳東行傻笑兩聲,忽然面帶憂色地眺望遠處:「那邊是怎麼了?寧弟不會是摔著了吧?!」

那婆子嚇了一跳,忙抬頭望去,果然看到遠處柳東寧站在馬下,看著自己的腳,旁邊顧文慧騎在馬上,正皺著眉大聲說話。柳東行又歎了口氣:「唉!顧六表妹怎麼總是對著寧弟發脾氣呢?寧弟不知受多少委屈呢!還有七表弟也是,方才就一直處處給寧弟臉子瞧。」然後對那婆子說:「嬤嬤,我這裡沒事兒,您年高望重,又是嬸娘跟前得意的人,不如過去勸和勸和吧?有您在場,想必劉表妹和七表弟待寧弟也會客氣些。」
   
那婆子一臉憂心,聞言更是拋開所有顧慮,立時便趕過去了。
   
文怡低頭喝了口茶,掩住嘴角向上彎的角度,瞥了屏風一眼:「柳大公子好手段!」

屏風那頭傳來長榻吱吱呀呀的聲音,似乎是柳東行坐起身來:「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文怡咬咬唇:「你的傷不重?」

屏風另一頭傳來柳東行的輕笑:「你以為我會受傷?別擔心,不過是哄他們罷了。」

說得也是,憑他的身手,怎可能這麼輕易受傷?文怡想起自己方纔的擔心,便有些懊惱,賭氣道:「你倒有閒心,平白無故便裝受傷來哄人!」說罷扭開頭去,盯著遠處放風箏的姐妹們瞧。

折疊的屏風輕輕移動,收起半尺,露出了後頭柳東行的半張臉:「生氣了?別氣,我是真沒法子!」他低下頭,「如今我行動就有人跟著,想必你也是一樣的,想找機會與你說話……卻總是有人來……」

文怡只覺得臉上發燒,沒回頭,聲音壓低了些:「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解釋麼?我正聽著呢!再說些有的沒的,回頭又有人來了!」

柳東行微微一喜,復又警惕地掃視周圍一眼,方才盡可能維持臉上的平靜表情,開口道:「說來話長……我家的情形有些複雜,我本是柳氏長房嫡長孫,可是父母都沒了,如今族長是我二叔,族裡有人不服他,二嬸便擔心我成了別人的幌子,因此處處提防,又怕我有了功名會生異心,因此想盡法子壓著我不許我出頭。我無法參加科考,只好另找出路,就這樣找到蕭師那裡,只是怕家裡聽到風聲會找過來……」

「所以你就改了個假名,免得叫家裡人找到?」文怡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若是早早就 說出來,我也不會隨便告訴人去!你……」頓了頓,「你是想著我姓顧,覺得我會洩露你的消息,才一直瞞了三年多麼?!」

柳東行忙道:「我不騙你,當初我是這麼想的,可後來……」他有些為難,「後來……我想跟你說實話,卻又怕你生氣……就這樣耽擱下來了……」

文怡心頭的委屈減輕了些,卻又忍不住「呸」了一聲,抬袖掩住嘴邊的偷笑:「我有什麼可生氣的?!你當我是什麼人?!」

柳東行面上一喜,又飛快地掩住。這時外頭忽然傳來冬葵的叫聲:「八小姐,您來了?!」兩人雙雙神色一肅,一個扭過頭去喝茶,一個抱腿呻吟。待那八小姐走進,發現時柳東行在亭中,臉色立時一變,轉身就逃了。文怡才抿著唇忍住笑,吐了句槽:「呆子,你抱錯腿了!」

柳東行一愣,低頭一看,果然抱的是沒包紮的那條腿,忙輕咳一聲,兩眼朝亭子頂部瞧去。

又是一陣輕風吹過,揚起亭子四周的彩紗,傳來一陣清新的花香。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22 PM

第五十七章 柳氏秘辛

涼風習習,花香陣陣,琴音裊裊,彩紗飄飄。文怡低頭聞著茶香,望著那淡綠水中上下浮動的茶葉,稍稍收斂了嘴角的笑意。

她偷偷瞥了屏風那邊一眼,見柳東行也在用眼角偷看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紅,心裡又是甜,又有幾分懼意,忙移開了視線,從亭邊的綠草野花,到立柱上束縛彩紗的細繩打成的結,再到前方冬葵頭上戴的銀釵,接著是右方文嫻彈的琴上掛的彩穗,以及屏風上的花鳥,最後是遠處面帶不悅地瞪著柳家婆子的文慧那一身紅衣。如此轉了一圈,她方把視線轉了回來,盯著手中的杯子瞧。

柳東行一直沒吭聲,文怡越來越不自在了,總覺得自己的左邊臉頰發燙,只得自行尋個話題:「你方才提的……你二叔和二嬸……莫非指的是三姑母和三姑夫?可我先前聽人說,三姑夫原是家中嫡長來著。」

柳東行察覺到她的不安,正微笑著看她,聞言一頓,收回了視線。

文怡感覺優異,深悔自己造次,忙道:「若是不方便,你只當我是沒問過就好!」

柳東行低笑一聲:「沒什麼不方便的,理虧的又不是我。」他稍稍動了動身體,似乎想坐的舒服些,文怡小小聲說了句「那邊椅子上有蒲草編的厚墊」,便扭開頭去裝沒事人。

柳東行彎了彎嘴角,見周圍沒人留意,文怡那個丫環又只是盯著其他防線看,並未留意這邊,便迅速伸手越過折疊屏風,將椅子上的草墊抽了過來,觸手之下,只覺得又軟又韌,坐上去比長塌上的褥子舒服多了,也涼快些,卻是西山村的出產。他心中一柔,便把文怡提起叔嬸話題帶來的不悅都拋開了。

想了想,他低聲道:「這件事,其實提起來,有些對先人不敬,但如今謠言四起,若是我閉口不言,就怕你……你家裡從別處聽了些風言風語來,反倒把我看低了。還不如我自個兒將實情告訴你,你再找人核實去,便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文怡嘴動了動,但還是閉上了。

她也不希望他難過,但想到那些流言,還有祖母的話,便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柳東行沉聲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要從先曾祖父那時說起。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當時柳家在恆安,雖然也是世代書香,但與那些仕宦大族卻是不能比的,平日交往的人家,也多是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先曾祖父在世時,有一摯交,姓容,是一位秀才,膝下只有一女,與我先祖父同歲。那就是我的祖母,也是我祖父的元配妻子。」

文怡手上一頓,小聲說:「我曾聽聞長輩們說起,柳家的太夫人,娘家是姓姚的?」而且聽說跟當今皇后是一族的,還是皇后的姑姑!

柳東行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繼續道:「先祖母早年喪母,父親又因疾去世,先曾祖父顧念兩家情誼,又見祖母孤苦無依,便讓曾祖母將她接回家中撫養,當時曾道,等祖父考得功名,便讓兩人完婚,只是怕惹人閒話,因此對外從不提起這個約定。」


文怡心中咯噔一聲,明白了幾分。既然柳東行的祖父娶回來的妻子是姓姚的,那不用說定是有了功名後,婚約遍生了變故了。但既然有了柳東行,這位容氏太夫人自然也是進了門的,不知是怎麼分的嫡庶?

只聽得柳東行繼續道:「那年先祖父進京趕考,過了三月,仍舊沒有音訊。曾祖父卻染上時疫,病倒了。曾祖母身子不好,祖父又沒有兄弟姐妹,因此一應侍疾事宜,都是先祖母接手。後來……不知怎的,竟然有消息傳來,說是祖父……在京中染了急症,沒了!」

文怡吃了一驚:「怎會有這樣的傳聞?!」

文怡心中明鏡般,知道那些柳氏族人定是想趁火打劫了,想起自家的境遇,便暗暗咬了咬牙:「不是說……是詩禮傳家麼?!」

柳東行看了她一眼,眼中滿是嘲諷:「你我心知。」文怡眼中一黯,低下了頭。

柳東行又接著道:「聽說當時是一片混亂,先曾祖母幾次被氣得厥過去,家中上下群龍無首。這時候,是先祖母站出來,以柳家媳婦之名,將眾人穩住的。」

文怡不由歎道:「你這位祖母,倒是仁義之人!」她不過是被接進柳家撫養,但既無明言的婚約,又不是親眷,即便柳家家產易主,也於她無礙的。她一站出來,卻是自己跳進了泥沼中。

柳東行眼中一黯,怨忿之色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復正常:「曾祖父與曾祖母都勸她,說會替她尋一戶好人家嫁出去,讓她不必委屈自己。祖母卻道,生受柳家教養之恩,早將先曾祖父與先曾祖母視作父母,如今眼見老人有難處,怎能袖手旁觀?曾祖父見拗她不過,只好應了,卻交待曾祖母,只等三年孝滿,便鄭重發嫁義媳。就這樣,曾祖父臨終前,祖母捧著祖父的牌位拜了堂,正式成為柳家媳婦。」

文怡一時沒忍住:「難道是拜堂過後,才知道令祖父平安無事?!那他又怎能再娶他人呢?!莫非他不肯承認這樁婚事?!」就算是陰差陽錯之下成的親,也是佔了大義之名的,這個妻子已經算是娶回來了,如果柳東行的祖父不肯承認,他的名聲可就臭了!德性有虧,日後更是別想在官場上立足!

柳東行沉了沉臉:「先祖母一邊照顧病中的曾祖母,一邊操辦了曾祖父的後事,披麻戴孝,哭靈守制,無人能挑她一點錯兒,便是族人,也都暗暗佩服,也有人勸她在族中過繼幼兒為嗣,延續柳家長房香火的。就在祖母與曾祖母商量這件事時……」他咬了咬牙,「祖父卻帶著新婚妻子回來了!」

文怡忙道:「難道這時候他已經娶了妻子?!」

柳東行悶聲道:「他原不知道曾祖父去世之事,殿試也中了三甲,只不過中榜後與幾個同科學子去人家花園裡遊玩,不慎摔了腳,只好借住主人家的房子養傷。那家就是姓姚的!雖然也是京中大族,但族中並無顯宦,官職最高的是當時任職鴻臚寺右少卿的姚北之姚大人,那時候……姚大人的前進還未出世呢!誰也不知道她後來會成了一國丅之母。祖父借住的那家也不過是姚家的偏支,兒子與幾個新科進士交好,本身卻無功名。也不知道祖父是怎麼得了那家老人的歡喜,不到兩個月,就將女兒嫁他為妻了!」

文怡張張口,又閉上了,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問:「這種大事,令祖父就沒給家裡捎個信兒?」

柳東行笑了笑,卻笑得有些古怪:「也是巧了,那位姚氏太夫人的祖母年紀大了,又有重病在身,想要看著孫女兒出嫁才肯閉眼。因婚期趕得急,又有房師做媒,先祖父便打算娶了妻子,再帶她回鄉拜見父母,又覺得姚氏仕宦出身,更兼賢良淑德,父母是不會反對的,至於容氏,本就未訂婚約,只需另尋良家配嫁就是。沒想到回了家鄉,他才知道自己不但誤了父親的喪事,還多了一門正妻。」

文怡問:「既然那位姚氏太夫人是那樣的人家出身,想來是不肯居於人下的,只是不知道哪一位太夫人先進門?令曾祖母又是什麼說法?」

「算起日子,卻是祖母比姚氏太夫人先進門兩天。」柳東行別有深意地笑了笑,「而且說來也巧,祖父娶姚氏太夫人,正與先曾祖父去世是同一天!先曾祖母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者後進門的媳婦,只是祖父再三相勸,她還是鬆了口,只是堅持,在恆安本地,當以容氏祖母為正室,姚氏太夫人在容氏祖母面前要行側室之禮。但到了外地,她就不管了。」

柳東行的曾祖母會鬆口,也不奇怪。無論那位榮氏太夫人如何賢良,畢竟兒子才是她的親骨肉。柳家根基本不深,姚家再不濟,也是京中大族,柳東行的祖父剛剛考取功名,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恐怕是離不得岳家相助的,更別說這樁親事還是房師做的媒。

文怡心中一動,便問柳東行:「令祖母……當時是怎麼說的?她沒想過要離開麼?」其實,以榮氏的賢名,到了這個份上,想要和離另嫁,外人也挑不出刺來。畢竟是柳家虧待了她。

柳東行怔了怔,不由得有些動容:「你……」他忽然有些想哭。

聽到這個故事的人,不論是誰,都只歎他的祖母賢惠,祖父待她不公,又或是暗諷姚家以勢壓人,頂多也只是歎他曾祖母過於溺愛子嗣,卻少有人問,他的祖母為何不離開?

沒錯,如果當年他祖母離開了柳家,另尋良人,雖然世人或許會非議幾句,但她卻能過得更舒心些,想必壽元也會更長些……想到父親所說的祖母慈愛,他便覺得眼眶發熱。

文怡見他遲遲沒有出聲,便悄悄伸頭去看他,一看嚇了一跳,迅速朝四周張望一眼,悄悄從袖裡掏出一方素帕,扔過屏風去:「快擦擦!我不是有意惹你傷心的……」

柳東行看著落到手背上的絲帕,心下一暖,想要拿起它來擦臉,手上一頓,又覺得捨不得,悄悄看了屏風那邊一眼,便靜靜將它藏進袖中,只拿袖角亂擦了一把臉,吸吸鼻子,咧了咧嘴:「我沒事!今日風大,方才吹了一粒沙子進眼睛,方才惹得我流淚,其實不是哭!」

文怡低頭不語,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卻發現茶水冷了,只得將茶碗放到一邊。遠遠看見紫蘇手裡拿著一束野花,蹦蹦跳跳地往這邊跑,她心道不好,又怕叫紫蘇看到柳東行,不知會嚷出什麼話來,忙高聲叫道「紫蘇!你去燒一壺熱水來,茶冷了!」

紫蘇正要同冬葵說話,聞言忙應了一聲,衝著冬葵笑道「你替我拿著,也替我編一個!回頭我再跟你說話。」然後扭頭跑了。冬葵偷偷回頭看了亭中一眼,見柳東行正低頭擦臉,怔了怔,又看文怡,卻仍是端正坐在那裡,似乎沒什麼異狀。她心下疑惑,但還是轉回了頭,繼續揪著花草編小花藍。在她的腳邊,已經有四五個編好了的。

柳東行平靜下來,見狀輕笑「你的丫頭挺機靈的,可見是你調丅教的好。」文怡臉一紅,眼睛直往外瞄「那是她們自個兒機靈,跟我可不想幹!」頓了頓,又低聲道「事情都過去了,你別傷心,只要你好好的,長輩們心裡就高興了……」

柳東行笑了笑,深吸一口氣,道:「其實……後來的事也就是那樣了。曾祖母捨不得好媳婦,祖父又答應了以容氏祖母為正室,族中更是只認她為宗婦,祖母便留了下來。姚氏太夫人當時是沒說什麼,後來祖父一直在外任上,都是她跟在身邊,外人只以為她就是正室,容氏祖母也無二話。再後來……曾祖母病重,一心念著孫子,祖父只好告假回家侍疾,不久,容氏祖母就有了我父親。曾祖母去世後,祖父在家守孝,跟祖母相處頗為和睦。他在外任時,族務是祖母替他打理的,因此深受族人信服。祖父為此也頗感激祖母,那三年裡,因姚氏太夫人不肯入恆安,祖父只能城裡城外兩地奔波,但總算相安無事。後來,二叔出生,祖母還出面為他辦了滿月酒,請族人親友來賀。」

聽著似乎是一派太平,但文怡卻想起,柳姑夫是因擁立之功得今上重用的,姚氏太夫人的族女又成了皇后,而姚氏太夫人生的女兒也成了王妃,柳家就是因此而發家的,不用說,容氏太夫人一房,定是受到了打壓。

她看向柳東行,柳東行彷彿明白她心裡在想什麼似地,點了點頭:「大約是因為二叔這一房太過顯耀,加上多年來,他們在外頭都只宣稱二叔是嫡長,家裡嚇人也是稱他為大,因此……族裡大概也是覺得他們比較長臉,便也不去說明真相了……」他低頭笑了笑,「大姑姑出嫁為王妃那一回,應該是第一次吧?為了臉面好看,姚氏太夫人勸得祖父點頭,讓她以正室身份進恆安受禮,又進了祠堂,改了族譜,只說是為了給大姑姑長臉。等二叔得了正式官職,他們就索性在柳家祖宅邊上另蓋了新宅,然後遷居正堂,拉走了大半僕役,舊宅幾乎成了廢地。大概是覺得他們鬧得不像了,族中也有人非議,祖父最後那幾年,都是在舊宅過的,祖母去世後,他也按亡妻之禮守孝,臨終前更是留下遺言,命我父親承繼柳氏族長之位,只是……祖父頭七未過,父親就去世了。」

文怡一驚:「莫非是他們……」

柳東行搖搖頭:「先父是哀毀過度了。」頓了頓,「不過,誰知道呢?當時喪事辦得極隆重,儀式也繁瑣,不但先父,祖父早年納的兩方侍妾,也都在那時沒了。」接著詭異的笑了笑,「二嬸也累得小產,之後更是沒能再生養,連姚氏太夫人,也是在那時落下了病根,一直纏綿病榻,不到一年也去世了。二叔本來就丁憂在家,於是又多添一年孝期,倒耽誤了青雲路。他起復後,足足在地方上等了五年,方才重新回到京中為官。」

文怡見他眉間隱隱有怨恨之色,知道他幼失怙持,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由有些心疼。

這時,紫蘇拎著熱水壺回來了,她忙收斂了神色,命紫蘇將水壺放下,又打發她去了別處玩,便站起身來,給茶壺添了熱水,然後倒了一杯,親手送過屏風來,道:「喝杯熱茶吧,暖暖身子。」

柳東行一愣,伸手接過,喝了一口,卻覺得一股暖意從喉間落入腹中,先前發冷的手腳也都好受多了。他心中微動,抬眼看向文怡。

文怡低低地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做了虧心事,遲早會有報應的。你別理他們,只需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是個聰明的人,又有本事,又有心計,不管到了哪裡,都能闖出自己的路來。」

柳東行眉間一展,已經去了怨恨之色,臉止只餘微笑:「放心,我已經成年了,等我娶了妻子,就分家出去,只要我不跟他們爭那族長之位,想必他們也懶得理我丅,日後我愛做什麼,也與他們無關。」

文怡臉一紅,忙低頭坐回自己的椅子,只覺得面上火辣辣的。

柳東行卻還隔著那屏風,低低地問:「你究竟是個什麼想法?若是沒有異議,我就繼續行事了?」

文怡羞得都快坐不住了:「什麼異議?什麼行事?我可聽不懂!」

柳東行卻有些關鍵,立時就要下塌來:「我跟你說正事呢!就怕你會惱我自作主張!「

文怡整個頭都熱了,忙站起身:「再說我就真惱了!」

柳東行坐在榻邊,有些犯愁,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場面一時僵住了,這時,亭子後方傳來文字的聲音:「這是怎麼了?」


柳東行苦笑:「時候才知道,病死的那人與先祖父名諱只差了一個字,讀音也有些相似,想是以訛傳訛,鄉間不知,又見祖父遲遲沒有音訊,只當是他沒了。」

文怡歎了口氣:「你們這樣的人家,便是當年家世不如眼下,總該有一二僕從隨行吧?若真的出了事,難道就沒人送個准信回來?」

柳東行搖搖頭:「我哪裡知道?都是聽老人們說的,想必當時慌亂見,也沒人想到這一點吧?總之,曾祖父聽聞噩耗,便一病不起了。他是柳氏嫡長,統領全族,唯一的兒子沒了,族人自然是少不了要過問後事的。」




第五十八章 芳辰有禮


文怡東行雙雙臉色一變,文怡是臉刷的一下白了,卻又不敢回過身去看文安的神色,便僵直在那裡。東行略好些,還能迅速反應過來,勉強衝著文安笑:「你怎的從那邊來了?」

文安卻彷彿沒看到文怡的失禮處似的,逕直走進亭中,將馬鞭隨手一丟,大跨步坐上椅子,動了動,覺得不舒服,便低頭去看:「我說九妹,這是你家裡帶來的?怎的連個墊子都沒有?硌得人難受!」

文怡還在僵,東行乾笑著道:「你要用麼?卻是我拿了去。」說罷帶著幾分不捨,從身下抽出那張蒲草椅墊。文安隨手接過坐了,才帶著幾分不滿道:「太薄了些,也不夠軟和。」

文怡慢慢回過身來,面無表情地道:「七哥慢坐,我去別處逛逛。」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冬葵早就侯在亭前,暗暗擦了把汗,見狀忙跟了上去。

東行不捨地看著她背影遠去,心中滿是懊惱:差一點就要問到答案了!怎的在這時殺出個程咬金來?!他不滿地瞥了「程咬金」一眼,想起方纔的情形,又開始擔心對方聽到什麼話,會對文怡閨譽有礙。

想了想,他出言小心試探:「你不是在前頭騎馬麼?幾時跑後頭去了?後面可沒什麼好景致。」

文安撇撇嘴:「我何嘗不是在騎馬來著?只是看著六姐跟你兄弟在一處說笑,我但凡插句話,六姐就要嫌我聒噪,沒意識得緊!我懶得看他們親近,便往周圍逛了一圈,見你在這裡,才過來的。」說罷又帶著幾分好奇,「方纔我遠遠看到你和九妹在這裡說話,她還給你倒茶來著?你們幾時這麼熟了?」又想起先時同船過江的事,笑道:「說來倒是巧了,咱們從家裡坐船過來時,你們恰好也是坐一艘船!」

東行見他神色並無異狀,細想近日觀其為人,不像是心機深沉之輩,猜想他多半不知道自己與文怡在說什麼話,便笑道:「九小姐待人和氣,方才見我摔了腿,似乎很疼的模樣,便倒了杯茶與我。」頓了頓,「說來的確是巧了,我倒有幾分慶幸呢,你這位妹妹心底很好。便是不想與我親近,也不會給臉子瞧。方纔你沒看見吧?你另一個妹妹,我恍惚記得是行八的,本要過來歇腳,一見我在這裡,立時變了臉色走了。」說到這裡,他故意哭喪著臉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往日也不見別人這般厭我,若不是九小姐待我還算客氣,我還當自己衝撞了神靈,身上沾了晦氣呢!」

文安聽得哈哈大笑,樂道:「不是你身上沾了晦氣,不過是她們害臊罷了!」說罷又冷哼:「他們都瞎了眼!眼裡只有你那酸得能擰出汁子的兄弟,把他當成什麼再世潘安、絕代才子了!不就是穿件月白天絲袍子,再拿了把素面扇子,嘴裡念叨幾句歪詩麼?!這才幾月的天氣?還有大風吹著,他就要扇扇子了!也不怕著涼!至於詩呀詞的,改天我臉上好了,也這麼裝扮起來,包管比他念的還要多!裝得比他還要象!」

東行賠著笑,卻有些心不在焉地,眼睛直往外頭瞄,眼見著文怡進了顧家長房小姐們在的那個亭子,似乎跟姐妹們說笑甚歡,那眼角眉梢處都帶了愉悅之色。他心頭一蕩,連文安叫他,都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什麼?」

文安有些不耐煩:「我與你說話呢,你在看哪裡呀?!」東行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傷腿」,忽然記起先前的烏龍,忙用眼角餘光確定了,方才摸上去,道:「方纔我腿有些疼,一時晃神了。你說什麼來著?」

文安皺眉去看他的腿:「我聽他們說,你騎術還好,沒想到你如此不濟!好好的怎的就摔了?!」又不滿地看看草亭內外:「你既受了傷,身邊怎的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東行低著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摔了的,忽然就……不過傷勢還好,歇一歇,回去時應該能走動……其實這裡原本也有幾個人侍候,不過我見難得出來一回,又覺得沒什麼事要吩咐,就讓小丫頭們去玩了,至於王嬤嬤,是見寧弟跟你姐姐似乎拌了嘴,就趕去勸和了。」

文安冷笑:「他們一天裡就沒有不拌嘴的時候,不過一會兒,仍舊自行和好了,哪要人勸和?!分明是底下人欺你脾氣好,不把你當回事,連小丫頭也敢蹬鼻子上臉了!」又瞪柳東行:「我說你能不能擺出點少爺架子來?!明明也是大家子弟,卻被人踩到頭上也不吭聲。若換了是我,早大耳光子打上去了!你就算比我和你兄弟差些,也比奴才尊貴!」

東行一臉誠懇地道:「我怎能跟你相比?他們又不是我的僕人,再怎麼著也不好越過他正經主人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也習慣了,覺得還好。」

文安翻了個白眼:「你這脾氣就是叫人生氣,不過倒是比你那兄弟順眼些,他那和氣……嘖,都是裝的!虛的!專拿來哄人的!上到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下到八九歲的小女娃,都被他哄騙了!你比他強得多,別跟那些有眼無珠的人一般見識!」無意中掃到他身上的衣裳,又忍不住皺眉:「可惜你這麼個人竟俗了!好好收拾一下,不比你兄弟差。照我說……你最好是穿些式樣簡單的衣裳,深顏色的最好,佩飾只要一兩件就夠了,玉珮是首選。」

東行心下一凜,傻笑道「哎?那不是太莊重了麼?也太斯文了,不合我的脾氣呢。我更喜歡這鮮艷些的顏色,而且這料子很好啊,都是上等貨色,聽說要一兩銀子一尺呢,團花也很喜慶……」

文安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忽然覺得再坐下去,會連自己都沾了庸俗之氣,忙尋了個事由,急急走了。

柳東行暗暗鬆了口氣,忙扭頭去找文怡,卻發現她被絆住了,暫時回不來。

原來文怡帶著冬葵去到文嫻,文娟所在的草亭後,文娟發現冬葵手裡的花草小籃,頓時愛不釋手,得知是冬葵編的,便纏著文怡要她叫冬葵教自己。文怡只好照做。一轉身,她遠遠看到文安離開了,便想先回去,不料這回卻是文嫻把她叫住了,問起了那桃花酒的方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等到她終於可以脫身離開時,已經是兩刻鐘以後的事情了,再折回時,反倒是柳東行這邊來了別的客人。

顧文良大概是覺得柳家今日做東道,自己身為顧家兄弟姐妹中年級最長的一個,應該為弟妹表率,聽說柳家大公子受了傷,便趕過來問候。柳東行眼角瞥見文怡已經走回來了,卻在半道上折去別的方向,不由得暗自著急,額角都出汗了,好不容易才將文良打發走,看到文怡帶著兩個丫環回來,他悄悄鬆了口氣,心下暗下決心,要盡早改變這種令人頭疼的情景才行!

文怡坐回原座,聽見屏風那頭的長榻吱呀聲,還有柳東行壓低聲音咳嗽的動靜,小臉不由得一紅,眼睛便瞟向了冬葵和紫蘇。她當然明白,這是柳東行暗示她將人打發走的意思,但是一想到方才文安來之前,他問的那個讓人羞惱的問題,她又覺得難為情,便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按捺著性子喝茶賞景。

冬葵眼睛朝屏風那頭一溜,不動聲色地稟道:「小姐,茶水似乎冷了,奴婢去取熱水。」然後走了。紫蘇卻一無所覺地整理桌面的點心匣子,還面帶疑惑地看向屏風那頭,湊到文怡耳邊小聲說「小姐,那邊是不是柳家大少爺?他是著涼了吧?一直咳個不停。咱們要不要送些熱茶水過去?瞧他那麼可憐,跟前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文怡咬唇吞下笑意,假裝平靜地「嗯」了一聲,還道「我記得早上出來時,還帶了咱們家自己做的薑糖,你一併送些過去吧?」

柳東行聽得哭笑不得,當紫蘇把薑糖送到他手上時,要是不知該如何反應了。紫蘇還拿兩隻大眼盯著他:「柳少爺,你好歹吃一點兒,總比干吹冷風強。」他無奈地吃了一口,只覺得心頭又是甜,又是澀,還帶著幾分甘苦與艱辛。

文怡雙手捧著茶碗,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紫蘇說起方才去玩耍時的趣事,眼睛悄悄往屏風那邊瞄,便看到柳東行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偶爾見紫蘇轉過頭來,便迅速移開了視線,等紫蘇再次轉身,便又瞧過來。她咬住下唇,抬袖掩住上揚的嘴角,心緩緩地軟了下來。

冬葵拿了熱水回來,見了亭中的情形,立時剮了紫蘇後腦勺一眼。

文怡輕咳一聲,吩咐道:「冬葵,你帶紫蘇去碼頭上問問,今兒是什麼時辰回去?」冬葵低了頭:「是。」然後猛力拽過紫蘇走了,後者還一頭霧水地問她怎麼走得這樣急。

文怡聽到屏風那頭傳來大大的喘氣聲,再也忍不住,掩嘴笑道:「虧你還鎮日裝老實人,如今可算見著真正的老實人了吧?」

柳東行見她眼波流轉,別有一番動人心處,不由得看呆了。文怡臉一紅,抓起一顆花生,便丟了過去,正中柳東行額頭,他才清醒過來,低聲笑道「這不是老實人,是沒眼色。我本就是老實人,不過比她有眼色些。」

文怡「呸」他一聲,便扭頭不理他。東行正要繼續問他那「正事」,忽然瞥見先前那王婆子正帶著兩個小丫頭往這邊走來,不由得一急,趕緊道「方纔那事,咱們下回再說。我昨天進城給你九叔家送帖子時,順便去了羅大哥家在平陽城裡的商號一趟,叫那裡的人以聶珩的名義送幾件東西給你,今天應該就到了,你記得收好。」

文怡正要問他送了些什麼來,卻看到柳家那婆子走近了,只好住了嘴,低頭喝茶,將疑惑壓在心底。

一直到午後,眾人回轉,文怡都未能再與柳東行單獨相處,雖有些遺憾,但心頭大石卻落了地。柳東行的身世她已盡數知曉,接下來,只需要略加刪減,將要緊之處透露給祖母知道,想必祖母也不會再對柳東行有所偏見了。

回到家,已經過了未時(午後13點到15點),文怡身體雖有些疲倦,精神卻很好。她先去給祖母請了安,將今日的經歷簡單報告過,卻因在場的丫頭們多,便把柳東行的事暫時壓下,打算過後另找時間悄悄向祖母報告。

她正想告退回房,卻聽得盧老夫人道「你先別回去,今日聶家又送了一份禮來,是賀你生辰的,我心裡存疑,想著你表哥先前分明已經送過了,怎麼又送?問來人是怎麼回事,他們又說不明白。你且看看東西,猜猜是怎麼回事?」

文怡心跳加快了一拍,知道這定是柳東行說的那些東西了,原來……是賀她生辰的麼?」

她盡力用平靜的語氣道「先前那份禮,是大表哥送的,如今這份,大概是舅舅舅母送的吧?」

盧老夫人皺皺眉:「往年總是一起送的,今年怎的反倒分開送?」

不等文怡搭話,她又道:「是了,想必你舅母如今又了自己的心思,卻又不注定你表哥已經送過了,才叫人送這禮來的。」又皺眉,「若是好的便罷了,若不好,你也別放在心上,全數入庫就是。」
   
「哎。」文怡答應著,見石楠捧出一個大錦盒來,便示意冬奎接過,然後以禮告退,回到房間,讓冬奎把錦盒放在桌子上,就尋個借口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走進那錦盒,小心揭開上頭的封條,掀開一看,一陣芳香便撲鼻而來。
   
盒中裝著一個巴掌大的織錦小匣,匣邊整整齊齊地碼著十二隻香囊,個個都是上等綢緞做成,繡著精緻的花草,仔細一看,共有六個顏色式樣的,確實六對。這六對香囊,分別裝著六種花草香料,都是添了藥草精心配成的,各有功效,有寧神的,有清心的,有驅蚊的,有治胸頭痛的,有消暑的,也有冬日裡薰爐用的暖香。雖然只有六種,卻把尋常人一年要用的幾樣香豆齊備了。

文怡再打開那織錦小匣,裡頭躺著一支金簪,簪頭是簡簡單單的玉蘭花,通體溫潤潔白,卻是用一整塊和田白玉雕成,簪身上有一行針眼大的小字,在窗下對光仔細一看,卻是「觀海遙賀芳辰」六個小字。

她不由得迅速抬頭看了房門一眼,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慌忙奔到鏡台前,將簪子連匣子一併鎖進了妝盒裡,方才心定了些。她抬起頭,卻看到鏡中的自己,頰生桃花,目如秋水,不由得怔住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9 07:24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0 12:13 P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貴戚臨門(上)

   文怡沉浸在思緒中,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覺得亂糟糟的,一時甜蜜,一時羞澀,一時驚惶,又一時不安。眼睛一直盯著那鎖了玉蘭簪子的小抽屜,直到敲門聲響起,方醒過神來,慌忙對鏡整了整妝容,又深呼吸幾下,默默念了一遍佛經,待心情平復了,才淡淡地出聲:「什麼事?」

外頭秀竹稟道:「小姐,前頭傳話進來,說是聶家表少爺來了,正在前廳候著呢。」

文怡一怔,忙往房門方向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只錦盒,忙折回來將香囊打散了,盡可能堆滿盒底,再蓋上蓋子,走出門去,見冬葵迎面走來,便吩咐她:「那只錦盒你收起來,裡頭的東西別隨便叫人拿去用了。」冬葵眼中疑惑一閃而過,但還是迅速應下了。

文怡到得前廳,便看到聶珩正端坐在椅上,一手握著圈椅扶手,另一隻手扳著茶幾邊沿,隱隱用力,指甲都發白了。她心下暗驚,忙上前見禮,又問:「大表哥前來,可是有什麼急事?」

聶珩匆忙行過禮,便劈頭問道:「表妹在信中所提建議,可是因為知道什麼內情?!難道平陰局勢當真危急至此了麼?!」

文怡怔了怔,這才明白聶珩為何會急趕前來,便皺眉道:「我聽說府試的日子就是這幾天了,大表哥難道就為了問我這句話,特地從城裡趕過來了?!便是再危急,也不差這幾天,若是因此耽誤了大表哥的科考,又該怎生是好?!」

聶珩搖頭道:「這科趕不上,下一科再考也是一樣的。我本就棄了科舉之念,如今身體好轉,不過是為了一償夙願,也是為了告慰父母,方勉力為之。可我一收到表妹的信,便再也坐不住了。平陰雖非祖籍,但我聶家落戶於此,已有二三十年,我在城中長大,一草一木,都是熟悉非常,更別說我聶家產業根基俱在此地,倘若平陰遭難,不提我自家家業,便是城中父老故舊,也有性命之憂。你叫我如何安得下心?!」

文怡聞言無奈地歎了口氣。在她看來,能盡可能減輕民亂為害的程度與範圍,已經是她的極限了,能救的也不過是聶家,頂多再添一個秦家,其他人卻都與她隔了一層,不過是因著一顆慈悲心,才勉力去相助而已。但在聶珩看來,平陰是他家園所在,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朋友、親眷,都在城中,他對平陰的感情,自然不能與文怡同日而語。若他不知道就算了,但只要察覺到平陰有難,他又怎可能丟下這一城的人獨自與家人離開呢?

想明白這點,文怡不由得有些頭疼,只得將自己的難處坦白告知:「大表哥,其實……不是我知道什麼內情,只是心裡隱隱覺得,平陰目前的局勢,實在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時候了。先時春播時節,就已經有了預兆,如今春夏之交,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徵兆更是明顯!可惜平陰縣的富人還未有所覺,只一味放縱貪慾,奪人土地房產,而官府更是聽之任之。那些失了土地家園的百姓,本也是良民,可他們眼下連養活妻小都難,若是被逼到絕境,誰能擔保他們不會鋌而走險?!若真出了禍事,一呼百應之下,怕是全縣富裕人家,沒幾個能逃得過!」

她說的是前世所知道的事實,但聶珩卻不曾經歷過,只聽得目瞪口呆,猶自掙扎:「這個把月來,我已經盡全力勸動父親和舅舅,還有幾家交好的富戶,施粥捨藥,救濟貧民。眼下他們日子雖難過,但還能熬得下去。再說,那些百姓本就是良民,只要不到絕境,他們又怎會生起反心呢?」忽然頓住,臉色一白:「不對……太平山中,是有過山匪的……」他抬頭望向文怡,顯然已經想通了其中關鍵。文怡鄭重地點了點頭。

不錯,如果是一般的貧民百姓,被逼到絕境了,頂多是揣著凶器去跟 仇人或債主拚命,未必會掀竿而起。可是,平陰附近曾有過山匪,為禍數年,這些匪徒早年也曾經是尋常百姓,來自各鄉各村,就算是現在,山匪被官軍剷除了,也還能在太平山週遭找出十個八個與他們有遠親的人來,其中說不定還有曾在山匪寨子裡混過,只是在官軍出手前從良了的人。有這樣的背景,誰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學那山匪上山落草!或是煽動貧民闖下大禍!

聶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站起身:「不行!這件事一定要盡快告知官府!早作防範!」文怡忙攔住他:「大表哥!你就這麼跑去縣衙說這種話,縣令大人肯聽麼?!」聶珩咬牙:「那就想辦法讓他聽!」文怡急道:「大表哥,這些都是我們的猜測,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會有亂子,萬一沒有,官府聽了你的話,將那些貧民當成是亂民般,豈不是害了他們?!」

聶珩一陣為難,洩氣地往椅上一坐,歎道:「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

文怡只能緩緩勸道:「大表哥,事情還未發生,我們能做的有限。我自己還有產業在平陰城外呢,心裡怎會不著急?卻也不能大肆張揚,只能在暗地裡盡量將亂子的苗頭壓下去。你若有心,便盡快回城考完府試、院試,然後回家勸舅舅舅母,盡可能多做好事,減租子也好,捨粥捨米也好,讓受難的百姓少一些吧。」

然後將自己在西山村一帶的做法說了出來,「就是這般,若有農戶無錢還債的,讓他將田地押給你,換得銀錢去還債,但還了債以後,仍舊讓他們耕種自己的田地,債款就分成幾年還,快則一二年,慢則五六年,等債還完了,地仍舊是他們的。我們還能白得幾年的租子,又有好名聲,並不吃虧。大表哥還可以跟舅舅說,這是為了你日後入仕的名聲,再跟舅母說,是為了給你行善積德。舅舅舅母最關心的就是大表哥,為了你,自然會盡力去做的。如今我們能救一人是一人,說不定,就因為咱們積的這點善緣,能讓那些百姓有活路可走,不至於被逼得鋌而走險呢?」

聶珩苦笑道:「我早聽說你莊子上的做法了,平陰縣城內都在傳顧家老太太好善心,如今連縣城東邊的農戶都慕名而去呢。只是這樣一來,你一家如何支撐得住?」

文怡微笑道:「昨日才讓人送了五百兩銀子過去,應該能支撐兩個月。等熬過今年,怕是這兩年家裡添的進項,都要全賠進去了。但想到這點善行,能活人無數,便是無上的功德,吃點虧又有什麼要緊呢?」

聶珩肅然起立:「表妹說得有理,卻是我著相了。家財少了,可以再經營,人命卻是要緊的。」想了想,又道:「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回去安排。」

文怡急了:「那府試怎麼辦?!」聶珩搖頭:「讀書科考,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日後能為官一方,造福百姓,給祖上增光麼?如今眼看著大禍將至,我還念著自己的功名,便是將來考得狀元,也沒臉在官場立足了!」


文怡啞然,這時從門口傳來盧老夫人的聲音:「心性倒還正派,只是可惜了,犯了糊塗!」

文怡與聶珩忙向她請安行禮,盧老夫人也不理會,逕自在石楠的攙扶下走向正位坐下,瞥了聶珩一眼,沒好氣地道:「聽了我的話,你是不是心裡不服氣?!」

聶珩忙束手低頭:「晚輩不敢。」他知道盧老夫人脾氣最是執拗,若是順著說還好,一旦違了她的意思,就別想她會有好臉色。

文怡只好為他辯解道:「大表哥只是心繫平陰的父老罷 了。」

盧老夫人冷哼一聲:「所以我才說他糊塗!他打算照你的法子去救人,原是好意思,只是治標不治本!況且以他一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人?!怕是家財散盡了,也未必能平息一半動亂!到時候難道叫你爹娘妹子喝西北風去?!」

聶珩一臉愧色,頭垂得更低了。文怡小聲道:「孫女兒只有這個法子,因此……」

盧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方才開口道:「我家九丫頭是女兒家,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極限了,你卻不同!你是讀書人,若是府試院試能高中,就是秀才了,日後自有你的前途,份量也同眼下不可同日而語!那時候,你再去向縣令進言,他難道還能不當一回事麼?!便是他不當一回事,你難道不會另找其他的官?!遠的不說,平陽知府還管得著平陰縣的事呢!」

文怡張張嘴,聶珩卻是如夢初醒:「啊……」

「啊什麼?!」盧老夫人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又沉聲道:「你且回去安心備考,盡力考得好些,若是能博個案首,就最好不過了!榜單出來後,拉上你那些舅舅、叔叔、伯伯什麼的,到府衙各位大人跟前轉一圈,若是能博得其中一兩位的賞識,在平陰縣令跟前,自然又添了一份籌碼!你們現下那位縣尊,聽說為人不算糊塗,只是才能平庸些,但事情輕重緩急,他還是知道的。若是平陰出了亂子,他就算性命得保,仕途也到頭了。你把事情要緊之處坦白相告,難道他還會硬著頭皮找死不成?!若他要找死, 你就去平陽想法子!」

聶珩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鄭重跪下,向盧老夫人行了一個大禮。盧老夫人氣消了些,揮揮手:「去吧,別以為你自小聰明,會讀書,就有恃無恐了。世人能人無數,你當這案首是那麼好考的麼?若是考不好,人家才不會把你一個尋常秀才放在眼裡!」

聶珩只是微笑道:「您請放心,晚輩心裡有數的。」

盧老夫人點點頭,命他起身看茶,忽然又問:「今兒九丫頭生日,你先前已經送過賀禮了,今天怎的你家又送了一份來?」

聶珩卻是從未聽說過,當時便怔了怔:「咦?」

文怡慌忙插嘴:「大表哥送我的禮物,似乎有些太貴重了,我平時其實很少戴那樣華麗的首飾。」

聶珩笑道:「你明年就要及笈了,跟小時候可不能比,自然要添幾件象模像樣的首飾釵環。月初時我陪你小書姐姐往銀樓去挑新首飾,她挑了滿滿一匣子呢!件件不比你那對簪子差!我其實是瞧著那簪子還算不俗,你若是去別人家吃酒,也該有兩件東西充充場面,才買了下來,其實不值什麼。」

盧老夫人點頭道:「這話說得是。其實我也給她添置了幾件,可她不愛戴那些東西,日常在家時更是連珠玉都沒上過頭。我勸了幾回,她當時應下,回過頭又忘了。」又轉向文怡:「既是你表哥送你的生辰禮,你只管收好了,出門時拿出來戴戴吧。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個意思!你們年輕女孩兒,正是該打扮的時候呢!」

聶珩微笑不語,文怡原在這些穿戴首飾上並不留心,方才也不過是為了扯開話題罷了,聞言便乖乖應了,然後飛快地將話題轉到聶珩在平陽城中的飲食起居上來,生怕他想起了方才祖母提的那個疑問。不一會兒,紫櫻前來給聶珩請安,她又盡量將話題限制在紫櫻的婚事上。

聶珩坐了個把時辰,仍舊回城去了,臨行前還賞了紫櫻兩個一兩重的金錁子,給她添妝,又答應捎信回家,讓她父母前來送嫁。

文怡送他出門,見他臉上已經恢復了鎮定,心下稍安,臉上露出了微笑:「大表哥,且安心備考,也要多多注意身體。心裡別太著急,其實就是考得不好,也還有別的法子的。"

聶珩回頭微微一笑:「表妹也太小看我了。其實到了今日,那些四書五經都在我肚子裡了,不差這一兩天的功夫。我心頭石頭去了一半,反而還能安心考試呢。」

文怡笑道:「那我就在家等著你的好消息了!大表哥也叫我有機會跟人炫耀一下,我有個一案之首的才子兄長呀!」

聶珩笑了,伸手輕撫她的頭,淡淡地道:「難為你了。我總說會把你當親妹妹般照顧,可事實上,卻是你一直在照應我,卻在暗裡受了不少委屈。」

文怡默了默,展開一個笑:「大表哥,等你考完試,就跟秦家姐姐訂親吧?她是個很好的姑娘,配得上你。」

聶珩點了點頭:「放心。」說罷行了一禮,便翻身上馬,急馳而去。

文怡心下暗歎,正要轉身走回大門內,眼角卻瞥見斜對面的路口有人在看自己,轉頭望去,原來是柳東行。





第六十章 貴戚臨門(下)

文怡心中立時想起了那枚玉蘭簪,臉一下紅了,慌忙背轉身,不敢去看他。     

柳東行的表情卻有些落寞,見她不肯看自己,心裡就更難受了。
  
文怡哪裡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覺得臉上發燒,忙不迭叫上丫頭,抬腳就往門裡走,卻聽得不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扭頭看去,只見一匹黑馬從柳東行身前迅速跑過,不知柳東行在發什麼怔,差點兒就被它撞上了,嚇了她一跳,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     

柳東行反應過來,迅速往後退了一步,險險避開,只是腳下有些踉蹌。他卻顧不上許多,兩隻眼睛只沖文怡這邊看過去,似乎聽到方纔那聲驚呼,神色倒緩和了些,眉間隱隱帶了喜色。

文怡見他沒事,暗暗鬆了口氣,又見他只是盯著自己瞧,臉上不由得臊了,扭頭就回了門裡,命門房的錢叔關大門,便匆匆往內院走去。錢叔領命,卻走到門外張望了路口幾眼,面露古怪之色。

錢嬸從他身後走上來,不解地問他:「小姐讓你關門呢,你在看什麼?」

錢叔道:「方纔那騎馬的人,遠遠瞧著倒有幾分像從前咱們在長房時認得的一個熟人,叫胡桐的,你可記得?」

錢嬸忙道:「怎會是他?他不是隨大老爺一家上京了麼?」轉念一想,「是了,大概是回來送信的吧?大老爺的兒女都在這裡呢,如今雖不是節,也沒哪位主兒過生日,但離端午也不足一個月了,興許是回來請安送禮的吧?」

     「你知道什麼?!」錢叔白她一眼,「這胡桐聽說在京城早已成了外院二管事,送信的差事哪裡需要他來做?!何況他是單獨回來的,也不見有什麼禮物隨身帶著,哪裡像是回來請安的?況且眼下離端午還有二十來天呢,誰會這麼早就遣人送禮?!這事怎麼瞧著都有些古怪,不然我幹嘛要問呢?!」

     錢嬸白回他一眼:「你管這麼多做什麼?咱們都不是長房的人了,又是你說的,心裡要時時記得自己已經歸了六房,你整日挑我的刺,自己卻去管長房的閒事!」

     錢叔沒好氣地道:「若是常事,我才不管呢!但如果長房出了大事,六房也會受牽連的。你怎麼連這個也不懂?有眼色兒些!」

     文怡不知道發生在自家大門前的這場小爭論,只是照常過著自己的日子,也沒覺得族裡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她在經過一晚上的斟酌之後,尋了個機會,挑挑揀揀地將柳東行的身世告訴了祖母和趙嬤嬤,前者只是皺著眉頭沉默不語,後者卻唏噓道:「那位容氏太夫人好生可憐!柳家老太爺待她委實太不公了!」她轉向盧老夫人,「老夫人,您要不要勸一勸三姑太太?這是作孽呀!柳大公子都成年了,放他分家出去自立便罷了,不肯放人,又壓著不許出頭,還把他當下人似的使喚。要是傳出去了,柳家姑老爺也要名聲掃地的!」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三姑太太怕是聽不進我的話的。況且,你也別可憐那位柳大公子了,只怕他心裡早有了盤算,如今不過隱忍一時,他叔叔嬸嬸委屈不到他!」又用頗有深意的目光望向文怡:「只是這些話……說來也算柳家陰私……你一問,他就都告訴你了?」

     文怡硬著頭皮,垂首道:「孫女兒當時也問過他,他說他隨蕭老學醫數年,沒少到咱們家來出診,家裡上下也有不少人認得他。孫女兒既算是知情人,若他仍舊瞞著,反而顯得心虛,倒不如以實情相告。他還讓孫女兒別傳出去,不然他在家裡會很難過……」

「這倒算不得什麼大事。」盧老夫人輕描淡寫地吩咐趙嬤嬤,「跟底下人說,蕭大夫師徒的事,別跟外人混說,違者重罰。」

趙嬤嬤應了聲,轉身往外走,臨行前還給文怡遞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文怡有些侷促地縮了縮腳,又把頭垂得更低了。

    屋中只剩下了祖孫倆,盧老夫人便道:「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世,可見你在夢裡是被人哄騙了,你四伯父四伯母給你說的這門親,倒不算離譜,那什麼庶長子、破相、填房之類的話,都當不得真!這都是你二伯母的侄女兒跟你說的?雖是夢裡夢見的,但可知其人品行!你離她遠些兒,別與她親近!」

     文怡小聲道:「夢裡……說親是三年後的事了,孫女兒也不知道在這三年裡,那人會不會破相、娶親……況且夢裡他是個武官,如今卻僅是白身而已……至於庶長子的傳聞,從眼下顧莊上下的風傳來看,倒怪不得可柔……」

盧老夫人沒好氣地道:「若是別人誤會,倒不稀奇,可她是你二伯母的娘家侄女兒!你三姑母要哄人也是哄外人罷了!娘家母親和親嫂嫂又怎會不知實情?!你二伯母知道了,自然會跟侄女兒說,那可柔又怎會誤將一個長子嫡孫當成是私生的庶長子?!我反而覺得,你三姑母選中你為侄媳,倒還有些眼光手段,卻保不住你二伯母更有眼光手段,也肖想柳家大公子做她內侄女婿呢!」

文怡大吃一驚,忙道:「哪能如此?孫女兒在夢裡聽得分明,可柔當時已經說好親事了!若她當真有意於柳東行,直接求二伯母去說親,豈不比孫女兒一個隔房的更容易?!」

盧老夫人皺皺眉頭,覺得孫女兒的話也有些道理,再回想段可柔,只覺得是個怯懦少女,未必有膽子去哄騙孫女兒,萬一有別人將她的話拆穿,她豈非裡外不是人?便放緩了語氣,道:「罷了,她興許真沒這樣的壞心,只是你也別再與她親近了,祖母不喜歡她的脾性!」

文怡有些沮喪地道:「她在夢裡與孫女兒甚好,可如今卻始終不肯與孫女兒親近。況且她所作所為,有些不合禮儀處,孫女兒心裡深以為憾,卻也沒法子,只能看著罷了。若日後有機會,孫女兒自當勸她幾句,只盼著她能聽進耳去……」她有些難過,但轉念一想,又覺得無論可柔做了什麼,只要不像前世那樣,胡亂嫁給一個中年商人,芳年早逝,就已經強十倍了,其他的,倒不必再強求。

這麼一想,她神色緩和許多,恭敬地對祖母道:「孫女兒知道了,以後不會再行事唐突。」

盧老夫人點點頭,忽然又道:「柳家大公子的事……我會留意,你在外頭別再與他私下說話了,省得叫人拿住話柄,於你閨譽有損。」

文怡臉一下漲紅了,蚊子哼哼般應了一句「是」,便一直低著頭不敢直視祖母。盧老夫人倒沒怎麼難為她,只交待了幾句紫櫻嫁妝的事,便讓她離開了。文怡快步走回房間,只覺得臉上熱得快要冒煙了,但一想到祖母說會「留意」柳東行的事,便又害起臊來。

接下來的幾天,文怡一直窩在家裡安排紫櫻出嫁的事宜,又親自替後者收拾嫁妝,想到她陪伴自己幾年,事事周到關心,如同長姐般,便又覺得不捨。

紫櫻紅著臉道:「小姐別難過,日後若是想奴婢了,叫人捎個話,奴婢立時就回府來請安,仍舊能見面的。」

文怡笑著點了點頭,又道:「聶家那頭已經送了你的身契過來,你以後再不是奴婢了,應該改口才是。不然到了婆家,豈不是叫他們小看了你?」

紫櫻搖搖頭:「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不敢拿大。」又抿著唇笑道,「他們不會的,奴婢是從顧家出嫁的,他們在顧莊上討生活,哪裡就敢小瞧了奴婢?況且奴婢父母都在聶家管事,等咱們少爺高中,他們還會覺得臉上有光呢!」

聽她這麼一說,文怡倒擔心起來了。不知道聶家大表哥的考試怎麼樣了?

沒幾天,平陽城裡傳來了喜訊,聶珩連奪府試、院試案首,稱得上是平陽府轄下近十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只可惜早年縣試時因為身體不佳,未能奪魁,沒湊齊「小三元」,但單憑這連奪兩元,已經讓聶秦兩家喜出望外了。

文怡立時便稟明祖母,備下一份厚禮,命人送進城去道賀。聶珩返回平陰縣城前,親自轉道顧莊鄭重拜謝,正好趕上紫櫻出嫁,還到新郎家裡坐了一坐,給足了那家人臉面。他臨走前,悄悄給文怡捎了一張字條,上頭只寫著兩個大字:「事成」。文怡心裡雖有疑惑,卻也明白這是他們先前商量的事情成功了的意思,卻不大明白他到底做成了什麼事。只是轉念一想,以聶珩素來的才智,他既然說成了,那就定然是安排妥當了,她又何必再憂心呢?便放下心頭大石,將事情丟開不提,只是去信囑咐駐守西山村的張叔,照舊行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四月底,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文怡一邊吩咐家中上下為祖母的院子添上冰盆、竹簾、葦席、涼榻等物,一邊去信西山村,讓藥香谷的人送一批消暑的補藥過來,預備祖母要用。

三姑太太柳顧氏帶著兒子遲遲未走,文怡已經開始起疑,覺得她這回「小住」也未免住得太長時間了吧?都有半個月了,她不用照管柳家家務麼?只是身為晚輩,文怡不好說什麼,因為祖母的話,她已經接連推了三回長房或柳家的邀約了,心裡有些不安,又有幾分想念,當中夾著一絲羞意,卻又開始擔心,柳東行會不會誤會自己?

就在文怡心情糾結的時候,一行神秘的人馬來到了顧莊。

他們足有五六十人,都騎著駿馬,黑鴉鴉、灰撲撲地一片,十分低調,但又十分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儘管穿的不是綾羅綢緞,卻有著一半人是官兵打扮,而且為首的一名少年,更是氣宇軒昂,氣度不凡,身下一匹白馬,一瞧就是萬里挑一的良駒,通體雪白,只有眉心處有一抹紅,紅得像血一一般。

這行人是長房宣樂堂的客人,三姑太太的寶貝兒子柳東寧親自出門來迎,親親熱熱地將那少年請進門去,然後隨那少年前來的官兵便分別守住了宣樂堂的前後門,連拐角的牆角下,都分別站了兩個人,四隻眼睛盯著來往行人看,右手握著刀把,彷彿隨時都會拔刀砍過去似的,叫人一見膽寒。不到一個時辰,便再也沒有閒人從宣樂堂前經過了。

文怡聽著紫蘇從外頭聽來的話,皺眉問:「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來頭?」紫蘇搖搖頭:「沒人敢湊過去打聽,門房的錢嬸去找以前在長房當差時認得的熟人問過,都說不認得。宅子裡的人又不出來,想問也沒處問去。」頓了頓,又抿嘴偷笑道:「聽錢嬸說,四房五太太跟前的一個婆子曾想進宅子裡打聽的,才到門上就被人趕回來了,五太太要去尋二太太說理,也是才到門上就被攔回來了,可丟臉了呢!」

文怡卻不覺得好笑, 反而鄭重叮囑丫頭們:「憑長房的權勢,尚且不敢說什麼,可見來的定不是尋常人。你們別因為一時好奇,就不知深淺地胡亂打聽,切防引火上身!只當什麼事都不知道,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也別出門去!」   

紫蘇十分詫異,但見冬葵等人都正色應了,便知道小姐是認真的,忙連點頭,乖乖答應再不出門打聽這件事了。

文怡想來想去,都想不出這來的是什麼人。前世這個時候,家裡正因為祖母病重而忙亂,但莊上的事她還是知道一些的,當時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客人來,甚至連三姑母母子都未曾來過。她原本曾起過疑心,但一想到柳家人裡頭有個柳東行,便有些羞澀地猜想是三姑母要為他擇妻的緣故。可眼下來這的位客人,她實在是猜不出其來意了。

門外傳來秋果的聲音:「小姐,老太太喚您過去呢。」文怡忙收拾,整了整衣飾,便往後院祖母居處走去。

她進了正堂,才請過安,盧老夫人便有些鄭重地招她上前:「你過來,看這個帖子,是才從長房送來的。」

文怡心中疑惑,邊從石楠手中接過帖子邊道:「長房又有宴席了?這回又有什麼名堂?六姐姐和柳家表哥也太愛熱鬧了吧?」低頭一看帖子,卻嚇了一跳:「東平王世子?長房昨日上門的那位帶著官軍護衛的客人,就是東平王世子麼?!」

盧老夫人歎息著點點頭:「長房要為這位世子爺擺宴接風,讓我們別房的人都過去作陪……如今京城裡正為皇儲與削藩這兩件事鬧得滿城風雨,連我們遠在平陽,都能聽到風聲,你柳姑父為了避風頭,連你三姑母母子都一併送回娘家了,長房怎的如此不智,反將東平王世子尊為上客呢?!便是親戚,到底隔了兩層呢!」

文怡卻是頭一回聽說三姑母在娘家「小住」的原因,聞言不由得沉默下來,半晌,才問:「祖母,那這個邀約……咱們是應……還是不應?」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0 12:16 PM

第六十一章 富貴隱憂


盧老夫人聞言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你且瞧那帖子下方的署名。」
   
文怡看了,發現這回下帖的居然不是五堂姐文嫻,也不是二伯母段氏,更不是柳家人,卻正正是大老太太于氏!她不由得一陣沮喪:「這麼說,是推不得了?」於老夫人身為顧氏全族現存於世資格最老的一位誥命夫人,她下的帖子,叫別人如何推辭?
   
盧老夫人搖搖頭:「罷了,不過是當作尋常宴席,族裡女眷在一處吃酒說笑便罷。那位世子爺總不能跑到我們隊伍裡頭混,除卻見面時行個禮,倒也沒什麼要緊的。」
   
文怡皺起了眉頭:「祖母這話倒提醒我了!雖然算起來都是親戚,那位東平王世子更是小輩,可是他身份在那裡,祖母依禮是要向他行大禮的。

盧老夫人笑道:「以他的家世出身,只怕從小到大,衝他行大禮的人裡頭,上了年紀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是真龍後裔,福氣本就比人大,不怕這些個。」

文怡冷笑,回想前世,新皇登基後不久,東平王就被變成泰城郡王,富庶的東平洲也被收回了,那所謂的新封地泰城,只是個小地方,因為靠近海邊,有個不大不小的海港,還不算很窮罷了。不過泰城郡王一家並未就藩,而是一直久居京城王府,藩地內的一應事務,都是朝廷派去的官員打理。這還是看在他與今上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的份上,格外凱恩的。其他的藩王,大都只留下一個宗室身份,一座宅子,數十奴僕,外加一兩個田莊,就什麼都沒剩下,比尋常富貴人家好不了多少。藩地也好,親兵也好,食邑也好,都是鏡中花,水中月,不過是由朝廷圈起來白養著罷了。她在大報國寺掛單的時候,上街化緣,還曾見過一個自稱是郡王嫡孫的年輕男子因為沒銀子付飯錢,被酒館老闆和店小二押回住處領銀子,一路叫罵,引得無數人圍觀。

只是這些話她不好跟祖母說,又不願意祖母受屈,便道:「您別去算了,只說是身上不好,大伯祖母難道還會因為您生了病不能赴約,便惱了不成?就算她真的惱了,如今咱們也不用靠長房過活,得罪他們也不要緊。頂多……」想了想,「孫女兒一個人去吧?帶上兩個丫頭婆子,就像祖母方才說的,只當是尋常宴席。孫女兒自是要跟姐妹們在一處的,哪位世子爺不比柳家表哥,是真真正正的外男,應該不會碰面。他既連我的面都未必能見到,又怎麼知道咱家不買他的扎帳?」
   
盧老夫人笑了:「你這個丫頭,也忒小看你祖母了。我身體硬朗著呢,衝他行個禮有什麼要緊?祖母年輕的時候,跟著你祖父在外任上,不知見過多少貴人。這位世子爺跟那些人有事麼區別?你伯祖母下了帖子,各房必是人人皆去的,我何苦冒這個尖,倒像是不給長房臉似的?」
   
文怡卻很堅持:「帖子只說各房都去,也沒說誰一定要去,誰可以不去,誰家還閤家相迎不成?!孫女兒頂著六房名頭去了就是。咱們家本就沒有男子,去了也是在女眷堆裡見禮,祖母去還是孫女去,又有什麼區別?如今天熱,祖母連院子都不出,活動活動。前兒偶然到前院旁聽孫女料理家務,回來還覺得日頭曬的慌。
   
您要是真的去長房赴宴,有事從午前一直到晚飯後的,人多一擠,有要胸悶都暈了!」
   
盧老夫人笑道:「哪裡就這麼容易暈了?你大伯祖母過日子最講究的,你二伯母也孝順,天熱時必定會有冰盤,還有丫頭打扇子,我坐車去,不會有事的。」

文怡不以為然地道:「長房的丫頭未必有空替咱們打扇子,至於冰盆,咱們在家也輕易不敢用的,您的身子未必受得住。才在外面經了暑氣,又被這濕冷寒氣一沖,您回家一定又要犯咳嗽了。蕭老大夫囑咐的話,您都忘了?您的病,最要緊的是四季保養!」

盧老夫人被她說得有些訕訕地,想起外頭的太陽,也有幾分顧慮。自打如春後,到現在已經幾個月了,下雨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每天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暴曬,連院子裡的花草都沒精打采的,以她現在的身體,應該可以勉強撐上一天,但回來後必定又要吃藥,反倒讓孩子擔心。孫女不讓她去,也是體貼長輩之意,想了想,她便道:「我不去也行,只是你在你伯祖母、伯母和姑母跟前,需得好好分說。我知道你不樂意見她們,但也別忘了禮數。」

文怡點點頭,又湊近了小聲道:「祖母方才不是說,長房在這時候迎藩王世子為上賓,不大合適麼?祖母身上有誥命,托病不去,咱們六房就只有孫女兒一個小輩在那裡湊趣,便是將來有什麼不好的事,也不打緊了。」

盧老夫人神情一肅,心下一想,緩緩點頭:「不錯,只是你需得小心些,只跟你姐妹們在一處就行,能不引人注目,還是不引人注目的好,最好別讓世子留意到你。

文怡笑了:「瞧您說的,祖母也太高看孫女兒了,論容貌,論家世,論氣度,還有五姐姐六姐姐她們呢,便是七姐姐和十妹妹也是不差的,孫女兒不過是一個旁支孤女,頂多是個陪襯罷了,那東平王世子有怎會留意到我呢?」

盧老夫人笑笑,沒說什麼。在她眼裡,自家孫女兒跟長房幾個女孩子比起來,沒哪點是比不上的。文怡雖不像文慧那般明艷動人,也不像文嫻那樣溫雅嫻靜,但這幾年歷練下來,見識氣度,都不是尋常閨秀可比的,只要端坐在那裡,或是靜靜地站著,就自有一番動人處,只不過本人並唔所覺罷了。那些只知道看重皮相活家世的俗人,有怎能知道自家孫女的好處?

文怡得了祖母的首肯,便立時去準備赴宴事宜。首先要打點的是「見面禮」,其實不過是孝敬罷了,以六房的家世,就算能送得起貴重物件,也沒那個必要,因此她在請教了祖母后,便拿錦盒裝了一對一二百年的古董瓶子,再添上幾端尺頭了事,至於穿戴的衣服首飾,也不用費心了,把去年夏天做的一身稍華麗些的大衣裳拿出來,帶上兩樣珠玉釵釧,看起來與名門閨秀的身份相和,又不大突出的,也就行了。

開宴時間將近,文怡帶著冬葵與何家的上了小馬車,前往長房。就像她先前與祖母商量好的一般,進了宣樂堂大門後,她只是跟著丫頭到了後院女眷席上,連眼神兒都沒往別處瞟。冬葵與何家的早已得了吩咐,也都十分安分。後者照著長房丫頭的指示,將禮物交給負責的管事,便緊緊跟回主人身邊,直到有人領她和冬葵到奴婢們的下處。

文怡獨自來到席間,文嫻文娟與可柔已經在坐了,文慧伴隨在祖母身邊,笑靨如花地在頭等席上湊趣,同席的還有二伯母段氏、三姑母柳顧氏、四伯母劉氏等人。

她先去向於老夫人等長輩見禮。於老夫人心情倒好,聽說盧老夫人沒來,也沒怎麼在意,還問候了幾句。倒是文慧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是聽說昨兒十五嬸還帶著孩子上你家給叔祖母請安麼?當時還好好的呀?!幾時病了,我們怎麼不知道?」柳顧氏聽了,便有些不大高興。


文怡低著頭,一派柔順,回答道:」昨兒夜裡,祖母嫌天太熱,睡了一晚上竹塌,又只蓋了一層紗被。因此今兒一早起來,就有寫涼,還覺得頭暈。我生怕她老人家犯了毛病,就勸她在家歇息,想來大伯祖母,伯母,嬸娘,和姑母們,是不會怪罪的。她老人家還讓我給主人家賠不是呢!」
   
於老夫人笑道:「她也太小心了,幾十年的老妯娌了,她身子又不好,正該保養呢,這有事麼怪罪不怪罪的?你回去告訴她,好生養著,我還等著端午節進城裡打蘸祈雨,要請她一道去散散心呢。」
   
文怡笑著行禮:「侄孫女兒一定把話帶到,祖母相比也盼者 呢。」耳邊聽到外頭丫頭們報說五太太和七小姐來了,便順勢告退,絲毫沒給文慧和三姑母找茬的機會。
   
到了姐妹席間,她與文嫻等人見過禮,方才做下,卻發現文嫻臉色又寫不打好,脂粉雖厚,卻遮不住她臉上的蒼白,忙問:「五姐姐身上不好麼?」
   
文嫻拘謹地笑笑,沒說什麼,文娟冷笑道:「有人逼我逼不成,有把注意打到姐姐頭上了,姐姐祖母過得好?!」可柔有些怯怯地扯她的袖子:「十姐姐......」文娟立刻甩開她,只拿眼角瞥她,「你要巴結就自己巴結去!別拉咱們下水!橫豎要被逼的不是你,你當然會說風涼話了!只是別高興得太早了,以為你獻些慇勤,人家就真的能看上你,呸!也不打盆水照照鏡子,看自己配不配!」

可柔再也受不住,含著淚珠轉身跑了。

文怡忙伸手去攔,卻被文娟拉住:「別去!別管她!」這時主席上有人察覺有異,扭頭看來,段氏問:「怎麼了?」文嫻忙道:「方纔起風,十妹妹眼裡進了沙子,有些疼,段表妹去給她找藥了。」段氏點點頭:「今兒客人多,你們仔細些。」柳顧氏也道:「可別鬧彆扭,丟了咱們家的臉!」文嫻只能笑著應了。

待她重新坐下,又安撫了文娟時,文怡終於忍不住問:「方纔十妹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文嫻苦笑,低下了頭。文娟正要開口,頓了頓,左右望望,才壓低聲音道:「如今家裡來了位王府世子,好尊貴身份!先前圍著柳表哥轉的姐妹們,都轉到他那邊去了!連六姐姐也……」

「十妹!」文嫻皺眉輕斥,「別胡說!」

「我才沒胡說!」文娟冷哼道,「柳表哥對六姐姐千依百順的,這些天隨六姐姐愛怎麼玩,他都陪著,六姐姐反倒嫌膩了,還私下對咱們說,柳表哥太沒脾氣呢!那位世子爺倒是個有脾氣的,六姐姐說什麼,他有時答應,有時不理,倒把六姐姐的脾氣激上來了,反把柳表哥忘到一邊。這就算了,三姑姑還不當一回事,私下跟祖母說,可惜她沒有女兒,六姐姐又是她已經看中了的,要是咱們家裡能嫁一個女兒進王府去,今後就更加穩妥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文怡皺眉打斷了她的話:「這跟五姐姐和段妹妹又有什麼關係?!」憑文嫻的家世,還到不了世子妃的層次。想到這裡,她心中一動:「難道說……」

文娟不忿地道:「三姑母說,姐姐夠不上世子正妃的資格,倒是可以做個側妃,叫姐姐這些天多跟世子親近呢!」

文嫻臉色更難看了,左右瞧瞧,只覺得難看無比:「少說兩句吧!祖母還未點頭呢,你嚷得人盡皆知,我還有什麼臉見人?!」

文娟眼圈都紅了:「我也是為姐姐擔心,爹爹本來都看好了盛國公的嫡孫,雖不是長子,卻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偏三姑母多事!」

文怡聽得有些氣憤,想起柳家人剛來那些天,三姑母似乎就曾指示文娟與柳東行親近,如今居然把主意打到文嫻頭上了。藩王世子的側妃,說來好聽,其實仍舊是妾室!憑文嫻的出身,大可以嫁給門當戶對的官宦人家做正室,三姑母提這樣的建議,只是對她自己和柳家有利罷了!
     
這麼一想,她便沉聲道:「五姐姐、十妹妹,你們不必憂心,想來親王世子,日後是要襲王爵的,他的婚事自當由皇家決定,連東平王妃也未必能做主,三姑母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文嫻臉色好看了些:「九妹妹說得是。」文娟也笑了:「這話有理。三姑也太高看自個兒了!」她有嫡母看顧,不比早年遇事畏縮,心頭也高了起來,對這位逼自己嫁給「庸人」的姑母是早就心存不滿了。
     
文怡笑了笑,又問:「方纔十妹妹說段妹妹,又是什麼緣故?」話音剛落,門口便是一陣騷動,很快就有人來報:「世子爺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第六十二章 隔牆有耳

堂內一陣騷動。于老夫人忙站起身來,段氏上前一步扶住,文慧則扶了另一邊,三人一起走到席間空地上。四太太、五太太等女眷的神色都有些激動,紛紛擠上前來,後者還特地把女兒文靜緊緊拉到身邊,讓她在第二排的太太奶奶行列中佔上一個位子,唯有柳顧氏處事泰然,大大方方地笑著離了席位,嘴裡還說:「母親,景誠是個知禮數的孩子,您別急,慢著點兒。」眉目前頗有些得意之色。     文怡跟著文嫻與文娟起身走到了邊上,她倆似乎跟屋裡其他同齡女孩兒不大一樣,對那位世子爺不大熱絡,文嫻是一直白著臉,文娟還帶著孩子般的賭氣,但文怡卻覺得這樣更好,便站在她們旁邊,靜靜地低頭站著,等待那位備受矚目的東平王世子進門。

     丫頭掀起門簾,一個身穿紫衣裳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穿著樣式簡單的紫色單袍,腰間繫著烏金絲絛,垂著白玉鏤空螭龍佩,腳上穿著青緞粉底小朝靴。很難去斷定他到底是個少年還是個青年,瞧他的皮膚與打扮,理應是個貴介少年,但他身材高大,又比同齡人壯實,跟隨後進門的柳東寧相比,似乎要大上幾歲,算得上是個青年了。他的五官長得頗為端正,不像柳東寧那樣清俊溫雅,倒有些英武之氣,尤其是一雙濃眉和方正的下巴,更增添幾分男子氣概。

     他一進來,便幾乎吸引了屋內所有人的目光,文怡看著好幾個上回出門遊玩時還圍著柳東寧打轉的姐妹們用熱切的目光盯著東平王世子,卻偏還要作出大家閨秀文雅知禮的模樣,羞羞答答地行禮,不由得有些好笑。她一邊隨大家一起行禮,一邊用眼角去瞄跟著世子進門的柳東寧,發覺他幾乎被所有人忽視了一般,只有一個人是熱切地盯著他看的——不知幾時返回的可柔。

     文怡皺了皺眉,便聽到東平王世子急道:「使不得,老太太折殺晚輩了!」說著就上趕兩步扶住于老夫人,親切地笑著作揖為禮:「應該是晚輩來給您老人家見禮才是。」于老夫人笑著說:「世子禮遇,老身愧不敢當,上下有別,顧家怎能失禮呢?」東平王世子道:「今日哪有什麼世子?晚輩是來走親戚的,還請老人家把晚輩當成是親戚小輩,千萬莫與晚輩見外才是,不然,叫晚輩如何見舅母?」

     柳顧氏笑了:「母親,你就受他一禮吧,往日他在我們家也是一樣的,都是自家親戚,哪有這麼多講究?」于老夫人這才罷了,欣然受了東平王世子一禮。

     世子又拜了幾位太太,段氏和劉氏還罷了,雖然有些激動,但還算淡定,五太太卻立時將他扶了起來,又給他引介自家女兒。文靜羞答答、嬌滴滴地行了禮,世子笑道:「七表妹我已見過了。」文靜臉一紅,便羞澀地低下了頭。

     文慧笑了笑,盯著世子問:「你也見過我了,怎的不與我見禮?」于老夫人輕斥:「六丫頭,不得無禮!」世子笑著擺擺手:「不要緊,六表妹確實是見過了。」又給他作揖,文慧笑笑,回了一禮。

     柳顧氏心頭有些不悅,拿眼睛去看兒子,暗示他做點什麼,柳東寧卻苦笑一下,垂下眼簾,什麼也沒說,氣得柳顧氏暗暗著急。

     文怡看著可柔專注地盯著柳東寧的眼神,暗歎一聲,倒覺得心裡好受些。至少,可柔不像其他姐妹們那樣關注權勢地位,大概只是被柳東寧的才子風度迷住了吧?只要一想到兩人身家背景的差距,以及柳東寧對文慧的慇勤,她又為可柔歎息,只能期盼對方不會受太大的傷害了。

     正沉思間,她忽然聽到三姑母柳顧氏喊文嫻過去:「五丫頭,快過來。景誠還沒見過我這個五侄女吧?她是東寧二舅舅的嫡長女,平日裡最愛彈琴。你不是說想給王妃尋些古琴譜做生辰禮麼?那些東西我也不懂,但我這侄女兒想必是知道的。」

     文嫻臉色更蒼白了,文娟氣得緊緊抓著姐姐的袖子不放,直到柳顧氏再次喊人,文嫻方才抽回妹妹手中的袖角走了過去,勉強微笑著與世子行禮。五太太眼裡都快噴火了,文靜也冷冷地盯著她瞧,段氏不悅地瞥了柳顧氏一眼,但東平王世子卻彷彿什麼都沒察覺到,只是客客氣氣地問:「曾聽東寧說起,他舅家的五表姐比他大半年,這麼說同,我也該稱一聲姐姐了。」然後與文嫻見禮:「朱景誠見過姐姐。」
  
    文嫻行過禮,很快就退回了原位,快到柳顧氏想要不著痕跡地拉她回來,也只來得及碰到她的袖角。柳顧氏臉色一冷,段氏那邊已經開口笑道:「見完禮了,大家快入席吧,今日是專程為了世子爺接風才擺的酒,都乾站著像什麼話?」于老夫人筆著點頭:「很是。」又對世子道:「您若不嫌棄,還請多喝幾杯。」然後吩咐柳東寧:「好生招待你表兄。」柳東寧收回投向文慧的視線,溫文爾雅地應了一聲。

     這裡是女眷席上,就算是姻親,東平王世子也不可能在這裡待太長時間的,他很快就在表弟柳東寧的陪伴下回到了前院的宴席上。他一走,屋中便響起一陣輕微的歎息聲,然後眾女眷面面相覷,各懷鬼胎地對望幾眼,便乾笑著互讓入席了。

     文怡回到原本席位上,看到柳顧氏頻頻望過來,便小聲問文嫻:「五姐姐,你臉色不大好,要不要回房歇一歇?」文嫻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眼中帶著幾分感激:「多謝九妹妹關心,只是長輩們都在,我怎好中途告退?」文娟眨了眨眼,扭頭看著走過來的可柔,眼珠子一轉,笑了笑,待可柔坐下時,趁她不備,伸手將她面前桌上的茶碗一推,茶瞬間倒在她裙子上。可柔立刻跳了起來:「哎呀!」文怡吃了一驚,忙將她往旁邊拉了一把,避過桌面倒洩而下的茶水:「可燙著了?!」

     文娟卻趁眾人都在看可柔的時節,暗地裡飛快地抹了幾滴茶水在文嫻裙子上,然後叫道:「段姐姐,你怎的這麼不小心?!瞧你把五姐姐的裙子都弄髒了!」

     可柔氣得滿臉通紅,淚眼汪汪地盯著她,渾身顫抖:「你……你……」眼角瞥向柳顧氏那邊,生怕被人看到自己丟臉的情形,見柳顧氏皺起了眉頭,只覺得五雷轟頂。

     文怡一聽文娟的話,就知道她想做什麼了,心下暗歎,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指責她,見那被打翻的茶水並不太熱,可柔只是濺濕了衣裳,無甚大礙,便道:「雖沒傷著,穿著濕衣裳也不像話,段妹妹和五姐姐都回房去換一身吧?」

     段氏走了過來,看過文嫻與可柔的情形,也贊同道:「去吧,別耽擱太久。」然後壓低聲音囑咐可柔:「跟玉蜓說,把前兒新做的那套月白色繡蘭花的紗衫和象牙白馬面裙拿來給你,我原是嫌那花繡得不好,要打回去重做的,如今也顧不得了。」

     可柔立刻紅了臉,帶著幾分羞愧之色瞥了瞥文嫻文娟文怡姐妹三人,見文娟嘴角露出微微嘲笑之意,暗暗咬了牙,扭頭走了。文娟不屑地道:「真真沒禮數!好歹要跟長輩們打聲招呼!」

     段氏皺了眉,眼中不悅之色一閃而過,淡淡地道:「你還有理了?當我沒見著不成?」文娟立刻乖順了,討好地衝她笑笑:「太太……」段氏面無表情:「沒有第二次了!也罷,你跟上去,把新做的幾套衣裳拿來給她挑,這事兒就算抹過去了。」文娟一臉不情願,但還是乖乖應了是,跑到主席上向于老夫人說明緣故。

     文嫻怯怯地看著段氏,後者倒是很大方,微笑道:「沒事,你姑姑那裡有我呢,你去換衣裳吧。若是身子不舒服,就此歇下也不要緊。」又對文怡笑道:「好孩子,你替我勸勸她,一點小事,別放在心上,不然就是跟我生氣了。」

     這一桌四個人就去了三個,文怡獨自坐著也覺得沒意思,更何況這屋裡種種氣氛怪異,她還不得早早脫身呢,聞言笑著答應了:「二伯母放心。」便往主席上打聲招呼,然後陪著文嫻離開了。

     文嫻住在蘭院,與文慧的蓉院、文娟的薔院比鄰而居,是個小小巧巧的院落,院中放著幾盆四季蘭,清香淡雅。文嫻所居的正房收拾得十分雅致,但無論擺設還是用品都中規中矩,瞧著倒與一般閨秀的房間並沒太大的差別。文怡這幾年也曾來過小坐,印象中,文娟的閨房也差不多是這樣,只不過屋裡屋外擺的不是蘭花罷了。

     回到自己的住處,文嫻的臉色好了許多,也有心情笑著招呼文怡了:「九妹妹快坐,那回得了你的桃花酒,我原說了要還你一包好茶的,不想十幾天沒見,幾乎忘了。我這就叫人拿來。」又吩咐丫頭去取乾淨衣裳,換好了,又出來說話。

     文怡陪她聊了一會兒,便有人來催:「三姑太太問五小姐怎麼了呢,為何遲遲沒回去?表小姐和十小姐都已經回席了。」

     文嫻臉色一下白了,文怡笑道:「姐姐身上不好吧?才弄濕了衣裳,風一吹,想必不大舒服?」文嫻會意地點點頭:「是,你說得不錯,確實頭有些發沉,不過……」她悄悄看了來人一眼,「想必沒什麼大礙……」

     那人本是顧家長房的婆子,又怎會不偏著自家小主人?當即十分乖覺地道:「五小姐身上不好,還是在房裡好生養著吧,小的這就回去稟報。」然後走了。

     文嫻鬆了口氣,又覺得不安:「若是祖母和太太知道我裝病……」文怡笑了:「哪個裝了?姐姐今兒臉色一直不好,誰能說你是裝的?」然後看了一眼侍琴一眼:「你說是不是?」

     侍琴原本皺著眉,還想勸文嫻回到前頭去,卻被另一名丫頭侍棋佔了先:「九小姐說得是,奴婢這就鋪床去,小姐還是躺下歇一歇的好!」

     文怡笑了:「既然姐姐要歇息,我就不打攪了,明兒閒了再過來陪你說話。」

     文嫻握了握她的手:「好妹妹,你可別忘了。」文怡點點頭,將她送的茶葉一袖,便往外頭走。

     長房的內宅文怡已來過好幾回了,倒也認得道路,只是走著走著,想起前頭宴席上的種種,又覺得沒趣。而且今日有外客,不比先前柳家來時,男女只是分席,中間用屏風隔開, 還能聽個聲音。如今裡外隔了一重院子兩重門,她是別想見到柳東行了,回到席上,也不過是聽文娟和可柔拌嘴罷了。這麼一想,她就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迎面樹叢後轉出來一個人,文怡定睛一看,卻是熟人:「如意?」

     如意怔了怔,喜道:「九小姐?您怎的在這裡?!不是在前頭吃酒麼?」

     文怡笑道:「五姐姐有些不適,我便送她回來,這就要回去了。」頓了頓,「天怪熱的,你出來做什麼?不如和我說說話?」有些事恐怕還要避了人跟她打聽。

     如意答道:「奴婢正要往廚房去,老太太晚上要吃酒,總要進點解酒或消暑的東西,我怕底下人忘了,特地去提醒一聲。九小姐不如到前頭坐一坐?等席散了,奴婢再去找您?」

     文怡扭頭一看,便指了指前方的屋舍:「那裡是空房間吧?我就在那裡等你得了,今兒前頭人多,我回去晚些,也沒人會留意的。」

     如意點頭:「那好吧,那裡是幾位管事娘子平時夜裡坐更的地方,倒還算乾淨,只可惜如今沒人侍候。」

     文怡揮揮手:「你且去吧,不必管我,我等人罷了,用不著侍候。」如意只好行過禮去了。文怡走進那空屋裡,見桌椅都是乾淨的,便隨意尋一張坐下。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如意還未回來,文怡覺得屋裡有些悶熱,便從袖中拿出一把小巧的折扇,扇了幾下,又想出門去看如意回來了沒有。就在這裡,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她手上一頓,覺得要是讓人知道自己跟如意約在此處見面,倒連累了如意,忙悄無聲息地關上門,躡手躡腳地走回桌邊坐下,靜待來人離去。

     不料來的卻不只一個人,窗外人影瞳瞳,但隨即為首那人便揮了揮手,後頭跟著的幾個從人都退開去,只剩下兩個人站在廊下。

     首先響起的是柳顧氏的聲音:「二太太,你方才為何攔著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的用意麼?!」

     文怡一僵,連忙收斂氣息。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0 12:17 PM

第六十三章 姑嫂有隙



段氏談談地道:「姑太太,有些事做不得。五丫頭的親事,我們老爺已經看好了!」

「成國公府已經大不如前了!」柳顧氏不屑地道,「況且又不是長孫,將來也襲不了爵,除了名聲好聽些,也不過是尋常人家罷了,怎能跟親王世子相比?!」

段氏似乎有些不高興:「若是明媒正娶,自然是親王世子為佳,但姑太太說的卻是側室!如今朝廷上正議削藩的事呢,東平王府的王爵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還要等將來世子襲了王位,才能冊封側紀,我們五丫頭也不知道要做多少年的妾室!況且正妃未入門,也不知道性子如何,五丫頭雖不是我親生,好歹我也將她養了這麼大,怎能看著她受委屈?!盛國公府雖不算顯赫,但家風淳厚,三少爺也是聰慧好學、品行端正的孩子,跟五丫頭正好匹配!」

柳顧氏不以為然:「別家王爺的爵位難說,東平王府是不可能被削的,要知道東平王與皇上可是同胞親兄弟!太后還在呢.皇上又怎會不念手足之情?!」


「姑太太怎的就不明白?!」段氏有些惱火.「不管皇上與東平王是不是一母所出,削藩之事一日未有定論,咱們就不必先去賣好!先前大伯命人送了信回來,就曾言明,叫我們盡可能避開那些事,姑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省親,不也是為了這個緣故麼?!世子爺上門.我們當成貴客招呼一番,也就算了,真要結親,可就脫不了身了!」

「誰要脫身?!誰想脫身?!」柳顧氏也惱了,「如今東平王在宮裡炙手可熱,你要脫的哪門子身?!我還嫌兩家不夠親近呢!」說罷冷笑一聲,「二太太,世家名門的當家主母,可不僅僅是會管家而已,你不懂這些,就別胡亂插手,省得耽誤了二哥和侄兒侄女們的好前程!」

門外一陣沉默,文怡大氣都不敢出,只是聽得手心出汗。她知道 東平王府的王爵雖然沒被削個徹底,但再過幾年,新君登基,就要降為郡王了,而且名存實亡。這也不難明白,不管是哪一位皇帝想削藩,那些親王郡王都是他的叔伯兄弟,若是他只削別人,卻不削同胞兄弟或親叔叔的,叫那些藩王如何能服?若是位明君,怕是頭一個就要拿同胞兄弟或親叔叔作筏,以示公正,至於私底下要如何補償對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這東平王府,如今看著還好,其實已經注定了要被犧牲的命運。而長房的大伯父與二伯母想必都對此有了心理準備,興許柳姑父也有所覺,只是三姑母看不清形勢,日後柳家怕是多少會受些牽連。

回想前世,文慧作為柳家媳婦,在新皇登基後還依然在京中橫行,若是叫有心人奏上一本,柳尚書怕是耍擔個治家不嚴的罪名吧?至於文慧的後台,文怡倒不認為他們真會做什麼,義不是生死大難,不過是降個職、挨個訓的事,柳家也沒傷筋動骨,他們何必跟皇帝對著幹?除非柳家的所作所為已經得了新皇的眼……但從新皇后與文慧姐妹相稱來者,柳家與宮裡的關係應核還過得去吧……

卻也難說。柳家與皇家的關係之所以親密,柳姑父在朝上之所以受看重,一是因為擁立之功,二是因為生母為姚皇后族姑,三是因為親妹嫁皇上親弟為妻。等幾年後新君登位,這擁立之功便打了極大的折扣,姚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新君非其親生,姚家那邊就使不上什麼力了。而東平王府又被削爵……

柳家的權勢地位是顧家的依仗,他家尚且要受影響,更何況是顧家?

文怡暗暗搖頭,自己前生被殺時,新君登基不滿三年,不知道柳家和顧家日後會如何……可自已僅是一介弱女,便是知道後頭的事,又能做什麼呢?

她在屋裡無聲歎息,屋外,顧氏輕聲細語地開了口:「我出身中等人家,娘家從未有過顯宦,確實……見識淺薄些。自打嫁進顧家,十多年來,戰戰兢兢,猶覺有許多不足。況且我只是因大嫂留在京中,家裡無人照顧,方才接過管家大權,對於外頭的大事,便不如姑太太清楚了。」

柳顧氏冷哼一聲:「知道自己淺薄,就少開口指手劃腳!比如那回大哥從京裡送來的急信,只不過是輕貓淡寫地提了句『萬一風聲不妙就把族長之位暫時交給二房擔著』,你就恨不得立時回稟母親把大事辦了!幸虧我攔下了,不然母親定要被你氣倒!顧家在平陽逾百年,一族之長的位置還從沒離開過長房呢,虧你天天以賢良自居,卻連這個道理都不懂!真真不懂規矩!」

文怡聽得睜大了眼,原來族長之位是這樣移到二房頭上的?!看來是因為三姑母出人意料的省親,讓事情有了變化。

門外段氏又默了一默,方才輕笑一聲,緩聲道:「姑太太教訓得是,我實在是膽子太小了,雖然明知道大伯是族長,而且這位子還從未離過長房,但一見大伯在信裡這麼說,便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是好……本想請老太太拿主意的,畢竟事關宗族.我做媳婦的不好做主,卻沒想過老太太是不是會被嚇壞,姑太太攔得好……」頓了頓,又繼續道:「不過我雖不懂規矩,卻也知道一家人講究的是男主外,女主內,內外有別,外頭的大事自然是大伯和夫君做主,家務事則是大嫂和我的責任。我們內院婦人,不懂得外頭的大事也不要緊,只要聽從男人的吩咐斟酌著辦便是了,自作主張是大忌。就算是五丫頭、十丫頭她們,我也是這麼教導的,男女有別,認清楚自己的身份,守好該守的規矩,不該插手的別插手,哪怕是兄弟們--雖是親手足.也不好處處管著,時時混在一處。我們這樣的人家,規矩總是要守的,不然就要叫人笑話了……姑太太您說是不是?」

門外又是一陣沉默。文怡在屋裡暗暗吃驚,從前只知道這位二伯母說話和氣,在族中頗有賢名,卻很少聽到她這樣說話。雖不是明言,但也幾乎是打三姑母的臉了,連她一個小輩都能聽出來,三姑母還不知道會怎麼生氣呢。

果然她立時便聽到柳顧氏氣得發抖的聲音:「放肆!你怎敢在我面都這樣說話?!」

段氏飛地出「姑太太慎言!我好歹是你嫂子,勸你兩句,也是好意罷了,你平時愛怎樣,都不打緊,今日家中有貴客,族中也來了不少人,你仍舊這般隨心所欲,還把親侄女兒拉上,仔細叫人非議!你是堂堂柳家夫人,別人不敢說你什麼,我家五Y頭和十丫頭還要嫁人呢!」

「你一一」柳顧氏被氣得噎住,好容易才順過氣來,「好,好,好!一個填房,也敢在我面前擺長嫂的架子了?!你懂規矩,就先教好你那內侄女兒再說!笑死人了,也不瞧瞧自個兒是什麼身份!破落戶的女兒,親爹又死得那般不體面,略有些體面的人家都不屑理會她!居然也好意思高攀我們柳家!當我不知道她見天兒到我跟前獻慇勤是打了什麼主意吧?!做她的春秋大夢!我家東寧便是納妾,也瞧不上她那樣兒的!」說罷一甩衣袖,轉身住回走了。

氏氣得渾身發抖,一伸手扶住了門框,門板一晃,發出響聲,嚇了文怡一跳,立時屏住了氣息。一個侍女模樣的人跑上前來,小聲問段氏:「太太,您沒事吧?」文怡認得這是段氏身邊的大Y頭玉娥的聲音。

段氏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沒事.」聲音木木的,接著又問: 「表小姐還是每日早晚都到前頭外書房借書麼?」

玉娥聲音壓低了些:「晚上沒再去了,早上仍舊……」

「你們就沒攔著?!」段氏憤然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是早就發過話了?!」

玉娥忙道:「奴婢自然是攔著的,只是表小姐當時答應著,過後又……奴婢們又不能整天守著她,哪裡防得住呢?」

段氏沒說什麼,抬腳就往前走了,玉娥忙揮手示意其他人跟上。待她們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後,文怡方才小心地站起身,悄然打開門,伸頭出去兩邊打量。兩邊路上一PIAN靜悄悄的,並無人經過。

她鬆了口氣,回想起方才聽到的話,又不由得為可柔擔起心來,只是轉念一想,二伯母畢竟是可柔親姑姑,便是要教訓,也不會叫親侄女吃大苦頭的,大概只是禁足在房中,抄寫幾遍《女誡》之類的吧?趁早斷了可柔的念想也好,三姑母的話雖不中聽,但已經算是明白否決了可柔嫁給柳東寧的可能了,柳東寧始終是文慧的夫君。其實,柳家對可柔來說未必合適的,她也算是逃過一劫吧?

文怡又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柳東行……也是柳家子孫,婚事也是由三姑母做主的,不知道……他們的將來會如何?

這麼想著,她的臉又熱起來,忙拿出扇子扇了幾下,便聽到如意的聲音:「九小姐?」她轉頭一看,如意正從段氏離開的方向走過來,嘴裡還在說:「方纔遠遠地瞧見二太太往五小姐院裡去了.九小姐沒看貝?」

文怡勉強笑了笑:「看見了,不過二伯母大概沒看到我."

說話間如意巳到了跟前,不好意思地福了一禮:「都是奴婢的不是,叫您在這裡等了這麼久,耽誤了回席的時間。」

「這有什麼?我回到席上也是乾坐著罷了。」文怡拉過她的手微笑道,「你有好些天沒去看我了,我聽說你母親的病有了起色,可是藥還中吃?若是不夠,我再叫人去取。」

如意感激地道:「藥極有效,多虧了九小姐了!大夫也說再吃上半個月,我娘就能好了呢。這些天因府裡忙,奴碑告不得假,正著急呢,今兒能遇見九小姐,真是太好了!九小姐別怪奴婢貪心,為了老子娘.還請您再賞幾包藥。」

「這個容易,我回家就叫人傳信過去,還要什麼補藥,你也一併說了,我好一併叫人送來。」文怡頓了頓,露出一個微笑,「別說什麼求不求的話,我還要謝你那回的提醒呢!若不是你告訴我,那回出去玩原來有這麼個緣故在,我怕是糊里糊塗被人算計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如意臉上有些發紅,四周看了者,便湊近了文怡道:「卻是奴婢要給九小姐賠個不是了。那回奴婢原聽說了些不好的傳聞.才冒冒失夫地叫姨媽給您捎話。但這半個月來冷眼瞧著,奴婢倒覺得傳聞當不得真,那位柳少爺……其實人還算厚道,就是有時侯有些……」她笑了笑,「我們做丫頭的本不該私下議論親戚家的少爺,只是覺得傳聞有些蹊蹺罷了,九小姐若聽到些什麼閒話,也別當了真。其實……柳少爺還是挺好的。」

文怡心下大奇,不明白如意為何會幫柳東行說話,但又生出幾分羞澀,勉強笑道:「他好不好,與我什麼相於?你這話倒有些奇怪。」

如意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把話說透:「九小姐且看著吧,這些事……其實奴婢本不該多嘴,只是這幾年受了九小姐的恩惠,奴婢心裡也盼著您好呢!」

文怡低下頭,沉默PIAN刻,才說:「我該回去了。」如意忙道: 「奴婢送您出去吧?」文怡點點頭,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往前院方向走,沒過多久,就看到內眷宴席所在的樂嘉堂的屋簷了。文怡正想叫如意回去,卻冷不防看到樹影後有兩個人影走近,走在前頭的是個小丫頭,跟在後面的卻是東平王世子朱景誠。

文怡吃了一驚,接著又看到那小丫頭跟世子不知說了句什麼,便飛快地跑了,只剩下朱景誠一人在原地。她忙伸手拉過如意,躲到樹叢後,想了想,小聲對如意道:「那位就是今日的主客東平王世子,照理說,他應該在前頭正席上才對,怎奈跑到內院來?!」

如意也正糊塗呢:「今兒前頭擺席,等人使喚,因此各處院子都抽調了不少人去,那小丫頭瞧著似乎是蓉院的人,按說她應該沒那麼大膽子才對呀?」

文怡皺皺眉,想起蓉院正是文慧的住處,有了些不好的預感,便壓低聲音道:「我不好跟他照面,你過去問一聲吧?若沒事,就將他帶回前頭去,別叫人發現才好。」

如意點點頭,轉過樹叢走上前去。文怡隱在樹叢後,想著方才世子到內眷席上見禮時文慧的神色,又想到柳顧氏與段氏的對話,心裡有 些發沉。




第六十四章 世子艷遇

朱景誠看著四且的景致,面上雖然還掛著淡淡的微笑,眼裡卻已經有了寒意。

他到顧家宅子裡還不到一天時間,又是下榻在外院的客房裡,並未到過內宅一遊,但單憑那不遠處樂嘉堂的一角,就能猜到這裡已經是內院了,至少是極接近內院的,絕不是他這樣的外男可以隨便閒逛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懷疑顧家會膽大包天算計他什麼,但一想起方才引路的小丫頭的借口,還有一路上經過的幾道無人守衛的門,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也罷,就讓他瞧瞧,引他來的是誰,又是打了什麼主意,橫豎如今日子也無聊得緊。

他抱著雙臂,饒有興趣地四處打量,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穿戴倒也華麗,只是不能跟顧五小姐與顧六小姐相比,莫非是顧氏長房的庶出女兒,或是旁支的千金?約他前來,該不會是要攀龍附鳳吧?他嘴角微微翹起,心裡存了看好戲的心思。

那女子正是如意。她來到朱景誠身前,並未直視他,只是微微低垂雙目,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世子爺,請問世子爺怎會在此?這裡已是內宅了。」

居然是個丫頭?!朱景誠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仍不動聲色:「我卻不知,我原在席間坐著,府上一個小丫頭上菜時沾污了我的衣擺,我本打算回下處更衣,但那小丫頭卻說,客房離得遠,一來一回太費事了,便引我到此地,說會拿衣裳來給我換。誰知一轉眼,她就跑得沒影了。姑娘不是她喚來的麼?」

如意心裡早罵了那小丫頭一頓,臉上仍舊不露半點異色:「卻是奴婢等失禮了,前院擺席的院子,原就有供貴客歇息的屋子,想來是那小丫頭不懂規矩,冒犯了世子爺,請世子爺隨奴婢來,奴婢送您回前頭去吧。」說罷便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朱景誠卻更意外了,他本以為是這丫頭命人引他前來的,現在看來,倒更像是來攔他。他皺起了眉頭,不大喜歡這種連顧家侍女都能支使他的狀況,而且他還沒弄清楚,到底是誰引他來的呢!

他正要開口,卻發現這丫頭的雙眼悄悄往斜後方看,不知是在看什麼,他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能看到一片一人高的樹叢,半個人影都沒有。忽然,他雙目一凝,朝樹叢下方盯去,那裡隱隱能看到一片秋香色的裙角。

他挑了挑眉,卻聽得如意再次開口:「世子爺?您請。」朱景誠笑笑,正要開口說話,耳邊響起一陣釵環相碰的聲音,伴隨著輕微的腳步聲,接著,一個窈窕的身影從另一個方向的樹叢後轉了出來,卻是顧家六小姐文慧。

文慧一見朱景誠,先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接著便發現如意也在場。她臉色一變,立時停下了腳步,帶著幾分不自在開口問:「如意,你怎的會在這裡?」她身後的人也立即停下了腳步,一見如意,便害怕地縮了給脖子,連忙低頭躲在文慧身後、一正是方才給朱景誠引路的小丫頭。

如意又不是笨蛋,看到這個情形,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瞪了那小丫頭一眼,然後低著頭,恭順地答說:「有件事,奴婢要到前頭請老太太的示下,路經此地,便看到世子爺在此迷了路,一問才知道他是要去更衣,奴婢正要給世子爺帶路呢。」

「是麼?」文慧心定了定」那你回去吧,我來給他帶路。」

如意沒抬頭:「怎敢勞煩六小姐?奴婢這是要去見老太太的,若是讓老太太知道奴婢偷懶,叫六小姐擔了奴婢的差使,定要責怪奴婢的。況且世子爺這是要回前頭席上,今兒來的客人多,若是六小姐叫人衝撞了,豈不又是奴婢的罪過?,、

文慧一窒,眼珠子一轉,又道:「你聽錯了,我是說,我會讓丫頭給他帶路。」

如意仍舊淡淡地:「六小姐身後的這個小丫頭,怕是不認識路,不然也不會將前院的貴客引到後宅來了。還是奴婢去更妥當些。」

文慧心下羞惱,柳眉倒豎:「你是一定要跟我作對是不是?!」

如意沒說話,頭反倒垂得更低了。

朱景誠在旁看得明白,自然也猜到,今日要引自己前來的就是這位六小姐。美人相邀,他自然是有興趣的,但這美人卻是他表弟的心上人,他雖然不大在乎這一點,卻也沒打算在這時候跟柳家表弟翻臉。自打他滿了十五歲,就從不缺少美人投懷送抱,當中不乏名門貴女、官宦千金,她們不過是多一層身份,多了點矜持,再多一分自以為是罷了,還不如他身邊的幾個侍女坦率可愛呢。想到這裡,他又回頭再瞧樹叢一眼,卻已看不到那片裙角了,不由得有些遺憾。不知道是哪一位閨秀在此躲避?倒比顧六小姐要斯文些,至少,還知道閨閣禮數。

一陣輕風吹來,飄來淡淡的香氣,他吸了吸鼻子,嘴角翹了翹,再回望文慧的如花嬌容,便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淡淡地道:「不敢勞煩六表妹,就讓這丫頭帶我回去吧。我離席也有好些時候了,再不回去就太失禮了。」說罷也不理會文慧,逕自向著來路走。如意向文慧行了一禮,便小跑著追了上去,給朱景誠帶路。

文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隨手抓下一把花葉,便回頭瞪那小丫環:「你怎麼把人帶到這種地方了?!這下被如意那丫頭撞個正著,她要是告到祖母跟前,你還有命在?!」

那小丫環縮頭縮腦地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求她救救自己,卻沒辯解什麼。本來就是依令行事,她又怎知道如意會來?

文慧一甩袖便轉身走了,只留下一句:「還不快回去?!等差事完了再來領罰!」那小丫頭哭得一抽一抽地,也跌跌撞撞地往前院去了。

文怡從樹叢後轉出來,臉色鐵青。她深呼吸幾下,方才冷靜了些,慢慢沿著小路回了樂嘉堂。

堂內仍舊是一片歡聲笑語,觥籌交錯,除了剛剛回席的文慧臉上明顯不悅的神情外,彷彿人人都很開心。文怡努力壓下朝文慧望去的衝動,緩緩走回原位坐下。文娟嘴邊帶著諷刺的笑,正睨著可柔瞧;可柔的眼睛卻只盯著主席看。她已經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是嬌嫩的淺粉色衣裙,全新的,繡著雅致的薔薇花,與文嫻文娟今天穿的裙子是一個款式。

文娟一見文怡回來,忙湊過來問:「姐姐如何?方才太太已經過去瞧她了。文怡微笑道」五姐姐衣裳濕了,回去路上又吹了風,便覺得有些頭疼,我便勸她歇一歇,省得來來去去的,反倒累得病了。」文怡擠擠眼,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九姐姐說得是,五姐今兒一早起來就覺得不適,要是過了病氣給這屋裡的人,可不大好。」

文怡笑了笑,轉頭望向可柔,見其頻頻看向柳顧氏,卻一直得不到回應,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掛了幾分沮喪。她心下暗歎,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柔聲括呼:」段妹妹,你怎的不吃菜?」可柔回過頭,愣了愣,垂下眼簾:「我吃著呢,謝謝九姐姐。「低頭喝了口茶,眼睛又往主席那邊膘了。

文娟嗤了一聲,便想將手裡的茶碗扣過去,但一看她身上穿的衣裳,正是嫡母段氏給自己新做的四套夏季新衣中最華麗、最心愛的一件,便又捨不得,只能恨恨地將茶碗放下。但她一轉念,想到這衣裳已經歸了可柔,便又氣不打一處來,雙眼死死瞪著對方,幾乎要噴出火了。

文怡察覺有異,有些提心吊膽,心想這位十妹妹可千萬別再來一出了,打翻一次茶碗,還可以栽贓可柔,再打翻一次,誰都知道有鬼了,當著屋裡這麼多伯母嬸娘姐妹們的面,堂妹的臉上可不好看。

就在文怡、文娟與可柔三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時,外頭大席上的氣氛,也微次起來。

朱景誠仍舊穿著那身紫衣回到席上,坐在他對面的柳東寧揮手讓剛剛報上最新小道游息的親信衣廝退下,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鄰座的文良渾然不覺,還在問朱景誠:「世子爺這如,……難道那丫頭沒侍候您更衣?!」

朱景誠掃視柳東寧一眼,哈哈笑道:」那丫頭認不得路,拐來拐去,反倒走錯了地方。寧幸好我遇上顧老太太的丫頭,才走了回來,索性也不必費事了,還望諸位海涵!」

顧文良笑道:「這有什麼?我方才就說過,世子爺不必如此拘謹。」他親手給朱景誠滿上杯酒,又去推柳東寧:「柳表弟怎麼了?你們是表兄弟,素來相熟,你勸世子爺多喝兩杯吧?」朱景誠也意味深長地看著柳東寧:「可不是麼?我們年歲相仿,從小就常見面的,兄弟情誼深厚,……表弟,你不會想灌醉我吧?」

柳東寧臉色好看了些,聞言也不由得笑了:「你們都是我的表哥,我倒是東聽誰的話才好?不如我自罰一杯,兩位哥哥饒了我吧?」言罷執杯一飲而盡。文良哈哈大笑,命人再上好酒來。

朱景誠笑了笑,淺酌一口,忽地鼻頭一動,似乎聞到了一股有幾分熟悉的香味。他側頭朝另一席望去,只見柳東寧那位言行有些笨拙的堂兄柳東行正陪隨行的王府校尉羅克敵說話,似乎聽得十分專注。柳東行今天穿的是一身豆綠纏枝蓮紋的緞袍,腰間繫著絲絛,垂著一隻繡花錦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朱景誠收回視線,喝了口酒,覺得有些倒胃口,但還是不死心,便笑吟吟地問柳東寧:「你哥哥今日的興致倒好,我方才出去時,他就跟羅校尉說得正高興,沒想到我回來了,他們還在說,倒不嫌煩。」

柳東寧笑道:,血他向來喜歡聽那些英雄好漢的事跡,方纔你不在,沒聽見,羅校尉說起他從前在邊疆時殺敵的經歷,真真精彩!」

朱景誠心情立時轉好:「我早聽了無數遍了,只怕能倒背如流!」眼睛斜向柳東行,決定找個合適的時間,向他打聽那香囊的來歷好了。

午宴過後,人人都酒飽飯足,段氏又命人擺上了小戲,宣樂堂上下足足鬧到太陽落山,天完全黑了下來,方才宴罷。各房人等紛紛作別,出門上車,文怡自然也不例外。

她落在最後,悠悠閒閒地走出二門,冬葵與何家的已經等在那裡了,前者忙迎了上來:「小姐,郭慶喜駕著馬車候在前門呢。」文怡點點頭,便要往外走,卻聽到後頭有人在喊:」九小姐,您請等一等!」

文怡回頭一看,原來是段氏身邊的玉蜓,她皺了皺眉,便問:「有什麼事?」

玉蜓跑到面前,福了一福,便賠笑道:「九小姐,您略等一等,我們太太想請您過去說話呢。」

文怡卻有些心虛地想起了下午的事,道:「二伯母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要吩咐?如今天色已晚,我擔心家中祖母……」

玉蜓笑道:「不會耽誤太久的,我們太太有一件事要跟您商量「…………」

文怡想了想,一咬牙,就算是被段氏發現她偷聽,也無所謂了,大不了挨幾句教「反正不是她故意要偷聽的!便點頭道:「那我就去坐坐。」走了兩步,又回頭吩咐:「冬葵隨我來,何嫂子且在二門上等一等。」

兩人應了,文怡帶著冬葵往芷院走來。才進門,便見到院中一片靜悄悄的,丫頭婆子們都避在角落裡,三三兩兩,卻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她正疑惑,便聽見正屋裡傳出段氏的一聲怒斥:「給我出去!若你敢再跑到人家面前丟人現眼,你就給我滾回康城去,我從此再不管你的死活!」

門簾一掀,可柔哭得滿臉通紅,撞了出來,抬頭一見文怡,怔了怔,臉更紅了,羞惱地扭頭跑了。文怡知道這時二伯母在教訓侄女,不由得有些尷尬。

玉蜓小心翼翼地報說:「太太,九小姐來了。」門簾又是一掀,玉蛾從屋裡走了出來,瞪了她一眼,然後滿臉堆笑地迎上來道:「太太早就等著九小姐呢,九小姐快請q」

文怡見她出人意料地慇勤,心中更加疑惑,只得走進屋去,與段氏見禮。

段氏臉上餘怒未消,但對文怡的態度倒很親切,又是叫人倒茶,又是叫人上點心,文怡答說才吃了飯不餓,她又叫人上湃涼了的果子,然後就是握著文怡的手,問些家常,或是祖母身子安康,要如何保養,等等等等。

文怡聽得莫名其妙,又拿不準她的用意,更因本就心虛,只能小心應付。不料段氏閒話了半天後,便話風一轉:「你母親那邊的親戚,平日也少來往,但前兒我好像聽誰提起,說你舅舅家的表兄中了今年平陽府府試和院試的案首,那可是大喜事呀!怎的不曾聽你說起?」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2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0:51 AM 編輯

第六十五章 攔路老虎

    文怡怔了怔,有些遲疑地道:「也不是什麼大事……終究是親戚家的喜事,祖母與我已經送過禮、賀過嘉了。」論理,以聶家的家世,就算聶珩中了兩案案首,也未必能入長房的眼,二伯母怎的忽然問起這件事來?更何況,聶珩當日是來過顧莊的,那天正好是紫櫻出嫁,花轎從宣和堂出去,整個六房都熱鬧得緊,二伯母怎會不曾聽說?拖到現在才問,總讓人有些疑惑。

     段氏笑瞇瞇地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那是你親娘舅家,你親表哥高中了,只是送一份賀禮,道一句恭喜,不是太簡單了麼?哪裡能顯出你們兩家的親近來?」說罷收起笑容歎了口氣,「說來也是我疏忽了,那些天忙著你三姑省親的事,便是聽人說起,也沒顧得上去賀你表哥。以顧聶兩家的情份,著實是太怠慢了。正好,我如今總算能空出手來了,補送一份賀禮,想來還不算太失禮。只是不知道你表哥的年歲、喜好?」

     文怡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幾分:「表哥虛長我五歲,明年及冠。至於喜好……他倒是個好詩文的,又愛棋道,於家計營生上也有些見地……」她笑了笑,「其實大表哥喜歡的東西有很多,只是從前身體不好,許多事都做不來,如今身體好了,偏又要顧著讀書科舉,因此並沒什麼閒功夫去擺弄那些東西。二伯母不必費心了,我先前已經送了大禮過去,大表哥還要為今年的秋闈用功呢,他是不會在意這些俗禮的。」

     可惜段氏很在意:「這怎麼行呢?畢竟是禮數……照你這麼說,你這位表哥倒是個才華橫溢又愛好風雅的人,聽人說還是位俊秀公子?那倒真真難得了!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經婚配了?」

     文怡微微低了頭,斯斯文文地端坐著,臉上帶了幾分羞澀,答道:「大表哥已經定親了,是舅母的內侄女兒,姓秦,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家學淵源,賢良淑德,又與大表哥青梅竹馬,才貌也很相配。春天時我去舅舅家,聽說兩家正商議婚期呢。我連賀禮都備好了。」

     段氏怔了怔,勉強笑道:「原來已經定下了?別人跟我說起你表哥時,還道他尚未婚配,也沒定親,說是平陽城裡有閨女的人家都在打聽他的事呢!沒想到……」

     文怡不好意思地掩口笑道:「定是早就定了的,只是大表哥還要考功名,舅舅舅母怕他分心,因此沒有大肆宣揚罷了。平陽城裡的人家怕是要失望了,不瞞二伯母說,大表哥進府城趕考,同行的就是他丈人呢,外甥作婿,又事關功名前程,秦家老爺怕是看得極緊。」

     段氏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但她終究是心有城府的人,很好就恢復了正常,言笑晏晏地道:「如此倒又添了一件大喜事了!等婚期定了,你好歹要告訴二伯母一聲,我好備下大禮相賀。」

     文怡垂首為禮,一臉柔順的模樣:「侄女兒替舅舅、舅母與大表哥先謝過二伯母了。說不得屆時還要請您去喝杯水酒。」

     段氏笑著點點頭,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這時,玉蛾從外頭進來,向段氏耳語幾句,段氏臉色一沉,便轉頭對文怡道:「你略坐一坐,我去去就來。」

     文怡忙說想先回去,明日再來的話,段氏卻笑著按住她,「就一會兒,二伯母很快就會回來的。」竟是不容她反對,逕自帶著玉蛾出去了。

     文怡有些鬱悶,但段氏都發了話,她又不好自己走掉,只好繼續呆坐著,猜想是不是可柔又做了什麼事,才會讓段氏急急離開。站在她身後的冬葵臉色有些古怪,湊到她耳邊小聲問「小姐,二太太是不是……打算將段小姐許配給表少爺?」文怡瞥了她一眼,冬葵立刻閉了嘴,低下頭不說話。

     屋裡只剩下她們主僕二人,門外本是由玉蜓帶著幾個二等丫頭守著,但因為段氏帶上了她們,因此外頭無人,一片靜悄悄的。文怡有些不自在地直了直腰板,眼睛忍不住往窗外瞧,心裡猜度著如今是什麼時辰了。

    忽然,門簾一掀,可柔走了進來,身上仍舊穿著那套粉紅衣裙,臉上卻是一片蒼白。

     文怡有些意外,不過知道段氏離開不是因為可柔犯了事,也暗暗鬆了口氣,微笑問:「段妹妹來了?」

     可柔卻眼直直地走過來,愣愣地道:「聽說你有個表哥?丫頭們都說……姑姑要把我嫁給他,可我告訴你,這門親事,我是不會答應的!」

     文怡吃了一驚,忙給冬葵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出了門守著。文怡站起身,見可柔臉色發青,身上還在微微發抖,有些不忍,忙將她拉到椅邊坐下,柔聲道:「你別聽人胡說,沒有的事。」

     可柔慘笑道:「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姑姑嫌我丟了她的臉,恨不得立時把我嫁出去呢!她自打聽說你表哥得了案首,就一直在盤算這件事,不過是因柳家人還在,才暫且擱下罷了……」她收了笑, 直直地望文怡:「我告訴你,我早已拿定了主意,絕不會更改!」

     文怡見她說話行事與前世的印象大為不同,以下正疑惑,聞言頓了頓,忍不住問她:「真的就看上那個人了?你難道不知以他的家世,是不會輕易迎娶尋常人家女兒的麼?更何況……他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想法……」

     可柔冷笑:「那又如何?!」文怡一怔,旋即又見她紅了眼圈,珠淚點點往下滴:「我也是大家之女……家裡在康城也是有頭有臉的……我祖父還曾經是康王府的座上客呢!論容貌、論性情,我哪裡比那些官宦千金差了?!憑什麼她們可以嫁入大戶人家,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我卻只能將就小門小戶、凡夫俗子?!說什麼柳家不是我能肖想的,難道就只有我一個人肖想麼?!怎不見姑姑說別人?!」

     文怡本想安慰她幾句,但一聽到她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二伯母段氏想為她說親,候選人裡就有聶珩,她的話是不是暗示著聶珩也是「小門小戶、凡夫俗子」?!

     文怡輕咳一聲,淡淡地道:「二伯母向來是個和氣人,處事也公道,她將你從康城接來,自然是看重你的,有她做主,將來自有你的好日子,你也別胡思亂想了。她是長輩,見識比你多,做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柔咬咬唇,臉色有些不以為然,卻沒說什麼,只是低頭小聲抽泣。文怡覺得有些沒意思,想要再勸,便聽得門外冬葵道:「小姐,段小姐,段小姐的丫頭來了。」

     文怡還未說什麼,可柔便立時跳了起來,衝出門外,拽著自己的丫頭問:「如何?可有消息了?」

     那丫頭戒備地看了冬葵一眼,湊到可柔耳邊低語,後者臉上露出喜色:「好栗兒!事情若成,我必不虧待你!」說罷低頭看了看袖子和衣襟,整了整,又摸摸頭髮,抿了抿嘴,道:「咱們先回房梳洗梳洗!」便要走人。

     文怡卻有些不好的預感,忙上前叫住她:「段妹妹,你要去哪裡?!」

     可柔停下腳步,回頭看她,目光游移,似乎在想借口。

     栗兒湊近她耳邊道:「小姐,柳少爺在書房已經醉了一會兒了,他的小廝說不定馬上就要找過去呢!」可柔神色一凜,丟下一句,「我有急事,少陪了。」便要走人。

     文怡卻隱約聽到了那丫頭栗兒說的幾個字,心下大驚,忙高喝:「不許走!」心下仔細一想,更添了怒意,往前趕了兩步,「二伯母才吩咐的話,你都忘了麼?!你難道真不要命了?!」又斥那栗兒:「敢做這樣的事,回頭我就稟報二伯母,讓她處置了你!」

     栗兒打了個冷戰,目帶祈求地望向可柔。可柔咬牙道:「九姐姐,這不關你的事!你別管!」

     文怡冷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大力往屋裡拖。可柔本就瘦弱,掙不過她,踉踉蹌蹌快哭出來了,「你要做什麼?!」栗兒急忙跟進去,卻被冬葵攔住。

    文怡甩開她的手,嚴厲地盯住她道:「你竟是要把自己毀了才心甘麼?柳表哥醉了,你去做什麼?!萬一有個差遲,你還見不見人了?!今天我絕不會放你去的,你就死了心吧!」

     可柔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罵道:「我又能怎麼辦?!再不想法子,姑姑就要硬把我嫁給別人了!」

     文怡又氣又憐:「你才多大?她又不是明天就逼你上花轎!親姑侄間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她總是會為你著想一二的!你再不願意,也不能用這種法子!你不知道柳家是什麼人家麼?若是三姑姑不認,你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了?!那時候,你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二伯母?!」

     可柔卻哭道:「姑姑怎會為我著想?!她整天只知道教訓我,明明知道文娟欺負我,卻總是一再縱容,頂多是數落文娟幾句,幾時為我出過頭?!她不過是為了自己的賢名罷了!我若信了她,被她賣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文怡見她冥頑不靈,不由得有些頭疼,心想記憶中的可柔明明是十分溫柔和順的性子,被人當面罵了也不敢還口的,怎麼變得如此倔強?!難道她前世對這位好友認識不夠?

     可柔見她不說話,一邊擦去眼淚,兩眼直盯著她,哽咽問道:「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覺得我不知廉恥?!可我告訴你,我跟你一樣,都沒了爹娘,你還有祖母可以依靠,家裡又有錢,我卻只能靠自己!坐著等別人來救自己,為自己安排一切……這種事我才不會做!相信別人,是最笨的辦法!我這樣的孤女,在世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了!」說罷又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在文怡面前露了真相,倒不如豁出去了,便一昂頭:「你若想去告狀,跟我姑姑說你聽到的事,就儘管去!我是一定要去書房的,大不了拉下臉,硬賴上柳家!就算他們不肯讓我嫁柳表哥做正妻,二房我也無所謂!反正我有了那樣一個爹,名聲早就壞了,我就不信,柳家自己不要名聲了!」說罷就要轉身走人。

     文怡卻一把拉住她,兩眼直盯著她看,無論她如何掙扎,都不放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道:「你我一樣是孤女,你心裡的難處,難道我不明白?可你這法子不好,真不好!你年紀小,不知道這世上人心險惡,你只道人家為了名聲,就只能忍氣容下你了?你可知道,三姑母那樣身份的人,有的是法子叫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死掉,卻連半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可柔一顫,卻不服氣:「你休要嚇唬我!你一個金嬌玉貴的大家閨秀,能知道什麼人心險惡?!我見過的事比你多了去了!」

     文怡並不在意她的諷刺,只是淡淡地道:「我們想要為自己謀劃,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我只是可惜,你法子用錯了。方纔你說得不錯,你原也是大家出身,雖然暫時敗落了,也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孩兒能比的,但你若以為,大戶人家擇媳,只看家世容貌性情就足夠了,是大錯特錯。真正的世家大戶,擇媳時家世還在其次,首要便是品行,只要品行好,又有賢名,便是家世略次一等,也不要緊。你這一去書房,首先就失了品行,無論柳家怎麼對你,都佔了上風,而你……光是人言可畏,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以為這是一條青雲路,卻不知道走上去以後,會死得更快呢 !」

     可柔猶疑地望著她,強自道:「誰說我這一去就失了品行?!你怎知道不是柳表哥失了品行?!」

     文怡搖搖頭,指了指她身上的華服:「無論是誰,只要一看這衣裳,首先就不信你是個好女兒了。」

     可柔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滿臉不解:「衣裳怎麼了?這是文娟的衣裳,哪裡不對?」

     文怡歎道:「你父母去世才幾年?白天裡二伯母讓你回來換衣裳時,跟你說的不是月白色,便是象牙白,都是守孝的服色,你卻穿了這一身去……別人一時顧不上你,才沒說什麼,等你去了外書房,你要如何辯解,身為守孝之女,卻身穿艷麗服色,在天黑以後跑到外書房去與男子共處一室?!」

     可柔呆住了,遲遲沒說出一句話來。文怡聽得外頭人聲漸近,便道:「你好好回房想想吧,萬不可再胡來了。我知道你不與我親近,但我總不會無緣無故害你!」說罷輕輕一推,將她推向門邊,正好與進門的段氏迎面撞上。後者皺著眉瞪她,文怡笑道,「段妹妹似乎是想跟二伯母認錯來了,侄女兒便勸了她幾句。」

     段氏臉色好看了些,淡淡地道:「她乖乖在屋裡待著就好,認錯倒是不必了。」說罷命人將可柔送回房去。可柔臨行前回頭看了文怡一眼,眼神有些複雜。文怡只是淡淡笑著,什麼話也沒說。

     段氏與文怡重新落座,又說了兩件小事,才道:「那日你們一幫小輩過江那邊去玩,聽說你帶了兩罈子好酒去,你五姐姐和十妹妹回來還讚個不停呢,你七哥哥也說,在你六哥哥那裡喝的好酒,引得我都起了好奇之心。他們三人都誇個不停的酒,到底是什麼滋味?」

     文怡笑道:「兩罈酒裡,一壇是桃花酒,是聶家送來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釀成,不過愛那酒色嫩紅,如桃花般艷麗,只是我不愛喝酒,就便宜了五姐姐和十妹妹。至於那壇果酒,原是西山莊上一戶人家的家傳方子,不過是幾樣時鮮果子釀成的罷了,說是酒,其實更像是果子露。但因那家人有些來歷,不是尋常農戶,懂得些養生的法門,添了幾樣藥材進酒裡,吃了可以強身健體。我原是見祖母愛吃,又對她老人家的身體有益,才每隔半年就向那家人買上一二十壇。可惜今春無雨,這酒一起沒釀成,家裡只剩下去年秋天釀的幾罈子,若二伯母喜歡,我明兒就送兩壇過來。」

     段氏不過是順口一說,倒真沒打什麼主意,便也笑著應了,兩人閒話兩句,文怡便以天色已晚為由,先行告退了。

     走出了門,她心裡不由得起疑,二伯母讓她留下來,真的是為了這麼一件小事麼?分明只要派個婆子去宣和堂說一聲就行了,又何必如此養生地留她?!

     還是說,二伯母原本打算說的不是這件事,不過是臨時改了主意,才轉而向她討酒?

     文怡滿懷疑惑地往外走,誰知還沒走到二門,又遇上了攔路虎。這回攔下她的,卻是文慧。

     文怡心中厭惡,面上雖不露,口氣卻說不上十分好,「六姐姐有什麼事?」

     文慧似乎剛剛哭過,眼圈還有些發紅,她臉色不善地走上前來,盯著冬葵,喝道:「讓開!」冬葵遲疑一下,看了文怡一眼,見她點頭方退開幾步。

     文怡瞥向文慧:「六姐姐又怎麼了?!居然跑來找我撒氣?!」

     文慧冷笑一聲:「別裝沒事人兒!我問你,白天時,是不是你……故意讓如意來壞我事的?!」




第六十六章 家族名聲

文怡大訝,接著笑了笑,語帶譏諷地道:「六姐姐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不知我壞了姐姐的什麼好事?!」   

     文慧臉上漲紅,咬咬牙,才擠出一句:「小小年紀,就一肚子壞水!我本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倒叫你害得背上罵名!」

     文怡挑挑眉:「還請六姐姐明示,什麼罵名?姐姐既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妹妹又怎能讓你背上罵名?」

     文慧氣得直跺腳,卻又不得不顧忌到旁人而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什麼?!我叫人引世子來見,可不是為了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不過是要他別答應姑姑的提親罷了!今兒白天姑姑那個做派,任誰都瞧得出她打了什麼主意,五姐姐對你我一向和氣,難道你就忍心見她被嫁作人妾?!」

     文怡怔了怔,心下一想,又冷笑道:「六姐姐對五姐姐可真關心呀,可你既然是一片好意,為何要用這種法子?!你什麼時候跟世子說這種話不行?偏偏要在家中大擺宴席時,鬼鬼祟祟地引人來見?!再不濟,讓柳家表哥傳話也行!更何況,婚姻大事,又不是三姑母動動嘴皮子就能成事的,你不去勸姑母同,反倒私自找上世子,豈不是本末倒置?!」

     「你——」文慧氣得臉都黑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今兒席上,姑姑一直纏著祖母和二嬸說這件事,還說可以出面保媒,祖母已經有幾分意動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就點了頭?!二嬸是做後母的,也不頂事,還借口去看五姐姐就離了席!分明是要避開的意思!我怕再耽擱下去,等宴席散了,五姐姐的婚事就成了定局!你道我不願意請柳表哥傳話麼?!可他是姑姑的兒子,一向最聽姑姑的話,他能為我逆了姑姑的意?!再說了,他畢竟不是姓顧的,我讓他去傳這話, 將來五姐姐見了她,豈不尷尬?!萬一事後有風聲傳了出去,她就更沒臉了!」她想來想去,只覺得眼前這位堂妹可恨之極,「都是你!本來只要幾句話就能辦成的,既不會驚動長輩,也保全了五姐姐的臉面,大家歡喜!若不是你叫如意來攔,祖母、姑姑和二嬸她們就不會知道了,我也不會被她們教訓一頓,更不會被她們下令不許出二門!如今事沒辦成,五姐姐隨時都可能會被許人做妾,都是你的錯!」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忍不住冷笑道:「原來如此,顧六小姐好大的臉面,好大的本事!只要你跟世子說幾句話,姐妹們的婚姻大事就解決了?!三姑母還要費盡唇舌去說服大伯祖母呢,你倒好,只要跟世子打聲招呼就行了?敢情你在世子跟前比三姑母還要有臉呢?!你說柳表哥不會為你去違逆三姑母的意思,那你又怎麼知道,世子會為你而違逆他的舅母?!」

     文慧一窒,臉紅得快燒起來了,跺腳道:「我自有法子,你管我呢?!」
  
   「我也沒空管你!」文怡沉下臉,「只是看不慣你的行徑罷了!讓柳表哥傳話會丟五姐姐的臉,難道讓世子主動拒婚,五姐姐就有臉了?!你不想辦法去勸大伯祖母,或是二伯父二伯母,反倒私下與男子相會說話……六姐姐犧牲自己的名聲臉面去為五姐姐出頭,果然是好姐妹!妹妹比不得你,慚愧了!」她沒心情繼續跟這人歪纏,一甩袖子便要走人。

     文慧往旁邊踏出一步攔住她,氣得手上直發抖:「你給我站住!你給我把話說明白了!」

     文怡冷哼:「難道我的話還不夠明白?!六姐姐,我不管你私下見世子,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五姐姐,但你約在哪裡見不行?偏偏要在內宅?!內宅住的都是什麼人?上到大伯祖母,下到姐妹們,還有無數的丫頭媳婦子呢!這內宅裡,除了自家人和近親之外,就沒進過男子!你倒是放心,不怕那位世子爺一個人進來後四處亂走,撞進哪個院子裡去,又衝撞了誰!只是你為了五姐姐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你家裡這些太太奶奶小姐姑娘們還要臉面呢!」

     文慧臉上漲紅,咬咬牙,才擠出一句:「小小年紀,就一肚子壞水!我本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倒叫你害得背上罵名!」

     文怡挑挑眉:「還請六姐姐明示,什麼罵名?姐姐既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妹妹又怎能讓你背上罵名?」

     文慧氣得直跺腳,卻又不得不顧忌到旁人而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什麼?!我叫人引世子來見,可不是為了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不過是要他別答應姑姑的提親罷了!今兒白天姑姑那個做派,任誰都瞧得出她打了什麼主意,五姐姐對你我一向和氣,難道你就忍心見她被嫁作人妾?!」

     文怡怔了怔,心下一想,又冷笑道:「六姐姐對五姐姐可真關心呀,可你既然是一片好意,為何要用這種法子?!你什麼時候跟世子說這種話不行?偏偏要在家中大擺宴席時,鬼鬼祟祟地引人來見?!再不濟,讓柳家表哥傳話也行!更何況,婚姻大事,又不是三姑母動動嘴皮子就能成事的,你不去勸姑母同,反倒私自找上世子,豈不是本末倒置?!」

     「你——」文慧氣得臉都黑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今兒席上,姑姑一直纏著祖母和二嬸說這件事,還說可以出面保媒,祖母已經有幾分意動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就點了頭?!二嬸是做後母的,也不頂事,還借口去看五姐姐就離了席!分明是要避開的意思!我怕再耽擱下去,等宴席散了,五姐姐的婚事就成了定局!你道我不願意請柳表哥傳話麼?!可他是姑姑的兒子,一向最聽姑姑的話,他能為我逆了姑姑的意?!再說了,他畢竟不是姓顧的,我讓他去傳這話, 將來五姐姐見了她,豈不尷尬?!萬一事後有風聲傳了出去,她就更沒臉了!」她想來想去,只覺得眼前這位堂妹可恨之極,「都是你!本來只要幾句話就能辦成的,既不會驚動長輩,也保全了五姐姐的臉面,大家歡喜!若不是你叫如意來攔,祖母、姑姑和二嬸她們就不會知道了,我也不會被她們教訓一頓,更不會被她們下令不許出二門!如今事沒辦成,五姐姐隨時都可能會被許人做妾,都是你的錯!」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忍不住冷笑道:「原來如此,顧六小姐好大的臉面,好大的本事!只要你跟世子說幾句話,姐妹們的婚姻大事就解決了?!三姑母還要費盡唇舌去說服大伯祖母呢,你倒好,只要跟世子打聲招呼就行了?敢情你在世子跟前比三姑母還要有臉呢?!你說柳表哥不會為你去違逆三姑母的意思,那你又怎麼知道,世子會為你而違逆他的舅母?!」

     文慧一窒,臉紅得快燒起來了,跺腳道:「我自有法子,你管我呢?!」

     「我也沒空管你!」文怡沉下臉,「只是看不慣你的行徑罷了!讓柳表哥傳話會丟五姐姐的臉,難道讓世子主動拒婚,五姐姐就有臉了?!你不想辦法去勸大伯祖母,或是二伯父二伯母,反倒私下與男子相會說話……六姐姐犧牲自己的名聲臉面去為五姐姐出頭,果然是好姐妹!妹妹比不得你,慚愧了!」她沒心情繼續跟這人歪纏,一甩袖子便要走人。

     文慧往旁邊踏出一步攔住她,氣得手上直發抖:「你給我站住!你給我把話說明白了!」

     文怡冷哼:「難道我的話還不夠明白?!六姐姐,我不管你私下見世子,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五姐姐,但你約在哪裡見不行?偏偏要在內宅?!內宅住的都是什麼人?上到大伯祖母,下到姐妹們,還有無數的丫頭媳婦子呢!這內宅裡,除了自家人和近親之外,就沒進過男子!你倒是放心,不怕那位世子爺一個人進來後四處亂走,撞進哪個院子裡去,又衝撞了誰!只是你為了五姐姐可以不顧自己的名聲,你家裡這些太太奶奶小姐姑娘們還要臉面呢!」

     文慧呸一句:「我就知道你只會說這些話!成天張口閉口,不是規矩就是禮數!不是臉面就是名聲!不許我去這裡,不許我去那裡;不許我說這個話,不許我說那個話;前幾天還叫我多跟表哥親近,今天就跟我說別跟表哥親近;昨兒還誇我會說話懂討人歡心,一轉臉又叫我別說話別在人前笑得太歡!把我當成是什麼了?!我難道是木頭人不成?!原來只有長輩們管著我,我便是再不高興,也只能依了,如今連你都敢教訓我了?!你算什麼東西?!」

     文怡挑挑眉:「我不算東西,自有人來管你!我只是不明白,姐姐這聰慧的名聲是怎麼掙來的?!怎的行事一再叫人失望!」

     文慧冷笑:「你愛失望就失望去!我為什麼要為了不讓別人失望,就委屈我自己?!我告訴你,什麼規矩臉面,那都是狗屁!若我找的不是世子,而是個姑娘,私下約她到內宅裡,誰會說我的不是?!又或者,我若是個男子,要請世子私下說話,又有誰說我不能在內宅見他?!柳東寧天天出入二門,長輩們還歡喜得緊,我往二門外跑一回,就有人說我不守規矩!不過是因為他是男子,我是女子罷了!我又不是作奸犯科,也不是要圖謀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卻生生擔了這麼個罪名,就是為了所謂的家庭名聲?!呸!家族名聲是該男人們去掙的,跟我什麼相干?!我愛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事,看誰能攔我?!」

     文怡忽然覺得十分無趣,她與文慧根本就是兩路人,說得再多也是白費力氣罷了,便道:「六姐姐有志氣,妹妹不如你,也就不耽誤你的事了,你儘管去做吧!只是妹妹有一件事要提醒姐姐,沒了家族,沒了名聲,你又算什麼東西?!」

     文慧愣了愣,文怡腳下輕轉,繞過她往二門外去了,冬葵低頭迅速跟上。

     直到上了馬車,出了宣樂堂的大門,文怡仍然覺得心氣難平。她才不相信文慧真的是為了文嫻才去私會東平王世子呢!就算文慧本意是為了勸阻這樁親事,真正用意是什麼,還是兩說!但文慧的話實在叫人氣不過!誰又是木頭人?!誰不是禮教規範約束著長大的?!這全族的姐妹,都要守的規矩,憑什麼她就能不守?!

想到這裡,丈怡不由得眼圈一紅。
   
男女有別。世俗對女子總是要苛刻些的,如自己何嘗沒有過不平?但還不是仍舊要在規矩約束下。盡可能想盡辦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謂家庭名聲。哪有這麼簡單?百年顧家。這望族名聲背後所包含的血淚又哪裡是外人能知道的?!遠的不說。只看清蓬庵裡的女尼就夠了!她們進庵時。何嘗不是綺年玉貌?難道個個都是自願進去的不成?!族中只是偶爾與她們閒談說笑的女眷又怎知道她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她前世為了避婚而出家,為什麼寧可離開顧莊風餐靠宿也不願意留在家庵中受族人供養?!如今的顧家兒女真真是墮落了!多少先人犧牲自己才掙下的家族好名聲,如今都被糟蹋成什么樣子了?!

  家族名聲是男人去掙的與女人無關……過話說得輕巧。但只要生在顧家,受了顧家的供幕,就別以為真能掙脫出去!沒了家族親人庇護的女子,想要在世上存活。只怕那金嬌玉貴的六堂姐。根本想像不到是什麼滋味吧?!她要是捨不下寶貴,就別說大話!

文怡猶自忿忿地想著,卻不妨馬車拐過一個十字路口。卻恕突然剎住。她身體不由自主地往旁邊一歪,忙扶車璧穩住了。   冬葵高聲問:「郭大哥,怎麼了?!」            
                 
外頭傳來郭慶喜有些猶疑的聲音:「好像……有個黑影從路中央竄過去了?!」何家的道:「小的也看見了,似乎是個人。竄得真快!不知道是不是外頭來的花子?小姐。咱們還是快回去吧。如今天黑了。路上人少。就怕不太平!」         

顧莊人口雖多,但因大多欺人都是要靠著顧家吃飯的。因此莊上一向還算平靜。                  

文怡本沒想太多。但聽剄何家的這麼說。心下也有幾分發毛,想到隨行的人這麼少,真要遇上什麼事可就麻煩了,便命郭慶喜:   「快回去吧,在長房耽擱了這麼久。祖母該擔心了。 」

郭慶喜應聲甩了一鞭,重新駕起馬車往前走了。

路上重新恢復了平靜,過了一會兒。路旁的房屋後冒出兩個黑影。一前一後地往馬車消失的方向瞧。前頭那年紀小些的男子吐了一口唾沫。擦了把臉:「嚇死老子了!差點兒設撞上!」說罷又回頭湊近了另一名年紀大些的男子。壓低聲音道:「劉老大,這地方果然像你說的那樣,沒外牆擋著,而且家家戶戶都是富貴人兒!」

     那劉老大冷笑一聲,得意地道:「我的話還能有假?!這地方我是最熟。哪家最有錢。我也清楚得很。只要大王帶人過來。不管是金銀財寶還是美人。要多少有多少!」

     方纔那後生先是一樂,但隨即又冷靜下來。

  「可是今日咱們來時。你說的那家最有錢的富戶。居然有官兵守著!咱們雖設法靠前去看個究竟,但光是遠遠數了數,至少也有二三十人!咱們能敵得過麼?!再說了,大王要的是能守得住的地方。這莊子雖說好打。但打完了。也不好守呀?!咱們還是回去跟大王說。打平陰具城去吧?那裡也有許多有錢人。而且還有城牆,   只要打下來了。要守住也容易!」

     那劉老大呸了他一口: 「我說你個傻的,你還不肯認?!平陰縣城原本好打,可如今那縣老爺也不知道發的什麼瘋。成天叫了衙役滿城巡邏,一見到生面孔就要盤問個半天。連週遭的村鎮都者官兵駐守!上回老陳他們想進城去打聽消息。在城門處差點兒就露餡了!大王想要在城外的幾十村子起事,又幾乎被村民困住扭送官府!這樣兒還怎麼打?!倒不如先來這顧莊試試水。至少能撈一筆,往後才好謀大事!   」

     那後生縮縮脖子,卻有些不服:「只是一個村子不成罷了。大王已經去其他村子打聽了,就算那縣老爺和幾個有錢大老爺天天在城門口擺施粥的攤予,也架不住人多!守城門的才幾個人?咱們兄弟們拼了命去沖一衝。未必衝不進去,就算真衝不過去。躲四山上也容易。

   雖說以前山匪的寨子被燒了。但山上也不是沒有人家!官兵一來。咱就往山裡一躲。   百里太平山,有你這麼個地頭蟲蟲在,誰能找著咱們?!比打這顧莊強多了,除了捨銀財寶和女人。什么都沒有。萬一被官兵圍住了。連逃都沒處逃!我還聽說住這裡的那個顧家。他們大老爺是在京城做大官的。萬一葉他知道我們抄了他老家。他一發火,叫皇帝老兒發大軍來打我們。我們還有命在麼……」

劉老大一字打上去,幾乎沒把他打懵: 「你既然入了伙。還怕什麼官兵?!。要是怕死。就別裝漢子!皇帝老兒愛打就打。咱們還怕了他不成?!」

他回過頭,盯著遠處顧家長房大門前掛的紅燈籠,冷冷笑了一聲:咱敢造反,就不怕丟了性命!難道咱們就是一輩子的窮命不成?!就算是死。我也要嘗一嘗有錢人是什麼滋味!把那些貴人扯下馬來。叫他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咱們這輩子才才不算白活!」尤其是那個公子哥兒。他非把那小少爺踩到泥裡餵狗屎不可!還有那個千金小姐。到了他手裡,看她還怎麼傲!這些富貴人家最看重那所謂的臉面和名聲了。只要人在他於裡過一夜。就算不死。他們家人也會要他們去死的!那時候才好玩呢!

那後生晃晃頭,見劉老大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有些不解地問:「劉老大,你……」

劉老大一手指了指遠處的宣樂堂。另一手揪著他衣裳後領拎到跟前,湊近了獰笑道:「你白天時沒聽人說麼?有個什麼王爺的世子到了那家做客,說是皇帝老爺的親侄予!那可是貴人!只要咱們拿住了他。隨便咱們要哪個城池,還有人敢不開門麼?!要是有人敢不從就砍了那個世子的腦袋!到時候就算是皇帝老兒來了,咱也不怕!回去就這麼跟你家大王說,聽明白了麼?笨蛋!」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35 PM

第六十七章 兩方角力


 四月的最後一天,太陽越發猛烈了,照得人口乾舌躁,連粗使的僕役都寧可在廊下或屋中多逗留些時候,更別說其他嬌生慣養的人。宣樂堂內外,無論是主人還是客人所住的房子,冰盆從早擱到晚,小丫頭手中的扇子也沒停過,但還是驅不盡暑氣,叫人忍不住擔心,還未進五月,天已經熱成這樣了,到了盛夏六月又該怎麼過?

  朱景誠無精打采地歪在圈椅上,拿著本雜記逸聞漫不經心地翻著,又嫌身後的小丫頭打扇子打得太慢,風太小了,索性把人打發了,自個兒拿著把大折扇扇個不停。

  柳東寧拿著一把山水碧玉壺進來,腳下頓了頓,方才微笑著走上前道:「古詩有雲,『為人心靜身即涼』,表哥這般浮躁,只會覺得越來越熱罷了。」說罷遞上玉壺,「這是母親叫人送過來的,拿冰塊湃涼了的酸梅湯,還添了甘草,你喝幾口,興許會涼快些。」

  朱景誠立即奪過玉壺,隨手拿過桌面茶盤裡的杯子倒了大半杯就一口氣喝下去,然後長長舒了口氣,才道:「別說風涼話,我在東平和京城都沒見過這麼熱的天氣,就像火燒似的,哪裡還能靜得下心來?!」

  柳東寧笑了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一邊拿杯子給自己倒酸梅湯,一邊彷彿不經意地道:「平陽在南方,夏天確實比京城和東平都要熱些,你覺得不習慣也是人之常情。橫豎你也待不了幾天,暫且忍一忍吧,若實在忍不了,我就讓我舅舅給你弄艘好的大船,沿著太平江走水路南下,比騎馬要涼快多了。」

  「當真?!」朱景誠脫口而出,接著又頓了頓,笑道,「算了,父王也沒定下時限,晚個十天半月也不打緊,我何苦在這大熱天裡趕路,自找苦吃?等下了雨,天氣涼快些再上路也不遲。你若是有興致去瞧瞧康城的風光,不如隨我一同去?」

  柳東寧放下茶壺,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再說吧,母辛在這裡呢,我怎好丟下她自個兒去遊山玩水?」

  「那就連舅母一起去好了。」朱景誠笑道,「舅母一年到頭,京城住半年,恆安住半年,想必也很少到外頭去吧?難得有閒暇,見識見識大港的風光也好。我還打算等康城的事情辦妥了,就順流而下,到歸海去見見世面呢!常聽人說,那裡有許多海外來的客商,各種珍奇異寶應有盡有,我早想去瞧瞧了。先前皇后千秋節時,我們王府進上的壽禮不大合皇后娘娘的意,九月的萬壽節和十一月的太后壽辰,可不能再出差錯了。我去歸海逛一逛,指不定能淘換到好東西呢!」

  柳東寧笑笑,靜靜地低頭喝酸梅湯,過了一會兒才道,「這都要看母親的意思,只是有一件:你去康城是要辦正事的,不過是順路才到我外祖家來玩兩天,為著天熱,遲了上路,倒沒什麼要緊,姑姑一向疼你,自會在王爺面前說項,可你去康城辦事卻帶上我們母子……就怕王爺會怪你呢。這又何苦來?」

  「這怕什麼?!」朱景誠笑道,「我來之前巳經跟父王提過了,母妃也讓我多跟舅母和表弟親近呢,他們不會怪我的。就這麼辦吧,咱們一同坐船南下,路上也不會無聊了!」

  柳東行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一緊,才笑道,「主意是好主意,但總要先問過母親的意思才行。不如這樣好了,若母親也想去外頭瞧瞧,就叫舅舅另備一艘船,比你遲幾天出發,待我們到了康城,你也辦好事了,咱們再一塊兒玩個痛快,豈不兩全齊美?」

  朱景誠笑著一擊掌:「那就這麼說定了!只等天氣略涼快些,我就先行一步,你可千萬得跟上來呀?!」才說完,又「呀」了一聲:「萬一你們找不到我們下榻的地方可怎麼辦?索牲我留兩個人給舅母和你使喚,他們知道我在康城的住處,也省得你們多費功夫。」

  柳東寧手上頓了頓,臉上笑容不變:「表哥想得周到,弟弟先謝過你了。

  只是……我大哥怎麼辦呢?難道要帶著他一起去?不是我不為自家堂兄說話,實在是……他那個性子,想必你也嫌煩吧?可又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朱景誠眉梢一挑,笑得意味深長:「一起來又有什麼要緊?他雖然不大機靈,但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咱橫豎不是跟他一塊兒談天說地的,就讓他跟老羅他們一處混吧,我瞧前日宴上吃酒,他們還挺合得來嘛。」

  柳東寧緊緊抿著唇,知道實在是推托不下去了,母親那裡,不用說定是千肯萬肯的,自己再勸也只是挨訓罷了,可若是與朱景誠同行,又怕父親在京裡難做……只能先順著他的意思,將人送走了,再想法子了。

  朱景誠笑瞇瞇地又倒了一杯酸梅湯喝下,只覺得渾身涼快多了,心頭舒暢無比,也有興致想些樂子了,便問:「說來那天在席上時,我見你哥哥佩了一隻香囊,味道挺清淡的,倒有些意思。母妃成天嫌內造的香太濃了,聞著膩,叫我幫她留意外頭有什麼好香呢。不知道你哥哥那香是哪裡來的?」

  柳東寧此時哪有心情說什麼香?只能含混地道,「左不過是那幾樣香草罷了,家裡也有幾個常用的方子,哥哥也是用它的。姑姑想必最熟悉不過了,只怕還覺得膩呢。你不是要去康城和歸海麼?那兩個地方雲集天下貨物,你還怕到時候找不到新奇的香?」

  這時候柳家的小廝住兒在門外稟道:「大少爺,六表小姐叫了人送東西過來,說是給您的。」

  柳東寧立時站起身,接著醒悟到朱景誠也在場,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沒瞧見我正陪世子爺說話麼?東西送到我房裡就行了,去吧。」

  朱景誠挑挑眉:「既是佳人有事,你儘管去就是了,我難道還會攔你不成?!」他何嘗不知道柳東寧的心結?可這又不是他的錯,難道還要他賠笑臉麼?!忽然間,他覺得這顧家太沒趣了,對那香囊的主人也失了興致。這顧家的女兒,說不上有多重要,卻是麻煩得緊。表弟心上那位六小姐愛跟自己耍心眼不說,連舅母一心要推給自己的那位五小姐也十分可笑,一見自己就擺出敬而遠之的模樣來,真當他稀罕呀?!那位十小姐,他什麼都沒做,她就整天瞪著他,就算長得再漂亮,也只會倒人胃口!

  柳東寧見朱景誠板著臉不說話,心中隱隱發苦,只能默默離了房間,去見文慧派來的人。

  來的是文慧院裡的婆子,送來的是一匣子新造的五毒餅,還有一壺茶。那婆子道:「我們小姐怕表少爺白天讀書悶壞了,因此叫小的送茶和點心來給表少爺享用。這茶是我們小姐大清早到花園的水池子邊上,採集荷葉上的露水煮成的,夏天喝最是清爽不過了。」

  柳東寧心裡有些歡喜,忙接過茶和點心,大方地賞了那婆子一個荷包,裡頭有兩個足有一兩重的銀錁子。那婆子歡歡喜喜地謝過回去了。柳東寧便迫不及待地帶著東西回了房間,然後叫貼身大丫頭把自己從家裡帶來的一隻心愛的玉杯取出來,用絲帕擦乾淨了,再將茶水倒進去,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茶香撲鼻,當中夾雜著一道清新荷香,別有一番風味。再打開那匣子點心,見點心精緻,上頭的五毒印子栩栩如生,更添了幾分歡喜。他立即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卻隨即停下了丁動作,嘴邊露出苦澀的笑。

  餅是杏蓉餡的,而他最討厭吃杏仁,六表妹怎的就忘了這一茬呢?

  他心中一動,想起表兄朱景誠之前曾說過,顧家的點心裡,有一道杏仁餡的做得最好,比宮裡的精製小點還要美味些。當時,六表妹就在場,而且依他的習慣,每次從內宅送出來的吃食,他總是會請表兄一道分享的……

  他放下五毒餅,喝了口茶,只覺得那茶香也淡了幾分。

  這兩天,顧家的氣氛有些古怪,可他向任何人打聽,都沒法得到真相,問母親,母親卻叫他別管。可他總覺得,這件事必是與六表妹有關,往日他們天天都要見面,可自從那天宴席過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了,而且進出二門時,赫然發現守門的婆子全都被換了。昨日他還聽桂姨娘的丫頭在私下議論,說六表妹身邊的丫頭幾乎全被攆了出去,只有兩個從京城帶回來又服侍了六七年的大丫頭倖免於難,還是看在她們老子娘是大舅舅身邊得用的人才饒了的。他想再聽得清楚些,那兩丫頭看見他來,便都閉嘴不再說下去了,他又不好逼問庶母的婢女,只能將疑惑埋在心底。

 六表妹到底出了什麼事?連丫頭都幾乎攆乾淨了,不可能是小事,難道說……跟表兄有關係?那一天……將表兄請走的小丫頭,不就是六表妹的人麼?

  他越想越是煩躁,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翻了翻,又看不進去,便轉身出了屋子,在院裡走了兩圈,又聽見堂兄柳東行在門外與人一邊說話一邊經過,便追了上去,問:「哥哥在忙什麼?」

  柳東行一聽到腳步聲,便立時傻笑著轉身道,「羅大人正跟我說呢,早上他到莊上的酒館裡吃飯,聽到人說起,昨兒晚上狗叫了半宿,不知是什麼緣故。我正打算陪他一起出去問人。」

  柳東寧對這件事不感興趣,便對羅克敵拱拱手,就拉過柳東行道:「外頭太陽這麼大,你出去做什麼?不如陪我說說話吧。」

  羅克敵十分有眼色地道:「那我先去了,柳小兄弟你自便啊。」轉身就走了。

  柳東行心下無奈,只好跟著堂弟進了他的屋子,見他只是繞著屋子打轉,又不說話,便問:「二弟,你有什麼話要說?」見桌上有匣餅,心下已經有了猜測:「這是六表妹送來的麼?真真賢惠!二弟好福氣呀!」卻不多說什麼。

  柳東寧苦笑一聲,在桌前坐下:「哥哥別笑話我了。我其實……」欲言又止。雖然這位堂兄一向愚笨,但事關文慧清譽,怎好胡亂外傳?他連忙改了口:「其實那位段小姐也挺賢惠的,前幾天不也送過點心來麼?哥哥還說好吃?我昨兒聽說桂姨娘好像有意要給哥哥做媒呢!」

  柳東行差點兒被嗆住,眼睛睜得老大,但很快就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換上一臉茫然問道:「咦?怎會是她?她不是看上你了麼?先前嬸娘跟我提的好像是顧家的小姐吧?」

  這回輪到柳東寧被嗆住:「怎麼可能?!我跟段小姐可是清清白白的!哥哥千萬別在外頭胡說!」他暗暗吃驚,心想這種流言是怎麼起來的?萬一叫六表妹聽到可怎麼辦?!

  他急了,忙忙起身往外走,只丟下一句:「我去去就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中只剩下柳東行一人,他收起面上的表情,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夜裡,柳顧氏坐在從前未嫁時的閨房的梳妝台前,懶懶地對著鏡子,讓丫頭們為自己卸下頭飾。她用纖手捻起妝台上一個兩寸來高的羊脂白玉小瓶,打開瓶蓋,往手心裡倒了幾滴清香的金黃色液體,漫不經心地拍上臉頰,眼睛往旁邊瞥了一眼:「哦?這是二太太跟你說的?」

  桂娥娘恭謹地接過大丫頭遞過來的金鑲珠花蝙蝠步搖,小心地放進錦盒中,笑道:「二太太先前固然是提過,但這幾天也沒再說起了,奴婢倒覺得,她似乎是看中了別的人家……只是奴婢覺得,這段家姑娘雖說性子略浮躁了些,但勝在娘家沒人,就算有幾個叔伯,也成不了氣候!便是有個姑姑……也越不過太太去。況且段家在康城也算是有些臉面,她又是嫡女……行少爺是個白身,配她也算合適。」

  柳顧氏默然不語。春香拿著玉梳,小心地梳理著她的頭髮,仔細地擦上特製的桂花油,耳朵卻早已豎起來了。

  桂娥娘見柳顧氏不說放在(?可能是不說話),便上前進一步勸道,「太太想呀,行少爺想要有出息,總得要岳家出力才行。您的娘家人,再怎麼落魄,也比別家強得多,說出去就叫人另眼相看!可段家……別的不說,光是是品行上,就已經是個大大的污點了,有這麼個岳父在……」

  柳顧氏露出了微笑:「你說得不錯……」




第六十八章 有備者成

   如果說的不是柳東行的親事,柳顧氏是絕不會把段可柔加入考慮的 ,就算段可柔再乖巧再賢惠也不行,因為她現在對段氏是越來越看不順眼了,怎麼可能會讓對方的侄女兒嫁入柳家?
   
     但如今卻是要為柳東行擇妻,無依無靠的女孩兒固然是好選繹,但畢竟是自家侄女兒,配給那樣的廢物,實在有些糟蹋了!而且親事一旦做成,不是等於讓自己的娘家變成了柳東行的靠山麼?她一想到這點,心裡就硌應得慌!
   
     而對段可柔卻不需要順慮太多。只憑段家老二的名聲,柳東行這輩子就別想入得了世家清流的眼!柳家那此族老見柳東行考不了科舉,還打著讓他在鄉問做幾件善事,謀求舉李廉入仕的主意,等親事做成,看柳東行還才什麼臉去舉孝!
   
     柳顧氏估佛已經看到柳東行因為死掉的岳父品行不棋而受人指責的情形,嘴角露出了快意的微笑。春香結束了最後一梳,將柳顧氏的頭髮鬆鬆挽起,出聲提醒道:「太太,奴婢梳好了,要不要再替您按一按頭?「
   
     柳顧氏醒過神來,斜了桂姨娘一眼,見她一如既往她恭謹,心情好了許多,便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你去吧,這件事我自有打算。」
   
     桂姨娘本是她的陪嫁丫頭,在她身邊服侍二十多年了,怎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聽這語氣,便知道已有八成准了,心中得意,面上卻不露,仍舊恭順地屈身一禮:「那奴啤先行告退了,太太安睡。」言罷緩緩退了出去。
   
     柳顧氏一邊享受著春香的按摩,一動嘴邊合笑地問:「今日大少爺可好?方纔他來請安,我見他神情似乎有些不大高興,是不是哪個丫頭小廝惹他生氣了?

   丫頭們都說不清楚,其中一個大丫頭冬香有些猶豫地道:「大少爺屋裡的妙露傍晚時過來送東西,提起大少爺今日去找六表小姐,但剛到蓉院門口就被攔下了,因此大少爺一直悶悶不樂,連飯也吃得少。
   
     柳顧氏眉頭一皺:「大少爺可曾問過為什麼要攔他?!」
   
     冬香低頭道:「妙露說。。。。。。六表小姐好像是在生大少爺的氣,才不肯見他的。。。。。。」
   
     柳顧氏覺得這話有些莫名其妙,文慧幾天都沒見過自家兒子,怎會生他的氣?便問:「不是說,早上文慧曾叫人送過茶水點心到外院給東寧麼?那時還好好的呀?怎的又生氣了?!」
   
     冬香哪裡知道,只能縮了縮脖子:「奴啤不知。」
   
     柳顧氏板起了臉,春香忙笑著勸她:「太太擔心什麼呢?大少爺跟表小姐,真真是一對冤家,   這大半個月裡哪天沒拌過一兩回嘴?轉過身就忘了,仍舊好得蜜裡調油似的。奴啤倒覺得,大少爺胃口不好,並不是因為跟表小姐生氣,而是天太熱了吃不下東西!」
   
     柳顧氏聽了,覺得有道理。正如春香所說,這對小兒女先前也是一時惱,一時好的,不過是小孩子鬧脾氣罷了。等父慧反省過了,再讓他們見面,用不了多久又會和好了,出不了什麼大問題,自己還是別插手的好。兒子對著文慧總是要心軟的,就怕兩人一見面,兒子被文慧三言兩語說服了,跑到母親那裡求情,把文慧放出來,那豈不是白教訓了麼?還是暫時攔著別讓他們相見了,好歹等世子走了再說。
   
     想到這裡她又有些心煩。文慧好是好,就是小孩子家不知道收斂,如今可不是小時候了,跟年輕男子相處時,還是要注意些才行!而那位世子外甥,也著實不檢點了些,他難道不知道那是他表弟的心上人麼?!」
   
     她一邊惱世子不知趣,又太招女孩子了,但另一邊又擔心世子走了,自家就少了跟他親近的機會,兒子會跟表兄生分,不由得唉聲歎氣起來。
   
     春香柔聲問:「太太覺得奴啤按得還行麼?有沒有哪些地方是要多按些的?」
   
     「就這樣吧。」柳顧氏也沒了興致,揮揮手示意丫頭們下去,便打算就寢了。
   
     春香一邊服侍她脫去外衣,一邊菲聲細語:「太太,您就少操些心吧,咱們大少爺又聰明,又俊俏,又多才,又體貼,表小姐怎會不跟他親近呢?再怎麼說,都是親戚,咱們家又在顧莊這裡小住,日子長了,表小姐總會知道大少爺才是她的良配的!俗話說得好,日久見人心。
   
     這哪裡是只見過兩三面的人能比的?」
    柳顧氏心情好了些:「你這丫頭真是會說話,我就喜歡你這點!」
   
     春香笑道:「那是因為奴啤在太太跟前服侍得久了,日久見人心,太太才喜緩奴啤的。就比如桂姨娘也是在您跟前服侍了幾十年,才有了今日的體面。奴啤是後來的,比不得桂姨娘有福氣,只盼著能在太太跟前多侍候幾年,才算是指答了太太對奴啤的恩典呢!」
   
     柳顧氏想起昔日的親信大丫頭桂香成了今日的桂姨娘,心裡隱隱有些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小產了,婆婆擔心柳家子踴單薄,指了個妾過來,她又何必將桂香推出去分寵?如今桂香也有了兒子,在家裡也有了體面,雖說她對自己仍舊恭敬,但她始終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丫頭了。
   
     春香一瞧柳顧氏的臉色,便猜到了她心裡在想什麼,不動聲色地往熏爐裡添了把安神香,又小聲道:「太太您安心吧,桂姨娘不是愛搗鬼的人,她怎麼說也是太太您手裡調教出來的,難道還翻得了天?便是二少爺,素日對您也是孝順得緊。他們母子呀,是站在太太這邊的!遠的不說,只看桂姨娘方才說的那番話,就知道她是向著您的了。行少爺的親事,總是要找知根底的人家才好,桂姨娘這些天可沒少跟段小姐相處呢,如果不是知道她性情柔順,又打聽得她的父母家,世桂姨娘也不會向太太提起這樁親事呀?」
   
     柳顧氏心一動:「她們最近總是見面嗎?」
   
     春香側頭想了想:「這兩天沒有,先前仔是常見的。」又笑道,「太太忘了?自打來了這裡,段小姐就常過來請安,您總是沒空見她,    她就只好到桂姨娘屋裡去了。桂姨娘今日穿的裙子,上頭的繡花還是段小姐繡的呢。桂姨娘私下誇過好幾回了,她的丫頭閒談時還曾跟奴婢提起過。
   
     柳顧氏心裡有些不舒服,雖說桂香是她陪嫁丫頭,但自打對方開了臉,又生了兒子,她就總覺得對方不老實,只是細細留意,又不見有什麼異狀。今天桂香提議,為東行求娶段可柔,本來她還覺得是好事,但聽春香這麼一說,又覺得有貓膩了。想了想,她問:「你說說段家小姐………配東行成麼?我總覺得她的門第低了些,雖說跟康王府有些關係,但老廉王死了這麼多年,世子又一直沒襲爵,這康王早就名存實亡了。只怕族裡那些人看不上她家!
   
     春香一邊放下紗帳,一邊道:「太太您是親嬸嬸,又是族長夫人,您做主的親事,誰敢說不好?別說段家如今落魄了,就算他家成了窮光蛋!太太您說行,那就一定行!
   
     柳顧氏不由得失笑:「這話就糊滁了,我還沒那麼傻。雖說我是東行親嬸嬸,但幾個族老要是真的反對,我也不好見你們老爺!」想了想,便覺得段家這門親做不得。
   
     春香挨近床邊,隔著紗帳小聲道:「太太,老爺一向敬重您,您看準了的事,他幾時反對過?只是….奴啤倒有一件擔心的事……….」
   
     柳顧氏忙問:「什麼事?」

「您跟二舅太太幾乎鬧翻了……如今卻要娶她侄女兒…….. 奴啤怕您心裡不舒服!再說,段家那個樣兒,雖說會給行少爺丟臉,可咱們柳家…….不也成了段家的親家了麼?段家失了康王府的靠山,萬一藉著這門親事,攀上咱們家,那豈不是麻煩?」
   
      柳顧氏立時生起身來,雙眼大睜:「你提醒我了!」越想越難受,「東行又沒分家,他媳婦要在我跟前立規矩……還有親家見面時……」她揉了揉胸口只覺得十分硌應。
   
      春香忙端了茶過來:「太太要不要喝口水?柳顧氏揮手擋了回去,沉思道:「這門親做不得………可不能為了一時快意,就忘了大局!」但一想到要給柳東行娶自己娘家的侄女兒,又不大甘心,「顧家的女孩兒固然是能放心的,但又太便宜東行了!」
   
      春香笑道:「便宜不便宜的,不過是面上功夫,只要沒有裡子,便給他些面子又如何?」隨即湊近柳顧氏耳邊,「太太,奴啤還有一句話要說,這事兒……關係到咱們大少爺呢!」
   
      柳顧氏忙追問:「東行娶親跟東寧有什麼關係?!」
   
      「太太忘了?前些天世子還未來時,您的侄女兒們都愛跟大少爺親近,只不過大少爺只和六表姐氣味相被罷了。」
   
      春香壓低了聲音:「顧家小姐的家教自然是好的,但那位段小姐,不是奴啤多心,總覺得她看咱們大少爺的眼神兒不對,萬一為行少爺娶了這樣的小姐,她進門後卻還是對大少爺不死心,鬧出點什麼事來。。。。。。咱們大少爺的品行固然是信得過的,就怕被她連累了名聲!大少爺可是人中龍鳳,將來要有大出息的!怎能在這種地方…….
   
      「啪!柳顧氏重重拍了床架一掌,心頭澎湃。她從來沒想到過這點!一直以來,她以為給柳東行娶個不能成為他的助力,反而會成拖累的妻子,便能高枕無憂了,如今想來,這人選卻不是那麼容易定下的!東寧那孩子心善,跟東行總是有說有笑的。將來便是東行成了親,小夫妻倆見東寧的機會肯定不會少!更何況,東行又未分家出去,若真的娶了段可柔那種癡心妄想的女子進門,東寧指不定就要被她算計了!
   
      柳顧氏想來想去,只覺得心煩意亂,忙扯過春香:「照你看…….我們顧家的女孩兒,哪個是……..」說到這裡她又住了嘴。顧家畢竟是她娘家,這話實在不好問,就算她可以確信,顧家女兒個個都是規規矩矩的,但也擋不住她兒子太過出色啊!
   
      春香卻估佛不明白她的話:「太太要問什麼?若是想問哪位小姐與大少爺合得來,奴啤白不好說了,在世子來之前,幾乎每位小姐都覺得大少爺和氣,高興跟他親近,不過只有六表小姐最得大少爺看重。您忘了?您回來省親後頭一次請各房少爺小姐們來玩,幾乎人人都圍著大少爺轉,當時只有行少爺是生在一邊的,另外還有一位小姐…….奴啤也不記得是哪一房的了,好像是個不愛熱鬧的也生在一邊,只是跟行少爺不怎麼合得來,行少爺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會。
   
      柳顧氏一回想,便記起來了:「是六房的九丫頭吧?我記得是叫文怡。」 又記起母親跟自己提過這六房的事,「你好像還勸過我,說九丫頭是獨女,家裡絕了戶的,若是跟東行做親,東行就別想得到岳家的助力。」
   
      「 是奴啤忘了。」春香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就是那位小姐。記得太太當時還吩咐奴啤去打聽呢,只是後來六舅太太帶著八表小姐來了您又改了主意。」
   
      柳顧氏一聽便不屑地道:「八丫頭那個摸樣,還有那個性子,我自己就看不上!更別說六哥天妻倆打的是什麼主意了,當我不知道呢?!」她輕輕一合掌,「既然如此,我明兒就跟母親提,看什麼時候跟六嬸娘打探口風,若是成了也是樁好親事!」說罷嘴角翹了翹:「九丫頭是個能幹孩子,但她若不見東行,東行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放下心頭大石,她開始覺得困了,淺淺打了個哈欠便吩咐:「好了睡吧。」
   
      「是。」春香.小心地再檢查了一遍帳幔,將茶壺和茶碗放在床頭小幾方便拿取的地方,然後將衣裳棟上彩屏,才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走到屋外廊下,從袖中取出個黃包。裡頭有幾星沉速,還有一張疊得極小的紙片。
   
      她前後看了看,確定周圍無人,方才將那紙片取出打開,就著廊下昏暗的燈籠光。細細讀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遺漏什麼話,方才將那紙片伸入燈籠中,化成一團灰燼,又丟到腳下踩碎了,踢到欄外的花叢中,方才前後再打量幾眼,不動聲色地返回房問去。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36 PM

第六十九章 警鐘敲響


文怡再看一次西山莊乎上送來的信,輕輕鬆了口氣。

       莊上還算太平,雖然也有聽說附近村子裡出現貧民因為還不起債而失去田地的事,甚至有人要賣兒賣女,但大多數人並未被逼上絕路,便是失地失產的貧民,也還能依靠為別人做短工而掙幾個錢養活家人,只等熬過這一陣,便有機會東山再起。

       前來向顧家六房借貸的人已經超過干人了,文怡私下算了算賬,發現這幾年家中經營所得的余財,倒有八成投了進去。幸好聶家大表哥出面,說服平陰縣令與幾家富戶宣佈了幾樣扶翁救困的拼施,以後就算自家後力不繼,也不會導致事態惡化。

       何家的站在邊上,看了看文怡的臉色,輕聲問:「小姐,雖說行善積德是好事,但照張管事信上所言……只怕家裡沒多少餘錢了,難道不要緊麼?」

       文怡笑了笑:「怕什麼?等年景轉好,借貸的人得了收成,借出去的銀子自然就回來了。再說,咱們家還有莊手,還有地,藥香谷運轉也一切如常,不過就是接下來幾個月略緊著些,不礙事的。救人一命,便勝過七級浮屠,更何況是活人無數?」她收起信,又囑咐道:「家中用度一向是才定制的,咱們家又不好奢華,賬上還剩三百多兩銀子呢,足夠支撐半年。只是有一樣,祖母院裡的日常用度,一分都不能少,寧可我這裡少用些,也不能怠慢了租母。還有她老人家日常要吃的藥,雖說她如今身體好了許步,病也犯得少了,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要記得跟底下人說,萬不可鬆懈了。且辛苦上幾個月,等秋收後莊上的租子收了上來,我自然會好生犒勞大家。,,

      何家的應了,又閘:「那端陽時的節禮,還者下月二十日老爺的生祭,以及六月底太太的生祭,並長房大老太太和五小姐的生辰……,又該如何備禮?舅老爺的生日也只有兩個多月了,還有九房的小少爺……,若是拿幾件東西出去換銀子,倒可以補貼一下,只是又怕外頭人知道了,要說閒話,傳到老太太耳朵裡,反倒不好了。」

      文怡笑道:「這個倒不怕。端陽節時,長房要進城去打蘸,祖母已經答應了要隨禮了,到時候按往年的例預備就好。有二十兩銀子,也就儘夠了。父親和女親的生祭,都不是整壽,也是照著舊例辦。今年莊上種了玉米,六月裡就能收了,等這筆銀子收上來,後面的也就好辦了。先前不是還免了我做夏秋兩季新衣的銀子麼?那也有十兩了吧?再不濟,我這裡還有些首飾,素來沒在外頭戴過,你悄悄拿去城裡當了,三五月後再贖回來,也是一樣的。」

      何家的才些不忍,勸道:「雖說小姐考慮得周到,但也別太委屈了自己,家裡銀乎再少,也缺不了您那份,何苦如此?別說老太太瞧了心疼,便是我們底下人也不忍心哪。」

      文估淡淡拖道:「總不能減了祖母她老人家的用度吧?家中上下,個個都是得力的,又都忠心為主,我也不能扣克了大家。至於我,吃穿都不少,首飾這種東西,我這點年紀,沒必耍插得滿頭都是。去年做的衣裳,如今還嶄新嶄新的,出門在外,也不會丟了面子,哪裡就委屈了?這些事我心裡有數,你也別跟人多說什麼,下去吧。何家的神色間有些感動,低低應了一聲」是,「便恭謹地退了出去,冬葵帶了秋果進來鋪床熏香。

      文怡將信放好,回頭吩咐:「那香就不用熏了,帳幔上還留著香氣呢,哪裡有蚊蟲敢靠近?你們鋪好床,就下去歇息吧,我還要再看一會兒賬。」

      冬葵秋果應了一聲,前者鋪床,後者將香爐放回博古架上,不一會兒,兩人做完了事,便都退了下去。

      文怡拿出以前的賬本,對著小算盤,來來回回仔細算了幾次,確定家中財政不會出現危機,便心情大好地睡下了。這一關,應該順利過去了吧?照張叔信上所說,平陰縣城一帶風平浪靜,原本有過幾次小亂子,都很快被平息了下去,看來這民亂是發動不起來了。如今只等熬過災年,往後就再沒有大事了。雖說捨了許多銀子,但過後總能收回幾成;祖母身體好轉,也不用愁藥錢了;舅舅一家更是避過了危險,大表哥身子有了起色,又中了秀才,不久也要娶親了。她還才什麼可愁的呢?
帳外沒有熏香,反倒突顯出帳幔上掛的香囊的味道,那清新淡雅的芬芳氣息輕柔地彌饅在帳內,讓文抬不由得想起了送香囊的人。

      她有些羞澀地拉起紗被蓋住臉,耳朵紅紅地偷笑著,聽得外頭傳來「咚!咚!咚!」的聲音,便知道已是三更時分了(晚上十一點),牡拉下妙被!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甜甜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間,忽然聽到響亮的「幫一幫幫一」的聲音,似乎是敲擊大件的金屬器物產生的,她睜開眼,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冬葵草草披了件衣衫,端著燭台衝了進來:「小姐!小姐!似乎是莊口在示警,您快醒醒!」

      文怡立時清醒過來,忙起身穿衣,同時間:「怎麼回事?是哪裡來的聲音?」

    「小姐您忘了?莊口糕拼鋪子石家,那年因為十五太太遇險的事,差點兒被攆出莊去,好不容易留了下來,便在自家院子裡擺了個銅鐘,充作示警之物麼?奴婢曾聽過他家孩子敲那銅鐘,因此認得聲音,雖說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但大半夜的!諒他家也不敢胡亂敲鐘,把全莊的人都吵醒。」


    盧老夫人卻不肯答應:「別以為那是小事,石掌櫃膽子小,怎敢大半夜的就人清夢?若是真有大事,我起來了,好歹行動便利些。我身體還好,你不必擔憂口……文抬只得依了。

     不一會兒,仲管家來回話,道:「前莊應該是進了賊人,恰好老石半夜起身,聽見了動靜,便敲響胡鍾示警,在長房做客的幾位官爺趕過去瞧了,四老爺也帶著家丁趕到,莊口明晃晃地囤了一圈人,正看地上留下來的腳印呢,說來的至少有二三十人口「

     文怡忙問:「那些人眼下哪裡去了?!「

     「興許是聽到鐘聲,害怕了!都逃走了,只在石家大門上砍了幾刀,所幸石家門鍾牢靠,沒人傷著。幾位官爺帶了莊門追出去,正在附近找呢。」
  
   文怡忙回頭去著祖母,盧老夫人皺著眉,道:「如今才四更時分,離天亮還有好些時候呢!附近又是山,又是田的,二三十個人往裡一鑽,哪裡能找到?你去莊口跟他們說,小心莊後的道路,叫人去清蓮庵問一聲,別讓那裡的師傅們受驚了。」

     仲茂林領命而去,文怡心神不定地抓著袖子,有些遲疑:「祖母,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半晌沒說話。

   請蓮屜清蓮庵無事,但天亮後,搜尋的人回來報說,通往南面平陽械的官道邊上,有許多凌亂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三里外的趙家村。顧家二房的四老爺親自帶了人找上趙家村的村長,把村前村後都搜過了,也沒找到一個可疑的人影,只在村子南頭的樹林子裡,發現了樹幹上有被利器劈砍過的痕跡。

顧莊迅速將事情上報平陽府衙,但因為只有現場留下的幾個腳印,以及一個糕餅老闆的供詞,平陽知府並未立案,只是來顧莊打了個轉,又給於老夫人和柳顧氏請了安,便暗示東平王府親衛,請東平王世子盡快上路,免得有什麼閃失。但東平王世子朱景誠卻似乎沒有立即起程離開的跡象,長房甚至還給各房送了帖子,說世子要借宣樂堂的地方還席,譜名房人等前去做客。
   
  文怡看著手中的請帖,只覺得滿心厭煩,都什麼時候了,他們倒還有興敷!

   盧老夫人卻沉思片到,道:「我與你一起去。」
  
   文怡大訝:「咦?祖母?這是為什麼?上回您不是答應了……」

     「上回是上回,如今不一樣!」盧老夫人扶著石楠站起身,神色一派肅穆,「我去不是為了見什麼世子,而是要跟你大伯祖母商量要事!」

     「是什麼要事?」文怡忙問,「這天氣越來越熱了,孫女兒怕您會曬著,要不您告訴孫女兒,讓孫女兒去說吧?」

     盧老夫人搖搖頭,頓了頓,寸問:「你可記得你那個夢?!」

     文怡怔了怔,若有所思:「自然是記得的,但是……昨日張叔來信,說平陰一切太平……」忽然住了嘴,才些不敢相信,「不會吧?這……這……」

     「誰說一定不會呢?!」盧老夫人冷哼,「平陰與顧莊相距不過百里,走山路也方便得緊!若真是才心人,平陰的主意打不戒,想到顧莊,也不出奇。那二三十人......這麼快就跑了,未必是主力,倒有可能是來探路的。不論如何,他們跑了,我們卻不能從此放下心來。莊上須提起警惕!有些事,你們年輕小輩不知道,只怕連你叔伯嬸娘們也未必知道,但你大伯祖母卻是知道的,我得找她說話!」

     文怡努力壓下心中的驚慌,小心扶著祖母出門上車,來到長房。

     宣樂堂上下,倒與平時沒什麼兩樣,連丫頭們也只頂著在廊下邊做繡活邊說笑。文抬一路扶著祖母進來,心中的擔憂越發重了。

     到了宣院正堂,裡頭又是一片歡聲笑語,今日四太太劉氏與五太太都帶了兒女過來給於老夫人請安,三姑太太柳顧氏又在母親跟前湊趣,文嫻、立娟與東寧又東行都在,連久不出觀的文安也坐在祖母身邊撒嬌,臉上早已沒了紅疙瘩,倒是文慧與可柔並未出觀。

     段氏親自打了簾子迎盧老夫人進來,笑問:「六嬸娘怎的來了?日子是在後天。」

     盧老夫人沒回答,逕自朝於老夫人走去。文怡只得代為解說:「祖母有事要跟大怕祖母商量。」段氏見她神色凝重,也收了笑容,趕上前扶住盧老夫人。

     兩方見了禮,柳顧氏有些懶懶的,又問了與段氏一樣的話:「六嬸,宴席是在後天,您怎麼今日過來了?」

     盧老夫人沒理她,只對於老夫人說:「昨兒夜裡的事,大嫂已徑知道了吧?我正要跟您商量這件事。」

     於老夫人笑道:「幾個小毛賊罷了,有他們在外頭擋著,你操什麼心?快坐下,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事要眼你商量呢。」

     盧老夫人見她毫不在意,便皺了眉頭,正待再說,柳顧氏卻笑著上前扶著她坐下了:「六嬸,真是要緊事!十分要緊!您聽了,包淮歡喜!「又回頭拉過文怡的手,笑迸:「好孩子,你且跟你兄弟姐妹們一處玩去,你祖母這裡才我們呢!」

     文怡想要說恬,卻被他一直椎到碧紗櫥裡,文娟笑嘻嘻地從文嫻與東寧的對局中抬起頭:九姐姐,你也來了?我正想你呢!,,文怡笑了笑,正耍回答,不料柳顧氏都沒給她這個時間,半推半就勸她,將她拉到東邊的椅子坐下,才笑著對一旁的東行道:「好生照料你妹妹!」

     文怡怔怔地看著柳東行,才些反應不過來,柳東行卻傻笑道:「嬸娘放心吧。」然後起身拿趕茶壺茶杯,倒了八分滿,親手送到文抬面前,仍是那一臉傻笑:「九表妹,請喫茶。」

     文怡眨眨眼,立時回頭看柳顧氏,見她臉土堆滿意味深長的笑,心下毛毛的,再轉頭盯著那茶,不由得僵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




第七十章 初提婚約

  文怡還記得,柳顧氏回顧莊省親後,頭一回請其他幾房的人來玩時,就曾搞過類似的把戲,當時被她穿梭著去親近柳東行的是十堂妹文娟。過後,又有風傳說八堂姐被繼母推出來與柳東行配婚,還以柳東寧的名義辦了個遲來的春遊會,召集了族中的所有適齡姐妹們,給柳東行相親。
   
     眼下柳顧氏忽然把自己推到柳東行身邊,後者還古怪地倒茶給自己吃,到有些別樣的意味了。難道說......三姑母就是這時候看中自己,要為柳東行說親的麼?可吃他一杯茶,又能怎麼樣呢?她怎麼露出這樣古怪地笑來?
   
     文怡忽地心中一動,想起世人締結婚姻之時,常拿茶做聘禮,因此「喫茶」又有下聘的意思,因為茶樹一經栽種,便不可移植,移則不生,如同女豬謹守忠貞。難道三姑母是有意讓自己吃柳東行倒的茶,然後趁機說定親事?!
   
     她的臉不由得有些發紅,婚姻大事,怎能如此兒戲?!重生四年,她早已習慣了做事三思而後行,只擔心自己行錯一步路,會惹得別人笑話,連累得祖母受人指摘,因此她雖然對柳東行生出了幾分淑女之思,卻沒打算如此輕率地許下婚姻之約,便遲遲沒去接那杯茶。
   
     柳東行暗暗嚥了口口水,屏聲靜氣地盯著文怡的臉,只盼著她能看自己一眼。只要她看明白自己的眼神,就知道這是他們二人最好的機會!他費了多少心思,才讓二嬸柳顧氏照著他的計劃提出這門親事?!
   
     只差一步了,等走完這一步,他便再無後顧之憂,日後也可專心致志去為家人拚搏!他會許她一個美好的未來,只要她接住他這杯茶!
   
     但文怡卻不敢抬頭去望他,只覺得他的目光越發灼熱,燒得她雙頰越來越紅。
   
     柳顧氏不耐煩了,抓起文怡的手硬拉著去夠那茶杯,嘴裡還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沒瞧見你行大哥哥舉杯舉得手都酸了麼?!還不快接下?別失了禮數!」
   
     文怡握上那杯茶,手指輕輕擦過柳東行的手指,觸手溫暖,卻跟丫頭等女豬柔軟的十指大不相同,有一種硬朗的感覺。她臉漲得更紅了,簡直不敢抬頭。柳東行眼中閃過一道不明的光,緩緩收回了手,卻雙手合握在身前,兩眼盯著那杯茶。
   
     柳顧氏還在那裡勸:「快喝呀?怎麼不喝?再不喝就涼了!」雙手幾乎要將茶杯逼到文怡嘴邊。
   
     這下連東寧文嫻文娟那邊都瞧出有不對了。
   
     東寧已經猜到了幾分,但並不反對,只是覺得母親做得太生硬了,有些不像話,便微微皺了眉頭,輕喚一聲:「母親!」文嫻則睜大了眼,似乎悟到了什麼;文娟曾親身經歷過這種事,哪裡還看不明白?急的大叫:「九姐姐!別--——」被柳顧氏回頭狠狠地瞪了一眼。
   
     文怡哪裡還坐得住?立時便站起身,將茶水一放,便要轉身走人,卻被柳顧氏硬是拉住,按回原座。柳顧氏方才也聽到兒子的叫喚了,知道自己做得太強硬了些,但眼看著柳東行這麼合作,哪裡能容得文怡躲開去?她立即將茶杯塞回文怡手中,打算一定要讓侄女兒把這杯茶喝下去才行!
   
     這時,如意走到碧紗櫥門口,輕聲稟道:「姑太太,老太太叫您呢,說是先前商量的那件事,六老太太有話要問您。」
   
     柳顧氏怔了怔,有些掃興,但一想到只要六嬸娘點了頭,親事就做成了,她要文怡喝茶,也不過是要找個由子罷了,既然六嬸開了口,她又何必跟小孩子計較?於是她便轉過身,警告地瞪了文娟一眼,一甩袖子出去了。
   
     文娟卻立即起身跑到文怡身邊,用警告地目光盯著柳東行。柳東行卻沒理會她,反而默默地轉身坐到對面椅子上,扭頭去聽外頭那些長輩們的對話。文娟小小「呸」了一句,湊到文怡耳邊問,「九姐姐,你可別答應,他是個庶出的,柳姑父還不敢認他,你要是去了他家,將來會被人笑話的!」

文怡紅著臉低下頭,一直沉默著,直到文娟離開,方才抬眼悄悄看了柳東行,正逢柳東行轉頭望過來,眼中隱隱有些失望之色。她小嘴一抿,便覺得有幾分委屈。
   
     他有什麼好失望的?!難道要她就這麼答應了婚事?那也太兒戲了!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呀?!
   
     她扁扁嘴,扭開頭去。柳東行一愣,便訕訕地摸了摸頭,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急躁了?
   
     外間,西暖閣內,盧老夫人神色間帶著幾分高深莫測,淡淡地道:「方纔是在鬧什麼?我意不知咱們顧家的規矩,有哪一條是要逼著客人喫茶的,還說客人不吃,便是失了禮數?我這把年紀了,還沒聽說過這種事,實在是老糊塗了,侄女兒不如給六嬸說道說道?」
   
     柳顧氏一窒,臉上的笑容便收了幾分,剩下的幾分也帶了勉強,又瞥見段氏皺著眉頭站在邊上,神情有些心不在焉,而劉氏則在低頭喫茶,到是五太太帶了幾分興味地在她和盧老太太臉上來回打量。她心下有些羞惱,雙眼不由得望母親瞧去。
   
     于老夫人笑道:「她還年青,原是要跟孩子們開玩笑呢,卻不知道孩子們都是知禮守禮的,哪個敢跟她開玩笑?你別理她!」便將女兒方纔的失禮處輕輕帶了過去,然後才湊近了盧老夫人,壓低聲音道:「雖說是玩笑,但她這主意倒是不差。九丫頭明年就要及笈了總要說親的,在外頭尋人家,那裡比得上咱們自家人知根知底的強?你通共就這一個獨生孫女兒,她又早早沒了父母,你也不忍心讓她嫁到次一等的人家去受苦吧?!可若是嫁到大戶人家裡去,又要受規矩約束,九丫頭沒有親兄弟撐著,族人終究是隔了一層的,她日後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沒個幫著說話的人。實話說吧,咱們倆做了幾十年的妯娌了,什麼事兒沒見過?那什麼富貴權勢,都是過眼雲煙罷了!孩子便是嫁得再好,婆家再體面,終究不如找一個踏踏實實會過日子的好人!你侄女兒婆家這個侄兒,論起家世,也是名門望族,再怎麼說,總比外頭尋常人家強。那孩子也是從小沒了父母的,早年也念過幾年書,考過童生,又學了幾年齊射功夫,身體好著呢,可說是文武雙全。雖說年輕,又是白身,但勝在人老實,又孝順,興許是沒有親兄弟姐妹的緣故,對東寧他們兄弟幾個,一向十分照顧,可見是個會疼人的。至於傢俬.......他好歹是柳家長房的血脈,有他叔叔嬸嬸看顧著,難道還少得了他那一份?!六弟妹好生想想,這難道不是極好的親事麼?」

柳顧氏忙笑道:「正是!六嬸,不是我說,我們家東行可是個好孩子!本來我也看過幾個侄女兒,但總覺得你家九丫頭最是嫻靜,又聰明能幹,正好跟他匹配呢!我連他們兩人的八字都合過了,真真是天作之合!可見是天意!只要您點了頭,我就叫他們寫婚書來,明兒就下納采禮!等明年九丫頭及了笄就可以過門了!不用兩年,便給你生個曾外孫……」
   
     他話還沒說完,碧紗櫥裡頭的文怡文嫻等人已經聽得紅了臉,文娟則是小臉繃得緊緊的,正咬牙切齒中。文怡悄悄瞪了柳東行一眼,只覺得自己眼下處境如此窘迫,都是他連累的!柳東行摸了摸鼻子,低頭輕輕咳了一聲。
   
     盧老夫人聽得不像,立時便打斷了她的話,:「三侄女!哪家嫁女兒是這般輕忽的?再說了,我們家九丫頭上頭還有好幾位姐姐呢!古人云,長幼有序,哪有姐姐還未定下閒事,妹妹先出門子的道理?!」
   
     柳顧氏被打斷了話,正有些不豫呢,聞言倒是啞口無言了,眼珠子一轉,又笑道:「便是先訂下來也行,又沒打算四處嚷嚷的,有什麼要緊,他們各自的父母也已經在看了,七丫頭、八丫頭的婚事也簡單,左不過就是這兩三年的事,很快就過去了。六嬸娘先給九丫頭訂下,等來年及了笄,還有好些功夫要做呢,等這些功夫都做完了,她姐姐們也就出嫁了,正好辦喜事。」

「那也不能只憑你幾句話,就訂了下來!」盧老夫人轉向于老夫人,「大嫂子,你文教的話也有些道理,我就只有這一個孫女兒,自然是盼著她好的,什麼富貴權勢,我是從來沒想過!只盼著她將來的女婿能跟她各各美美地過一輩子就好!只是,我們好歹也是有體面人家,跟小門小戶的不能比,便是小家子的女孩兒,訂親事還要仔細問清楚男方的出身家世呢!更何況是我們這樣的大家子?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三書六禮,是樣樣都不能少的!咱們顧家哪個女兒出嫁不是照這個規矩辦的?若錯了一樣,豈不叫人看了笑話去?到時候,咱們整個顧家都沒臉!大嫂子說是不是?」
   
     于老夫人笑瞇瞇的點了點頭,嗔怪地瞪了女兒一眼:「瞧你,急得什麼?!便是再喜歡九丫頭,也要照著規矩來!這不是叫你站嬸娘看笑話了?!」
   
     柳顧氏訕訕的笑了笑,但心下一想,盧老夫人的話聽來似乎並沒有反對之意,便又暗自竊喜,重新掛上了笑臉,道:「是是是!是侄女說錯了,就照嬸娘的意思辦!」
   
     盧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又道:「婚姻大事,是結兩姓之好,輕忽不得。像咱們這樣的人家,兒女婚嫁,首要一點,就是門當戶對,再有的,就是品行、人才、性情之類的……」她頓了頓,瞥了柳顧氏一眼,自然看得出對方臉上帶了幾分緊張,便意味深長地笑著繼續道,「不過既是大嫂子親閨女婆家侄兒,不用說,這門當戶對,還有品行,都是信得過的。」

柳顧氏暗暗鬆了口氣。一旁的二太太段氏似乎回過神來了,聞言歎了一聲,四太太劉氏皺起了眉頭,五太太則是嘴角含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低頭喝茶。
   
     碧紗櫥內一片靜悄悄的,幾個小輩都聽得專心,不知幾時走了進來的問安坐到柳東行身邊,悄悄拍了他一記,小聲道:「你聽,這莊上帶眼睛的人還是有的,我從前還在暗地裡罵過六叔祖母,從今往後再不罵了!」
   
     柳東行心裡正七上八下的,急著等盧老夫人的下文,沒工夫理會他,便隨便乾笑了兩聲,又豎起耳朵去聽外頭的動靜。
   
     文安有些無趣,便瞥了文怡一眼,文怡耳朵都紅了,只靜靜低頭坐在那裡,兩手扭著帕子,心下小鹿亂撞。
   
     盧老夫人彷彿沒覺察到旁人的心急,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然後輕輕放下茶碗,淡淡地道:「既然大嫂子出面說合,又有老二媳婦、老四媳婦和老五媳婦在場作證,三侄女提的這門親,我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但既然提親,怎能沒有媒人?若是三侄女出面做媒,就且將庚帖寫好了送過來,功名與身家過後再說,總要讓我這老婆子知道你家孩子的出身家世!姓名我是知道的,籍貫自然是恆安,只是祖宗三代,父母親人,我卻有些不明白。
   
     你也知道,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眼神兒也差,有時候族人或親戚家的孩子來請安,我還會把人認錯呢!但我記得,那孩子——是叫東行吧——他好像是管柳姑爺叫叔叔的,可方纔你母親又說,他是長房血脈,這就不對了!我分明記得,柳姑爺是嫡長子呀?!他父母究竟是誰?!」
   
     柳顧氏目瞪口呆,有些手足無措了。她完全沒想到,盧老夫人會突然問起這件事來,不由的看向母親。
   
     于老夫人卻一直沉默著。盧老夫人點出親事是看在她這個嫂子面上才答應的,如果她們瞞下柳東行的身世,將來六房發現了真相,自己在族中就沒有名聲可言了;但倘若將柳東行的身世如實說出,女兒女婿的尷尬處境便立時暴露在二房與四房人的面前,以女兒的心高氣傲,她如何能忍得住?!
   
     西暖閣內頓時安靜下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3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06 AM 編輯

第七十一章 掩耳盜鈴

    說了半響,盧老夫人才再次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了笑:「怎麼不說話了?既要說親,這些事總要問個明白的。我雖信得過大嫂子,也知道三侄女兒斷不會做出故意坑我這個嬸娘和娘家侄女的事,但好歹也要叫我知道,自己的孫女兒要嫁給什麼人,親家又是哪一位吧?」

柳顧氏猶豫了一下,斷然道:「方纔是母親說錯了,東行並不是長房的人,他原是偏支子弟,不過是……」說到這裡,卻無法繼續下去了。于老夫人一雙眼睛正盯著她,臉上不知幾時沒了笑意。

    柳顧氏知道軍事的話多少有些傷母親的臉面,但要她將柳東行之父柳寬的嫡長身份說出來,她是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的。可她若是將柳寬說成是庶出,柳東行就在碧紗櫥裡面,他再傻,也沒傻到默認這個身份的地步,六房很容易就能打聽到,自己又沒法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到時候事情傳出去,丟臉的還是她!六嬸娘之所以會問她這個問題,本來就是英文母親一時不慎說漏了嘴的緣故,母親一向疼她,如今不過是替她挽回面子,想來是不會怪罪的。

    于老夫人察覺到兩位隔房的侄媳婦投注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心中的惱意幾乎要壓制不住了。她本來就不贊成女兒的做法,斥之為「掩耳盜鈴」,如今女兒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把黑鍋安在她頭上,叫她如何不惱?!這可不是區區一句「不小心說錯話了」就能混過去的,既要結親,祖宗三代就必須要交代清楚,不然新人禮成之後,文怡在恆安柳氏族人那裡知道了真相,把話傳回來,她在族裡還有名聲麼?!其實到了今日,就算女兒將柳東行的身世據實以告,也問題不大,親家姚氏太夫人早在那位容氏太夫人死後便明確扶了正,嫡長子又早早沒了,女婿的繼承權可說是名正言順!如今坦白說出來,女兒女婿不過是在嫡長子大好嫡長媳」的名分上叫人說兩句閒話罷了,又何必死死瞞著,顯得自己心虛?日後叫人揭出來,豈不是更丟臉?六房是女兒娘家人,如今說了,不過是族裡知道,若是連族人都瞞著,親事做不成,將來柳東行要在外頭娶親,事情仍舊會傳出去,到時候女兒就丟臉丟到外頭去了。

    這念頭在于老夫人腦中一閃而過,便當機立斷地道:「東行那孩子的父親原也是柳家長房子孫,只是很多年前就分產別居了,因此東行雖是旁支子弟,確實實打實的長房血脈。」頓了頓,看到女兒臉上的委屈之色,終究是心軟了,「方纔是我沒說明白,倒叫六弟妹誤會而來。」

    柳顧氏暗暗鬆了一口氣,忙重新掛上笑臉,道:「是啊是啊,那孩子父母去得早,因此從小就在我們夫妻跟前過活,別人都以為他是我們家的孩子,其實早就分了家……」

盧老夫人淡淡地微笑問道:「原來如此。不過……既然他父親也是長房血脈,卻已分家出去了,不知道是嫡出還是庶出?想必你也知道,我們家人口雖少,卻代代都是嫡出,六嬸娘是個俗人,實在是改不了這世俗之見呢!」

    柳顧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已經開始後悔提這門親了,不由得再次看向母親。但令她失望的是,于老夫人這回十分鎮定的說出來了三個字:「是嫡出。」柳顧氏暗暗咬牙,彷彿已經察覺到四五兩位堂嫂射過來的疑惑目光了,她不甘心的辯解道:「東行他爹是嫡出不錯,不過這都是老一輩的事了,又已分了家,我們做晚輩的實在不好多說什麼!」力圖暗示柳東行這一脈是在其祖父那輩就分家出去的。

    柳東行在碧紗櫥聽得分明,嘴角忍不住翹起一個諷刺的彎度。
   
    旁邊的文安聽得一頭霧水,小聲問他:「上會你與我閒談時,不是說你與他……」瞥了對面的柳東寧一眼,「……是一個祖父麼?姑姑的話越說越叫人聽不明白了,既然你是嫡出,你爹也是嫡出,又跟他是一個祖父,而柳姑父又是嫡長子,那你應該稱柳姑父為伯父才是呀?怎的會叫他叔叔?可若照姑姑的話算來,你們就不是一個祖父了,你不會連祖宗都認錯吧?」頓了頓,壞笑道:「該不會是姑姑為了讓你說親時體面些,才將你爹說成是嫡出吧?其實你爹才是庶長子對不對?外頭那些小道消息,都是傳岔了!」

  柳東行正色道:「安弟,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聰明,可是我再傻,也沒有認錯祖父的道理,而且父親是嫡還是庶,我又怎會不知丟額?便是父母過世時,我年紀還小,族中長輩卻是一清二楚的,族譜上也寫得明明白!我拿這話哄你做什麼?!」他已有幾分明白盧老夫人的用意,雖然她的做法會給這門親事帶來變數,對他卻是更有利的,只要二嬸當著這許多人的面,明確了他的身份,那些所謂庶長子、私生子的傳聞便都成而來空談,恐怕不出三天,顧莊上下都會知道他柳東行才是柳家長房的嫡長孫了!他名分一正,說親便再無阻礙了。
   
文安早就看柳東寧不順眼了,姿勢,見他開口打斷柳東行的話,接著又什麼話都不說,臉色有異,分明是心中有鬼!他冷笑一聲,問:「你為何要攔著東行哥跟我說話?莫非你有什麼事是不能叫人知道的?虧你還是名門子弟!父祖是誰,又有什麼可瞞人的?!東行哥到是坦坦蕩蕩的,倒是你這位長房嫡長孫,行事鬼鬼祟祟!真叫人看不起!」
   
   柳東寧的臉紅的快要滴出血來了,卻緊緊閉緊了牙關。半個字都不吐出來。柳東行見狀,幾乎要露出譏諷的笑意,但總算還記得大事要緊,強忍了回去,也閉了嘴,只專心聽外頭的動靜。

     外頭的西暖閣內,有事一篇寂靜。方才文安的話已經隱隱傳到了外頭,柳顧氏心下大恨,當著母親的面卻不好罵侄兒,只是臉色十分難看,早已後悔了,挑了這麼一個時候提親,若是屋裡只有母親一個,哪裡還需要估計那麼多?!

     盧老夫人彷彿仍舊沒看到他的臉上,只是看著于老夫人,「這麼說,是早就分家出去的旁支?那這門親事,三侄女能做主麼?在咱們顧家,遇上這種事,怎麼也得族中父老開口吧?三侄女兒雖說是族長之妻,但畢竟只是隔房的嬸子,東行那孩子的婚事,她真能拿主意?可別她這頭說定了,恆安那邊又有長輩給東行說親,那就難看了。我只有這一個孫女兒,可捨不得叫他受委屈!」

     柳顧氏神色放緩了些,一昂頭,便要回答。但于老夫人怕他又說錯話,忙道:「東行家裡雖已分產別居,但畢竟是長房血脈。他父母去的早小小年紀就在長房過活,你侄女兒侄女婿便是他血緣最近的親長了,便是族中父老,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弟妹盡可放心!」說吧瞥了兩個侄媳一眼,見她們目光閃爍,似乎已聽明白了幾分,再看向女兒,見她臉色漲紅,羞惱非常,心下不由得也生出些悔意。她暗暗歎了口氣,打算轉開話題:「小兒女們的親事,終究不是幾句話就能定下來的,改日咱們在好生商議商議。六弟妹方才來時,說有要事跟我商量,不知是什麼事?」

     盧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便不鹹不淡地點頭道:「大嫂子說的有理。既如此,你就讓侄女兒把她之二的庚帖寫好,送到我家去。讓我細細瞧了,再作回復吧。」

     她彎了彎嘴角,「大嫂子,方纔我多問了幾句,你別惱。不是我不信你,實在是只有一個孫女兒,在親事上自然要用心的。將心比心,嫂子對自家孩子的親事,只怕比我還要多著緊幾分呢!我絕對信得過大嫂子的微軟,再怎麼說,還有幾個小輩看著呢,嫂子無緣無故的,又怎會哄我們祖孫倆呢?」

     柳顧氏臉色越發難看了,于老夫人倒還沈得住氣,「弟妹這話是正理,咱們這些老太婆,活了幾十歲了,眼看就要入土的人,一心想的,不就是兒孫們麼?」說吧又笑道:「六弟妹還沒說明賴以呢,究竟是什麼大事?」

     盧老夫人心知火候不可太過,逼得太急,孫女兒的親事便有可能沒了著落。雖說她對柳東行並不看重,但孫女兒卻多半是肯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心思,她做祖母的,也不好自作主張。須知強扭的瓜不甜!

    遇上她便重新說起了今日的來意:「昨兒半夜裡鬧的那一回,聽說來的有二三十人,又都鬧了,我自打聽人說了,便一直心裡不安。今年開春後,天就一直少下雨,附近好幾個地方都打了饑荒。咱們靠著太平江,還算過的去,平陰那一帶,因我們親家在那裡,寫了信來,都說那裡越發不太平了!上等良田還好,次一等的地,都幾乎長不出糧食來!流民越來越多,還有人在裡頭搗鬼,要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幸虧平陰縣令機靈,壓了下去,但首惡還未落網。我一聽昨兒來的人有這麼多,便想起了這件事。說了咱們顧莊與平陰離得也不遠,那些人......該不會是打上了咱們的注意吧?顧莊不像府城,縣城,有城牆圍著,四周敵視都說一篇開闊的,東邊又挨著山!若是那些匪徒真的上門來,咱們未必擋得住!還算早些叫他們抬頭組織了莊丁,夜裡多巡邏幾遍,以備萬一的好......」

     文怡聽著櫥外祖母的聲音,知道今日是沒法將親事定下來了,她說不清楚心裡是失望還是鬆一口氣,但總覺得前者的成分多些。但這麼一向,她又覺得羞愧難當,這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想這些!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對面的柳東行一眼,後者的失望幾乎已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了,兩眼也掃了過來,盯著她看。他不由得臉上一紅,扭開了頭,心裡卻在想:她真真是魔怔了,怎麼會覺得柳東行方纔的眼神十分可憐?!

     碧紗櫥外,盧老夫人已經說完了自己的來意,柳顧氏心情不好,此時便有些不耐煩:「六嬸娘多心了!且不說平陰的旱情還沒到那地步,就算有,也離得老遠呢!便是真有人要做亂,放著平陰縣城和周邊的村子鎮子不管,跑一百多里外打我們顧莊?誰會做這種糊塗事?!顧莊雖沒城牆,可離平陽府城才幾里地?亂匪還未到呢,府城裡的官兵就先到了!他們不說搶劫,竟是來送死呢!」她伸手抿了抿自己的髮髻,漫不經心地道:「六神放心,我知道做而來的是什麼人,不就是衝著景誠來的麼?景誠那孩子已經知道了,說等還了席,盡了禮數,便會盡快出發南下的。到時候自然就太平了。」

     盧老夫人沒理她,只是機子對于老夫人道,「我也不是說那些人就一定是亂匪,但小心無大錯,吩咐下去,讓侄兒們分派家僕,莊丁或佃戶,夜裡多巡幾回,咱們心裡也能安穩些。不說別的,如今年景不好,各處都有流民,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見顧莊富庶,夜裡悄悄摸進來,東家偷點銀子,西家盜些首飾,吃虧的總是我們自家人不是?」

     柳顧氏還要說話,于老夫人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把她噎了回去。于老夫人雙眼盯著老妯娌,看了好一會兒,方才笑道:「這話是正理,難為弟妹想的周到,那我就讓老二交待下去吧。不光是夜裡巡視,府衙那邊,也要打聲招呼才好,不管怎麼說,這種事還是要靠官兵出面才行......」

     文怡在碧紗櫥內聽到此處,暗暗鬆了口氣。





第七十二章 人算天算

   盧老夫人聽了於老夫人的話,還算滿意,但她卻沒忘記,自己的要求不僅僅如此。增添幾個夜間巡邏的人手,或是給平陽府衙打聲招呼,都不過是警戒手段罷了,在無堅固外牆圍繞的顧莊,一但有大批亂民攻擊,只怕連一刻鐘都支撐不住,就算有人事先發現了,又或是事後平陽府衙的官兵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也於事無補。畢竟,顧莊的居民大多是手無寸鐵的普通民眾,就算是顧氏族人,也不是家家都能住上大宅院,有高聳的院牆與厚實的門板可以稍加抵禦外來侵略的,更何況莊上還有大量的佃農、商人、工匠與僕役?

     然而,她看著於老夫人以及柳顧氏的臉色,又再看了看一旁神色各異的段氏等人,還是將這些話吞了回去。她要的是將各種以備萬一的安排落到實處,而不是一再提出建議後,因為某個心胸狹窄的小輩為了爭一口氣而犯糊塗,導致這件大事落到了空處。

     盧老夫人只說了幾句閒話,便十分利落地告辭了。文怡從她開口說第十個字開始,便起身往外頭走去,經過柳東行身邊時,偷偷瞥了他一眼,卻礙於旁人,只能停也不停地往外走。

     柳東行眼神一黯,卻很快就恢復了精神,他可以聽到,顧家那兩位別房的太太也在辭行。這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奶奶們,十個裡有八個是好事的,儘管她們自認賢良淑德貞靜自守,在人前問題端著端莊貴婦的架子,但閒著沒事時最愛的還是關注親戚朋友家的流言蜚語。她們的離去,意味著關於他身世的另一波傳言將會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傳遍顧莊。雖然婚事沒定成,讓他有些沮喪,但一想到二嬸那張臉上會出現什麼表情,這點沮喪就立刻一掃而空了!

     長房的人沒有留客,盧老夫人與文怡祖孫倆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家中。文怡看著祖母的臉色,有些猶豫地叫了一聲:「祖母,方才……」她臉一紅,便咬住了唇,低下頭去,不敢把話說完。

     盧老夫人抬頭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只是吩咐石楠:「去跟你爹說,去二房請四老爺過來,我有要事要與他商量,要快!」石楠領命而去,另一個大丫頭水葒送了茶上來,悄悄看了兩位主人一眼,便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盧老夫人平靜地喝著茶,文怡緊緊拽著手中的帕子,心越跳越快。她很想知道祖母對那件親事是怎麼看的,但又不敢直接開口問,偏偏祖母一點反應都沒有,叫她想猜也猜不成。  

     盧老夫人放下茶碗,迅速地掃了孫女一眼,心下暗歎,。這件親事,她說不上滿意,也始終抱有戒心,在宣樂堂時,不過是當著眾人的面,礙著老妯娌的面子,才說了那些話罷了,只是權宜之計。孫女兒才過了十四歲生日不久,離真正出嫁還有兩三年功夫呢,她要細細看過,才能確定那個柳東行是不是孫女兒的良配。

     想到這裡,她便開口道:「回頭等你四伯父來了,我跟他商量好事,怕是要開始準備警戒的安排了。咱們家是嫡脈六堂之一,自然是要出力的,你回去查看家裡的僕役,凡是年青力壯的男子,手上差事不要緊的,都抽調出來以備萬一,另外再安排有力氣的僕婦在各院輪班守夜,晚上要用的燈油火蠟、飯食、棍棒等物都要採買齊全了,若有什麼不知道的,再來問我,也可去問仲大。」

     文怡說不上心裡是失望不審什麼,卻也知道警戒事大,低頭應了,退出房間,便在廊下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打起精神去忙活了。

     四老爺顧宜正很快就來了,他在族中形象很不錯,雖然也有人暗地裡說他沽名釣譽,或是裝模作樣,便不可否認,他在長輩面前一向很守禮數,讓人挑不出刺來。

     他與盧老夫人談了足足一個時辰,文怡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只知道在她安排好一切之後,前去向祖母覆命時,四伯父便面帶微笑地以她說:「你們家裡男丁少,只抽兩個青壯參與到夜間巡邏便是了,各自門戶都要看嚴了,讓底下人夜裡警醒著些,雖說你們宅子小,沒別人的醒目,但虧在後來修的院牆,跟早年祖宅的厚牆不能比。」

     文怡聽得糊里糊塗的,直到第二天,整個顧莊都熱鬧起來時,她才明白了四伯父的意思。

     顧家先祖在建立家園時,並不僅僅是考慮到子孫後代的居所而已,除了祭祠、學堂、倉庫等附屬建築以外,也想到了對外防禦的問題。不過,因為這是一個村莊,而不是城鎮,加上又地處太平地帶,所以,防禦設施並沒有放在明面上。當然,那是僅僅針對最初建好的那些建築而設置的。

     文怡遠遠地看著十多個莊丁從小門中合力抬出一條三丈長、一尺見方的厚重黑木條,搬到九個主宅外圍的路口間,與二十多條同樣大小長度的木條壘在一起,一條一條疊起來,再用厚實的木板與精鐵打造而成的大鐵釘加以組合,形成了一堵一尺厚的重木牆。考慮到人員還要從這裡通過,因此木牆並未合攏,留下了一個半丈寬的缺口,每晚一過初更時分,便用厚木板擋上,有專人看守。

     文怡回頭問祖母:「這能行麼?雖說挺厚的,但終歸是木牆,若是匪人放火,或是用利器砍……」

     盧老夫人淡淡地道:「那不是尋常木料,已上過幾層特製的黑漆,不懼水火,刀砍不斷,想要對付它,除非是用最鋒利堅固的大木鋸鋸上一個時辰,才能將它攔腰鋸斷。這麼疊成了牆,想鋸斷也是不容易的,要拿粗木樑大力撞開,就像大軍攻城時對付城門那樣,遇到烏合之眾,這已經足夠抵擋一會兒了。」頓了頓,又在惋惜:「事隔百年,老祖宗本想得周到,後輩們卻辜負了祖上的好意。長房的粗木居然有十來根拿去做了新屋子的房梁,二房的木板和鐵釘也都被糟蹋得不能用了!五房索性都鋸開做成了燒火柴!幸好三房當年搬走時,把他們的木頭都留了下來,不過是堆在角落裡沒人知道罷了!不然只怕不夠這麼多個路口的。而我們家的……」她歎了口氣,「幸好他們將房舍佔去時,我叫人把木頭都搬回來了,不然也會被糟蹋了。如今只夠做單牆的,跟老祖宗吩咐的兩尺厚的牆差了一半。」

     文怡沉默著,她從來不知道自家後院裡堆的這些「雜物」原來這麼有來頭。可惜了,顧莊承平百年,老祖宗留下來的這些防禦設施,早就被忘光了,怪不得祖母只肯去找伯祖母於老夫人說呢,如今在顧莊,除了這些經年的老人,小輩們怕是連這種東西的存在都不知道吧?

     她看了祖母一眼:「四伯父說的……我們家的牆……不要緊麼?」宣和堂的宅子已經被分割過了,只有下面的院牆還是當年初建時的厚牆,其他的都是後來加建的青磚牆,用來分隔院落罷了,論堅固卻遠遠不如老牆。

     盧老夫人淡淡笑了笑:「咱們周圍都是房子同,哪有這麼容易?再去尋些堅固的木板來,加厚幾個門,日夜派人守著,也就是了。這是命,我們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雖然盧老夫人說這要看天意,但文怡深深覺得,人力也十分關鍵。

     顧莊上下,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贊同盧老夫人的看法,願意提起十二分警惕心,防備可能來襲的匪徒的。木牆能保護的就只有那九個主宅,那些後建的房舍以及前莊的商舖、民居就不在保護範圍內了,因此莊民只是看著那些黑牆,有些好奇地議論著,反倒是處於保護中的顧氏族人認為這種措施大驚小怪,阻礙了他們的正常生活。有人抱怨木牆缺口太窄,馬車出入不便;有人嫌木牆的小門夜裡關得太早了,連累他們在外頭應酬玩樂完,回家裡卻被關在牆外;還有人覺得大熱天的樹起厚牆,擋住了風,害得他們在家裡不得不忍受炎熱天氣;甚至還有人認為這木牆是黑色的,黑鴉鴉地擋在路間,委實太不吉利。

     在這樣的抱怨聲中,六房上下承受著不小的壓力,別人當面雖然不會說什麼,但背地裡卻沒少議論六老太太年紀大了愛折騰,幾個小賊在莊口打個轉,她就鬧得全莊人都不得安寧。剛開始時,這種非議只有幾個人提起,過了幾天,便連三姑太太柳顧氏回娘家省親時帶著的那個「族侄」到底是「庶長子」還是老一輩事實上的「嫡長孫」這種大八卦,都無法滿足人們的閒心了。他們紛紛在私下議論,六老太太忽然鬧這麼一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四老爺居然會順了她的意,又是打的什麼主意?!有傳聞說大老爺在京城遇上點麻煩,甚至還寫過密信回來,暗示要將族長之位傳給二房,四老爺這麼做,長房又不吭聲,是不是意味著什麼?

    文怡在紛擾中保持著沉默,什麼話也沒說,每天只是像往常那樣,料理家務、服侍祖母,連閨學那邊也沒再去了,對長房的邀約也找了借口拒絕,只是在閒暇時,會向丫頭婆子們打探一下口風,看外頭都有些什麼傳聞,當然,除了對祖母和四伯父行為的議論,還有柳東行身世之謎的傳言。

    顧莊上已有不少人開始懷疑,三姑太太柳顧氏以及柳姑父多年來反覆強調的「嫡長」身份,其實只是他們給自己臉上貼金,真正的嫡長子、嫡長媳另有其人,只是已經去世了,柳東行正是他們的遺孤,而柳姑父的生母,也並不是其父元配正室,也就是說,三姑太太當年是嫁了個庶子,真不知道是長房被騙了婚,還是為了攀龍附鳳,明知對方是庶出也顧不上了……

     文怡聽了這些傳聞,心裡隱隱為柳東行高興。他終於擺脫了那種尷尬的處境。但接下來,她又開始擔心,因為傳聞中也提到,六太太又帶著八小姐上長房請安去了。

     時間轉眼就來到了端陽節的前一日。因世子還席那天,顧家各房為了夜間巡邏與組織防禦等事忙亂,人們都無心赴宴,導致席面上有些冷清。世子雖沒說什麼,但柳顧氏深覺丟了面子,便好說歹說,勸他多住兩日,等端陽節上顧家進城去打醮時,再正正式式擺一日戲酒,給他踐行。世子拗不過舅母的熱情,加上也有意與舅母和表弟多親近,便從善如流了。

     這裡,平陽城裡傳來消息,府城以南八十里外的平南鎮,在四月底遭到了流民的侵襲。那流民的首領自稱是「皇天普照大王」,帶著近千人扯起了造反的大旗,聲稱要殺盡為富不仁者,劫富濟貧,還說今年的旱情是上天示警,老天爺派他下來懲治貪官惡霸的。他們佔了平南鎮兩日,燒殺擄掠無所不為,沒想到一時不察,叫官兵殺了個回馬槍,折了大半人馬,一路向南逃竄去了。官兵一路追殺過去,據說那個匪首身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用不了多久,就會落網了。

     顧莊上下聽了這個消息,奇怪地沒有感到緊張,反而放鬆了許多。看來亂民是有的,匪徒也是有的,但那是發生在平南,離顧莊有近百里呢,官兵又追得緊,那些亂民怎能逃到顧莊來?可見顧莊一切太平!

     平陽府的衙差抽調了大半前往平南增援,知府大人再次派了密使前來,暗示東平王世子朱景誠以及王府親衛,為了安全計,當盡早離開。朱景誠給了肯定的回復,而顧家長房上下,已經將打醮要用的物品準備齊全,預備送進城去了。為了確保道路暢通,那厚厚的木牆被搬了開來,只等忙完端陽節事宜,就要折開,回歸到角落裡去了。

     文怡見狀,心中暗暗著急,立時回稟了祖母,而盧老夫人也馬上請了四老爺顧宜正過來說話。無奈族中反對者眾,顧宜正雖然代理族中庶務,卻終究不是族長,而族長所在的長房那頭又明裡暗裡催個不停,他只能讓步了。而且平南那的消息也變相證實了,亂匪不會禍及顧莊,他反倒還勸盧老夫人,不必太過擔心。

     文怡祖孫倆看著他離去的身影,默默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文怡勉強笑道:「應該不會有事的,不是說……平南出了亂子麼?上回大概只是過來探路,見事情不可為,他們就另外找上了平南……」

     盧老夫人沒說話。

     就在這一晚,當人人都在熟睡時,顧莊忽然起火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3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08 AM 編輯

第七十三章 半夜火來

    起火的地點是在莊口,石家糕點鋪子,也不知道是怎麼起的火,那火勢居然有數丈高,把整個前莊都照亮了。

     火勢很大,加上天氣乾燥,一個不好,隨時都有可能蔓延到其他房屋去,因此巡邏的人都跑去救火了,前莊的佃戶、商舖等人也都紛紛跑去幫忙。

     文怡自打聽到有人喊救火時,就醒了過來。聽到何家的報說是前莊石家鋪子起火,她心裡便生出了幾分不安。

     石掌櫃自從半夜示警那回,被有些人諷刺是「大驚小怪」之後,心裡就一直不舒服。加上後來莊中的顧氏族人又是警戒又是夜巡的,他擔心真會出事,而他又覺得自己壞過匪徒的盤算,生怕會遭到報復,便索性帶著一家大小,投奔城中親戚家去了。離開前他將鋪子和小院都鎖死了,夜裡又沒人在,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著實讓人不解。

     文怡想起上回石掌櫃半夜示警時,莊口留下的那堆腳印,心跳得越來越快,便吩咐:「叫門房去看大門是不是鎖好了,再拿重物頂住門板,不到天亮不要開門!各院的人也都打起精神來,留意牆頭,後頭和側門都叫人看好了!」邊說邊穿衣下床。

     紫蘇站在多寶格外,緊了緊身上披著的小衣,有些驚恐:「小姐,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秋果拉她出去:「快回去穿衣裳,然後到後門和側門傳話去,我去門房!」

     冬葵沉默地侍候文怡穿衣,又拿過梳妝匣子。文怡這幾日都擔著小心,因此睡前並未打散頭髮,此時只拿兩根素釵將長髮綰起,也不擦粉,只是問冬葵:「咱們前幾天縫的那些搭褳在哪兒?」

     冬葵回身從衣箱裡將搭褳拿了出來。這是前兩天才趕製出來的。重生前的游尼生涯對文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當時隨身攜帶的這種縫有四個大口袋的粗布搭褳,對她來說,就是比包袱更方便的用具。她默默地將妝奩內鎖起來的各種地契、房契、文書、銀票以及珠寶首飾分別裝在幾個半舊的烏木小匣內,全掛上了鎖,然後放入搭褳中。

     做完這些後,她眼睛看著妝奩最後一個鎖起來的小抽屜,手上頓了頓,回頭看冬葵。

     冬葵一直默默地幫著裝東西,什麼話也沒說。見她望過來,才低聲問:「小姐,要不要收拾兩件衣裳?」

     文怡點點頭:「要拿布做的,舊衣裳最好,窄袖,裙幅不要太長,方便走路。」

     冬葵看了看文怡身上的蜜合SE家常半舊羅衫,豆綠百褶布裙,還有腳上一朵繡花皆無的舊布鞋,會意地點點頭,便拉著秀竹出去收拾衣裳了。

     這時文怡方才打開那個小抽屜,從裡面拿出柳東行送來的那根簪子,握在手裡,猶豫了一會兒,找了一小塊磨剪子的磨刀石來,把簪尖磨了好一會兒,看上去似乎尖銳些了,試了試,卻還是不大滿意。但外間已經傳來了冬葵她們的腳步聲,她忙拿起一塊帕子,將簪子包了起來,塞進了袖袋裡。

     東西收拾好了,只等外頭准信傳進來。文怡靜靜囗坐在桌前,聽著莊口救火處的人聲鼎沸,看著燭火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忽然覺得,夏天的夜晚其實也很漫長。

     紫蘇快步跑了進來:「小姐,老太太起來了,已經帶著人到前頭去了,讓奴婢來請小姐!」

     文怡飛快地起身:「外頭有消息了?!」紫蘇搖搖頭,「前莊還在救火,聽說都燒到紫櫻姐姐家附近了……」文怡眉頭一皺,便聽得秋果飛奔進院急報:「小姐!小姐!莊上進賊了!」

     文怡心中一跳,忙拉住她問:「怎麼回事?!」秋果眉眼間帶著幾分驚惶,上氣不接下氣地答道:「是錢叔……他從門縫裡看到……有許多人悄悄兒圍住了宣樂堂的後門……天黑看不清,也不知道是誰,但那些人手裡好像有刀……」紫蘇與秀竹都倒吸一口冷氣,冬葵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

     「抓賊呀——有賊——」仲茂林洪亮的聲音響徹夜空,心動了整個後莊,附近幾個宅院很快就點起了燈火,黑木牆下有數人飛快地跑了過來,仲茂林慌忙縮下腦袋,卻不肯下梯子,只嚷著,「快堵住大門!」然後再次探頭望去,瞥見長房後門下那些人已經立起了長梯 ,甚至有人影爬到一半了,聽到有人示警,便加快了速度,不過彈指間,就已經翻進了牆內。

     盧老夫人聽著仲大的回報,臉SE白得像紙一般。文怡聽到有人在外頭砸門,忙害怕地扶住她:「祖母,請快到後門去吧!這裡危險!」然後不等她回答,便半扶半推地擁著她往後方走避,但她們才轉身走了幾步,便聽到外頭一聲慘叫,接著便是兵器交戰的聲音。

     盧老夫人停下了腳步,石楠尖叫問道:「爹!外頭怎麼了?!」仲茂林驚喜地在牆頭上喊:「長房的後門有人出來了!是幾位官兵老爺!他們把賊人趕殺出……」話未說完,便有一把大刀衝他飛了過來,他嚇了一大跳,縮回了頭,腳下一個不穩,整個人從梯上摔了下來,嚇得石楠驚叫一聲:「爹!」仲娘子飛快地搶了上去,扶起丈夫,見他無礙,方才鬆了口氣。

     刀落在前院正中,把青磚地面砸出一個小坑來。文怡深呼吸幾口氣,顫聲道:「祖母,我們還是先避到後面去……」這時從門外傳來幾聲慘叫,接著便是一聲悶哼,然後就聽見有人低喝,「賊子安敢如此!」尖嘯聲過,又是幾聲慘叫。

     文怡心頭一震,認出那正是柳東行的聲音,當即不知從哪裡冒出了勇氣,衝下台階,撲到門上,透過門縫往外看,還未看清,眼前便一花,有人被踢到門上來了,撞到門板,發出重重的聲響,連簷下的燈籠也撞了下來,火燒上人的皮膚,發出刺鼻的氣味,那賊人慘叫一聲,打了個滾,方才將衣服上的火熄滅。

     文怡退了一步,看到門縫中銀光一閃,有人影在銀光中晃動,便又撲上去看。盧老夫人驚叫:「九丫頭!」也沒能攔住她。只見門外人頭湧動,十來個人圍著一個青SE的身影,個個都渾身浴血。那青SE人影轉過身來,藉著門前的火光,照亮了半張臉,文怡猛地摀住了自己的嘴,將驚叫聲強嚥下去。

     火光下,柳東行額頭流血,頭髮有幾分凌亂,雙目凜然。他身上穿著元綠團花緞子的長袍,但前擺早已撩起掖在腰間,以方便行動。他右手握著一把長劍,劍身通體銀白,一絲血跡亦無,前襟卻染了一大PIAN烏黑。在他腳下,已經橫躺著七八個人,動也不動,不知是生是死。圍著他的十幾個人,全都用凶狠的目光瞪著他,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

     文怡看得渾身發抖,大氣也不敢出,忽然間,她覺得柳東行好像往她這邊看了一眼,他身後那匪徒便動了,舉起大刀向他砍過來,嚇得她驚呼一聲,但話音未落,柳東行便反手一劍橫劈過去,將那匪徒的刀劈飛了,再回手一劍,那匪徒頸間已經多了一道血痕,整個人癱倒在地。

     另一個匪徒悲呼一聲:「大哥!」便拿刀砍來,其他人也紛紛一擁而上,柳東行手起劍落,幾個回合間,已將他們全數斬於劍下,濃重的血腥味瞬時蔓延開來。

     文怡只覺得腳上發軟,身體向後一歪,便被人扶住了,回頭一看,卻是冬葵。冬葵小聲問:「是柳大公子?」文怡點點頭,直起身來站穩了,便聽到外頭響起了柳東行醇厚的聲音:「六老太太,九表妹,我是柳家的東行,你們沒事吧?」





第七十四章 緊急轉移

   文怡心中忽地一定,只覺得懸在半空中的心緩緩地落到了實地上,便答道:「我們沒事……你……你可傷著了?」

     門外的柳東行頓了一頓:「只是擦破點皮,沒什麼要緊。方才多虧府上示警了,如今潛入宣樂堂大宅的賊人已經被趕了出來,有羅校尉他們在,不會有事的。只是如今不知賊人數量,萬一有漏網之魚,躲在暗處,尋機作惡,府上人口少,怕是會有所損傷。趁眼下賊人暫退,九表妹不如侍候著老夫人,一起往宣樂堂暫避去吧?那裡人手多,又有王府親衛在,比這裡安全些。」

     文怡怔了怔,心裡沒了底。去長房暫避?可賊人的首要目標不就是長房麼?前莊正起火,後莊有那麼多戶人家,他們卻只圍著一個長房謀事了,若他們只是謀財,不論哪一家,院牆也沒長房高,守衛更是沒他們的森嚴,可他們就是奔長房去了……

     她有些無措地回過頭看祖母,盧老夫人臉上一片肅穆,扶著石楠的手走下台階,低聲問:「九丫頭,你問他,逃走的賊人有幾個?」

     文怡忙開口問了,柳東行稍一沉默,才道:「這卻說不準,我對付了二十多個,羅校尉帶著兩個人往另一個方向追過去了,算來也是差不多這個數。」

     錢叔大著膽子插了句嘴:「小的方才看到聚集在長房後門處的人,少說也有四五十個,還有從木牆外頭進來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文怡心中一沉。若這幫賊人就是平南那一群,傳言中他們還有上百人馬,如今不過才去了五六十個,剩下的又在哪裡?!她回過頭掃視院內一眼,六房的人基本都在院裡了,只剩下幾個婆子還在內院看守,連主帶僕算起來,還不到三十人,卻只有兩個是成年男丁。別說是幾十個賊人,哪怕是不慎鑽進來一個,全家人都未必是他對手!

     她抬眼望向盧老夫人:「祖母,方才咱們家示警,怕是已經驚動了賊人……」

     盧老夫人嚴肅地點點頭,又略抬高了聲量:「東行小哥,外頭只有你一個?可能護得住我們全家麼?!」

     柳東行斷然道:「晚輩的武藝還能拿得出手,拚死也要護住老太太一家就是!」

     「好!」盧老夫人當機立斷,「去後頭把其他人都叫來,我們一起走!」

     眾人都吃了一驚,仲茂林忙勸道:「老夫人,好歹要留兩個人守屋子。」

     盧老夫人卻搖頭:「屋子重要還是人命重要?只要人沒事,屋子又有什麼要緊?!」宣和堂雖是祖宅,但若她是那種死心眼的人,早在當年被族人分去部分房舍時,就已經氣死了!更何況,在孫女兒的夢裡,這祖宅仍舊是歸了別人,她又何必太過在意?

     六房上下眾人卻是一陣感動,錢叔更是紅了眼圈。他是門房,幹的就是看門守屋子的差事,若換了在別家,連主人院裡的粗使婆子都有隨主子走的機會,他卻不可能離開。一旦遇到什麼賊人,他就是頭一個要送命的,便是僥倖逃過了,過後也要被主人罵一句「辦差不力」、「放賊入室」,同樣沒有好結果!也就只有六房老太太和九小姐會這般體恤下人了!他立刻就回門房裡抓了根六尺長、手腕粗的熟木棍出來,一副要拚死守護主人的架勢,連錢嬸叫他幫著拿行李都顧不上了。

     文怡房中的財物早已隨身帶好,老夫人屋裡的東西也收拾過了,大丫頭們一抱就跑了出來,連著原本留在後院警戒的婆子媳婦在內,全都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裡做好了準備,齊齊集聚在前院等著盧老夫人下令走人。

     文怡見狀忙問門外:「柳大哥,我們都準備好了,外頭還算太平吧?能走麼?」

     柳東行遲了一點才答道:「行!宣和堂後門已經開了,你們要快!」

    文怡忙命錢叔開門,這時趙嬤嬤卻開口了:「老夫人,咱們家離長房的後門足有二三十丈遠呢,您腰腿不好,走得不快,不如老奴背你吧?」

    文怡心想這話也有理,卻不贊成讓趙嬤嬤去,「嬤嬤您年紀也大了,哪裡受得住?叫個有力氣的媳婦子來好了。」

     這時林婆子卻上前一步,向盧老夫人稟道,「老夫人,老奴身體還算壯實,讓老奴來背您吧?」她原是六房長隨林連順的祖母,莊頭林老二的母親,四年前隨著兒子媳婦和孫子一起被賣到六房來,因年歲不算太大,手腳也還算麻利,只在老夫人院裡做些粗活,平日是個不顯山不露水、沉默做事的老婦人,除了身體比別的婆子好些,力氣比她們大些,並不見有什麼特別之處,此時在一眾神色惶惶的僕婦當中,卻顯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沉穩來,說話語氣也十分鎮靜,叫人聽了便心生信服。

     盧老夫人只盯著她看了兩眼,便點了頭,林婆子立時屈身一蹲,將盧老夫人穩穩背起,下盤站得十分穩當。石楠拉著水葒上前扶住盧老夫人,另兩名大丫頭忍冬與迎春便順勢扶住了趙嬤嬤。

     大門一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文怡大著膽子朝外望去,卻看不到門前有屍體,方纔還在燃燒的燈籠殘骸也熄滅了,靜靜地躺在門邊,路面上隱約能看到一灘一灘的黑色血跡。柳東行手持銀劍,立在門前,警惕地掃視周圍一圈,才回過頭來,常常地看了她一眼:「走!」

     文怡深呼吸一口氣,回頭低聲下令:「快!」六房眾人立時井然有序地魚貫而出,錢叔夫妻打頭,接著是仲茂林兩口子,幾個大丫頭緊緊擁著文怡祖孫倆,何家的和許家的兩個媳婦子護在兩翼,郭慶喜家的抱著兒子,她婆婆抱著小孫女兒,再加上幾個粗使的小丫頭和婆子壓後,快速而安靜地在柳東行的一路護送下往長房後門的方向進發。走在最後的許婆子還把門帶上了,掛上了鎖。

     六房眾人轉移得非常快,轉眼就進了宣樂堂的後門。長房大管家周福親自迎了過來,引著眾人走夾道前往內院,一路還向盧老夫人陪罪:「我們老太太和二老爺都發了話,要將各房的族人都接過來暫避,萬事等天亮再說。只是如今倉促之間,沒法準備周全,只能委屈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在偏廂暫時歇息一晚,還請六老太太和九小姐恕罪。」

     盧老夫人由林婆子一路背著過來,有些顛著了,喘著氣道:「不妨事,你們快派人接其他人去吧,我只要有間屋子歇腳就好,只是我帶來的人……」

     周福臉上僵了僵,他也沒想到六房會帶這麼多人過來,難不成是全家都到齊了?但又不能說宅裡容不上,讓盧老夫人遣幾個人回去,只能勉強笑道:「後院還有幾間空屋子,不拘哪裡,且對付一晚就是了……」

     盧老夫人和文怡都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都沒吭聲。周福見狀,便叫過一個婆子,命她引路,自己卻回轉身對一路跟隨在後的柳東行道:「行少爺,這回辛苦你了,姑太太方才說了,還有好幾房族人,您看……」

     文怡在前方聽到幾個字,忍不住回頭看了柳東行一眼,目光中帶著幾分擔憂。柳東行沉默著,雙眼與她對視,一直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側門後,方才轉頭盯了周福一眼,淡淡地答了三個字:「知道了。」然後轉身離去。

     周福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只覺得方才柳東行那眼看得他心裡發寒,但他又不甘心被人壓住了氣勢,小聲嘀咕道:「不過是我們姑老爺的侄子,無父無母靠姑老爺姑太太養活的,得意什麼?不就是身手好些麼?平時騎馬射箭的功夫還不如我們七少爺呢,今兒腿腳倒利落……」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副管事暗暗翻了個白眼,道:「周大爺,您嘀咕什麼呢?!二太太吩咐的差事還沒辦完呢,咱們且守著後門吧,過一會兒別房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也要到了!」

    文怡一家在宣樂堂一個側院的廂房裡才安頓下來不久,四房的人也到了。五老爺留在前院跟長房的管家們打交道,五太太和七小姐便一起哭哭啼啼地,在丫頭們的攙扶下進了隔壁的廂房,後頭還跟著一大幫形容狼狽的男女老少。二太太段氏剛剛慰問過盧老夫人和文怡 ,見狀忙趕過去慰問他們家,不想就被五太太拉住了,只能按捺著性子,聽五太太哭訴親王府的校尉好生無禮,在他們家門口就殺了人,弄得大門前一片血腥,路都沒法走,家裡的女孩子們幾乎被嚇得昏過去,云云。

     段氏聽了不耐,又不好罵人,只能緩緩勸她,「親王府的護衛可不是尋常官兵,輕易不肯出手的,本來他們只需保得世子爺平安就好,別說我們家遭了賊,就算是再大的事,他們也不必出手,今兒是那位羅校尉熱心腸,才帶著兩個兄弟來幫忙,再加上柳家行哥兒,四個人殺退了許多賊人,方才得以將五叔、五弟妹和侄兒侄女們平安接了過來。如今已經驚動了世子爺,回頭還得請姑太太跟他說一聲,不然世子爺怪罪下來,說我們胡亂使喚他的人,倒是一樁罪過了。五弟妹莫再抱怨了,不然回頭讓人聽見,豈不是讓人覺得我們顧家不識好歹?!」五太太的哭聲戛然而止,只是瞪著一雙眼一抽一抽地,七小姐文靜立時把眼淚抹了,細聲細氣地道:「那可得好生向世子爺道謝才是……」

     段氏心中啼笑皆非,只能輕斥:「這是過後的事了!眼下先別顧著哭,且讓人服侍你母親歇下,沒瞧見你母親嚇得不輕麼?!還有你的弟妹們,都嚇壞了吧?可憐見的……」見站在一的幾個年紀小些的孩子身上都有塵土,忙揚聲叫人:「外頭有人麼?趕緊打幾盆水來,給幾位少爺小姐們擦擦!」

     文怡聽得隔壁屋子裡的哭聲小了許多,方才回過頭來,問盧老夫人:「祖母覺得身上如何?可有不適之處?」

     盧老夫人搖搖頭:「我還好,你去找人要壺熱茶來,也就是了,咱們頂多只在這裡窩一晚上,別跟他們囉嗦太多,我不耐煩聽人閒話。」

     文怡應了一聲,喚過冬葵,兩人一起出了房間,見院子裡亂糟糟的,四房隨行的丫頭僕婦們東兩個、西三個地歪在廊下,長房的婆子媳婦們卻擠在院門外探頭探腦地,小聲議論。她瞇了瞇眼,見隔壁屋裡也是一派忙活,便索性帶著冬葵出了院門,隨口問一個婆子,「可有熱茶水?」

     那婆子正與人說得興起,便有些不耐煩:「大半夜的,哪有熱水?小的們現煮去,就怕小姐等不得。」才說完,便忽然覺得身上一寒,見文怡正冷冷地盯著自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冬葵冷笑道:「長房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真真傳遞,半夜裡要茶水,還容得底下人現煮去呢!你家二太太如今就在院裡,方纔還跟我們老夫人和小姐說,要什麼儘管開口,不要生份了。如今我們倒想知道,媽媽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婆子忙賠笑道:「是我說錯了,我這就把熱茶水送進去!」

     文怡盯著她轉身離開,不一會兒,便用一個茶盤捧了壺茶來。文怡見那茶壺嘴冒著熱氣,茶香淡淡,倒也不是次等的茶,方才淡淡地道:「冬葵接了吧,我們回去!」然後轉身就走。

     那婆子得了個軟釘子,訕訕地回到同伴們中間,其中一個便笑道:「嫂子是不是老眼昏花了?那是六房的九小姐,可不是咱們五小姐一般的好性兒!況且他家有銀子,出手也大方,方纔若是我去了,定能討個上等封兒回來,嫂子真真沒眼色,浪費了好時機!」那婆子啐了她一口,心裡也有些後悔。

     文慧倚在門邊,看著家中丫頭僕婦來回穿梭忙亂,不一會兒,又有一房族人被人迎了進來,安排到了偏院裡。她掩下一個小小的哈欠,帶著丫頭返回正院中,只覺得心頭煩悶。今夜有事,結果她們姐妹幾個都被長輩命令移到正院來,連祖母她老人家也坐著小轎從萱院過來了,她自然不好說想回自己院裡歇息。

     真奇怪,先前被禁足時,她恨不得早日出來,但如今終於出來了,她卻又覺得還不如留在院裡好。

     柳東寧站在廊下,伸長了脖子掃視周圍,一見她,面上便一喜,忙小跑過來,笑道:「六表妹,原來你在這裡!這裡人來人往的,有什麼意思?仔細被人撞著了,不如回屋裡去吧?我陪你說說話?」

     文慧瞥了他一眼,忽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我聽說今兒晚上……你那哥哥大展身手,著實不凡。你……就好意思在這裡無所事事?」

     柳東寧一僵,臉色有些不自在起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4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11 AM 編輯

第七十五章 兩對兒

   柳東寧對堂兄柳東行本來沒什麼特別看法,也不像父母那樣對他心懷顧忌,只覺得他無論讀書還是行事氣度都遠遠不如自己,又沒了父母,只不過是靠著自家父親的一片好意,方才與自己同樣錦衣玉食地長大。他認為這位堂兄身世可憐,前程又黯淡無光,因此每每加以體恤,卻從沒把對方放在眼裡。
   
     然而今晚的柳東行卻一嗚驚人。沒人料到他會有這樣好的武藝,也沒人會想到他居然有這麼大的膽量,敢和王府親衛們一同跑去真刀真槍地與賊人搏殺!這可不是在校場上比武,也不是公子哥兒們湊在一起跑山裡去行獵玩耍!宣樂堂守後門的幾個家人,就被賊人砍死了三個,聽說還有一個重傷,無論是在顧家還是柳家,幾時遇過這種事?!
   
     那些賊人是真正的亡命之徒!可柳東寧回想起堂兄趕過去殺敵時的模樣,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麼輕描淡寫,就好像他只是跟朋友們出門玩樂似的!再憶起方才遠遠看到的,他襟前染血,卻滿臉不在乎的神情,柳東寧沉默了:他怎麼會認為,這個堂兄是個無才、無害又傻兮兮的渾人呢?!
   
     然而,文慧忽然在他面前提起這伴事,他立時就提起了警惕之心。世子表兄朱景誠的出身比他高,他比不過,也沒話說,但自認為無論是文才還是氣度都不輸給對方,若朱景誠不是親王世子,而是柳家子弟,又哪裡比得上他?可如今,堂兄的表現就像是在打他的臉似的,莫非在恆安柳氏子弟中,他也不再是最出色的一個了?!
   
     在心上人面前,他怎肯輸了氣勢?立時斷然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大哥一向在功課上平平,卻更愛習武。眼下的局勢,更需要他在外頭支應,我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的長處本就不在武藝上。」頓了頓,看向文慧的目光放柔了:「二舅舅在前頭理事,七表弟年紀尚小,後宅裡從外祖母、母親、二舅母到姐妹們,都是弱質女流,遇到這種事,定然心裡害怕。我在這裡陪著你們,你們也能安心些。」
   
     文慧嘴角本來掛了三分譏諷的笑意,聽了他這話,卻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也太小看我們了,這裡人那麼多,我們有什麼好害怕的?況且,你既是擔心祖母、嬸娘和姑姑她們,何不到屋裡去?卻只顧著在這裡跟我說話……」
   
     柳東寧柔柔笑道:「外祖母久歷世事,鎮靜得很,母親在她跟前陪著,哪裡用得著我?其他姐妹們又有七表弟陪著,我只擔心你。好些天不見了,我……我很想念六表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饒是文慧膽子再大,此刻也不由得紅了臉,倒是侍立在旁的大丫頭踏雪覺得柳東寧說話太直白,忍不住開口道:「表少爺,您怎能對我們小姐說這樣的話?!姑太太要是知道了……」文慧瞥了她一眼,將她後面的話堵了回去,還不以為然地道:「就你知禮懂規矩!我還沒說話呢,你多什麼嘴?!」
   
     踏雪知道她的性子,不敢再說什麼,只好低聲勸她:「小姐,老太太和姑太太都在屋裡呢,要是她們看見了,吃虧的不還是您麼?」
   
     文慧覺得無趣,甩了袖子往屋裡走,柳東寧連忙跟上,踏雪急得暗暗跺腳,卻又沒法子,只能在心裡祈禱無數遍,小姐千萬不要又鬧出什麼事來了,再有一回,她這差事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文慧進了屋,瞥見祖母倚在塌上小歇,姑母也坐在一旁的圈椅上閉目養神,幾個丫頭在邊上打扇子,想是用不著過去請安,便徑直轉向暖閣,五小姐文嫻與十小姐文娟正坐在圓桌邊上小聲說話,弟弟文安無精打采地趴在一旁,見她進來,先是一喜,再看到柳東寧,便掃興地扭過頭去。

    文嫻抬頭,眉間帶了幾分憂色,問:「外頭如何了?聽說六房的叔祖母和九妹妹已經到了?」
   
     文慧撇撇嘴:「到了,連五叔家也到了,你們是沒瞧見他們那副狼狽樣兒!五嬸連頭髮都沒梳好呢!七妹妹腳上還穿錯了一隻鞋子。真不知到哪裡找這麼一群叫花子去?!」接著又捂嘴笑道:「不過更好笑的是九丫頭,她居然穿著布衣裙,頭上連朵花都沒戴,粉也不擦,就這麼素素地出來了,若不是我們家的人先開口叫她,我還認不出來呢!我們家三等丫頭都穿得比她好!今年重新見她,她穿戴還算過得去,你們也說她家比以前富貴了,我只當是真的,沒想到今兒晚上倒是戳穿了她的偽裝!敢情她只是在外頭風光,在家裡仍舊是那副窮酸相!」
   
     文嫻文娟這幾年裡跟文怡相處得多了,交情還算過得去,聞言都有些不舒服。文娟冷笑道:「六叔祖母教導孫女,一向是以貞靜簡樸為上的,這又有什麼?誰家沒兩件舊衣裳?我們又比不得某些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新做的衣裳,前一天還心愛得不行,今天就看不順眼了,隨手剪壞了丟掉!」
   
     文慧的臉立時便板了起來,文嫻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起身勸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你何苦這麼說她,對歹是咱們自家姐妹不是?」又跟柳東寧打招呼:「六妹妹這幾天心情不好呢,只是耍性子說笑罷了,柳表弟別見怪。」
   
     柳東寧忙笑道:「不會不會,怎麼……會呢?」他偷偷看了文慧一眼.沒說什麼。
   
     文嫻本意是要為文慧掩飾,文慧卻不領情,冷哼一聲,伸手去推弟弟:「小七,你這是怎麼了?身上不好?」
   
     文安悶悶地道:「別理我!我正煩著呢I」文慧不解,文嫻便笑著說:「方纔他見柳大哥出去殺賊,便也想跟著去.叫祖母和母親罵了一頓,心裡就不痛快了。不過是小孩子鬧脾氣罷了。」
   
     文安不服氣地抬頭道:「誰是小孩子?!我都快成人了!東行哥平時騎射功夫還不如我呢!他都能去,我為什麼不能?!祖母和二嬸是小看了我,連姑母都把我當小孩子哄!」
   
     文慧有些不耐煩:「行了行了!你當時玩呢?臉上長點兒面疱就躲著不肯見人,要是真的跑出去跟人打鬥,一個不慎劃花了臉,你還不哭死?!趕緊打消了這個主意,乖乖在這裡等消息吧!」
   
     柳東寧也幫著勸說:「七表弟,你和我哥哥不一樣,哪怕是為了家人,也不能輕涉險境呀?!若是真有個好歹,叫外祖母、大舅母和二舅母她們如何承受得起?」
   
     文安不屑地冷笑一聲:「你當我是你呀?!貪生怕死之徒,少在我跟前說教!」
   
     柳東寧一窒,勉強笑道:「不是我貪生怕死,實在是內宅裡外祖母、母親、舅母和姐妹們都是弱質女流,只案幾個丫頭僕婦護衛,如何安心?因此我守在這裡……」他看了文慧一眼,「若是賊人闖進來了,我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護得你……你們周全。」
   
     文慧雙眼盯著他,兩頰緩緩升起一抹紅暈來。她開始覺得,其實柳東寧是真的不錯,至少,對她是一片真心……
   
     偏院內,文怡站在窗前,看著外頭新來的一撥族人,心裡有些不安。

    這回來的是二房的偏支八叔一家,因八叔為端陽節扛醮之事進了城,便由八嬸帶著幾個堂兄弟過來了。他家婆子愛嚼舌,紛紛在廊下小聲議論,說那護送他們前來的親王府羅校尉被世子爺派人召了回去,聽說因為他擅離職守,被世子罰跪了呢!幾個婆子便在那裡暗罵,這世子爺也忒不懂事了,誰都知道他身份尊貴,不能有閃失,但好歹在顧莊當了這麼多天的貴賓,顧家全族何曾薄待過他?他身邊親衛有幾十個,抽幾個出來幫忙打賊又怎麼了?他不開口,人家羅校尉知道感激顧家好意,大力相助,他還要處罰!長房這回實在是太失算了,把這麼一個刻薄人當成貴賓,連一句重話也不敢說。
   
     文怡聽了,心下不由得發沉。
   
     後莊住的都是顧家人,嫡系偏支,加起來有二十多房人呢!除了九座主宅以外,還有許多房的宅子是散落在周圍的,最遠的要數九房那幾家,要是一家一家地護送過來,絕不是一時半刻能護送完的。如今羅校尉被召回,豈不是只剩了柳東行一人?!若每一次都要他去,疲累不說,險情也大大增加了。萬一遇上賊人,他一個人要如何跟那麼多賊人對抗?!
   
     她咬住下唇,為柳東行擔憂著,卻忽然聽到祖母叫喚,忙回身走過去。
   
     盧老夫人也聽到外頭的議論了,她看著孫女兒的神情,心下一軟,拉著孫女的手,低聲道:「柳家的行哥兒……也算難得了,先前……是我小看了他。」
   
     文恰臉一紅,低下頭去:「祖母在說什麼呢?」
   
     盧老夫人笑了笑:「你不必不好意思,這屋裡沒有外人,丫頭們也離得遠,聽不見的。」她湊近了些,「好孩子,你坦白跟我說,是不是……真的認定那個人了?」
   
     文怡臉更紅了,頭垂得更低,緊緊抿著唇不說話,半晌,才小聲道:「孫女兒……但憑祖母做主……」便羞得不好意思再留下來,轉身就跑:「孫女兒出去要茶!」
   
     盧老夫人笑了,直起腰身來,往後一躺,心裡算算日子,覺得三天後便是良辰吉日,到時候就答應了柳顧氏的提親吧。原本她還擔心柳東行名份不正,會連累孫女兒被人嘲笑,可經過今晚,問題已經不存在了,她還要擔心柳東行表現太過出色,會引得其他有女兒的族人心動呢。不過無論如何,至少柳家先一步向她們六房提了親事,六房不說話,其他人想說親也只能靠後!至於柳家長房的名份、財產……就等孩子們婚事過後,再說吧,且放三侄女兒一馬,省得她耽誤正事!
   
     再怎麼說,柳東行這孩子,也是她孫女兒命中注定的夫婿呢……





第七十六章 無奈涉險

     客院中,朱景誠看著跪在廊下的羅克敵,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茶,淡淡地問:「校尉心中可是不服?」

     羅克敵便是再直率,也知道此時不能回答「是」,但他心中的確不服,因此表情就有些僵硬:「下官不敢!」

     朱景誠冷冷一笑,也不說話,站在他身邊的另一名校尉林子墨就開口了:「羅校尉,你若真不敢,怎會一臉不服氣的表情?世子爺對你夠寬仁的了!你身為親王府校尉,居然帶屬下擅離職守,置世子爺於險地而不顧,難道還有理不成?!」

     羅克敵心道這裡深宅大院的,又有幾十個兄弟在,少兩三個人又有什麼要緊?哪裡就把世子置於險地了?這個林子墨一向陰陽怪氣的,因武藝不如自己,在親衛中更是不如自己得人心,便時不時說些酸話,如今終於讓他抓到機會打擊自己了,還不千方百計在世子面前進讒言麼?於是便寒聲道:「我不過是想著這顧家也是王府親戚,這些天又用心款待世子爺,他家有難,世子爺定是要出手相助的,半夜三更的擾了世子爺清靜也不好,方才先帶兩個兄弟去幫忙罷了!世子爺身邊有林校尉和那麼多位兄弟在,又怎麼會有危險?!」

     那林子墨一窒,咬咬,才罵道:「休要強辭奪理!你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身份麼?!在王府當差,就得認清主子!王爺、王妃和世子爺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別人都在其次!便是真要去救人,也得世子爺發了話再動手,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帶了人過去,倒像是怕世子爺不答應似的……」

     「好了!」朱景誠見他越說越露骨了,便出言打斷,抬眼盯了羅克敵好一會兒,才道:「罷了,我原也打算派人去的,只是你先行一步,倒叫我為難了。雖然你是一片好意,但規矩就是規矩,若人人遇事都自作主張,叫我如何行事?今日的處罰暫且記下,待事了再議,你下去吧,好生在院門口守著,我不發話,就別亂走!」

     羅克敵心下暗暗感歎其涼薄,面上卻恭聲應了,退了下去,走到院門口處時,便見到柳東行迎面而來,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帶了幾分擔憂,不由得心下一暖,衝他笑了一笑。

     柳東行上前拉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一眼,方才放心地鬆開手,笑問:「我都聽說了,大人沒事吧?」

     羅克敵笑笑:「暫且寄下,事後再議。其實也是我魯莽了,還當自己是從前在邊關的時候呢,叫小人拿住了把柄。」

     柳東行對他本有幾分利用的意思,想從他那裡打聽些從軍的事,這些日子裡與他相處得久了,倒生出幾分敬佩之心,聞言便安慰道:「小人伎倆不長久,大人是朝廷在冊的武官,別人輕易動不得你,你不必擔憂。」

     羅克敵笑了,見他衣襟上染了半身血跡,額上也有一道血口子,便皺眉道:「這是傷著了?怎麼不上點藥包紮一下?你不是顧家親戚麼?你嬸娘還在呢,她怎麼不管你?!」

     柳東行冷笑一聲:「她若管了,我才要擔心呢!我是擔心大人有事才過來的,回頭還要再出去。「又放緩了語氣,」不妨事,只不過是叫賊子砸了一下,擦破點皮……」

     話音未落,便聽到林子墨的聲音:「喲,這不是柳家大少爺麼?」兩人回頭一年,只見林子墨笑吟吟地走過來,理也沒理羅克敵,只是逕自向柳東行問好:「我們世子爺還說聽著聲音就覺得耳熟,讓小的出來看看是不是您呢,正巧!世子爺要請您去說話,您快請,快請進來!」當即便熱情地拉著柳東行進屋去了。

     羅克敵冷冷一笑,給了柳東行一個安撫的眼色,便回頭與屬下會合去了。一個士兵迎上來擔心地問:「頭兒,那姓林的是不是又在世子爺跟前說你壞話?!」其他士兵也十分關心:「頭兒沒事吧?」羅克敵伸手止住:「沒事,你們繼續警戒!」待把人趕走了,他方才回過頭,看向正屋,低低地歎了口氣。

     他在客院四周巡視一圈 ,又遠遠地看見一房顧家族人在前院一帶吵鬧,似乎是因為長房沒有空院子容納他們了,只能將他們安排在前院靠近車馬棚的偏廂裡,這家人因此十分不滿,非要找顧家二老爺問個明白,可那顧二老爺卻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只有兩個管事在那裡應對。

     羅克敵猜想這家人大概是柳東行剛剛接過來的,他自己也曾在救人時聽過某些顧家人的冷言冷語,也沒心情多加理會,便轉身要往回走,卻聽得前門方向有人急報而來:「二老爺!二老爺!不好了!」驚得那顧二老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怎麼了?!」連那吵鬧不休的顧氏族人也住了嘴。

     羅克敵皺皺眉,忙湊上前去問是怎麼回事,只聽得那人哭道:「派到前莊去報信的人……帶傷回來了!說是還未走近,就被幾個賊人截住,陸大爺被砍了一刀,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其他幾個都沒了氣,只剩了一個陸三,背上挨了一刀,掙扎著逃走,又繞了路,才回來了……他還說,遠遠地看見前莊火勢變大了,還有屋子倒塌,火勢一直燒到東邊樹林子那裡,眼看著就要往莊後燒過去了……」

     二老爺顧宜勇大吃一驚,慘白著臉道:「這……這可怎麼好?!」卻是惴惴無措。

     羅克敵皺眉,搶前一步拽住那人的領口追問:「快說清楚!外頭是個什麼境況?!先前不還是好好的麼?!」

     那人嚇得渾身發抖,顫聲答道:「小的遠遠看見……前莊的大火一直沒滅下去……好多人都轉那兒了……去送信的人被砍了回來,也不知道前莊的人發現後莊遭賊了沒有……東面的樹林子,從莊口一直到後莊邊上,都起了火頭,不過不大,離這裡還有上百丈遠呢……」

     羅克敵一把推開他,扭頭就跑回客院,不顧林子墨一臉倨傲地攔過來,伸手將他掀到一邊,便闖進屋去報告說:「世子爺!賊子截住了去前莊報信的人,如今前莊的火勢加大了,已經燒到東邊的林子了,離這裡不過百丈之遙!」

     朱景誠臉上正有些發沉,聞言皺了皺眉,問:「這麼說,就算前莊的人知道有賊,也未必能空出手來了?!」

     羅克敵道:「世子爺,僅靠這顧莊的人, 是不足以同時應付救火、殺賊與護衛三樁事的,還是盡快給平陽府衙送信吧!」

     朱景誠卻有些不樂意,那平陽知府與東平王府沒什麼交情,又一直陰陽怪氣地勸他早日離莊,此時去求助,豈不是失了臉面?便道:「平陽府衙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們的人手都被抽到平南鎮去了。」

     羅克敵急了:「又不是全部人都去了,只要多幾十個人,再添上我們兄弟,百八十個烏合之眾又怎是我們的對手?!哪怕是多幾個人手救火也行啊!世子爺,當斷則斷,您可不能因小失大呀!」

     朱景誠臉一沉,林子墨立時怪叫:「羅克敵!你怎麼說話呢?!」羅克敵自知失言,但形勢緊迫,救人要緊,況且世子在這裡,一旦有個閃失,他就得落個失職的罪名了,哪裡顧得上許多?

     朱景誠眼珠子一轉,落在一旁面帶憂色的柳東行身上,心下冷笑:就算是親表兄,沒眼色的人就沒有價值,既然不能為王府所用,他又何必惜才?便開口道:「柳表兄何不走一趟?想來表兄幾進幾出,接了好些顧氏族人過來,武藝之高可見一斑,這種小事對表兄來說,應該只是小菜一碟吧?」

     柳東行瞇了瞇眼,也顧不上繼續偽裝了。他自然能聽出朱景誠不懷好意,但羅克敵方纔已經指出顧莊眼下的形勢不容樂觀,前莊的人為了救火,一時半會兒根本顧不上後莊的人,而出去報信的僕役又非死即傷,此時必得一個武藝過得去的人突圍出莊,進城報信搬救兵,否則,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顧家又還有十來房人未曾移過來,隨時都會有閃失,而賊人若是有心行事,火勢要蔓延到整個後莊,也不過是一時半刻之間。

     想到宅中的文怡,他就無法冷靜下來,文怡祖孫二人的宅子還在這裡呢,若是有所損毀……他抬起眼,盯著朱景誠,淡淡地道:「既是世子所請,東行安敢不應?!只是這顧家族人的安危,就得請世子派人去照應了!」言罷便轉身離去。


     羅克敵忙追上去道:「柳小兄弟!我那馬比尋常的馬要壯實些,跑得也快,你騎了我的馬去吧!」

     柳東行向他抱拳一禮,便朝車馬棚的方向去了,路經二門前,他忍不住往裡頭看了看,卻沒見到他心裡那個人。他抿抿唇,掃了一眼東北方那閃著紅光的天空,毅然轉頭而去。

     消息傳到二門裡時,柳東行已經出發了。文怡聽見下人議論,說賊人圍住了後莊,一有人要出去,便拿刀砍上來,心裡止不住為柳東行擔憂。直到聽見別人說,親眼看著柳東行騎馬越過幾個賊人去了前莊,方才放下心來,想著以他的武藝,對付幾個匪徒,應該是不難的。

     偏院裡已經擠進了四房族人,婆子丫頭媳婦子一大堆,又有孩子哭鬧,吵得盧老夫人不得安寧,只好不再睡下去,坐起身來,跟丫頭們小聲說話。她見文怡立在窗前,神色憂慮,便召了孫女過來,低聲勸道:「他獨立對付二十多個人,都輕而易舉,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文怡臉一紅,低頭道:「祖母說什麼呢?!孫女兒是……是在擔心清蓮庵的師父們,還有閨學的羅先生……杜山長回家過節,閨學裡如今只有羅先生帶著幾個丫頭僕婦,也不知道會不會遇上賊人,長房的人會把她們接過來麼?」

     盧老夫人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歎道:「庵主前些天曾跟我提過,要和那位如真法師一起進城中水月庵做道場,想是不在庵中,但其他人就難說了,至於羅先生……長房的人不說話,我們卻是不好開口的。想來閨學那小院並不起眼,賊人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留意到吧?」

     文怡還在擔心閨學,但卻是九房先傳了壞消息過來。

     由於靠近莊子東面的樹林,九房的後宅有幾間屋子起火了,正在收拾財物的十五老爺顧宜同被燒著墜落的瓦片砸了一下,當即頭破血流,如今正昏迷不醒呢。前去接人的長房僕役催著九房的人快走,十五太太徐氏卻擔心丈夫傷勢加重,不肯動身,兩邊就僵住了。長房僕役幫著救了火,便趁著外頭還算太平,早早跑回長房報信。

     二太太段氏與姑太太柳顧氏聽了那幾個僕役的回報,都閉了嘴。其中一個僕役大著膽子道:「二太太,姑太太,十五太太說……十五老爺一直不醒,若是胡亂移動,只怕會加重傷情,因此請二老爺和二太太派幾個人過去幫忙看門。」

     段氏問:「二老爺怎麼說?」

     「二老爺叫小的們來回二太太,說一切請二太太和姑太太做主,他在前頭忙著呢。」

     柳顧氏卻是有些不情願的。她與九房的堂弟沒什麼交情,又不樂意讓長房和東平王府親衛分一部分人手過去,便起身笑道:「這是顧家的事,我不好插手,二太太,就交給你了,我回屋瞧瞧母親去。」竟然就這樣走了。

     段氏臉色一沉,眼珠子一轉,卻露出了微笑,對身邊的玉蜓道:「去,把七少爺請過來。」

     長房的僕役,總共也有二三百人,卻以女子居多,在前院當差的男僕,加起來也不足一百人, 當中還有不少年歲不足的小廝和年老體弱之人,因此算得上青壯的只有數十個,更別提其中有一部分人還在前莊救火,守後門的,報信的,又折了幾個。

     如今已轉移到宣樂堂的幾房族人,雖各有壯年僕役,卻又大多留在自家宅中看守了,便是有幾個人手,也很快被編入長房的護衛中去。因此,要派人手前往九房警戒,以及再派人去接其他族人,光靠這些人是不夠的,到底還是要救到世子面前。段氏特地讓文安代表顧家出面,又請了柳東寧同去,幫忙說項。

     文怡心中牽掛柳東行安危,便一直站在院門口等消息,卻看到文安與東寧結伴出了二門,過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前者便滿面怒色地走了回來,身後的柳東寧臉色尷尬,神情僵硬,臉上似乎有些發紅。文怡不由得眉頭一皺。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5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12 AM 編輯

第七十七章 親戚情份

     文安板著臉將自己在客院的經歷說了一遍,便氣呼呼地道「「祖母、二嬸娘、姑姑,這位世子爺也太不講理了!他手下有那麼多人,分幾個給我們又能怎樣?!可他就是不肯答應!現在賊人在外面殺人放火,他卻只顧著自己,難不成他以為賊人殺進來時,就會放過他了?!」

     於老夫人沉默著不說話,但臉色顯然有些不大好看。段氏早已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不然也不會讓文安和柳東寧出面了,見文安說話魯莽,忙道:「安哥兒休得胡說!家裡有那麼多人,那賊人如何能殺進來?!快別這麼說了,仔細老太太生氣!」

     文安這才醒悟到自己說錯話了,忙閉了嘴。柳顧氏有些訕訕的,不大自在地問兒子:「東寧,你表哥到底是怎麼說的?!真像你七表弟說的那樣麼?」

     文安臉又漲紅了,柳東寧乾巴巴地道:「兒子……也曾勸表兄派一二人手相助,只是表兄說……本宅的安危更要緊,更何況……這裡除了顧家長房的人,還有許多顧氏族人在,若有個閃失,損傷更大,因此……」他吞了吞口水,覺得這樣的話似乎不足以挽回表兄的臉面,忙添了一句:「但他答應抽出八個人來,幫忙守衛宣樂堂,這樣就能空出幾個人去九房了……」

     文安大聲冷笑:「八個小兵能頂什麼用?!若他把羅校尉那樣的高手派給我們使,我也就不說他了!」

     柳東寧面上更紅了,卻又不好說什麼,他自己也覺得表兄有些過分呢。

     柳顧氏心裡雖有幾分埋怨朱景誠不給面子,但也還是幫著辯解一二:「景誠的擔憂也有道理,我們長房的僕役光是要守衛那麼大的宅子,就已經有些人手不足了,所幸那幾十個王府親衛裡抽一隊過去九房,長房的防守不就薄弱了麼?萬一賊人趁虛而入 ,那可怎麼好?九房宅子本就小,人口也不多,而且又在莊子角落上,旁邊的樹林子還起火了呢,賊人想來也不會跑過去的。反倒是我們長房,從一開始就被賊人盯上了,比別人家都要危險些。母親,親王府的親衛都是朝廷命官,不是王府的僕從,便是景誠有心要讓他們出手,只怕他們還要顧念自身的職責呢。景誠能派八個官兵來幫忙,就已是看成在親戚份上了,您別生他的氣!」

     文安目瞪口呆地看著姑母,柳東寧連耳朵都紅了,柳顧氏顧不上他們,只是勉強維持著臉上的微笑。過了一會兒,於老夫人才面無表情地看著女兒:「你覺得……他肯派八個來,就已經很難得了?果然十分在乎親戚情份?!」

     柳顧氏窒了一窒,乾笑道:「是呀!若不是掛念我們長房的安危,他也不會……」

     「照姑姑的說法,他要是不講親戚情份,莫不是就得跟賊人合夥搶劫我們了?!」文安忍不住插了一句,被她瞪了一眼:「小七,你胡說什麼呢?!」

     文安一臉氣鼓鼓地,鄙視地瞥了柳東寧一眼:「原來如此!我今兒算長見識了!」說罷朝於老夫人與段氏行了一禮:「祖母與嬸娘請恕小七先行告退,省得回頭又做出什麼失禮的事來,衝撞了長輩!」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柳顧氏有些氣急敗壞,柳東寧只能暗暗扯她袖子小聲勸解。段氏眼中的不屑一閃而過,旋即帶著憂慮的神色,低聲問於老夫人:「婆婆,這可怎麼好?世子不願派人,還是要從我們家抽調人手過去麼?可區區八個人……」

     於老夫人歎了口氣:「就派十個青壯過去吧,記得多帶上些棍棒。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長房忝為一族之長,就必須擔起族人的安危。」她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小輩們不懂事,我們可不能犯渾!」段氏屈身一禮,便退出去下令了。

     文安氣沖沖地跑回兄弟姐妹們所在的屋子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滿懷怒火,只覺得看什麼都不順眼,見可柔和六歲的堂弟文和盤腿坐在羅漢床上逗三歲的小堂弟文孝說話,嘰嘰喳喳的太鬧,便大吼一聲:「吵死人了!都給我出去!」

     眾人都嚇了一跳,文孝立時便哭了起來,文和也一臉怯怯的,可柔臉都白了,顫抖著下了床。文嫻忙過來抱起小弟弟,嗔道:「七弟這是做什麼?看把小十九嚇成什麼樣了?!」說完也不理他,逕自抱著弟弟一路哄著進了後頭的隔間。

     文安自知造次,摸了摸鼻子,見文和害怕地看著自己,直往後縮,自己一瞪眼,他便飛快地跟著文嫻跑了,覺得有些無趣,便訥訥地道:「怕什麼?我是老虎?能吃了你?!」可柔正想跟著文嫻走呢,聞言小心地看了看文安,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離開。文娟白了她一眼,扭頭問文安:「七哥哥這是怎麼了?誰又惹你了?方纔我們太太不是請你去客院向世子借人麼?難道沒借成?」

     文安冷笑:「借是借成了,可惜只有八個小兵!還是明說了不能外派,只能留在宅子裡守衛的!而且隨口就吩咐了,叫那八個人守在前院,就挨在客院旁邊!這跟沒借有什麼區別?!虧得姑姑還說這已經是十分給我們家面子了,那位高貴的世子爺若不是看在親戚情份上,才不會點頭呢!哼,說的好像她不是顧家的姑奶奶,反倒是那位世子爺家的姑奶奶似的!難不成他東平王世子的命就金貴,我們顧家的族人就活該死絕了?!」

     文娟吃驚地問:「他真這麼說了?!這也太涼薄了吧?別說咱們家從沒怠慢過他,便是尋常親戚,見人有難,不管是否力所能及,也該多少出把力。他來了這麼多天,我們好吃好喝地招呼著,全族上下,誰不把他當寶貝似的?他怎好意思說這樣的話?!」頓了頓,也忍不住抱怨:「姑母也是,她好歹也是顧家女兒吧?!也該為娘家人多著想一下!」

     文安撇嘴道:「人家早就不姓顧,改姓柳了!只是不知道,若今兒遭難的是柳家人,姑姑還會不會這麼說?!可惜,她老人家這麼賣力地替世子大爺說話,那位高貴的世子爺可沒把她放在眼裡!」

     文慧從後頭的隔間走出來,臉色有些不好看:「小七,你說什麼呢?!休要在這裡胡言亂語!」

     文安一昂脖子:「誰胡言亂語了?!我說的都是真話!我去客院時,柳表哥也跟著去了,幫著說了半天好話,那位世子爺就是不點頭!他對柳表哥但凡有半分尊重,也不會這麼不給面子呀?!虧得柳表哥也好意思成天說他與那世子是嫡親表兄弟,從小一塊長大,最是要好的,今兒可算是現眼了吧?!看他以後還有臉見我不?!」

     文慧聽得惱怒,便斥道:「柳表哥好意助你,不論能不能成,你也不該這樣說他!他就算沒把事情辦成,好歹也費了力氣,你又做了什麼?!你除了在這裡耍耍性子,還幹了什麼事?!說不定世子本打算出手相助,是你沉不住手,言語間得罪了他,方才把事情搞砸的!」

     文安猛地站起身來:「六姐姐,你是我親姐姐!怎能聽人說了幾句花言巧語,就幫著外人教訓我了?!」

     文慧臉上一陣羞惱,卻不肯讓步:「正是因為我是你親姐姐,才要教訓你!你在這裡耍嘴皮子,罵了這個罵那個,有什麼用?若你有本事,就把那些賊人趕跑了,姐姐才服氣。到時候你愛罵哪個人,我都不管了,如何?!」

     文安氣得滿臉通紅,忽地鼻頭一酸,扭頭向外衝去。

     文娟叫了他幾聲,見他頭也不回,便不忿地轉向文慧:「六姐姐,你怎能這麼說呢?!要是七哥哥真的犯了糊塗跑出去打賊人,那該怎麼辦?!」

     「怕什麼?!」文慧不以為然地冷哼,「他是我弟弟,我還不知道他?他哪有那個膽子?!小孩子家發脾氣罷了,過一會子就好了!

文娟一跺腳,扭頭進了後頭的隔間找文嫻告狀,只留下一個可柔靜靜地坐在羅漢床邊,偷偷看了文慧一眼,被她一瞪,忙縮進了角落裡。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不久,天邊開始擦白。

     前院傳來好消息,在前莊救火的人已經有三十多人結隊回來了,其中就包括六房的郭慶喜。他們從出莊的柳東行那裡得到了後莊遭賊的消息,卻苦於前莊火勢太大,一不留神,就有房屋被燒,因此不敢離開,等到火勢終於被控制住後,方才集結了二三十人,人人手持棍棒農具,慢慢往農莊進發,生怕遇上攔截的賊人,幸好一路平安,還順手收殮了長房派出去送信的僕役的屍首。

     文怡派了婆子去前院詢問,得知前莊火勢已經被控制住,只有十多人被燒傷,還有七八個被木石重物砸傷的,暫時沒出人命,不過有兩三個人傷得很重,而紫櫻夫家的小酒館因為救火及時,只是燒了一角屋頂,半個後院塌了,除此之外,全家平安。她暗暗鬆了口氣,在心中默念了幾遍佛。

     天漸漸亮了起來,文怡看了看天色,便返回屋中向祖母報告最新消息。盧老夫人欣慰地點了點頭,又問「「外頭來了幾房族人?先前聽說你十五叔傷著了,因此全家都沒挪過來,如今傷勢如何了?不是說已經派了幾個人過去麼?可有人傳消息回來?」

     文怡回想了一下,答道:「孫女兒只聽說二伯母派了幾個壯年僕役過去,後來一直沒消息傳回來。但孫女兒想,如今天快亮了,那伙賊人除了開始時鬧了一下,便一直沒有動靜,興許是見我們人多,不敢輕舉妄動吧?等天大亮了,城中援兵一到,自然就沒事了。」

     盧老夫人卻不放心:「他們大舉而來,又死了那麼多人,豈肯輕易罷休?你去正院那邊問問,看是不是有新消息?再提醒你二伯母一句,如今天雖快要亮了,卻正是關鍵的時候,萬不可輕忽,讓她吩咐底下人,打醒十二分精神,等熬到援兵到了,才能放鬆呢!」

     文怡忙應了一聲,便帶著冬葵出門,誰知才走到院門口,就被一個黑影迎面撞了個踉嗆。她在冬葵攙扶下站直了,抬頭望去,卻原來是文慧。

     文慧面色發白,整個人都透著惶惶然的氣息,一見文怡,便一把拉開她,逕自往院裡跑,在偏院裡轉了一圈,一個一個房間地看,又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半路忽然停下,抓住文怡的手臂,顫聲問「「你……你可看見小七了?!」

     文怡一怔:「七哥哥?他怎會來這裡?他不是在正院麼?」

     文慧一顫,又甩開她的手臂,往另一個方向跑。柳東寧氣喘噓噓地跑過來攔住她,急道:「六表妹,你且別著急,七表弟多半是躲到哪個角落裡生悶氣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文慧卻眼圈一紅,一把推開他:「你知道什麼?!那不是你弟弟,你自然不會著急!」

     柳東寧一把拉住她,安撫道:「他雖不是我親弟弟,在我眼裡,卻跟親弟弟是一樣的。我只是擔心你急壞了身子!」

     文慧一愣,接著臉一戲,甩開她的手,低頭小聲道:「你又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

     柳東寧臉一紅,嘴角彎了彎,輕聲勸她:「先回去吧,先去他院裡找找,再吩咐丫頭們悄悄兒去各處問人就是了,不會驚動長輩們的。若是外祖母、母親和舅母她們怪罪下來,還有我呢!」

     文慧神情猶豫,不知要不要答應他。這 裡,一直站在旁邊的文怡皺著眉頭開口了:「七哥哥怎麼了?你們這是在……找他?他不見了麼?為什麼?」

     文慧臉色一變,回頭厲聲道:「與你不相干!你少管閒事!」

     文怡冷笑:「如今外頭不太平,我也是擔心七哥哥的去向,方才問一句罷了,這怎麼會是閒事?!」

     文慧不知想到什麼,臉色忽地發青,眉間懼色更濃,匆匆丟下一句「「總之你少管!」便扭頭走了,柳東寧朝文怡胡亂做了個揖,便小跑著跟了上去。

     文怡狐疑地盯著他們的背影,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了一絲不安。





第七十八章 行蹤成謎

   文怡來到正院,打算先去向大伯祖母於老夫人和二伯母段氏請安,再詢問最新消息,卻看到那院裡的人有些慌亂,有兩個丫頭還在廊下小聲抽泣,她緩緩往裡走,便聽得丫頭婆子們在小聲議論,說七少爺文安跟六小姐文慧吵了一架後失蹤了,到處都找不見人。

     她想起方才文慧與柳東寧的對話,心下有些發沉,因想著祖母還在等消息,便先往屋裡去了,讓丫頭們去向於老夫人等通報。那丫頭在裡屋裡足足待了一盞茶的功夫,方才轉出來道:「我們老太太正歇著呢,姑太太說,九小姐有心了,也不必擔憂,等外頭有了消息,我們自然會遣人去給各家傳話的,如今請九小姐且安心等候。」

     文怡默了默,眼角掃了屋裡一圈,見如意並不在跟前,便知道她多半是在裡屋侍候著,眼下卻不好公然把她叫出來問話,只好問:「不知二伯母可在屋裡?」

     那丫頭垂首答道:「二太太出去了。」

     文怡再問:「可知去了何處?」

     「奴婢不知。」

     文怡盯了那丫頭一眼,見她一直不抬頭,也看不出她是在推脫,還是真不知道,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總不能硬逼人說話吧?文怡只好告辭出來,立在門前,有些沮喪。

     暖閣裡有些躁動,似乎有人在哭泣。文怡聽得那哭聲像是可柔,心下一跳,便轉身往那邊走去。

     暖閣裡,可柔低頭抽泣著,兩眼紅紅,小臉雪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又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文嫻坐在桌邊正著急,努力冷靜下來問她:「好妹妹,你別哭了!當心吵醒了老太太!到底六妹妹跟七弟說了些什麼話?!你為什麼說,他興許是偷跑出去了?!」

     可柔哽咽道:「我真不是胡說……十妹妹也聽見的……六小姐跟七少爺說……他只會在這裡耍性子,發脾氣,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除非他把那些賊人都趕跑了,她這個姐姐才會服氣……當時七少爺一聽這話,眼圈兒都紅了,轉頭就跑,之後便再也沒見著他……我方才聽他的丫環說,他平時最喜歡帶在身上的那把佩劍沒了,便猜七少爺多半是跑出去了,不然平白無故的,他拿那把劍做什麼?!」

     文嫻臉色一白,身體晃了一晃,定了定神,便轉頭去問文娟:「十妹妹,你六姐姐真的……這麼說了?!」

     文娟大力點頭:「六姐姐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我當時就問她,若是七哥哥真的跑出去找賊人了,該怎麼辦?六姐姐就說,七哥哥沒那膽子,不過是小孩子鬧脾氣罷了,過一會兒就會好的。」她神情間也有幾分懼色,惴惴地道:「五姐姐……若是七哥哥真的……出去了……那怎麼辦?要不……咱們告訴太太吧?」

     「不能說!」一個人影從門外衝了進來,差點撞上了文怡,她忙避開,定睛去看,卻是剛才見過的柳東寧,不由得眉頭一皺,往邊上退了退。

     柳東寧一臉著急地對文嫻文娟道:「萬不可告訴長輩們!姐妹們只當是看在平日情誼的份上,別洩露出去!」又朝可柔作揖:「好姑娘,我求你了,別哭,不然回頭引來了那邊屋裡的人,那可怎生是好?!」

     可柔收了哭聲,怔怔望著他,忽地眼圈一紅,眼淚又再次掉了下來。

     文嫻急道:「柳表弟,這可不是玩兒的!不告訴長輩們,如何能召集人手去尋七弟?!他要是真的出去了,外頭兵荒馬亂的,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好?!不行,我必須報上去!至少,也得跟我們太太說一聲!」

     「好姐姐!」柳東寧一時心急,也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雙臂一擋,便將文嫻硬是攔了下來。文嫻臂上被他挨了一下,當即面紅耳赤地退後幾步,跺腳道:「柳表弟,你這是……這是做什麼?!」

    柳東寧忙不迭地作揖賠罪,又低聲苦求:「好姐姐,六表妹與七表弟是同胞姐弟,骨肉至親,怎會不關心他?她方才是無心之言,一時沒留神便脫口而出,你也知道,她向來是個直性子,其實沒壞心的。她一說完就後悔了,聽說七表弟不見了,便滿宅子到處去找,都快急出病來了。若是此時叫長輩們得知此事,定然又要處罰她。那不是雪上加霜麼?!請諸位姐妹看在平日的情份上,寬容她這一回吧,等七表弟平安回來,我一定勸她給大家賠罪!」

     文娟冷笑:「柳表哥真能勸得動她麼?別到時候她一撒嬌,你又裝沒事人了!」

     文嫻瞪了她一眼,回頭嚴肅地對柳東寧道:「柳表弟,我也不願意看著六妹妹受罰,但如今要緊的是七弟的安危!七弟若沒事,我自然不會怪罪六妹妹,只是如今七弟不知去向,我們當然要著急了。你別攔著我,這事不能瞞著長輩們!」

     柳東寧急道:「七表弟定不會有事的,他哪裡有那個膽子?!他平時也有拿劍砍東西出氣的時候,興許是躲到哪個角落裡生氣了呢?叫底下人悄悄找去就是了,好姐姐,求你……」

     文嫻要走,柳東寧要攔,旁邊再搭上個冷言冷語的文娟,背過身去低聲抽泣的段可柔,和被這番混亂嚇得要哭的文和與文孝,暖閣裡好不熱鬧,已經驚動了對面屋裡的丫頭探頭來看是怎麼回事。文怡看得直皺眉,索性轉身出去了。

     到了廊下,右手邊忽然跑過來一個丫頭,差點與她撞上,幸好及時剎住了,紅著臉向她行禮:「九小姐,對不住,奴婢失禮了。」

     文怡認得她好像是文慧的丫頭,叫什麼踏雪,又見她手上拿著茶壺和杯子,便笑了笑:「這是做什麼呢?便是要倒茶,也該小心些,萬一撞上人,把茶打翻了,茶壺杯子摔了事小,燙著人可就麻煩了。」

     踏雪低頭道:「九小姐恕罪,奴婢是給我們小姐倒茶來,只是倒完了卻找不見她,擔心她又跟段小姐鬧起來了,便急了些,您大人有大量,還請饒了奴婢吧!」

     文怡平日所見文慧身邊的丫頭,就沒幾個是謙遜有禮的,也常聽文娟說起文慧手下的人仗著她的勢給別人臉子瞧,眼下見這個丫頭行事還算懂禮數,倒是添了幾分好感,也不難為她了,便道:「我才從裡頭出來,六姐姐並沒在屋裡。」

     踏雪一怔:「咦?!可小姐方才分明是跟表少爺在一處的,方才奴婢還瞧見她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呢,一眨眼就不見了,若不是進了屋,她又去了哪裡?!」

     「我怎會知道?」文怡淡淡地說,「你且往別處找去,興許也是躲到哪個角落裡生悶氣呢?過一會子就好了。」說罷也不等踏雪回應,便逕自往外走了,冬葵忍住嘴角的笑意,跟了上去。

     走出一段距離,文怡的腳步又漸漸慢了下來。她看著前方幾個通向不同方向的月洞門,心下有些猶豫。二伯母不知是不是去了前頭理事,她要不要找個過路的人問問?

     冬葵小心打量著她的神色,試探地問道:「小姐可是在擔心七少爺和六小姐?如今他兩位先後不見了人影,說來也不是件小事。」

     文怡一怔,慢慢地道:「六姐姐雖然脾氣大些,但她那話倒不算錯……七哥哥應該沒那膽子跑出去吧?」七堂兄在前世平平安安地活到她出家離莊,都還一年到頭大禍小禍不斷,又能出什麼事呢?但她隨即又想到,前世的顧莊並沒有這一場劫難,那一年裡,只有祖母的重病,和族人的冷待,沒有三姑母,沒有柳東寧,沒有東平王世子,也沒有柳東行……事情已然完全不同了,七堂兄會不會……她忽然有些擔心起來。

     無論顧文安是不是欺負過她,又與她無甚交情,好歹都是姓顧的……

     她正沉默著,一個人影便從西邊的月洞門裡過來了,卻是先前文怡要茶時見過的那個婆子,眼下正一臉不滿地不停地往回看,嘴裡還在小聲罵罵咧咧地。文怡耳尖,聽到她的話裡有「金尊玉貴」、「當大官的爹」、「報了要緊的信」、「沒賞錢」等字眼,心下一動,忙叫了她過來,問:「你方才嘴裡說的是誰?可是六小姐?!」

     那婆子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小的是豬油蒙了心了,一時犯了糊塗,九小姐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小的再不敢說了!」

     文怡眉頭一皺,心下一想,便給冬葵使了個眼色,然後從袖裡摸出個裝有碎銀子的荷包塞給她。冬葵會意地接過,上前笑道:「媽媽,你別怕,我們小姐沒有罰你的意思,只是方才在裡頭聽說,六小姐不見了,裡頭急得跟什麼似的,都亂成一團了因此我們小姐一聽你的話,便叫了你來,不為別的,只是想知道六小姐究竟是往哪裡去了罷了!」

     那婆子眼裡只有那荷包了,接過來一捏,便樂得眉開眼笑的,心想這位九小姐果然是個大方的好人,方才自己沒眼色得罪了她,如今可再不能犯渾了,當即便答道:「小的方才去後頭要水,看到七少爺的身形閃了一閃,似乎往西南邊的角門那邊去了,因此在回來的路上便一直嘀咕。六小姐聽見了,來問小的,小的實話說了,誰知六小姐不但……」頓了頓,「總之……就是罵了小的一頓,把小的趕走了。小的心裡委屈,便抱怨兩聲,其實是小的昏頭了,六小姐向來脾氣大得很,可不像……」她偷偷看了文怡一眼,討好地笑了笑,「不像五小姐和九小姐這樣和氣……」

     文怡心下卻是大驚,忙上前一步追問:「你說七哥哥往西南邊的角門去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54 PM

第七十九章 孰輕孰重

     那婆子嚇了一跳,不明白文怡怎的這般激動,心下一想,卻也被自己的話嚇著了,忙推說:「小的就是指個方向,並不是說七少爺就真往角門那邊去了,只是那邊並無甚要緊房屋,七少爺平日倒是常從那裡溜出去玩……」

     文怡進一步追問:「那你可看見他出門不曾?!六姐姐可是也往那邊追過去了?!這是多早晚的事?!」

     那婆子被她氣勢所迫,不由得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答說:「小的是在去廚房的路上瞧見七少爺的……也有兩刻鐘了吧……六小姐剛剛追過去……別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她想起自己在廚房偷了一會兒懶,便有些心虛。

     文怡卻顧不上這些了,立時下令:「馬上帶路!我們去西南邊的角門!」冬葵驚呼一聲:「小姐?!」文怡寒聲道:「我們不出去,但需得確認他們是不是出去了!若能及時把人攔下還好,若是不能……」她冷哼一聲。

     若是攔不下人,無論柳東寧說什麼,她都必須把事情報上去!

     西南邊的角門平時有不止一個人看守,眼下卻半個人影皆無。文怡看著那掉落的大鐵鎖,和虛虛掩住的門板,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冬葵也在一旁看得心驚:「若是賊人發現這裡的門沒鎖,又沒人守著……」

     文怡憤怒地回轉頭,瞪著那婆子:「為何這裡無人看守?!」

     那婆子也在害怕,顫聲道:「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原是外茶房上侍候的……並不常來……這裡平日只有廚房的人和雜役出入,外人並不知道……原是七少爺貪玩,才偶然從這裡出去……原該有幾個婆子在此處鎮守才是,今日興許是一時走開了……不過這裡出去並不是外頭,只是夾道,一直通向後角門,那裡一向是上鎖的,賊人應該進不來……」

     文怡稍稍冷靜了些。顧莊九座主宅的格局都有幾分相似,只是門面大小、院落數量等有些區別,她還隱約記得宣樂堂從前的格,加上又在二房宣榮堂住過幾年,因此猜出這個角門應是通向宅子兩邊的「青雲巷」。

     這青雲巷位於宅子兩側,貫穿南北,巷內有多個側門、角門通向宅內各院,原是為了方便運送大件物品或下僕雜役等人出入內外宅所建的,也有防火、通風的功用,加上青雲巷三字近似「青雲上」,寓意好,在平陽一帶的官宦讀書人家中十分常見。而顧莊九座主宅的青雲巷,又與別處不同,因為它同時還要存放組建黑木牆的木料,所以寬度要更大些,足可讓兩輛馬車並排行駛,還有空隙讓從人走動。

     文怡見這角門並不是直接通向外頭的,心裡稍稍鬆了口氣,為了穩妥起見,還是回頭喚過冬葵:「開門瞧瞧,後角門可曾開了?!」

     冬葵大著膽子開門探頭出去瞧了幾眼,才縮了回來,有些猶豫地道:「這裡離後角門有上百尺呢,奴婢看不清……遠遠瞧著,門倒像是關上的,但也說不準會不會只是掩上了……不過巷子另一邊似乎有人來回巡視,想來若有人出去,那人會看到吧?!」

     來回巡視?!若是那巡視的人巡到另一邊去了呢?!那是不是代表著這邊的門就會有空子了?!

     文怡心裡跳得厲害,忽然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循聲望去,卻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婆子,相互數落著往這邊來,抬頭看到她們三人,便面色一變。

     隨文怡同來的婆子看見她們,忙迎上去道:「兩位老姐姐是去了哪裡?!怎的不在門邊守著?你們闖了大禍了!」那兩個婆子嚇了一大跳,其中一人小心地看了文怡一眼,強自道:「方纔她鬧肚子,便走開了。我擔心她病得厲害,便去瞧她,不過是暫時走開一小會兒,平日這麼著,也沒人說什麼,哪裡就闖了禍?!」另一人縮縮肚子,目光閃爍,卻是默認了她的話。

    文怡知道她們定是守門的婆子,也懶得替長房的主人教育他們家的僕婦,便指著那角門道:「這門如今開了,也不知道後角門如何,你們且去瞧一瞧,若是開了,就立刻關上,再去告訴巡視的人四處巡查是否有可疑人等進了宅子,然後馬上回來這裡守著。若是再走開了步,出了什麼事, 就自去向你們太太領罰吧,我也懶得理會!」

     兩個看門的婆子臉都白了,隨文怡同來的婆子小聲問:「九小姐,若是七少爺和六小姐真個出去了,過後他們要從這裡回來……」文怡冷笑:「等他們回來了,你們再開不遲!不然就這麼放著不管,萬一來的是賊人呢?!到時候這宅子裡的人還有命在麼?!」那婆子縮了頭,再不敢說話了。兩個看門的婆子似乎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幾乎要昏過去。

     冬葵忽地驚呼一聲:「小姐,你瞧那是什麼?!」

     文怡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發現門邊堆放著幾們破爛的大竹筐,裡頭還有些雜物,其中最靠近門的一個竹破損邊緣處,沾著一小塊紫色的布屑。她忙走過去,將那布屑捻起來細看,是薄薄的紗羅料子,隱隱夾雜著銀絲,分明就跟方才看到文慧時,對方穿的那身衣裙的圍裳料子是一樣的!

     文怡再低頭看向地面。這裡只是下僕出入的門,並未鋪設石板路,腳踩上去,是會留下淺淺的腳印的。而門前的泥土上,確實有幾個女子繡花鞋的印子,其中有冬葵留下的,也有文怡自己的,旁邊卻又有幾個小些的鞋印,看那鞋底的精緻花紋,絕不是尋常僕婦能穿的!而在門檻邊上,還能看到半個方頭靴印!

     文怡忙叫兩個守門的婆子去查看後角門,兩人轉了一圈回來,臉色已經跟死人沒啥兩樣了,其中一個勉強還能撐住一口氣,回稟道:「門是開著的……不過是虛掩著……已經關好了……可我們昨兒晚上才查過,分明是關著的……」她抽了抽鼻子,嗚嗚哭起來。

     看來文慧文安姐弟倆,十有八九是從這裡出去了。文怡心下不由得大罵,便是要出去,也該把門關好,這般不負責任,也不怕叫賊人鑽了空子!

     她喝令那幾名婆子:「留在這裡看好了!若是六小姐和七少爺真個回來了,你們再開門放他們進來,不然,便是外頭鬧得再狠,你們也休要理會!回頭我稟告了你們二太太,自然會有人來接替你們!」

     文怡放緩了語氣對帶路的婆子道:「你今日立下大功了,等二太太派人把六小姐和七少爺平安接回來,她自會賞你!」


     那婆子青白著一張臉,哪裡還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就要看兩位小主人是不是平安了?!」

     另兩個婆子早已癱軟在地,其中一個哭著揍了另一個兩拳:「叫你偷跑,若不是你跑去躲了,我也不會受這連累!」另一個不服氣:「我躲是我的事,誰叫你也躲了?你不偷跑,這會子也沒人能出去!」

     帶路的婆子沒空理會她們狗咬狗,哭喪著臉跪下道:「九小姐,求您看在小的慇勤的份上,替小的說兩句好話吧……」

     文怡鄭重點了點頭:「我自會盡力!」說罷帶著冬葵轉身就走,快步疾行回正院,剛好看見二伯母段氏帶著丫頭進了屋。

     她連忙跟了上去,一進門,便聽到段氏在暖閣裡說話:「給我說清楚!小七到底在哪裡?!是真的不見了麼?!怎的不來回話?!」

     文怡聞聲忙轉進了暖閣,只見文嫻低頭恭立在段氏面前,一臉為難。柳東寧滿頭大汗地站在邊上,乾巴巴地道:「二舅母……」段氏瞥了他一眼:「寧哥兒,我在跟我家姑娘說話呢!你且稍安勿躁!」柳東寧漲紅了臉,訥訥地閉了嘴。

     文娟忍不住替姐姐辯解道:「太太,是六姐姐說了些難聽的話,激得七哥哥失了蹤,眼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跑出去了。五姐姐和我原是要稟告太太的,柳表哥一再阻攔,不讓我們去!如今連六姐姐都不見了!」

    段氏聽得臉色一變,可柔迅速靠過去,小聲在她耳邊說了文慧跟文安吵架時的情形,氣得段氏手都抖了起來。柳東寧臉上一片慘白。

     文怡忙上前道:「二伯母,侄女兒方才聽到下人說,六姐姐和七哥哥都往西南邊的角門去了,便到那裡查探了一番,發現那裡的門鎖是開著的,可見他們是真的從那裡出去了!侄女兒已經叫人關好了門,又守在那裡,只是二伯母還當派人去莊中各處找人才是!此事需得要快,以免有變故,六姐姐才出去不久,想來走得不遠!」接著又接方纔的經歷大概講了一遍,催段氏派人去加固後角門一帶的防禦。

     段氏直直地看著她,臉色十分難看。文嫻驚叫出聲:「九妹妹!你說的……是真的麼?!」她雖然擔心弟妹,但還真沒想過,他們真的會跑出去。她似乎想到些什麼,臉色又是一變。

     柳東寧衝過來道:「怎麼會呢?!六表妹她……她怎會不跟我說一聲就跑出去了?!她明明答應我了……叫人悄悄兒去找……」說著說著,已是搖搖欲墜。

     文怡冷哼道:「柳表哥倒是關心六姐姐會不會受長輩責罰!可你怎麼不想一想,若是七哥真有個好歹,長輩們豈會不知情?!到時候六姐姐豈不是罪上加罪?!正該盡早叫長輩們知道,派人去找才對!只要七哥無事,六姐姐頂多不過是挨幾句罵,都是一家子骨肉,長輩們又不會吃了她!柳表哥一心想著六姐姐,卻把七哥的安危置於何地?!孰輕孰重,柳表哥也不知道麼?!」

     柳東寧無力地後退幾步,坐倒在椅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文嫻蒼白著臉低頭走到段氏跟前,小聲道:「母親,眼下派人去找七弟要緊,只是……萬一六妹妹遇上賊人……有個什麼好歹……人多嘴雜,傳出去了,六妹妹的名節怎麼辦?」她還有一句話留在肚子裡沒說出來:如果文慧的名節受損,那顧家其他女兒的名聲又怎麼辦?

     段氏猶豫了。文慧對她這個嬸娘一向不怎麼恭敬,她對這個侄女也不大關心。在她看來,文安的份量還要比文慧重些。只是礙於文慧也是大老爺的兒女,不能不救。 但繼女的話卻也有道理,文慧要是有個好歹,名節壞了,顧家的女兒都會受連累的,顧氐一族臉上也會無光,她更是會被冠上一個「管家不力」的罪名。   即便文慧平安無事,外頭的人知道顧家小姐在匪徒襲擊莊子時獨個兒出過門,人言可畏,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呢!看來還是不要大張旗鼓找人的好。 她眉頭一皺,道:「叫陸三家的來!命她帶幾個可靠的家人往外頭找去!」

     文怡看著她們,心裡有幾分失望,卻還是忍不住道:「二伯母,這種事僅靠幾個親信家人有什麼用?!顧莊這樣大,誰知道七哥哥和六姐姐往哪裡去了?!趁如今天亮了,外頭還算太平,趕緊多派些人去找吧!若行動快些,還來得及在出事前將人平安帶回來!」頓了頓,又補充一句:   「眼下要緊的不是想著萬一出了事,該如何遮掩,而是趁著還沒出事,先把出事的可能給掐滅了!」

     柳東寧猛地站起身:「說得對!要盡快派人去找!一定要把六表妹平安帶四來……」

這時外頭傳來丫頭報信的聲音:「二太太,二老爺說,柳家大公子帶著救兵回來了。因有幾百位軍爺在,茶水吃食,以及事後歇息的屋子,還要請二太太安排。再通告家中各處丫環僕婦,休要亂走!

     段氏正要答應,柳東寧卻忽地臉上一亮:「回來得好!我哥哥武藝高強,讓他去找,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且又不怕他會將事情洩露出去!」抬腳便要往外跑。

     文怡剛為柳東行平安回來而歡喜,聞言立時心下一緊,卻是滿懷怒火噌的一下就冒上來了。柳東行再有本事也只是一個人,況且他奔波了一晚上,還沒歇口氣麼,柳東寧這個做弟弟的不說感激他辛勞一夜,反而還要他出去找人,未免太過分了!若是柳東行沒能及時找到文慧文安姐弟,他是不是就要把罪名怪在哥哥頭上了?!

     這念頭在文怡腦中一閃而過,她立時便擋在柳東寧面前,冷笑道:「柳表哥,在你心中,六姐姐的安危就這麼不重要麼?!你當你哥哥在勞累一夜過後,還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兩個下落不明的人?!如今救人要緊,二伯母自有主意,你少在這裡礙手礙腳!」

     柳東寧僵住,不等他說什麼,段氏已經起身,下了決定:「我這就出去派人!如今人手充足,正好忙將人找回來!」




第八十章 姐弟歷險

文慧躲在巷口的牆後,伸頭往外瞧了瞧,便立時縮了回來。   
  
天已經亮了,但後莊一片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兒都不見,冷清得如同一片死地。文慧此時正身處十字路口,心頭卻一片茫然:「小七到底是往哪個方向去了?我要上哪兒找他去呀?!」     此時回想起姐弟倆半夜的爭吵,她心裡不是不後悔的。她當時只是一時氣話罷了,弟弟一再說景誠與柳東寧的不是,她只覺得刺耳非常,便忍不住開口奚落了,但仔細一想,卻也說不清楚,她這般生氣,究竟是為了朱景誠,還是為了柳東寧。     

不管是為了哪一個,她當時都不該用「若你有本事,就把那些賊人趕跑了」這種話來氣小七,她哪裡想到弟弟會真的跑去找賊人呢?只求老天保佑,弟弟能平安無事,那她就算事後被祖母、姑母和舅母責備幾句,或是再在小院裡禁足上十天半月,她也認了!      

她喃喃低語祈禱:「小七,你快回來吧,只要你回來,姐姐以後就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要什麼吃的玩的,姐姐都給你弄來,你一直吵著想要的繡花荷包,姐姐也替你做……你快回來吧!」   

正喃喃間,她身後不遠處的長房後角門忽然傳來開門聲。她嚇了一跳,忙躲進角落的陰影裡,小心探頭看過來,便見到原本守西南角門的兩個伸頭出來望了望,便飛快地縮了回去,鎖上了門。     

文慧心裡懊惱不已:門居然鎖上了!那她該如何回去?!但轉念一想,守門的人已經回來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家裡就會發現她跑了出來,到時候一定會派人來找的。     

若屆時她還沒找到弟弟,豈不是罪加一等?!不好!她得盡快把人找回來才行,好歹也要在長輩們面前將功折罪,才能少吃些苦頭!這麼想著,她立時便往後頭摸索著走去,一聽見長房前門的方向傳來馬蹄聲、腳步聲,她便加快了腳下的速度,生怕是家裡派人來找她的。誰知她才轉了個彎,正打算先往後莊東面找找,卻忽地感到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擊在她的後頸上,她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 ,她感覺到左肩膀一痛,似乎有人將自己摜到了地上,方才悠悠醒轉,然後便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有人在她身後「嗚嗚」直叫,那聲音有幾分耳熟。她連忙爬起身回頭望去,卻發現是弟弟文安。

文安被五花大綁,歪在角落裡,額上一片青紫。他雙眼噴火,神情又是憤怒,又是焦急,奈何嘴裡被塞了一大團布,瞧著似乎是椅搭之類的物件,無法說話,因此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文慧失聲叫道:「小七!你怎麼了?!」叫完了,方才發現在文安身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陌生的男子,衣衫襤褸,滿面橫肉,正不懷好意地獰笑著看自己。她嚇得往後一縮,卻又碰上了人,回頭一看,原來身後也站了一個男子,比另一個略年輕些,同樣穿著打滿補丁的衣裳,形容猥瑣,卻是雙眼發亮,伸出髒手往自己臉上摸了一把,嚇得她魂飛魄散,只覺得骯髒不堪,立時便尖叫著躲開。

那年輕匪徒咧嘴笑著對同伴道:「劉老大,這妞***漂亮!咱還是頭一回碰個千金小姐呢,能不能……」

那劉老大還未說話,文慧已尖叫起來:「你們要幹什麼?!」年輕匪徒笑嘻嘻地再摸了她的臉一把:「幹什麼?你等會兒就知道了,放心,我們不會殺你的,那太浪費了……」文安在旁看得目瞠欲裂,不停地「嗚嗚」叫著。

文慧兩眼直盯著那年輕匪徒的眼神,心頭狂跳,眼珠子一轉,便張開口大聲叫喚起來:「救命啊!來人哪——」那年輕匪徒變了臉,連忙撲過去捂她的嘴,被她一口咬住虎口,痛得他殺豬般慘叫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沒法掙脫文慧的牙齒,只好向同伴求助:「劉老大……快、快叫她鬆口!」

那劉老大冷冷一笑,不慌不忙地抽出腰間的大刀,往文安脖子上一比劃:「要是不怕你兄弟丟了腦袋,你就儘管咬人、儘管叫喚好了!」

文慧嘴一鬆,那年輕匪徒終於縮回了手,痛得呲牙裂嘴地,抬手就想要揍人,但一見文慧那張臉,卻又捨不得,結果又在她臉上摸了兩把,還湊近了她頸間聞香,接著見文慧頭上插著一個赤金鑲多寶的步搖,一見就知道價值不菲,便一把扯了下來,揣在懷裡,又再去揪她的寶石耳環。

文慧臉色慘白地僵著,連頭髮散落了,耳朵被扯得生疼,也不敢動彈分毫,哆嗦著道:「你們……快放了我們吧……我們家已經派人去城裡報信了……官兵馬上就到……趁如今還來得及,你們快走……我們不會把你們的事告訴人的……」

劉老大嗤笑一聲,看向同伴:「你去報告大王一聲,說咱抓到了顧家的少爺小姐,叫人去顧家大門前喊話,叫他們拿金銀財寶來贖!」才說完,眼珠子一轉,便又改了主意:「慢著……你跟大王說,叫顧家把那個什麼世子交出來!只要他們把世子交給我們,我們就放了他家少爺小姐,不然……不然我就把人帶到他家門前,親手砍了他家少爺的腦袋!再叫兄弟們一起玩了他家小姐!」

文慧文安聽得倒吸一口冷氣,只見年輕匪徒咧嘴笑道:「這個好……這個好!劉老大,到時候可別忘了我那份兒!」

「行了,自然不會忘了你的,還不快去?!」劉老大不在意的擺擺手,便把人打發走了,然後方才不懷好意地回頭看文慧文安姐弟倆。

文安大力喘著氣,面色發青。文慧顫抖著聲音道:「你不能……你不能這樣……我們跟你無冤無仇 ,你為何要這樣害我們……你不怕遭報應麼?!」

「報應?!」劉老大獰笑,「我才不怕!老天爺有眼,才會讓我這麼順利就遇上你們倆!我總算可以報仇了!什麼叫無冤無仇?你們已經不記得了吧?!三月裡,你們騎馬乘車從外頭進顧莊,我剛買了藥從莊口走過,正巧……」他一抻手,抓住了文慧的髮髻,痛得她發出一聲慘叫,他還自顧自地往下說:「……有風喚起了你這**坐的馬車簾子,我不過是多看了兩眼,就被你們叫人打了個半死!藥也撒了……可憐我的兒子還病著呢……因為沒來得及吃藥……死了……我老婆也死了……你們害得我家破人亡,還有臉說跟我無冤無仇?!」他一把將文慧摜到地上,又抬腿踢倒文安,一腳踩在他頭上,來回磨著:「當時你們就是這樣糟踐我的!如今可算遭報應了!」

文安不停地慘叫著,不一會兒,已滿臉是血,文慧哭叫道:「不要……不要這樣!求你饒了他吧……」撲過去就要將他推開。

劉老大一腳將她踢到邊上,冷笑道:「少給我來這套!若我這麼容易就輕饒了你們,何必費那麼大功夫?!」他兩手一抓,將姐弟倆都揪到跟前,壓低了聲音道:「你們不知道吧?那群人……原本沒打算打這莊子,不是盯著平陰就是看中了平南,是我!是我把他們弄過來的!為了啥?就是為了你們倆!還有你們全家!等著吧,馬上就有一場好戲上演了!」

文安驚得目瞪口呆,文慧怯怯地望著他:「你……你想幹什麼?!」

劉老大笑了,笑得十分歡暢,甚至還心情很好地抬手捏了捏文慧的下巴:「方纔我不是說過了麼?小姐沒聽見?」覺得手下觸感柔嫩細膩,索性多摸了一把,呲嘴笑道:「官家千金果然跟花樓的妓女不一樣,這小臉真嫩!不知道皮肉如何?回頭大傢伙輪著上的時候,可得好生嘗個仔細……」

文慧瞠然,立時掙扎起來,拼了命要往外跑,被劉老大攔腰抱住:「再亂動我就砍了你兄弟!」她還是一味大叫著掙扎。文安在一旁也拼盡全力要掙脫繩索,見劉老大撈起姐姐要往地上壓,便全身撞了過去,將其撞到門上,但他也跟著摔倒了,正打算爬起來,就被劉老大扔過來的椅子撞個正著,吐出一口鮮血,身體向後一仰,便倒在地上。

文慧還在那裡大聲哭喊,劉老大氣急敗壞,見文安還在掙扎著要起身,想著先解決一個再說,便掄起大刀,用力砍將過去。誰知刀還未挨上文安,他已覺得手上一涼,接著右手前臂連刀一起掉落在地,大量的鮮血噴發出來,踐了文安全身。

他這時才感覺到巨痛,隨即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卻看到眼前綠影一閃,一張有幾分熟悉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面無表情地劈下一道銀光,他頸上立時一涼,然後便覺得自己在往下掉落,又看見了一具無頭的身體隨即歪倒。

他腦中最後閃過的一個念頭是:這身衣裳怎的看起來跟我穿的那麼象?

柳東行見賊人已死,方才跨過他的屍體,去查看文安的情形。所幸文安只是臉上有幾道口子,並無致使傷,但看他嘴角有鮮血,也不知道是否有內傷,還得抬回去細細查看才好。

文安無事,但文慧還在尖叫,柳東行皺皺眉,一腳將劉老大的頭從她身前踢開,沒好氣地道:「別叫了!沒事了!」文慧卻還是連連往後縮著,叫得聲嘶力竭,滿面是淚。

有人從外頭進來了,卻是東平王世子朱景誠。他身後跟著林子默,接下來是兩個士兵押著方纔那年輕匪徒。後者見了同伴的屍首,不由得失聲大叫:「劉老大!」

朱景誠皺了皺眉,瞥了柳東行一眼,有些掃興,又見文慧還在那裡哭叫,心情更差了,索性大步走過去,大力扇了她一個耳光:「給我消停些吧!」

文慧的尖叫聲戛然而止,她怔疏於看著朱景誠,忽地眼皮子一翻,暈了過去。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6-25 11:15 A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幾家歡樂幾家憂愁(一)

屋裡一片寂靜。

柳東行垂下眼簾,為文安診脈。彷彿沒看見文慧暈倒了一般。既然她的叫聲如此中氣十足,可見沒什麼大礙,他也就不必多加理會了。

朱景誠卻有幾分懊惱。他看著文慧白嫩的臉上越來越清晰的鮮紅掌印,不由得斜了柳東行一眼。可惜了!若這裡不是還有一個外人,這個耳光大可算到賊人頭上去,如今卻得想辦法在事後安撫顧家人才行。顧家族長官職雖不算很高,卻與柳家舅舅交情極佳,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然而,接下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顧文慧實在是麻煩透頂!若不是她姐弟倆不知天高地厚地闖禍,又怎會惹出這麼一個爛攤子?!想著想著,他臉上已經帶了不耐煩,一甩袖子就下令:「找個人來拿好匪徒的首級!我們過去跟傅將軍會合!」方才聽說顧莊上尚存上百亂匪,柳東行搬來的那五百官兵未必夠用,若是自己的人能抓到幾名匪徒——最好是匪首或小頭目——不但能替王府露臉,還能順便跟 領軍的游擊將軍傅承遠結交呢!這種人物平日只窩在駐地,也不出門,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遇上的,自己身為藩王世子,平日為了避嫌,不好主動上門拜訪,今日難得遇見,可不能錯過好機會!

至於這個顧文慧,就交給柳東行吧,橫豎他們是親戚!

他正要開口,卻看到柳東行吃力地扶著顧文安站起身來,氣喘噓噓地道:「世子爺,安弟傷重,我需得立即送他回去救治,六小姐就拜託你了!」

朱景誠一愣,忙出聲阻攔:「哎?可是我還要去剿滅匪徒……」

柳東行一臉困惑地看著他:「世子爺,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剿匪之事交給傅將軍就是了,您何必冒險呢?再說,六小姐千金之軀,又受了驚嚇,總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萬一再有個好歹,不但顧家人會難過,只怕我二嬸娘心裡也不好受哪!您若實在為難,就且略等一等,我扶著安弟回去,立時便遣了顧家僕女性過來接人!安弟情況不好,我得盡快送他回去,先失陪了!」說罷索性將文安打橫抱起,轉身就走,末了還留下一句話:「六小姐形容有些狼狽,就這麼回去,只怕要若閒話,還請世子爺幫著遮掩遮掩!」

朱景誠插不進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顧文安走遠了,回頭看向顧文慧,便有些氣急敗壞。

他這時候才留意到,文慧身上的衣裳沾了不少塵土,還有血跡,也有幾處小小的破損之處,頗為狼狽,再加上她頭髮凌亂,臉也被打腫了,不知情的人見了,還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事呢!這般將人送回顧家,她的名節固然有損,自己卻也要沾上一身腥!柳家舅母最愛一廂情願地給人做媒,還總是盯緊了自己的後院,想要給自己說親,萬一她見自己將形容狼狽的顧文慧送回去,便找借口逼著自己娶她侄女,又該怎生是好?!雖說他看得清楚,顧文慧仍是清白之身,但外人不知道啊?!哪怕是有丁點流言傳出去,他也丟盡臉面了!

他恨恨地瞪了文慧一眼,只覺得方才自己就不該進來!不然也不會攤上這麼個燙手山芋了!若他方才跟著傅承遠去剿匪,眼下賊人一定已經束手就擒了!又怎會被困在這裡?!

心裡再不高興,事情還是要做的。他們現在是在顧家七房的宅子裡,方纔他進來時,看到前院死了好些僕人,屋裡的博古架也空了不少,甚至屋子角落裡還有兩個鼓囊囊的大麻袋,可見是遭過匪徒光顧了。朱景誠叫士兵將那年輕匪徒牢牢捆在柱子上,然後讓其中一個兵往後宅去尋些女子衣物來,若還有生還的丫頭僕婦,也一併帶過來。有人照應顧文慧,他也就不必再費力氣了,至於顧文慧回家後會遇到什麼事,又與他何干!

遠處傳來隱隱的喊殺聲,他眉頭一皺,便去看林子墨。後者十分有眼色地道:「下官這就去打探!」然後跑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稟道:「世子爺,是傅將軍圍住了匪徒躲藏的宅子,正**兵力大舉圍攻呢!有幾個武藝高強的匪徒護著他們頭領要闖將出來,便跟傅將軍纏鬥在一起!」頓了頓,又道:「世子爺還是暫避一時吧,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什麼凶殘手段都能使得出來的!」

朱景誠無趣地踢起一把椅子坐下,無意中瞥見那年輕匪徒,便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正要開口,卻忽然聽見文慧在地上嚶嚀一聲,醒了過來。

文慧起初還有些懵然,低頭一見角落裡劉重八的首級,便嚇得整個人都醒了,見朱景誠在旁,當即梨花帶雨地撲了過去:「景誠表哥,那個壞人……他、他……」

朱景誠不耐煩地推開她道:「行了,人都死了,你還哭什麼?!方才叫得那麼大聲,現如今倒害怕起來了!」

文慧怔了怔,小嘴一扁,便想起了他方纔那個耳光,忙一摸臉上,又痛又腫,不由得一陣委屈:「你……你怎麼能打我?!從來沒人打過我!」她差點慘遭賊害,他不安慰她就算了,反而將她打成這樣,也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

「我為什麼不能打你?!」朱景誠冷笑,「你也不瞧瞧自己都幹了些什麼?!你還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模樣麼?!真不知道你家裡……」頓了頓,心念電轉間便改了口,「你這樣獨身一人跑出來,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當那些匪徒都是紙糊的?!還是以為那些亡命之徒一見著你,便會神魂顛倒,隨你擺佈了?!眼下看來,隨人擺佈的卻是你呢!」

文慧漲紅了臉 ,又羞又氣,哽咽道:「我見他們一夜沒動靜,只當他們已經走了,又擔心小七,方才跑出來的……我在京城時,也曾過騎射功夫,又比別的女孩兒有力氣……我怎麼預料到自己會遇上賊人呢?!」說到這裡,她又臉色一變:「小七呢?!」她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尋找著弟弟的蹤跡。

「已經被人送回家去了!」朱景誠不屑地笑笑,「我今兒才發現,你原來是個蠢姑娘!你那點本事連花拳繡腿都算不上,以為別人誇你幾句,你就真成了高手了?!別笑掉人家的大牙!我看你那才貌雙全的名聲也是吹出來的吧?!我就不明白了,你憑什麼如此自傲?!不就是有個父親做的官不低,還有個姑姑退進了高門大戶,勉強跟皇親國戚拉得上親戚麼?!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出身比你好的女孩兒多了去了,性情比你好的、才學比你高的,更是數不勝數!光長得漂亮有什麼用?!有眼光的男人,才不會被美色迷住眼呢!你被人捧了兩句,便自以為了不起了,在我跟前拿喬,真真好笑!趕緊一邊兒去!別惹我生氣!「

文慧氣得渾身發抖,萬萬想不到對方會說這樣的話!自己往日真是瞎了眼,怎會覺得這個人英偉不凡?!

方才進內宅的士兵帶了兩個女人出來,一個是八九歲的小丫頭,一個是長相醜陋又身材肥胖的婆子,兩人都蒼白著臉。

那士兵稟道:「世子爺,這宅裡有十來個婆子被關在後院的屋子裡,小的已經把人都放出來了,這兩個能走得動路,小的就把她們帶了過來。」

朱景誠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隨手指了指文慧,對那婆子和小丫頭道:「這是你們顧家的小姐,替她收拾收拾,回頭她家人自會來接!」便示意手下去押那年輕匪徒:「我們走!」然後揚長而去。

文慧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朱景誠一行人都走了,又聽到那婆子小聲叫自己:「六小姐,您請先到後頭去吧,我們小姐未出嫁時穿過的舊衣裳還在,小的侍候您換上,再打盆水來給你梳洗?」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狼狽模樣,彷彿明白了什麼,再抬頭去看朱景誠的背影,忽地臉一紅,心頭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朱景誠出了七房的宅子,沒走多遠,便遇上了長房趕來接回文慧的人。他指了路,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頭也不回地趕往莊子東面去了。

九房的宅子燃起了濃濃的黑煙,高高的外牆已經塌了一角,屍首散落一地。朱景誠看那些屍首身上的衣裳,便知道他們多數是匪徒,當中偶然夾雜著幾個身穿家丁服飾的人,內宅的方向還隱隱傳來孩子的哭喊聲。

傅承遠穿著甲冑,站在前院高聲下令:「趕緊給我搜!一定還有漏網之魚!絕不能放過一個!叫一隊人去樹林子裡搜查!我不點頭,一個人也不許放出去!不管是誰!」又叫過一個副手:「叫這家主人派個管家來,好認清人頭!」副手大聲應了轉身離去。

朱景誠見狀,便知道對方已經帶人剿滅了匪徒主力了,頂多還剩幾個逃走的,不由得暗暗可惜。

傅承斜眼一見他進一門,便笑瞇瞇地道:「喲,世子來了?怎麼樣?那個小頭目落網了嗎?!」

朱景誠給林子墨使了個眼色,後者便將手上的包袱扔在地上,包袱一滾,散了開來,露出了裡面的人頭。

傅承遠面上笑容不變:「果然不愧是世子呀!我就說嘛,您帶著林校尉和好幾個兄弟,又有柳家大少幫襯,這麼個小人物,自然是手到擒來的!這不,我這裡剛把匪徒打趴下,您就過來了!真快啊!」

朱景誠一時氣緊,幾乎要以為他是在諷刺自己了,但見他笑容滿面,又有些懷疑是自己多心。這種泥腿子出身的丘八,多數是直性子,應該沒那麼多心眼吧?

想到這裡,他便勉強笑笑,問:「傅將軍這裡想必也是大局已定了吧?不知可有我等能效勞的地方?我這回出門帶的都是王府親衛中的精銳,但憑將軍差遣!」

傅承遠哈哈笑道:「世子高義,末將先謝過了!不過殺雞焉用牛刀?幾個小毛賊,我的兵足夠應付了!用不著勞動王府的高手!再說,我這幾天正巡視各處駐軍所,一聽說這裡鬧匪,就帶著人過來了,正好讓兄弟們練練手!這樣的機會可不多呢!若是世子的人也加入進來,恐怕就不夠分了。世子爺就高抬貴手吧?啊?哈哈哈……」

朱景誠乾巴巴地應了兩聲,心裡暗叫晦氣!

文怡在側院一早就聽說柳東行搬了救兵回來,卻不知詳情,底下人議論紛紛,偏又說不清楚,不由得有焦慮,只是她要照顧祖母,生怕老人家擔心,便把憂慮悶在心裡。

盧老夫人卻是猜到了幾分,隨手招過石楠,吩咐道:「外頭亂得很,也不知道具體消息,你傳個話給你爹,讓他上外頭打聽去。還有,方纔我彷彿聽到有人說賊人躲九房宅裡了,叫你爹去打聽十五老爺一家的情形,問問十五太太和幾位少爺可安好!」

石楠領命而去,文怡低著頭,有些難為情:「祖母……」盧老夫人笑了笑,輕輕拍著她的手:「對著祖母,有什麼話不能說呢?」文怡紅著臉低下頭去。

盧老夫人又問:「你方才說……文安和文慧姐弟都跑出去了?!你跟你三姑母家的表哥吵了一架?」

文怡暗中撇撇嘴,道:「孫女兒見他不省事,教訓幾句罷了。祖母別擔心,便是鬧到長輩們跟前,孫女兒也是有理的!」

盧老夫人歎了口氣:「以你的為人,行事自然是有理的,祖母操心的不是這個,只擔心你三姑母那個性子,最是護短,就怕她會因此對你……」頓了頓,沒說下去。

文怡卻明白了。柳東行的婚事,十有八九還是三姑母說了算的,若她因為自己頂撞了柳家表哥,而對自己生了偏見,從而改變主意,也不是不可能。但文怡擔心之餘,卻不後悔:「孫女兒沒錯,當時那個情形……哼,祖母是沒親眼看見,世上居然有如此偏心、如此糊塗的人!為了六姐姐不受長輩責罰,柳東寧竟是連七哥哥的死活都不顧了!三姑母若因此惱了孫女兒,孫女兒也不怕!孫女兒不信,對三姑母來說,六姐姐是她親侄女兒,難道七哥哥就不是她親侄兒了?!」緩了口氣,「至於別的……孫女兒也不怕!那人……那人不是會任人隨意擺佈的……」

一陣喧嘩聲從前院方向傳來,隱隱有人在喊:「七少爺回來了!七少爺平安無事回來了!」「七少爺受了傷!」「七少爺……」偶然也有人在喊:「柳少爺把七少爺救回來了!」

正院一陣騷動,偏院裡也有人探頭出去看。文怡猛地站起身來,無措地看了祖母一眼,卻是再也抑制不住衝動,提起裙擺往外跑去,一路越過人群,正好遠遠地看到柳東行將文安放在籐床上,讓人將他抬回內宅。他一直起腰,正好與她對上了眼。

文怡腳下一頓,只覺得眼眶發熱,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臉止輕輕劃過。






第八十二章 幾家歡樂幾家哀愁(二)

     顧莊在此次匪劫中損傷頗大。

     先是前莊的人家,十成房屋裡倒叫人燒了三四成去,幾乎家家都有房屋破損或是人員受傷,有兩個傷得重的,熬了兩天,終究還是沒捱過去,也有幾戶人家是整間房子都被付之一炬了,因為火勢來得快而沒來得及搶出財物的更是不知凡己。莊口的糕餅鋪子只剩了個廢墟,石掌櫃一家打城裡回來,站在家門口是欲哭無淚,好全家在外,人人平安,細軟也隨身帶著,不至於打了饑荒。

     紫櫻夫家的房子也被燒了一點,她公公和兩個夥計受了傷,因此事情一平息,便托人回宣和堂問了信,又捎話說向舊主人賠罪,她為了照顧公爹,沒法親自過來請安。文怡並不在意,反而讓那人捎了些銀子過去,給她救急。

     而顧莊的後莊,損失同樣慘重。這裡住的都是顧氏族人,事後清點,才發現各家都受到了匪劫的影響。

     長房死了幾個僕人,外加後門的外牆有幾處小破損,倒還算好的。

     二房的屋子因離長房近,又不是主要目標,加上老爺少爺帶了人手去救火,太太則帶著隨侍了長房避禍,因此竟無一人傷亡,房屋也未受損,只有一個身懷有孕的媳婦子因為受驚太過流了產。

     原本三房的屋子,由幾家偏支分了去,又有一個閨學,除了受些驚嚇外倒還算太平,只有其中一家的圍牆被東邊樹林子的火燎著了,燒了半邊屋頂去,羅先生倒是受驚不輕,第二天便告了病。

     四房、五房都有僕人受傷,大門叫賊人砍了幾下,其中四房的內院還叫人從後門處摸了進去,打壞了幾件價值不菲的古董,刮走了五太太屋裡幾樣沒來得及收拾的首飾,事後問了來剿匪的官兵,才尋回了三件,其他都如肉包子打狗般一去不返了。

     六房除了房屋門面有些破損,倒是人人平安,只有盧老夫人憂心一夜,身體略虛弱些。

     七房叫劉重八等兩人洗劫一空,那些古董擺件倒是都沒來得及搬走,可前院後院,死的男女僕婦足有十幾個,其他人也幾乎個個帶傷,眾人都在私下抱怨,主人自顧自逃生去了,卻把他們留下來送死,若是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能像六房的六老太太和九小姐似的,全家僕人都帶在身邊,又怎會有這種事?!

     八房的後宅靠近九房那頭受了池魚之災,也燒了好幾間房子,他家僕人本就少,除去前後門房上當差的幾乎都隨著主人去了長房,而留下來的人也都尋地方躲了,因此並無傷亡。可他家的值錢物件同樣被洗劫一空,官兵追剿回來的不過十之三四罷了。

     其餘偏支族人也不外乎是房屋受損和失了財物,有少數幾房是家中有人受傷的,原因從救火到攔賊不一而足。

     九房卻是最慘。那些賊人見他家宅子地處偏遠,從宅子東邊和後面的樹林子逃走也十分便利,便早早盯上了他家。一見有幾個青壯僕役敲他家的門,便趁著開門的時機一擁而上,一眨眼就把這些人都制服了,然後威逼九房眾人不許聲張求救。九房當家的十五老爺顧宜同當時受著傷,剛剛醒轉,為了妻兒平安,只好照做,心裡把長房來人恨得什麼似的。他帶著家人和男女僕役退到後宅,趁賊人不備,便逃進了一處偏院,關上了院門,上了栓又用重物死死抵住,然後命人大聲呼救,不料外頭樹林子裡火燒樹枝的聲音太大,求救聲傳不到長房那頭,住在附近的族人又多半去了長房,剩下的人便是聽到,也不敢回應。賊人本來要撞開院門的,但又怕深夜裡行事,聲響太大,會暴露他們的所在,只好命人圍住那院子,以防裡面的人走脫,同時派人出去搜刮財物。可憐顧宜同傷口未癒,又擔驚受怕,偏又逃不出去,只能暫時與家人困在偏院裡苟且偷生。

     那匪首自稱是什麼「皇天普照大王」,其實是個流氓,原有些野心,只是事敗逃走,到了顧莊上,已經不再奢望能做出什麼大事來了,只想著趕緊弄些財物女子逃到裡去落單,等緩過氣來再謀其他,因此對那劉重八說的劫持世子的計劃也不大看重,只一味想著趁天未亮,撈了值錢東西快走。劉重八與他意見不合,又懾於他手下人多,便借口去搜索財物,跑出來另尋辦法,那年輕匪徒向來與他相熟,又忠心於那「皇天普照大王」,便主動跑出來勸他回去。他們就是在這時候遇上懵懵懂懂跑出來的顧文安的。

    天亮時柳東行與傅承遠、朱景誠等人去尋文安、文慧下落時,正好遇上那年輕匪徒回九房宅子報信,抓了個正著,才知道賊人主力所在。傅承遠帶兵去剿匪,悄無聲息地圍了宅子。那些賊人忙了一夜,又困又累,又見這顧莊主人一直沒什麼動靜,以為無事,便被人撞進來殺了個措手不及。那匪首還在想著退入太平山時該走哪條路呢,轉眼就被人包圍住,闖了幾次沒闖出去,就成了階下囚。

     九房眾人總算得救了,但顧宜同本就傷重,偏院裡只能找到些布料包紮傷口,卻沒有傷藥,傷情就被耽誤了。加上官兵來勢洶洶,他在偏院不知情況,只當賊人要攻進來了,受了老大一番驚嚇,得知自己得救後,便立時不省人事。

     另外,還有賊人逃脫不及,便心一橫燒著了宅子,當時兵荒馬亂的,官兵為了追剿漏網之魚,也沒顧得上救火,最後還是九房的僕人澆滅了火頭,房子卻已燒燬得十分嚴重了。

     九房上下不得已,由長子顧文順出面向鄰近的八房借了個院子,安頓下父母與弟弟家人,又跑去請大夫。無奈顧莊的大夫也在忙著救人,最後還是柳東行送了些傷藥過來應急,又派人進城請了大夫來,方才給顧宜同診治了。然而,他的傷勢實在是被拖延得太久,又失血過多,掙扎了一天一夜,還是去了。

     文怡祖孫倆這時已經帶著家人回到了宣和堂,聽說這個消息時,都吃了一驚,不由得傷心起來。文怡流著淚問前來報信的婆子:「昨兒不是說……已經清醒了麼?還能說話了……我只當十五叔從此就能好起來的,怎麼才過了一夜,忽然就……」

     那婆子腰間紮著白布,哭得雙眼都腫了,哽咽著答道:「太太和少爺們也是這麼想的,但後來見老爺的氣息漸漸弱下去,才知道……是迴光返照……如今太太已經哭死過去幾回了,十一少爺和十七少爺還小,家裡只有六少爺一人支應著,實在是沒了法子。六少爺特地讓小的過來給六老太太報個信,再求六老太太……看在我們老爺一向孝順恭敬的份上,幫著指點指點吧……」話音未落,已經哭得伏在地上。

     盧老夫人眼圈發紅,微微暗歎:「這是.自然的事。你且稍候,我收拾一下就過去。」頓了頓,也不由得拿帕子捂了嘴:「我老太婆還在呢.小輩們怎麼就一個個地先走了呢……」說到這裡便住了嘴,眼淚緩緩流了下來。  

     文怡想起些年來十五叔對自己祖孫相助良多,卻慘遭橫禍.又是一陣傷心。

   只是她隸習佛法,對死生大事,倒看得比尋常人淡些,想著眼下還有十五叔的大事要緊,便強忍著淚水,服侍著祖母換了衣裳,自己也換了一身,然後坐上小車住九房去。   

     路上因前方道路堵塞,小車停了下來。   文怡問郭慶喜是怎麼了,卻聽見九房那報信的婆子恨恨地道:「小的方才過來時看見了,是那位東平王世子要走了。四房和五房的幾位老爺特地給他餞行呢!連他於下的親衛也請了去,擺了十來親大席面,一直擺到了路邊!那個世子倒也好意思!那日明明是官兵來救了人。事後連飯都沒吃就走了。偏他架子大!拖了兩天才肯走人,還把自己當恩人了!若他肯早日派人幫忙,我們老爺又怎麼會叫賊人害了?!」   

     文怡皺了眉,轉頭看向祖母盧老夫人淡淡地問:「長房就沒說什麼?」顧莊上下死了那麼多人四房五房還要擺席請客?!他們是不是糊塗了?!   

     那婆子抽了抽鼻子,傷心地道:「長房只顧著自家兒女,哪有空理會別的?二房的四老爺倒是勸了幾回,五老爺和十老爺只是不聽,還跟四老爺鬧了一場……四老爺和四太太今早特地到咱們家去,還勸我們太太和六少爺別跟他們生氣呢……」

    盧老夫人沉了臉,便一直不說話。直到小車再次起行,不久就到了八房大宅門前。

     文怡這才想起,九房全家都在此暫住,轉頭向右邊望去。只見九房的大門歪到一邊,院牆蹋了一角,依稀能看到裡頭的房屋被燻黑了一大片。前院的大樹也折斷了,險險壓著牆頭,幾十腰間繫白布的僕人正在那裡邊哭邊清掃。  

     文怡心中暗歎,九房的屋子毀成這樣,想修好只怕得花不少功夫,八房的屋子也有損毀,不知十五嬸母子等人會不會覺得不方便,便湊近了盧老夫人耳邊道:「祖母,要不要……接十五嬸母子來家住些日子?咱們家人口少,房子還有富餘……」

     盧老夫人不可置否,扶著她的手走進了大門。門內有幾個九房的僕人在低頭 抹淚,正屋裡一片喧鬧,幾位八房、九房的堂叔們不知正在爭論什麼,直吵的面紅耳赤,二房的四伯父則在那裡勸解。文怡聽了幾句,似乎是為了十五叔的後事吵的,當中又夾雜著什麼仇人的言語。走得近些,方才聽清楚了。

     十七堂叔顧宜節在罵道:「老十五死得冤枉!這口氣我們九房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去!你們沒聽那個匪首說的話麼?他們之所以會從平南那麼遠跑過來,就是因為聽說東平王世子在這裡,打算挾持了世子跟官府談判的!若不是那個世子,我們顧家如今還太平無事呢!好好的,天降橫禍,如今人都是死了,那個罪魁禍首卻還大搖大擺地在我們莊子裡當上賓!四房五房是昏了頭麼?!那是仇人?」

     另一人不同意:「這種事怎能怪人家世子爺?分明是亂匪癡心妄想,又胡亂攀扯的!若不是世子在此,那位傅將軍怎會帶著這麼多人過來相救?!而且事後還沒要辛苦費,這就已經十分難得了!」

     顧宜節啐了他一口:「你有心要攀高技兒,怎麼不去陪酒?!跑來這裡做什麼?!人家傅將軍是為了世子才來的麼?!呸!分明是柳家哥兒見府衙人手不足,托了朋友的臉面。跑去駐軍所搬救乓,又正好遏上傅將軍在那營中巡視.方才請來的救兵!昨兒你沒聽柳家哥兒說麼?那駐軍所的前任千總是他好友的叔.這傅將軍是前任千總從前的上鋒,看在故人面上,方帶兵來救的!哪裡是看在那世子的臉面?!」

     那人羞惱,沒再應聲。卻有另一人起身道:「說來也不能全怪東平王世子一個。長房行事也有許多不妥當處。   我聽說那匪徒裡有一個小頭目,就是他調唆同夥到我們莊上為禍的,原因是從前長房的六丫頭與小七得罪過他!我原要向二號問個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偏長房上下兩個孩子護得死緊,只說是那賊人胡說的。我瞧著就覺得有鬼!若此事真是胡說。怎的就只有小七和六丫頭兩個叫賊人抓去了呢?!」   

     顧宜節冷笑:「當然有鬼!六丫頭在亂匪手裡待了好一段時間。也不知道遇到了什麼事,底下人都在傳她被送回家時,身上穿的是七房二丫頭出閣前穿過的衣裳!若是沒事,她換什麼衣裳?!可笑長房的人覺得白己是族長.只叫我們偏支的女兒死了男人就得守一輩子寡,或是叫人扯了一把袖子,就得上吊以示清白!如今輪到他家女兒了,倒會裝沒事人兒!」

     屋裡一陣安靜,接著便有人道:「這可不合規矩,咱們顧家百年望族的好名聲,他們不要,我們還要呢!若他家違了規矩,還有什麼臉當一族之長?!更別說就是族長的兒女惹了禍……」

     四老爺顧宜正忙道:「此事且壓下不提,傳出去了,你我臉上也無光。眼下還是先商議十五弟的後事要緊……」

     顧宜節嚷道:「我還是那句話!一定要給我哥哥一個說法!不然我哥哥在九泉之下,見族人將害了他的分人當成上賓,死都不能瞑目!」

     文怡扶著祖母進了偏院,仍能聽到十七叔的聲音,她心裡發緊,只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9:01 PM

第八十三章 歷史重演



文怡扶著祖母進入九房暫居的小院,立即就聽到了一陣低低的哭聲,有女人,也有孩子,還有人在屋裡低低勸說:「太太……您好歹吃一口,您不吃又怎能支撐下去呢?哪怕是為了您肚裡的孩子,您也不能不吃呀?!」

文怡吃了一驚:孩子?!

她迅速看了祖母一眼,盧老夫人的神情也更加嚴肅了,趕忙走進屋中問:「怎麼回事?!」

十五太太徐氏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面色青灰塵,神情呆滯,連眼珠子都不眨一下,若是不知道實情的人見了,還以為是個死人。她床邊坐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穿著一件石青比甲,手裡拿著一碗不害散發著熱氣的燕窩粥。文怡認得她是徐氏的貼身大丫頭靛兒,方才說話的就是她。

床腳邊上,還站著另一名大丫頭丹兒。

兩人見盧老夫人和文怡進來了,忙起身來見禮,靛兒紅著眼圈道:「六老太太,您勸勸我們太太吧……她都兩天沒吃東西了,先前是為了照顧老爺,如今又……再這麼下去,她怎麼支持得住呀?!」丹兒也在一旁抹淚。

盧老夫人微微皺起了眉頭,看了靛兒手裡的碗一眼,又問:「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你們太太還懷著身孕?!多少個幾了?!」

靛兒答道:「回六老太太的話,我們太太本有身孕在身,差不多也有四個月了。」

「怎的之前沒聽你們老爺太太說起?!前些天她才到我那兒請過安呢!」盧老夫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撥開徐氏額上的亂髮,卻發現她一點反應都沒有,心下漸漸燒起了怒火。

丹兒偷偷瞥了文怡一眼,方才走近盧老夫人小聲答道:「我們太太自從那年生了小少爺,身上便時準時不准的,有時兩三個月不來也是常事,因此沒放在心上……直到月初時,太太暈倒了,老爺請了大夫來瞧,才知道是懷上了,只是胎兒有些不穩,大夫開了藥讓太太安胎。太太便說……等把胎坐穩了,再告訴人……」

盧老夫人板著臉問:「那她這兩日一直沒好生吃飯休息?!」

靛兒又紅了眼圈:「先前被賊人困在院中,沒顧得上,後來老爺情形不好,太太擔心得很,只略進了些粥水,便一直守著老爺……她總說……若不是她身上不好,不願動彈,老爺早就帶著少爺們進城去了,也不會遭此橫禍……」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早上老爺……去了……太太立時就哭死過去,一醒來又哭,後來力氣不支暈倒了,再醒過來時便是這個樣子……奴婢們說什麼,她都好像沒聽見似的……」說到這裡,她便再忍不住,與丹兒抱頭痛哭。

男主人橫死,女主人又是這個模樣,幾位小主人年紀都還小,便是最長的一位,也只有十六歲,況且這位六少爺從小就抱著書本,父母又溺愛,哪裡經過大事?主人的宅子燒了,財物也都不剩什麼,那些同族的老爺們卻只顧著在外頭爭吵,竟無一人來理會她們孤兒寡母,將來的日子要如何過呀?!

文怡卻有些膽戰心驚地看著祖母。十五嬸身懷有孕,卻遇家毀夫喪,正是萬念俱灰的時候,然而一味傷心,不顧腹中骨肉,卻是祖母的心頭大忌!她還記得,當年父親的靈柩運送到家時,母親也是這般,祖母再三勸解,要母親振作,母親終究還是因為傷心太過而小產,她那不來得及出生的弟弟就這麼消逝了,母親也跟著撒手人寰。祖母這幾年來,無論生活如何舒適優渥,始終還是心有遺憾。如今眼見十五嬸再度走上自家母親的老路,祖母心裡只怕正惱怒非常呢!

文怡心中酸楚,卻擔心祖母一旦生氣,會氣壞了身子,又或者說出些什麼不好的話來,惹得十五嬸更加傷心,忙上前攙住祖母的手臂,柔聲道:「祖母,十五嬸只是一時傷心太過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咱們且慢慢勸解吧,您別忘了,還有幾位兄弟在呢,不知他們如今在何處?前頭眾位叔叔伯伯們還在商議後事,十五叔如今不知停在哪裡?」

盧老夫人稍稍冷靜了些,板著臉看向靛兒與丹兒,前者忙道:「老爺如今停在本宅……六少爺帶人收拾了一座燒得不怎麼厲害的院子,暫作停靈之所,眼下正帶著管家等人在那邊佈置呢。十一少爺在前院……十七老爺帶著他去旁聽眾位老爺議事,十七少爺由奶娘陪著,正歇在廂房裡。」猶豫了一下,「小少爺受了驚嚇,從昨兒就開始發熱,已經吃了藥,還沒見好呢……」

文怡忙道:「十七弟是早產,身子骨從小就不大結實,哪怕是小病也不能掉以輕心的!祖母,咱們過去瞧瞧他吧?」

盧老夫人卻將她推開,雙手大力抓住徐氏雙臂,罵道:「你要發呆到什麼時候?!你男人死了,難道只有你一個傷心?!你大兒子不過十六歲,就要操持父親後事、料理家務、支撐門戶!你小兒子如今還病著,急需母親照顧,你卻只顧躲在房中自個兒傷心!你腹中還有你男人的骨血!你難道要餓著他、累著他,再讓他來不及看這世上一眼,就此逝去麼?!你怎麼忍心?!那也是你的骨肉!你要害死他麼?!你怎麼對得起你男人?!怎麼對得起你的兒女?!」

她一時力竭,只覺得眼前發黑,身體晃了晃。文怡忙上前扶住,已是淚流滿面:「祖母……您別這樣……」盧老夫人喘著氣,喃喃道:「做母親的……怎麼能這樣軟弱?!哪怕是為了孩子,也要振作起來……孩子已是沒了父親,再沒了母親,這世上……又有誰還能看顧他們?保護他們不受人欺凌……」她微微顫抖著,抱住孫女:「我可憐的文怡啊……若你母親還在……又怎會吃這麼多苦……」

文怡緊咬著唇,企圖忍住眼中強湧而出的淚水,卻始終止不住。她輕輕抱著祖母,扶著對方在床邊坐下,方才哽咽道:「孫女兒不苦……孫女兒雖沒了母親,卻還有祖母……」擦了擦淚,見徐氏的表情似乎有些觸動,便補充道:「只是十五叔的兒女……卻沒有孫女兒這般幸運——若是失了父母,他們就是孤兒了……沒有祖父、祖母,雖有叔叔和姑姑,卻嫁的嫁,分家的分家,能對他們照拂幾分?!終究琮是比不上親生母親啊!」接著她目光落在徐氏腹部,想起那個沒有緣份的弟弟,淚水又冒了出來:「最可憐的……卻是十五嬸腹中這一個……也不知道是弟弟還是妹妹,十五叔知道十五嬸有了這個孩子的時候,一定很高興吧……」

徐氏眼珠子動了動,手緩緩掛飾向腹部,忽地渾身顫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老爺啊!」便大哭起來。

靛兒和丹兒都擔心地撲了過去,文怡卻知道,徐氏有了動靜,表示她能聽得進旁人的話,這是好事,接下來只要慢慢勸解就好了。盧老夫人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她正為自家孫兒的事傷心,沉默著抹了一會兒淚,見徐氏漸漸哭得小聲些了,方才淡淡地道:「你既然能聽得進我的話,可見還沒無情到不顧骨肉的地步,趕緊填些吃食,好好睡一覺!把身體養好了,才能將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徐氏抽泣著,輕撫小腹,想到自從小兒子降生,自己傷了身子,大夫說自己恐怕很難再有孕了,夫妻倆便絕了念想,沒想到就在幾天前,才知道上天居然讓她再次懷上,真真是意外之喜!丈夫歡喜得立即就要去廟裡還願,說要趁著端陽節,做做功德,好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沒想到一夜之間,美滿的日子就成了泡影,夫妻陰陽兩隔,家毀人亡,她深悔沒有聽丈夫的意思一同進城,真恨不得跟了他去!只是聽了六伯母與侄女兒的話,她才想起腹中還有丈夫的骨血,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棄了的!丈夫曾經是那麼欣喜的盼望著這個孩子,哪怕是為了他,她也不能,

她漸漸平靜下來,雖然面上還有哀傷,目光卻變得堅毅起來:「多謝六伯母訓誡,侄兒媳婦,知道該怎麼做了!」

盧老夫人仍是沒什麼表情:「既然知道,就別再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了!你肚子裡德孩子要顧好,幾個大的也不能疏忽!小十七還病著呢!」

徐氏點點頭,面上又帶了幾分憂心,她問丹兒,「康哥兒怎麼樣了?大夫怎麼說!」

丹兒答道:   「大夫說是受驚所致,加上小少爺身子骨生來就弱,只能慢慢調理。他己經開了退熱的藥,說喝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就能見效的,可如今小少爺吃過藥已經兩個時辰了,還是有些熱,奶娘說:只比先前略好些。」

徐氏聞言立時便要下床去看小兒子,盧老夫人又惱了:「你先顧好自個兒是正經!也不對鏡子瞧瞧你如今的臉色都難看成什麼樣兒了!康哥兒那裡我去瞧,你趕緊給我吃東西!「說罷怒氣沖沖地起身走。

文怡忙拭乾淨淚痕,安撫徐氏兩句,便急急跟上祖母。來到廂房裡,奶娘正斜靠在床邊,懷裡袍著十七堂弟文康,輕輕拍羞,見盧老夫人祖孫來了,想要起身,卻又怕驚動文康,只得有些彆扭地伏身行禮。盧老夫人伸手止住她,便輕輕摸了文康的額頭,稍稍公了口氣 :   「燒得不算厲害……方子在哪裡?」

文怡順著奶娘手指的指向,看到旁邊書案上者一張紙,忙拿過來看了,壓低聲音道:   「方子倒還好的,只是……用藥似乎猛了些,十七弟年紀小,身子又弱,未必受得住。」

盧老夫人默了一默,也壓低了聲音:   「你去……找柳家行哥兒,他跟著蕭老大夫學了幾年,一點皮毛總是會的。你找他,看他是否有空,有空就叫他來,若是沒空,就把症狀告訴他,讓他重擬一個方子。」

文怡愣住,猛地抬頭看著祖母。盧老夫人的神情卻十分平靜:「見到他時,把你十五嬸的事悄悄跟著他說。讓他想想辦法。我瞧你十五嬸,胎兒本就不穩,這幾天身子又損得太過,她幾年前還是傷過身子的,若能保住,就盡量保住吧!」

文怡張張口,終究還是閉上了嘴,鄭重點了點頭。

顧莊這幾天死傷的人太多了,便是平陽城的大夫,也幾乎全被請了過來,那位只在高門大戶出入的王老太醫,更是宿在了長房,只為醫治七少爺文安的內傷。

看文康用的這個方子,並不是庸醫,只是醫術也不甚高明,十有八九是平陽城中的尋常大夫開的。如今一時半會兒的,哪裡去請大夫?倒是柳東行這個神醫的半個弟子還能幫上點忙。

只是不知道,祖母吩咐她去求助,是否有別的想法?

文怡低頭咬了咬唇,默默告訴自己,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本來,明天就是吉日,祖母曾說過,要跟三姑母再提自己跟柳東行的親事,可如今……莊上死了那麼多人,十五叔又沒了,這種時候提親事,委實不相宜。更別說自己祖孫兩告辭回家時,三姑母當著眾人給了自己一個冷臉,十有八九是為了自己先前跟柳表哥爭吵的事。若是對方不顧臉面收回提親,之後便再無說話的餘地,

罷了,再這種時候,她還想這些做什麼?

文怡轉身就要走,打算叫了丫頭婆子隨行去長房。卻聽得奶娘小聲叫了一句:「九小姐,」她停下腳步。回頭望對方。「有什麼事?」
   
奶娘欲言又止,一臉為難。盧老婦人皺了眉頭:「有話就說!」

奶娘紅著臉道:「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家裡不知放不方便,借廚房給小的使使?小少爺從早上起就沒吃過東西了,這裡的廚房又,不大方便,」
  
盧老婦人沉下臉:「怎麼不方便了?!便是吃飯的人多,總有能輪上的時候,哪裡就到了叫小少爺餓肚子的地步?!」

奶娘紅了眼圈道:「小的不敢胡說,六老太太可別說是小的說的,因家裡廚房燒了,我們太太和少爺們的飯食。都要借八房的地方。可是,八房人多,廚房灶台不夠使,小的也是怕少爺們吃不好飯。才厚著臉皮,」
   
文怡睜大了眼。八房人口已經算少的了,且九座主宅的格局是大同小異,廚房大小也差不離,怎會不夠使!這位奶娘寧可求助近百丈以外的六房,也不跟八房的人商量廚灶的事,實在叫人不解,難道說……

盧老夫人己經黑了臉,面無表情地道:「你儘管來就是了!九丫頭,快去!」

文怡忙應了聲,告退出來,帶了冬葵往前門走,經過正屋時,又再聽列那些叔伯們的爭吵。十七叔的聲音是最響亮的。「就這麼糊里糊塗的把人下葬了,長房連個交待都沒有,叫我哥哥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我嫂子和侄兒們又怎能安心!」





第八十四章 冬葵勸主

    文怡心裡總覺得十七叔等人的話有些刺耳,倒不是說有什麼不好,只是,聯想到偏院裡十五嬸和十七弟等人的情形,以及被移到九房本宅中停靈的十五叔,她便有些不是滋味。不過她一個晚輩,在這種事上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帶著冬葵上車,先回自家去。

     到了家,她也不進後宅,直接就把管家仲茂林夫妻叫到前院,將九房目前的情形簡單的說了說,吩咐仲茂林帶幾個人手去九房本宅幫忙料理喪事,仲娘子趕緊準備一些清淡好克化的吃食,送到八房偏遠去救急,廚下再騰出兩個灶來,預備九房的人過來借用。

     這般吩咐過了,她方才令叫了自己院裡的媳婦子何家的隨行,再叫上祖母院裡的林婆子跟車,隨自己去長房找柳東行。她畢竟是個閨閣女子,便是自認磊落,也要把規矩做足了,免得叫人說閒話。以長房的權勢。尚有旁支偏系的叔伯們指摘文慧名節有損,更何況是她一個孤女?

     文怡帶著人正打算出門,冬葵卻忽然道:「小姐,方才您囑咐仲娘子去準備給十五太太的吃食,可有提醒過她,十五太太如今正有孕,又是喪中,於飲食上有許多忌諱處?奴婢恍惚記得您似乎沒說清楚,還是再提醒一聲仲娘子的好,小心使得萬年船呀!」   

     文怡怔了怔,回想了一下,總覺得自己是提過的,但冬葵的話倒是也沒錯,這種事寧可仔細些好,便道:「那就叫人帶個話給仲娘子,提醒她一聲。」冬葵立時便轉向何家的:「何嫂子,你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這裡頭的忌諱,能請你走一趟麼?」

     何家的看了文怡一眼,便微笑道:「那小的去去就來。」文怡點點頭,看著她去了,想著先上車去等,又聽得冬葵說:「林媽媽,煩您去外頭瞧瞧,郭大哥那車夠不夠大?這回又添了媽媽與何嫂子,只怕小車坐著太擠。」

     林婆子看了她一眼,沒吭聲,文怡卻心中一動,吩咐道:「那林媽媽就去瞧瞧吧,我在花廳裡等你回話。」林婆子彎腰一禮,退了出去。文怡扭頭看東葵,臉上似笑非笑。

     讓何家的捎話給仲娘子,倒還罷了,叫林婆子去瞧馬車卻有些多餘。方纔她陪著祖母去看十五嬸,也一樣是坐那車去的,車上坐了祖孫倆,還能容下冬葵、石楠兩個丫頭,再加九房的婆子,現在又怎會太擠了?冬葵分明是有意把人支走,卻不知想做什麼。

    文怡在花廳裡坐下,便看到冬葵撲通一聲跪倒在她腳邊,低頭道:「奴婢大膽,有幾句話想要勸小姐。」文怡眉頭一挑:「你有什麼話?儘管說來!」

     冬葵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小聲道:「這幾日莊上亂糟糟的,小道消息滿天飛,各房的老爺太太們都對長房生出一肚子怨氣來,再有十五老爺的後事……在這種時候,奴婢提這些話,有些不妥,但請小姐相信,奴婢是真心實意為小姐著想的!奴婢……一家都是犯官家奴,爹爹因為幫舊主人做事,也入了罪,丟了性命,還有奴婢的姐姐也……」她眼睛一紅,便忍不住熱淚盈眶,只是死死忍住,「……若不是小姐買了奴婢一家,奴婢的祖母、母親和妹妹……還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方去!當年,就是因為舊主人家的夫人和小姐被判入教坊司,她們為免受辱,便上吊自盡了,奴婢的長姐是小姐身邊的大丫頭,也跟著上了吊。

     奴婢一家連姐姐的屍首都要不回來,又被官賣,真真是絕望之極,若不是小姐垂憐,奴婢是寧可死了,也不想受那些罪的……奴婢的祖母、母親和妹妹也是這個心思,只要能報答老太太和小姐的恩情,做什麼都願意!」

     文怡聽得心下發酸,柔聲道:「你提這個做什麼?我自然是信你的,有話直說就是。」

     冬葵擦了一把眼,道:「奴婢斗膽,在這兩個月裡,跟在小姐身邊侍候同,也看出了幾分端倪。既有老太太做主,那一位少爺自然是小姐的良配,更別說他本就是熟人,雖說外人不知,但我們家裡卻是知道他性情為人的,光是這一點,就比別人強得多了。只是有一件事,叫奴婢為小姐擔憂。如今外頭亂糟糟的,柳家人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走了,小姐的大事卻至今還未定下,萬一日後有什麼變故可怎麼辦呢?」

     她這話正說中了文怡的心事由得微微發疼。然而,被隨身的丫頭這麼說,文怡又記起那回春遊時,柳東行跟她說話的當口兒,冬葵就在不遠處,似乎有眼色得緊,她立時便紅了臉,急急打斷了冬葵的話:「怪不得你說自己斗膽呢,果然斗膽得很!這些事自有祖母做主,你操的什麼心?!」

     冬葵低低地道:「奴婢自知僭越了,只是看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每日都有許多新聞,如今連東平王世子也要走了,先前不是有消息說,世子走了,柳家人沒兩天也要跟著南下麼?要是他們走了,小姐的事還未定下,過了這個村,誰知還有沒有這個店呢?!雖說老太太會做主,可老太太一向是個守禮的,就怕她老人家顧著禮數,見族裡有白事,怕叫人說閒話,不肯跟柳家提小姐的婚事,那小姐不就被耽誤了麼?!」

     文怡啐道:「哪個被耽誤了?難道我急著嫁人麼?!叫人聽見了,還不知道會怎麼編排我呢!你不要再說了,祖母自有主意。」她情不自禁地往花廳外張望,見沒有人影接近,想必也無人聽見她們的對話,方才稍稍放下了心。

     冬葵紅了眼圈,小聲道:「奴婢知道自己這話說得不妥……只是著實為小姐擔心……那位柳少爺,奴婢本沒認出來,是後來見得多了,方才想起他是誰……這樣知根知底,又待您和氣的人,實在難得,這幾天見他所為,也是個有擔當的,不論醫術還是武藝,都十分出眾。況且他上無父母,身份也相當,雖有叔嬸,卻是遲早要分家的,況且三姑太太是顧家女兒,不論性情如何,總不會跟內侄女兒過不去……小姐這幾年,為了家計沒少操心,又總是擔憂自己沒有兄弟,老太太日後無人照管,若是嫁了這位柳少爺,將來跟老太太多見面,三姑太太也不會攔著的。這樣的好親事,可不是時時都能遇上,再說,您心裡也是……」

     「好了!」文怡連耳朵都紅了,「我不是叫你別說了麼?!」她不安地扭著手帕,只覺得有些坐不住了。她的心事有那麼明顯麼?祖母那裡是因為她曾經提過「夢裡」的經歷,趙嬤嬤是年長經過事的,又從小看著她長大,能猜出來也不出奇,如今居然連冬葵都發現了,她是不是太過疏忽了?!對這件事,她已經盡可能瞞著丫頭們,她們卻仍舊看出了端倪,會不會在私下說她閒話?!

     一想到這點,她便忍不住抬頭去看冬葵,眼中有著審視。

     冬葵察覺到了,低頭小聲道:「小姐恕罪,奴婢也有一半是猜的,而且那回春遊時……奴婢就在草亭前,是在下風處,因此聽到了幾句……」見文怡臉色又紅起來,她忙道:「別的姐妹都不知道呢!奴婢若不是實在擔心,也不敢多嘴……」

     文怡緊咬著下唇,手上的帕子已經絞成一團。冬葵見狀,神色間有些黯然:「奴婢心裡感小姐大恩,是絕不會說也去的,小姐儘管放心吧……奴婢只是擔心小姐的將來……」她默了一默,深呼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道:「小姐,奴婢今日既然跟您說了這番話,索性再多一句嘴!您這親事,不管老太太開不開口,好歹三姑太太已經提過了,只是還未來得及說定後頭的事。如今您要往長房去請柳少爺幫忙,可得仔細著些,不能露出什麼馬腳,叫人拿住話柄說嘴!長房六小姐的事,還沒有個定論呢,若是她有個萬一,就怕長房的老爺太太們惱了,隨便抓個人來出氣……」

     文怡飛快地抬頭瞥了她一眼,臉色有些難看。冬葵咬咬唇,低頭起身,退到一邊侍立。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何家的聲音:「小姐,林媽媽來報說車已經備好了,您這就動身麼?」

     文怡深呼吸一口氣,平靜地應道:「我知道了,這就來。」站起身,再轉頭去看冬葵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會小心的,你……」頓了頓,「我們走吧!」冬葵屈膝一禮,跟在文怡身後出了門。

    一路上,文怡坐在馬車中,看著斜對面的冬葵,心裡百感交集。

     四年前她在平陰縣城遇上官府發賣犯官家眷奴僕,便挑了幾房家人。當時她為了避免這些人跟舊主糾纏不清,便有意挑選在原主家中不受重用的三四等男女僕婦。買進來的三房家人,包括林家、何家與許家三戶,除了林家有父子二人外,基本都是女子。當中成為自己丫環的,就是紫蘇和冬葵兩個,而其中,她又對紫蘇更喜愛些。紫蘇性子天真直率,做事常出紕漏,卻是個沒什麼心計的,不怕她會算計些什麼;而冬葵要沉穩許多,偏又極有眼色,有時為了打探她這個主人的心思,常會利用旁人做擋箭牌。因此她雖知道冬葵樣樣比紫蘇出色,卻始終對其抱有一分戒心,只是幾年下來,不知不覺間便倚重起對方來。方才聽了冬葵一番勸說,她才恍然發覺,對方不是不忠心於她,只不過是性情不同,方法不同罷了。

     她以下猜想,冬葵勸她這番話,前面那幾句勸她早定親事的,多半是煙霧,最後那一句才是重點。她如今對柳東行懷有情意,又不能常見,心裡本就不好受了。前些天剛經歷了大難,她正想跟他見個面,說幾句心裡話,也許,還能暗示幾句心中的不安?

     這些事在平時,算不了什麼,只掩飾得當,未必會有人多加指摘。然而眼下莊上流言四起,長房眼看著就有一個女兒陷入名節危機,而她卻在幾天前得罪了三姑母——柳東行婚事的決定人——當中若有個差遲,她與柳東行婚事不成事小,她的名節與六房的聲譽卻要大大受損了!這在顧家可是要出人命的!

     文怡長長地吁了口氣,心下卻越發茫然起來。在這種時候,她該何去何從?

     馬車不久便到達了長房宣樂堂的大宅。大門前的空地已經被清掃完畢,門板也重新上過漆,散發著濃郁的紅漆氣味,報信不成帶傷逃回的僕人留下的血跡已經消失不見,只有門礅上的幾個小缺口還能依稀看出這裡曾經遭過匪徒的侵襲。

     文怡坐車從側門進宅,到了二門前下車,便有管事娘子迎了上來。她努力擺出一副平靜端正的模樣,說明了來意,只道是奉了祖母之命前來跑腿的。那管事娘子卻說:「柳大公子如今在七少爺院裡呢!只怕不得空兒。」

     文怡有些意外,又道:「若是眼下不得空,你去傳個話,請他出來一見也是一樣的。我祖母還在等消息呢,這救人的藥方子,可不能耽擱。再說,他在七哥跟前能管什麼用呢?不是有王老太醫在?若實在不便……」她頓了頓,「能請王老太醫出手, 就更好了。'

     那管事娘子笑道:「王老太醫勞累得很, 見七少爺醒過來了,便告辭回家去了。因他說七少爺傷勢不輕,要好生養著,不能受氣,因此老太太、二老爺和二太太都順著七少爺,又擔心他傷勢有變,便讓柳少爺在跟前陪著。七少爺知道是柳少爺救了他性命,也拉著他不肯放他走呢!昨兒晚上,柳少爺是在七少爺院裡歇的。'

     文怡微微皺了眉,冬葵上前一步,在她耳邊輕道:「小姐,有七少爺在說話也方便些。」她回頭看了冬葵一眼,有些遺憾地暗暗歎息,便對那管事娘子道:「不知大伯祖母和二伯母眼下在何處?我去向她們請安,再煩請媽媽到七哥那裡傳個話,千萬請柳少爺出來一見。王老太醫既已歸家,我也只能勞駕柳少爺了。」

     就算不能單獨說話,好歹……要見他一面……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9:23 PM

第八十五章 驚疑不定

     文怡坐在樂嘉堂內,有些心神不定。   

這裡是內宅裡位於二門附近的一處大廳堂,本是預備家中有大事時擺宴席招待堂客內眷所用,平日裡有族中親眷上門,是極少用到這地方的。而且依照慣例,文怡作為本家的女孩兒,又是來向長輩們請安的,應該被迎入於老夫人的屋子或是二太太段氏的房間才是,卻被管事娘子請到這裡來坐著,實在有些古怪。文怡看著有些冷清的房屋,開始猜想長房是不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還沒有人來傳話或引領,冬葵也察覺到不妥了,問了屋裡侍候的丫頭婆子,不得要領,便幾次走到門口往外瞧,攔著個人就問,卻沒人能給出答覆,文怡見狀不由得有些急躁起來。     

是大伯祖母或二伯母有事不能見麼?若不能見,好歹告訴她一志的,她的來意本就不是給她們請安,而是衝著柳東行來的。從這裡到內宅,能有多遠?柳東行能不能來,怎的花了那麼長時間還沒有定論?!難道說……她們不打算讓他出來見她麼?!

     文怡不安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水已經不再滾燙了,但仍然是溫的,流入喉嚨,卻壓不下她心中的不安。

     這長房的長輩們……總不會是知道了她的心事,所以故意攔著她不讓柳東行吧?!但她很快又告訴自己,這是不可能的,她從沒做過什麼不妥當的事,再說,就算她們不許柳東行來見自己,好歹也要叫個人來說一聲。她又不是來私會男子的,是奉了祖母之命,前來求醫,一樣是顧家血脈,長房憑什麼視九房人的性命安危於不顧呢?!

     想到這裡,她又沉著下來,只是覺得口乾舌躁,忙又喝了一大口茶去。

     冬葵悄悄地瞥了她一眼,又望了望侍立在旁的婆子們,便提高聲量道:「小姐,今兒天熱,您又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口渴得緊,奴婢給您再倒杯茶來吧?」

     文怡怔了怔,低頭一瞧,才發現茶碗裡的茶水已經見了底,不由得有些訕訕的,想到屋裡還有長房的僕婦看著,不由得有些臉紅同,便乾巴巴地應了一聲「好」,立時有機靈的婆子提著茶壺上前續水。

     終於有人來了。聽到守在外頭的丫頭們叫著「姐姐好」,文怡便知道定是哪位長輩跟前的大丫頭來傳話了,忙站起身來,卻有些失望地發現,來的是大伯祖母屋裡的雙喜,而不是如意。

     雙喜年紀與如意相仿,只是容色尋常些,膚色白皙,低眉順眼,衣著用料雖不凡,但都是棕綠、赭黃等暗沉的服色,讓人一眼望上去,倒覺得她年紀比實際上大了幾歲,發間的飾物也都不甚起眼。

     雙喜走進屋內,見文怡站立在前方,便上前屈膝一禮。文怡忙向旁讓了一步,笑道:「不敢當,雙喜姑娘,可是大伯祖母有召?」

     雙喜恭敬地道:「回九小姐話,老太太為著七少爺的傷,昨兒一宿沒睡,因此今日的精神便不大好,聽說九小姐來了,雖然高興,卻也懶怠見了。二太太也在七少爺院裡照應著,沒法過來,因此讓奴婢來傳話,請九小姐略坐一坐,等柳家大少爺得了空,便讓他過來。二太太已經命人去請五小姐、十小姐和段小姐前來陪九小姐說話。」

     文怡忙道:「我方才進來時,聽說七哥哥已經醒過來了,想必是大安了吧?大伯祖母和二伯母身子要緊,還請千萬保重才是?我一個小輩倒沒什麼,只是……」她嚥了嚥口水,「不知道柳大哥幾時能出來?我還等著向祖母回話呢,病人的病情要緊,卻是不能耽誤的……」

     雙喜便道:「原是我們二太太擔心七少爺的傷情有什麼變故,便留下柳大少爺細細詢問,用不了多久就能出來了,九小姐不必著急。」

     文怡怎能不心急呢?但又沒法明說,只好勉強笑了笑, 隨便找了個話題,「六姐姐可好?昨兒回家時,聽說她病了,才不曾出來,想必也受驚了吧?」

    雙喜面上的僵硬一閃而過,很快便答道:「六小姐是受了些驚嚇,眼下正在靜養呢。」

     外頭有人影一晃而過,文怡立即抬頭望去,有些失望地發現那並不是柳東行,說話間便有些漫不經心:「替我問候一聲,請她好生養著,外頭的傳言不必多理會……」頓了頓,忽然驚覺自己失言,見雙喜臉上有了異色,忙打圓場,「我只是無意中聽見位叔伯說起,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況且只有族裡知道,想必在外頭是無礙的……」話一出口,她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封起來,她一向說話謹慎,怎的今日忽地一再失言?!

     冬葵暗叫不妙,便開口替主人賠笑道:「雙喜姐姐,莊上前兩天燒了許多房子,你家裡沒事堅壁?」

     雙喜臉上遲疑不定,神色也有些恍然:「我家裡房子也燒了一點,損傷不大,只是我爹手臂被木料砸了一下……」

     文怡忙沉住氣,問:「傷得不要緊吧?你可有回家去看看?」

     雙喜神情漸漸緩和下來,低頭道:「奴婢還要在老太太跟前侍候呢,哪裡顧得上……」

     文怡想起如意,心中暗歎,柔聲道:「回頭我叫人去瞧一瞧,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能幫一把的。別的東西我沒有,傷藥卻還能拿出些來,還有……伯祖母屋裡的姑娘們……家裡都還平安吧?若有要幫忙的地方,自己又不大方便的,儘管來跟我說。」

     雙喜微微紅了眼圈,屈膝道:「奴婢先謝過九小姐了。」卻沒說推拒的話。文怡心中有數了。

     外頭傳來女孩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文怡一聽,便認出其中一個是文娟。雙喜忽然恭敬地向她行了一禮,道:「小姐們來了,奴婢還要向老太太覆命呢,且先行告退。」然後不等文怡說話,便急急轉身走了。文怡心下驚訝,不明白她這麼著急是為了什麼緣故。

     文娟率先走了進來,有些激動地拉住文怡的手:「九姐姐,你能來真好,我一個人在家裡都快憋死了!」

     隨後進門的文嫻責怪地瞪了她一眼:「十妹妹,你怎的又胡說了?也不怕惹人笑話!」轉頭對文怡笑道:「你別聽她胡說,這兩日家裡為了七弟的傷,人人都擔心極了,生怕有個萬一,也沒心思說笑,直到今兒早上七弟醒了,方才鬆了口氣。十妹妹也是猛然放鬆下來,一時高興得沒邊兒了,才會胡亂說笑的。」又問:「方纔我恍惚看見雙喜在這裡,怎的急急走了?」

     文怡道:「我也不知道緣故,想是還有差事要做。」她抬頭望向跟最後的可柔,微微一笑:「段妹妹好?」

     段可柔臉色有些蒼白,表情僵硬,乾巴巴地回了一句:「九姐姐好……」便低下頭,往最裡頭的角落裡走過去,尋了張空椅坐下。

     文怡心中疑惑,卻被文娟拉到一旁坐下,不得不聽她大吐苦水:「九姐姐,你不知道,這兩天家裡人都在擔心七哥,這原也是應當的。七哥平日待我不薄,小時候還常帶著我玩呢,他受了傷,我也不好受。我只是受不了那個人!」她伸出手指比了個「六」。

     文嫻優雅地在旁邊坐下,揮手將屋裡侍候的婆子丫頭一起趕了出去,連冬葵也支開了,方才回頭嗔了妹妹一眼:「我不是早就囑咐過你,不要再說了麼?!」

     「怕什麼?九姐姐又不是外人!」文娟撇撇嘴,壓低了聲音,「她自個兒闖下大禍,還連累得七哥受傷,祖母居然只是將她禁足了事,又讓我和姐姐常去開解她。她也配?先前口口聲聲說大話的是誰?!如今還以為自己是祖母手心裡的寶貝呢?!愛理不理的,我們問她在七房宅子裡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她死也不肯說,這算什麼?難道自家姐妹,還會笑話她不成?!七房送她回來的人早就稟告了祖母和太太,說她只是受了驚嚇同,有幾處撞傷,再有就是衣裳狼狽了些,為免外人閒話方才換的衣服。她這樣遮遮掩掩的,反倒叫人疑心!她自個兒不明白,我們好心安慰她,她只愛理不理的,如今連柳表哥也不肯見了,給了人好大一個沒臉!」

     文嫻歎了口氣,文怡有些詫異地笑道:「她受了驚嚇,自然要在自個兒房中休養,見柳表哥做什麼?這也是常事。」

     文娟哂道:「她哪裡是這樣講規矩的人?!不過是在那裡埋怨柳表哥沒去救她罷了!真真可笑,是她自個兒拋下柳表哥偷溜出去的,如今倒怪起別人來!虧得柳表哥再三替她遮掩辯白,事情洩露了,還被三姑姑罰跪呢!柳表哥脾氣也太好了些,還一再說是自己的不是!我都看不過去了!」

     文怡正要說話,卻聽到可柔幽幽地插了一句:「她若是對人家無意,就該早早把話說明白,不然,一邊叫人為她牽腸掛肚,一邊還想著另一個,實在是不應該……」

     文怡一怔,忙向文娟看去,見她撇了撇嘴,一臉不屑地模樣,卻沒說話,便又去看文嫻。文嫻低歎一聲,道:「段表妹,雖然這裡沒有外人,但你說話也不能太隨意了。六妹妹哪裡像你說的那樣?她不過是感激世子的救命之恩,想要親口道聲謝罷了。」文娟嗤笑一聲:「那她怎的不向柳大哥道謝?!誰才是她救命恩人呀?!」被姐姐一瞪,才訕訕地收斂了神色。

     文怡看了看她們三人,心下驚疑不定。她也曾聽說過,文慧是被世子救下的。但傳聞中,文慧文安姐弟同在七房宅中遇險,文安為柳東行所救,可見文慧被救時,後者也在場,怎的文慧就只向世子道謝?想到文慧在匪劫來前對世子的態度,文怡便沉默下來。

     雖然她對柳東行也生出情意,但有些事還真是要謹慎為之,不然,今日被姐妹鄙薄的就是她了。她當引以為介!

     堂外一陣騷動,有人報說:「二太太來了!」文怡姐妹等人忙起身相迎。只見段氏穿著一身寶藍,衣飾整齊,面上含笑,心情很好地走了進來,還邊走邊說:「你們姐妹都在呀?九丫頭有心了,你祖母可好?我正準備打發人去瞧你十五嬸呢,偏你七哥那裡離不開人,我到這會子才閒下來,還好有你祖母幫著顧應,你十五嬸沒事吧?」

     文怡胡亂應了兩句,眼睛便盯住了一個人,再出移不開了。

     柳東行跟在段氏身後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下了那身團花綠緞的衣裳,改著一件青灰色的長衫,腰間繫著黑絲絛,垂下一枚青玉珮,形象與平日大不相同,不再是個暴發戶般的渾噩模樣,倒有幾分書卷氣息,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兩日不見,他神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點點鬍鬚,額 上一抹疤痕斜斜劃過,看在文怡眼中,十分刺眼。

     段氏在正位坐下,見侄女兒躲在角落裡,臉色便沉了沉,呵呵笑道:「可柔怎麼坐到邊上去了?跟姐妹們多說說話呀!」可柔臉色一白,緩緩挪動著腳步,卻在文娟身邊停下了。

     柳東行一直看著文怡,被段氏的話驚醒了,露出一個微笑,道:「聽說九小姐有事找我?是要看藥方子吧?拿來給我瞧瞧?」

     文怡臉上一熱,低頭從袖中取出那張藥方,便聽得冬葵在身後小聲叫「小姐」,咬了咬唇,將藥方交給冬葵,後者忙接過,雙手奉到柳東行面前。

     柳東行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伸手接過,低頭來回看了一回,腦中卻始終亂糟糟的,看不進去,只好抬頭笑說:「這是……誰的方子?病人是個什麼情形?」

     文怡低頭答道:「是我十七弟吃的方子,他今年差兩個月滿四歲,因是早產,身子骨向來比旁人弱些,前日夜裡,他家中遇劫,受了驚嚇,便一直在發熱。」頓了頓,又補充道,「慌亂之間,吃睡也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他哥哥請了大夫來瞧,便開了這個方子,只是吃了以後,燒卻遲遲未退。我……祖母瞧這方子上的用藥有些剛猛,怕他小小年紀受不起,想著柳大哥是個懂醫的,便差我來求柳大哥重開了個方子。」

     柳東行還沒回答,段氏便笑道:「原來是六嬸娘看出來的,我還在奇怪,九丫頭小小年紀,怎麼也懂得看藥方了呢!」

     文怡聽在耳中,察覺到有些不對,不由得抬頭看向段氏,只見她盯著自己,又再看看柳東行,目光中有些意味不明。





第八十六章 忽如其來

文怡心中一凜,低頭答道:「因祖母平日吃藥多了,我在旁瞧著,也能看懂一些,但跟祖母卻是沒法比的。」   

段氏點點頭:「這原是正理,你們還小呢,慢慢的也該學一些。」她撣了撣袖上的灰,忽然又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六嬸娘打發個人,送了藥方子來就是了,還特地叫你一個女孩兒親自來找行哥兒,我瞧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呢!」她笑瞇瞇地看著文怡:「你祖母可是還有別的話要說?」   

文嫻文娟面上都露出詫異之色,文怡心裡卻漸漸生出幾分惱意。

她想起在來之前冬葵曾提醒過的話,便笑了笑,道:「二伯母正猜著了,祖母確實有別的話吩咐,十七弟的藥方雖重要,但還有另一件更要緊的事。因事關重大,又不好叫別人知道,更擔心底下人傳話說不清楚,耽誤了時機,因此祖母特地讓我來走一趟,我本就一直在旁看著聽著,也算是親身經歷的,比旁人要清楚些。」她抬起頭,沖柳東行彎了彎嘴角:「這件事還得請柳大哥發話呢!只是請柳大哥別告訴人去。」

柳東行眨了眨眼,有些懵懂,卻又微微透著驚喜。段氏的臉色卻沉了下來,勉強笑道:「你祖母也是,這種大事怎的叫你一個女孩兒來說?實在是......不合規矩!」

文怡笑瞇瞇地道:「二伯母這話就說岔了,雖有些不合適,但也沒到不合規矩的地步。

祖母她老人家還要陪著十五嬸呢,況且她又是長輩。這不過是跑腿的差事罷了,祖母有命,孫女兒當服其勞。」然後轉頭看向柳東行,也不理會段氏的反應,逕直道:「柳大哥,你對治外傷拿手,不知別的懂不懂?我十五嬸有了將近四個月的身孕,可我十五叔沒了,她人很傷心,身子又虛弱,我祖母怕她有個好歹,想請你幫忙瞧一瞧,開個安胎的方子。」

段氏聞言,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過了一會兒方才幹巴巴地笑了笑:「原來是這件事......怎麼不早說?若我早知道了,便請王太醫過去瞧了。」

文怡笑道:「我原還以為二伯母早知道了呢,後來又想起,六姐姐和七哥哥都受了傷,想必大伯祖母、二伯母和三姑母都還空不出手來過問九房的事,變不好多打攪。王老太醫未必能請的動,城裡大夫的醫術又叫人不放心,這醫藥之事,一時間也只能求到柳大哥頭上了。」她朝柳東行甜甜一笑:「柳大哥,你覺得怎麼樣?能不能抽出空來走一趟?九房宅子燒了,我十五嬸和十七弟眼下正在八房宅子裡借住,離這其實並不遠。」

柳東行臉上原有幾分失望之色,聞言又精神起來,笑道:「當然沒問題!我這就過去!」

「慢!」

段氏猛地站起身來,接著又覺察到自己有些失態,忙換上笑容,道,「行哥兒,你也不仔細想想就答應了。你便是懂得醫理,也不等於通曉婦人生產之事呀?!別惹人笑話!」

文怡臉色沉了沉,柳東行也收起了笑容,淡淡地道:「二太太多慮了,東行不懂婦科,卻也懂得些粗淺醫理,不過是去問一問病人的情形,提幾條建議罷了。」

段氏還要再說,冷不妨可柔忽然插了句嘴,「柳大哥過去瞧十五太太,原來沒有什麼要緊,但隨九姐姐過去就不合適了,你們還在議親呢,不會惹人閒話麼?」

這話把文怡鬧了個大紅臉,原來的幾分怒氣也散了,倒不好意思起來。柳東行嘴角微微翹了翹,立時便恢復了常臉。段氏死死盯著侄女兒,眼中冒火。可柔卻彷彿整個人都放鬆了,逕直拿著帕子扇風,就像在說天氣很熱似地。

文娟死咬著嘴唇忍住笑,想要張嘴說話,被文嫻扯了一把袖子,立時閉了嘴,只拿眼睛偷看段氏的臉色,強自將笑意也吞了下去。文嫻瞥了段氏一眼,再瞄了瞄可柔,然後偷偷看東行和文怡,神色不動地端坐在側。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柳東行,他皺著眉頭:「這種事也要講究麼?事急從權,彼此守禮就是了,病人要緊!」他看向文怡,眼中閃著希翼。文怡卻回想起八房、九房幾位叔伯的議論,再想到方才二伯母段氏的目光,擔心會叫長房拿住把柄,便垂下眼簾,道:「段妹妹的話也有道理,那我不同行就是了。橫豎我已經把話帶到了。」

柳東行又失望了,想了想,才道:「那我等會兒就過去幫你嬸娘和兄弟診個脈,看要不要緊。若是情形還好,我本不擅長產科,在小兒病症上頭也只是平平,九小姐還是送信去請蕭老過來更穩當些。」

文怡低低地應道:「好……」心裡也有些失望,但無論如何,他要是能跟祖母見個面,也許也能商討出個法子來……

段氏重新掛上了笑容,道:「這麼說行哥兒還是不打擅長的,六嬸娘和九丫頭也是病急亂投醫。那蕭老是哪一位?不知離得遠不遠?要不明日王老太醫來給安哥兒複診時,請他老人家走一趟好了。太醫聖手,不是尋常大夫能比的。」

柳東行有些心不在焉:「這樣也行,不過我還是應該走一趟,免得有什麼急症,耽誤了功夫。」然後低頭瞧那張藥方,想了想,便道:「小兒弱症,因受驚而發熱,這個症狀我我從前遇到過,當時有宿年的老大夫開了方子,一劑見效。方子我還記得,倒跟這方子差不離兒,只是有幾味藥的份量不大一樣,不知合用不合用。回頭等我把過脈,再斟酌一番,把方子寫出來抓一劑試試。總歸不會吃壞人就是。」

文怡喜出望外,只是強壓著喜色,端莊一禮:「小妹先謝過柳大哥了。」柳東行衝她一笑,看在段氏眼中十分刺眼。

她眼看著庶女文娟向柳東行問起文安的傷勢,而侄女兒可柔則是直接打聽起東寧現下的情形來,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幾天前小姑柳顧氏已經向六房的嬸娘提過親事,只是事後為了柳東行的身世傳言有些心神不寧,便沒把庚帖送過去,若是柳家人不再提起,六房也不問,等柳家一走,親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反正她看六嬸娘對這門親事似乎也不大熱絡。

她之前先是為了柳東行是嫡出庶出還是私生而猶豫,接下來又看不慣柳顧氏為人,加上侄女兒胡鬧,使她錯失了親上加親的好時機,如今眼看著柳東行身世大白,憑他的本事,絕不會被埋沒一世,正正是侄女的良配,只要柳顧氏暫時「忘了」跟六房的約定,她就能想出法子把侄女說過去!

要知道柳顧氏雖是柳東行嬸母,卻不是唯一能決定其婚事的長輩,除了柳氏族老,還有柳姑老爺在!她大可以讓丈夫寫封信去京城,請大伯出面說合,柳姑老爺點了頭,小姑再反對也無用!為了讓柳姑老爺更傾向與侄女兒,她甚至還在桂姨娘那裡用了功夫,不管柳家人出於什麼考慮,最終答應這門親事,等可柔一過門,她就想法子讓他們分家!到時候,柳東行上無父母,族老又是隔房,侄女可柔的家世污點,又有誰能說嘴嫌棄?!

然而,她如此用心良苦,侄女兒卻偏偏不領情!她真不明白,柳東寧就有這麼好麼?引得侄女兒為他神魂顛倒,不過就是待人和氣些,才學好些罷了,其實有眼無珠得很!柳東行雖比不得這個堂弟身世顯赫,但只要分了家,小兩口有屋有地,他又是個有能力的,侄女兒自有享福的時候!

段氏再看一眼侄女兒,聽著她問來問去,都是跟柳東寧有關的問題,心裡就發涼。她再用心,也經不起侄女兒一再糟蹋呀!難道她在這個親姑姑會害了她麼?!為什麼她一再跟她對著幹?!

段氏一時心酸,喘了幾口氣,方才冷靜下來。

文嫻有些擔心地走過來問:「太太沒事吧?可是為了七弟的事忙了一宿,累著了?」段氏神情緩和下來,微笑道:「我沒事。」再看向柳東行,發現他神色有些不大好,不知是不是嫌棄可柔煩了,她心道不妙,覺得還是把人籠絡好才行,不管做親成不成功,至少不能得罪了人。

於是她便再次微笑著開口:「行哥兒,我聽說世子爺準備要走了,那羅校尉是不是也要跟著走?這回羅校尉對我們顧氏一族有大恩,卻連累他受罰了,世子如今可還在生氣?」

柳東行正在盤算著要找個什麼借口盡快走人呢,沒有長輩在,他就直接向文怡的祖母提親事也行,結果冷不防聽到段氏的問話,便瞇了瞇眼,提起十二分警惕:「我連著兩天都待在安弟院裡,並不知道羅校尉的事,只是方纔我的丫頭曾來捎過信,說是羅校尉奉了世子之命,回京向王府報平安,想來世子已經消氣了。」

「這就好。」段氏仍是一臉親切的笑,「說來都是因為我們顧家之故,才累得羅校尉如此。希望他回去後不會受罰吧。回頭我讓我們老爺給京裡大老爺寫封信,請他幫一幫也好。」眼珠子一轉,又笑了,「說起來,行哥兒年紀也不小了,身上也沒個功名,聽說姑太太一心想著讓你多讀幾年書,再考慮科舉之事,對不對?姑太太真是的,其實行哥兒你武藝這樣好,又何必死心眼地盯著科舉呢?讓我們大老爺想法子,找相熟的衛所長官打聲招呼,給你補個軍職,豈不是在科舉這條路上苦熬強?」

柳東行笑了笑,卻沒有心動的意思:「多謝二太太好意了,只是……東行已經有了打算,科舉畢竟是正道,以恩蔭補缺,滑要叫人小看,更何況我連恩蔭都算不上?!」

段氏有些不死心:「那去考武舉也是一樣的,就是考的弓馬兵器和策論麻煩些。你對我們顧家有大恩,大老爺想必也樂意幫你一把。他就在禮部任職,在兵部也有熟人,一個武進士罷了,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柳東行心裡越發警惕了。他不相信段氏是真心要「報答」他。他救顧家人已經是兩天前的事,可這兩天裡,並不見顧家長房對他有多感激,不過是言語間和氣些,但為了文安,仍是半強迫地「請」他留下來相伴,根本不在意他是否需要休息。柳東行瞇起雙眼,似笑非笑地低下了頭。他已經跟傅承遠談過了,對於未來,也有了打算,不過是看在文怡的面上,不好跟顧家翻臉罷了,但如果這顧家的女人以為他是個好欺負的,就蹬鼻子上臉,他可不會手下留情!

於是他笑道:「這倒是件好事,正正好呢!」見段氏露出喜悅之色,便繼續道,「安弟才跟我說,經此一劫,方才知道自己從前只是井底之蛙,打算要隨我好好練武,混出個樣子來呢!二太太既有此意,不如幫忙向顧大老爺進言,請他給安弟請一位好師傅,以備今秋武舉如何?安弟正愁家中長輩無人替他謀劃,有二太太在,何愁事情不成?安弟一定會喜出望外的。我回頭就告訴他去!」

然後不等段氏說話,便裝作看作看外頭天色的模樣,急道:「時間不早了,我得先去給十五太太母子看診。東行這就失陪了!」然後行了一禮,起身時深深看了文怡一眼,然後面帶笑容地轉身走了。

段氏急忙叫住他,卻始終留不下他的腳步。一想到他要是把這些話告訴文安,讓婆婆知道,還不知道她會怎麼看自己呢!她臉色發青,神色變幻,過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見文嫻文娟文怡與可柔都在看自己,便乾笑一聲,勉強道:「小七哪裡耐得往這個?倒是行哥兒,真可以試著走一走武舉的路。有大老爺在,他的前程不是問題。他待我們顧家有救命大恩,原也是應該的。從今往後,兩家情誼就更深了。」她大有深意地看了侄女兒一眼,「行哥兒有本事,日後必有大出息呢!」

可柔往後縮了縮,扭開頭去。

文怡心裡發沉。柳東行若是真的接受了長房的幫助,自然會前程似錦,可也意味著,他從此就不好推卻長房的要求了!,而二伯母的意思,卻分明是想將可柔許給柳東行。她應該知道柳家與六房正在議親吧?那她提這件事,又是什麼意思?!

正糾結間,忽然從前院方向傳來一陣喧嘩,有許多人往內院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段氏忙叫人去問:「慌什麼?像個什麼樣子?!」不一會兒,便有婆子面帶驚惶地前來稟道:「二太太,是族裡的幾位老爺來了,說要質問六小姐的事呢!還要二老爺為十五老爺的死給個說法!」

眾人驀然一驚。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9:26 PM

本帖最後由 伊迪里爾 於 2011-4-11 09:27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一記耳光


段氏深深吸了口氣,緊盯著那婆子:「給我說清楚!六小姐的事倒罷了,只要澄清傳言就是,十五老爺的死,又與二老爺什麼相干?!」

那婆子惶惶地道:「小的不知,只知道八房和九房的幾位老爺在前頭拉著二老爺不放,說是因為長房處事不力,才累得各房族人遭劫,十五老爺慘死的。如今十五老爺屍骨未寒,長房不但包庇禍首,還連十五老爺的後事都不過問一聲,實在是無情無義,不配做一族之長。」

段氏幾乎咬碎一口銀牙:「這話又是胡說了,大老爺才是一族之長,如今在京城呢,他們尋二老爺晦氣作甚?!我們長房又幾時包庇禍首了?!那匪首不是早就叫傅游擊給押走了麼?!」

那婆子縮了縮脖子,聲音也縮小了許多:「他們說的是......是東平王世子......說若不是世子在顧莊,也不會招來匪徒,而且匪徒來時,世子不肯派人相助,才致使匪徒猖獗......還有......十七老爺還說......那些匪徒是六小姐和七少爺引來的……」

「胡說!」段氏厲喝一聲,臉色卻越想越難看。文慧倒罷了。文安是不能出事的,長房的族長之位也不能有失,這跟之前大伯寫信來提到著遲早能拿回來,而且拿回來後,落到誰的手上,還有可以活動的餘地。但若是因為犯了大錯而被族人趕下族長之位,長房日後就休想再奪回大權了!

但此時此刻最要緊的,是自己的丈夫決不能成為長房的替罪羊!

她臉色青白地對文嫻道:「帶你妹妹們回屋去,我要去見你們祖母!」說罷甩了帕子就要走。文嫻卻擔心地叫住她:「母親,父親在外頭……真不要緊麼?!萬一諸位叔伯一時激動……」段氏咬了咬牙:「你那些叔叔伯伯還不至於吃了他!只是茲事體大,需得請老太太出面才行!」作為顧氏全族身份最高的老誥命,又是長嫂,于老夫人的威望應該能將這場風波壓下去吧?

段氏走了,文嫻遵照繼母之命,將文娟文怡可柔等人帶到她的院子去奉茶。眾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文娟小聲跟姐姐議論著叔伯們會怎麼處置文慧,可柔悶聲不說話,兩隻眼睛卻滴溜溜地打著轉,一時喜一時憂,連手中的帕子被扯得不成樣子了,也沒發覺。

文怡落在最後,暗暗沉思。八房和九房的叔伯們應該就是在方才自己路過時聽到的那一番爭吵之後來的。此次匪劫中,各房都有損傷,又以九房情形最為淒慘,而九房本家被燒,財物盡付,九房的旁支自然也會受損,更別說十七叔還是十五叔親弟,偏支中還有上兩代分家出來的後人,若連八房的人也算進去,人數相當不少,全都扭成一股要求長房給說法,便是以長房的官位權勢,也未必能壓下去。

但是這場爭執,除了給九房帶來些錢財貼補外,卻未必能有什麼實際結果。長房處事不力是真,但在自家祖母提出警告,而二房四伯父也大力呼籲族人小心防禦外敵來襲之後,一再於夜間防禦之事上行事疏忽的,不僅僅是長房,四房、五房、六房、七房……連偏支中也有不少人是明知故犯的。所謂法不責眾,長房怎會甘心一這擔下這個罪責?最終只會不了了之。再有世子之事,不論九房遇襲,是否有世子不肯派人相助這個緣故在,那終究是親王世子,不是顧家一個地方望族能處置的,甚至連告官也沒處告去!包庇的說法,罪魁禍首卻是四房和五房,長房的罪責又輕了一層。

而文慧、丈安姐弟倆在此次匪劫中,也不過是行事魯莽,說是他們將賊人引來,又有幾個證人能證明呢?長房自然也是不會承認的。

倒是文慧聲名受損,若是族人們存心要我十個出氣,長房的人又能恨得下心,指不定便要打她的主意了。

由此可見,事情的最後,最壞的結果,是長房舍棄一個女兒以挽救顧氏名聲,再有一個兒子沉寂下去,但只要族長大權在手,大伯父在京城仍舊當著他的高官,長房在顧莊就不可能失勢!而九房得些銀兩產業作為補償,其他各房族人也分得些好處,卻已經得罪了長房,往後子弟進學、入仕,都休想能得列長房的援助。雖說多年來,族人中都少有人以在科舉路上闖出個名堂來,但朝中有人無人,還是不同的。

文怡有些黯然,她雖然重生了一回,但許多事都發生了變化,她也拿不難,文慧是否會出事。她倒不是為文慧不平,只是如果長房真的折損了兒女,恐怕就要視族中各房為死仇了。這樣鬧到最後,整個顧氏一族都是輸家……正行走間,前方忽然發生一件騷動,似乎有什麼人正往她們這邊來,卻有許多人攔著,吵吵鬧鬧地鬧個不停。

文嫻停住腳步,皺眉吩咐隨行的丫環:「去瞧瞧是怎麼回事?!」那丫鬟才才領命轉身,那一團喧囂就移了過來,眾人看得分明,當中拚命要外跑的,正是文慧。

文慧穿著家常衣裳,頭髮只簡單地挽了個髮髻,斜斜插了根黑檀木的鳳簪子,臉上半點脂粉也無,卻因為滿臉漲紅而顯得清艷非常。她狠狠地掙開丫頭婆子們的阻攔,揚聲道:「放開我!我一定要出去問個清楚!他們有什麼可質問我的?!姑奶奶行得正坐得正,遇見賊人也是寧死不屈的,哪個說我叫人佔了便宜?!說什麼名聲?!有本事他們自去掙名聲,明明沒本事,卻只知道找我一個女兒家的麻煩,他們也算是男人?!」

文怡等人一聽,便知道是有人將外頭的事傳到她耳朵裡了,都在心裡暗叫糟糕。這位大小姐向來是個眼裡揉不進沙子的,被人這般議論,她哪裡忍得住?只是叫她闖了出去,衝撞了叔伯們,豈不是罪加一等?

文嫻急急上前勸道:「六妹妹,你怎麼又鬧了?是哪個不懂事的你跟前亂嚼舌頭?!外頭的事,自有老爺太太做主,況且上頭還有祖母呢,你跑出去做什麼?快回房去!」說罷就要上前扶他。

文慧卻不領情,一把將她的手打開:「用不著你多管閒事!若是別人沒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幾時叫人暗算了呢!你家老爺太太幾時管過我的死活?他們眼裡只有小七罷了!你是千金大小姐,大家閨秀,不理外頭事的,你自回房裡待著!這是我的事,我為什麼不能管?!」

文娟不忿姐姐一片好心卻被嘲諷,便道:「你要怎麼管?!如今我們全家的名聲都叫你連累了,你若是真懂事的,當初就不該偷跑出去,如今倒害得我們父親被叔伯指責!我說六姐姐你就消停些吧,好歹給我們家留些臉面!」

「哪個丟了你們的臉面?!」文慧激動起來,「不是我爹在京城當著官,你們有什麼臉面?!連你爹的官職,也要托我爹去謀呢!成天端著個笑臉來巴結,如今出了點事,就一個兩個跳起來說我的不是了?!你放心,你們家愛臉面的,盡可以袖手旁觀!我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是到時候我爹怪罪下來,你們可別後悔!」

文嫻文娟都聽得惱怒,可柔不知幾時離開了,文怡則在旁聽得火起。

什麼叫「出了點事」?!難道叔叔死了,也叫「出了點事」?!

她冷笑著道:「六姐姐,長輩們手足友愛,原是應當的,好歹是一母同胞,骨肉至親,怎的到了姐姐嘴裡,就成了天大的恩惠?!難不成二伯父二伯母在家孝敬大伯祖母,照管家業,處理族務,竟然什麼都不是了?!原也難怪,族叔死了,在姐姐不過是件小事,那親叔叔自然也親近不到哪裡去了。只是姐姐若拿這話去問大伯父,只怕他未必聽得入耳呢!」

文慧一咬唇,瞪著她道:「你又多什麼嘴?!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文怡涼涼地道:「本與我不相干,只是瞧著六姐姐一再行事無禮,實在忍不住擔心,若是外頭的人覺得我們顧家的女兒都是這般,既無德,也無行,更無情無義,我們還不如找一條繩子吊死算了!全族就只有六姐姐一個是家裡高官厚祿,又自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如珠似寶的,我們其他姐妹可都是貞靜安分的女兒家,沒得叫你帶壞了名聲!」

文慧氣道:「哪個帶壞了你們的名聲?!少拿我跟你們相提並論!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管我是死了不審活的,都不與你們相干,絕不會帶壞了你們的好名聲!」

文娟不忿:「你若真是這麼想的,又何必在這裡鬧?!早早一根繩子吊死了,豈不是乾淨?!」

文慧一仰頭:「憑什麼?!我不過是叫賊人拉扯兩把,憑什麼我就得去死?!我才不服呢!」

文怡冷笑:「你也覺得叫賊人拉扯兩把,沒必要死吧?你可知道八房偏支的一位姑姑,不過是去廟裡上香時,叫乞丐扯了把袖子,就叫族長一句話說得去了吊?!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今日之事,哪裡就是為了你一個鬧起來的?各房的屋子是白燒的?人是白死的?!不過是借了由子要個說法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論是情是理,都輪不到你出頭!姐姐消停些吧!」

文慧漲紅了臉,淚珠兒在眼眶裡直打轉。文娟則是一臉吃驚地看著文怡,問:「九姐姐,你說的……是真的?八房的哪一位姑姑?!可是……」她頓了頓,「這應該不是大伯父害的吧……」

文慧頓時覺得有理了:「沒錯!又不是我爹發的話,憑什麼算到我頭上?!」

文怡冷笑:「不是你父親,難道不是你祖父?!六姐姐,這就沒意思了,全族人不論男女都要為顧家的名聲犧牲,你說一句『憑什麼』,就能不痛不癢地逃過去了?!憑什麼?!」

文慧氣得直髮攔,最終一咬牙:「我不管!我才不要為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死掉呢!」說罷就要再往外衝,這時從後面傳來丫頭的喊話:「老太太來了!」騷動方才安靜下來。

于老夫人扶著段氏的手,臉色發青地走了過來,手還在隱隱顫抖。文嫻見狀忙小步走過去扶住她,文娟跟在後面,很快就把才纔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于老夫人臉色更難看了。

文怡瞥見段氏臉上的眼意一閃而過,倒覺得自己今日莽撞了。長房的兩家人狗咬狗,她何必摻和進去?但一轉眼,她又看到可柔跟在段氏身後,腦中靈光一閃,更明白了幾分,卻只能暗暗苦笑。

于老夫人走到文慧跟前,盯著她不說話。文慧紅了眼圈,大力甩開攔阻自己的丫頭的手,咬著下唇不說話,卻不防眼前一黑,于老夫人已揚起手掌,一個重重的耳光打了下來,直打得她眼冒金星,腳下倒退幾步,一時錯腳,便摔倒在地。

文慧不可置信地看著祖母,于老夫人卻彷彿脫力般一個踉蹌,段氏搶上一步扶住,道:「老太太別生氣,六丫頭不過是小孩子家不懂事罷了。」于老夫人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將她推開,只扶著丫頭站穩。段氏心頭一驚,忙垂下眼簾,作低眉順眼狀。

于老夫人看向文怡,文怡微微垂道,屈膝一禮:「給大伯祖母請安。」于老夫人點點頭,忽然紅了眼圈:「好孩子,今日多虧你了,你提醒了我呀!」

文怡有些懵然,不大明白她是什麼意思,接著又聽到她問:「你十五嬸胎兒不穩,正等大夫診治,是不是?」文怡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是,方才侄孫女兒巳經請了柳家大哥前去探視了,柳家大哥是個懂醫的,應該能幫上點忙。」

于老夫人放緩了臉色:「這樣也好。東行是個行事穩妥的孩子,又有你祖母看著。十五媳婦應該會平安無事的。」然後瞥了段氏一眼:「這原是你的不是!怎的不早早派人過去探望!若你十五弟妹有中好歹,便是你的罪過!」段氏一驚,忙道:「媳婦這就派幾個可靠周到的人過去照看!」于老夫人方才「嗯」了一聲。

文慧不甘心地哭叫:「祖母!您為什麼打我!」于老夫人居高臨下地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讓祖母太失望了!」卻再沒有第二句話。文慧想要再說什麼,卻被她眼中的冷意看得心裡直發寒,一句話也說不吐出來。

于老夫人扭過頭吩咐道:「找幾個有力氣的,給我擁了六小姐,再堵上她的嘴,送回屋裡去!從今日起,除卻我派去的丫頭,任何人不經我點頭,不許進她的院子,若有違者,家法處置!」然後一甩袖子,肅然喝令:「陪我去會一會諸位侄兒!」






第八十八章 宗族大會


于老夫人帶著兒媳段氏去了前院,她們前腳剛走,柳顧氏後腳就得了消息,匆匆攜子追了上去,連文嫻等人向她請安行禮都沒顧得上,只有柳東寧倉促間一臉心碎地看了文慧一眼。接著,後者被一眾有力氣的婆子扭送回了房間,現場只剩下文怡、文嫻姐妹數人,外加一位客居的可柔與各人的丫環婆子,彼此大眼瞪小眼。文娟忍不住先說話了,她湊到文嫻耳邊道:「五姐姐,老太太和太太都沒叫我們回屋去,要不……咱們也到前頭瞧瞧?」文嫻白了她一眼:「你又淘氣了,方纔你說話如此魯莽,祖母和太太雖沒怪你,回頭想明白了,豈有不罰的?如今前頭沸反盈天,你一個女孩兒跑去湊什麼熱鬧?!」文娟撅起了嘴,嘟囔一句:「明明是六姐姐有錯在先……」眼珠子一轉,便索性撒起了嬌:「罰不罰的過後再說,妹妹實在是擔心父親!又怕那些叔叔伯伯人說話不留心,把祖母氣著了。她老人家方纔的臉色可難看了!我也是一片孝心……」

文嫻咬咬唇,有些猶豫:「可若是叫長輩們瞧見,更要說我們家沒有規矩了……」

「那就不叫他們看見!」文娟一見有門,忙睜著一雙大眼鼓動,「前院的大廳後面是有小門可以進的,那裡有個小茶房,外頭看不見。咱們從後門進去,躲在小茶房裡聽什麼。若是長輩們有個萬一,我們也可以幫著遞些藥呀茶水呀扇子呀……姐姐,咱們也是擔心祖母、父親和太太而已,說不定他們見我們乖巧同,就不再怪我們罵六姐姐了呢!」

文嫻神色遲疑,可柔卻已經意動:「十妹妹這話是正理,咱們去也是因為擔心長輩們,不如再去請一位老太太屋裡的姐姐,讓她帶上老太太平日得用的藥呀、茶水呀扇子呀什麼的,以備萬一也好!」

文娟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就會學人說話!」可柔不為所動,只盯著文嫻瞧。文嫻有些拿不準了。

文怡眼光一閃,微笑道:「時間也不早了,眼下你們家鬧成這樣,我再待下去便有些不合適了,索性回了吧。還請姐妹們請勿見怪。」說罷行了一禮就要轉身走人。

文嫻見狀忙上前攔道:「好妹妹,你再陪我們一會兒吧!」她面上帶了幾分哀求,「前頭鬧成那樣,妹妹也不好出去,倒不如留下來多喝一杯茶,等外頭人散了再走不遲。」她露出了苦笑,「我是個沒主意的,如今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十妹妹還小,段妹妹又是客,九妹妹,你素來比我強,好歹替我壯壯膽!」

文怡自問年紀也沒比文娟大多少,況且她雖不是客,卻也不是此處主人,但文嫻素來待她不錯,把話說到這份上,她自然不好就此丟下人走開的,只能硬著頭皮應了,回頭卻悄悄給冬葵遞了個眼色,趁人不備,小聲吩咐:「從後門走,把這裡的事兒稟告祖母,求她拿個主意。」冬葵會意地點點頭,尋了個空,溜走了。

文怡略放心了些。她打定主意,等會兒無論遇到什麼事,除非實在聽不入耳,否則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了。今天的事要是鬧起來,哪一房都贏不了,但從六房的立場來說,恐怕還是要有一個決定,卻又兩邊都不好偏幫。

若是寬縱了長房,就對不起九房不幸身死的十五叔,還有其他家中有人命財物損傷的族人,但若逼得長房太緊,便成了長房的仇人,可若想置之度外,也同樣兩方都不討好。她雖然活了兩輩子,年歲終究太輕,經的事少,實在拿不定主意。這種大事,還是要交給祖母來決斷更穩當些。

就在可柔再次上前勸說文嫻到前頭去「旁聽」事情經過時,如意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見到幾位小姐在場,有些意外,卻更多的早驚喜,忙上前行禮:「見過五小姐、九小姐、十小姐和段小姐。」

文娟忙問:「如意姐姐這是從哪裡來?怎麼匆匆忙忙的?」

如意苦笑道:「奴婢原在屋裡做活,七少爺院裡的婆子來報說,十七太太和五姑太太從後門進來,看望七少爺來了。七少爺跟前除了幾個丫頭,就沒個女眷陪著,實在不好說話,奴婢少不得要去向老太太和二太太回話,請二位示下。」她見眾人都在這裡,便換了笑容:「既然幾位小姐都在,卻是幫了大忙了!五小姐,十小姐,要不您二位去陪一陪?」

十七老爺在前頭正找二老爺要說法,他的妻子和妹妹卻從後門跑進來看望病人,這種情況實在詭異得緊。文怡張了張口,卻又閉上了嘴,只是臉上的表情多少洩露了幾分。如意見狀,便苦笑道:「奴婢……也聽說了前頭的事,因此正奇怪呢。來報信的婆子卻說,是十七太太親口說的,十七老爺一時傷心太過,便衝動了,其實不是有意與長房過不去……」

文娟瞪大了眼:「十七步難道就不說什麼?!還有,五姑母不是十五叔的親妹子麼?!」親兄弟鬧著要抱不平,親妹子卻跑來討好,這九房是怎麼回事?!

可柔笑著走上前拉住如意的手道:「如意姐姐,這是要緊大事,怕是連五姐姐也不好拿主意。我們陪你到前頭去,向老太太和姑母稟報吧?否則,幾位長輩不知實情,鬧得僵了,豈不是不美?」說罷拉著她就往前走。文嫻想要說話,卻被妹妹文娟攔住,看到後者興致勃勃的模樣,她只好無奈地歎了口氣,轉頭邀請文怡一起跟上去。

文怡回頭看一眼後宅方向,冬葵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想來以她的機靈,應該會有法子向祖母傳話的,也就不再固執,緩緩走在姐妹們最後,往前院方向而去。

八房、九房來鬧事,從屋後的小門轉了進去,立時止住要出聲見禮的小丫頭,一揮手將人打發了,便躡手躡腳地轉進了茶房。可柔鬆開了如意,笑著讓她去回話,文嫻紅著臉,左右看看,方才進了茶房。文怡施施然走在後頭,向如意微一頷首,看著她離去,倒是很鎮定。
在來的路上,她已經想好了。這前廳是招待來客的地方,就算被長輩們發現了,她也可以說,是準備回家去,卻被人堵住了,只好在那裡稍坐片刻,等人散了,再出門叫自家僕人馬車。

小茶房與前廳就隔著一道碧紗櫥,但因為還有屏風簾幔相隔,一點都瞧不見外頭的情形,但聲音卻聽得十分清楚。

此刻正在說話的,是二房的顧四老爺顧宜正:「……誠如伯母所言,我顧氏一族才遭大劫,若再有子女夭折,也太無情了些。況且匪徒所言是真是假,還未可知。如今死無對證,只憑流言便要處置族長之女,確實有失偏頗了,況且族長尚在京中,六侄女父母皆不在身邊,只怕他二位不明真相,事後誤會了族人,反倒不美。但六侄女擅自離家,被賊人所擄,卻是人所共見的。哪怕是保住了清白,終究引得外間流言不斷,於我顧氏聲名有礙,不知伯母與二哥可有什麼打算?」

顧二老爺顧宜勇有氣無力地道:「還有什麼打算?這兩天我們光是為了小七的傷勢,就夠煩心的了,哪裡顧得上六丫頭?更何況那孩子受了驚嚇,還沒緩過來呢。眼下族裡大事要緊,等完了事再議不遲。」

這時前廳靜了一靜,隱約能聽見于老夫人低聲說了句:「什麼事?」靜了一會兒,才說:「知道了。」過了一會兒,文怡便瞥見如意從屏風後轉進了小茶房,便知道方才是她在向于老夫人回話。她心下一動,猜想十七叔大概撐不了多久,十七嬸與五姑母……就是拆他台來的!

前頭言論紛紛,聽聲音,似乎不僅僅是八房和九房,連二房、七房和其他旁支的人也來了,連四房、五房的幾個分支的叔伯也到了場,只差了那兩房的嫡宗,想來是正在招待貴客吧?這麼一來,顧氏全族在顧莊定居的成員,倒有十之八九到了場,也算是變相的宗族大會了吧?什麼時候來了這麼多人?倒叫人意外之極。

文怡在心下暗忖,雖說莊上遭劫的族人多,但若只憑八房與九房的幾個人,萬不可能引得如此多族人前來 ,這已經有些「逼宮」的意味了,在這背後,到底是誰在暗中使力呢?長房今日怕是討不了好了,就怕他們逼得太緊,日後遺禍無窮。她在心裡默默祈禱,祖母快些前來。宗族大會,六房原該有份參與才是。

前廳傳來十七老爺的一陣驚呼:「李三多?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去幫六少爺料理喪事麼?!」有人似乎在他身邊小聲說了幾句話,他又是一陣驚呼:「你說什麼?!」人群一陣騷動,似乎有人聽到了李三多的話,忍不住出聲質問:「老十七,你這是在搞什麼鬼?!」眾人立時喧嘩起來。

文怡便在猜,是十七太太和五姑太太的事暴露了。

文娟在文嫻耳邊低聲問:「五姐姐,這下他們應該不會再逼六姐姐去死了吧?」文嫻柔聲答道:「你這傻子,有祖母在呢,怎會讓六妹妹丟了性命?」文娟微微鬆了口氣,卻又嘀咕:「這倒罷了,但總歸還要給她點教訓才好……」

文怡也在心裡嘀咕:「教訓在其次,文慧的事不過是旁枝末節,好歹要把十五叔的後事與九房今後的生計議一議才好!」

顧四老爺重重咳了一聲,讓眾人安靜下來,方才淡淡地道:「如今族裡事多,加上七侄兒受了傷,伯母與二哥二嫂一時顧不上別的,也是人之常情。但顧氏一族的名聲不能因此受損……」

他話還沒說完,柳東寧的聲音便忽然冒了出來:「那天原是七表弟偷跑出家門在先, 六表妹因為擔心七表弟安然,才想把人勸回來的,原是手中情深之故,又怎會讓家庭名聲受損呢?!當時在場的人都能作證,六表妹不曾丟了顧家臉面!若有人質疑,盡可叫人去問他們!」

前廳嘩然,有人叫道:「這算什麼?!五姐姐就罷了,雖是外嫁女,好歹也是顧家血脈,族長親妹,如今連外姓人都要插手我顧氏族務了麼?!」許多人連聲附和。

一聲響亮的巴掌聲傳來,柳顧氏怒吼:「哪個叫你多嘴的?!還不給我回屋去?!」

「母親!」

「閉嘴!給我回去!」

一陣腳步聲重重地離得遠了。文怡轉頭去看段可柔,見她滿臉是淚,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心下不由得暗歎。神女有意,襄王無情,只盼她能看開才好。柳東寧到了今時今日,仍舊對文慧衷情不變,倒也叫人佩服,只是方法不對。他的命運,倒與可柔有幾分相似呢。

顧四老爺再咳了幾聲,接著道:「人心肉長,我們平陽顧氏一脈相承,在大劫過後,也不願意再有兄弟子侄為骨肉分離而傷心。這樣好了,六侄女兒受了驚嚇,不如送到家庵裡念幾日經,靜一靜心也好。此次匪劫,我顧莊喪命者眾,也該為亡者多唸唸經,超渡一番。」

這是委婉的說法了。若真的將文慧送進清蓮庵裡,恐怕就很難再離開。

想必于老夫人也明白這點,便道:「讓孩子清靜幾日也好,只是清蓮庵地方太小,房屋又有破損,讓六丫頭過去,倒給庵裡添麻煩。就讓孩子在家裡唸經吧,她是個知禮數的,絕不會胡亂跑出去!」

這話明裡是在變相許諾讓文慧在家修行,但實際上如何,卻無人知道。十七老爺又冷笑了:「大伯母好盤算!家庵房子破舊,委屈你家孩子了——怎麼不見別人委屈?」

顧二老爺忙道:「這只是權宜之計,莊上有這麼多族人的房屋受損,我們長房正打算找人去整個房屋呢。到時候連清蓮庵一起修,修好了再將六丫頭送去就是!」

他話音剛落,文嫻與文娟就面面相覷地瞪大了眼,外頭也傳來柳顧氏與段氏異口同聲的叫喚:「母親!」

「婆婆!」

似乎是于老夫人身有不適。文怡忙給如意使了個眼色,後者一閃身,就到前頭去了。

一陣騷動過後,于老夫人終於緩過氣來:「我沒事,只是有些累了,一時頭暈……」她歎了口氣,聲音裡隱隱帶著無盡的落寞。

這裡,前院有人高聲報說:「六老太太來了!」
文怡立時眼中一亮。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9:28 PM

第八十九章 塵埃落定

    聽著族人們的請安問好聲,文恰便知道是祖母進來了,也有些激動地住前走了幾步,想聽得真切些,卻意外地聽到有人在招呼:「柳家哥兒,你也來了?」
   
    這位叔叔態度甚是客氣,可見那柳家哥兒斷不可能是才被迸出去的柳東寧,莫非柳東行也跟著來了?!文恰拽緊了袖子,雖然心裡高興,卻又擔心他一個外姓人,連外親子侄都不是,跑到顧家的宗族大會上來,同樣會被趕出去。  
   
    向柳東行打招呼問好的聲音此起彼伏,看來顧家人對他的態度要比對他兄弟好太多了。柳東行也十分謙遜有禮地向在場的人問好.還說:「方纔去祭拜了十五老爺,見六老太太和六少爺要過來,我便陪著一塊兒來了。」九房長子顧文順也開口道: 「柳大哥是個有心人,不但來上了香,還送了奠儀。」

      這話一出口,在場的顧家叔伯們臉上就有些不好看。他們這兩天只顧著自家的房屋家人了,便是跑來鬧時借了顧十五爺的名頭,也沒先到他靈前上個香,因而人人心虛。連文順的親叔叔顧十七爺,也想起自己除了移靈時祭過哥哥外,就沒想起奠儀,以九房如今的情形,哪裡有銀子去置辦喪事所需的物件?他心裡有愧,又想到自家老婆妹子不爭氣拆他的台,便越發感激柳東行,一時脫口而出: 「行哥兒,你這份情義我記下了,幾個侄兒年紀小,我做叔叔的替他們謝你!」說罷便要下拜。

      柳東行忙忙扶住他,道:「十七叔千萬別這樣,彼此都是親戚,況且晚輩在顧莊叨擾多時,諸位叔叔伯伯們待晚輩甚厚,晚輩心中十分感激。晚輩年小力薄,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盡點禮數罷了。」他手下暗暗扯了文順的袖子一把,給他使了個眼色。文順原本對叔伯們有些怨言,這時候醒過神來,只得忍住氣,把面上的不忿之色去了幾分,幫著扶叔叔起身,得了後者一個微笑。他手一顫,瞥見自家年方十歲的弟弟文全面色惶惶地跟著叔叔身後,被叔伯們夾在中間,茫然不知所措,心裡一酸,忙將弟弟樓了過來,與自己站在一起。

      顧家族人們相互交換了個眼色,見柳東行又會說話又懂禮數,人也厚道,又記起那晚匪徒來襲,是他護著各家人轉移到長房,又是他連夜去搬救兵,才救了莊上諸人,事後又一直謙遜有禮,不像那東平王世子一般擺架子,也不像傅游擊手下的官兵那般手上不乾淨,更覺得他順眼,紛紛誇起他來。

      柳顧氏見兒子受了冷落,侄兒卻成了顧家族人稱頌的對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便高聲道:「東行,你怎的不瞧瞧這是什麼場合就跑來了?!顧氏族人正在議事,你一個外姓人摻和什麼?!還不快給我出去?!」

      於老夫人皺著眉頭看了女兒一眼,心裡惱恨她沒眼色。果然,不等柳東行有所反應,顧氏族人們已經出聲反駁了:「行哥兒待我們顧氏一族有恩,況且又是抵禦匪劫時出了大力的,如今商議劫後事宜,請他列席又有什麼要緊?他又不是個不懂規矩胡亂插話的小子!」

     「可不是麼?況且你一個外嫁女都能摻和,他又為何不能在場?我們顧家人都還沒開口呢,柳二夫人又何必生氣?!」

     「你不過是人家的嬸娘,少把人當下人似的呼來喝去!我早就看不順眼了,人家長房嫡長子,端得個好體面身份,柳二夫人佔了人家的名份家產,如今連人家子嗣都容不下了麼?!」

      「沒錯沒錯,我們顧家可從沒教女兒行此不仁不義之事的習慣,這長房的女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只會敗壞顧家名聲!」

      早在匪劫來前,顧莊上早有各種小道消息流傳,而且大都是關於柳東行真正身世的,因此顧氏一族上下都心中有數,早在背後笑話了柳顧氏那 「柳大夫人」的名頭無數次了,如今直接將「柳二夫人」這個稱呼叫出口,已經是直接打了她的臉,氣得柳顧氏渾身發抖,只拿一雙眼睛瞪柳東行。柳東行卻只是低頭肅立,並不插話。她恨得牙癢癢,只好去看母親。於老夫人卻沒理會,甚至還暗暗摔開了她伸來扯自己衣袖的手。小茶房內,文恰早已咬牙切齒了,但聽得叔伯們都在為柳東行說話,便又高興起來,只是轉頭去看文嫻文娟,才發現二人面紅耳赤,滿面羞愧,立時明白了,先有文慧,後在柳顧氏,當族人們數落長房女兒不懂規矩時,她們姐妹二人卻是受了池魚之災。她暗暗歎了口氣,走過去伸手握住她們,文嫻與文娟都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因有舊例,眾人倒沒什麼意見,只是有人提出:「各家都畝財物受損,拿不出錢來湊份子可怎麼辦?」

     顧二老爺連忙道:「差多少銀子,都由長房補上就是!這件事儘管交給我辦吧!」

     顧四老爺笑而不語,旁邊有一位族人開口道:「這原是族長出面才合規矩,但族長長年在京城做官,半點族務都不曾管過,二哥出面雖說也沒什麼,但你不是說你哥哥為你謀到了好官缺,正準備上任麼?!哪裡有功夫來理會這些事?!修房子可不是三兩月就能辦好的。」眾人也都紛紛出聲附扣。

      顧二老爺臉都黑了。他此前的確曾經去信京城請兄長代為謀缺,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妻子卻提醒他要仔細留意那官職是好是壞,上鋒是否好相處,以及轄地是否富裕等,結果他發現那個缺其實不怎麼理想,心裡抱怨哥哥不用心,早已去信推了,讓哥哥另謀他缺,哥哥卻來信說,京城局勢不明,等局勢平靜下來再找。他本就一肚子怨氣了,此時聽了這括,豈有不惱的?只是不好說是自己嫌棄官職不好不肯去,又怕京城那邊不久就有准信來,他攬了這件差事,倒不好辦了。

      段氏臉色已經灰了一畢。她深知丈夫為人,既無才幹,又是個不理事的,若是得了實缺,越是要緊的職務,越容易出事,偏她身為兒媳,在長嫂巳經隨夫在京的前提下,斷不可能隨他赴任的,便是有幾個通房小妾,又有誰能看緊了丈夫不讓他闖禍?!還不如叫他安安份份在家中賦閒,太平年月裡,再謀個閒職,既體面又省事,因此只在暗中攔著他出門。但她這番盤算雖是用心良苦,此時卻反倒讓長房處境艱難了。看來二房是早有心要將族長大權奪走,她怎的就沒提防呢?!

      果然立時就有族人提議:「一族之長,本是該負責料理族務的,大哥長年在外,不過是擔了個虛名兒,二哥又即將出仕,再讓長房擔著族長的名頭,怕是多有不便。二房的四哥幫忙料理族務,已有近二十年了,於情於理,都有資格當這個族長。他一家子長年久居鄉中,兒子又有出息,家風淳正,處事公道,我第一個推舉四哥當族長!」

       旁邊另一個人也道:「我附議!四哥處事公正,待兄弟們也和氣,尊重親長,慈愛晚輩,以他的德行威望,足以擔當顧氏族長之職!」

      「這回前莊大火,還是四哥常人撲滅的呢,火勢沒燒到後莊來,四哥當居首功!」

      「我們各房遭了橫禍,四哥四嫂不顧自己勞累,親自來慰問,我們看在眼裡呢!」

      族人們紛紛說起顧四老爺的好處,後者忙著表謙虛,一再說「族長之職原該由長房擔著」。有族人道:「太平年月裡,族長不在莊中,倒沒什麼 要緊,可遇到大事,卻十分不便。這回匪徒來襲,若是有族長在,一聲令下,各房都警惕起來,該如何行事,如何防備,就不會忙亂了。四哥再推辭,若日後又出事了,叫族人們怎麼辦呢?!」

       眾人齊聲附和,看得顧二老爺目瞪口呆,更發現附和的人裡頭,還有兩個是長房早早分家出去的庶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鐵青著臉指著他們: 「你們……怎能……」

       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們是長房的人,也知道蛇無頭不行的道理。大哥在京城做官,二哥也要去做官了,我們庶出的偏支不敢奢想族長之位,四哥是眾望所歸,我們也誠心推舉他!」眼看大勢巳去,於老夫人歎了口氣,開口道: 「宗族大事要緊,先前你們大哥從京城也寫過信來,說他長年在外,族務盡托兄弟,多有不便,讓我做主,將族長之位讓與四侄兒。只是家中事忙,又接連有客,我一時混忘了。今兒既然提起來了,就這麼辦吧。」她深深地看了顧四老爺一眼,「你是個懂規矩的孩子,辦事向來穩妥,往後這族中事務交到你手上,你當用心料理才是。」

     因有舊例,眾人倒沒什麼意見,只是有人提出:「各家都畝財物受損,拿不出錢來湊份子可怎麼辦?」

     顧二老爺連忙道:「差多少銀子,都由長房補上就是!這件事儘管交給我辦吧!」

     顧四老爺笑而不語,旁邊有一位族人開口道:「這原是族長出面才合規矩,但族長長年在京城做官,半點族務都不曾管過,二哥出面雖說也沒什麼,但你不是說你哥哥為你謀到了好官缺,正準備上任麼?!哪裡有功夫來理會這些事?!修房子可不是三兩月就能辦好的。」眾人也都紛紛出聲附扣。

      顧二老爺臉都黑了。他此前的確曾經去信京城請兄長代為謀缺,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妻子卻提醒他要仔細留意那官職是好是壞,上鋒是否好相處,以及轄地是否富裕等,結果他發現那個缺其實不怎麼理想,心裡抱怨哥哥不用心,早已去信推了,讓哥哥另謀他缺,哥哥卻來信說,京城局勢不明,等局勢平靜下來再找。他本就一肚子怨氣了,此時聽了這括,豈有不惱的?只是不好說是自己嫌棄官職不好不肯去,又怕京城那邊不久就有准信來,他攬了這件差事,倒不好辦了。

      段氏臉色已經灰了一畢。她深知丈夫為人,既無才幹,又是個不理事的,若是得了實缺,越是要緊的職務,越容易出事,偏她身為兒媳,在長嫂巳經隨夫在京的前提下,斷不可能隨他赴任的,便是有幾個通房小妾,又有誰能看緊了丈夫不讓他闖禍?!還不如叫他安安份份在家中賦閒,太平年月裡,再謀個閒職,既體面又省事,因此只在暗中攔著他出門。但她這番盤算雖是用心良苦,此時卻反倒讓長房處境艱難了。看來二房是早有心要將族長大權奪走,她怎的就沒提防呢?!

      果然立時就有族人提議:「一族之長,本是該負責料理族務的,大哥長年在外,不過是擔了個虛名兒,二哥又即將出仕,再讓長房擔著族長的名頭,怕是多有不便。二房的四哥幫忙料理族務,已有近二十年了,於情於理,都有資格當這個族長。他一家子長年久居鄉中,兒子又有出息,家風淳正,處事公道,我第一個推舉四哥當族長!」

       旁邊另一個人也道:「我附議!四哥處事公正,待兄弟們也和氣,尊重親長,慈愛晚輩,以他的德行威望,足以擔當顧氏族長之職!」

      「這回前莊大火,還是四哥常人撲滅的呢,火勢沒燒到後莊來,四哥當居首功!」

      「我們各房遭了橫禍,四哥四嫂不顧自己勞累,親自來慰問,我們看在眼裡呢!」

      族人們紛紛說起顧四老爺的好處,後者忙著表謙虛,一再說「族長之職原該由長房擔著」。有族人道:「太平年月裡,族長不在莊中,倒沒什麼 要緊,可遇到大事,卻十分不便。這回匪徒來襲,若是有族長在,一聲令下,各房都警惕起來,該如何行事,如何防備,就不會忙亂了。四哥再推辭,若日後又出事了,叫族人們怎麼辦呢?!」

       眾人齊聲附和,看得顧二老爺目瞪口呆,更發現附和的人裡頭,還有兩個是長房早早分家出去的庶弟,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鐵青著臉指著他們: 「你們……怎能……」

       其中一人冷笑道:「我們是長房的人,也知道蛇無頭不行的道理。大哥在京城做官,二哥也要去做官了,我們庶出的偏支不敢奢想族長之位,四哥是眾望所歸,我們也誠心推舉他!」眼看大勢巳去,於老夫人歎了口氣,開口道: 「宗族大事要緊,先前你們大哥從京城也寫過信來,說他長年在外,族務盡托兄弟,多有不便,讓我做主,將族長之位讓與四侄兒。只是家中事忙,又接連有客,我一時混忘了。今兒既然提起來了,就這麼辦吧。」她深深地看了顧四老爺一眼,「你是個懂規矩的孩子,辦事向來穩妥,往後這族中事務交到你手上,你當用心料理才是。」




第九十章 明日可期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是柳家東行哥兒方才悄悄兒遞給我的。他去八房與你十五嬸診脈,開了個應急的安胎方子,又讓我派人去請蕭老爺子過來。你遣冬葵向我報信,我要帶小六去長房,他便拿了這帖子出來。」她歎了口氣,「他有這個心,倒也難得。不然咱們一起等你三姑母送庚帖,要等到什麼時候?不是她的親兒,她想必是不會著急的,若是一直拖著,咱們家倒麻煩了。」
     
     議親才議了個頭,雙方都沒推辭,便等於是口頭約定了,如果不能繼續下去,又遲遲不再提起,無論是哪一方,都不好再另說親事。尤其是這樣親上作親的,一不小心,就要得罪親戚。三姑母固然不會得罪娘家族親,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文怡低下頭,帶著幾分羞意捏著那庚帖,心裡又是甜,又有幾分擔憂。柳東行主動送庚帖來,顯然是不想讓三姑母再拖下去了,但他是私下遞過來的,似乎有些不妥當。

     她忍不住小聲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盧老夫人便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庚帖雖是私下遞過來的,但婚事卻不是私下議的。明明是你姑母以他嬸娘的身份,當著你大伯祖母和兩位伯母的面,向祖母提的親事。祖母向她討要行哥兒的庚帖,她也答應了,只說稍後就送來。不過是因為這些天事多忙亂,她一時顧不上罷了,既然如今庚帖過來了,是誰送的又有什麼要緊?只要庚帖裡寫的字兒不是假的,送來的又是他們柳家的人,你姑母就沒有把帖子要回去的理!」

     文怡眨眨眼,也慢慢明白過來了。三姑母柳顧氏是不能公然說這庚帖是私相傳遞不能作數的,畢竟她是當著眾人的面答應要送過來,遲遲不送,不過是心裡賭氣,故意拖延時間,若是人家送了她不認,就變相等於事後反悔,是打娘家人的臉。別說六房了,就算是長房的人也不會明著幫她說話,更別說現在的族長之位,已經轉到了二房頭上。失去娘家支持的婦人,在夫家處境也不會好過,三姑母又怎會為了一個素來不待見的侄兒,甘冒得罪娘家族人的風險?

     這麼說,她與柳東行的婚事算是定下一半了?

     文怡臉紅了紅,嘴角露出一絲羞澀的笑意,心裡卻是暗暗歡喜的。

     盧老夫人拿回庚帖,又看了一遍,也微笑道:「咱們且別聲張,若你三姑母是個懂禮的,再送庚帖來,咱們就當沒這回事,不然,還要靠這張紙去辦你倆的事呢!無論如何,這般行事終究失了些禮數,只是他一個孩子,能想到這裡也算不錯了。若是換了別人,我斷不能依的,誰叫你這小丫頭先拿了主意呢?」

     文怡臉色大紅,頭垂得更低了,羞惱地嗔道:「祖母說什麼呢?!」

     盧老夫人低低笑了幾聲,才道:「原來你還知道害臊?罷了,今兒祖母心裡高興,且饒了你!」她將庚帖重新袖好,直起腰來,長長地吁了口氣,低聲道:「接下來要忙你十五叔的後事,莊上也忙,且等幾日,等諸事忙完了,祖母親自進城去,尋個有名望的陰陽先生,把你倆的八字合一合,若是相宜,後頭的事就好辦了。只需把庚帖送回柳家人手裡,你倆的婚事便算是定下來了。」她抬頭看了看雙頰越來越紅的孫女,歎了口氣,伸手輕撫文怡的頭:「傻孩子,這才是剛開始呢,你當定下親事便完了麼?要操心的事多得很!」

     文怡紅著臉窩進祖母懷中,喃喃地道:「不管以後要操心什麼事,孫女兒與祖母***心,您千萬別累著了。孫女兒只求您老人家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盧老夫人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輕輕撫著文怡的秀髮,低笑:「傻孩子……」     宣和堂很快就到了,祖孫倆下車進門,仲茂林得了消息,便趕過來稟道:「小的聽了冬葵姑娘傳的話,已經照老夫人的吩咐,把後院的廂房都收拾好了,老夫人的衣物用具都搬進了正房,石楠正帶著人收拾。方才九房的廚娘已過來借了灶,眼下正在做飯菜。小的請老夫人示下,是不是讓九房的廚娘回去時捎個話,問問十五太太和幾位少爺幾時搬過來?」


     文怡吃了一驚,先前她向祖母提過接十五嬸母子過來休養的,但祖母並沒有答應呀?!

     她轉向盧老夫人,盧老夫人淡淡地「嗯」了一聲,道:「你記得要讓人收拾得整齊些,如今族長之職由四老爺領了,他是個守禮的人,最講究規矩,我們六房雖是好意,也不能叫人笑話失了禮數。該守的禮,該用的東西,都不能出差錯,你是個辦事辦老了的,我就都交給你了,十五太太院裡的活,就讓你老婆帶人領著。」

     仲茂林有些吃驚,但臉上很快就閃過一絲喜意,磕頭退了下去。

     文怡不解,跟著祖母到了正屋,見石楠已經帶著幾個丫頭婆子把祖母的物事都搬進了正屋西暖閣裡安置,忙問:「祖母,這是怎麼回事?您決定要把十五嬸接過來了麼?可那也沒必要把自己的院子讓給他們呀?!」

     盧老夫人白了她一眼:「傻丫頭,後院有小門通向夾道,只要把中門一關,兩家便能互不相擾,豈不便宜?更何況他家人口不少,若不讓出後院,讓他們住哪裡去?總不能叫九房的人住了我六房的正房吧?!」

     文怡明白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聲道:「我只是見他家境況堪憐,八房似乎也不大樂意讓他們久住,再說……十五叔幫了我們好幾回忙……」

     「祖母自然明白這個道理。」盧老夫人淡淡地道,「其實也不是祖母提出讓他們搬過來暫住的,你十五嬸如今有了身子,又體弱,本不該挪動,只是八房也遭了匪劫火燒,心裡也有怨氣,加上你十五叔在他家屋裡嚥氣,他家便覺得不吉利。主人有了這個心思,底下人又怎會用心服侍?你十五嬸自打清醒過來,便有心要搬走,原是打算去你十七叔家的,但一聽說你十七嬸和你五姑姑偷偷去了長房賣好,便再不肯去了。祖母想著我們六房與九房向來處得好,這裡離你十七叔家又近,讓你十五嬸帶著孩子搬過來,三家人也好相互照應。今日族裡立了新族長,又要議修補房屋的事,不過兩三天就有了章程。等九房宅子建好了,他們再搬回去不遲。」

     原來如此。十七叔的宅子其實就是宣和堂以前西路後方的院子,用牆隔了兩進出去。原本內宅的過道便成了他家與六房宅子之間的通道,與盧老夫人一直住的後院,有角門相通。九房的人搬過來,確實方便照應,只是……

     文怡眨了眨眼:「十七嬸如此行事……只怕十五嬸不樂意她來照應吧?」

     盧老夫人不以為然:「你十七嬸的做法有什麼不對,自有你十七叔管教,九房的內務,我們六房不消理會得。他們兩家原是親兄弟,我們不能叫人指責六房離間人家骨肉親情。」

     文怡心領神會,但自家明明是好心幫人,卻要處處提防他人非議,叫她不由得心下暗歎。因怕祖母心裡不高興,她頓了頓,笑道:「如今有誰敢這般睜眼說瞎話?!賊人來襲時,是您下令家人高聲示警的,救了許多族人呢!今日大會,也是您開口說了公道話,才讓長房與二房開始商議族人們劫後的救助撫恤事宜。您老人家在族中的威望可高著呢,人人都敬重你,想必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人不知好歹地怠慢您了!」

     盧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輕斥:「誇誇其談!」文怡抿嘴偷笑,並不以為意。盧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方才歎了口氣,低喃:「只盼著你十五嬸能堅持下來,好好把孩子生下……」文怡一聽,想起母親與弟弟,面上也不由得黯淡了幾分。

     前院家人忽然來報:「老夫人,小姐,舅老爺一家來了!」文怡吃了一驚,忙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淚痕,扶著祖母趕往前院。

     聶家昌身上還帶著幾分風塵僕僕,似乎是趕路過來的,一進門便先四處張望,見宅子沒事,又拉著六房的門房錢叔細問外甥女兒安危,得知全家平安,方才鬆了口氣,領著妻兒往前廳看茶。文怡一出來,他就起身趕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幾回,才紅了眼圈道:「老天保佑,可嚇死舅舅了!」一抹臉,眼淚便往外飆。

    文怡也紅了眼圈,行禮道:「讓舅舅擔心了,外甥女兒一切安好。只是外頭大門叫賊人砍了幾刀,有驚無險罷了。」

     聶家昌胡亂點頭,忽然瞥見盧老夫人在側,醒悟到自己失了禮數,不由得老臉一紅,退後幾步見禮:「見過老太君。」

     盧老夫人對他倒是和顏悅色了些,微微點頭:「舅老爺有心了,是昨兒從平陰出發過來的?」

     聶家昌微笑以對,秦氏插嘴道:「可不是麼?他一得到消息,就嚇得跟什麼似的,立時叫人喚了兒子回家,又讓人打點馬車,全家連夜趕過來了,路上都顧不得休息。我早勸他,老太君是個經年的老人家,外甥女兒又精明能幹,既是早就有了提防,又怎會涉險呢?!況且傳聞說匪徒已經被官兵剿滅了,顧莊只是燒了些屋子,想必外甥女兒不要緊。他只不信!」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轉身去正位坐下。聶家昌回頭瞄了妻子一眼,聶珩上前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跪下向盧老夫人見禮。文怡明白了他的用意,便在他起身後,趕緊向秦氏請安問好。

     眾人見過禮,各自落座。盧老夫人才微笑道:「這回匪劫,確是凶險,九丫頭的一個叔叔沒了,家裡房子也燒了大半,留下孤兒寡母,怪可憐的。我便勸侄兒媳婦,她肚子裡還有孩子呢,便是再傷心,為了骨肉,也要好生保重才是。還好她是個明事理的孩子,已經安穩下來了。如今族裡正商議著,要如何助他家恢復元氣呢!」

     文怡暗叫一聲不好,看到舅舅的臉色果然黑了,忙乾笑著插嘴道:「記得此前表哥中了案首後,曾提過要辦喜事了。不知如今婚期可定下了?舅舅舅母別笑話,鳳書姐姐早與我約好了,若是我不去,她必不肯依呢!」

     聶珩眉間帶著幾分憂色,面上卻掛著微笑,答道:「這事兒表妹儘管放心,自然少不了你頓。婚期已是定了,就在九月裡。」

     秦氏聞言也露了喜色:「若不是為了珩兒八月科考,怕他成了親後會分心,下個月就要辦的,如今只好推遲些。等珩兒考中了舉人,辦親事也更體面。」

     聶珩苦笑:「母親,兒子不一定能考中,您在老夫人面前說這樣的大話,若是兒子到時候沒中,豈不是讓老夫人和顧表妹笑話了?」

     秦氏不以為然:「瞎說,你怎會不中?!」

     聶家昌的臉色緩和了過來,含糊一句:「做人還是謙遜些好。」秦氏方不提了。

     文怡擔心地看著祖母,盧老夫人總算看在孫女面上,也放緩了神色:「珩哥兒素來聰明,又中了案首,今科必中的。屆時雙喜臨門,倒是可喜可賀。」

     文怡看著舅舅的臉色也好看了,與聶珩對視一眼,都各自暗暗鬆了口氣。

     聶家人趕了這麼遠路到來,總不能讓人馬上就走,文怡立時便請示了祖母,叫廚房安排了一頓飯菜。只是顧莊如今正忙亂,下午九房的人又搬東西過來了,不好招待聶家人。聶珩便趁機勸說父母進平陽城去住,順道探訪幾位朋友,好將父母與盧老夫人隔開了。

     文怡坐著小車,領了送客的差事,一路將舅舅一家送出莊口。聶家昌見外甥女兒已經離顧莊半里遠了,便叫她別再送,又叮囑了幾句話,便要帶著家人走了。秦氏臉上帶著笑,欲言又止,終究笑著說:「千萬要陪你祖母來吃你表哥的喜酒,舅母還有事要與你祖母商量呢!」

     文怡覺得她笑得頗有深意,有些費解,見聶珩走過來,方才將心頭疑惑壓下,轉向表兄。

     聶珩猶豫了一下,才道:「這回真是萬萬想不到……幸好表妹平安無事,今後我會行事周全些……」

     文怡笑著打斷他的話:「表哥已經盡全力了,有些事並不是我們能攔得住的。況且表哥已經救下了平陰一地百姓,又何必再強求更多?大表哥,我平安著呢!」

     聶珩苦笑,卻也明白了她的用意,微一點頭,便隨母親上了馬車,一起離開了。

     文怡目送他們遠去,心裡卻有種鬆一口氣的感覺。雖然十五叔不幸遇難,顧莊又有許多人家遭了劫,但過了這一關,便再無大難了。舅舅一家平安無事,表哥即將科舉,年內就要成親,家中祖母也安好無恙。她前世所經歷的種種憾事,大都平安度過。真真是佛祖保佑,她這輩子,總算沒白活!

     文怡忽然覺得很想哭,只是記起這是在外頭,方才勉強忍住,回身招呼丫頭們上車,命郭慶喜回莊去。才到得莊口,便見到一大堆人馬塞在那裡,卻是柳家的馬車與護衛。

     柳家這是要走了?!

     文怡吃了一驚,萬萬想不到他們會走得這麼快。東平王世子已經出發了嗎?柳東寧與文慧的事還沒有結果吧?長房才丟了族長之位,三姑母這麼快就要走人?!

     最重要的是,柳東行的親事……

     車馬騷動,又有人從莊裡出來了。眼看著他們就要出發,文怡命郭慶喜將車駛向路邊避開,聽到冬葵在耳邊小聲問:「小姐,那您和柳大公子的婚事怎麼辦?」她咬咬唇,無言以對。

     路邊除了她的馬車,還另有行人圍觀,當中也有顧莊的住戶,在那裡小聲議論:「柳家怎麼說走就走呢 ?一點兒風聲沒聽見!」

     「你沒聽說麼?柳夫人原是打算讓兒子和娘家侄女兒定親的,結果那位小姐……咳,偏柳少爺是個癡心的,柳夫人為了兒子,只好帶他走了。」

     「論理他們也早該走了,便是回娘家省親,也沒聽說住這麼久的。聽說他們家跟那個世子是親戚!」

     「哎喲喲,那是該走了,不然怎的好意思?!我先前還以為那樣的尊貴是知禮的,沒想到是個白眼狼!」

     「不是聽說結親的不光是柳夫人的兒子跟顧家長房的小姐,還有她侄兒麼?」

     「誰知道呢,眼下哪裡是說這些事的時候?!更何況,她哪裡還有那個臉?!聽說顧家族長現在是二房的了!」

     「真的?快給我說說……」

     眾人正議論間,柳家人聽聞主母一聲令下,便相繼往官道的方向進發了。車馬掀起陣陣塵土,逼得圍觀的人群飛快散開。

     文怡並沒讓人走,只是聽著外頭的車馬聲過去了,方才眼圈一紅,猛地掀開車簾往外瞧,便看到在柳家車隊的最後,柳東行正騎在馬上,回頭看過來。

     她怔了怔,兩眼便一直看著他,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柳東行卻衝她一笑,臉上說不出的自信,嘴唇無聲地說了兩個字:「等我。」文怡不由得一愣,隨後便看到柳東行反手一鞭,策馬絕塵而去。

     文怡縮回車中,回想著柳東行那個笑容,心慢慢地定了下來,對兩人的未來也生出了幾分信心。


     (第二卷完)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1 09:30 PM

第九十一章 今秋有雨

    文怡在家門前下了馬車,抬頭見天色有些發沉,便問:「***下雨了吧?」
   
     前來迎她的錢嬸便賠笑道:「從昨兒開始,天就一直在下小雨呢,早上才停了下來,這才兩個時辰,又下起來了!聽人說,可能會下個幾天呢!仲大爺一早就命人把家裡各處的排水溝都清一清,免得叫雜物堵塞住,淹了院子!」

     前世的九月,的確是開始下雨了,起初只是雨絲兒,過了月中,便開始大起來,一直到十月才停。文怡聽了錢嬸的話,記起這件事,面上不愁反喜。下了雨,就意味著今天的旱情過去了。她立時大大地鬆了口氣。冬葵也在旁討她歡喜:「這可好了,咱們家的田地,
總算不用再發愁了!」

     文怡面上帶了笑,看著錢嬸也覺得順眼許多,便柔聲道:「這些天祖母可好?家裡可好?」

     「家裡一切安好。老夫人昨兒吃了蕭大夫開的藥,腰已經沒那麼疼了,胃口也好了,晚上吃了一大碗飯呢!」錢嬸眼珠子一轉,又壓低了聲音,「後院兒那邊,十五太太讓六少爺天天帶著兩位小少爺來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瞧著也十分歡喜。不過十七太太這幾日天
天都來看十五太太,一坐就是半天,十五太太似乎有些惱了,今兒早上,還摔了個茶杯呢!」。

     文怡皺了皺眉。十五嬸這幾個月對十七嬸幾乎是一見面就要給臉色瞧的,十七嬸原本不樂意來,不過是被丈夫逼著上門,十五嬸看在十七叔份上,倒還能維持面子情兒,不曾給過十七嬸難看。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叫她居然氣得摔杯子?!

     她看了錢嬸一眼,想到對方對借住內院的族人的私事都能打聽得如此清楚,主人的事就更別說了,不過,眼下她倒沒想著封住對方的嘴。十五嬸在六房過得好,反倒是被九房的偏支氣著了,消息傳出去,對六房的名聲只會有利。   

     她微微笑了笑,道:「我不在家,家裡只有祖母在,你們侍候祖母辛苦了。」回頭看了冬葵一眼,「賞錢媽媽一個二等封兒,再傳話下去,家中上下,人人都有賞,老夫人跟前的是一等封兒,外院使喚和內院的粗使都是二等。」

     冬葵應了。錢嬸心裡一樂:這二等封兒就是二錢銀子,差不多是她一個月的月錢了,上趕著賣了一次好,就得了賞,加上丈夫那一份兒,可是發了筆小財!但她馬上又想到,在小姐院裡當差的孫女兒秀竹,不知能得多少賞錢,方才小姐好像沒提呀?難道要落空嗎?

    她一急,正要去問文怡,才發現眼前空空,小姐已經帶著人進門去了。
     文怡一路往家裡走,一路小聲問冬葵:「我們家後院的門並不時常開,仲娘子又早就沒在那院裡當差了,錢嬸的消息是哪兒來的?別是秀竹告訴她的吧?」

     冬葵壓低了聲音道:「秀竹是個老實的,不會犯了忌諱。錢嬸嘴碎,閒時愛跟別家僕婦偷懶聊天,興許是從九房的人那裡聽來的。


     文怡聽了,不由得歎氣:「十五嬸身子不好,六哥哥要帶著弟弟們讀書,哪裡管得來家務?你悄悄跟仲娘子說一聲,瞧著他家有什 麼短了,暗地裡幫一把吧。」頓了頓,「再問一問,十五嬸身子可要緊,若是氣病了就不好了。若是她不樂意再見十七嬸,便叫人跟六
少爺提一提,讓他們機靈些!」

     「是。」冬葵低頭應了,再看文怡的臉色,便將手上的東西交到綴後的秋果手裡,然後轉身拐上了另一條路。

     文怡進了正院,先進了上房,見石楠就在門邊插花,便笑問:「祖母在做什麼呢?」

     石楠笑著回話:「小姐回來了?老夫人跟趙嬤嬤說話呢,奴婢給您稟報去?」

     文怡擺擺手:「我自己去就行了,才回來,先見過祖母,還要回屋換衣裳呢。」

     便進了裡間,見祖母正窩在炕上,身上穿著家常駝色潞綢裌襖,背靠著半新不舊的豆青粗綢大引枕,下身鋪著藍花布的薄棉被,面 色紅潤,神態安然。趙嬤嬤穿著家常絹面裌襖,坐在炕前的腳踏上,正飛色舞地不知說些什麼。兩位老人見文怡進來,都露出喜意。後 者立時起身拉著文怡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幾回,方才笑道:「嬤嬤才在擔心呢,小姐去聶家吃喜酒,可別叫人算計了!」盧老夫人笑罵:「又胡說了!你當我們九丫頭是個傻子?」又命文怡:「回去換了大衣裳再來說話。」



     文怡笑著應了,但還是照規矩給祖母行過大禮,方才退出去,回房另換了家常衣裳,再回上方來。路過石楠身邊時,她心情很好地 看著那瓶花,問:「這是才下來的新鮮菊花?到了姐姐手裡,到比別家的瞧著都好看。姐姐回頭也給我插一瓶吧?」

     石楠抿嘴笑道:「奴婢這點粗淺手藝,能入得了小姐的眼,是奴婢的福氣。等插完了,奴婢就給小姐屋裡送兩瓶去。」

     文怡點點頭,謝過了,便進了裡間。趙嬤嬤已經把盧老夫人所躺的炕的另一頭收拾好了,讓文怡坐過去。
   
     文怡也不多囉嗦,直接打發了丫頭們出去,親自搬了一張繡墩到炕邊,拉著趙嬤嬤坐,道:「您老人家別跟我客氣。祖母已經閃了 腰了,您年紀比祖母好藥大些呢!」趙嬤嬤有些猶豫,盧老夫人笑道:「你就照她說的坐了又何妨?這屋裡又沒外人,咱們什麼情份?
私下沒必要死守著這些虛禮不放。何況九丫頭已經發了話,你別跟她作對。」


     盧老夫人問:「聶家喜宴可熱鬧?洐哥兒才中了舉人,沒幾天功夫又小登科,你舅舅兩口子想必樂開花了吧?」

     文怡笑道:「可不是?舅舅在席上幾乎是誰敬的酒都喝,還是大表哥怕他受不住,勸了幾回,他才喝的少了,還跟人約定改日再喝 ,到底年紀大了,受不住,散了席後是被小廝們抬回房去的。舅母昨兒一早起來,當著我和大表姐的面就數落看了,直到大表哥和大
表嫂過來請安,方才住了嘴。」

     盧老夫人笑著微微搖頭,只道:「雙喜臨門,多喝幾杯也沒什麼。」又問,「你瞧著你表哥表嫂還和睦吧?」
     文怡怔了怔:「大表哥與秦家姐姐是青梅竹馬,從小認得,自然是和睦的。」

     盧老夫人沒說下去,只是問起了另一件事:「祖母因扭了腰,不曾去賀你表哥,你舅母沒說什麼吧?」

     文怡笑道:「舅母甚是惋惜,還特地問了祖母是怎麼扭傷的,孫女兒回來前,她還特地送了幾帖十分管用的膏藥,再三叮囑孫女兒 要好生照料祖母呢。她說老人們但凡有個腰傷腿傷,都是十分難纏的,絕不能誤了醫治!」又將那幾副膏藥送了上來。


     盧老夫人不過是瞥了幾眼,便點點頭:「她有心了。回頭備一份禮去,謝她的膏藥。」接著又問起了宴席上的情形,開了幾席,在什麼地方擺的,請了多少賓客,都是些什麼人家,有多少位女客,其中太太奶奶們有幾位,小姐有幾位,家世品行舉止相貌歲數如何,
哪一位與孫女兒合得來……瑣瑣碎碎地問了許多。

     文怡一一答了,臉上卻不見有什麼異色,倒是把趙嬤嬤急得夠嗆,好不容易等盧老夫人停下喫茶,才起身拉著文怡問道:「我的好 小姐,你跟嬤嬤說,舅太太可有跟你提起什麼別的事?!她不是說,有事要跟老夫人商量麼?!」

     文怡抿嘴一笑,眨了眨眼:「嬤嬤急什麼?舅母有事想跟祖母說,祖母沒去,她若是能跟我說的,早就說了,哪裡還要等到祖母去他家時才說?」


     趙嬤嬤不死心:「她就沒引你見什麼人?!」

     文怡輕描淡寫:「我一直跟大表姐在一處,和賓客種的小姐們一起玩,要見人也是一起見得,因此每位女客都見過了。」

     趙嬤嬤還要再問,盧老夫人便道:「好了好了,這丫頭心裡明白著呢,你替她著什麼急?更何況,舅太太還沒問過我的意思,哪裡就敢替她做主了?有事也是她丟臉!」


     趙嬤嬤聞言忙去看文怡的臉色,見她抿著嘴偷笑,便「哎呦」一聲笑道:「小姐什麼時候學會作怪了?看著嬤嬤在這裡著急,偏就不肯直說!」

     文怡討好地摟住她撒嬌:「好嬤嬤,我下回不敢了,您別生氣!我還為您向大表哥討了您最愛吃的果子酒,就是他家用溫泉水和桃子釀的,還有幾大本新鮮花樣冊子,才叫丫頭送到您屋裡去了。」

     趙嬤嬤一向最疼她,哪會跟她生氣,才板起臉,就繃不住笑了,道:「小姐也忒胡鬧,那果子酒老夫人也喜歡,你怎麼送我了?我跟著老夫人喝也是一樣的。」便要回屋去把那酒搬來。

     文怡也不去攔,只是看著她出了門,便轉身坐到祖母身前的腳踏上,壓低聲音道:「莊上的糧食都收了,租子收了一半,放出去的賬,也收了三成回來,剩下的先賒著,那些農戶都說,只要明後年風調雨順,不出兩年就能還上了。不過藥香谷那邊,因前幾個月天旱,多少受到了影響,大約要虧上百八十兩銀子。」

     盧老夫人點點頭:「這倒還罷了,顧氏全族裡,咱們六房受災已經算輕的了,八房的水田失收,通共才得了兩百多兩銀子,而九房,連過年的銀子都還不知道能不能備齊呢。」又問:「趙嬤嬤那個侄兒的事可問過了?」


     文怡有些黯然:「已經遣人去問過了,可問的人,十個裡有八個說不知道的。只有一個茶攤的老闆,說是曾經見過這麼一個人,是給大戶人家做奴僕的,跟著管家出門辦事,在他那裡吃過一盞茶,歇完腳後便沿著管道往北邊去了。只是他說,那人瞧著有三四十歲了,年紀有些對不上。」

     趙嬤嬤原是盧老夫人的陪房,陪主人嫁到顧家,父母兄長都還留在盧家。不料三十年前,因盧老夫人的父親沒了,娘家兄弟回家丁憂,家人行李太多,路上不便,弟媳便賣了幾房家人,當中就有趙嬤嬤的夫家小叔一家四口。趙嬤嬤夫妻倆為此傷心了很久,一直托人打聽兄弟下落,始終沒有消息。後來她丈夫、子女相繼亡故,趙嬤嬤孤身一人留在了盧老夫人身邊。前不久,她無意中聽到別房的家人說起外出辦事時遇到的人,那姓名年紀都與小叔家的大侄子對得上,便忍不住在盧老夫人和文怡跟前提了提。盧老夫人有心為她尋親,卻又怕找不到會讓她傷心,便讓孫女暗中行事。

     盧老夫人聽了文怡的話,也有些失望:「既如此,就先別在你嬤嬤跟前提起,等到尋訪到了確切消息,再說不遲。」

     文怡應了,便聽到趙嬤嬤在外間跟石楠說話,要她把那兩小壇果子酒收好,忙扯開了話題,道:「孫女兒聽人說,十七嬸這幾天又來了幾回,還惹得十五嬸生氣了。孫女擔心十五嬸身子吃不消,就叫仲娘子去幫著照應,若需要什麼東西,就從我們家拿,也不必跟六哥提。祖母覺得這樣可好?」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錢嬸又嘴碎了——就照你的意思辦吧。你十五嬸是個省事的,總要跟我們客氣,若是等她開了口再幫忙,事情早就亂套了。仲娘子為人老到,你交給她就好。」又露出一個冷笑,「你十七嬸的算盤打得倒響,可也太不會做人了。親兄弟妯娌!上門看望守了寡又懷著胎的嫂子,一開口不說多關心關心人家孤兒寡母,卻只知道問人家還剩多少銀子,多少傢俬,又說自己家有多麼難過,手頭有多麼緊……幾乎要明擺著說要錢了!我聽著都替她害臊!」她正色告誡孫女:「你可千萬莫學她的模樣,哪怕是守過三年孝,又有兒女,丈夫休她不得,這般行事終究失了禮數,便是兒女們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裡也要看她不起!」

     文怡忙起身肅立,正色道:「孫女絕不會如此!」接著又撒嬌:「孫女怎會做這種事?!祖母也太小看我了!」

     盧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越大越沒規矩了,你原先哪裡敢在我跟前這樣放肆?!」臉上卻帶著笑意。

     文怡知道祖母其實是喜歡的,便抿著嘴笑著不說話。

     盧老夫人歎了一聲,又道:「在我跟前還罷了,到了外頭可別這樣胡鬧!你可知道,你大伯母……就要回來了,不出兩天就到!」

     文怡怔了怔。大伯母……不就是長房的大伯父之妻,文慧、文安之母蔣氏麼?她回來了?!





第九十二章 顧家長媳

    大太太蔣氏是三天後才到的。一行四五輛馬車,丫頭婆子媳婦的至少有十二三個,另外還有家丁護院。這麼一大幫人,才湧入顧莊,消息便立時傳遍了顧家各房。
   
  但大太太自然顧不上理會族人,她一進家門,便立時趕去看了還在「養傷」的小兒子文安,哭了半日,罵了文安身邊侍候的人一頓,然後叫人將兩個她親自派到兒子身邊侍候的媽媽拉出去各打了二十板子,又用自己帶回來的丫頭換下了兒子身邊的婢女,打算將她們攆出去。最後是文安好說歹說,才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丫頭,卻還是讓她們各挨了十板子。

     蔣氏忙完這些,方才在前來迎接的妯娌段氏陪同下,前去拜見婆婆于老夫人。

     于老夫人心中不喜,怪她不懂禮數,回到家也不先去給自己請安,不過是想到她著緊兒子,方才沒把惱意擺到臉上來,淡淡地道;「怎麼是你來了?你身子一向不好,何苦這樣奔波?」

     蔣氏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傷在兒身,痛在娘心。小七受了傷,六丫頭還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媳婦兒豈能不回來?!別說只是走上千里地,便是叫媳婦捨了性命,媳婦也不會猶豫的!」

     段氏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嘲諷,面上波瀾不興。

     于老夫人的臉色則難看了些,深深吸了口氣:「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小七當時傷在內腑,瞧著重,養了幾個月,也沒什麼了,不過是臉上留了點疤,不想出去見人,方才托辭養傷,窩在屋裡。至於六丫頭……」她咬了咬牙,冷冷地看了長媳一眼:「你在信中分明說她已經改過了,不但賢淑知禮,而且在京城還廣受讚譽。我信了你的話,才把當年的事揭過去,結果她給我闖出大禍來!不但差點兒葬送了她弟弟的性命,還幾乎將顧家的名聲都賠了進去!我念在她是我的嫡親孫女兒的份上,方才捨了自己的臉面,將她保住,再暗地裡送信給你們,讓你們趕緊派人來將她接走。沒想到你們一拖再拖,拖了小半年,現在才到,卻跟我說她受了大委屈?!我倒想知道,她怎麼委屈了?!」

     蔣氏痛哭道:「老太太,慧兒是您親孫女兒呀!是您的親骨肉,你怎能這樣說她!」

     段氏見于老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些,強吞下嘴角的一絲笑意,一臉憂色地上前勸道:「婆婆別生氣,大嫂只是不知實情,畢竟是親閨女,難免偏疼了些——興許是底下人傳話時沒說清楚?媳婦兒給大嫂說說詳情,她自然就知道誰是誰非了。」

     「我親自寫的信,怎會不清楚?!」于老夫人猛地一拍茶幾面,交茶碗振得落地,摔成碎片,「當時老大回信時說得明白,連罪都請過了,只問安哥兒的傷勢要不要緊,就將六丫頭交給我處置,只是求我念在骨肉情份上救她一命。我還道你們已經心裡有數,也沒了異意,如今卻來給我臉色瞧,話裡話外都帶了刺兒,到底是打什麼主意?!」

     段氏張了張口,眼珠子一轉,便退到了一邊,摒氣靜立。

     蔣氏似乎被婆母的氣勢嚇了一跳,怔了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繼續抹著淚,卻不像方纔那樣一味不停地哭:「老爺……老爺當時也是氣得狠了,一時衝動,就說了狠話……過後倒心疼起來……又怕婆婆在氣頭上,不敢替慧兒求情……這幾個月過去了,老爺想著老太太氣也該消得差不多了,小七的傷勢也該好了,方才讓我過來……接孩子回京去……」

     于老夫人凌厲地瞥她一眼,她立時閉了嘴,訕訕地笑著。于老夫人挑了挑眉:「接回去?當時沒接,這會子倒接了?京裡已經沒事了麼?亂子都平息下去了?!」

     蔣氏吞了吞口水,小聲道:「是……雖未完全平息,但也……差不多了……」

     「該處置的處置了,該陞遷的陞遷了,該走動的……也該走動了吧?」于老夫人冷冷地翹了翹嘴角,「可是又看中了哪家青年才俊、高門大戶?!庶女年紀太小,又拿不出手,所以便想起六丫頭來了?京城離得遠,只要消息沒傳過去,六丫頭便還是香餑餑,許給哪家都不丟臉,是不是?」

     蔣氏尷尬地用帕子擦了擦鬢角:「老爺不是這個意思……」

     于老夫人看著長媳,心裡掩不住的失望。這個媳婦,年輕時明明看著還好,世宦之家,書香門第,溫柔和順,又賢淑知禮,懂得退讓。她想著大兒子的性子有些擰,若是給他找個氣性大的,怕兩口子不好過日子,便給兒子聘了這個媳婦。沒想到這溫柔和順也是有壞處的!在婆母跟前和順,是孝,離了婆母,還那麼和順,便失於懦弱。一味只知道順從丈夫的意思,他指東她就向東,他指西她就向西,一點自己的主意也沒有,內院也彈壓不住,還把兒女教養成這個模樣。獨生子倒還罷了,不過是愛胡鬧些,女兒教成這樣,就是害了她一輩子!

     于老夫人默默地轉開頭去,輕聲問:「是哪一家?」

     蔣氏張張口,有些心虛:「老爺並未指明,但媳婦瞧著……有幾家的孩子都不錯,跟慧兒年歲也相當……那都不是尋常人家,有公侯府第,有書香世族,還有宗室貴戚呢……」

 于老夫人冷笑一聲,瞥了她一眼:「那老大是已經看準了?他可有叫你帶信過來?!」

 蔣氏縮了縮脖子:「老爺說……在信裡說不清楚,讓媳婦當面稟告老太太……還有就是……慧兒那件事……千萬不能傳出去……」

     于老夫人冷著臉道:「我倒是想瞞著,只是她鬧得那樣大,知道的人太多了,我還能一個一個地堵了人家的嘴不成?!別的不說,光是那東平王世子,也曾親眼見到她的狼狽樣兒!你們要瞞,不如先封了他的嘴再說!」她心裡微微發寒,孫輩的婚姻大事,兒子從來都會請示她的意見,再作考慮,這回卻連封信都沒有!說什麼信裡說不明白,讓媳婦轉告?瞧媳婦這個模樣,哪裡是能說清楚的?!

     她只覺得疲倦不堪,伸手揉了揉額頭:「六丫頭如今在清蓮庵帶髮修行。我每月都叫人送五十兩銀子過去,一應吃穿用度,都讓老二媳婦悄悄供給。她在那裡不會吃虧的。但如今再說什麼婚嫁的事,卻是不必了!六丫頭那個性子,若是真的嫁到大戶人家裡去,再鬧出什麼事來,或是叫婆家知道了那件事,眾口爍金,她還有活路麼?!到時候便是我們想救她,也救不得了!倒不如安安靜靜地,叫她在庵裡待一兩年,等事情淡了,再尋個可靠穩妥的親戚,將孩子送過去,托他們幫著找一門親事。不求大富大貴,只要不愁吃穿,家風淳厚,女婿性子豁達,能跟她處得好的,便足夠了。你是她親娘,自當知道哪一種做法對她最好,別事事都依她爹的意思,把孩子的終生給誤了才好!「

     蔣氏臉色一白,神情猶疑不定 ,一時激動地想要說什麼,但又立時換上了懼色,閉上了嘴。

     段氏在她對面看得清楚,抿了抿唇,移開了視線:當年的顧家長房嫡長子,娶的妻子就是宗婦,怎會選了這樣一個人?除了家世好,性情柔順,便再沒別的長處,生的孩子還那樣頑劣不堪!若不是她的兒女胡鬧,長房又怎會失了族長之位?!倒連累了兄弟一家!

     于老夫人見了長媳的臉色,便知道她在想什麼,心下無奈暗歎,有氣無力地問:「賢哥兒的親事可定下來了?雖說顧家男孩兒成家一向比旁人晚,但拖了幾年,也該辦了!何況長幼有序,哥哥不娶妻,妹妹怎好說親?!「

     蔣氏臉上一亮:「老爺已經看過了,說有幾位小姐都是賢哥兒的良配!其中鄭家的小姐,宛平侯的千金,還有岳陽王府的三郡主,都到了年紀。老爺說,這幾位都是高門貴女,賢哥兒若是有了進士身份,求親時底氣會更足,如今正讓賢哥兒在家中苦讀呢。」頓了頓,又露出了笑容,「媳婦兒曾見過宛平侯杜家的二小姐,溫柔和順,賢淑知禮,模樣兒也標緻,回去問了老爺,老爺也說好。如今只等賢哥兒高中了!」

     于老夫人微微搖頭:「溫柔知禮固然好,但太和順卻不是什麼好事。宛平侯家是今上登位時封的爵,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子嗣又單薄,何苦跟他家結親?還有……」她瞥了蔣氏一眼,「鄭家小姐……豈不是鄭貴妃的侄女兒?不是傳說她定給三皇子麼?老大糊塗了?盎然打她的主意?!」

     蔣氏惶恐:「老太太誤會了,老爺看中的是那位鄭小姐的妹妹……雖是庶出的,卻養在鄭夫人名下……」眼看著婆婆面上露出怒容,她忙辯解,「這是鄭夫人托昌平侯夫人來說合的,老爺原本要應,只是後來看了八字,發現跟賢哥兒不合,方才推了……」

     于老夫人大聲冷笑:「原來如此!」心下已經冷了,長孫娶妻,為了挑一個最好的,拖了又拖,偏又這般挑三揀四,可惜看的卻不是家風品行……罷了罷了,她生的兒子,她還不明白麼?兒孫自有兒孫福,她何苦還要操心?!

     蔣氏看著婆婆的神情,心下忽然十分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老太太……杜家二小姐很好的,在京中向有賢名……」

     京中的賢名還靠譜麼?文慧一樣有賢名,實際又如何?段氏暗暗撇了撇嘴,對于老夫人道:「婆婆,大嫂趕了這麼遠的路,想必也累了,不如讓她先去歇息吧?媳婦兒已經命人打掃過正院了。」

     蔣氏卻道:「不用不用,我想先去看慧兒。」

     段氏眉頭一皺,只覺得她只會添亂。大白天的招搖進莊,才待了一會兒便要去清蓮庵看女兒,她是不是嫌外頭閒話太少?!段氏忍不住提醒一句:「大嫂子,如今莊中當家的是四老爺和四太太,他們向來重規矩,先前看在婆婆的面上,才讓文慧安然在清蓮庵中靜養。若是族中非議太多,他們未必會容情!」

     蔣氏沒放在心上:「弟妹多慮了,我們老爺本就沒把那族長之位放在心上,給了二房也沒什麼,只要老爺還在朝中,族裡誰不給面子?」

     段氏心中冷笑,也不再勸。于老夫人眉頭一皺,便擺擺手:「你去吧,少跟她說些有的沒的,讓她安安份份地待在那兒!」便隨口叫了一聲:「五福?!」

     段氏忙道:「五福正在媳婦屋裡幫忙對賬呢——婆婆院裡有一筆賬對不上。您要叫人,如意和雙喜就在外頭……」卻見于老夫人面上一木,半晌,才淡淡地說了句:「是麼?」隨口叫了如意來,扶著她進了裡間。

     段氏翹了翹嘴角,知道婆婆多半不會尋自己晦氣的,心下有幾分得意。回過頭見了蔣氏還在那裡呆坐,便笑道:「大嫂子,我叫人套車送你過去吧?」

     車只是尋常的青布小車,用兩匹尋常馬匹拉著,車伕是老把式,跟車的四個婆子無論相貌還是穿著打扮,都十分平常。這樣的排場,在顧莊是常見的,就跟別房的太太奶奶們串門子差不多,卻跟蔣氏官夫人的名頭不大相配。

     跟隨蔣氏前來的劉嬤嬤一見便忍不住表示不滿:「二太太,這也太寒酸了,您可別說是家裡缺了用度,置辦不起好車子!」段氏淡淡地道:「好車子固然有,只是大嫂要去莊後的清蓮庵,坐好車子太招搖了些。如今我們家只盼著六丫頭的流言能少些人提起,何苦太過招搖,引得別人議論?」

     不等劉嬤嬤說什麼,蔣氏便忙忙點頭:「這是正理。這車很好,我就坐這個!」說罷便由丫頭攙扶著上了車,只帶著幾個親信丫頭與婆子,往莊後的清蓮庵駛去。

     到了庵堂前方不遠處,守衛的婆子知道是長房的人,便放了她們過去。不料到了庵堂門口,蔣氏下車時,才發現今日到庵裡來的客人不止她一個,不由得吃了一驚。

     一個十四五歲的秀雅少女站在小馬車邊上,身邊還跟著兩個丫頭。她聽了長房的婆子過去說了兩句話,便轉過身來,面露訝色,輕移蓮步走了過來,在馬車右前方莊重下拜:「侄女兒文怡,見過大伯母。」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2 09:45 PM

第九十三章 庵堂清靜


     蔣氏有些茫然,記不清這是哪一位的侄女,她身邊的親信大丫頭杜鵑是個機靈的,迅速回憶起顧家各房的情形,在她耳邊提醒了一句:「是六房的九小姐。」她方才反應過來,笑道:「原來是九侄女兒,多年不見,已經長這麼大了……」她忍不住瞥向庵門裡頭,看不到女兒的身影,只有兩個尼姑站在門檻裡,似乎是來迎接文怡的,她心裡掛念女兒,也沒精神與文怡寒暄,便隨口道:「來上香麼?你祖母身子可好?」雙眼卻只顧著往庵裡瞧。
   
     文怡清楚她的心事,也不以為意,仍舊恭敬地說:「祖母身子還算康健,多謝大伯母關心。大伯母今日回莊,想必還未見過六姐姐吧?母女連心,您一定很著急,侄女兒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蔣氏意外地看向文怡,想不到她居然如此知情識趣,不由得有些驚喜:「好,好,你常到庵裡來麼?是來看你六姐姐的?難為你有心!」想到方才在小兒子處時,婆子媳婦們向自己稟報的情形,不由得一黯:「你五姐姐和十妹妹就沒來看過她……」
   
     文怡微微皺了皺眉,不希望這位伯母繼續說文嫻文娟的不是,便微微笑著說:「六姐姐愛清靜,姐妹們縱是有心來看她,又怕惹她厭煩……侄女兒今日是來找庵主和如真師傅說的,就不陪大伯母了。大伯母還是快點進庵去吧,六姐姐想必等得心急了。」
   
     蔣氏聞言也顧不上想她話裡的意思,忙忙帶著人進庵去了,只有杜鵑頗有深意地回頭看了文怡一眼。文怡只做不知。
   
     庵主得了消息迎出來,蔣氏心急,也顧不上說什麼,匆匆打了聲招呼,便讓人帶她去見女兒。
   
     庵主受了冷待,臉上倒還是淡淡的,回頭見了文怡,方才露出幾分喜悅之色:「你來了?如真方纔還在念叨呢。」
   
     文怡微笑著行禮請安,回頭吩咐冬葵、秀竹兩人將帶的東西送去執事尼那裡,方才上前扶住庵主往裡走,邊走邊小聲說道:「可是六姐姐又鬧了?她才來住了幾個月?倒鬧得師傅們都不得安生,您又不好出門,不然進城裡避一避倒好。如真師傅回來了?法事做得如何?」
   
     庵主嘴角帶笑:「很順利,還有兩位太太說下回家裡做法事時,再請她去呢。涅她盤是手個打心思靈動又有眼色的人,性情又豁達,不管去什麼人家,都能穩得住,不像我,笨嘴笨舌的,就是不會說話。」
   
     「您只是性子沉靜罷了,況且您身份與她不同,如何能跟她比?」文慘扯開了話題,「如真師傅能受人禮待,涅也盤是手件打好事,至少她師徒二人的日子好過些。昨兒我家祖母才說呢,轉眼就要換季了,下一季的香油錢已經備下,偏偏她老人家扭了腰,我又要去舅舅家吃喜酒,倒耽誤了,不知我父母靈前的長明燈還剩多少油?」
   
     庵主微笑著搖搖頭:「哪裡就短了這個?再遲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九月還沒過去呢。再說……」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雖然東邊費用大,但有你照應著,如今庵裡用度倒不缺,不過是人多一點,事雜一點,吵鬧一點而已……」她轉向東面的小院方面,「我想,應該很快就會恢復清靜了……」
   
     文怡低頭笑而不語,默默地扶著她進了廂房,如真師傅正在指點徒弟抄經,抬頭見她來了,忙忙換了笑容趕上來行禮。

     卻說蔣氏帶著一幫丫頭婆子進了庵堂東邊的小院,守在門口的兩個婆子正無精打采地閒聊,見到她都歡喜得慌了手腳,忙忙上前請安,又高聲朝院裡喊:「大太太來了?」引得附近屋裡的人都探出頭來張望。蔣氏狠狠瞪了她們一眼,將引路的尼姑打發走了,手打又命隨行的婆子去問那守門婆子話,自己只帶了杜鵑一人進了院子。
   
     文慧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門,到了階前卻忽然頓住腳,怔怔地看著蔣氏。她穿著半舊的豆青竹葉暗紋對襟襖兒,繫著石青百褶綾子裙,一頭烏髮隨便綰了個鬏,斜斜插著一支紫竹簪,半點脂粉不施,小臉也消瘦了許多,腰肢只盈盈一握。
   
     蔣氏一見,便心疼得哭起來:「我的兒啊!才半年不見,你怎的瘦成這樣了?!」說著就要撲過來。文慧眼圈一紅,哇的一聲撲過去抱住母親:「娘!您可來了!女兒好想你啊!」母女倆哭成一團。
   
     文慧的丫環踏雪尋梅十分不自在地站在一旁,前者想要開口勸她們,卻又哆嗦著不敢上前,尋梅忍不住探頭去望院子前頭。杜鵑在旁見了,臉色一沉,壓低了聲音:「你們這是做什麼?!」尋梅忙將頭一縮,踏雪大著膽子道:「杜鵑姐姐,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您幫著勸勸夫人和小姐吧,進了屋再哭不遲。這裡時不時有族裡的僕婦過來,要是叫人知道了傳出去……」杜鵑瞪了她們一眼:「知道又如何?!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還怕這些不成?!你倆原也是懂事的,才半年功夫,怎麼倒覺得小家子氣了?!」罵得踏雪尋梅二人低了頭,不敢再出聲,便心裡都忍不住嘀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杜鵑到底還是勸了蔣氏與文慧幾句,讓她們進屋去坐下說話。母女倆坐下後又哭了一聲,方才安靜下來說話。
   
     蔣氏打量著女兒所住的屋子,還有外頭的小院,見房屋還算新,但似乎是匆匆建好的,因此有些粗糙,還能聞見淡淡的石灰味道。再看屋裡的傢俱,都是從蓉院搬過來的舊物,卻少了那些價值不菲的擺件,只是用些尋常市面上常見的物件裝點著。
   
     她不禁咬牙道:「你祖母好狠的心!明明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運氣不好遇上了賊人罷了,又不曾吃了什麼虧,她卻不肯幫你說話,由得族裡將你這般糟蹋!她叫人把你日常用的大件物品搬過來,卻留下了那些古董,打的是什麼主意?!難道要叫你在這裡住一輩子不成?!」又瞪了踏雪尋梅二人一眼,罵著:「沒侍候好,叫小姐受了這樣的委屈,生於望族吧等回去了看我不揭了你們的皮!」
   
     踏雪尋梅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倒是文慧帶著幾分心虛的表情,幫她們求情:「她們倆這幾個月侍候女兒還算用心,沒少幫襯,母親就饒了她們吧。」她笑了笑,臉上有些落寞:「這世上的人情冷暖,我算是看透了!」
   
     蔣氏見女兒這麼說,便饒了兩個丫頭,但還是教訓了她們幾句。
   
     文慧哭了半日,有些累了,卻又想跟母親多說些話,便將丫頭們都趕了出去,眼圈又是一紅:「母親……父親怎的不叫人來救我……祖母還說等把我接回京裡,我就不用再吃苦了,可我等了這麼久,你們就是不來!」哭了幾聲,又恨恨地道:「是不是那個**在搗鬼?!」
   
     蔣氏卻搖頭道:「老爺沒把那件事告訴她,也算是為你留了臉面,只說你在匪亂中受了驚嚇,病了,她也沒起疑心。這事兒老爺想得周到,不然,余姨娘要是為了文雅能出頭,把事情往外一傳,老爺就什麼臉面都沒了!」說到這裡,便又流著淚握住女兒的手:「還好老爺沒糊塗,等了這幾個月,總算等到京裡太平下來了,你們姐弟倆也能回京了。等回到京城,那裡沒人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就都忘了吧!」


   
     文慧點點頭,又委屈了:「可我真的能回去麼?!我連這個院門都出不去!便是先前在家時,家裡人也攔著我,不許我出二門……」
   
     蔣氏氣憤地道:「這都是老太太糊塗!嫡親的孫女兒也不護著,叫她在這裡過苦日子!」她越想越氣,「不行!母親不能看著你在這裡受罪,我這就回去跟你二嬸說,讓她打發人來接你回家,不過是要拜佛唸經做個樣子罷了,在家裡也是一樣的!族裡有人不肯,就叫他來跟我說!」
   
     文慧忙拉住她:「母親,你去求她做什麼?!若不是二叔二嬸,我也不會被送到這裡來,你還當他們是好人呢?!」
   
     蔣氏驚道:「怎麼會?!你二叔一直寫信給老爺說你們姐弟倆的事,方纔我過來,你二嬸也安排得十分周到呀?我瞧他們夫妻倆倒還算厚道。」
   
     文慧冷笑:「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她將母親拉回原位坐下,湊近了道:「母親可知道,祖母原本是沒打算把我送過來的,還說清蓮庵地方小,怕我住不下,讓我在家裡靜養。當時族裡雖有人反對,但憑祖母的面子,也不是不成。是二叔當著眾人的面說,清蓮庵地方小,可以趁著族裡整修房屋的時機,加蓋房屋,我就有地方住了!當時祖母氣得幾乎暈過去!若不是後來四叔當上族長後,六叔祖母勸他要禮敬祖母,讓著我們家些,我也不會在家裡住了三個月。沒想到二叔見庵裡的房子建好了,仍舊逼著我帶人搬了過來,還添了守門的婆子!就是他害的我!」
   
     蔣氏大吃一驚:「這……怎麼會呢?!瞧著不像呀……」她有些六神無主了,「原本我還以為是祖母……只要你二叔二嬸肯幫忙,你祖母也不會太狠心,可如果你二叔二嬸是這樣的人,那你祖母怎麼不攔著?!」杜鵑忙上前道:「夫人,您先別著急,且聽小姐是怎麼說的——不知這些事小姐是從何處得知?是聽來的,還是親眼所見?可靠麼?」
   
     「怎麼不可靠?!」文慧滿面委屈地道:「我在家時,雖然只是聽到些風聲,但因祖母叫我只管靜養,我也沒多心。剛搬到這裡時,我委屈了好久,祖母時不時派身邊的媽媽來看我,我問了無數次,她們只是不肯回答。上個月,連媽媽們也不來了,換成是祖母身邊的大丫頭,說是幾位媽媽年紀大了,二嬸念著她們在祖母跟前服侍多年的功勞,開恩都放了出去,還賞了一大筆錢。我慌得不行,又擔心祖母,只好讓踏雪尋梅她們幫著打聽。她們纏了祖母身邊的雙喜和如意兩個好久,方才把這些事打聽出來的。女兒又不是笨蛋,聽到這些,還不明白麼?!母親您想,若不是二叔二嬸有問題,為何五姐姐和十妹妹從不來看我?!niepan為何祖母身邊的親信都被打發出去?!這分明就是二嬸要奪權呢!」
   
     蔣氏氣得直髮攔,猛地站起:「枉我還當她是好人!我這就找她去!」
   
     杜鵑忙攔住她:「夫人,現在不是跟二太太翻臉的時候,救小姐要緊!」她看了文慧一眼,「照小姐方纔的說法,四老爺和四太太應該不會攔著您接人才是。」
   
     蔣氏愣了愣,怒容漸消:「這話說得對!既然你祖母做不得主,你二叔二嬸又是這般,我索性直接找你四嬸說話!難不成憑老爺的面子,連接女兒回家都不行麼?!」
   
     她是顧家全族裡唯一一位在位高官的正室,族裡人人都要給點面子的,要是她真的來硬的,別人還真不好得罪她。她對此非常有信心,也沒把族人的非議看在眼裡,立時就要杜鵑去幫女兒收拾東西。
   
     文慧心情好了許多,臉上立時便帶了笑意,又拉著母親坐下說話:「這半年母親在家到底過得好不好?哥哥還好吧?爹可有給你氣受?徐姨娘跟那幾個小崽子可有鬧騰?您放心,都告訴我,等我回京教訓他們!」
   
     蔣氏笑道:「這些且不急,等到了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又聽到外頭有人說話,似乎是文怡要走了,便道:「方纔在門口遇見你六房的九妹妹,她常來麼?可有來看你?你六叔祖母也算是幫了你一把,回頭母親得去向人家道一聲謝。」
   
     文慧有些扭捏,嘀咕道:「她又沒來看過我……」但想到連一個信兒都沒有的文嫻與文娟,每十天半月就到庵裡走一趟的文怡倒讓她順眼些。雖然文怡也沒進來看她,但好歹每次在門前過,都會打賞守門的婆子幾個錢,囑咐幾句話,那兩個婆子除了不許她出門,倒也沒敢怠慢她,而且庵裡的人對她也還算客氣,聽說,這位九堂妹長年供著庵中眾人的日常用度,這幾個月更是多添了三成……她忍不住探頭往外瞧,正好看見文怡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幾個送她出去的小尼姑互相笑著數手裡的銅板。她噘了噘嘴,心裡嘀咕:既然有心來看我,好歹進來說句話嘛……





第九十四章 大吐苦水

文怡立在祖母身邊,一副恭順禮敬的模樣,眼梢卻往坐在左邊下手第一張椅子上的蔣氏望去。
   
蔣氏才謝過了盧老夫人出言救女之情,又開始兩眼淚汪汪地說著女兒在庵裡的清苦,接著又恭維盧老夫人在族中德高望重,人人都敬著,無論什麼事,只要發句話,無人不從的。
   
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地聽她說了半日,只是不開口。蔣氏見她不接話,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懊惱。她雖然在家中天天受妾室和庶子庶女的氣,但出門應酬,別人多少會給她幾分面子,似這般自己還好言好語地恭維著,對方卻不搭理的情形極少遇到。她立時就覺得自己失了臉面,又疑心盧老夫人膽小怕事,不想幫自己把女兒接出來,便拉下了臉:「侄兒媳婦說了半日,六嬸娘也不應一聲,想必是嫌侄兒媳婦呱躁了?!「

盧老夫人一聽這話,臉色便沉了幾分。文怡一瞧不好,心裡也暗暗抱怨這位大伯母不會說話。就算她是個官太太,但大伯父也不過是二品,自家祖父也是二品,品階並不比大伯父低,何況祖母又是長輩。難不成她以為自己在京城威風慣了,回到家鄉來就能瞧不起人了不成?!於是便淡淡笑道:」大伯母多心了,祖母這不是正聽您說話麼?」

蔣氏不忿,正要張口,又忽然想起這位侄女兒曾去探過女兒,是個厚道之人,雖然心裡惱,但也怕得罪了她要惹得女兒抱怨,便忍氣道:「我話已經說完了,只不過六嬸娘一句也沒回應罷了,怎會是我多心?!」

文怡抿抿嘴,閉口不言。盧老夫人心疼孫女兒,便帶了幾分不悅之色,沉聲道:「你只道我不答你的話,也不想想自己說的都是什麼?!你是在京城當家作主久了,連婆婆都忘了麼?只管在這裡奉承我,卻把她放在哪裡?!」

蔣氏一愣,才要辯駁,卻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確奉承得太過了,如果盧老夫人發句話,族裡就無人不從,豈不是唐突了於老夫人?她老臉一紅, 訕訕地道:「是侄兒媳婦口誤……六嬸娘別見怪,侄兒媳婦為女兒焦急,一時說話竟沒提防……」

盧老夫人歎了口氣,臉色放緩了些:「都是做娘的,你的心情我怎會不明白?只是這件事你來找我做什麼?我們家是什麼情形,你也不是不知道,雖說如今族裡敬著我,那也是因為侄兒們給我老太婆臉面,特別是老四,他是個知禮的,才會處處待我以禮。但若我見他們懂禮數,就整日對族務指手劃腳,便是再知禮的孩子,心裡也要生出幾分怨言的。」

蔣氏忙道:「只是一件小事罷了……」

「六丫頭的事當初鬧得太大!」盧老夫人打斷了她的話,「當中還有老十五的性命!十五家的如今還在我們家後院養著呢,先是沒了家裡的頂樑柱,房子又燒了,好不容易重新建了屋子,田里的收成又不好,家裡連個多餘的錢都拿不出來,幾個孩子又小,她肚子裡又還有一個,三災八難的,這幾個月就沒少請大夫吃藥,還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我知道那事兒不能怪到六丫頭和小七頭上,便就因為當時損傷太重了,莊上死的人也太多,因此族裡才不好從輕發落六丫頭!你也知道,老四才上任,不好太過寬縱了!」

蔣氏縱是再不服氣,也不好說什麼。顧氏一族雖然百年來以長房為尊,嫡系為尊,但十五老爺好歹是一房家主,七、八、九三房遇事習慣抱成一團,加上偏支族人,數目龐大。做族長的為了大局,就算心裡再瞧不起,面上也要做足功夫。她做了十多年的宗女性,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她想起女兒,再想起臨行前丈夫的囑咐,便悲從中來:「我可憐的慧兒啊……難道她就一輩子離不得那清苦之地了麼?!「

盧老夫人重新板起了臉,眼簾微微向下,面無表情。文怡在旁暗想:家中每月五十兩銀子的供給,還有丫環僕婦侍候,一樣是錦衣玉食,連頭髮都不曾少過半根,經文也沒正經念過幾回,哪裡就清苦了?那庵主等人,還有前世的自己,難道是住馬圈裡去了麼?!況且祖母方才分明已經暗示了解決之道,這般明白,大伯母難道沒聽懂?

文怡前世隨師傅如真遊歷各地,也曾出入官商大戶人家,知道這些人家的女眷,習慣說話明裡暗裡帶了三四層意思,明明是極簡單的事,卻偏不直白說出來。她在家時哪裡見過這些?只覺得從前見識得太少了,沒早早看出族人們的嘴臉來。這般歷練了兩三年,方才通透些。這輩子重生以來,與族中其他女眷及親戚們交往,這項本事倒是幫了她不少的忙。她心想這長房的大伯父一家既然在京城做官,大伯母自然是沒少在官家女眷中應酬的,本該很有眼色才是,沒想到事情大出她意料之外。

蔣氏還在那裡低泣,杜鵑偷偷打量著盧老夫人與文怡都不做聲,但眉間都皺了起來,文怡還露出幾分納悶之色,用一種不解的目光看向自家夫人。她腦中靈光一閃,細細回憶方才盧老夫人的話,不由得大喜,低頭見自家主母還在那裡抽泣,也顧不上禮數,便忙忙湊到她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好一番話。

蔣氏整個人愣住,眉間的喜意漸漸浮上來,激動地看向盧老夫人:「六嬸娘!您……您……」眼淚不由得往下直掉,「方纔……是侄兒媳婦失禮了……」

盧老夫人臉色再度放緩:「有些話我不好明說,你能明白就好。其實……正如你所言,你要把女兒接回家去,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鬧得太過,老四兩口子也不會不應。她畢竟是顧家女兒,我們也樂意見她好的。只是他們才接過擔子,就為你們破了例,往後也難服眾,族裡就從此多事了,倒不如你們家給足他臉面,他自然也不會與你們為難。說到底,你們一家雖顯赫,也不能離了家庭,不為自己,也要為子孫們考慮!」

蔣氏只要能救出女兒,當然不會說半個「不」字,橫豎她出發前,丈夫已經跟她打過招呼,只要能接兒女接回京去,花些錢也沒什麼要緊。因此她此時聽了盧老夫人的話,便連連點頭稱是。

盧老夫人見狀,就知道她未必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便話頭一轉:「論理,六丫頭也太胡鬧了些,若她平日禮數齊全,對待族中長輩們恭敬些,也不至於吃了這半年的苦頭。既然受過苦,她也該知道些好歹了,往後千萬莫要再犯糊塗。你是她母親,可不能因為一時心軟,就寵壞了孩子,叫她日後吃苦!」

蔣氏聽得心酸,眼圈又紅了:「好嬸娘,不是我寬縱了她,實在是不忍心管教!我生了三個兒女,也就只有這個閨女最貼心,若不是她,我連日子都難煞!您叫我如何捨得說她一句?!」

這話說得盧老夫人與文怡都齊齊一愣,杜鵑在暗地裡扯主母的袖子,但蔣氏卻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哭訴起來:「六嬸娘不知道,我家賢哥兒一滿月就抱到老太太屋裡養著,好不容易等他大了些,我帶著他去京城見老爺,老爺又把他帶在身邊教導,我除了日常吃穿,安排丫環婆子,半點事兒也沾不上,一天不過早晚匆匆見一回,實在想得狠了,要叫兒子到跟前說說話,老爺還要說我慈母多敗兒,擔心我會把賢哥兒教壞了……」

顧大老爺原先是族長,嫡長子便是未來的宗長,在教導兒子上多用心也是有的,不過不讓母子多見面,卻是稀罕事。文怡回想著這位伯母的行事,抿了抿嘴。

盧老夫人輕輕咳了一聲,端起茶碗:「這是大侄兒看重嫡長子,你不要太傷心了。」

蔣氏卻繼續哭道:「大兒子我管不著,小兒子總能管了吧?結果安哥兒那個調皮搗蛋的,小時候還算乖巧,稍大幾歲,在京裡認得幾位小公子,便整天跟著人往外跑,我攔也攔不住!老爺只說朝上的事忙,又要操心賢哥兒的功課和前程,沒功夫管他,一聽說他闖禍了,便只會罵我不會教孩子!可姨娘生的庶子,他卻當成寶貝似的,天天帶在身邊,連庶女也請了先生和嬤嬤回來教導!他怎的就沒功夫管教我的孩子呢?!」

這已經涉及到伯父內院之事了,文怡不由得生出幾分尷尬,忙看了盧老夫人一眼。後者淡淡地吩咐:「你大伯母好不容易來一遭,將近飯時,你去廚下看看,看有什麼好菜,治一桌席面來招待你大伯母。」文怡忙應聲去了。杜鵑張張嘴,見主母只顧著哭,似乎沒聽到,只好無奈作罷。

文怡到了外頭,便聽見蔣氏又開始訴說自己在家中的苦處,與妾室庶子女不和等事。

她歎了口氣,瞪了廊下兩個擠眉弄眼的小丫頭一眼,又看了看候在階下的長房僕人,便叫過冬葵,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到了廚房一瞧,家裡還有兩隻雞,半扇豬,幾把蔬菜,十個雞蛋,便吩咐:「今日大伯母來家,祖母只怕要留飯,你們去找仲叔,支二兩銀子一弔錢,往市集上買些雞鴨魚肉回來,治一桌上等席面,一桌三等席面。再拿一隻雞,燉個補湯,添上兩碟清爽些的小菜,給後院十五太太送去。」

廚房的人應了,各自做事不提。文怡在廚房巡了一圈,又轉出來去找仲娘子問了幾句話,方才回到正院。

上房中,蔣氏已經住了淚,低下頭聽盧老夫人訓誡:「……你是正室,家中姬妾們不好的,你只管拿出正房太太的威風,誰敢不聽?!你只顧著看男人臉色,自己先軟了,別人如何敬你?!便是為了處置妾室,觸怒了大侄兒,他還能休了你不成?!你將大道理擺出來,他心虛了,自然不敢再胡鬧!像你如今這般,又要擺威風,又怕得罪了男人,拖泥帶水的,還跟妾耍手段爭閒氣,叫人如何看得起?!別說什麼余姨娘出身不比尋常姬妾的話,饒是她出身良家,妾就是妾,她要是覺得自己尊貴,就別嫁進咱們顧家做小!」

蔣氏聽著聽著,腰桿子就直起來了,連連道:「嬸娘說得是!」

盧老夫人卻仍在生氣:「你自己拎不清,只是自己不爭氣,倒也罷了,偏偏還拉著六丫頭給你出謀劃策!怪不得她被你教成這個模樣呢!若是你以後仍舊這般,六丫頭還是不回京的好,在這裡,好歹有祖母看顧,比她回京後,在外與人瘋玩瘋鬧,在家跟庶母庶妹鬥來鬥去的強!」

蔣氏滿面通紅,臉上有三分不忿,三分羞愧,還有四分恍然。文怡在門外看得分明,想起自己的祖母是個執拗的性子,若是訓得多了,只怕大伯母不但不感激,反會生了怨懟,便忙忙走進來稟道:「孫女兒已經到廚房吩咐下去了,另有一件事,仲娘子來回報,說今日一早,十七嬸去後院坐了坐,她走了以後十五嬸的身子便有些不適,身邊的媽媽們都說不準是怎麼了,因此想請祖母您抽空過去瞧一瞧。」

盧老夫人聞言眉頭一皺:「我知道了!」她猶豫片刻,便轉向蔣氏:「你十五弟妹有了八個月的身子,但她素來體弱,十七家的又跑去煩她。既然你回來了,不如隨我過去瞧一瞧,看有什麼能幫上的?」

蔣氏立時心領神會,笑道:「都是一族的妯娌,我常年在外,見得少了,好不容易回來,自當多親近親近。」

盧老夫人點點頭,便看了文怡一眼:「你留在家裡就行了。」眨了眨眼,便點了四個婆子媳婦,也不走前門,直接從院後的小門走。

文怡送走了祖母與大伯母,回轉身來,總覺得有幾分不解,便走到趙嬤嬤的房中,小聲問她:「嬤嬤,我覺得祖母是有意跟大伯母交好,這是為什麼?咱們往日跟二伯母還算親近,這幾個月倒是來往得少了,大伯母已有七八年在外,祖母從前跟她交情也平平,為何要處處提點她?」
趙嬤嬤放下手中的針線,有些好笑:「我的好小姐,你平日聰明,今兒怎麼笨起來?!你想想,大太太是從哪裡回來的?再想想,那地方都有誰?你的婚事,只定了一半,老夫人總要找人打聽去!「

文怡愣了愣,猛地想起大伯父在京城,而柳家老爺也在京城,傳聞說柳家人上回離了顧莊後,沒多久就回京裡去了,難道說……她不由得臉一紅。

柳東行只托人送過兩封信去蕭老大夫那裡,只說一切平安,事事順利,卻沒提別的。她卻是免不了要忐忑不安的……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12 09: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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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驚弓之鳥(上)


     盧老夫人與蔣氏去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回轉。文怡擔心祖母的身子受不住,茫茫叫人去擺飯,蔣氏卻有些心神不寧地道:「我還是不在這裡吃了,慧兒、安兒的事,十五弟妹的事,還有王老太醫那邊,還有許多事要辦呢。嬸娘請恕我失陪了。」

     盧老夫人微笑道:「那你就去吧,得了閒再來。我帶著孫女在家,平日也無趣得緊,正想找個人說話。你與我講講京城的典故也好。」

     蔣氏親親熱熱地應了,便告辭走人。文怡一直送她出大門,折了回來,見祖母坐在飯桌前,石楠與水葒她們幾個正擺飯,小臉微微紅了紅,便走過去,行了一禮:「祖母。」然後落座,低著頭說:「十五嬸可好?您去了這麼久,孫女兒在家擔心得緊呢!」

     盧老夫人隨意「嗯」了一聲,等丫頭擺好了飯,只說一句「用飯吧」,便開始吃起來。
   
     文怡愣了愣,但又擔心她是餓著了,便不再多問,乖乖低頭進食。等吃完了,石楠帶人撤去碗筷,送上熱茶,又退了出去,盧老夫人方才道:「你十五嬸……看情形不大好……她本來就體弱,這幾個月裡為了守孝,人越發瘦了,已有一個多月不曾下過床。方纔我瞧著她的模樣,興許這幾天就要發動了,就怕她撐不下去。」

 文怡吃了一驚:「十七嬸到底又做了什麼?!」轉念想起蔣氏方纔的話:「大伯母讓人去請王老太醫了麼?可這位太醫未必擅長婦科呀?!」實話說,太醫院出身的人,醫術是極精的,卻未必樣樣都精通,相較之下,她對長年做山野大夫的蕭老大夫更有信心些。

     盧老夫人歎了口氣:「蕭老大夫四處行醫,便是我們派了人過去,也未必能找到人,你十五嬸這裡,卻是不能耽擱的。王老太醫雖更擅內科調理,但他是經年的太醫,醫術高明,總比尋常大夫強些。」她看了看孫女:「我問過九房的丫頭,你十七嬸……並未說什麼特別的話,不過是老生常談。多半是你十五嬸對她有了心結,便覺得她的話句句有深意——不是祖母說她,思慮過甚,不是什麼好事。如今她除了我們家,連你十七叔都不信了,潛移默化之下,你六哥和十一弟難免也……」

     文怡默然。她心裡雖覺得十七叔有些冤枉,但並不覺得他十分無辜,若不是他為了避嫌,只讓妻子上門去照顧寡嫂,偏十七嬸又是個有私心的,不會說話,也不會導致今日的尷尬。若只是為了避嫌,多親近侄兒,又有誰說他的不是?正因為他不上門,只讓妻子出面,才會惹人懷疑。

     文怡厭煩這些瑣事,便道:「這是九房內務,祖母與我又不方便說什麼,索性也別去管了,省得吃力不討好。我們只要把十五嬸照料好就行。對了,今日大伯母過去,十五嬸……沒說什麼吧?」她還真擔心徐氏會遷怒到蔣氏身上,不為別的,她就怕祖母會失了臉面。

     盧老夫人笑道:「我親自領了去的,她心裡便是有怨言,也不會缺了禮數。更何況你十五叔的事,長房雖要負很大的責任,行事的卻不是你大伯父夫妻倆。至於文慧文安二人,又跟你十五叔的真正死因關係不大。冤有頭債有主,她會恨你二伯父二伯母救援不力,恨你三姑母冷語無情,恨五房開了黑木牆放進賊人,恨東平王世子不肯出手救助,恨你十七嬸與五姑母落井下石,卻不會因幾句流言便把怒火發到孩子身上去。因此她見了你大伯母,倒還算平靜。」頓了頓,收起了笑容,「更何況,她還有三個兒子要顧呢!人死不能復生,總要為活人多著想。」

     文怡張張嘴,又咬住下唇,猶豫了一會兒,才問:「祖母,您為什麼……要幫大伯母的忙呢?」雙頰微微紅了紅,「京中的消息……未必只有她一個知道……咱們另尋人打聽,也是一樣的……」


     盧老夫人微微一笑,滿含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文怡覺得臉上發熱,努力沉住氣,繼續道:「況且文慧雖受了懲罰,但我聽說……她一直不肯消停,並不覺得自己錯了……讓她多得些教訓,不好麼?十五嬸雖然對她並無太大怨恨,但她總歸是長房的人,十五嬸看在您的面上,也是看在幾位弟兄面上,待大伯母客氣些,但心裡……若是生出不甘,豈不是有損我們兩家的情份?」

     盧老夫人怔了怔,旋即又笑了:「你這孩子,說什麼傻話?文慧再不好,也是顧家女兒,又是長年住在京中的,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若真的出了家,再讓人聯想到咱們顧莊才遭了劫匪的事,她名聲不好,你們姐妹也要受影響的。你們都是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好孩子,何苦叫她連累了?」

     文怡有些不甘心地低下頭,但也不得不承認祖母說的是正理。

     盧老夫人又道:「更何況,族長雖換了人,你大伯父仍舊在京城當著官,他們夫妻要將女兒接走,你四伯父終究是攔不住的。既然遲早會放人,咱們又何必枉做小人,得罪你大伯母?只當做個順水人情就是。況且九房如今境況不佳,正需要外力相助,若是你大伯母肯出手,便是你十七嬸,也不敢造次了。」她對孫女笑了笑,「我知道你與你六姐姐向來不和,她的性子,也的確是刻薄了些,但此事關係她一生,咱們也不必太過在意了,就讓她平安離了這裡吧。」

     文怡咬咬唇,應了一聲是,心裡始終有著小小的不樂意。她當然知道做人要寬厚待人,些許過結,無需咬著人不放,但文慧卻不同,前世,她可是死在文慧的同伴劍下的!文慧雖不是兇手,也是幫兇!雖說這輩子的文慧還沒做什麼壞事,但她被送去清蓮庵後,始終鬧騰不休,也不肯反省自己,就這麼放過她,叫自己如何甘心?!   

   
     如果文慧知錯了,願意改過,她還能原諒她……

     文怡偷偷看了祖母一眼,便將自己小小不甘壓在了心底。

     此事就此壓下,文怡當晚便聽說大伯母蔣氏親自去尋了族長夫妻二人,表示自己夫妻長年在外,不能履行族長之責,有負族人所托,如今雖然有了得力的幾人人選,但還是希望能做出些補償,因此願意出資幫助在匪劫中受難的族人重立家業,凡有人員傷亡的人家,每人都能再得二十兩銀子的撫恤錢,受損最重的八房、九房,各得了一百畝中等田產,九房還另得了不少藥材。消息傳出,大老爺夫妻在族中的形象立時重新變得高大起來,人人都誇說族長就是族長,到底出手不凡。

     二房四老爺夫妻倒是高高興興地幫著操持這件事,四太太劉氏還親自將撫恤銀子一家一家地送去,見了哪家著實艱難的,也叫家人送幾兩銀子過來幫襯。一時間,大老爺夫妻與四老爺夫妻在族中聲望大漲。

     與此同時,也有人在暗地裡說些閒話,指長房的二老爺夫妻倆遠不及其兄嫂大方、體貼,還有人傳出二太太段氏因為長房失了族長之位而對婆婆不滿,便慢待於她的謠言。雖然沒人當了她的面說些什麼,但私底下的流言卻始終不絕。二老爺天天在外應酬,也不知道聽沒聽說過這些話,但二太太段氏卻減少了出門的次數。蔣氏看在眼裡,只覺得出了口氣,但馬上又頭疼起來——在匪劫中被搶去不少財務的七房等族人,認為自家受損也十分重,大太太既補償了八房、九房,就沒理由不補償他們!又有四房、五房兩家,因宴請東平王世子之事而遭族人排擠,不服氣地請蔣氏過去替他們主持公道……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顧莊上因為蔣氏的到來,熱鬧了好幾天。

     文怡等了幾日,也沒等到蔣氏再次上門,想起趙嬤嬤的話,不由得有些心急。

     倒是盧老夫人十分沉得住氣,每日除了與孫女、趙嬤嬤說話,便是早晚三次去後院探望十五太太,還讓家人聯繫上了蕭老大夫,請得他過來幫忙看診。

     文怡見狀,只能耐心下來,料理家務,幫著九房打點諸事。

     九月十五那晚,文怡在祖母屋中,清點著十八那日文安過生日的賀禮,又對了幾筆賬,正打算辭了祖母回房,卻聽到後院方向傳來震天的敲門聲,六堂兄文順驚惶地喊著:「伯祖母!伯祖母!母親處事了!快開門啊!」
   
     文怡一驚,看了祖母一眼,忙叫來林婆子:「快去後頭開門!」又叫丫頭去通知仲娘子,然後回身為祖母穿上外衣,扶著她往後門去。
   
     文順滿面是淚地站在門邊,渾身發著抖:「伯祖母……母親……忽然流了好多血……」
   
     盧老夫人神色嚴峻:「可派人去請穩婆大夫了?!」

     文順抖著點頭:「請了……可是……侄孫兒害怕……母親流的血……比那年生小弟還多……」

     盧老夫人臉色沉了些,吩咐文怡:「看好家門!」便叫過一個媳婦子扶著自己進了後院,文順跌跌撞撞地跟了 上去,後院的廂房裡,還傳來小十七文康的哭聲,院裡 丫環婆子們都臉色蒼白。   

     文怡咬咬牙,轉身去了前院,命仲娘子將家中生產過的婆子媳婦都帶了過去,便獨自坐在房中等候消息。

     後院方向不久便傳來了十五太太徐氏 的慘叫聲,附近好些人家都遣人過來打聽情況,文怡叫管家去打發了,便心煩意亂地拿了本書來看,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十五嬸好好的,怎麼又出事了?!九房一家,真真是多災多難,只盼著她能支撐過去才好,不然六哥文順,十一弟文全,還有十七弟文康,以及正要出聲的那個弟弟或妹妹,豈不是與她前世一般可憐?

     正胡思亂想之際,天就要亮了,後院本來已經寂靜下去,卻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嬰啼。

     文怡眼中一亮,馬上叫醒了冬葵紫蘇等人:「快去打聽,可是母子平安?!」然後便忍不住臉上的笑意,忙忙去準備新生賀禮。

     但過了一會兒,冬葵卻帶著幾分憂色,回來稟道:「十五太太生了位小姐,孩子有些弱,但十五太太……卻有些不好……」

     文怡手中動作立時頓住,怔怔地看著她:「不好……怎麼個不好法?!」

     冬葵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奴婢不知,但方纔……九房的丹兒和靚兒都奉命出了門,去請大太太和四太太!」

     請大伯母和四伯母?文怡想不明白。若是身子不好,那應該去請大夫才是!難道是要請大伯母出面去請王老太醫?!可是……那來得及麼?」

     四太太劉氏在一刻鐘後到達了六房的後院,再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太太蔣氏也到了。她們在十五太太的產婦裡待了很長一段時間,長得外面的人都覺得不對頭。天亮以後,十七太太帶著僕婦過來了,聽說這件事後,便要闖進產婦裡去(估計是「產房裡去」),被蔣氏的丫頭僕婦死死攔下,她還在那裡大聲嚷:「十五嫂!我們都是九房的人,你可別便宜了別房的人呀!」

     文順摟著兩個弟弟站在角落裡,死死地盯著她,眼中滿是恨意。   

     不一會兒,仲娘子出來了,只瞥了十七太太一眼,便帶了他們兄弟三人進去,什麼話都沒說。十七太太見狀,心裡越發急了,眼珠子一轉,便吩咐丫頭:「快回去請老爺來!再派人去給五姑太太送個信!」

     等到十七老爺來到時,天已經大亮了,屋裡傳出一陣哭聲,還有丫頭在哭喊:「太太!太太!」以及文康的聲音:「娘……」

     文怡帶著丫頭僕婦站在後院門口,聞聲不由得一黯,知道十五嬸多半是去了。她低頭擦去眼淚,叫過一旁哭得正傷心的九房管家:「快去預備後事……銀子先從我們家支。」

     十七老爺聞言猛地回頭,大聲道:「我九房的後事,自然是九房出銀子!不用侄女兒費心了!」

     文怡沒說什麼,只朝那管家點點頭,那管家行了一禮,領命去了,眼角都沒瞥十七老爺一下。十七老爺立時臉色一白。

     門簾一掀,盧老夫人先走了出來,她懷中抱著一個嬰兒,神色肅穆,蔣氏、劉氏尾隨其後。院中眾人立時把目光投到她們身上。




第九十六章 驚弓之鳥(下)


     文怡率先迎了上去:「祖母……」話音未落,十七老爺回來問:「這是……嫂嫂剛生的……是侄兒還是侄女?」兩隻眼睛直盯著盧老夫人懷裡的嬰兒。旁邊的十七太太忙道:「是侄女!不是侄兒!老爺別弄錯了!」
     
 十七老爺不理她,只是看著那嬰孩,眼圈一紅:「哥哥一直盼著生個女兒……他泉下有知,定然高興得緊……」說罷便伸手要抱。

     盧老夫人稍稍轉過身,避開他的手,淡淡地叫了聲:「十七侄兒。」十七老爺便僵了僵,訕訕地收回手:「侄兒只是……想看看侄女兒……」

     沒人理他,盧老夫人則直接回頭跟四太太劉氏說:「孩子生得早,奶娘和照顧的人手都沒找到合適的,你就看在妯娌份上,多幫一把吧。」

     劉氏忙應道:「前幾天我聽說十五弟妹可能要生了,便已經著手去尋人,正好我有一個陪房的兒媳婦,半年前才生了孩子,不如就讓她過來吧。」

     蔣氏也道:「我們家的人手也多,回頭我讓人送幾個丫頭婆子過來幫襯好了。」

     盧老夫人掖了掖懷中孩子的襁褓:「這倒不必,這孩子是要養在我們家的,家裡人手還算充足,就是要找個好奶娘,你們多費心吧。」又看了看門裡,「孩子們都傷心得很,只是也要顧念著身子。且讓他們先忙完了他們母親的後事,過了七七,再辦康哥兒的事。」

     劉氏點點頭:「我先回去跟我們老爺商量,過繼是大事,還當有個正經儀式才是。九房境況不好,十五弟妹的後事,族裡理當多幫襯些的,順哥兒年輕,有些事未必懂得,六嬸娘多提點提點他,有什麼難處,只管跟我們說。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族人之間就該守望相助才是。」眼角瞥了十七老爺和十七太太一眼,便收回了視線,但瞧她神色,就知道她心中不悅。

     十七老爺臉都白了,脫口而出:「四嫂,你這是什麼意思?!」又看了看盧老夫人,頓時語氣不善:「原來六嬸是存心要來搶我們家孩子的!」十七太太則氣急敗壞地直跺腳:「老爺!她圖的不是孩子,是九房的產業!」

     文怡在旁也吃了一驚,滿懷不解,但聽了十七老爺夫妻的話,便沉下臉來:「十七叔,十七嬸,我祖母是你們的長輩,你們說話還是謹慎些好,哪個要貪圖九房的產業了?!九房又不是沒有子嗣,產業當由順哥兒繼承,旁人怎敢妄想?!」

     十七太太目光閃爍,卻還是硬挺著脖子:「我們是你長輩,你說話才要謹慎些呢!九房當然有子嗣了,產業當然也是順哥兒的,只不過順哥兒年紀小,我們老爺是他親叔叔,當然要替他多想著些,免得叫不懷好意的人給謀了家產去!」說罷又拉著丈夫的手道:「老爺,這可不是小事!大哥的孩子,怎能過繼給別人?!九房的產業,也沒理由便宜了別房的人呀?!」十七老爺聞言,頓時用提防的眼神看向盧老夫人與文怡,冷哼道:「六嬸娘,新生的孩子還嬌嫩著呢,您年紀大了,侄女犯又未出閣,哪裡會帶孩子?還是交給我們吧!順哥兒、全哥兒和康哥兒都是我親侄兒,我做叔叔的自會將他們教養成人,不勞您費心了!」頓了頓,又道:「至於九房的產業,我自會替幾個孩子好生打理,等順哥兒成了家,便分文不少地交還!有我這個叔叔在,自然不會讓旁的人謀了侄兒的家產去!」

     文怡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只覺得這位叔叔若不是睜眼瞎,就是個糊塗蟲!哪個貪圖九房產業,這不是明擺著麼?!更何況,九房在數月前剛遭了大難,全家眼下除了族田和族中產業的分紅,便再無半點兒收入,自家日常用度未必能保證呢!六房如今有田有產有銀子,人也不少,豈不比九房富裕多了?圖九房產業做什麼?!更別說六房無男丁,便是有再多的銀子,再多的產業,也不長久。

     想到這裡,她心下微微一動:聽祖母方纔所言,十五嬸莫非是把小十七過繼給六房了?!那六房就有了子嗣,將來她即使出嫁了,也有人為祖母養老送終……一想到這點,她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一陣喜悅,只是馬上又被屋裡的哭聲壓了下去。

     蔣氏與劉氏一直在旁聽著十七老爺夫妻的話,臉色都有些不好看,方才房中發生的事,可是她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又受了妯娌托付,當了見證的,如今這十七老爺夫妻偏偏要顛倒黑白,是打她們的臉?!

     蔣氏心想:我雖不再是族長夫人了,但身為長房長媳,也不是你一個小小偏支可以冒犯的!

     劉氏心想:我夫妻雖是新官上任, 便好歹也是一族之長,你當著我的面胡鬧,難道是心存輕視?!

     兩位太太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對對方有了幾分忌憚,但轉向十七老爺夫妻後,又同時露出厭惡之色。

     蔣氏喝道:「休得在此胡言亂語!是十五弟妹臨終前親口所言,要將小兒子康哥兒過繼給六房的七老爺為嗣子,從今往後,認七老爺、七太太為母,敬六嬸娘為祖母,視九侄女為姐!我與四弟妹就是見證!」

     劉氏則道:「九房產業,自當由九房嫡長子承繼!順哥兒虛歲十六了,快將成年,去年又考了童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家中產業直接交由他打理便是!用不著旁人代勞!」

     蔣氏又接著道:「十五叔不幸早逝,十五弟妹又難產,臨終托孤,本該先考慮近支族人才是,可她卻寧可求助於六房。十七叔,你何不好生反省反省,自己都做了些什麼?!你與十五叔是親兄弟,他沒了,你不但沒照顧好他的家眷,反而一再逼人太甚,企圖謀奪兄長產業,實在叫人不恥!」

     十七老爺氣得直髮攔,顫聲道:「兩位嫂嫂好沒道理!我幾時逼十五嫂了?!自打哥哥沒了,我三天兩頭地送東西來,還讓妻子多多安慰嫂嫂,侄兒們為了照顧母親,耽誤了功課,還是我去催他們上學的!我行得正,坐得正,二位嫂嫂怎可如此罵我?!」

     這時一直在角落裡默默垂淚的丹兒忽然抬起頭來,瞪著他道:「十七老爺果然是好弟弟!老爺才過世,十七太太便到仇人跟前討好去了!這幾個月來,更是每次上門都氣得太太幾乎吐血!若不是你們,太太的身子又怎會一直不見好?!為什麼三天兩頭送東西來?!十七老爺您打發叫花子呢?!拿些發霉的粗米過來給親侄兒吃。」

     十七老爺臉色一變,立時轉向妻子,十七太太目光閃爍,仰著脖子道:「好個沒規矩的丫頭!這是什麼地方?容得你在此撒野?!來人啊!快給我拉出去打四十大板!」

     丹兒冷笑:「十七太太糊塗了,我又不是你的丫頭,你如何能打我的板子?!莫非你想著我們家少爺年紀小,你仗著自己是叔叔嬸嬸,便能做九房的主了?!」

     十七太太還要再罵 ,被丈夫厲喝一聲:「住口!吵什麼?!」只好不甘不願地閉上嘴。

     十七老爺面上神色變幻,過了一會兒,方才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下來:「若是兩家人有什麼誤會之處,坐下來慢慢商量,只要是拙荊之錯,我必定會教訓她!只是……這過繼之事卻休要提起!我哥哥已經不在了,僅留下此三子一女,我是一定要為哥哥撫養他們成人的!嫂子是一時誤會,方才犯了糊塗,可大嫂與四嫂卻不是糊塗人,當知道此事不合情理才是!」

     蔣氏板起臉:「這我管不著,我只知道,方才十五弟妹彌留之際,再三求我們應承為她做主,我與四弟妹已經應下了,又豈可出爾反爾?!」

     十七老爺急了,還要再說,房裡卻衝出來一個人:「不要再吵了!」正是文順。

     文順滿臉是淚,面上一片慘白,雙眼直直盯向他的叔叔:「十七叔,母親已有遺命,我們兄弟……也無異議,您就請回了吧!我們家的事……不敢勞您費心!」

     十七老爺愣住了,不敢置信地伸出手:「順哥兒……你……你說的都是什麼話?!」

     文順卻用怨恨的目光瞥了十七太太一眼,道:「小弟要過繼給七伯父,我和十一弟雖捨不得,卻也沒有二話……不管如何,小弟仍舊是我弟弟!父親與母親都不在了,我做長兄的,便是再苦,也會撐起這個家,將弟妹撫養成人的!不該我們的東西,我們不會要,但我們自己該得的東西,我是絕不會交給別人的!不管他是誰!」

     十七老爺的身體微微發起抖來,臉上已是一片煞白:「你……你……」

 「侄兒與弟弟妹妹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他話音一落,院子裡便一片寂靜,人人均覺得身上寒意漸生。文怡暗道一聲不好,這位六堂兄恐怕是因母喪而將親叔一家視為仇人了。雖然十七叔夫妻有諸多缺點,但心懷怨懟,只怕對六堂兄的心性沒什麼好處。

     這時,盧老夫人淡淡地插了一句:「好了,順哥兒,你生氣歸生氣,禮數還是不能忘的,省得叫人說你不敬尊長!」

     文順默了默,低下頭,轉身跪倒在盧老夫人身前,眼淚直往下掉:「伯祖母……」

     盧老夫人將懷中嬰兒交給仲娘子,回身輕撫他的頭,柔聲道:「你母親十分疼你們,不要辜負了她的一片愛心之心。」

     「是……」文順哽咽著應了聲,「妹妹……就請您多照顧了……等過了七七,侄孫兒會把……把小弟送去……」   

   「傻孩子。」盧老夫人滿面慈愛,眼中隱隱含淚,「你們兄弟才多大?本就是住在這裡的,每日還是到前頭與我們一處吃飯吧,便是往後康哥兒過繼了,難道你們就不是兄弟了?休要說生份的話!」

     文順忍住悲傷,向盧老夫人磕了幾個頭,方才站起身來,又向蔣氏與劉氏跪了下去:「多謝大伯母與四伯母替我們兄弟做主……」

     蔣氏看得有幾分心酸,忙拿帕子出來拭淚:「說什麼傻話?我既是你大伯母,又怎能看著你們兄弟受委屈呢?!」又想到徐氏的一片愛子之心,她同樣身為人母,豈有不明白的?若是文賢、文慧與文安三個孩子遇到這種事,她一定心都碎了!     
 
 劉氏則慈愛地上前扶起文順:「好孩子,別的不要多想,一切有四伯父四伯母在。你且讓人安排你母親的後事,回頭我打發管家和僕役來幫你,若九房再有人欺你們兄弟年紀小,只管派人來告訴我!」

     她倆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得文順與九房的丫頭婆子們都滿面感激,卻說得十七老爺臉色越來越難看。十七太太左瞧瞧,右瞧瞧,一咬牙,冷聲道:「這可是大房、二房和六房仗著勢大,硬要插手我們九房的事了!順哥兒不過是個孩子,懂得什麼?別人說幾句好話,做點表面功夫,他就對人掏心掏肺了!卻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親人呢!此事關係到九房的香火,自當由九房的人商議了才能決定!我們要把九房所有分家的人都叫來,讓他們評評理!老爺,你說是不是?!」她轉頭去問丈夫,十七老爺卻在發呆,什麼反應都沒有。她不由得急了。

     盧老夫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這話我就不懂了,你九房的香火……又有什麼問題?難道順哥兒不是九房嫡長子?!難道九房的家業不是歸他所有?!」

     十七太太一窒,強自道:「他年紀還小呢,九房的大事自然該由長輩們替他把關!」她眼珠子一轉,似乎覺得自己的話有理,便笑著一拍手:「沒錯!這是我們九房的內務!你們大房、二房還有六房都管不著!」

     盧老夫人冷冷一笑:「既如此,就請離了我六房的地兒!我這裡容不下侄媳婦這尊大佛!」

     十七太太這才想起來,這個院子是在宣和堂地界上的,表情立時扭曲起來。

     盧老夫人也不理她,只回身從仲娘子手裡抱回孩子,便淡淡地看了十七老爺一眼:「讓開!」十七老爺愣了愣,身體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盧老夫人便叫上孫女,往正院走去,一路還在囑咐家中僕婦幫著九房料理事務。

     蔣氏與劉氏也紛紛告辭,文順哽咽著吩咐丫頭們去為母親梳洗穿衣,院中只剩下十七老爺與十七太太兩人大眼瞪小眼。前才首先移開了視線,心裡生著妻子的氣,冷不防回頭看到文怡站在後院門邊,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他好像……忘了些什麼……
作者: 伊迪里爾    時間: 2011-4-22 07: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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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誰算計了誰

     回到正院後,盧老夫人先是叫了婆子媳婦們在自己房間的暖閣裡整理出一個小被窩來,作為小嬰兒的床,又讓人去催奶娘。不一會兒,四太太劉氏的陪房把兒媳婦送了過來,那媳婦子立時便接過孩子喂起了奶。盧老夫人坐在邊上歇息,視線卻沒離開過孩子,等孩子吃飽睡著了,她方才命奶娘與丫頭們照顧好孩子,自己則來到另一邊的耳房中。
   
  石楠已經將這個耳房整理好子,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甚至更長的時間內,這裡會成為盧老夫人的臥房。

     文怡一直在外間坐著,照顧孩子的事,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兒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拉著趙嬤嬤,說起昨晚和今早的事。

     趙嬤嬤歎氣道:「我早就想到了,十五太太那個身子,這會子生產,必然凶險得緊!若她肯放寬心,倒還罷了,只是旁人怎麼勸,她都只是笑著說無事,背了人卻總是操心個不停!如今雖掙了命,把小小姐生了下來,可沒了娘的孩子,也太可憐了……順哥兒還不滿十六週歲呢!另兩位小爺,年紀就更小了!」不過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十五太太肯將康哥兒過繼給咱們六房,真真是太好了!咱們家總算香火有繼啦!」

     文怡回想起方才十七叔十七嬸的神情,瞇了瞇眼:「只怕有人不樂意呢,事情一日未定,咱們就不能掉以輕心!」

     趙嬤嬤卻不以為然:「小姐怕什麼?有大太太和四太太在呢!十七老爺和十七太太又算得了什麼?敢跟這兩位太太對著幹?!」

     文怡笑了笑,沒說什麼。大伯母與四伯母……固然是有手段的,只是她們真的會為六房出力麼?前者倒還罷了,前些天才受了祖母的提點,多少會念著情份,而後者……身為族長之妻,又打理了十數年的族務,她怎會不明白,斷了香火的六房要過繼一個同族的男孩兒為嗣子,意味著什麼?!

     不過……不管他們是什麼想法,她都要保證這件事的成功進行!這不僅僅是是關係到六房的香火,還關係到祖母日後的安樂生活!

     盧老夫人從耳房裡走了出來,文怡忙起身迎上去扶住她:「祖母勞累了一夜,怎不在房裡多歇一會兒?」

     盧老夫人在正位上坐下,微微笑道:「不妨事,我眼下精神得很呢!」然後朝趙嬤嬤笑了笑:「你昨兒夜裡在家守著,著急了吧?你年紀也不小了,還不快回屋裡歇著?!」百度生於望族吧。趙嬤嬤哂道:「老夫人您還說我呢!您不累,我怎會累?您精神好,我精神也好著呢!」

     盧老夫人失笑,搖了搖頭,才換上正色:「你十五嬸生的這個女兒,就是你十六妹了,她娘臨終前請我給她起名,我便給她改了個『文悅』,盼她一生平安喜悅。她如今還是九房的小姐,不過因為沒了娘,因此便交由我教養。」

     文怡怔了怔,很快就反應過來了。現今的世人在婚嫁上頭有幾樣習俗,講究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亂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惡疾不取,喪婦長子不取。其中最後一項,意思就是沒了母親的長女不能娶,因為這樣的女兒極有可能失了教養。其實她本身也是喪婦長子,所幸還有一位德高望重的祖母,充當教養之人,因此在婚事上不至於被人挑剔太過。而十六妹文悅,甫出生便失了生母,父親又早逝,上頭只有幾位兄長在,若是留在家中,別說教養,連照顧的人都未必齊全呢!十五嬸將她托給自家祖母,百度望族吧,想必是打算借祖母的名頭,免得將來說親受阻。這一番愛女之心,也難為十五嬸了。

     文怡看向盧老夫人,有些傷感地道:「十五嬸……是個好母親……」

     盧老夫人點了點頭,正想說什麼,忽而記起了自己的兒媳,還有那無緣的孫子,心下不由得一痛。

    文怡見祖母臉色忽然一白,還以為她身子有哪裡不適,忙問:「您不要緊吧?昨兒一夜您一定是累著了,還是快回房歇息吧!」
     
盧老夫人慢慢緩了過來,搖了搖頭:「祖母沒事。眼下還有許多事要辦呢!平陰那邊沒信兒傳來麼?都有幾日功夫了,還沒找到蕭老大夫?!」

     趙嬤嬤不解:「老夫人還要找蕭老大夫來麼?可十五太太不是已經……」

     文怡倒是理解了祖母的意思:「十六妹才八個月就出生了,先前十五嬸身子又不好,只怕有什麼不足之處。蕭老大夫治這些比較有經驗,請他來看看,大家也好安心。」

     趙嬤嬤笑了:「原來如此!老夫人果然想得周到!不過您不必擔心,方纔我瞧了十六小姐,雖有些瘦小,但哭聲可響亮呢!想必健康得很!等蕭老大夫來看過,就更妥當了!老夫人這般周到,看誰能挑一點兒錯!咱們六房一向是仁德厚道的人家,可不是那些黑心東西能比的!」

     文怡低頭暗笑,盧老夫人無奈地望了趙嬤嬤一眼:「好了,這些話你私下說說倒罷了,如今咱們屋裡還有九房跟過來的人呢,別叫人聽了笑話!」

     「怕什麼?只怕她們心裡罵得比我們還狠呢!」趙嬤嬤示以為然,但還是往暖閣裡瞧了瞧,然後道,「我到後頭瞧瞧幾個哥兒去,十七少爺身子從小就弱,眼下兵荒馬亂的,可別累著他!」說罷給盧老夫人和文怡行了一禮,便抬腳走了。

     文怡無奈地笑了笑,小聲對盧老夫人道:「嬤嬤是心裡高興,只是面上不好露出來。」

     盧老夫人點點頭,伸出手:「扶我回房,我有話跟你說。」

     文怡見她神色蕭穆,不敢輕忽,忙照著做了,等她們進了耳房,石楠便帶了小丫頭們出去,然後自己守在門口,聽候吩咐。

     盧老夫人在孫女的攙扶下上了床,靠在大引枕上,吁了口氣,方才壓低了聲音道:「這過繼的事……我先前也恍恍惚惚有過念頭,終究還是打消了。沒想到今早你十五嬸提起,我聽著覺得倒不算壞,便應了下來,只是這麼一來,咱們六房就有了子嗣,將來……這份身家就得落到小十七頭上了,你……心裡可有怨言?」

     文怡沒想到祖母會這麼說,忙道:「怎麼會呢?祖母日後有人孝敬照顧,孫女兒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有怨言?!更何況,只要康哥兒日後能孝順祖母,為祖母養老送終,便是全家的產業都交給他,又有何妨?!」

     「好……好……」盧老夫人似乎挺高興,輕輕拍著文怡的手,「你是個行事豁達的好孩子,不看重錢財,一心念著親情,這樣很好。你放心,祖母心裡有數,該你的,不會少了你一分。至於康哥兒……咱們家有了嗣子,族產便理當發還了,這份產業便給了他吧,橫豎都是顧氏子孫。咱們待他好,他的兩個哥哥都是知好歹的,自當待咱們好。往後,你出了嫁,也有娘家人為你撐腰!」

     文怡一愣,鼻子便開始發酸。過繼嗣子這件事,她想的是祖母日後能有人照顧了,祖母想的卻是她日後有娘家人撐腰,祖孫倆想的竟然都是對方!
     
她低下頭,暗暗掉了幾滴小,不著痕跡地抬袖擦了,方才仰起頭來道:「祖母想得周到。這一回……也算是一舉三得,過繼了康哥兒,咱們六房有了香火,祖母有人奉養,孫女兒也有兄弟撐腰了,這都多虧了十五嬸,她的後事,咱們就多盡份心,往後六哥與十一弟,咱們也可多加看顧。」

     盧老夫人眉眼彎了彎,柔聲道:「當初你父親去時,也曾有人提起過繼之事,可我卻沒應。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文怡想了想,有些猶豫:「是擔心嗣子對孫女兒不好?」

     盧老夫人笑了笑:「當時那境況,若是我答應了,嗣子必是族中商議出幾個人選,再推到我面前來,讓我挑的,但不論是選哪個,也難保他沒有父母兄弟,或是親叔親嬸。只要有父母親人,這嗣子終究會生了外心。我何苦替別人養孩子,再叫他得了我家的產業去?!況且……族中舊例,若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出嫁時都會由族中安排一份嫁妝,除了其祖母、生母的陪嫁外,另有約五百兩銀子,也有奩田,足可讓此女嫁人後不愁溫飽,但若是家有兄弟……嫁妝的份額便是兄弟決定的了!我寧可捨了那份族產,也不希望自己的骨肉受一點委屈!」

     文怡瞬間紅了眼眶:「都是因為孫女兒的緣故,叫祖母吃了這許多年的苦……」

     盧老夫人搖搖頭,憐愛地摸了摸孫女的頭:「我是為了你,也是為了自己。我老婆子要強了一輩子,可不願意臨老了,卻叫個黃毛小子拿捏住!因此,當年便索性拒了過繼之事。」

     文怡吸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笑:「祖母放心,康哥兒是個好孩子,他會孝順你的……」

     盧老夫人點點頭:「我知道……說起來這孩子與我們家倒也有緣,當年,若不是你……他怕是還沒來得及看這世間一眼,便要和他母親一起去了……可見他是上天賜與我們家的孩子,你今後便把他當成是親弟弟一般疼愛,知道麼?」

     文怡甜甜地笑著應了,心下生出幾分喜悅,想起文康平日到家裡給祖母請安時,那乖巧的模樣,便更添了幾分疼愛:「我叫人去收拾房子吧?還是讓他繼續跟兄長們一起住在後院?」

     盧老夫人道:「先收拾房子吧,等過繼儀式結束,就接過來。九房的屋子已經建好了,只是還要等些日子才能搬回去,趁著眼下他兩個哥哥還在後院住著,讓他們多親近些。只是……儀式過後,便不能再這樣了,生於望族百度貼吧,雖然我們無意讓他們兄弟生份,卻怕有心人說閒話,從中挑撥。」

     文怡忙正色應了,便起身出去帶人收拾房屋。盧老夫人斜斜靠在引枕上,想起十五太太徐氏臨終托孤時的情形,心下暗歎:難為她了,只怕她早就料到自己撐不過去了吧?這個法子在她心裡壓著,應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她身子不好,又懷著孩子,還要殫精竭力為兒女們謀劃,身子又怎會好呢?

     九房嫡脈本有三個兒子,因家逢大難,除去族田外,大多數財產都在匪劫中被付之一炬了,剩下的財物還不足原本的五分之一,而家中私下置的幾樣產業,因契書損毀,衙門那邊又遲遲未能補辦手續,九房一家可說是大傷元氣。與此同時,又有旁系叔輩虎視眈眈,即便文順兄弟三人守住了家業,等日後兩個小兒子長大了分家時,也分不到多少產業了。

     而六房,則是殷實之家,雖無族田祖產,卻有私田與莊子,當家的老夫人,在族中德高望重,受人敬仰,而且還是一位誥命夫人!但因其家中只有一個孫女,並無子嗣,香火難繼,等孫女兒出嫁了,老人跟前便無人奉養。

     十五太太掙命生出一個女兒,將其托付給六房的老太太,又將小兒子過繼給六房為嗣。這麼一來,不但女兒有人教養,也可為幾個兒子找到了個臂助。尋常讀書人家的子女,與誥命夫人親自教養的孫輩,在世人眼裡可是兩回事!將來孩子們大了,說親就有了底氣,只要他們恭恭敬敬地為老人送了終,六房的產業便可歸文康所有!她的孩子,同時得到六房與九房兩份產業,這盤算真真再周到不過了!

     她用遺願的名義,請了前後兩任族長夫人來做見證,想必也是拿準了這兩個妯娌是面和心不和,斷不可能同時被人說服,壞了她的盤算。而且,有她們幫口,族裡也不好反對。只要過繼之事做成了,那六房就能得回族產,對康哥兒只會有好處……

     盧老夫人盯著被子上的纏枝蓮花紋樣,輕輕歎了口氣。十五侄媳婦終究還是對她有一分戒心,不然,直接求了她,她還能不應麼?又何必用這種法子?

     不過她並不在意,因為徐氏已經死了,在幾個孩子心中,她還是那位真心關愛他們的伯祖母,只要他們能做到她所期望的,身外之物,又有什麼要緊呢?再說,他們的胞妹還在她這裡呢!即使是嗣子,也不是能肆意行事的。

     到了最後,還不知道是誰算計了誰……




第九十八章 皆大歡喜

    文康被母親在臨終前過繼到六房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顧莊,許多人都被驚動了,然而卻各有思量。
   
有人在暗暗琢磨,一直以來都拒絕過繼的六老太太為什麼忽然鬆了口?再想起六房與九房相交甚篤,自後者遇困以來沒少伸手相助,難道說六老太太早就打人家孩子主意了嗎?

     有人則在偷偷罵十五太太狡猾:人都死了,還不肯消停,用苦肉計把人家六老太太給唬弄住,生生賺到了六房的家產,也不顧自己死了以後沒命享用!

     也有人心下後悔,早知道六老太太是願意過繼孩子的,便把自家孩子送過去了,九房的小十七,年紀已經有四歲多了,卻還是豆芽菜似的瘦小體弱,也不知道能不能長大。六老太太連他都能看中,自家活蹦亂跳的小兒子不是更適合做這個嗣子麼?

     另外還有人在暗地裡著急,六房有了嗣子,就意味著有了香火,那他家的族產、族田會不會收回?!那可就大大地不妙了……

     就在眾人各自揣著自己的小心思時,十七太太忙成了一團。她四處串連,鼓動九房的分支族人,把盧老夫人說成是個存心欺騙九房嫡系繼承人、意圖謀奪九房家產的壞蛋,還說文順兄弟三人受了他人的挑撥離間,竟然跟親叔叔親嬸嬸頂嘴,再這樣下去,九房的產業沒兩天就歸了六房了!順道還拉扯了蔣氏與劉氏一把,說她們意圖在這件事中取利,再把九房的資產分一份去。

     這些分支族人中,有幾個跟她相熟,為人又糊塗的,被她哄騙住了,信以為真,,便應和著要去向族長討還公道,絕不能讓六房的人陰謀得逞!

     另外也有幾個聰明些的,不大信她的話,畢竟六房只是過繼了九房的一個小兒子,九房的嫡長子還在呢,別說他們家沒法奪走九房的產業,反而還要送一份家業給九房的血脈!更何況九房如今不過剩了幾畝族田,房舍還是族裡出資幫著修的,六房可是殷實之家,九房有什麼可讓他家圖謀的?這件事對九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十七家要鬧,豈不等於是把到手的富貴往外推了?便紛紛在私下勸十七太太,別犯糊塗。

     十七太太一聽,便愣住了,忽地臉色變難看起來,旁人問她怎麼了,她卻目光閃爍,支支唔唔地推說沒事,然後急急尋個借口走了。

     那家太太見狀十分不解,便問丈夫:「她這是怎麼了?剛才說話還好好的呀?」

     她丈夫撇撇嘴:「別理他,宗族大事,十七哥都還沒開口,她冒什麼頭?我看啊,一定有貓膩!」

     十七太太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懷疑,只是急急回到家,見丈夫穿著素色布袍,怔怔地坐在桌邊拿著個酒壺在灌酒,忙上前奪了下來,急道:「老爺!如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顧著喝酒?!」

     十七老爺不耐煩地搶回酒壺:「你別管我!我想喝就喝!」匆匆灌了一大口,也不顧酒水從嘴角流下,眼圈就紅了,「方纔我過去幫著理喪,六侄兒居然理都沒理我,管家還帶人將我趕了出來!」

     十七太太一聽便怒了:「反了他了?!膽敢目無尊長,咱們告他去!」

     「告什麼?!」十與老爺又灌了一口,「都是因為你,嫂子和侄兒們才跟我生份了,早知道,我就不讓你過去了!」

     十七太太撇撇嘴:「若是我不過去,六伯母一定又會在十五嫂跟前中傷我們,說我們冷面無情了!人家早就算計好了,咱們何必跟她客氣?!」

     十七老爺搖搖頭:「罷了,以後還是少插手那邊的事。靜下心來想想,康哥兒過繼到六房,對他也有好處……」
   
 十七太太急得跺腳:「我的老爺哎!什麼好處?!你只顧著侄兒,就忘了咱們自家的骨肉了麼?!六房有了嗣子,肯定要討回族產的,你別忘了咱們家的房子原是他家的,要是真讓康哥兒過繼過去,咱們全家難不成要去喝西北風?!」

     十七老爺猛然驚覺:「我忘了……」但又很快冷靜下來,「不會有事的,當年可是族裡做主,把房舍與田地分給我們的,六房沒那麼容易拿回去。」說罷又拿起酒壺,「我不跟他們鬧了,你也別去鬧,叫人看了笑話!」

     十七太太恨恨地跺了跺腳,轉身出門,看著自家的五六個孩子在屋前嬉笑玩耍,暗暗咬牙:她才不會讓人得逞呢!

     但無論她怎麼咬牙,真正能決定此事的人,並不是她。

     此時此刻,在二房宣榮堂的宅子裡,剛從城裡回來的四老爺顧宜正,與四太太劉氏,也在商議這件事。

     四老爺皺眉道:「你怎的就應下來了?六房過繼嗣子之事,都已經消停好幾年了,偏你又提起來!」

     四太太歎道:「我的老爺啊,十五弟妹彌留之際把我請過去,我能不去麼?我怎知道她會提起這件事來?!更何況當時大嫂子也在,便是我不應,大嫂子也會應的!到時候反顯得我不識大體了!老爺也知道,六房的香火一直是個難題,只不過當年六嬸娘硬是不肯點頭,因此一直拖到今日。如今她肯了,人選也有了,難道我還能攔住她?!這可是大大不利於老爺的名聲呀!」

     四老爺暗歎,妻子的話也是正理,如今只怕六房沒香火罷了,堂堂顧家嫡支絕了嗣,也是族長失職。當年他還只是輔助,長房自有私心,沒堅持過繼嗣子,他也不好說什麼,但如今人家有了承嗣,他是絕不能攔的。

     他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角:「事情已經到這一步了,消息也傳了出去,既然六房與九房兩家都是願意的,咱們也不好說什麼,等十五弟妹的喪事過後,就把這事兒辦了吧!」頓了頓,「只是……過繼沒問題,族產族田……卻有些麻煩,論理,六房的族田族產都是有數的,還回去就是了,可你也知道當年是什麼情形,正好有好幾家分家獨立,因此房屋田地都分了不少去,眼下叫我們拿什麼還給六房呢?!你去跟六嬸娘通個氣,請她通融些,總不能叫我們自家拿銀子出來填補吧?!」

     四太太哂道:「哪個要我們家拿銀子來填補了?!當年的族田族產是歸了公不錯,可你忘了,六房還有六十頃的地,是叫長房拿了契約去的?!那六十頃地,除去十頃給了七房,十頃分給了九房旁支,剩下的四十頃還在長房手裡呢!他們得了這幾年的收成,已經是佔有了便宜了,你只管跟他們要去!六嬸娘向來和氣,又怎會難為我們夫妻?」

     四老爺苦笑:「我何嘗不知?只是長房交賬過來時,那四十頃地並不在其中,說來又不是正經族田,話說不清楚,二哥又動不動就與我生氣,說我要過河拆橋,難不成要我跟他們打官司麼?!」

     四太太聞言倒是沒什麼為難的神色,只是輕描淡寫地道:「當年大老爺一家在外,那些事務都是二老爺二太太管著,如今大嫂子回來了,我便把這件事告訴她!老爺不知道,二太太這幾個月辦的事有些不對勁兒,我看大伯母似乎也跟她生了氣,且讓大嫂子去管,叫他們自家吵去!」

     四老爺歎道:「便是討回了這四十頃地,也還不到當年六房資產的三分之一,更別說他家原本的族田都分了,還有房屋,也極為麻煩。搬進宣和堂東西兩路院子的族人共有四家,都是有妻有兒有女的,總不能把他們趕走吧?還是要請六嬸娘多多諒解,雖說那是祖宅,但住的人都是姓顧的,也沒什麼要緊。」

     四太太冷笑:「別家倒罷了,就是老十七一家,最該被趕出去!親哥哥親嫂子都死了,他們還只顧著謀產 ,我們顧氏一族有這樣的人,我都替他們丟臉!」說罷稍平了平怒火,方才道:「午後六嬸娘找了我去,跟我商量過了。九侄女兒已經派家人去看了幾處小宅,打算買下來補給那幾家族人,但是宣和堂的宅子,他家是一定要收回去的!」

    四老爺大吃一驚:「他家居然願意這麼做?!」

     四太太點點頭:「六嬸娘為人寬厚,想得也周到。她說都是顧家人,各家都不容易。她叫九侄女尋的小宅,都在前莊,雖是兩進的小院,又舊了,但比起宣和堂的宅子,還是要新得多,只需簡單粉刷一下,就能入住了。有一座小宅已經下了定,就在前莊,我讓人跟六房的仲大去看了一下,說地方雖然不大,但比起宣和堂原本的院子要寬些,房間也多。我想著那幾家都是孩子多的,原本一兩進的院子已經住不下了,這新宅子正好解了他們的困,想來是不會不願意的。」

     四老爺皺起了眉頭:「雖說如此,但是……前莊……一向是只住外人的。我顧氏族中,除非是庶支中的庶支,不然少有在前莊落戶者。那四家雖然都是偏支末系,但未必樂意離了後莊。」

     四太太笑了笑:「樂意不樂意,是他們自己的事,六房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再不知好歹,可就是自找沒臉了!六嬸娘是怕我們為難,方才提出這一條的,就連族田,也說若是實在難辦,就讓得了田地的族人將地價補上也就是了,用不著把原本的地都還回來。而且,那四十頃地,若能還回來,六房也只要三十頃,剩下的歸入公中,充作祭田,以感歎祖宗庇佑,讓六房香火得繼。」

     四老爺眼中精光一閃,轉頭看了妻子一眼,四太太微笑道:「老爺,六嬸娘既然如此慈愛,咱們也要多孝敬她老人家才是,對不對?」

     四老爺撫鬚笑而不語。

     十五太太徐氏在停靈七天後,便出殯了。當時也有過九房的幾個分支族人要鬧場,但都被四老爺帶人壓了下去。十七老爺倒是很安靜,只是默默地跟在隊伍後送行,十七太太則完全沒出現過。文順兄弟看在眼裡,倒也稍稍減了幾分怨恨。

     盧老夫人沒參加喪禮,文怡因為是未婚女兒,也不便出席,但出殯前的幾日,祖孫倆天天都送飯過去,對兄弟三人噓寒問暖,又讓他們不必擔心小妹妹,還請到了蕭老大夫,為兄妹四人看診,以免他們身體有差錯。兄弟三人對六房祖孫更是感激了,也在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就在送喪回來的第二天,文順親自帶著兩個弟弟,前去求四老爺出面,為幼弟主持過繼儀式。生於望族吧,於是在十月初一那一日,十七少爺文康正式成為了六房的嗣子,尊七老爺顧宜誠為父,敬七太太聶氏為母,稱盧老夫人為祖母,文怡為長姐,從此承繼六房香火。

     六房有了嗣子,接下來便是歸還族產族田的事了。不知大太太蔣氏用了什麼法子,那四十頃地的契書被送到了四老爺手裡,後者立時送到了六房,盧老夫人又將契書交還給他,讓他幫著去衙門裡尋個書辦,將這份田產一分而二,三十頃歸還六房,十頃入公中充作祭田。四老爺連聲稱頌她老人家仁厚慈愛,消息傳開,族人無不稱讚。

     那些先前得了六房族田的族人,聽說只要補上地價,就能保住田產,立時就把銀子都送過去了。要知道,眼下大災剛過,田地正是便宜的時候,若是按時價算,他們是佔了便宜的。盧老夫人也不在乎,說了許多關心體貼的話,便收了下來,然後轉頭便將這筆銀子交給孫女兒,讓文怡去購置外地的良田。

     不到十日功夫,那幾家得了宣和堂房舍的族人,除了十七老爺一家以外,都搬到了前莊的新宅中。他們雖然覺得住在前莊有些丟臉,但跟狹窄的院子相比,他們還是更樂意住得寬敞些的。

     當其他三家都搬走以後,十七老爺一家的處境便尷尬起來。因為傳話的人最後才到他們家,因此,他們只得了挑剩的宅子。那是一座至少有四五十年歷史的老宅,雖同樣是二進院,同樣新粉刷過,但前任屋主是農戶,還養過豬,左鄰右舍俱是佃戶,因此有許多不如意處。

     但是十七老爺卻有口難言:這是四座宅子中,最舊、最便宜的一座,可也是佔地最大的一座。

     另三家都說他們得了便宜,勸他們痛痛快快搬了,別叫人為難。十七老爺板著臉就是不肯應,十七太太簡直就在跳腳了,整日在原宅裡指桑罵槐的。盧老夫人只當聽不見,每日只是逗著文悅,看著文順、文全和文康兄弟們讀書,指點指點文怡的針線,最後是五房的人跑出來將十七太太罵了回去。

     就在這時,長房那邊傳出了消息:大老太太病了,是因為思念孫女,又被不孝子孫氣著了,方才病的。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2 10:10 PM

第九十九章防人之心    

      消息傳到六房時,文怡正在祖母屋中,挑選著給弟弟的裁制新衣裳的料子,聞言立時回頭看了祖母一眼。
  
  盧老夫人面無表情,對前來稟報的仲娘子道:「既如此,你再去打聽打聽,病得要不要緊?再叫仲大去備一份禮,我明兒去探病。」仲娘子忙應聲下去了。
  
  文怡放下料子走到祖母身邊,壓低了聲音:「大伯祖母這是真的病了麼?還是說……」她頓了頓,「大伯母要把六姐姐接回家了?」
  
  大太太蔣氏這些天沒少在族裡活動,眼下在莊中的形象好得不得了,又公正又慈愛,出手也大方,前幾天聽說還為了九房一個偏支子弟要去康城書院讀書的事,寫信向她住在康城的一個娘家親戚討要薦書,好讓那個少年不用經過反復考驗,便能直接入學。 消息才傳出,便立時有幾家族人找上門去,她掂量了半天,才應了其中一人。 如今不但偏支的人,連幾家嫡支都有人想要巴結她了。 要知道,顧氏全族如今只有一個官,顧二老爺還在待職中,而年輕一輩裡,除了京城那位大少爺文賢外,便只有二房的二少爺文良有舉人功名了,其他的,都只是童生而已,僅粗識得幾個大字的子弟,也不是沒有。 康城書院名聲在外,許多達官貴人的子弟都樂意入讀,每科都能出十幾個進士,過去還曾出過狀元,若能得到直接入學的機會,錦繡前程就到手一半了!
  
  在這種情況下,大太太要是提出將女兒接回家中,斷不會有人敢說”不”的,更別說於老夫人病了,一個”孝”字抬出來,誰都沒有阻攔的立場。
  
  盧老夫人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便微微一笑:「既然長房的人說她病了,那她就是病了。咱們自然應該去探病的。」
  
  文怡會意地笑了笑,把話題轉回料子上來:「孫女兒覺得那塊駝絨的好,如今天氣越來越冷了,穿絨也能暖和些,再另外做幾件夾衣、棉襖,料子一概選顏色素淡的,您覺得如何?」
  
  盧老夫人點點頭:「你想得周到,康哥兒如今已是過繼了,守孝什麼的,跟孝子要守的就不同了,他素來生得弱,可別受了寒氣,就給他做暖和些。文順文全兄弟兩個的衣裳,也盡量挑暖和的料子做,只要面上過得去就行了。」
  
  文怡應了,回頭從備選的料子裡又挑了一回,抽出深藍、淺灰、月白、米白、石青這幾種顏色的厚棉布與姑絨來,送到祖母跟前再看一回,等她點了頭,便立時交給丫頭們傳出去,讓裁縫店的人去給文康文順他們量尺寸、裁衣裳,順便又叫了他們跟前侍候的人過來,問了些起居飲食上的事,方才讓她們出去。
  
  盧老夫人見孫女兒在九房的人離開後,便一直在沉思不語,便問:「在想什麼呢?」
  
  文怡笑了笑,才道:「孫女兒覺得……九房的人似乎跟先前有些不一樣了,好像……看著咱們時……目光沒那麼坦然,還帶了幾分提防……孫女兒不大明白,祖母與我對他家這不好麼?便是家中的僕役,也沒人冒犯他們呀?」她猶豫了一下,「孫女兒想起,這些天裡,九房有幾位長輩來過,他們又不像十七叔與十七嬸那般,與六哥他們兄弟翻了臉,又是以關心晚輩的名義來的,我們家總不能攔著他們相見,因此便沒說什麼。難道……是他們在背地裡說了咱們的壞話,叫九房的人生了異心?」
  
  盧老夫人笑笑:「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我不必叫人去打聽,也能猜得到。你嬤嬤昨兒還跟我說起呢,說是她無意中聽到九房的婆子在議論,差點兒氣壞了。」
  
  文怡忙問:「嬤嬤也聽到了?是怎麼回事?!可是十七嬸又在鬧?!」
  
  盧老夫人搖搖頭:「是為了咱們六房資產的事。」
  
  文怡愣住,但聽了祖母的解釋後,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六房取回了大部分祖屋,但其他產業卻有些說不清楚。 因為當年歸入族中的田地都已分給族人了,便沒法照原樣收回來。 如今六房擁有的田地裡,最大的一份是那三十頃良田,雖是在顧莊邊緣,但並未列在族田冊子上,不是族田。
  
  除此以外,當年分得六房族田的族人,都以現下的時價補了銀子,用這筆錢在外地買的田產,自然更不是族田了。 還有平陰縣西山村的田莊,也是聶家舅老爺買來送給外甥女兒陪嫁的,並不是六房公產。 這麼一來,六房名下居然沒有一畝族田,田地全是私產!
  
  這種情況對盧老夫人與文怡是有利的,畢竟康哥兒還小,身體又弱,萬一日後有個什麼差遲,六房再次斷嗣,這族產便要再次交回族中。 祖孫倆已經吃夠了苦頭,便用這種混淆的方法,將族田換成了私田,以免日後再受制肘。
  
  然而在九房的人看來,六房這麼做就有些不厚道了。 本來康哥兒是名正言順的嗣子,就該繼承六房族產才是。 如今這繼承權大打折扣,若是將來六房的正牌小姐文怡出嫁時,把所有田產都充作了陪嫁,那康哥兒怎麼辦? !
  
  文怡皺著眉頭道:「也不知道是些什麼人在這裡頭挑撥離間!孫女兒倒覺得,六哥和十一弟,還有弟弟都跟咱們很親近,只不過是底下人有些異動罷了。但此事不可不防,萬一有心人長年累月在六哥他們耳邊說三道四,將來他們與咱們生份了,祖母怎麼辦?!」
  
  盧老夫人冷冷一笑:「我心裡有數!憑他們說什麼,該怎麼做,我自有道理!他們說我防著康哥兒他們,就當我是防著好了!才四歲的孩子,我怎知道他以後會出落得如何?況且如今九房窮而六房富足,防人之心總是要有的。升米恩,斗米仇,咱們待人好,也要留個心眼,省得養出個白眼狼來!」
  
  文怡知道她倔脾氣又犯了,張口想勸,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扯開了話題,說起明日探病的事來。
  
      待說完了話,文怡退出正屋,便站在廊下默默想了好一會兒。 紫蘇從前院走過來,見狀笑道:「小姐原來在這裡?叫奴婢好找!方才裁縫店的人來說,幾位少爺的尺寸都量好了,只是他們報上來的衣裳數目跟咱們說的不一樣,少了好幾件呢,便遣人來問,是照哪個數來做?」
  
  文怡心中一動,便道:「還是照咱們說的數去做,做完了,把康哥兒的單子跟九房的單子分開算就是了。」
  
  紫蘇一臉不解:「這是為什麼呀?那多麻煩?!」
  
  「你只管照我吩咐的去說就是。」文悅轉身往後院的方向走,不一會兒便到了西廂房,文順文全兄弟現在通常都是在這裡讀書寫字。 才走到窗邊,她就停了下來,前後看了看,見沒人在,便側耳聽了聽裡頭的聲響,果然聽到文全在跟文順說:「……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六伯祖母和九姐姐要給咱們做新衣裳,哥哥為什麼不肯?只做一件,學裡的人看了要笑話的。」
  
  文順沉聲道:「我昨兒說的什麼?你都忘了?!六伯祖母疼我們,我們心裡感激,可也不能厚著臉皮裝沒事人兒!六房的情形,咱們心裡有數,六伯祖母和你九姐姐自個兒還沒做幾件新衣呢,咱們怎能越過她們去?!再說,前兒兩位嬸嬸過來說的話,你沒忘吧?若是他們見六伯祖母疼我們,便粘過來打秋風,豈不是連累了六伯祖母和你九姐姐?!她們待我們好,我們心裡也該感恩才是!咱們家如今雖窮些,但幾件衣裳還是有的,我去年做的幾件棉襖兒,還有兩件剩下,是半新的,你拿了去穿就是,不會叫人笑話的。」
  
  文全乖乖應了聲:「那我去跟六伯祖母說,今年不做新衣裳!」
  
  文順聽得好笑:「那六伯祖母就該惱了!那是長者所賜,不要就虧了禮數。咱們私下讓針線上的人少做些就是了。」
  
  文怡在外頭聽得心頭微酸,也有幾分慶幸,祖母和她的眼光還不算太糟,九房的兄弟都是好的,日後也不怕他們會不知感恩。
  
  身後傳來丹兒有些遲疑的聲音:「九小姐?您怎麼在這裡?」廂房裡的人頓時慌了,有桌椅碰撞的聲音傳來。 文怡回頭朝丹兒笑笑,便抬腳進了廂房,道:「是我。方才聽到裁縫們的話,我有些不明白,便來問問是怎麼回事,沒想到聽見了六哥的這番話。」
  
  文順滿臉通紅,文全也低著頭,手足無措地站在桌邊。 文怡索性走過去,開門見山地道:「六哥,十一弟,咱們如今是手足,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呢?若有哪位長輩讓你們受了委屈,你們也該跟我祖母說一聲,不要外道了才是。」
  
  文順紅著臉嚅嚅道:「叫九妹妹笑話了……她們總是長輩……」
  
  文怡明白,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們都是九房的長輩! 自家祖母身為六房的人,卻不好插手太過。 於是她問:「六哥,我是什麼樣的人,你們兄弟都是知道的,我有句話想問你,便又怕六哥會誤會。」
  
  文順遲疑片刻:「是什麼話?」
  
  文怡兩眼直盯著他:「九房的屋子已經建好一個多月了,十五叔和十五嬸的靈位也供奉在那裡,我祖母早早備下了銀子,要給你們打傢俱,為何六哥遲遲不提起這件事?!」
  
  文順臉刷的一下白了,文怡忙道:「瞧,我就說六哥你會誤會。我不是在趕你,只是想問,六哥莫非是聽了什麼人的閒話,因此不肯要我們家的銀子?!」
  
  文順紅了眼圈垂下頭,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我會……湊夠銀子的……不然……尋些粗點的舊傢俱也行……不能再叫你們花銀子了……」若他接受了這筆錢,那些叔叔嬸嬸們一定會來打秋風,要是銀子不夠花,最後還是要再向六伯祖母借,他才沒那麼厚的臉皮……文怡嘆道:「這原是六哥多心了。其實這又有什麼呢?你只管打個借條來,只當那銀子是我們家借給你們兄弟的,那不就完了?日後你家恢復了元氣,再還給我們就是了。有人要來佔你們便宜,便拿這話頂回去!若是實在不便,我就讓底下人將銀子直接換了傢俱,說是藉給你們使的,難不成還有人打秋風打傢俱上麼?! 」
  
  文順猶豫了一下,臉色好看些了:「那少不得我要厚著臉皮,向九妹妹借幾樣傢俱……」
  
  文怡笑了:「那就這麼說定了?入夥的酒也不必擺,橫豎你們還在熱孝內呢,只是收拾房屋時,記得給康哥兒留一間。」
  
  文順大喜,旋即又遲疑起來:「這……別人不會說閒話麼?」他有些傷心,「十七弟……已經是六房的嗣子了……」
  
  文怡哂道:「哪個說他不是了?我就是怕別人說閒話,才讓你給他留一間的!」遂解釋道:「你們前些天不是說,族學裡的先生不大得力,有好些族中子弟都打算去外地書院求學麼?偏你們在孝中,不好離家,因此祖母便想,若是能訪得一二位好先生,請到家裡來給你們上課就好了,康哥兒也差不多到啟蒙的年紀,該早些預備下了。可我們家多是女子,從外頭請先生來,多有不便。倒不如讓先生往你們那邊去,讓康哥兒每日來回上學,倒還便宜些。況且康哥兒自小體弱,讓他每日多走動走動,也是有好處的。不過要是真的這麼辦了,中午就索性讓他在你們那裡吃飯,有間屋子,要方便許多。」
  
  文順聽了十分激動:「這話說得是!我明兒就帶人回去收拾屋子!九妹妹放心,康哥兒過來我們家唸書,我一定照顧好他!還會用心指導他的功課,不叫他偷懶!」此時此刻,他只覺得那些嬸娘、姑母們的猜疑、非議是多麼的可笑,六房為康哥兒著想到這一步,還會讓他做個空頭嗣子麼? ! 她們不過是心懷妒嫉罷了! 他心中越發警惕,決定以後再不聽她們說半句六房的壞話! 還有家中下人,也要嚴加管束!

      文怡微微笑著,又跟他商量了一會兒,說好了回頭讓人去九房的新宅子查看,到底需要什麼傢俱,好叫人打了送去,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自己房中,四下無人,她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文順兄弟搬回九房,那些九房的族人就只能到那裡找他們說話了。 他二人都已經是懂事的年紀,又經歷過父母的喪事,對誰待他們好誰心裡藏奸,有一定的判斷力,但文康卻不同,他還小,萬不能讓他受了那些閒言碎語的影響。 她能攔住偏支族人,卻攔不住九房的下人,那就索性把他們隔絕開……她心中微嘆:為了祖母的將來,她少不得要費些心思了……



第一百章祖孫探病

     第二日一大早,文怡便過來正房侍候祖母起身,梳洗、吃早點,預備略料理幾樣家務,便要去長房探病。

     文康穿著月白厚棉布的半長直身,頭上還紮著小童的發式,有些懵懵懂懂地牽著奶娘的手走了進來,又在奶娘和丫環們的提醒下,跪到墊子上給盧老夫人請安。

     盧老夫人忙讓人把他抱起來,又放到炕上,細細檢查他身上的衣裳是不是穿夠了,然後皺著眉頭問那奶娘:「我不是說過了,哥兒身子弱,如今天氣冷,不必日日早起吹風,你怎的反把他帶出來了?!」

     那奶娘忙低頭回道:「小的原也想讓康哥兒多睡一會兒的,只是六少爺那邊前兒聽說後,便吩咐小的,不要縱壞了哥兒,讓他長成個好吃懶作的,因此小的方才催哥兒早些起身……六老太太放心,哥兒昨晚歇得早,已是睡夠了的。」

     盧老夫人瞇著眼睛看她,沒說話。 文怡心知這奶娘是九房跟過來侍候的,自然更親近九房,若在平時,倒也沒什麼要緊,只是才出了昨日那件事,她就得警惕起來了,於是笑道:「六哥原也是為了康哥兒好,是真心疼弟弟才這麼說的。祖母別惱,您不也是疼弟弟,才想讓他多睡一會子麼?依我說,橫豎已經起來了,不如就讓他在您屋裡練練大字,瞧瞧十六妹吧?」

     盧老夫人臉色放緩了些:「這也好。」然後低頭對文康道:「昨兒不是學了幾個大字麼?你六哥教你寫了,可還記得?」文康側了側小腦袋,臉上還帶著睏意,頭一點一點地:「記得的……孫兒記得……」

     文怡只覺得他模樣十分可愛,忙坐到炕邊抱過他,小聲問:「可是還想睡?早飯吃過了麼?」

     文康先是看了看奶娘,然後才縮縮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睡……好孩子應該早睡早起……要給祖母請安……祖母沒吃早飯,我也沒有吃… …」

     文怡方才分明瞥見奶娘給他使了個眼色,似乎在提醒他要說些好聽的話,心下便有些不悅。 她抿了抿唇,仍舊笑著對他說:「今日祖母這裡有好東西吃呢,有棗泥山藥糕,有菊花糕,還有甜甜的紅棗蓮子茶,康兒想吃哪一樣?」

     文康眼中一亮:「我要吃菊花糕!」話才出口,便立時縮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奶娘一眼,然後小小聲說:「我什麼都能吃的……」

     文怡立時回頭瞪了那奶娘一眼,後者慌忙低下頭不說話,便很快又用擔心的眼神看向文康,倒叫文怡又好氣又好笑。

     盧老夫人不動聲色地道:「那你就陪祖母一塊兒吃吧,你姐姐也常跟我一塊兒吃,倒比我一個人吃要熱鬧些。」又問文悅的奶娘可在,孩子可吃飽了? 石楠進文悅的房間轉了一圈同,回來報說:「十六小姐剛吃過了,奶娘正替她換衣裳呢。」盧老夫人點點頭,叫過康哥兒的奶娘:「你去幫一把吧,康哥兒這裡有我呢!」

     那奶娘遲疑了一下,看了文康好幾眼,方才慢慢地往文悅房間的方向挪動。 文怡也不理她,只是命丫頭們呈早點上來,半抱著文康,餵他吃了兩塊糕,小半碗蓮子湯,聽到他說飽了,方才隨便揀了兩塊糕吃。

     盧老夫人見文康吃飽後精神了些,小臉紅潤,比剛來時好多了,便微微笑道:「也不必吃得太飽了,把這碟棗泥山藥糕留給他餓的時候吃,這東西好克化,也能補身體。」

     文康見她笑容慈愛,想起以前自己隨父母兄長過來請安時,她一向是很寵自己的,便大著膽子道:「康兒想多要一塊菊花糕。」盧老夫人笑了:「那就把剩下那兩塊也給你留著,但你不可吃多了,當心積了食吃不下飯!」文康忙不迭點著小腦袋,兩隻眼睛忽閃忽閃,滿臉是笑:「孫兒知道了!」

     盧老夫人淡淡笑道:「這倒不必,回頭我跟你六哥說一句, 讓他把那奶娘的奴婢文書過到咱們家來就是了。」她心裡有幾分欣慰:孫女兒總算有了長進。

     文怡立時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抿著嘴偷笑。

     馬車不一會兒就到達了長房。 文怡祖孫倆下車,隨著引路的婆子走進內宅,同時向那婆子打聽於老夫人的病況,但那婆子卻說得不清不楚的,只說老太太病得下不了床了,兩位太太和幾位小姐都在跟前侍疾。

     文怡一進萱院,便看到文慧從遊廊的另一頭走過來,見了她們,面上訝色一閃而過,猶豫了一下,便規規矩矩地行了禮:「請叔祖母安。」又朝文怡笑笑:「九妹妹好?許久不見了。」

     她是幾時回來的? 大伯母動作倒快!

     文怡面上不動聲色,也回了一禮:「六姐姐好,姐姐瞧著清減了,還請你多多保重。」

     她不過是尋常一句問候,沒想到文慧居然一聽就紅了眼圈,低頭道:「多謝九妹妹想著……從前是我淘氣,妹妹別放在心上。」

     文怡已經驚得愣在那裡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還是盧老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她方才反應過來,有些不自然地道:「姐姐說的什麼話?一族的姐妹,哪有什麼可氣的?」

     文慧聞言便露出了燦爛的笑臉,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好妹妹,我就知道,以前是我看錯你了,你原是個極厚道極重情義的人!」

     文怡看著她拉住自己的手發呆,盧老夫人在旁輕輕咳了一聲:「你祖母的病情如何了?」

     文慧眨眨眼,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愁容:「王太醫說祖母是鬱結於心,不能再受氣了,不然怕會不好。我母親正在裡頭侍藥呢。」

     文怡小聲問了句:「二伯母和幾位姐妹呢?」

     文慧臉上閃過一絲不屑之色:「二嬸娘在料理家務呢!祖母發了話,不用她在跟前侍候!五姐姐和十妹妹倒是留下來了,至於那個誰,我沒見著,大概是窩在她自個兒的屋裡吧?」她撇了撇嘴,便又換上了笑:「九妹妹,你最近還打算去清蓮庵麼?」

     文怡滿面疑惑:「咦?我前幾天才去過,現在並沒打算去……」她通常是一旬去一回的,有時候家裡事情多,半個月才去一回也是有的。

     文慧卻笑著說:「我已經回家住著了,你不用再去啦!若有空閒,不如來找我說說話?」

     文怡只覺得滿頭霧水,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自己去清蓮庵……跟她是否回了家,有什麼關聯嗎?

     這回又是盧老夫人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我們先去看你祖母!」文慧這才反應過來,忙忙在前頭引路:「叔祖母請跟我來,我去為您稟報。 」

     文怡攙著祖母跟隨在後,都疑惑不解,只奇怪這位一向待她們六房不客氣的刁蠻千金怎的忽然與她們親近起來?盧老夫人猜想這可能跟自己前些天提點了蔣氏有關,文怡則在苦思,自己去清蓮庵送銀米的事,文慧是怎麼知道的,又為什麼會那樣說呢?

     進了屋,文怡便看到文嫻與文娟正坐在西暖閣裡頭,身邊連個丫頭都沒有,小幾上也沒有茶水,看到她們進來,紛紛起身,但文慧卻沒瞧她們一眼,只是引著文怡祖孫倆拐向了東暖閣。 文怡回頭看了文嫻姐妹一眼,發現文嫻面上露出幾分落寞之色,旁邊的文娟倒是一臉的忿忿。

     東暖閣內,於老夫人正靠著引枕半躺在炕上,倒像是個病人的模樣,但是精神卻還好,她面前有一張炕桌,桌上放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正散發著淡淡的熱氣。 蔣氏坐在炕邊,小聲勸她:「是溫補的方子,您吃幾口也是好的。」

     於老夫人擺擺手:「好好的吃什麼藥?」抬頭見盧老夫人進來,忙笑道:「你怎麼過來了?打發個婆子來就好,我不過是為了小輩們辛苦一番,卻是不想勞動你們的。」

     盧老夫人微笑著扶起向自己見禮的蔣氏,對於老夫人道:「我也猜到了,只是做了幾十年的老妯娌,我沒親眼看見,總是放不下心。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瞧你家大太太做得不錯,你又何苦這般? 」

     文怡上前向於老夫人和蔣氏見禮,又從丫環手裡接過探病禮,恭順地道:「這是祖母吩咐侄孫女兒準備的幾樣溫補藥材,您老人家瞧瞧可還管用?」

     於老夫人笑著讓大兒媳收了,又吩咐文慧:「陪你妹妹玩兒去。」又打發蔣氏去備回禮,便請盧老夫人坐下:「咱們老妯娌說說話吧。」

     文怡看了看盧老夫人的眼色,方才跟著文慧走了,但想到她的刁蠻,才出暖閣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3 07:16 PM

第一百零一章 祖孫探病(二)

     文慧領著文怡去了西暖閣,只淡淡地看了文嫻文娟兩人一眼,便請文怡往碧紗櫥裡坐了,又叫丫環們倒茶上點心,十分熱情親切。

     文怡只覺得心裡怪怪的,跟她客氣了幾句,她方才罷了,打發了丫頭們,在文怡對面坐下,說些閒話:「我一回來就聽說了,你家過繼了一個嗣子?怎的偏偏找一個旁支的?嫡支的幾房都有好些孩子合適呢!聽別人說,六叔祖母早年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答應過繼的。」

     文怡笑了笑,含含糊糊地答道:「原是沒這個想法的,但十五嬸臨終求到祖母跟前,我們兩房素來交好,祖母怎麼忍心拒絕呢?康哥犯原是祖母與我看著出生長大的,祖母一向十分疼他,對此事倒是樂觀其成。」

     文慧撇撇嘴:「你這丫頭真笨死了!怎的也不勸勸叔祖母,要過繼也該過繼個年紀大些、身體好些的,如果一定要從九房選,小十一也不錯呀?為何偏要過繼個病秧子?!叔祖母年紀又大了,還能帶幾年孩子?!你也該有個頂事的兄弟撐腰才好!」

     文怡聞言心下大怒,文慧這話一下便咒了祖母與弟弟,都是她現在最親的親人,叫她如何能忍?!只是她向來性情溫和,不欲與人爭吵,又顧慮著這是在別人家中,便忍了忍氣,才微微冷笑:「六姐姐費心了,康哥兒很好,小孩子身子弱些也是尋常事,等大幾歲就會好起來了。」

     文慧雖說原本是個粗心的,但這幾個月的苦頭吃下來,也學會了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立時便察覺到了文怡話中的不悅,不由得生出幾分委屈來。

     她原也是為了文怡著想,六叔祖母年紀是真的大了,一下要養兩個小孩子,一定會很勞累,若是有個萬一,難道要文怡年輕輕的就得負責起兩個孩子的教養?!那豈不是耽誤了她的終身?!況且文怡的年紀已經不小了,明年及笈後,便要準備出嫁,可那時候文康還只是個小娃娃,又能頂什麼用?能為文怡撐腰麼?若是文怡出了嫁後,六叔祖母又去了,一個娃娃又怎能支撐家業?九房的嫡長子不能過繼,那就過繼嫡次子,以文全的年紀,過個四五年也到了能娶親生子的時候了,可六房過繼的卻偏偏是最小的一個!想要這孩子能撐起家業,至少要十餘年呢,變數實在太多了!

     然而這些話,涉及到未出閣的小姐們不好公然討論的話題,她原本不大在意,只是被祖母和母親訓得怕了,又不好意思在向來關係不大親密的文怡面前提,方才沒把話說明白,沒想到文怡居然不領情,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氣:「我是一番好意,才提醒你的,不領情就算了!何必給人臉子瞧?!你當我是真看得起你麼?不過是因為我被困庵中的幾個月,只有你一個過來探望,雖說沒跟我照面,但還是時時關心我的起居。我想著你為人還算厚道,是個可以結交的,沒想到你給臉不要臉!」

     文怡聽得又好氣又好笑,撇開了頭:「六姐姐多心了,我去庵裡是瞧庵主和如真師父去的,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委屈自己與我親近!」

     文慧更惱了,猛地站起來:「此話當真?!你不是瞧我去的?!」

     文怡淡淡地笑了笑:「六姐姐想太多了,你與我又不親近,我去瞧你做什麼?!」

     文慧頓時漲紅了臉,只覺得自己表錯了情,十分沒面子,兩隻眼睛直直地瞪向文怡,幾乎要噴出火來。

     文怡倒是很淡定,她現在用不著怕文慧什麼,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也沒有太多顧慮。六房如今有田有地有產有嗣子,在族中也很有聲望,而長房如今已經失了族長之位,在族中權位大不如前。顧莊上的族人,如今對大伯父一家的態度還算恭謹,大半是看在他在朝為官,可以提攜族中子侄的面上。如今全族的子弟,讀書者不知凡幾,也就只有二堂哥文良參加會試時,曾向他家求助,可文良也沒考中呀?!文怡算算文康的年紀,覺得弟弟去考功名時,大伯父說不定已經致仕了,便也丟開了顧慮。再說,大伯父雖是京城高官,但文慧在庵裡困了幾個月,他也沒吭過聲,直到現在才讓大伯母過來接人,可見對這個女兒也不是百依百順的,她又有何所懼?!

     坐在外間的文嫻與文娟聽到聲響,都走了進來。文娟聽得面露諷意,插嘴道:「六姐姐別朝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你當你在庵裡清修是什麼好名聲?九姐姐為何要去瞧你?!」文嫻瞪了她一眼,有些躊躇地上前勸道:「六妹妹,我知道你在生氣,可是……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上頭還有祖母、父親和母親管著,我們便是有心, 也不好去看你的……」

     文慧冷笑一聲,看向文嫻的目光中帶了幾分嘲諷:「哪個要看我了?我在庵中受苦,從前跟我親親熱熱的姐妹,卻連一句問候都沒有!人不能來,話也不能帶一句麼?!我寫給你們的信,也一點兒回音都沒有!你們倒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迫不得已?!」

     文嫻一窒,紅了臉撇開頭。做為姐姐,她當然知道自己應該多關心做錯了事的妹妹,可是……文慧出了那種醜事,她又怎能不為自己的名聲多想一想?

     文娟見姐姐受氣,便不忿地道:「這都怪你胡作非為,害得整個顧家的名聲都被你連累!你還有臉說五姐姐的不是?!若不是你,她跟國公府的親事也不會告吹了!」

     文嫻大驚失色,忙捂住她的嘴:「不可胡說八道!」又是氣又是急,百忙中還偷偷看了文怡一眼,再往外頭看,生怕有人聽見,臉紅得都快冒煙了。

     文怡卻立時便回想起當初無意中聽到二伯母段氏與三姑母柳顧氏說話時,曾提過的盛國公府來,莫非文嫻與這戶人家的親事真是因為文慧的名聲才告吹的?但她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聶家是她近親,都還沒聽說過文慧的事,盛國公府又怎會聽說?文慧的事雖然在族中有不少人知道,但當時並未外傳,而東平王世子和柳家那頭,看在柳顧氏的面子上,也應該不會宣揚出去,至於前來救援的官兵……並沒人目睹過文慧的狼狽模樣,事後走得也急,只怕還不知道呢。單從她平日所接觸到的消息來看,外面對於文慧帶發清修之事並不清楚,大概族人們也知道事情輕重,沒敢說出去吧?那文嫻的婚事,應該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沒說成的。

     仔細想來,東平王世子到顧莊來作客的事,反倒更惹人注意些,會不會是有人向盛國公府說了什麼,對方知道顧家有意將文嫻許給東平王世子為側室,因此便沒答應這門親事呢?

     文怡默默思索著,那邊廂,文慧已經在冷笑著反駁文娟了:「少把罪名往我身上推!人家為什麼要答應娶五姐?一個女兒要許幾家人呢?!你當我啥都不知道麼?!」

     文嫻平日裡從身邊人的閒言碎語和段錯的明示暗示中,對這件事也有幾分瞭解,因此一聽到文慧這麼說,便立時紅了眼睛,又羞又愧,抬袖遮了臉低頭轉身就跑。文娟急了,丟下一句狠話:「你自己壞了名聲,就要中傷五姐,真是無恥至極!我要告訴太太去!」便也跑了。

     文慧沖著她的背影冷哼:「那你就告訴她去!我怕誰呀?!」呸了一聲,扭頭往椅子上重重一坐,滿面怒意。

     文怡沒功夫繼續跟她麻纏,走向便要走人。文慧卻忽地伸手拉住她,一雙大眼又是委屈,又是氣憤,狠狠盯著她不放:「你就這麼討厭我麼?!明明是關心我的,偏又要說些難聽的來氣人!」

     文怡默默扭開頭:「六姐姐誤會了,我真沒有……」

     「沒有什麼?!」文慧瞪她,「沒關心我麼?!少說廢話了!你若是個無心的,就象五姐十妹那樣,恨不得離我遠遠的,好避了嫌疑!可你十天半月就往庵裡跑一回,還比著往日多送東西過去!你當我不知道麼?每到月底時,我那裡用度不夠了,這裡又七拖八拖不肯送銀子去,是庵主送米麵菜蔬過來接濟的。我都打聽過了,那是你送來的東西,而且跟從前送來的東西比,要精細許多。我又不是糊塗人,又怎會不明白你的用意?!」她眼圈一紅,掉下淚來,抬手一把擦掉,卻還是止不住淚水:「我這幾個月,什麼壞事都經歷了,真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知道還有一個姐妹沒把我當成是汙穢之物,避之唯恐不及,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文怡心道從前自己跟庵主與如真師父不熟,不好獻殷勤,如今來往多了,手頭也有了銀子,方才會送些精細之物過去,真是不是因為文慧。庵主送東西給她,多半是因為物傷其類吧?但些時她見文慧哭得那樣,也不好實話實說,只能含含糊糊地道:「你既然高興,方才又為何對我如此無禮?我祖母是你長輩,我弟弟也是你的兄弟,你那話實在是冒犯他們了,叫我如何不生氣?!」

     文慧忙心擦去淚水,拉著她的手,可憐兮兮地道:「我不知道那些話說錯了,你告訴我,我以後再不說就是……」

     難道她不知道那些話有什麼問題麼?!文怡實在是頭痛,往外頭張望一眼,見祖母還在東暖閣裡,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是走不得的,只好折回來道:「姐姐往後說話注意些吧,當心一時不慎,便得罪了人!你哭成這樣,還不快擦擦,叫人看見還以為我欺負你了呢!」

     文慧破涕為笑:「那我幫你解釋就是。」說罷叫了丫頭送水盆手巾等物上來侍候她洗臉。文怡認得她身邊侍候的兩人就是從前的大丫頭,一個叫踏雪,一個叫尋梅的,後者還曾經在清蓮庵的東小院門口遇見自己經過,便猜想會不會是因為這個,才讓文慧誤會了。她心下暗歎,默默坐在一旁等候。

     文慧洗完了臉,又讓丫頭們重新上了熱茶,方才把人都打發走了,對文怡笑道:「我的性子就是這樣,有時候說話是直率了些,但都是好意。你跟我相處久了,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往後也別跟我生份,有了空閒,就來尋我說說話吧。如今祖母病了,小七又鬧彆扭不肯跟我們回京,我一個人在家實在閑得慌。有了你,好歹能解個悶。」

     文怡聞言又是一陣氣惱,深吸一口氣才勉強笑道:「我在家也有許多事做,要照顧祖母和弟弟,還要料理家務,連學都沒空去上了,哪能日日有空閒?」頓了頓,「其實五姐姐一向待你很好,她不去看你,也有她的難處,你何必說話這麼難聽呢?」

     文慧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你這人莫非是個爛好人?方才她們說得那麼難聽,你明明都聽見了,卻還要幫她們說話,你果然是在氣我麼?!」

     文怡皺眉道:「十妹妹一向說話直些,但她年紀還小,許多事她也不知道內情,誤會了也是有的。可方才五姐姐一句重話都沒說,反倒是六姐姐處處針對她,這事兒倒是你不對呢!她與你同是長房的女兒,本就是一家的姐妹,原該比旁人更親近的。六姐姐若是能在口舌上厚道些,又怎會吃這麼大的虧?!忠言逆耳,你不愛聽就算了!」說罷起身就要走。

     文慧忙攔住她,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你真真是氣死我了!看來你們相處的時日要比我更久,所以你才處處為她們說話!你怎的就不為我想想?十丫頭那些話難道就不難聽麼?!為何你只讓我諒解她,卻不去勸她諒解我?!」

     文怡愣了愣,心下倒有幾分愧意:「不是我不勸她……她能知道什麼呢?不論是她,還是五姐姐,在家裡是個什麼境況,你不知道麼?她們是真的有心無力……不象我,在家倒可做一半的主兒……」

     文慧愣了愣,想起文嫻文娟兩人,一個是有後娘,一個是有嫡母,便有些訕訕的。

     房中一陣沉默,文怡有些不自在地扯開了話題:「六姐姐方才說……七哥不願意回京?是因為什麼緣故?」

     文慧撇撇嘴:「誰知道呢?問他他也不肯說!不過我看他呀,八成是因為臉上留了疤痕,才不肯回去,生怕叫人笑話!他從小兒就是這樣,且慢慢勸吧。」

     文怡問:「沒有管用的藥麼?王老太醫前些時候隔幾日就到你們家來一趟,我不信連他都沒法子!」

     文慧道:「那老頭子不過是名頭響亮,其實沒什麼真本事!小七吃了他幾個月的藥,臉上的痛了也沒消去。倒是先前柳東甯那個哥哥送過他一匣子藥膏,還管用些。只是藥已經用完了,那人又在京城忙著考武舉,哪裡有空為他配?小七這才鬧了彆扭!」

     文怡頓時心跳得飛快:「你說誰?誰考武舉了?!」



第一百零二章祖孫探病(三)

     文慧沒聽出文怡神色才異,渾不在意地答道:「就是他那個哥哥,叫什麼柳東行的!上回跟著三姑姑和柳東甯一抉兒來過咱們家的,你怎麼忘了?」說罷忽然記起一件事,便抿嘴偷笑:「說來你跟他還差點兒訂了親呢,你連這樣的大事都忘了麼?」看向文怡的目光中便帶了幾分打趣。
   
     文抬乾笑幾聲,支晤道:「你忽然捉起,我一時沒想起他來......只是他出身恆安柳氏,是書香人家子弟,怎的忽然跑去考武舉了?不知.....是否考中?」她與柳東行早在幾個月前便斷了聯繫,竟對此事一無所知,但仔細回想,以他的脾氣,倒還真有這麼做的可能。
   
     文慧隨手揀了塊點心,漫不經心地道:「聽說是考中了武舉人,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竟然得了軍中大人物的椎薦,不必回鄉,直接就在京裡考,柳家上下無一人知逍。
   
     後來中舉名單出來了,柳家人才曉得他去考了武舉,聽說把柳姑父氣得不輕呢!三姑母到我家去找母親說話時,還曾罵了他一頓,說他胡作非為。難怪他們這樣生氣,柳家從來都是書香傳宗的,忽然跑出個舞刀弄槍的武人來,不是叫人笑話麼?」
   
     文怡心中冷笑,自然明白柳姑父和三姑母為何要生氣,不過是擔心柳東行從此脫離了柳家桎梏,聲名鵲起,會對他們不利麼?她現在倒明白柳東行這麼做的用意了,不管是行商還是行醫,都沒法讓柳東行徹底擺脫二房的控制,倒不如結交幾位軍中將領,獲得他們的賞識,然後參加武舉,只要得了功名,他在族中行事便少了幾分領忌,而柳姑父官位再高,也只是文官,無力插手武事,也沒法攔著他在軍中出頭。
   
     只要他爭氣,將來無論是奪回柳氏宗長之位,還是分家另立,都有了希望。
   
     文怡暗暗為柳東行這一計叫好,只是想到他不過十八歲年紀,就中了武舉,若是日後再中了武進士,便是正牌子武官了,是否要上戰場呢?!雖然眼下邊疆還算太平,可依據她重生前的記憶,再過大半年,邊疆便會有大戰了,接下來幾年,年年都有些大大小小的亂子,直到新君登基的第二年年末,方才稍稍平定下來。若柳東行參軍,想要出人頭地,是一定要上戰場的。文怡立時又為他擔心起來。
   
     文慧沒注意到文怡的沉默,猶在那裡嘟嚷:「我聽說他功課不好,可又聽說他在康城書院讀了幾年書,康城書院不是只收才學出眾的學子麼?這些傳言到底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呀?!不過既然人人都說他功課一般,可見他考文舉是沒有出頭機會的了。他還算才把子力氣,又會點兒武藝,敢去考武舉,倒是個有膽氣的,不會死心眼兒,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比他弟弟可強當了!柳東寧除了嘴上功夫利害,會作點詩呀詞的,還才什麼本事?偏柳姑父與三姑母都只會寵著他,倒說柳東行不好!」
   
     文怡醒過神來,勉強笑了笑,帶著幾分私心,謹慎地探她口風:「六姐姐這是怎麼了?你與柳表哥不是很要好麼?記得他在這裡做客時,對姐姐可是千依百順的,那天族人相聚,要處置姐姐,他還曾幫你辯解過呢!」
   
     文慧一聽便析眉直豎:「哪個跟他要好了?!我呸!一個繡花枕頭,只會說甜言蜜語哄人的,事到臨頭就不頂事了。原是我有眼無珠,只當他是個有才又待人有禮的,沒想到他那般無用!」越想越氣,便跟文怡訴起了苦:「九妹妹,你不知道,那日我一時不慎,把小七氣跑了,知道他不見後,我急得不行,到處去找他。那柳東寧一再安慰我,說小七斷不可能偷跑出去的,又說會幫我找小七回來。結果呢?他做了什麼?!我跟小七在外遇險,救我們的可是景誠表哥!」
   
      文怡心道救你們的不是柳東行麼?她分明聽人說起,當時救人的應該是柳東行與東平王世子,只不過有兩房族人一昧捧高後者,只是文慧作為目擊者,理應請楚內情才是,此時此刻聽她所言,莫非是忘了這件事?雖然文怡心裡有些為柳東行不值,但也暗暗和了口氣。
   
      文慧還在那裡抱怨:「後來族人來尋晦氣,柳東寧要為我說好話,那他就說吧,為何還要把小七把下水?!為了這件事,小七一直在生我的氣,直到我去庵裡,他都沒理我一理。昨兒晚上我回來時,特地去看他,他雖然肯跟我說話了,但也不象往常那般親近了。這都是柳東寧害的,若不是他走得快,我定要好生教訓他一頓!」
   
      文怡垂下眼簾.小心地道:「若他果然是這樣的人,那就不值得相交了。六姐姐也不必與他生氣,七哥是你親弟,便是有再大的氣,時間長了,也就好了。」
   
      「這話說得是。」文慧笑道,「小七從小脾氣就大,但跟我是極要好的。這回若不是我被送去庵裡住了幾個月,早就跟他和好了!小七最愛吃鹵鴨脖子,還講究什麼味正肉香,真真嘴刁!我早叫人去城裡買了,回頭我親自收拾了給他送去,他一定會高興死的!」
   
      文怡有些遲疑:「鹵鴨脖子?可我聽說身上有疤痕的人,最好不要吃深顏色的食物,特別是用了醬汁的,怕醬色會讓疤痕變深    ...」
   
      文慧臉色一變:「不會吧?那我豈不是白買了?!」悻悻然道:「那算了,要是他知道這事兒,怕是立刻就惱了!」
   
      文怡心下轉了幾轉,才開口笑道:「其實......七哥如今最擔心的,應該就是他的疤痕了,不如......六姐姐在這上頭想想法子?」
   
      文慧撇嘴道:「我又不是大夫,能有什麼法子?!」
   
      「你雖不是大夫.不會用藥,但有人會呀?」文怡放低了聲音,「七哥既然用了那柳東行給的藥,覺得好,那六姐姐不如想法子打聽柳家的事,若是能知會柳東行一聲,或許能讓他配了藥送來?」
   
      文慧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才不要跟柳家人打交道呢!萬一那柳東寧以為我......又纏上來怎麼辦?!」說罷面上便浮現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九妹妹,你怎會有這個念頭?你不知道現在家裡正盯我盯得緊麼?!」
   
      文怡暗道不好,忙笑道:「是我一時忘了,還有這麼個忌諱個姐姐別生氣,我是太擔心七哥了。說起來,七哥不願回京城,也是怕回了京後,叫人知道他臉上有傷,會笑話他。可他若是知道    柳東行在京城,可以為他配藥,他也不會再猶豫了吧?記得他先靠與柳東行是極要好的。」
   
      文慧這才笑了:「這倒是,那我就去跟他說好了!再把母親那裡的丫頭叫一兩個來,她們一定知道柳家的消息!」想了想,又拉文怡的手,「你與我一道去吧,若是我一個人去,他一定愛理不理的!」
   
      文怡正要想法子跟去呢,聞言心下暗喜,只是有些不好意思:「這......不好吧?七哥興許不想見我。」

「瞎說什麼?!」文慧不容分說,拉起她就走,「有你在,他才不好趕我走呢!」
   
      文怡只好擺出一副勉為其難的表情,心下暗喜,又帶著幾分不安,隨她一同出去了。
   
      此時此刻的東暖閣內,於老夫人剛剛擦乾淨面上的淚水,心情平復下來,看著盧老夫人,有些愧色:「叫弟妹笑話了。」
   
      盧老夫人正側耳聽外頭的動靜,聞言只是顧左右而言他:「孩子們相處得倒不錯,六丫頭好象帶九丫頭去瞧她七哥了。」
   
      於老夫人淡淡一笑,心下倒生出幾分暖意,低聲道:「這幾個孩子彼此親近,倒是好事。我瞧你家九丫頭是個穩重的,人也聰慧,若是六丫頭能學得她幾分,我也就放心了。」
   
      盧老夫人再次轉移話題:「二侄媳婦做的那些事,二侄兒就沒說什麼?」
   
      於老夫人神色一黯:「他如今還在記恨我這個做母親的,三言兩語便棄了長房的族長之位,丟了他的臉面,哪裡肯聽我一句半句?再說,老二家的慣會做表面功夫,我往日竟沒瞧出她的本性來,老二那樣的老實人,又怎能看出來?!」
   
      盧老夫人歎道:「別說你沒看出來,我也沒看出來,族裡怕是沒幾個能看出來的!這幾個月,雖聽到些風聲,但她向來有賢名,在族裡也頗得好評,便是有些閒言碎語,我們也當是別人故意中傷的。我倒還好,年紀大些,經的事也當些,略察覺到幾分,可族裡那些孩子,有幾個是心思明白的?只怕聽了她的話,還當她是奉了你的命會去做的,偏這幾個月裡,你又少見族眷,別人越發將她的話當真了!」
   
      於老夫人也歎了口氣:「是我一時不察,叫她得了家中大權。」想起大兒媳蔣氏,又是一歎:「老大家的倒還罷了,跟她暗地裡鬥了幾回,可我看也不是她的對手,不過是仗著老大是官,手頭又有銀子罷了。況我覺得老大夫妻心思都不在族中,一心瞧著外頭......」
   
      盧老夫人伸出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漫不經心地道:「他們到底見過世面,看不上這顧莊的一畝三分地,也是有的。照我說,你不如隨你大兒媳婦進京享福好了,省得留在這裡瞧小兒媳婦臉色。」
   
      於老夫人似乎被唬住了:「這......這怎麼行?!」
   
      盧老夫人曬道:「不過是讓你進京享幾年福罷了,趁如今身依還能動,當往外頭走走,過幾年乏了,再回來就是了。你不在,二侄媳婦就沒法仗你老封君的勢了,她要在莊上做什麼,人家也不會當是你讓做的。更何況......」她垂下眼簾,「如今莊上有些閑言,我也不記得是聽誰說的了,好象春天時,大侄兒曾寫過信回來,要將族長之位暫時交給四侄兒代管,似乎是因為京裡有什麼不太平......當時是三姑太太攔下了,不讓二侄媳婦把信中內容告訴你吧?」
   
      於老夫人微微皺了眉頭:「怎麼連這事兒也傳出去了?」長子有信回來,這不是秘密,問題是連女兒阻止二媳婦將事情告知自己的事都叫外人知道了,這怎麼得了?!難道長房的規矩如今竟疏忽到這個地步了嗎?!
   
      盧老夫人只裝作沒察覺到她的憂慮亡處,繼續道:「如今想來,若當時你及時得知此事,吩咐侄兒們照辦了,如今又怎會丟了族長之位?」
   
      于老夫人立時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當時族長之位落到了二房頭上,那在匪劫之後,要負起責任的,就是二房了,長房今日也不會又失臉面又失大權。偏偏當日女兒糊徐,攔下了段氏,而段氏又有私心,拖了好些時日,方才告訴自己.又是避重就輕地,讓自己誤以為問題不大,還打算要讓次子暫代族長之職呢,只不過當時事當,匪劫又來得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罷了。
   
      一想到這點,她便沉下臉來,也不說話。
   
      盧老夫人暗忖火候不可太過,便道:「其實,三姑太太也是擔心嫂子看了大侄兒的信,會擔心罷了。若嫂子在京裡,憑你大半輩子的閱歷,再加上跟各家貴眷的交情,大侄兒又能有什麼兇險?」
   
      於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奈何故土難離......我離開京城也有將近二十年了......」
   
      盧老夫人輕聲勸她:「就當是為了兒孫們吧。咱們這樣的年紀,什麼事沒經過?心下牽掛的,就只有幾個孩子了。你難道沒聽見大侄媳婦說的話麼?大侄兒家裡也不太平,三姑太太在婆家也不大如意,若你去了,還能彈壓一下。再說......哪怕是為了孫子、孫女們的親事,你也不能放任大侄兒胡來呀?!」
   
      于老夫人心下一顫,想起了文慧的親事,便不由得鼻子發酸,連連拍老妯娌的手:「還是你捉醒我了!我只想著小兒子,卻忘了......大兒子那邊,也不能輕忽了!」想起小兒子的所作為所,她也有些心灰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就讓老二自在幾年吧。」
   
      盧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氣,面上卻露出了淡談的微笑。
   
      只要這位老封君不在顧莊坐鎮,顧家長房便勢力大減,從此再無人能對六房家事指手劃腳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4 08:26 PM

第一百零三章:祖孫探病(四)

     文怡跟在文慧身後到了文安所住的葵院,還未進門,便心下一動,稍稍落後了兩步,讓文慧打了先。文慧還渾然未覺,一進門見了廊下坐著的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便嚷:「芍藥,七少爺今兒可好?」
   
     那大丫頭穿著白綾子襖兒,銀紅繡花比甲,繫了條水紅百褶裙,頭上戴了幾樣金珠釵壞,倒也華麗,一看便是大丫頭一等的人物。她聽到文慧的話,抬頭看來,先是一怔,繼而端起個淡淡的笑臉,起身答道:「六小姐,七少爺今日還好。」這便住了口。
   
     文慧卻只是繼續嚷著:「他如今在哪兒呢?九小姐過來探病,特地來瞧他的,快讓他出來!」
   
     那芍藥丫頭眼珠子一轉,盯在落在後頭的文怡身上,有些遲疑。
   
     文怡只覺得她十分眼生,想起曾有流言說大伯母蔣氏將小兒子身邊的丫頭全都換了,便猜這丫頭大概是從京裡跟過來的。她微微朝對方一笑,道:「來得突然,恕我冒昧了。」那芍藥微微低了頭,卻不象長房其他丫頭那般恭敬,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九小姐客氣了,奴婢不敢當口。」
   
     門簾乎一掀,從正屋裡走出另一個丫頭來,卻是個穿豆青比甲,繫著湖色百褶裙的,打扮比芍藥要稍樸素些,年紀瞧著也大一兩歲,模樣倒是次了一等。她未開口便先笑了:「原來是六小姐與九小姐到了。七少爺就在屋裡,正悶得慌,兩位小姐快請進屋坐!」
   
     文慧立時便就著她掀的簾子進了屋,文怡落在後頭,向她笑著點點頭,方才走進去,忽地聞見一股濃郁的百合香,卻又有些怪異之處,似乎夾雜了幾種別的香氣,倒叫人聞了心頭悶悶的。文怡略皺了皺眉,便露出了微笑,朝著文慧說話的聲音走去。
   
     文安正躺在西邊小書房窗下的黃花梨躺椅上看書,翹起一隻二郎腿,悠悠閑閑的模樣,文慧站在他身邊跟他說話,他有些愛理不理的,只是隨意「晤晤」幾聲,眼晴只是盯著那書瞧。
   
     文慧說了幾句,見他這樣,倒有些惱了,一把奪下那書,掃了一眼,便跺腳道:「我正與你說話呢,你只顧著瞧這些前人雜記做什麼?!不過是些讀了幾年書的窮酸,胡編亂造些聳人聽聞的所謂秘聞,騙幾個吃飯錢罷了!你一瞧就知逍有多荒唐,偏還把它當寶似的!有這個閒情,還不如出門逛去呢!」
   
     文安冷笑一聲,翻身而起:「我倒想出門逛呢,只可惜頂了這麼一張臉,生怕別人以為是大白天的見了鬼呢!」
   
     他一起身,文抬才與他對了個正臉。原來他面上右頰靠下的一片肌膚,就仿佛一片光滑的土地被犁出幾道深坑似的,明顯地凹凸不平,而且凸起的傷痕一直蔓延到右耳下方,遠遠望去,倒像是被什麼東西糊住了小半邊臉,有些發白。文怡暗暗大吃一驚,她只聽說文安臉上受著了,留了疤痕,卻不知道有這麼嚴重。
   
      不過文安一向看重自己的容貌,連家門都不肯出,肯定討厭別人對他臉上的傷大驚小怪吧?文怡在袖下握了握拳,面上卻半分異色也沒有,只是微笑著行禮:「見過七哥哥,先前聽說七哥哥在養病,妹妹也不敢來打攪,如今可算大安了,因此特地來看塑,還請七哥哥莫怪妹妹唐突。」
   
     文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面上卻是淡淡的:「九妹妹有心了,今兒怎麼有空特地過來?」

     不等文怡回答,文慧便飛快地插嘴道:「九妹妹聽說你從那柳東行處得的藥沒了,又沒處找藥去,便提議讓你隨我們回京,請柳東行再給你配藥呢!」
   
     文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冷笑道:「我可不幫你跟柳家人通消息!」然後又躺回躺椅上,拿起書繼續看著1嘴裡漫不經心地說:「我病後懶怠,禮數上不周全,九妹妹別見怪!」
   
     文慧頓時紅了眼圈,深吸兩口氣,木木地喊他:「給我起來!」
   
     文安只是翻了個身。
   
     文慧的眼眶都濕了,一甩袖就跑出了門。站在角落裡的青衣丫頭飛快地喊:「芍藥,快送送六小姐!」又回頭朝文怡笑笑:「七少爺心情不好,怠慢九小姐了,真不好意思。」
   
     若是平日,文怡這會兒就會走人了,只是她是打著探聽消息的主意來的,哪能輕易放弄?想了想,便微笑著走到躺椅邊上,柔聲道:「七哥哥,你別生氣。六姐姐早就跟柳家表哥翻臉了,若不是為了你的藥,她也不會想到找柳家人。方才我跟她無意說起時,她還說不想跟姓柳的打交道呢,還罵了柳家表哥一大通話。若不是我勸她,七哥哥的傷要緊,她是萬萬不會跟你提這件事的。」
   
     文安眉角動了動,眼珠子轉了過來,似笑非笑:「這話當真?可好好的,你又怎會提起行哥兒的藥?是她先告訴你的吧?」
   
     文怡笑道:「七哥哥忘了?那回去江對岸遊玩,你和柳大公子是與我坐一條船的,他當時就提起一個極好的去疤的方子。因此我聽到六姐姐為你的傷煩心,便想起了這件事,提了一提。沒想到柳文公子已經送過藥來了,只是用完了,卻沒處找他配去。」
   
     文安的神色緩和了許多,有些黯然地道:「其實他是給過我方子的,但照那方子配出來的藥,初時還管用,卻只能治到現如今這個地步。再配又有什麼用呢?橫豎我不出門嚇人就行了!」
   
     「話不能這麼說。」文怡仍舊笑著:「他知道這個方子,興許還知道更好的方子呢?我聽說他有個極好的朋友,是歸海的大商家子弟,最是見多識廣的。便是他不知道,興許他那朋友知道呢?便是什麼法子都沒有,問一聲也是好的。柳大公子與七哥哥不是好友麼?他要是知道你如今這個境況,一定會出手相助的!」
   
     文安悶悶地坐起身來,道:「他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肯幫呢!自打他離了這裡,我也曾寫過信去,只是一直沒回信。我哪裡還敢有奢望?!從前那些朋去,只怕現下都把我當成是鬼怪了!」
   
     文怡掩口輕笑:「七哥哥,這話你要是說別人,我還會信,但要說柳大公子,那萬萬不可能!當初他救你回來時,你的傷比如今重了何止十倍?!他那時候都不曾怕過,如今自然更不可能怕了!至於不回信嘛...我聽六姐姐說,他先前得了軍中大人物的賞識,得了薦書,考武舉去了!可他家裡人先是一無所知,事後卻大為光火。想來這裡送過去的信,他未必能收到。
   
     文安立時大吃一驚,猛然站起身來:「他考了武舉?!他真考了?」說罷又十分豔羨,「我早知道他定會做幾件大事的!他怎麼也不跟我打聲招呼......」接著又冷笑,「三姑姑三姑父當然要光火了,他們只盼著他一輩子沒出息呢,最好就是在鄉下地方窩一輩子,聽他們的話,要個鄉下姑妹做老婆,生幾個沒出息的兒女,沒找花了就求他們施捨幾兩銀子,然後千恩萬謝、三拜九叩地,回頭還在族裡宣揚他們大妻的仁愛美名,最好宣揚得滿大下的人都知道....好響的算盤!」

     文怡努力忍住笑意,只覺得心中十分痛快,把往日對文安的幾分怨氣都一概銷了,神色間還親近了許多:「七哥哥既曉得他的難處,想必也能體諒了,他並不是有心與你疏遠,多半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文安哼哼兩聲,又忽然盯著文怡瞧:「你怎的忽然幫他說起話來?你與他很熟?」
   
     文怡忙收斂了神色,乾笑兩聲:「七哥哥糊塗了?方才咱們不是才說到他那個去疤的方子麼?既然他並未與七哥哥疏遠,那你就寫封信,叫個可靠的人帶進京去,也不必托柳家的人轉交,只需打聽參加武舉的人會在什麼地方聚集,然後尋機直接找到他,也就省事了。」
   
     文安笑道:「方才六姐姐不是說,你要勸我隨她們回京麼?」
   
     文怡抿嘴一笑:「若是七哥哥回了京城,找人倒是更方便些。他既考了武舉,明年一定要參考會試,不怕他不在京中。」
   
     文安想了想,覺得果然有道理,就算柳東行不知道,但有個不會對他臉上的傷疤側目的朋友,他也不用整天悶在屋裡了。只是他還有幾分遲疑:「若是我回了京...親朋好友們一定要來問......」
   
     文怡卻道:「便是來問又如何?男子漢大丈大.何必為了容貌患得患失?況且七哥哥本來長得俊秀,不過是添了幾道疤而已,離得遠了,也不大看得出來。臉上有疤的人多了去了,柳大公子也有疤,可他還能考武舉呢!等到七哥哥將來做下一番事業,還有誰拿你臉上的幾條小傷疤說事?!」
   
     文安聽了覺得十分順耳:「這話說得沒錯!春天的時候,行哥兒論騎射還不如我呢!他離開前我聽他說會苦練武藝,這才幾個月的功夫?他就中了武舉人!趕明兒我也用起功來,日後考個武狀元回來,有誰敢嘲笑我破了相的,我就把他扔下淮江去!」
   
     淮江是京城邊上流過的一條大河,據說水深達數十丈,要是把人扔下去,就真真是狠話了。文怡乾笑幾聲,心裡念了幾句佛,才道:「大伯母從京裡回來,想必對柳家如今的情形知道多些,七哥哥不如叫兩個丫頭來問問,看柳大公子現下是否住在京城柳府?」
   
     文安立時便轉頭叫人:「青葙,你知道麼?!」叫的正是那青衣丫環。
   
     青葙笑著回道:「倒是聽說過一點風聲。三姑太太曾經過府向我們太太哭訴呢,說那位柳大少爺自打回了京,不知怎的就認識了幾位元將軍,整日不著家,只在外頭廝混.有時喝得醉醺醺地回來,有時身上還帶了血,這裡腫了,那裡青了,都是家常便飯!身上無一日是完好的。家裡罵了好幾回,都不管用,直到他中了武舉人,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姑老爺本想教訓他,不過是說些狠話,趕他出來,想著不過一兩天功夫,他就知道錯了,回府求饒去,從此再不敢胡鬧。沒想到他居然就在外頭賃了房屋居住,連中秋也沒在家裡過呢!」,文安大笑合掌:「原來如此!他倒是逍遙得很!等我回了京,一定要上門鬧他去!」
   
     文怡心裡暗暗為柳東行心疼,也不知道他身上的傷是不是重,現下是不是已經痊憊了,又擔心他搬出去住,身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侍候,想來他明年還要參加會武呢,萬一日常起居無人照料,他又天天拼命練習,身子會不會有不妥?
   
     她心裡亂糟糟的,卻在聽到青葙在介招完柳顧氏哭訴的內容後,忽然冒出一句:「柳大少爺頗得幾位將軍公子的賞識,還有人來問他是否婚配,想來是要給他說親呢。太太起程時,柳姑老爺已經有鬆口的意思了,只不過還未完全消氣,想來到了年下,柳大公子總要回府去祭祀祖先的。到時候說幾句好話,柳姑老爺就會讓他回去了。怎麼說也是一家人,柳姑老爺又是他長輩,總不能就這麼放著他一個人住在外頭吧?」
   
     文怡心下大震,也沒聽請楚文安在旁說了些什麼,只在袖下將那帕子緊了又緊,聽著文安說完:「......什麼好人家!若是三姑姑給他尋個醜八怪或是女老虎,我一定要回去替他撐腰!」便勉強笑了笑,看著青葙臉她有些為難的表情,岔開了話題:「六姐姐方才跑出去了,不知現在氣消了沒有?」又勸文安,「她為了柳家表哥中傷你的事惱了.一天不知罵那人多少回呢!她便是有再多的錯,心裡也是疼你的。七哥哥,你就待她和氣些又如何?」
   
     文安一聽,便收了笑容,有些勉強地說:「知道了。」然後又躺回椅上去。
   
     文怡忙尋機辭了出來,這回青葙倒是殷勤地將她送出了院門,看得芍藥面露詫色。文怡趁機問她些「幾歲了」、「是不是家生子」、「原先在哪裡當差」、「家裡還有什麼人」之類的話,便回了萱院獨坐。
   
     等到盧老夫人和于老大人說完了話,帶著孫女兒告辭回家時,已是午時。文怡吩咐人去開飯,卻看著祖母,猶豫半日,肚裡有無數的話要說,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咬了咬唇,忍住了,吃過飯後,便去了趙嬤嬤的房間,小聲將聽來的話全都告訴了她。
   
     趙嬤嬤大驚失色,立時便轉告了盧老大人。盧老大人摒退眾人,召了孫女前來細問,直到待文怡從長房打聽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聽完了,便沉默下來。
   
     文怡心下揣揣,不安地看著祖母,唯有手中緊絞的絹帕透露出幾分焦急來。
   
     半晌,盧老大人才說出一句讓文怡大吃一驚的話:「你大伯祖母要隨你大伯母回京修養,到時候....你跟著一塊兒去!」
   


第一百零四章 利之所趨

     文怡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結結巴巴地再問了一遍:「祖母...您說什麼?!」

     盧老夫人倒沒生氣.把話又重複了一遍.才道:「 你二人的婚約只定了一半.無站如何,也耍把剩下的一半禮數全了才好。京城與平陽離得遠,柳家人做了什麼事.我們也不知道.加上你不在你三姑母跟前,以她的為人,怕是早把曾向你捉親的事都忘了!既然你大伯祖母要隨你大伯母回京.又有兄弟姐妹同行,你就當跟去見見世面,再把親事定下來,省得夜長夢多!」

     文怡紅了臉,低下頭,半晌才小聲道:「 祖母糊塗了,孫女兒…就算跟去了,又怎好為自己說親......」

     盧老夫人卻笑了笑:「 此事我自會托給可靠之人。你不必發愁,柳家的行哥兒雖然才了出息,但武舉人也算不得什麼,那些軍中的大人物即便才心招他為婿,也多半會觀塑一陣,等他中了武進士再說。何況你三姑母夫妻二人也未必願意他結下一門好親,當初不就是為了這一點.你三姑母才看中你的麼?」

     文怡的臉更紅了,但事關自己終生,她還是大著膽子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憂慮:「 就怕如今事過境遷...柳姑父為了更上一層樓,會中意別家的女孩兒......」

      盧老夫人冷笑一聲:「 他巳是皇親目戚,又深得皇帝信任,無論最近是否沾上麻煩,只要有貴人欲與他家結親,他只怕未必樂意便宜了行哥兒!武舉一事過後,他便是再糊塗.也會看出行哥兒不是愚鈍之輩,而且對他全家心懷怨慰.若是結了好姻緣.豈不是添了依仗?!別看他一副打算為侄兒說門好親助其平步青雲的棋樣,我看他最終多半會看中一戶面上看著風光,實則對行哥兒半點助力都沒才的人家!只有這樣.才能將行哥兒的身份繼續壓制下去.哪怕是叫外人知道了,也無人能動搖他在族中的她位!」

     文怡咬咬唇,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柳姑父生出幾分怨氣。想了想.她才低聲道:「 孫女兒....不知該不該去......祖母年紀大了,一人在家帶著弟弟妹妹,又要管家,未免太過勞累......」 她很猶豫.不知該不該上京。去了.她放不下祖母與弟弟.不去,又怕與柳東行的姻緣有變.....她很矛盾,活了兩輩子,她似乎是頭一回為了一個男子而做下這麼多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她還沒忘記,自重生以來,她最大的願塑,就是宗人平安康泰,生活富足安定。難道要為了謀得一樁私心期盼的姻緣,而拋下家人遠行麼?前世的這個時候,正是祖母病重亡故之時.雖說如不諸事都改變了,但萬一在她離家時.祖母的身體才什麼變故,又該怎麼辦?!

     可是,留下來照顧祖母,也許......就意味著她與柳東行今生有緣無份......

     她從沒經歷過這種矛盾,心底隱隱才些發痛.一股情緒漫入心房。她覺得,那應該叫「 不合」 。

     祖母......與柳東行......她該怎麼選?!

     盧老夫人看著孫女兒眼中浮現的猶疑、隱痛與堅定,不由得歎了口氣,但心裡也才幾分欣慰。

     她露出了慈愛的微笑.拉過孫女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安撫道:「不必擔心祖母,蕭老大夫才來過兩回,我照他的吩咐吃藥,身子已經調理得很好了。他都發了話,你還擔心什麼呢?家務有仲大夫妻倆管著.康哥兒向來乖巧,順哥兒和全哥兒都懂事了.不必讓人操心,文悅那裡有奶娘和丫頭們.我怎麼會累著呢?祖母答應你,身體一旦有不適之處,就立時請蕭老大夫過來,如何?」

     文怡聽著心下稍稍安定了些,只是還才些悶悶的:「 蕭老常年雲遊四方行醫,哪能依靠他呢?若是祖母身子不適,應該直接去城裡請醫術高明的大夫來才是!」


     盧老夫人笑了:「好,祖母就聽你的。放心吧,仲大一家子都是行事老到的,你只去幾個月,又能出什麼事?就當是為了安祖母的心,如何?」

     文怡還要再說什麼,盧老夫人便拉下臉來:「你這是小瞧了祖母麼?!當你一走,祖母就沒法活了?!」

     文怡再不敢說什麼,盧老夫人才稍稍緩和了語氣:「若是你對行哥兒無意,不看重這門親事,你就別去了!等明年你及了笈,祖母就給你另尋一門親事。你聶家舅母那裡,不是正想牽線麼?聽一聽也好,興許是個好人家呢?前幾日你四伯母娘家的嫂子到莊上做客,也跟了你四伯母過來請安,話裡話外,都是要相看你的意思呢!劉家也算是名門了,並不辱沒了你,只是不知道那家哥兒人品如何。反正沒了柳家,還會有別的好人家,我可是無所謂的!」

     文怡臉漲得通紅,這回卻是氣的。她前世就是因為誤信傳言,對婚嫁心生恐懼,才會憤而出家的,隨師傅在外幾年,沒少看那些大戶人家裡妻妾相爭、夫妻反目的醜事。自重生以來,她雖為了祖母,巳接受了自己定要嫁人的命運,可若不是遇上柳東行,她還是會對婚姻心懷恐懼。若嫁的是柳東行還好,嫁給別人......她立時打了個冷戰,臉都白了:「祖母!孫女兒不嫁那些人......」

     盧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傻丫頭,這是遲早的事!便是你再不願意,也擋不住別人看中你!有些情面是拒不得的,劉家那邊,因為你十五叔十五嬸去了,族裡還在服喪,因此只是試探口風,並未明說,祖母含糊幾句,就混過去了。等你小功過了,他家再提,因有你四伯母的情面在,咱們家就不好推拒了!便是拿柳家來做擋箭牌,萬一柳家在京中為行哥兒訂了親,咱們豈不是尷尬?!例不如早做籌謀。你聽祖母的話,就當是出門玩幾個月,見見世面,親事自有別人料理!」

      文怡心裡又懼又氣,這才記起,自家如今再不是從前那個絕戶之家,不但有了嗣子承繼香火,還得回了三十頃上等田地,連族裡公中的產業,也恢復了每年的分紅。六房如今在顧莊算是個大戶,僅在長房、二房之下,論富可能不如匪劫前的七房,但是有個誥命在,身份又不一般!六房人口又少,她還是唯一的親骨肉,若是出嫁,必能得一筆豐厚的嫁妝。單憑這一點.也足以吸引那些家中有適齡子弟的人家了!

     文怡咬住下唇,知道自已這回是一定要下決心了!不管怎樣,至少她願意嫁給柳東行,既然祖母這裡有人照料,就為自已的未來搏一搏吧!   
                        
     盧老夫人看著孫女神色間的變化,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事不宜遲.她第二天就下了帖子,請蔣氏上門吃茶.然後委婉地提出了讓其將孫女兒帶去京城走動走動的請求。

     蔣氏卻正有心事,聞言先是一怔,繼而喜出望外:「 這事好啊!二老爺已經答應了.讓我把五丫頭和十丫頭都帶上呢!再添上九丫頭.真真再好不過了!說來她年紀也有十四了吧?明年就及笈了,瞧著水蔥一般清秀.行事又穩重.也是該說親的時候了。叔祖母放心.我一定為侄女兒尋個好人家!」

     盧老夫人心下一凜,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面上卻仍保持著微笑:「侄媳婦費心了,我想托侄媳婦帶九丫頭出門。卻不是為了說親.不過......也算是為了說親......」她揮手摒退侍從.才壓低了聲音道: 「當日三姑太太回來省親時,曾為九丫頭說過一門親事。說來侄媳婦也認得.就是柳家那個大侄兒!」

     蔣氏頓時愣住:「 行哥兒?!怎麼會是他?!姑太太回京後,並未向我提起呀?!」

     盧老夫人聞言便拉長了臉:「 我也正想問她呢!那天她當著你母親和你四弟妹、五弟妹的面兒,就提了這件事,還大喇喇地命行哥兒跟九頭親近,也不避諱幾個小輩。我見行哥兒品性還算不錯.便向她討庚帖,她倒好,過後竟然一聲不吭了,直到柳家人離莊,才有人送了庚帖過來.卻從此就沒了下文!侍候我孫女的一個丫頭,昨兒隨她去你們家走了一趟,回來便悄悄稟告我,說侄兒媳婦你從京城帶來的丫頭在議論.柳家正要為行哥兒議親呢。三姑太太這是什麼意思?!當著眾人的面硬要我應下親事,如今卻又要變卦,消息傳出去了,我們九丫頭怎麼見人?!」

     蔣氏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委屈地道:「 侄兒媳婦真不曾聽說過!若是侄兒媳婦知道了,早就上門質問姑太太了!那可是她娘家人!她怎能這樣欺負人呢?!」

     盧老夫人歎了口氣:「 我知道他柳家門第兒高,可當時聽到三姑太太提親的人這麼多,事情要是才了變數,叫我們九丫頭怎麼辦?本來嘛…我對行哥兒也不大滿意,父母雙亡,又是獨生子.福緣未免太薄。只是匪徒襲莊時,他一個人救下我們這麼多族人,又連夜急奔搬救兵,六丫頭和小七都是多虧了他.方才順刑脫險,可見是個穩重可靠的孩子,把九丫頭許給他.我也能放心……沒想到.卻是我們顧家的姑太太出了變故!」

     蔣氏瞪大了眼: 「是行哥兒救的慧兒與安兒麼?!怎的我聽說是東平王世子?! 」她眼裡有著懷疑。

     盧老夫人卻是一臉不解:「 你從哪裡聽說的?全族上上下下都知道是行哥兒救的人!東平王世子是後來才進屋的,不過因為六丫頭受了驚嚇,是他打了一巴掌.將六丫頭打醒了,又送回你家.倒也算是救助過她吧。小七卻是行哥兒親自送回來的.事後還在他身邊守了兩天兩夜,直到小七傷勢緩過來,行哥兒才安心離開呢!」 說到這裡.她便露出了不滿:「 那位東平王世子,不過是撿了個便宜功勞.便真當自己是顧氏一族的救命恩人了,把先前無論如何也不肯派人救助我們族人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若不是他,老十五未必會死呢!他手下的一位羅校尉要救我們的族人,還被他從重處罰.我們全族上下,除了幾個昏了頭的,全都在背地裡罵他呢!」

     蔣氏聽得氣憤不已:「 原來如此!我竟不知他打過六丫頭!姑太太居然跟我說,若不是東平王世子,我那一雙兒女都要性命不保.害得我怠慢了真正的恩人!」 隨即又擔心:「 不知那行哥兒可會生了我的氣?」

      盧老夫人笑道:「他是個謙遜知禮的孩子,雖不如東甯才學出眾,卻也沒有傲氣。你是他長輩,只有他敬你的,哪有你敬他的道理?」

     「話不能這麼說。」蔣氏正色道,「他救了我的骨肉,我便一定要謝他!」又道,「既然柳家曾向叔祖母提過親,那這件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一定要給我們個交待才行!姑太太雖是柳家主母,卻也是顧家女兒,怎能幫著外人欺侮我顧氏女?!叔祖母放心,這事兒交給我!」

     盧老夫人忙道:「你也別責她太過了。說來這門親事巳經過了庚帖,便等於訂下來了,以後等九丫頭過門,她既是叔婆婆,又是堂姑姑,總是長輩,關係鬧僵了反而不好。我讓九丫頭隨你進京,你找個合適的時候,提醒三姑太太一聲,把婚事正式訂下來,就罷了,等九丫頭及了笈,再商量過門的日子。我想三姑太太大概是貴人事忙,一時忘了行哥兒已經議過親了,也是有的。」

     蔣氏不知道柳家夫妻對柳東行的顧忌,只是從傳言中猜測柳家人大概是為了攀貴親,便將原來議的親事給忽視了。她本就當了十幾年宗婦,思想成了習慣,況且又對小姑有些怨言,於是便板著臉答道:「叔祖母不必擔憂,這事兒侄媳婦自有道理!」心下暗暗決定,若是小姑真的豬油蒙了心,堅決要背信棄義,她定要為九侄女說一門好親才行!
     
     且不說盧老夫人與蔣氏如何議定文怡隨行上京之事,此時長房的芷院內,顧二老爺正面帶得意地向妻子說起方才母親于老夫人傳他過去密談的內容:「母親己經決定要隨大嫂北上京城了,讓五丫頭和十丫頭跟去,到時候母親會在幾家世交大族裡,給她們姐妹選一門好親事。」

     二太太段氏聽了一愣,臉上有些不自在:「可我已經吩咐去看人家了……康城有一大戶,家主曾官至通判,生的嫡長子與五丫頭同齡,嫡次子則比十丫頭大一歲,我瞧著倒是都很合適……」
     顧二老爺只是擺擺手:「康城的官宦人家,哪裡及得上京城的世家大族?!你休要多言,我己經答應母親了。」然後又得意地翹起嘴角:「母親自知理虧,有心補償我,因此答應幫我尋兩位貴婿。而且母親還說,大哥成天推脫,就是不給我找好缺,她進京後,一定會時時催著大哥,為我挑個好地方……」

     段氏臉色猛地一變。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1 10:37 PM

第一百零五回:各懷鬼胎

     段氏嫁入顧家已有十幾年,對這個家族的一此習俗十分瞭解,除去分宗搬離的一房外,其他族人即使是在外做官,又經商,也會留下部分家庭成員守著祖宅,當族中才事時,這些留守的族人就要代表自己所在的那一房,下決定或走出力辦事。
   
     即使是在外做官的長房大老爺,也不例外,而六房的六老太爺昔年也曾經在外地任官,當時他並無姬妾,便帶了嫡妻與子女同行,只留下管家看房子,再扛族長照應,本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卻弓得不少族人對此心生貪念,後來他死在任上,六老太太帶著兒子回鄉,頗吃了一番苦頭,若不是族長處事公正”又有子嗣。只怕六房的產業都要被瓜分一空了。
   
     段氏以代管的名義,執掌族中財務多年,對長房在六老太爺過世那一年忽然增添的幾樣位於平陽城內的產業早就嘯了疑心,更對六房那位留鄉守業的管家的名字,在那年年末出現在長房奴稗名單上也產生了幾分逍想,無兆如何,盧老夫人沒吭聲當時的七老爺年紀也打了、這麼多年過去從未聽六房的人提起她也就沒必要多說什麼了。
   
     六房沒二話,並不代表別人不知道,長房作為始作捅者難道不會擔心重蹈覆轍嗎,因此如果顧二老爺真的要去外地做官,家裡是一定要嘯人留守的!
   
     段氏在那一瞬間心念電轉,想起婆母於老夫人要去京城長住,繼女與庶女都要隨行,若是連丈夫都離開的話,家中除了她,還有誰能主持大局? !
   
     丈夫的庶長子文和只有六歲,能管什麼用? 總不能把妾室留下來吧? ! 妾室不見得比管家可靠多少,況且,若族中有大事要公決,問個小妾也是笑話! 再說,她好不容易將家中大權收攏到手,就此拱手相送,還是送到妾室手上,她怎麼也不甘心!
   
     段氏咬了咬唇,疑心這是婆婆在故意算計自己。 本來,文嫻文娟姐妹倆,不亂哪一個嫁到康城那戶人家去,都是極體面的婚事,段家也能以姻親的名義沾點光。 可如今,她將孫女的婚事攬了過去,打了自己的臉,族人們一定會在暗中嘲笑自己的! 若日後自己連隨夫赴任都不能,便是留在家中執掌大權,又有什麼意義? ! 如今族長之權旁落二房,身為誥命夫人的婆婆離家,她又沒有丈夫撐腰,這顧氏一族上下有幾個人會聽她的? 若是叫妾室隨行在丈夫身邊,又生出幾個兒子來,叫她如何能忍? !
   
     段氏深吸一口氣,看著丈夫面上得意的笑容,只覺得刺眼無比。 但大事要緊,她只能先忍住氣,用盡可能柔和的語氣問他:“這倒是件好事,就怕婆婆在內宅,對外頭的事也不清楚,叫大伯哄幾句,便把他找來的職位當成是好缺了。到時候,老爺反倒不好拒絕呢!”
   
     顧二老爺卻不以為然:“這個你放心,母親可不是尋常後院婦人,早年間也曾跟著父親在外頭見識過的,對那些官缺的好壞比我清楚多了。再說,母親行事向來周全,便是不知道大哥找來的是什麼缺,也會託人在外頭打聽。”
   
     段氏咬咬牙,又微笑著道:“那妾身就放心了......既如此,老爺也該早些做準備,要不要尋上一兩位得力的幕客。雖說可以請大伯薦幾位來,但總比不上自己找的人稱心如意。還有到任後拜訪上官要備的禮物,與同僚們打交道的規矩......都要開始預備了,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顧二老爺哪裡知道這些? 皺著眉頭回想當年兄長出門赴任時要做的事,便不耐煩地擺擺手:“等任命下來後再說吧,如今連地方與官職都鬧不清呢,如何預備?!”

     “是。”段氏柔順地應了一聲,又道,“雖然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但有些事倒可以先做準備。”
   
     “若是大伯那邊上了心,年底前就該有信來了,冬衣總該多做幾套,被褥也該預備些,若是我們年前就出發,還得先備好給族人的年禮,省的到時候我們不在,家裡人誤了禮數。”
   
     顧二老爺眉頭皺得更緊了:“這些事有你打點就是了。便是我不在,你也能辦好,何必早早備下?!興許要等開春後才有准信呢?我可不願寒冬臘月地出門!”
   
     段氏心下發涼,勉強笑道:“老爺說什麼呢?妾身自然是要陪在你身邊的……”
   
     顧二老爺笑道:“夫人有心了,但家裡少不了你,再說,和哥兒、孝哥兒都還小呢,不好隨我出遠門,倒不如留在族裡讀書。萬姨娘我也不帶了,讓她留在家裡幫你,過兩年十丫頭也要嫁人了,她可以幫著預備嫁妝。就讓豐兒隨我出門吧,她在母親身邊侍候了幾年,也見過些世面,比一些小戶人家的正室還要強些,和哥兒今年有六歲了吧?用不著生母陪伴,就讓她隨我去吧。”
   
     段氏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知道自己的不祥預感是真的應驗了。
   
     萬姨娘是十小姐文娟生母,是個老實巴交的莊戶女兒,年級又大了,沒什麼需要提防的,可那豐兒卻是婆婆於老夫人舊時的親信大丫頭,不但長得花容月貌,人也伶俐,在她面前總是一副老實模樣,背地裡卻是心思難測。 讓這麼一個人跟在丈夫身邊,還是生了長子的,她是傻子才會放心!
   
     然而,無論她心裡有多不情願,也不能當著丈夫的面說什麼,只能勉強笑著附和幾句。 但當丈夫一離開,她的臉色便頓時沉了下來。
   
     玉蛾與玉蜓掀起門簾走了進來,後者見段氏面色難看,便問:“太太,你身子不舒服麼?要不要請大夫來瞧瞧?”玉蛾卻眉梢一動,沒吭聲。
   
     請大夫來瞧,豈不是等於告訴所有人,她剛與丈夫說過話,便氣倒了麼?
   
     段氏惱火地瞪了玉蜓一眼,後者只覺得莫名其妙,又忍不住心下委屈。
   
     玉蛾走到段氏身邊,輕聲道:“方才奴婢見老爺往豐姨娘屋裡去了,可是豐姨娘又在老爺跟前說了太太的閒話?”
   
     段氏嘆了口氣,搖搖頭,猶豫了一下,才道:“老太太跟你們老爺說,這回上京,打算催大老爺為老爺謀一個好缺,讓他放外任!
   
     玉蜓又是一喜:“這可是好事啊,恭喜太太了!”
   
     段氏沒好氣地冷哼一聲。 玉蛾眼珠子一轉,笑道:“這倒不是壞事,老爺有了體面,太太也同樣體面,只是......不知老爺赴外任,太太可要隨行?”
   
     段氏又嘆了口氣:“怕是不能了,別說兩個哥兒都還小,小姐們又要隨老太太上京,我在走了,這個家要交給誰呢?!”
   
     玉蜓張大了嘴,愁眉苦臉地想了想:“那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家中大權是不能旁落的,可叫豐姨娘跟去任上作威作福,她也不甘心! 段氏想了想,咬了咬牙:只好再尋一個幫手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看向玉蜓與玉蛾二人,有些猶豫不決。 這兩個丫頭都是她身邊的親信之人,玉蜓不夠精明,也沒什麼眼色,但勝在顏色好,容易拿捏。 玉蛾容貌稍遜一籌,但行事有分寸,也更合她心意,可她平日管家對其頗為倚重,有些捨不得這個幫手。 一時間,她不知該選哪一個。
   
    玉蜒與玉蛾見主母沉默,也不知該說什麼,不一會兒,便被打發出去了。 到了廊下,玉蛾見四周無人,便上前攔了玉蜒一把,瞪她道:“你方才怎的這般沒眼色?!沒瞧見太太正煩心麼?!居煞還敢說恭喜? !”
   
    玉蜒不服氣了:“老爺要做官,這難道不是喜事?為何不能說恭喜?!你不也說了麼?!”
   
    玉蛾嘆道:“蠢材蠢材!老爺若是去了外地做官,太太就一定得留在家中料理家務了,更別說如今老太太要上京,還帶了五小姐與十小姐同行!這麼一來,萬姨娘是早就失了寵的.倒也罷了.豐姨娘卻是一定要跟老爺出門的,太太心裡怎會痛快?!”
   
    玉蜒掩口驚呼:“怎麼辦?我竟一時沒想起來!”
   
    玉蛾搖頭嘆道:“能才什麼法子?老爺寵豐姨娘寵得緊,她又生了老爺的長子,便是太太,也不能隨意拿捏她。
   
    偏偏除了她,就沒別人能隨行了。 總不能讓太太再替老爺納一個妾,與豐姨娘爭寵吧? ! 外頭的人,哪裡信得過? 就怕她一旦得勢,會反咬我們太太一口呢! ”她唉聲嘆氣地又搖了搖頭,才囑咐玉蜒:「這些話你千萬莫要與人說去! 免得別人聽了要說太太閒話! 」然後便走了。
   
    玉蜒站在原地,一雙眼珠子轉了又轉,急地臉一紅,偷笑一聲,又趕緊左右看看,方才走開,只是一路上,那眼晴中隱隱漾出一抹春意來。
   
    晚間,蔣氏服侍婆婆於老夫人用了藥,便將今日在六房做客時,盧老夫人所託之事稟報上去。 於老夫人嘆道:「這事兒我知道,當日還是我捉醒你小姑,提出這樁婚事的。」
   
    蔣氏吃驚地道:「原來是婆婆的主意?!」
   
    於老夫人點點頭:「你可知道那柳東行的身世?」
   
    蔣氏猶豫了一下:「倒是聽說過一些風聲。」
   
    於老夫人嘆了口氣:「你小姑一時糊塗,為了出口氣,便叫人暗中偏造些流言,把那個孩子說成是柳姑老爺的骨肉,還是生母身份不明的奸生子,想讓人識會了他的身份,日後那孩子就沒法跟東寧爭那宗長之位了!」
   
    蔣氏瞪大了眼:「這...這也太離譜了些,族譜上總是才記載的,這法子能管什麼用?!姑老爺若有姦生的長子,難道就是好名聲了?!
   
    一有不慎,連姑太太的名聲也壞了,她怎的如此糊塗? ! 」
   
    「就因為如此,我教訓了她幾句,又見她有意在顧家為行哥兒覓一門親事,我便推薦了九丫頭,那時候六房沒有子嗣,家產也不算豐厚,行哥兒娶了九丫頭,是得不到助力的,也省的日後多事。她猶豫了許久,還看中了族裡別的女孩兒,最終才選中了九丫頭,又當著你四弟妹、五弟妹的面兒,向你六嬸娘提了親。」說到這裡,於老夫人皺了皺眉,「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你六嬸娘當時提起了行哥兒的身世,讓你小姑有些下不來台,事後便連庚帖都沒送過去。」
   
    「咦?!」蔣氏訝然,「可是六嬸娘說,庚帖已經送過去了呀?!」
   
    於老夫人垂下眼簾:「我有些懷疑......行哥兒自己看中了九丫頭,見你小姑沒動靜,便自個兒寫了庚帖送過去。他的生辰八字,只有柳家人知道,可柳家隨行的人中,除了他,還有誰敢無視你小姑的意思?!只看他瞞著家裡去考武舉,就知道他絕非愚鈍之輩了!」
   
    蔣氏想了想:「這倒不是壞事,雖說六房如今有了嗣子,資產也收回去了,但跟咱們家還是不能比的。且六嬸娘與九丫頭又向來與我們交好。九丫頭嫁給行哥兒,將來行哥兒便是對姑太太與姑老爺有再多的怨言,也會看在九丫頭的面上,緩上幾分。」
   
    「我也是這個意思。」於老夫人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我們回京後,無論用什麼法子,都不能讓柳家壞了這門親事。一來,是九丫頭的事已經有族人知道了,一旦婚事不成,六房對長房生了怨恨,便傷了親族情分;二來,行哥兒若是攀了貴親,日後必然對你小姑與東寧不利,便是結了不得力的姻親,單憑他得到的幾位大人物的賞識,也遲早會成了氣候,對你小姑與東寧有害無益。只有九丫頭,是最穩妥的人選。若是你小姑又犯了糊塗,轉不過這個彎來,你就讓她來見我,我必要將她說服!」
   
    蔣氏鄭重點頭:「婆婆放心!」她背轉身去端茶碗,眼中卻閃過意味不明的光。
   
    原來小姑反口不認這門親事,是因為被六嬸傷了臉面! 哼,明明是顧家的女兒,卻接二連三地出爾反爾,背信棄義,想另攀高枝兒,做夢! 慧兒是運氣不好,名聲壞了,她身為母親,只能暗地裡傷心,卻沒法硬逼著知情的柳家答應娶女兒,可九侄女卻是一點錯處也沒有的,她絕不會讓小姑再次得逞!



第一百零六章:臨別依依

    長房的出行計畫不久便定了下來。因於老夫人「有病在身」,二太太段氏曾提議開春後再出發,但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最後只好折衷,改走水路,沿太平江坐船南下康城,再轉入東江前往歸海,然後沿海路北上,折回京城。
   
    這麼走要比陸路費時,但要穩妥舒適得多。於老夫人便是沒病,也是幾十歲的老人了,便頜首認可了這個方案。
   
    既要走水路,又是在將近入冬的時候,為了避免遇上河水結冰、阻礙行程的情況,眾人必須儘快起程,趕在太平江與東江一帶水域結冰前,到達歸海。
   
    於是,日子就定在了十月十五那日。
   
    十月十五一大早,父怡便梳洗完畢,穿好新做的薄棉襖裙,披上厚厚的斗篷,帶著丫頭前往祖毋的院子請安。
   
    九房的文順、文全兄弟已經搬回了自家宅院,後院便空了出來,只是考慮到十五太太是在這裡斷氣的,別人倒罷了,對年紀已大的盧老夫人而言,未免有些忌諱。文怡正擔心祖母會有個萬一呢,便堅決反對她搬回去,只從收回來的宣和堂東西兩路宅院中,選出一個最為完好又最舒適的,讓仲管家帶人略加修整,打掉間隔的外牆,再將房舍內部裝飾一番,才讓祖母帶著弟弟與小堂妹搬了進去。
   
    如今盧老夫人所住的這個院子,取名為「頤年堂」,位於宅子東南角,無論是從前院還是從正院進出,甚至前住後院和廚房,都很方便。
   
    院子有兩進,共有十二間房,足夠住下一老二小三位主人,以及侍候的人手。文怡還把相鄰的小院子收抬出來,將趙嬤嬤遷了過去,再添上兩個小丫頭陪伴,好讓她能享享清福。
   
    文怡剛走進頤年堂,便看到趙嬤嬤穿著一身嶄新的象牙色對襟襖兒、褐色馬面裙,外頭罩著駝色蝙蝠刺鏽比甲,頭上還圍著黑絨綴珠的護額,插了兩根赤金簪子,打扮得體體面面的,站在廊下正拉著石楠說話。石楠一邊聽,一邊點著頭,十分恭敬的模樣。
   
    文怡便笑著走上去道:「嬤嬤今兒來得真早,瞧這一身,真真體面!嬤嬤早該這麼打扮起來了!」
   
    趙嬤嬤一聽便不好意思地掩了臉:「瞧小姐說的什麼話?!老奴一把年紀了,還打扮什麼呀?這不是因為要出遠門麼?都是為了咱們家的體面!」
   
    盧老夫人因不能陪孫女北上,便讓趙嬤嬤隨行照應,想著她是個積年的老人,也見過世面,若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孫女兒不好開口,她可以出面。
   
    因此文怡早早便吩咐要給趙嬤嬤置辦新的出門衣裳,聞言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笑而不語,挽著她的手臀進門。
   
    盧老夫人正在屋裡聽著仲娘子稟報行事裝車的事宜,又囑咐了許多話,見孫女與趙嬤嬤進來了,便道:「要注意的事我先前已經說了許多遍了,也不必再囉嗦,你只要記住,遇到什麼難以決斷的事,就跟你嬤嬤商量,別一個人自作主張。」
   
    文怡忙鄭重應下。盧老夫人又對趙嬤嬤歎道:「她長了這麼大,還是頭一回出遠門,你多替我照應著些。」趙嬤嬤忙道:「老夫人放心吧,我一定把小姐照應好了!」盧老夫人稍稍松了口氣,忽又記起一件事:「對了,你隨我來,我有東西交給你。」趙嬤嬤有些好奇,忙隨她往里間走,迎春要上來攙扶盧老夫人,卻被她打發了出去。

    文怡猜想祖母大概是有什麼要緊東西要交給趙嬤嬤,也不多問,轉到東暖閣裡,見文康正扒在炕桌上寫大字,水葒就坐在他對面低頭做針線,瞧見她進來,忙起身相迎:「小姐來了。」文康猛地抬頭,將筆一丟,便撲下炕來,嚇得文怡忙忙上前接住,板起臉數落道:「瞧你這個猴樣兒!急什麼呢?若是摔著了可怎麼辦?!」
   
    文康縮縮腦袋,乖乖說:「我下回不敢了。」.接著又著急地問:「九姐姐,你是要出遠門麼?要去多久?康兒捨不得你......」
   
    文怡笑了,抱著他坐上炕,摸摸他的頭道:「九姐姐要陪大伯母上京,幾個月就回來了。九姐姐也捨不得祖母與康兒、悅兒,不知道康兒在這幾個月裡,是不是會乖乖地,好好吃飯,好好學字?」
   
    文康眨著大眼點頭:「康兒會乖乖的,好好吃飯,好好學字。六哥昨兒才教了我兩個字,十一哥也教了我兩個。」他伸出短短的小指頭,數了數,「加起來一共四個......祖母也教了四個,所以有八個了.....我一天學八個,一個月....三十天...就是..就是...」算不出來了。
   
    文怡笑著抱住他:「就是二百四十個!康兒真厲害!比姐姐小時候強多了!等姐姐回來,康兒就把學會的字全都寫給姐姐看,好不好?」
   
    文康笑得小臉通紅,大力點頭,不過很快又有些遲疑地縮了縮脖子:「若是我忘了怎麼辦......姐姐不要罵我......」
   
    文怡笑道:「忘了也不要緊,重新記住就好了。康兒也不必貪多,記牢最重要!等到明年你滿了五歲生日,就去跟你哥哥們一起念書,好不好?」
   
    文康大力點頭,兩隻眼晴因為興奮而閃閃發亮:「姐姐姐姐,你到時候會一起去麼?妹妹會一起去麼?!」
   
    文怡柔聲道:「姐姐不跟你們一起去,不過姐姐會在家裡等你回來的,妹妹年紀還小,過幾年她長大了,就要到別的學堂裡上學,跟你們不在一塊兒,不過你們從學裡回來後,可以在一處溫習功課,也可以一起玩要。」
   
    文康聽了,十分高興:「好啊好啊!我到時候要教妹妹玩陀螺!
   
    我最會玩陀螺了!祖母前兒還答應我,要給我做新的、好看的陀螺呢!」不過他很快又聳拉下小臉:「可是六哥說我不該想著玩....」
   
    文怡心知這是什麼緣故,便微笑著拍拍他的小腦袋:「那是因為康兒已經長大很多了,不再象以前位樣只知道玩,還學會了寫字,馬上就要開始續書了。六哥是希塑你有出息,因此才這樣教導你。今日姐姐要出遠門,要有幾個月的時間不在家,在這段日子裡,你就是家裡最大的孩子,還是個男子漢,你能不能答應姐姐,要照顧好祖母,照顧好妹妹?」
   
    文康聽了,忙鄭重點頭:「我知道了,我是男子漢,我會照顧好祖母,照顧好妹妹!」接著又紅著小臉伸手拉了拉文怡的袖子:「不過....姐姐可得記得早些回來.....康兒很多東西都不會呢.....」
   
    文怡笑著點頭。
   
    仲娘子在外間報說:「老夫人,早飯已經備好了,長房那邊來人傳話,說巳時開船。」

    「知道了。」盧老夫人的聲音從西屋那邊傳來,文怡忙抱了文康下炕:「走,咱們吃早飯去!」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過飯,文怡便正式向祖母拜別了。這是她重生後頭一回離家如此之久,一時不舍,便哽咽道:「祖母好歹多留心天氣,起了冷風要添衣,身子一有不適,就去請大夫....若有什麼事要辦的,只管吩咐管家去辦,不然讓六哥幫把手歷練歷練也好..若是悶了,就請幾位伯母、嬸娘過來說說話,不要輕易出門,免得吹了風著涼....想什麼吃的、玩的,都別有顧慮,蕭老大夫開的藥,每天都要記得喝......」
   
    盧老夫人微微紅了眼圈,勉強笑道:「你當你祖母我如此無用麼?
   
    放心,我會照應好自己的!我還等著看你出嫁、康兒娶親呢!」隨即有些不自然,問石楠:「可都打點好了?東西沒有遺漏吧?」
   
    石楠紅著眼圈道:「都裝好車子,已經清點過,並無遺漏。」
   
    盧老夫人點點頭,回頭再看孫女,又撇開了頭:「你嬤嬤年紀大了,路上多注意些,別讓她出什麼差錯。」
   
    文怡含淚點頭,趙嬤嬤忙道:「好啦好啦,又不是一去不回頭,有什麼可傷心的?老夫人,您就當是小姐去了西山莊子上小住幾個月!
   
    想想以後的好事吧!」又勸文怡,「小姐,你再這樣,老夫人豈不是更傷心?!」
   
    文怡忙擦去淚水,露出一個笑:「嬤嬤說得是。祖母千萬保重身體,孫女兒去了,想必開春就能回來。有大伯祖母與大伯父、大伯母的照拂,又有姐妹們陪伴,孫女兒一切都好,您不必牽掛。」
   
    盧老夫人點點頭,嘴角也帶上了一抹笑意:「在長輩家裡做客,行事需謹慎,禮數不可缺。」
   
    文怡鄭重應下:「是。」又有丫環送了棉墊上來,文怡跪下行了大禮拜別,方才在家人的護送下,坐上小馬車,前往碼頭。
   
    長房備下的船已經候在碼頭上了。船有三艘,一艘大的上等船,是長房一家與文怡帶著近身侍婢坐的,兩艘中等大小的船,則是供隨行男女僕婦所坐。六房眾人才到碼頭,便有長房的管事迎了上來,將文怡迎到船邊,又稟告說:「老太太與大太太和三位小姐已經在船上了,二太太也在船上送信。」
   
    文怡點點頭,便往大船的方向走,卻望見前方搭在碼頭邊與船舷之間的木板邊上,可柔正怔怔地擋在路中央,盯著大船瞧。她稍一遲疑,便問:「段妹妹是來送行的?有心了。」
   
    可柔轉過頭來,原本蒼白憔悴的小臉忽地一亮:「九姐姐!你也要去京城麼?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個忙?!」眼中洩露出一抹瘋狂之色。
   
    文格一怔,心中立時想起了她對柳東寧的執著,眼下柳東寧也許就在京城,她要自己幫的忙,會是什麼?!
   
    文怡警惕地道:「若是段妹妹想我稍些京城風物回來,倒是極容易的,但除此之外,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我這一去,住的是深宅大院,又不能出門見人,行事遠不如在家裡方便。」

    可柔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是麼......那......那......」
   
    不等她「那」完,文怡便朝身後的冬葵使了個眼色,冬葵立時會意地攙住趙嬤嬤:「嬤嬤當心腳下!」又笑著對文怡說:「小姐,時候不早了,該上船了。」
   
    文怡應了聲,回頭去看可柔,可柔卻還站在那裡不動,這回是長房的管事看不過眼了,咳了一聲,微慢地道:「段家表小姐,你擋了我們九小姐的道了!」
   
    可柔這才醒過神來,小臉漲紅,忿恨地瞪了他一眼,扭頭走開幾步,讓出路來。
   
    二太太段氏出現在甲板上,看著精神不大利索,見了文怡,笑得也有幾分勉強:「九丫頭來了?正好,船要出發了,早些出發,也好早些到康城。」隨行在側的玉蛾非常有眼色的攙著她下了船,又小聲招呼可柔:「表小姐,要走了。」
   
    可柔不舍地再看了那船一眼,才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姑母身後離開。走得遠了,文怡還隱約聽到段氏問玉蛾:「怎麼不見玉蜓?」玉蛾答道:「方才老爺送行時哭得厲害,玉蜓怕他有個好歹,就先侍候老爺回去了。」段氏聞言腳下一停,方才繼續往前走。
   
    文怡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妙,但事關族中長輩的家務事,也不好多說什麼,便要與趙嬤嬤一同上船。
   
    誰知上了船,向于老夫人和蔣氏請過安,要安排艙房時,她們才知道,大船的房間不多,每位少爺小姐都有兩個丫頭隨行,大老太太那裡更是有四個丫頭、四個婆子,加上大太太蔣氏身邊的,船上只能空出兩間艙房來了。文怡一行五人,兩個丫頭冬葵與秀竹,一個趙嬤嬤,再加上一個何家的,是絕對住不下的。趙嬤嬤便堅持要移到後面的船上去,順便帶走一個何家的,讓冬葵、秀竹竹兩人陪著文怡住在大船上。
   
    大船要比中等船隻穩當,而趙嬤嬤年紀又大了,因此文怡心中有些不樂意。趙嬤嬤便小聲道:「小姐別糊塗!若嬤嬤與你都住大船,哪裡還容得下兩個丫頭?!嬤嬤又不比年輕人動作利索!沒得委屈了你!倒不如讓嬤嬤與何嫂子住在後頭,也有個人說話,小姐身邊也有人服侍了,這樣辦最好!嬤嬤身體好著呢,別把嬤嬤當成紙糊的!」文怡猶豫了半日,方才勉強答應了。
   
    趙嬤嬤帶著何家的去了別的船,文怡帶著冬葵與秀竹住進艙中,看著丫頭們收拾房間,她略一躊躇,便起身去尋姐妹們說話。
   
    丫頭們告訴她,小姐們都在上頭的船艙裡陪老太太與大太太說話呢,文怡便又轉回甲板上,忽的一陣大風吹來,吹得船帆嘩嘩作響。文怡摁住裙擺,按住頭髮,卻忽然感覺到一道光照在臉上,她眯著眼睛,手搭涼棚,轉頭朝光的方向望去,原來是太陽從雲層裡冒了出來,映在水面上,儼然是萬丈金波。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順著江面張望,只見前方一片開闊,似乎遙無邊際。
   
    船工的吆喝聲響起,要開船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1 10:45 PM

第一百零七章:水路通津

坐船旅行並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起初一兩日還好。文怡重生前也坐過船走過水路,但因為當初出家離鄉時,是走陸路離開的,因此這還是她頭一回坐船離開家鄉,頗有幾分新鮮感。加上江面風光秀美,她除了陪長輩們說說話,便時不時到甲板上看風景,看那萬丈波濤洶湧,只覺得胸中也開闊了許多。此時還是初冬時節,有了太陽照耀,便是江上風大些,也不讓人覺得冷,而且船走得不算快,又有厚實的斗篷禦風,文怡很是悠然自得。

    船過了平陽城後,江上船隻多了,再逗留在甲板上,便有進不便。文怡這才回到樓船裡,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喝喝茶,看看外頭的風景,與姐妹們說說話,倒也頗有一番樂趣。

    船走了一日半,便抵達了康城港口。這裡是太平江與東江交匯之處,既是方圓五百里內最大的城市,又是平康地區最大的商貿中心,據說有近百萬人口聚居,光是港口裡停靠的船隻,就有數千艘,這還是因為時近年末,許多商人擔心江水結冰,會阻礙行程,因此轉到別處去了,若是春夏秋時節,船隻最多可達兩萬餘艇,整個港口都會被塞滿。

    文怡聽著長房位於康城的店鋪掌櫃趙孟介紹康城的風土人情與繁華景致,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歎。她前世也曾路過康城,只是當時跟著師傅,出家人囊中羞澀,因此坐的是最低等的客運大棚船,住的是城中一座小庵堂漏雨的廂房,吃的也是百姓施捨的飯菜,每日只是隨師傅四處化緣,或是討有錢人家太太、奶奶們的歡心,哪裡有閒心去欣賞這座大埠的繁華?便是從大街上走過,她也沒功夫瞄那進商鋪裡琳琅滿目的貨物一眼。

   如今家中富足,又沒什麼憂心之事,她聽著趙孟的巧舌如簧,倒有幾分意動,想去城裡見識見識了。她與那些長年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有一點不同,就是深信人不論男女老少,都要在外頭多走動、多見世面,方能增長見識,否則偏安一隅,便是本身再聰慧,也難免思想淺薄。康城既是大下大港之一,雖比不得歸海城,卻也頗負盛名,她馬上就要到京城去了,在康城開開眼界,也是有好處的。

    那趙孟有五十來歲年紀,個子矮矮胖胖,一張圓臉上長著一雙細長的小眼,笑起來如同彌勒佛般,加上腆著個大肚子,嘴巴又能說會道,讓人一見就覺得討喜。但他能掌管顧家長房名下位於康城的所有商鋪,自然不是只靠長了個討喜模樣,或者能說會道而已,還十分有眼色,兼且有息靈通。他早聽說顧家六房如令已經有了嗣子,又收回了族產,家業是越發興旺了,眼前這位九小姐,是顧家的獨苗,聽說十分得當家的六老太太寵愛,本人年紀雖小,卻也是極能幹的,心裡早就盤算開了。

他笑眯眯地道:「九小姐若是有意到城裡走一走,就跟老太太和大太太說一聲,請少爺和其他小姐們一道,極便宜的。鋪子裡有乾淨的馬車,夥計們也懂規矩,不會讓小姐們到不合適的地方去。城裡有幾個園子,是一些體面人家建來消暑避寒的,其中一個還是從前康王府的產業,如今只要派人去打個招呼,就能去玩一日。若是小姐們不想去外人的地方,咱們家在城裡有幾個鋪子,常有達官貴人家的女眷去逛,小姐們便到鋪子裡瞧瞧如何?」

    文怡聽說過長房的鋪子,有賣綢緞的、賣金珠首飾的,也有賣書籍文房的,她對衣料首飾之類的東西,倒是沒什麼興趣。家裡常用的,她不必去這些地方買,自有人送到家裡來;而不常用的,她也沒心思去買,如今的六房還沒富貴到任她揮霍的地步。倒是那個賣書籍文房的鋪子,她有些心動,曾聽大表哥提過,康城的書店裡有各種遊記,記載了天下名山大川的秀美風光,或是各地風土人情,甚至有介紹外洋典故的,她也想給自己買幾本,這一路上可作消遣。

    趙孟偷看她神色,又笑著添了一句:「小姐們要進京,難免要出門做客,便是衣裳一時來不及做新的,首飾也該添幾樣,或是有新奇的玩意兒,買一兩樣也使得,送人也是好的。聽說京中如今正時興外洋來的玩物呢!什麼水晶瓶子盛的香水兒、金鑲寶石的小懷錶、五彩寶石嵌的金鐲子、象牙雕的小船兒......城裡應有盡有!便是咱們家的鋪子旁,也有一家這樣賣洋貨的店呢!」

    文怡還在猶豫,剛走進樓船裡的文娟先開口了:「真有這樣好玩的東西?那我可真要去瞧瞧了!」說罷便笑著拉坐在角落裡打盹的文安,「七哥哥,咱們一塊兒逛逛去吧?」

    文安不耐煩地怡起頭,手還掩著一邊臉頰:「去去去!哪個要去逛?!五姐姐還病著呢,你倒有閒心去玩了?!說得文娟一臉悻悻然地,聳拉著小臉,生氣地往旁邊一坐。

    文嫻自打出發半日後,便開始暈船,一整天都沒吃下一口飯,連喝水都要吐,小臉煞白,連說話都沒了力氣。這也是顧家的船走得這麼慢,又在康城停靠逗留的原因。方才趙孟受召過來時,便帶來了一位熟識的大夫,眼下正在船中為文嫻診治。

    文怡聽到文安的話,暗暗慚愧了一下,便問文娟:「五姐姐可好些了?」

    文娟悶悶地道:「還是那個樣兒,只略比行船時好些,大夫已開了藥,我方才求祖母跟大伯母說,在這裡略停兩日,等姐姐好進再走,可大伯母卻有些不樂意......」

    文安微微冷笑:「祖母還沒事呢,要這三條船的人都等她一個,只怕五姐姐自個兒都不好意思了!」

文娟不服氣:「 五姐姐自己也說了不用,是我心疼她,才求的祖母!祖母也說了,若是實在不行,就多停兩日,等姐姐好些再說。到底是親孫女兒,祖母自個兒也心疼呢!」

    文安一臉不以為然。文怡才些頭疼,忙勸他們:「 別吵了,仔細趙管事瞧了笑話!」 兄妹倆這才消停些。

趙孟卻是一臉笑眯眯地道:「 十小姐,五小姐是少坐船,才會覺得暈,眼下水路正是平穩的時候,再熬兩日,就能習慣了。若是一覺得不適,便停下來歇兩天再走,這停停走走的,反而會一路暈下去呢!您放心,小的今兒帶來的這位大夫,
最擅長治暈船了,有個家傳秘方兒,一吃下去,包管妥當!」

    文娟漫不輕心地應了句:「 希塑如此。」 又興致勃勃地問起:「城裡還才什麼好玩的?你快給我說說!」

    文安在旁嗤笑:「 你又進不了城,就算聽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兒的,管什麼用?!」

    文娟瞪他:「 聽聽又怎麼了?船上如此無聊,聽來消遣也好,回頭五姐姐好了,我也可以告訴她,讓她高興高興!」

    文怡歎了口氣,對趙孟道:「 雖然我們也想去城裡見識見識,但眼下實在是不方便,我等會兒去請大伯祖母與大伯母的示下,看她們怎麼說,再來回復趙掌櫃吧。」

    趙孟自然是笑眯眯地應了。文怡勸了文安文娟幾句,見那大夫從艙房裡上來了,忙派冬葵去問,後者回來稟報說:「 開了方子,巳經讓人熬藥去了。大夫還留了一小匣藥膏,說是擦了可以止暈船,五小姐擦了,似乎精神好了些。」

    文怡聞言忙叫過文娟,下艙房裡去看文嫻,果然見她臉色稍有起色,只是仍舊有氣無力的,便把那下船進城遊玩的興致打消了幾分,只坐在床邊輕聲安慰她。文娟則在於老夫人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被她瞪了一眼:「 胡說!咱們是什麼樣兒的人家?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

    文娟不甘心拖小聲道:「 又不是到別的地方去,不過是咱們家的鋪子,帝年聽家裡人說起那鋪子裡的貨物如何新奇,卻從未親眼見過,孫女兒也不過是想開開眼界......再說,五姐姐這般模樣,留在船上也是難受,不如送到鋪子後院裡休養兩日,只怕就好了!」

    蔣氏皺了皺眉:「 咱們起程巳經遲了,路上再耽擱,若是不能趕在江水結冰前到達歸海城,就要堵在路上了,那可得開未冰化了才能繼續走。天寒她凍的,我們倒還罷了,老太太如何禁得住?!」

    文嫻弱弱地道:「 怎能因為我一個人,就耽誤了祖母與伯母的行程?我沒事的,伯母只管讓船家起程就是......」但馬上就感覺到一陣頭暈,無力地倒回枕邊。

    文娟咬了咬唇,雖是不甘不願的。但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這幾個月裡她在祖母跟前還算有點體面,但終究不好放肆太過。

    文怡見狀便笑著打圓場:「 方才在上面,趙掌櫃的提過,象五姐姐這樣的,只要多坐兩日船,習慣了就沒事了,若是走兩日,歇兩日。反而更難受呢。如今且讓姐姐喝了藥試試,若還能支持,再起程吧。至手城裡的景致,橫豎這裡離顧莊也近,日後再來也是一樣的。若是怕船上悶,不如讓趙管事過來說說城中趣事,消遣一二,也就是了。」

    蔣氏臉色好看了些,面上也有了笑意:「 這話說得是。其實咱們自家鋪子裡的東西,叫人送來瞧也是一樣的,何必非要進城去?」 便讓婆子去吩咐那趙孟,讓他把幾個鋪子裡的新奇物事,都打點了送過來給於老夫人與兒女、侄女們看。

    文怡啞然。文娟倒是很高興,連於老夫人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趙孟聽了這個命今,臉上笑容依舊,額上卻冒出汗來,但東家吩咐了,他也只好乾笑著道:「 既如此,小的這就回鋪子裡打點。」 正要轉身下船,卻看到一行人抬著兩頂小轎在碼頭上往這邊走來,那小轎十分眼熟,他想了想,立時大驚失色,急急下船迎上前去。

    為首的那頂小轎轎簾一掀,一個窈窕的身影彎腰走了下來,卻正是文慧。她身上穿著嶄新的海棠紅小襖、寶藍色纏枚牡丹繡花馬面裙,外披大紅羽緞斗篷,頭上插著一根多寶金步搖,五彩寶石晃呀晃的,在太陽光底下十分顯眼。她抬起頭來,看了看船上,嫣然一笑,便招呼著身後隨侍的丫頭婆子們,往船板走來。

等她上了船,文怡等人已經得了消息上了甲板,見她一身新衣,都吃了一驚。

    蔣氏忙拉著她進了樓艙,上下打量一番。方才問:「 這是才剛進緘買的?」

    文怡點點頭,又笑著湊到母親身邊:「 您聞聞,這是熏風閣才進的新香,說是西洋來的,女兒聞著倒才幾分象桂花的味兒,跟京裡香鋪出的香比,略清雅些,聞著也不討厭。女兒還替母親買了一瓶玫瑰香的,一瓶百合香的,回頭母親試了看喜歡哪一種?」

    蔣氏從來對女兒都是千依百順的,見女兒穿了小半年粗衣布裙,連粉都沒心情擦,巳經心疼得不行了,如今見女兒打扮一新,別有一番嫵媚風度,又懂得李順,便樂得合不攏嘴:「 你這孩子,就知道嘴甜!以後想要再下船,好歹跟我說一聲,不然遇到事可怎麼好?」

    文慧撅嘴道:「 母親又教訓人了!女兒這回可沒胡鬧,您瞧瞧,我帶了十來個人呢!又是坐轎子去的,能遇到什麼事?您放心,這一路上女兒安份得很,沒叫不三不四的人看見!」

    蔣氏聽了也就不再說什麼了,興致勃勃地拉著女兒去瞧帶回來的東西,倒是於老夫人臉色不大好看,連文慧專門為她買的沉香手串也只是掃了一眼,便推說江風吹得頭疼,回艙去了。後來趙孟送了幾箱鋪子裡的貨物來,她也沒心情去瞧,只才蔣氏與文娟各挑了兩樣首飾,文娟還替文嫻桃了兩件。文慧看不上眼,文安則賞玩一番後,又丟開手

了。倒是文抬見文嫻的氣色略有好轉,便暗地裡讓丫頭去找何家的,讓她陪著趙嬤嬤,租了輛馬車進城轉了一圈,買了幾樣特產,再往聶珩提過的書鋪裡尋了兩本遊記來。

    趙嬤嬤與何家的回到港口,便到大船上來與文怡說估,提起城中熱鬧,百業興旺,她們還到康城書院走了一圈,看看聶家表少爺曾讀過書的地方是什麼樣的,以後興許連十七少爺也要去那裡讀書呢。那裡書鋪文房店都極多,衣食住行也方便,還有許多專門租給外地學子的小宅,又乾淨又請雅,租金雖偏貴,卻仍舊供不應求。

    文怡聽了心中一動:家中田產雖不少,但看天吃飯,若是遇上災年,收成便要大打折扣,既有幾個余錢,不如在康城置幾個這樣的小宅,租與學子,倒是個長久的營生......



第一百零八章 巧言辯解

在康城置房產的事,不是一兩天就能辦妥的,文怡慮及眼中正在趕路,便將這個念頭暫時按下不表。

    第二天,文嫻的氣色有了好轉,看來應該是那藥起了作用。于老夫人與文怡、文娟也放心了些,蔣氏立時便吩咐下去,讓家人準備起航。於是顧宗的船在康城逗留一夜後,再次駛入了東江。

    離開康城後,一路都是水,便是遇上幾個小城鎮,也遠不如康城繁華,只能聊以補充船上食水而巳,因此船上的日子就變得十分無聊起來,連一向耐得住性子的文怡與文嫻,也不得不成天坐在棋盤前,用不大擅長的棋藝來打發時間。至於文慧文安和文娟,早就忍不住了。

船一停便鬧著要上岸去逛,哪怕明知道那只是個小漁村也不倒外,被於老夫人數落一通。方才罷了。最後文安沒忍住,尋了個藉口,搬到了後面一艘船上,那裡有他幾個熟悉的小廝。可以陪著玩鬧,比起留在大船上被一群老少女眷包圍要強一些。

    文安走了,大船上越發無聊,蔣氏、文慧等人成天陪在於老夫人身邊說笑,也才些撐不住了。還是於老夫人不耐煩,只說頭疼,窩回艙房中,蔣氏也只好陪著,文慧便脫了身出來,在船上四處走動。摸摸這裡,摸摸那裡,甚至還要親手試一試掌舵,船工嚇破了膽,好說歹說,千求萬求,才將她打發回樓艙裡。

    文慧無事可做,便來尋文嫻與文怡。她雖然埋怨文嫻這位姐姐在自己被送往庵堂請修時不聞不問,但在船上無聊得久了,也頑不得許多,想著對方這些日子的態度還算和煦,便要拉著人說話,只不過是話裡話外帶了幾根刺而已。

    文嫻只作不知,還勸她:「 六妹妹,如不要趕路。比起坐馬車,巳經舒服多了,你且忍耐些時日吧,持回了京,你有多少玩不得?偏要在這時候四處轉悠,倘或一時不慎,掉進水裡,可不是玩兒的!你就安安靜靜她坐在艙裡,看看鳳景,與姐妹們說說話,不好麼?」

    文慧聽了她的說教,便不耐煩了:「 又是這些話!姐姐成天說來說去的,你不煩,我都煩了!」 又掃視棋盤一眼,不屑地撇撇嘴:「 兩個臭棋簍子即使是下上十年,也不會有長進!」

    文娟坐在旁邊,聞言柳眉一豎:「 五姐姐和九姐姐是臭棋簍子,難道六姐姐的棋藝就很好了?!上回柳表哥來時,局局都要人家相讓的是雅呀?!偏還不樂意叫人讓子,說是下互先,卻又不許人家贏。這世上棋下得最臭的就是六姐姐了!」

文慧大怒:「 胡說!我的棋藝就算是在京中,閨閣裡也是少才敵手的,哪個說我的棋臭?!柳東寧自作聰明,誰要他相讓了?!你休想把責任推到我頭上!」

    文娟面露嘲諷,便要跟她再吵起來,文嫻無可奮何她與文怡對視一眼,忙忙拉住自家妹妹:「 別吵了,我在這裡坐了兩個時辰,被風吹得頭才些疼,似乎又開始暈了,十妹妹陪我回房去歇歇吧?」

    文娟很想要留下來跟文慧爭個輸贏,但又擔心姐姐是真的不舒服,瞪了文慧好幾眼,方才攙著後者離開了。她一走,架自然就吵不起來了,文怡暗暗松了口氣,勉強沖文慧笑笑:「 六姐姐,左右無事,咱們說說話解悶好了。你昨兒不是曾說過,京中今年時興什麼妝花料子麼?」 想著投其所好總是萬無一失的,讓文慧針對感興起的話題說上半日,渴了累了就會回房歇著去,自己隨口應幾聲,也能省點兒力氣。

    文慧冷哼:「 那是春天時的花樣了,這會子巳經入了冬,只怕早換了兩三回,若是這時候還穿什麼妝花料子做的衣裳,叫人看見了要笑掉大牙的!」 說著一屁股坐在文嫻原本的位子上,掃了棋盤一眼。「罷了,趁著無事,我來指點你幾手!」

    文怡訝然,但想想自己在才藝上的造詣,又想想對方一直以來的才名,便按捺下心中的浮躁,十分客氣她諱對方指教。沒想到兩盤棋下來,她倒是得益非淺。文慧在詩書才藝上向有威名,倒不是假的,真真是琴棋書畫皆通。

    只拿棋藝來說,文慧不但知道許多書本上記載的棋形變化,還隨口就拈來典故,言及何人於何時何地與何人對局,曾使過這一手,得了何種結果,成就何種佳話。又或者哪一位古時的有名棋士於某種佈局上造詣極深,常常將對手斬于馬下,云云。文怡聽著,倒覺得比閨學羅先生的課更淺顯易懂些,只是文慧態度倨傲,說話語氣又不大好,叫人聽了生氣,不然倒是個好老師。

    當然,文慧年歲尚淺,棋藝雖比文怡要強許多,卻算不上是高手。文怡偶爾也能發現她佈局的幾個漏洞,尋機下子,打亂她的佈局。文慧本是高高在上指點堂妹棋藝的,不想陰溝裡翻船,居然叫個臭棋簍子翻了盤去,當即惱了,典故也不說,棋藝也不教,一門心思下起棋來。如此這般費了大半個時辰的北夫,方才滿頭大汗她將文抬打了個落花流水,文慧只覺得渾身暢快,嘴角露了笑意,漫不經心地揀著棋子:「沒想到你掌得倒快,叫我費了些心思,不過還是差得遠了,可得好好用功。下回得了空,我再指點指點你。」

    文怡忍笑,乖順地應了聲。

    收拾好棋子,文怡覺得下了半日棋,也有些累了,瞥見窗外夕陽西下,巳近飯時,便笑道。」 今兒就此打住吧,明日若有了興致,再向姐姐請教。」

    「 罷了。」 文慧伸了伸腰,臉上也才些倦意「坐了半日,怪酸的......」 急然起了興致,「 晚上咱們去後頭船上找小七怎麼樣?我聽人說他天天去看船工做活,我本想去看上一份的,這船的人卻都是木頭人,無論如何也不許我近前,無趣至極!咱們就找小七去,才他陪著,那些船工也不好推脫了!」 文慧與文安的關係似乎有了些好轉,雖然還沒回復到從前的親密,但至少文安己經願意聽文慧說話,偶爾還會送點吃喝過來,因此文慧便又打上了這個弟弟的主意。

    文怡皺著眉道:「六姐姐,你這又是何必?那些船工雖說是顧家常年來往的船行小工,到底是外頭雇的,又是青壯男子,我們無事也要避著些,你還要靠過去做甚?!若是對行船之事才興趣,等船靠了岸,你跟大伯母說一聲,請一兩位元船婦來演示一番,也就是了。」

    文慧掃興地道:「這如何一樣?叫船婦過來,不過是擺個樣子,我要知道的是船家是如何行船的!」她有些不滿地盯著文怡,只覺得自己居然會認為這個妹妹可以結交,一定是眼花了:「我又不是要做什麼壞事,你攔著我做什麼?!就你最規矩!」

    文怡閉口不言,只是低頭撚著棋子,默默地想著是不是要尋個藉口離開為佳。那邊廂,文慧己經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左右瞥了隨侍在側的丫頭們一眼,見秀竹臉上露出微微的不滿,而自己身邊的踏雪和尋梅卻是低眉順眼地,一點兒異色不見,便覺得有些得意,抬手揮了揮,要打發人出去:「快到飯時了,你們去瞧瞧,晚飯幾時能好?再去看看老太太與大太太如何了。」

    踏雪與尋梅依言退了出去,秀竹卻面帶擔心地看了文怡一眼,見文怡點頭,方才退出。文怡見文慧臉色。便疑心她有私話與自己說,也不吭聲,沉默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

    文慧冷笑幾聲,湊近了低聲道:「別在我面並裝規矩人兒,我可是都知道了!」文怡神色不動:「姐姐知道什麼?」

    文慧挑挑眉:「那日你過來探病,跟我說起小七臉上的傷勢,我說那柳東行給的藥好,你便攛唆我去打聽柳東行的近況,說叫小七寫信去討藥...,,我那時一心念著弟弟,也沒多想,直到前兒我母親說起,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是有私心的!」

    文怡臉上紅了一紅,小心地將茶碗穩住,放回桌面上,暗暗深呼吸幾下,告訴自己這對候不能亂,不然從此就要被文慧拿捏住了。

    文慧見她臉紅,更加得意:「瞧,你那回在二門上對我說了什麼話?好個正經未出閣的女孩兒!這回漏餡了吧?看你以後還好不好意思對我說教了!」

    文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六姐姐既要笑話我,那妹妹也問姐姐一句,若是換了姐姐遇上這樣的事,你會怎麼辦?」

    文慧一怔:「遇上什麼事?」

    文怡兩眼盯著前方的窗子,幽幽地道:「先是被姑母半逼著說了親,卻再也沒有下文,數月之後,傳來消息,姑母正在相看別的人家......」她將視線轉回文慧臉上:「若換了是姐姐遇到這樣的事,難道就能安之若素?!」

    文慧一掌拍向桌面,柳眉倒豎:「當然不能!憑什麼?!」說完怔了怔,卻是明白了文怡的意思,撇嘴道:「這又不是一回事......」

    文怡道:「雖不是一回事,卻也說明了妹妹的難處。姐姐請想,妹妹自問並無一點錯處,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親事也是聽從長輩的安排。可是...,,被同族的姑母欺侮至此,我怎能不問?!」她垂下眼簾,「親事是柳家提出來的,他們人一走,便數月無音信,事關終身,我能不擔憂麼?況且若柳家出爾反爾,顧家名聲也會受損,不知情的人聽說了,還不知會怎麼編排呢!我一個人不要緊,就怕祖母聽了傷心,還連累了文母的清名!」

    文慧張張嘴,想起自己的遭遇,倒不好再說些什麼了。

    文怡又繼續道:「顧柳兩家本是至親,大伯母從京城回來,對柳家的事想必有所瞭解。我有心要探知一二,卻又怡驚動了祖母,會累她老人家擔心。可沒才祖母出面,我們家還有什麼人能為我做主?少不得厚著臉皮,拐著彎去打聽了。我當然知道這不合規矩,可事關終身,又與我顧家名聲有大干係,我也是沒辦法了,才會出此下策。」她抬頭朝文慧苦笑,「我幼失怙持,自然比不得姐姐,有父母兄長為你籌謀。祖母年紀己經大了,我不能為她分憂,己是不孝,又怎能為了還未有定論的事,讓她老人家傷心難過呢?」
    文慧聽了,倒冷靜了幾分,想趙朱景誠,暗暗點頭。等她成了事,再出這口氣也不遲。她瞥向文怡,眼中帶了幾分贊許之色:「 九妹妹放心,我是不會忘了你的,等到事成之後,我一定會為你做主!」

    文怡心中好笑,卻又怕她再鬧,便胡亂應了。

    不一會兒,天色暗了下來,船漸漸放慢了行駛的速度,船家見不遠處有一小鎮,便通知顧家管事,稟報上來,要停靠在那鎮子的碼頭處。蔣氏應了,船慢慢駛了過去,卻聽到岸上一片混亂,有一大隊人鬧哄哄地聚在碼頭上,似乎在找什麼人。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1 10:49 PM

第一百零九章:有人遇險

     那些人大多數穿著一樣的服色,有的手裡拿了棍棒,有的則拎著粗麻繩,吵吵嚷嚷的,都快要跟岸邊幾艘船的人打起來了。管事的遠遠瞧見,擔心會有麻煩,便急急叫那船家在離岸數十尺的地方停下,自己去給蔣氏報信。
   
     蔣氏並沒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是官眷,又是外頭來的,跟本地人毫不相干,何必怕他們?!大不了拿老爺的帖子去見鎮上的主事人,或是直接找上青州知府,看他們敢不敢胡來!」這裡附近最大的城市就是青州,那裡的知府,正好是顧大老爺屬下一個小官的族親,先前出京時,她已經從丈夫那裡聽說了,因此並不把幾個地頭蛇放在眼裡。
   
     於老夫人卻不贊同地道:「話不能這麼說,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你瞧那些人的穿著,都是一樣的服色,十有八九是豪門家奴。青州附近的大戶人家,也曾出過幾個人物,何苦為了一點小事,惹上他們?!」便讓那管事去問岸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緊。
   
     蔣氏不敢阻攔,那管事便出去遠遠向其他船上的人喊話,問了個究竟。
   
     原來那些人是附近姚國公家老宅的僕役,今日主人家書房失竊,丟失了一樣十分要緊的東西,下人追尋賊蹤,到得小鎮附近便不見了蹤影,倒是有人聽聞碼頭上出現過生人,聽那形容,與賊人才幾分相象,於是姚家家丁便追了過來。他們是早早探聽過消息,得知那可疑的賊人就在碼頭上等候渡船,並未離開,因此包圍了這一片碼頭搜索,不料搜了半日,卻始終搜不到人,那帶頭的管事怕主人家怪罪,已輕開始勒令下人搜查在碼頭上停靠的過路船隻了,這才與那些船上的人吵起來。
   
     於老夫人聽了回報,眉頭緊皺:「姚國公府?姚家世代為宦,向來講究行事中正,怎的下人行事如此囂張?!」蔣氏忙道:「婆婆記錯了,這不是姚園丈他家,想是鄭王妃的娘家,與皇后娘娘家並不是一支的。」於老夫人這才恍然。
   
     文怡姐妹等人這時已聽說了消息,都趕到長輩跟前,聞得蔣氏如此說,文娟先發問:「鄭王妃的娘家也姓姚麼?若與皇后娘娘家不是一支的,那就不是咱們家親戚了?」
   
     於老夫人便道:「姚家也是大族,那姚國公府原也有過爵位,只是早就沒落了,又與姚國丈分了家,多年來都住在原籍。合該他家祖宗有靈,到了先帝時,出了一個庶子,竟是個驍勇善戰的,在北疆立下大功,又殉了國,先帝皇恩浩蕩,便把他家的國公爵位重新賞了回去。
   
     只可惜自那庶子之後,這國公府竟再無一個子弟有出息,若不是鄭王母族勢大,自己又有出息,今上擔心他成了氣候,也不會將姚國公家的女兒封為王妃。」頓了頓,「我們顧家與姚家雖是姻親,到底隔了一層,這姚國公家與姚國丈家也是少有往來的,未必賣我們家的賬,還是遠著些吧。
   
     「遂吩咐管事,繼續往前行船,另尋一個宿頭。
   
     蔣氏原是打算應聲的,但一見女兒臉上浮現出不情願的表情,又想到天色已晚,過了這個宿頭,不知到幾時才能找到停船歇息的地方,便道:「婆婆所慮固然有道理,只是我們家與那偷東西的賊又沒干係,更不曾與姚家交惡,何必自己先避讓了?如今天都快黑了,又是飯時,若不停在此處,今晚又該怎麼辦?往日媳婦兒也曾走過這條水路,靠頭幾裡外倒是有個小村子,可地方著實太偏僻了,若在那裡過夜,別說媳如兒不放心,就是船家,只怕也要提心吊膽呢!」

     文慧忙忙點頭,上前向於老夫人撒嬌道:「祖母,咱們就在這裡歇吧!若那些人敢上船來,咱們就把官眷的名號打出去,他們自然不敢造次的!」
   
     於老夫人瞪了她一眼,才面帶不悅地望向蔣氏:「姚家不過是出了個死將軍,再添一個藩王妃罷了,青州地面上,他家也不是頭一份兒!
   
     可你瞧他家下人的架勢,如此霸道,可見那失竊的定是要緊東西,才會讓姚國公一家連名聲都顧不上了!咱們的船靠過去,再逗留一晚上,便是再清白無辜,落在他家的人眼中,都要帶了三分嫌疑。他家若是不顧臉面,硬要上船搜查,便是事後入了罪,這幾個孩子的名聲也要受損了!你當了幾十年的官太太,竟連孰輕孰重都分不清麼?怪不得大老爺總向我報怨你是個糊塗的!」
   
     這話說得重了,蔣氏臉色慘白,低下頭不敢說話。文慧驚愕地看著祖母,想要為母親說情,卻被文怡拉了一把,才閉上嘴。管事的立時便領命而去,不一令兒,船重新啟動,卻是離開了碼頭,往下游方向駛去。
   
     樓艙中一片沉默。文怡見無人敢開口說話,於老夫人又一直板著臉,猶豫了一下,道:「今兒晚飯要遲了,怕大伯祖母、大伯母、七哥哥和姐妹們會餓著,冬日天冷,餓了容易生病。船裡還有些點心,不如先叫丫頭們送過來,就著茶水,墊墊肚子?」
   
     艙中氣氛稍稍鬆動了些,於老夫人見是文怡開口,倒不好把她當自家孫女兒一般甩臉子,便放緩了語氣:「你想到周到,就這麼辦吧。」
   
     隨侍在側的如意與雙喜立時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下去,一個去取點心,一個去倒茶。還好船尾處有一個小小的茶爐子,是一整天都沒熄過火的,專門預備著主人要茶,不一會兒,熱茶與點心便都送了上來。於老夫人用了些,臉色也好看步了,瞥了蔣氏一眼,心裡雖未消氣,卻還心疼孫子孫女,便讓文嫻文慧姐妹等過來吃,還特地請了文怡,又叫人傳話到後面船上,提醒家人給文安送點心,隨即便扶了丫頭,回艙房去了。
   
     她一走,眾人都松了口氣。文慧立即問文怡:「你方才攔我做什麼?!」惹得眾人都把視線投到文怡身上。
   
     文怡心裡沒好氣,便坦白道:「六姐姐,你去說情,大伯祖母只有更生氣的,那可就沒完沒了了!還要連累你自己,何苦來?」
   
     文慧卻是不解:「為何我去說情,祖母會更生氣?這道理可不通!」
   
     文怡抿抿嘴,只覺得自己太過多管用事了。文慧哪裡是個通曉人情的?只看她平日行事,就知道她本性了。
   
     還好,文慧雖不懂人情,蔣氏卻有幾分明白,勉強笑道:「慧兒,你要謝你妹妹呢,不然方才你祖母不但會罵母親,還會罵你。母親總是做媳婦的,婆婆教訓些什麼,母親都只能聽著,哪能爭辯呢?」
   
     說罷眼圈一紅,便委屈地低下了頭。
   
     文慧忙上前挽著她的手哄道:「母親別難過」女兒知道了。」
   
     文娟看了文嫻一眼,後者輕輕搖頭,前者一挑眉,暗地裡做了個鬼臉,被姐姐一瞪,又重新恢復了端坐。文怡看在眼裡,只做不知,低頭喝茶。

     過了一會兒,那管事又來報說:「小漁村到了,大太太,咱們家的船可是要在那裡停靠?」
   
     蔣氏擦了擦發紅的眼角,把女兒輕輕推開,便拉下臉來,罵那管事:「糊塗東西!那地方是能過夜的麼?!萬一有個差遲,你們拿命來賠?!」
   
     那管事心中暗暗叫苦,卻不敢露出半分異色,只低頭答道:「除去那村子,就只才青州城可停靠了。可青州知府有令,太陽下山後便不許任何船隻進入青州府城水域,只能在附近停靠。咱們家的船趕過去,已是遲了,未必能尋到舶位呢!」
   
     蔣氏皺眉:「青州幾時才過這樣的規矩?我竟從未聽說?!」
   
     那管事道:「是重陽後才發佈的。先前路過康城時,趙掌櫃曾提醒過小人,只是咱們家的船從來都是在先前那鎮上停靠的,少有在青州碼頭過夜的時候,因此小人並未多問,也不知道這道命令有什麼緣故。」
   
     蔣氏不由得掛上了愁眉苦臉:「這可怎麼好?從這裡到青州碼頭...,還有多少路來著?」
   
     「還有二三十裡路。」
   
     「到了地方也天黑了。」蔣氏歎了又以,「青州碼頭外面......著實不大方便。可惜老太太發了話,咱們又不好回轉。」
   
     文娟有些好奇地問:「伯母,為何青州碼頭外面不方便?」
   
     文慧撲哧一聲」不懷好意地瞄了她一眼:「其實也沒什麼不方便的,只是母親擔心...十妹妹沒見過世面,才會這麼說。」
   
     文娟有些氣惱,便轉頭去問文嫻:「姐姐可知道緣故?」文嫻那裡曉得?她又去問那管事,後者窘迫得滿頭是汗,卻吱吱唔唔地不敢回答。
   
     文怡心中有數。青州她從前去過,也是一個大府,只是遠不及康城,倒跟平陽差不多繁華。那青州碼頭就位於府城水域之內,已有多年謹遵那入夜後不得進船的禁令,碼頭東側是貧民、漁民聚居之所,西側卻是極有名的煙花之地,常年伯著數十條花船,加上往來買賣各種吃食貨物的小艇,一到夜裡便十分熱鬧。顧家是官家,船上又大步是女眷,自然不好靠近這樣的地方。只是迫不得已,也只能將就了。未能趕在日落前入港的民船自然不只一艘,她並不覺得這是件十分丟臉的事。
   
     蔣氏猶豫了半日,也想通了這一點,便讓那管事去吩咐船家,將船駛到青州碼頭附近去,務必要尋一個清靜點的地方停靠。那管事心知肚明,領命去了,留下這一屋子人,一半疑感不解,一半不動聲色。
   
     過了大半個時辰,船總算找到了停靠的地方。文怡從艙裡走上來,遠遠的便聽見岸上人聲鼎沸,放眼望去,前方一片燈火通明,卻有許多裝飾華麗的彩舫停靠在不遠處,嬌聲軟語,嬉笑戲鬧,當中還夾雜著管弦之聲。
   
     婆子丫頭們四處點起燈籠,打出官船的招牌,又著急上岸去取水做飯,幾個船工聚在船尾處竅竅私話,偷看遠處那些彩舫暗暗說笑。文怡略低了頭,腳下躊躇。冬葵小聲在身後問:「小姐,要不咱們回艙裡去吧?飯叫人端去就是了。」文怡頓了頓,道:「既然已輕上來了,還是先問問大老太太和大太太的意思,省得叫人笑話我不通禮一行主僕三人便往樓艙走去,到了地方,得知於老夫人已輕發過話,各人都在自己房內吃飯。冬葵有些著惱,便對秀竹道:「方才可有人來捉醒我們?」秀竹搖頭,她更惱了:「這是什麼意思?都住在一處,怎的就漏了咱們?!」

     竹竿吊了燈籠照過去,卻是個青年男子,身上只穿著白色小衣,臉色煞白,但還才知覺,才氣無力地叫著:「救命 ...」
   
     眾人慌慌張張的,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救人,擔心他會引來麻煩。
   
     文怡早在瞥見那人只穿著小衣時,便回避進樓艙裡了,聽說無人去救人,有些著惱:「再不去救,那人就要死了!若不放心,事後送到官府去就是了!」
   
     這時於老夫人派婆子來問是怎麼回事,得知有人遇險,忙道救人要緊。於是後頭船上的船工便奉命將那男子救了起來。那人只來得及說一聲,自已是青州城裡羅家子弟,今晚在花船上玩耍,不料被人暗算,推落水中,便暈了過去。于老夫人忙叫蔣氏派人去聯絡羅家人。
   
     文慧知道後,在私底下笑話文怡,救了個花花大少回來。文怡面上不露,心裡也有幾分著惱,但想到救人一命總是功德,便將事情拋開不提。



第一百一十章:是否巧合

     一夜平安過去,文怡只當那落水的人不過是個小小插曲,聽說青州城裡的羅家派人把他接回去了,便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羅家千恩萬謝地,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了幾個家人,帶來了豐厚的謝禮,順便送上六席青州本地最有名的上等麵點,給顧家上下做早飯。
   
     蔣氏出面見了兩個為首的婆子,心中暗暗稱道這羅家是個懂規矩知禮數的,曉得顧家船上多是女眷,就派了婆子來請安。她對那幾個婆子說了些場面話,又問及那被救回去的羅家公子,得知那原來是歸海羅氏本家的子弟,不過是閒暇時到青州探訪長輩,幾個族兄弟做東,請他到西碼頭附近的一處酒樓吃飯,沒想到正好遇上幾個熟人,便轉到花舫上,偶然起了口角,幾個人推攘間,那羅公子便失足掉進了水中。若不是遇上顧家船,只怕就要丟掉性命了。
   
     蔣氏聽了,知道那羅公子並不是整日流連花舫的浪蕩子,對他的印象倒好了些,但也僅此而已,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把人打發走了。過後文安來請安,她還拿這件事來教訓兒子:「千萬要帶眼識人,別學這羅家公子一般,也不查一查對方的品性,便跟人去吃酒,結果差點兒丟了性命!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回了京後,可再不要整日跟人出去胡鬧了!」
   
     文安嘴上應了,心裡卻不耐煩得很。自打他滿了十二歲可以自卅由出門,他目前就沒少念叨這樣的話,簡直就把他當成是小孩子了!他在京中那麼多年,幾時遇過危險來?!再說,他現在這模樣,逼人都惟恐不及,又怎會跟人出去胡混?!
   
     蔣氏見兒子應了自己,只當他是長進了,心裡高興,便指了指旁邊小桌上放置的東西:「這是羅家才送來的謝禮,有幾端上等尺頭,還有幾樣玩器,你拿去跟你姐姐挑一挑,看喜歡哪樣就留下吧。」
   
     文安有些遲疑:「請祖母先挑吧?」
   
     蔣氏卻道:「你祖母方才已得了信,讓我們挑,你只管拿去就是,挑剩了再送回來。」
   
     文安聞言,便叫了兩個婆子進來,把東西捧了,進艙裡找文慧。文慧正在房間里拉著文怡說話,見他送了東西來。只隨手翻了翻,便皺眉道:「什麼好東西?都是太太們穿戴的,我不要,你愛就都拿去!」

文安選了兩個瓶子,便轉向文怡:「九妹妹不如也挑兩件?」
   
     文怡笑笑,搖了搖頭:「不必了。請五姐姐和十妹妹挑吧。」
   
     文安卻從那些料子裡翻出兩匹尺頭來,道:「這兩個顏色花樣都算清雅,倒是挺適合九妹妹的。姐妹們幾個裡頭,就數九妹妹穿著最好看!」
   
     文怡一愣,她素日只知道文慧在穿著打扮上十分講究,卻不知道原來文安也喜歡這些,不由得往那料子上瞧了一眼,發現一樣是雨過天青的素面細絨,一樣是湖色綠的富貴不斷萬宇紋厚綾,都是冬春季節用的上等料子,顏色花樣的確很合自己心意,而且在孝期內穿著也不算失禮。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笑著搖了頭:「我帶的衣裳已經足夠了,這原是羅宗送來謝大伯祖母命人救起他家少爺的禮物,我拿了做什麼?」
   
     文慧不贊同她道:「這話糊塗!最初要底下人救人的,不就是你麼?他家原該重重謝你才是!」說罷拉過那兩匹料子,瞧了又瞧,曬道:「罷了,就是太清淡了些,不過倒也襯你!」隨手招過侍立在旁的丫頭:「去,把這些送到九小姐屋裡去。」然後拉過那幾個裝玩器首飾的匣子,翻了翻,揀出一隻樣式簡浩的銀絲鑲米珠小花冠來,笑道:「這個跟方才那兩樣料子倒是配得很,九妹妹也拿了去吧。」不由文怡分說,便讓丫頭將東西一併送去。
   
     文怡阻攔不得,只好接受了。但她總覺得有些異樣。方才不覺,如今仔細想想,羅家送來的東西,無論衣料、器物、首飾,都是選的大方瑞莊類型的,帶了幾分富貴氣,但選的顏色花樣卻有些古怪。按理說,謝禮是送給顧老太太和顧大太太的,但兩位都是命婦,又有年紀了,送那些顏色質地厚重的料子是再適合不過了,但這雨過天青和湖水綠的料子,卻嫌太淺嫩了些。若給小姐們,那素面料子或是萬字不到頭的紋樣,又略嫌過於素淡老氣了,少有年輕女孩兒會這麼打扮的,若是年輕少奶奶,倒還罷了,偏這船上除了有年紀的婦人,便是年輕小姐,至於底下的媳婦子,是萬萬輪不到這樣的好料子的。
   
     文怡長年跟著寡居的祖母過活,又是信佛的,因此不象姐妹們一樣喜歡鮮豔嬌嫩顏色的料子,結果這兩匹料子就便宜她了。那珠冠也同理,長輩們戴了嫌太嫩,姐妹們戴了嫌太素,這麼一想,倒叫人覺得這些東西好象是專門為她備下的一般。
   
     這個念頭從文怡腦中一閃而過,便被飛快地壓了下去。她心中暗暗好笑,覺得自己是想太多了。那羅家公子又不曾與她罩面,只怕連她發過話命人救他都不知道,又怎會特地送禮來?人家可是明白說了,這是送給顧家老太太和太太的!

    船再次起程,前往東江下游的歸海。這一走,便是三四天的路,一路都很順路,再也沒遇上過意外。
   
     到了十月二十那日,船終於抵達歸海城。
   
     這天天氣極好,暖陽高照,雖江上風有些大,卻並不讓人覺得寒冷。文怡穿著斗篷,站在甲板上望向前方一望無際的水域,以及數之不盡的船隻,心中暗暗澎湃不已。
   
     這裡是東江入海口,前方便是大海。歸海城名不虛傳!只看那港口內穿行的船隻,便是成千上萬,但船與船之間。卻還留有十分寬敞的距離,一點都不覺得狹窄。右前方的陽光下,一座高聳入雲的寶塔佇立在岸邊,塔上有人揮舞著大紅的旗幟,揚聲吆喝著,指揮外來的船隻依次入港。而在遠方的天際間一一不,這水天一色,已經看不出哪裡是邊際了一一大小船隻仍在源源不斷地向港口駛來。
   
     文怡看得有些激動,這是她頭一回到歸海城,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只覺得天地造物果然神奇,她上輩子怎的就沒跟師傅提一聲,到歸海來走走?哪怕是見見世面也好!
   
     又是一陣江風吹來,文怡忙壓住揚起的斗篷,臉上卻止不住笑意。
   
     這樣的景致,多看幾眼,心胸都要變得寬廣些,心底暗藏的幾分抑鬱,都瞬間消影無蹤了。
   
     冬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姐,這裡風大,咱們回船裡去吧?」
   
     文怡回頭笑笑:「多看一會兒,這可是少見的景致呢,在平陽可見不著!」
   
     冬葵又笑了,但還是順從地應了是。
   
     秀竹從船尾處跑來,有些興奮地道:「小姐、小姐!您瞧,有個女子劃船過來了!她居然是一個人劃的船!」
   
     文怡一愣,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個十八九的年輕女子,搖著櫓駕駛一條十尺來長的小舟,從顧家的大船邊上行過。

這女子穿著簡單的淺褐色布衣裙,衣袖挽到上臂處,露出結賣的古銅色肌膚,頭上只梳了一根麻花辮,用布帶纏了,雙耳掛著銀墜子,給人感覺說不出的俐落。她明明長得並不漂亮,但抬起頭來,露齒一笑,便叫人生出「這女子生得真好看」的念頭。
   
     她船上裝了幾個大鍋。用木蓋蓋得嚴嚴賣實的,底下居然還生著爐子,隱隱散發著拿物的香味。大概是感覺到文怡主僕等人的目光,她轉頭過來,便又是一笑,揚聲吆喝:「那位小姐,可要買些吃食麼?
   
     今日船多,要進港還要半個時辰呢!」
   
     文怡臉上微微一紅,只覺得自己盯著人家瞧,未免失禮了,便低了頭背過身,對冬葵道:「你叫個婆子去問問,若是可以入口的東西,便買些來吧。」冬葵有些遲疑:「要不要先問過大太太?」秀竹輕推她一把:「姐姐糊塗了,問大太太做什麼?是咱們姐妹們想吃了,你不覺得餓麼?」文怡抿嘴一笑,從荷包裡掏出兩個銀角子,塞給秀竹:「你新認得的那幾個姐妹,這些天倒條送水的也算殷勤,買了東西和她們一處吃吧。今日若是入港晚了,你們還不知幾點才能吃上飯。」
   
     「謝小姐賞!小姐真個體恤下人!」秀竹高高興興地應了,接過銀子,便跑回船裡去,叫上幾個長房的小丫頭,一起來向文怡謝賞,接著便去找那駕船的年輕女子,不一會兒,買了十來個包了臘肉餡兒的粽子和一包江米糕回來,嘻嘻哈哈地分了吃。秀竹還留了幾個粽子給冬葵,道:「味兒極好的。姐姐嘗嘗?」
   
     冬葵小心地看了文怡一眼,便回頭瞪秀竹,小聲斥道:「小姐還不曾吃呢,你倒好,先跟別人分了!」
   
     秀竹縮了縮脖子,也笑了:「你當我是紫蘇麼?不分青紅皂白就訓人!不過是幾樣粗糙吃食,我們做丫頭的吃來玩玩便罷了,怎能讓小姐入口?」冬葵這才沒話說了。
   
     秀竹也不理她,逕自去與別的丫頭們玩鬧。
   
     秀竹是門房錢叔錢嬸的孫女兒,原是從長房薦來的,跟長房的家生子們自小認得。這也是文怡當初挑選她隨行的原因。出門在外,又無家人陪件,有個與長房奴僕相熟甚至有親戚關係的丫頭陪著,行事要方便些,且秀竹又比紫蘇穩重知好歹。文怡此時見她與長房的丫頭們合得來,也不去打攪,只是攔住冬葵,不讓她去尋秀竹的不是。
   
     丫頭們嘻嘻哈哈地與那女子搭話,打聽歸海城的起事。文怡帶著冬葵走進接船,坐在窗邊聽她們說話,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那女子名叫魚娘,是歸海城碼頭人士,世代都是打魚的,獨她一個女兒,天生便比別人精明些,看中這港口每日船來船往,人口眾多,但在入港上岸前,想要吃口熱飯卻十分不易,便在家做些容易運送又能飽肚的熱食,駕了家中小船,在港口內外穿梭,叫賣吃食掙找。因生意興隆,很快便有人學了去,如今這歸海城外,穿梭往來賣食物、賣酒水、賣各式貨物的人數不勝數,連康城與青州都學了去。
   
     丫頭們聽了都驚歎不已,還有人問她一天能掙多少,然後對比一下自己在顧家得的月錢,暗暗搖頭,覺得還是顧家差事輕省些。
   
     文怡在船中聽了,則十分佩服那魚娘的勇氣,若是前生的自己能有這樣的本事,也能自己養活自己了,何須向人討施捨?想到這裡,她又有些黯然:便是如今重生了,她也沒那魚娘的本事呢,若不是仗著記憶給家裡添了些進項,真到身無分文的那一日,她還是只能出家為尼。
   
     底船的人聽了風聲,都走了上來,連後面兩艘船的人也向魚娘買了熱食去,有船工嘴上不乾淨,調笑幾把,被顧家的管事罵了幾句,便縮了回去。那魚娘仿佛什麼都沒聽到似的,仍舊說笑自如。
   
     文嫻文娟文慧姐妹幾人走過樓船,文娟先抿嘴笑道:「那女子好不知羞,大白天的,有那麼多人看著,居然還把袖子拉得這麼高!」文慧白了她一眼:「你當她是你這樣的大家小姐麼?!窮人家的女兒,若是這也講究,那也講究,早餓死了!我倒覺得她好,大大方方的,有什麼見不得人?!」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我也去跟她說說話!」
   
     文嫻只覺得頭痛:「六妹妹,祖母方才還說你呢,這裡船多,你要出去,先戴了帷帽,省得叫人看見了,偏你還要與那船娘說話!」
   
     文怡微微紅了臉,低下頭,暗暗給冬葵使了眼眼色,後者會意地點點頭,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兒,便拿了兩頂帷帽來。
   
     文怡暗道冬葵機靈,面上笑著拿起一個帷帽,拉過又因為反駁文嫻而與文娟吵起來的文慧,道:「姐姐別生氣了,戴了這個也沒什麼,倒可以擋擋風。這裡是入海口,風冷著呢。」
   
     文慧氣惱地拽過帷帽往地上一摔,便瞪文怡:「連你也幫著她們氣我!」
   
     文怡抬袖,裝作無事地轉頭去看窗外風景,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這時,管事在甲板上大聲報告:「老太太、大太太!咱們家的船可以進港了!」

蔣氏忙帶了人上來:「這麼快?不是還要排隊麼?!」
   
     那管事笑道:「方才歸海羅家的人乘船過來,叫咱們從他家的專用航道進港,船也可停到他家的碼頭去!」
   
     蔣氏喜出望外:「羅家?他家怎會知道我們家的?難道是青州的事傳回去了?倒是消息靈通得緊!」遂吩咐跟著羅家的船入港,又讓文慧姐妹們回船裡去,做好上岸的誰備。
   
     文怡慢慢走在後頭,默念著「歸海羅氏」這個名頭,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巧合?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1 10:50 PM

第一百一十一章:歸海羅氏

     羅氏乃是歸海城的第一望族。 他們家跟平陽顧氏、恆安柳氏等詩禮傳家、世代科舉入仕又與權貴聯姻的家族不同, 家族中讀書科舉的人並不多,卻是以行商名聞天下。 曾有人雲,天下沒者羅家到不了的地方,也沒有羅家做不了的生意,哪怕是浩瀚的南海, 或是荒蕪的北疆, 也有羅家商隊的身影。
     
     羅家也是皇商,但與羅家顯赫名頭不相符的是:他們一向只負責脂粉、香料等幾樣小宗物件的採賣,對那些珠寶、器物、衣料、藥材、食物、酒水等大宗採買卻敬而遠之,在皇商隊伍裡,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成員。 以他家財勢之大, 卻只滿足於這點小甜頭, 有許多皇商都為此疑惑不解,試探幾回, 始終不得要領。 也曾有過幾家大商家,仗著才權貴撐腰,想要擠走羅家,奪過那幾宗採買的皇商名頭,順道將羅家吞下, 結果卻都失敗了。 內廷幾代的後妃都對羅家進上的脂粉香料十分滿意甚至是追捧,再沒有第二家能勝過他們, 有了她們無形中的庇佑,羅家的地位無人可動搖。 別的皇商見他們沒有擴張的意思,也就不再把那幾宗小買賣放在眼裡。 多年下來,彼此關係倒還相安無事, 但羅家的威名巳輕傳出去了。
     
     近二十年來, 羅家發展的勢頭停滯不前,在京城中的影響力更是大大減弱,還有數十宗名下商舖倒閉。 有人傳說是因為現在的羅家子弟不爭氣的緣故,也有人認為是現任皇帝對羅家不買賬,但不論事實如何,羅家在歸海城的聲望是不會動搖的, 內廷對羅家進上的脂粉香料,也仍舊追捧不已。
     
     羅家還有一樣著名的特點,那就是家族龐大、人口眾多。 除了住在歸海城內的本家,羅氏分支幾乎遍佈每一個大城,而其姻親、下屬商舖成員以及依附的小商販更是不知凡幾。
     
     他家行事風格低調,教養子弟規矩嚴格, 少有欺男霸女、為禍鄉裡的事發生,因此一般人跟他們相處久了,便很容易把羅家真正的影響力給忽略了,只把他們當成是尋常商家看待。
     
     歸海羅氏本家現今當家的是長房大老爺,據說是個性情平和的老人, 他自打二十年前接過家主之位,羅家便一直發展平平, 加上他幾個兒子都是才能平庸之輩:而家族中入仕的人又少,外人都暗暗為羅家蒙塵而感嘆。
     
     他的幾個兄弟子侄中,倒是有出色的,其中一毋同胞的四弟羅宏陽,自從二十年前入了軍伍,到今天已經升到從五品的武略將軍,為家族中官職最高者。 另一方面, 他二弟的大兒子不過二十出頭,巳輕掌管著三家商舖,每一家都連讀三年盈利增長了,而小兒子則聽說會年剛滿十五歲, 便考中了秀才,雖然會試失刮,但據城中大儒所言, 以其才華,中舉是遲早的事,前途可說是一片光明。 族中上下都在暗地裡期盼, 羅家再出幾位精英子弟,重現家族威名。
     
     羅家在歸海聲名顯赫, 就在顧家船隊被引領著前往羅家碼頭的小半個對辰裡,便有無數關於羅家的小道消息傳到了於走大人與蔣氏耳中,連陪伴在側的文慧文怡姐妹們也聽到了。 不過顧家長房已輕見慣世面,對一個皇商人家倒是沒怎麼放在心上。 蔣氏還道:「羅家如會大不如前了,京城又有幾家脂粉香料鋪子興起,每一家都有獨門配方,很交宮中的妃擯和官家內眷贊賈。還有人在議論,要不要把羅家的皇商招牌給抹了,另換有能者居之呢!」

於老大人沉默不語, 文怡則在回想自己所認識的羅明敏,記得他曾提過:自己是歸海羅氏子弟, 上有長兄繼承家業,下才幼弟讀書科舉,還有一位叔叔是軍中武將, 聽起來倒跟羅氏長房二老爺家的情形有些相家。 但他若真是這家的兒子,僅憑這嫡支長房的名頭,便不凡了, 怎會跟柳東行一起在外逗留數年呢? 莫非有什麼她所不知道的緣故?
     
     文慧正笑著說起羅家的出品:「他家的養顏露是極好的,幾樣胭脂水粉青黛都是上等貨色,香料也是好東西,從沒出過次品,只可惜大老實了,那麼多年都沒換過配方,別人見了新鮮貨色,自然更喜歡了。便是宮裡,長年用同一種東西,也有厭倦的對候呢!」
     
     文嫻臉上露出幾分難得的好奇之色:「 你那回送我的桃花香染胭脂,說是上用的,可是他家出品?」
     
     文慧瞥了她一眼:「 就是他家出的!那個擦臉不錯,正是年輕女孩兒用的,可惜我用了幾年,已經膩了。」
     
     文娟忍不住插嘴: 「那可是好東西!姐姐給了我一些,我再著,倒比咱們家裡平日用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 那又如何?」文慧漫不經心, 「再好的東西,用膩了,就不想再用了。誰叫他家總不出新貨?!」
     
     文娟眉頭一豎,便要反駁,蔣氏卻笑道: 「他家新出了兩樣新的香露,一種是薔贏花的,一種是荷花的,我雖沒用過,但聽說在潤澤肌膚上是極好的。還有一樣唇蜜,只用指頭沾一點塗上,就能讓整個人的氣色變好。今年夏天,這三樣東西在京裡賣得極好呢:人人都說羅家終於開竅了!」
     
     文慧怡閘: 「真的?那倒是奇了!等我回了京,一定要買些來試試!」
     
     於老大人怡眼看了看她,嘆了口氣。 倒是文怡抿嘴笑了笑:「 六姐姐,這裡是羅家的地盤,你要買他家的東西,何顧回京裡買?」文慧醒悟過來,也笑了: 「你提醒了我,正好,咱們要換乘海船北上,想必要在城裡修整兩日,我可以好好逛一逛!明兒就出去,我身上正有銀子呢!」文娟在旁冷笑:「六姐姐又胡說了,上回你在康城逛了一回,祖母已經教訓過了,你當時應得好好的,如今怎的又要再犯?!況且我們既要換船,要搬動的行李多著呢,哪裡還能分出人手陪你出門?!」文慧白她一眼:「你知道什麼?我只要帶兩個婆子,再添個護衛就夠了。歸海城裡出門逛街的女孩兒多了去了,你當還是在平陽那等小地方麼?!」文娟暴起:「你別忘了自己也是平陽人!」
     
     「好了!」於老夫人開了口,「不要再吵了!省得聲音傳出去,叫領航的人聽了笑話!」眾人這才安靜下來,但蔣氏還是沒忘記笑著為女兒辯解: 「婆婆別生氣,這歸海城的習俗,向來是不拘大戶人家的女兒獨個兒出門的,只要帶上帷帽,便能在城中通行無阻,有城衛隊的人護著,沒人敢胡來。 」,
     
     於老大人深吸幾口氣:暗暗瞪她一眼:「 歸海城的風俗如何,與我們無關!我們不過是要在此換乘海船罷了,還要趕路呢,別耽娛功夫!回頭下了船,就立即叫人去找先前派過來的家人,問問海船幾時可起行!」

蔣氏不敢說什麼,忙乖乖應了。
     
     船隊很快就到達了羅家專用的碼頭。 這是一片彎月形的水域,名字也不難猜到,正是叫新月灣。 灣內此對正停泊著十來艘大小不一的船隻,有海船,有畫舫,有貨船,也有小艇。 但灣內地方極大,顧家三條船駛過去,還餘下很大一片空位。
     
     顧家的船才拋了錨,岸上便立對有人過來接應,光是架起木極連接船舷與岸邊,又有人引了兩個男子上船。 顧家的管事一瞧, 正是先前派過來安排海船事務的家人,怡上前迎接。
     
     這名家人帶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顧家人訂下的那艘海船,不知什麼緣故,今早忽然出了故障,無法航行了。 據修船的換工說,眼下已是冬天,不好修理:只能等到來年開春後再說。
     
     蔣氏幾乎氣得臉都白了:「 荒唐!我們是要回京去的,還有老太太在這裡呢,怎能等這麼久?! 」
     
     那家人伏在地下不停求饒:「 大太太恕罪,小的跟那船家也是這麼說的,可那船實在是走不得!」
     
     於老夫人沉聲道:「 既然這艘船不行,那就尋別的船!我就不信,這麼大的歸海城,竟只有一條船不成?!」
     
     那家人伏得更低了:「 小的問過了,如今巳經入了冬,北上京城的船本來就少,足夠大的就更少了。」
     
     貨船倒是有幾艘, 可那如何能坐? ! 小的巳經央相熟的船行去問,想必明兒就才消息了...... 」
     
     於老夫人不悅她盯了蔣氏一眼:怎麼安排成這樣? !
     
     蔣氏則在心中暗暗抱怨弟媳段氏:這些年怎麼管家的? ! 調教出來的下人沒一個中用!
     
     這時羅家附近迎接客人的一個管事求見。 聽說此事後,便笑道:「顧老太太、顧太太與眾位少爺、小姐們,我們二少爺巳經吩咐過了,請各位今晚到附近的別院裡暫作休息。如今既然眾位貴客尋得的海船用不得,不如就在城裡多玩兩天?冬天上京的船雖少,卻也不是沒有,若眾位不嫌棄,船的事就包在我們身上吧?」
     
     於老夫人與蔣氏都才些驚喜,想到羅家在歸海的勢力,這還真是件極容易辦的事。 蔣氏笑道:「 這卻未免太麻煩了。你家二少爺...與我們又非親非故,怎好煩他?」 話中帶了幾分試探。 她不知道自家船隊在青州救的那個羅家子弟是什麼來頭,這二少爺更是從未聽說,對方會真心幫自己嗎? 別是有其他盤算吧? 怎麼說顧家也是有頭有臉的官家, 可不能叫個皇商給挾持住了。

   文怡卻在屏風後豎起了耳朵,二少爺 羅明敏正好是行二,該不會正是他吧? 也許只是巧合?
     
     那管事卻笑道:「 顧太太不必客氣,您家的下人在青州城碼頭救了我們二少爺一命,我們東家會家上下都感謝萬分呢!如今您家的船隊既然到了歸海,我們羅家怎麼也得好生做個東,絕不能怠慢了,不然便是二少爺不說,我們也沒臉在這歸海城持了!」
     
     蔣氏訝然:「 那就是你們家二少爺?!我卻不知。」
     
     那管事不好意思她道: 「二少爺素來喜歡四處遊歷,前些天原是去青州探訪一位分家的長輩去了,年輕人們好玩,一時不慎叫人暗算了,二少爺自個兒也覺得不好意思,但他心中對顧老太太、顧太太和眾位少爺小姐們是十分感激的。」
     
     蔣氏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既然對人家有救命之恩,那受點款持也不算什麼,若羅家敢甘著顧家的勢胡來,那才是不義之舉!
     
     於老夫人寡覺到兒媳面上的表精變化,心中無條」卻也安心了些,便笑道:「 那就卻之不恭了。 」
     
     那管事下船去安排接人的轎子和轎夫, 又派了羅家的腳夫來幫忙搬行李,然後再上船來問有幾位太太、幾位少爺、幾位小姐、幾個丫環婆子等,好安排食宿。 於老夫人與蔣氏都不疑有他,便一一說了,那管事聽說了「顧九小姐」的名號以後,卻忽然笑道: 「這位顧九小姐,可是顧家六房的小姐?」
     
     眾人都是一陣驚訝,文慧不由得回頭看向文怡,小聲問:「 你幾時跟羅家的人有關係了?」,
     
     文怡心中隱有所覺,笑了笑:「若是我沒精錯,倒真認得一位。」
     
     屏風外,蔣氏已經肯定了那管家的疑問,後者便笑道:「如此說來,倒是為故人!我二少爺從前曾在康城學院讀過幾年書,當時同窗的以為好有,就是這位顧九小姐的表親呢。少爺還曾見過這位小姐,不過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文慧吃驚地掩住口。 文怡已經猜到了答案,便隔著屏風道:「這位二少爺的名諱,可上明下敏?」
     
     那管事撫掌笑道:「居然真是顧九小姐!二少爺若是知道。一定要說巧得很了。在青州頭。竟沒認出來!」
     
     文怡笑了笑,便向於老夫人於蔣氏解釋:「我舅舅家的大表哥,在康城書院認得兩位好有,其中一位就是姓羅,正是歸海羅氏子弟。小時候去舅舅家裡玩,我還曾遇到過這位羅大哥幾回,上個月大表哥成親時,羅大哥還曾送過賀禮來,只可惜本人未到。」
     
     那管事忙到:「二少爺上月遇到上一樁難事,因此未能成行。他早抱怨無數遍了,說跟聶家少爺約好了一定去的,沒想到失約,以後見了面,聶家少爺不知道怎麼埋怨呢!」
     
     於老夫人忽然問文怡:「你舅舅家的這位表兄,可是春天時得了兩案案首的那一位?」
     
     不等文怡回答,那管事便笑著說:「正是那一位!二少爺於那位聶少爺交好,算來已經有六七年交情了呢!」
     
     文慧暗暗算了算,文怡今年十四歲,六七年前......還是小娃娃呢,便歇了打趣她的心思。
     
文怡暗暗鬆了口氣。 轉頭去看屏風外於老夫人於蔣氏的神色,都有些詫異之色。 她不由得暗暗埋怨,羅明敏的人為何忽然把他認得自己的事提出來? 行事如此高調,莫非有什麼用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花園小院

     不管羅明敏此舉有什麼用意,顧家人都已決定要接受羅家的款待,前往他家別院過夜了。
     
     羅家的下人很快就用藍絹在碼頭上圍起帷帳,阻隔外人的視線,不一會兒,轎子也全都到齊了。 青一色的雙抬綠呢小轎,轎簾一角繡著羅家標記,光鮮整齊,分兩行分開,足有四十多抬,正好與顧家所有女眷和丫環婆子媳婦的人數等同。 若有人細心些觀察,可以發現那些小轎的門簾雖然是一樣的顏色,用料卻有差別,最貴重的是彩錦,最便宜的是粗絹。 連顧家尋常僕婦都未必能穿在身上的料子,在羅家居然被用做轎簾! 顧家人一見,都在暗地裡大吃一驚。
     
     而每抬小轎配備的轎夫,都是一般高矮胖瘦,長得五官端正,年紀在二十到四十之間。 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穿戴整潔,垂首肅立,眼睛直盯著前方一尺遠的地面,不發一聲,顯然是訓練有素。
     
     文怡隨著長輩與姐妹們往前走著,眼角餘光暗暗打量著這些人,心中不由得對歸海羅氏這個名號生出欽佩之心。 連粗使雜役的僕從都能如此行止有矩,羅家實力可見一斑,若是僅僅因為他家沒有高官貴戚,便對他們生出輕視之心,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高官顯宦總有沒落的一天,姻親貴戚也未必可靠,象羅家人這樣,低調行事,嚴格約束族人僕役,卻更顯穩健!
     
     文怡回想前世的記憶,藩王騷動也好,新君上臺也好,都沒聽說過羅家曾參與其中,但歸海羅氏始終是受人尊敬的世家。 所謂世家望族,就應該這樣才對吧? 不求一時顯赫,只求萬世承爵......她抬頭望向前方的轎子,於老夫人與蔣氏剛剛上了轎,這兩位顧家主母,大概未必贊同這種做法吧?
     
     小轎裡頭打掃得很乾淨,坐墊也是軟薄適中,一聲令下,小轎被抬起,除了在這一刻稍稍有些晃動外,一路都走得十分平穩,無論上坡、下坡,路經的是鬧市人群還是偏僻地帶,節奏都不曾亂過。 文怡心中不由得又再次讚歎羅家下人的訓練有素。
     
     別院離碼頭並不算遠,而且位處歸海城外圍,不必進內城門,穿過一個大市集,再經由大路拐進岔路口,走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別院門口。 這裡十分清靜,又有樹林圍繞,就算是在冬天,也是滿眼綠意,叫人看了精神一震。 側耳細聽,附近似乎還有水聲。
     
     別院的管事早已得了消息,帶了僕從開門相迎。 羅家的那名管事與他交談幾句,便讓人把顧家眾人的小轎抬入別院前庭,然後揮手斥退轎夫,讓一隊婆子媳婦前來扶顧家女眷下轎。 跟隨在後頭的顧家僕婦則早早下了轎,卻顯得有些混亂,一時間竟然沒能趕到主人身邊侍候。
     
     文怡下得轎來,又迅速掃了負責接待自己的那名媳婦子一眼,只覺得對方五官端正,服色穿戴都中規中矩,卻是低眉順眼間,帶著幾分乾練,一舉一動,都合乎禮儀,每每開口引路,一點都不囉嗦,用辭語氣卻又恰到好處。 她在心中再次暗嘆:這歸海羅氏的男女僕婦,若都是這樣的人,平陽顧氏又怎好在他家面前自詡為世家望族? !
     
     這座別院地方不小,前庭後院都與一般富貴人家的宅邸相仿,但宅子東面有一個狹長的花園,花樹越過牆頭蔓進宅中,帶來滿眼綠意,這才顯露出這座宅子不同於一般住宅的真面目。
     
     顧家人在羅家管事家僕的引領下到了正院中,只見此處種了許多花木,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因是在冬天,一朵花都沒有,但廊下排列擺放的花架上卻擺著一盆盆怒放的鮮花,全都不是應季的花卉,也不知道羅家從何處得來,居然就這麼放在廊中。 廊下雖然懸掛著厚簾,但始終比不得屋牆,這些羅家人難道就不怕寒風將這些嬌嫩的花朵凍死? !

     於老夫人面帶凝重,蔣氏卻在想:這歸海羅氏也是積年的世家了,怎的行事跟暴發戶似的? 竟是不把銀子當銀子? !
     
     羅家管事笑著邀請眾人進屋,還為他們介紹:「此處別院原是城內另一戶人家修來消夏避暑的,只是他家如今沒落了,便將這別院出手,最後輾轉落到我們二少爺手中。聽說當年這別院修建時,舊主人曾網羅了許多技藝超群的工匠,一草一木都是從大江南北搜羅而來,所有房舍更是精雕細鑿,在歸海城早就名聲在外。我們二少爺接手後,又曾出資再次翻新,打算用作招待貴賓的處所,沒想到頭一回迎來貴客,便是顧老太太與顧太太,還有諸位少爺、小姐們呢!」
     
     說話間,眾人已經進了屋內,眼前又是一花。 只見這正屋之內,擺放的全都是上等黃花梨的雕花傢俱,多寶格上,件件擺設都是珍品,屋內鋪著羊毛七彩氈,燃著黃銅大香爐,燒的是南海水沉香,牆邊擺的是各色牡丹,花團錦簇,金碧輝煌。 便是於老夫人、蔣氏與文慧這般慣見富貴的,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文怡在驚訝過後,卻微微皺了眉頭。 羅氏富貴,光從接她們的小轎與轎夫就能看出來了,可是......如此炫耀,又有什麼意義呢?看羅明敏那四年學藝時的行事,每日也不過是布衣粗食,對農戶或下人說話,從不擺架子,不像是喜歡張揚的人呀?
     
     她正思索間,羅家管事已經請於老夫人與蔣氏等人就座了,還招來別院的管事介紹此處的幾個院子,讓客人挑選住處。
     
     原來這別院原是為了休閒而建的,落到羅明敏手裡後,又被改建成待客的地方,因此每一處院子的房捨地方都不大,倒是景緻很好,仔細算來,倒是正好夠顧家幾位主人一人一處。 於老夫人本來覺得這樣太麻煩了,既然有院子,兩三個人合住一處還是沒問題的,尤其她們一行裡有幾位年輕小姐,分開來住多有不便。
     
     那羅家管事卻道:「此處是正院,因此地方大些,房屋也多些,別的院子卻要精緻小巧得多,房屋也不大,只怕僅僅夠一位小姐帶著幾個丫頭婆子住而已。您請放心,此處是我羅家的地方,城裡城外絕不敢有人來打擾的,只等各位安頓下來,我便帶著所有羅家僕役退出別院,院中一應房屋用品,您盡可讓家人使用。若是人手不足,我們也有丫頭婆子可供驅使。」
     
     於老夫人有些意外,沒再說什麼,蔣氏卻痛快地應了下來。 她這回帶的人足夠多,又有男有女,兩天的差事是足夠應付了,總比有別家的僕役在宅子裡走動方便些。 但羅家的人留幾個下來也好,她還要幾個熟悉本地情況的人去負責採買和打聽消息呢。
     
     事情既然確定下來了,文慧應時便跳起來,稟過祖女與母親,就帶著丫頭去挑住處,文娟也不甘示弱,拉了文嫻跟上去,文安一直無精打采的,隨口說住在正院的廂房裡就行了,還可以多陪陪祖母,蔣氏卻想到婆母身邊年輕丫頭太多了,二話不說給兒子挑了一個離前門最近的院子,自己留住廂房。 文安只好點了頭。 文怡則接兵不動,只端坐在屋中陪於老夫人說話,僅僅交待了隨侍的秀竹,去找趙嬤嬤與何家的,看她們可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 她想得很清楚,同行的顧家女眷中,只有她一個是別房的,還是晚輩,怎麼也不可能跟人搶好的院子,反正只是一兩天,頂多就是幾天功夫,有個地方住就行了,沒必要太在意。 那羅家的管事既然說別院裡有許多小院,那總不會沒有給她住的地方吧?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最後的結果居然真的是沒一個院子剩下。
     
     這別院是典型的三進宅子,東邊是花園,西邊一排有四個小院,名自景緻、花木都不同,但都無一例外地小巧精緻,連床鋪都是單人大小,正如那管事所言,只夠一位主客帶著幾個丫頭婆子住下,而且除去正屋的擺設華麗清雅外,其他廂房、耳房基木上是按侍從的規格配備的,也就是說,除非有哪位小姐願意睡在丫頭住的房間裡,不然是不可能兩位小姐同住一院的。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這樣的屋子,若說是用來待客的,也未免太古怪了吧?
     
     顧家眾人也面面相覷,文慧皺著眉,有些猶豫地道:「要不,,,你跟我擠一擠吧?我那屋裡好家還有張長椅,鋪上被褥,估計也能對付一晚上,,,...」於老夫人重重咳了一聲,才道:「九丫頭就留在這院裡吧,廂房應該還有一間。」蔣氏怔了怔,立刻在心中算起文怡隨侍的人數,有些發愁:她婆媳兩人再加上隨行的丫頭僕婦,就已經把這正院擠得滿滿噹噹的了,再添一個人,怕會太擁擠了些。
     
     文怡無可奈何,正要應聲,那羅家管事卻忽然道:「這是我羅家的疏忽,怎能如此委屈小姐?!說來別院裡還有一處院落,只是冬天極少使用,略作些修整,也能住人,不知九小姐可願移駕?」
     
     要作修整? 那不是太麻煩了嗎? 文怡應時便要回絕,卻無意中看到蔣氏身邊的夫丫頭杜鵑在對自己使眼色,不由得愣了愣,再看蔣氏的神情,似乎鬆了一口氣,她隱隱有些明白了,卻又犯了難。
     
     羅家管事還在說:「我羅家待客,從來沒出過這樣的砒漏,真是奇恥大辱!要是叫二少爺知道,我還有什麼臉見他?!若是傳出去,我談十就更不用見人了!顧九小姐,您放心,老談絕不會叫您受委屈的!」
     
     這也太誇張了吧?
     
     文怡驚訝不已,忙上前安撫:「談管事不必這般...,」話還未說完,於老夫人卻招手將她喚過去,低聲道:「羅家禦下想必極嚴,我們雖不清楚,但聽此人說話,這樣的疏漏只怕是極丟臉的。羅家富貴,又是城中大戶,沒必要得罪他家,你只應下便是。去了他說的那院子,若有什麼不合意的,只管忍了,等將來離開此地,大伯祖母一定會補償你。」
     
     文怡更吃驚了,她看了於老夫人幾眼,確認對方並不是在說笑,才勉強點了頭,對那談十道:「既如此,就勞煩談管事了。」
     
     談十立時便笑容滿面地應道:「您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坐言起行,談十馬上就招了許多羅家僕婦過來,去佈置那處院子,等到文怡等人吃過飯,房間已經佈置好了。 先前那負責引她進內宅的媳婦子再次出現,挑了一盞疏璃打,引文怡前去歇息。
     
     原來這個小院子是位於花園邊上,任跟正院只隔了一條過道,比那幾個客院又更小巧些,青瓦白牆、進了門,卻是一明兩暗三間房舍,其中東邊那頭是個抱廈,從又寬又多的雕花格可以看出來,這應該是一處專門用來消暑的院子。 除此處正房外,院子西面還有兩間小屋,是丫頭婆子的住處,與正屋之間只有一彎遊廊相連。 東面牆下,種著一排芭蕉,樹下有水流潺潺而過,彎入角落中,形成一個小小的池塘,然後沒入牆角下,往東面去了。

   文怡進得屋來,發現這屋子窗子極多,通風很好,在這冬天裡卻嫌太給了些,但屋子西邊卻用幾座大屏風隔開,形成一處十尺見方的房中房,花梨木的雕花架子床上掛著厚厚的毛氈,將寒意隔絕在外,一個大黃銅香爐擺在房間正中,暖香從爐中冒出來,熏得這房間香暖非常。
     
     東屋窗戶太多,不能住,正屋又不好住人,這西暖閣卻是名符其實的暖閣,便是寒冬臘月居住,也是無妨的。 冬葵在這房中房內外轉了一圈,回來小聲報給文怡,後者才知道,別看這房中房地方小些,卻是五臟俱會,連淨房與書房都齊了。
     
     文怡暗暗點頭,又有些疑惑:「這是水聲麼?怎的好像比在院子裡聽著更大聲些?」
     
     那媳婦子低頭回答:「窗外不遠有一處水瀑,想來是那裡的水聲傳過來了。」
     
     文怡推開這西暖閣內唯一的一扇窗子,果然看到前方丈許處,有一處假山,高達十數尺,一瀑水流從山頂落下,在窗外形成一處池塘,然後流向東南角。 文怡恍然,這一定就是院子裡那條小溪的來處了。
     
     那媳婦子又道:「顧九小姐若嫌夜裡水聲太吵,只需關上窗戶就行了。」
     
     文怡點頭應了,心下暗想:這裡消夏倒是個極好的去處,可惜了,自己居然是在冬天前來。
     
     累了一天,文怡覺得有些困了,等那媳婦子退去,就吩咐兩個丫頭打點庶務,知道趙嬤嬤她們跟著其他僕婦住在前院倒座房,一切安好,便也放下心,準備梳洗歇下了。
     
     忙亂過後,冬葵吹熄燭台,道:「小姐,我們住得遠些,若是半夜裡有什麼吩咐......」
     
     文怡笑著打斷她的話:「我何嘗在半夜吩咐過你們做事?只管睡去,明兒想必還有事呢!」
     
     冬葵笑著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文怡躺在床上,聽著不遠處的水聲,慢慢沉入夢鄉。
     
     正在半睡半醒間,她忽然聽到有動靜,似乎有什麼東西敲擊著窗戶。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3 07:58 PM

第一百一十三章:月光水色

    文怡清醒過來,側耳細聽,果然窗戶處有輕微的敲擊聲,只是被水聲蓋住了,聽得不甚真切。
   
     她心裡發毛,想著這半夜三更的,怎會有人敲她窗子?!她立時翻身而起,匆匆穿好大衣裳,下床穿鞋,便小心地往窗戶那邊走,然後挨著大屏風,探頭去看。
   
     窗外有月光,映照在窗紙上,隱隱現出小半個人頭的影子。文怡驚得叫出聲來,就要轉身去尋重物,卻聽得窗外那人壓低了聲音說了句什麼,她愣了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猶豫再三,咬咬唇,她伸手抓過一個黃銅燭臺,拔去蠟燭,擋在胸前,慢慢地走向窗邊,拔起窗栓,輕輕一推,月光下,柳東行那久違的面容便出現在她眼前。
   
     他就站在窗下,那處水瀑在牆根處形成了一處池塘,塘邊用些山石堆砌,形成一處堤岸,本來並無可讓人下腳處,但柳東行居然就踏著那些石頭,從池塘的另一邊走過來了。
   
     他踩踏的地方地勢略低些,窗臺與他的肩部平行,他便仰著頭,嘴邊嚼著幾分笑意,等著文怡看,聲音低沉:「好久不見了,你……可好?」
   
     文怡腿都軟了,右手一把撐住窗臺,勉強站立,深呼吸幾口氣,左手緊緊握住那燭臺,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半響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你怎麼會在這裡?!」
   
     柳東行盯著那燭臺上的尖刺,再回憶了一下它的份量,暗暗抹了把汗,忙笑道:「我許久不見你了,聽說你路徑歸海,便想著要尋個機會來見你一面。可你一天到晚 都不曾離開過長輩身邊,我實在是沒有法子,只好讓羅大哥幫這個忙……」
   
     文怡吃了一驚,心下大俱:「這是你們故意安排的?!我住在這裡也是你們的意思?!那……那……」她想起那位談管事,還有那個引路的媳婦子,心頭大亂,「有多少人知道你今晚會過來?!你……你也未免太大膽了,萬一叫人傳出去了,你我的名聲怎麼辦?!別說你的仕途會受影響,就是我也……我也不用見人了!」她忍不住眼淚盈眶,「你這是在做什麼?!想要見面,有多少法子不成?偏要用這一個!」
   
     柳東行見狀忙安撫她道:「別慌別慌!不會有人知道的!那談十是羅大哥手下的得力人,但他只知道你與羅大哥相識罷了,便是安排你住在這裡,也不會起疑的。這 裡本是整個別院景致最好的一處院子,是專程留給自己人住的,並不待客,談十頂多以為羅大哥有心用最好的屋子款待你,卻又不願讓人說閒話罷了!」他頓了頓,「至於那個媳婦子,那是我背著家裡收的一房嫁人,只是暫時安頓在羅大哥的產業中,她同樣不知道我今晚會過來,甚至不知道你我認識,你不必擔心。」他看著文怡,放低了聲音:「事關你的名節,我便是再心急,又怎會亂來?」
   
     文怡咬咬唇,眼淚總算忍了回去,心下稍安,但一想起兩人孤男寡女,半夜相會,又覺得羞愧難當,咬牙道:「你既知此事關係到我的名節,為何還要這麼做?!便 是羅大哥手下的人不知,此處裡外都是顧家僕人,你從外頭進宅,但凡碰上個值夜的,便是不暴露身份,也要被當成賊子打死了!你太任性了,需知百密一疏,為何 這樣沉不住氣?!你若要見我,大可在白天時想法子派個親信的丫頭婆子稍口信與我,我……我總會找到機會見你的……」她只覺得臉上辣辣的,強忍住羞意,勉強 說下去:「在顧莊時,你不是也能想到法子麼?怎的這會兒就……」
   
     柳東行臉上染上一抹可疑的紅暈:「我前幾天才知道你離開了顧莊,昨兒早上才聽說你很有可能要路過歸海,並在城中小住,雖說顧家雇的船暫時出不了海,但誰也 不知道你們幾時會找到海船北上,我怕一猶豫,便與你錯過了,因此才寧可冒點小小的風險……」,他略頓了頓,嘴角微翹,露出一個狡黠的笑:「我是從花園後頭 的小角門進來的,羅大哥事先已經把人撤走了,你們家的僕人並不知道那裡有個門,自然不會派人來,而那角門出去,便是一片林子,也是羅大哥的產業,不會有人看到的。我今晚過來,除了羅大哥事先知曉,便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文怡忍不住啐他一口:「少在這裡狡辯!」她細細一想,雖然放心了些,但始終覺得不妥,更有幾分生氣,抬頭瞪著柳東行,紅著臉斥道:「饒是你考慮周全,外人不知,夜半私會終究不是你我該做之事!你……你連這樣的風險都肯冒,如何不能再耐心些,等到天明之後?!」她雙頰更紅了,聲音也更小,「我的姐妹們也許打 算出門閒逛去,若是你捎信與我,我便與她同行,在外頭,想要尋個說話的機會,總是不難的……」以文慧的性子,在外頭逛得興起,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消停的,若她推說累了,尋個茶館雅座去等,以柳東行與羅明敏的能耐,難道還找不到和她說話的機會?她會帶冬葵出去,這丫頭素來可信……剛害羞完,文怡便忽然驚住了: 她居然會產生這樣的念頭!難道真的是近墨者黑?!立時心下大慚,狠狠地瞪了柳東行一眼,便在心中默默念佛。
   
     柳東行看著她神色變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想到她並不是不願意與自己私下見面,又有些心喜,便道:「明兒你們怕是沒空出去閒逛,羅大哥已經跟家裡 人說過了,明日一早,定會派人來接你們去羅家本家做客的。我……我與羅大哥事先商量了一件事,明日便要做成,又怕你事先不知情,會無意中壞了我們的盤算, 因此才讓我今夜來見你。」
   
     文怡心裡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咬咬唇,握了握那燭臺,語氣中帶了幾分懊惱,寒聲道:「是什麼事?!」
   
     柳東行一愣,轉瞬間便似乎明白了什麼,暗暗一笑,只拿眼睛去看文怡,卻不說話。
   
     文怡臉上又熱了,揚起那燭臺,但到了中途卻猛地頓住,然後飛快地舉起右手,捶向柳東行的肩膀:「笑什麼?!有話就說!」
   
     柳東行一把將她的手握住,文怡面色大紅,猛地要將手抽回,卻始終抽不動,她忘了,張口就要斥她他,卻被他伸手臂入窗內,握住左手腕,她兩手頓時動彈不得, 又急又氣。柳東行此時卻不緊不慢地「噓」了一聲:「小聲些,叫前頭的人聽見了,咱們可就說不清楚了!」
   
     文怡頓時僵住,左思右想,權衡再三,終究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便臉紅紅地低下頭不再反抗,只是嘴裡還是忍不住開口:「快放手!你若敢再這樣胡來,以後便再不要來見我!」
   
     柳東行聞言,細細看了一眼文怡的神色,知道自己始終是太過孟浪了,生怕文怡真的生了氣,便不敢再放肆,忙鬆開雙手,只是右手稍微使了個巧勁,把那燭臺給奪了過來,還陪著小心笑道:「這玩意兒有三斤重呢,你仔細拿久了手累。」
   
     文怡瞪他,作勢要將窗子關上,柳東行急了,忙用手把住:「別關呀,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呢!」
   
     文怡紅著臉道:「我沒話跟你說!」說罷就要關窗,柳東行忙把手掌伸進去阻止那窗框合上,一時被夾疼了,忍不住叫了一聲:「哎呀!」文怡吃了一驚,忙松了 手,將窗子推開,探頭去看:「可傷著了?!」心急地去拉他受傷的那只手。
   
     柳東行卻反手將她手指握住,咧開嘴一笑:「你不是真生我的氣,是不是?」
   
     文怡將他那只手展開,發現上頭連紅都沒紅一下,便知道自己又被誆了。她這回是真生了氣,用力將他的手摔開,寒聲道:「小女子不識風情,沒功夫與你打情罵俏,柳大少爺另尋芳草去吧!」說罷便要關窗。

     柳東行忙把住窗子:「別惱,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敢再犯。你好歹讓我把話說清楚了,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
   
     文怡聽了他的話,不知怎的,心頭湧上一陣委屈:「那你說呀!你也知道事關你我終身,不是玩兒的?可你......卻一走數月,除了開始時托人捎過兩封平安 信來,便再無音信,我甚至不知道你考中了武舉人,更不知道......你今非昔比,已經博得了多位名將的青睞,要招你為東床快婿,柳姑父與柳姑母甚至還在 煩惱該為你挑選哪一家的千金!當我從別人嘴裡聽到這些話時,你可知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她睫毛一顫,便再也忍不住,落下一滴淚來:「你若是......若是改了主意,早跟我說一聲也罷,省得我家中年邁的祖母還要為了你我之事操心,日夜難安柳東行臉上哪裡還有半分笑意:「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若我是存心背盟的,早就從了家裡的意思,如今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我既來見你,便是為了你我的婚事,若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豈不是叫我......」他猛地頓住,深呼吸幾口氣,稍稍冷靜了些,「從小......我就沒少受流言的苦楚!你心中盡知的,以我們相識四年的情份,你怎的不信我的話,卻反而聽信別人的流言?! 你這麼說,我......我心裡難受!」
   
     文怡低頭拭淚,心裡己經有了幾分悔意,聽完柳東行的話,她才記起他從前的經歷,以他與叔嬸之間的矛盾,又怎會接受他們安排的婚事?從另一方面說,若是那婚事果然合他意,柳姑父夫妻又怎會讓他稱心?
   
     她抬起頭,略一猶豫,便低聲道:「是我說錯了,你......你別生氣......」
   
     柳東行神色放緩,語氣柔和了許多:「不怪你,我也才錯,若不是我遲遲未能給你一個准信,你也不會心慌意亂.....」
   
     兩人都有些後悔,但見對方的反應,又各自在心中暗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想要說話,四眼相對,文怡臉紅了,又再次將視線移開,柳東行嘴角微微翹了翹,手上微微一動,握住了文怡擱在窗臺上的手:「我很高興。」
   
     文怡臉色更紅了,慌忙扯回手,抓著裙擺,隨便尋了個話題:「你怎會在這裡?我以為......你現下在京城......因此祖母才讓我隨長房的人入 京......」頓了頓,臉頰發熱,頭垂得更低了。
   
     此時雖時近月末,天上那一彎殘月倒是明晃晃的,映在水池子裡,反射出淡淡的光芒,那水光又映在文怡的臉上,越發襯得她肌膚晶瑩素白。柳東行微微一笑,視線不曾移開過一瞬,嘴裡緩緩道:「我有事要辦,便來尋羅大哥。這件事......再拖遲幾日,便沒了用處,因此我想趁著臘月未到,把事辦妥了,回京後也好專 心致志準備明春武舉會試。
   
     文怡被他看得臉越來越熱,只得胡亂應了一聲:「是什麼事?」
   
     柳東行卻沒有回答,只是道:「明日羅四叔的家眷會回本家。羅四叔在南海三年任滿,本是要回京述職的,但兵部臨時下文,將他調往北疆,因此只有他的家眷進京。羅四叔對羅大哥與我一向多有照頓,先前顧家那遭匪亂,我去搬救兵時,還是托了他的面子,因此我與羅大哥說了,明日讓你跟著你家長房的人一起見見羅四嬸。她是個極和氣好說話的人,一定會喜歡你的。」
   
     文怡心中疑感,抬頭看他:「你是有意讓我與這位羅四太太結交?為什麼?」仔細一想,羅四老爺想必就是羅家那位任職五品將軍的長輩了,忽然被調往北疆,家眷卻反而要入京......她吃了一驚:「北疆有異動麼?!」這麼說來,前世這時候,似乎不到一年內,北疆便有大戰了。
   
     柳東行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卻很快換成了微笑:「不必擔心,只是尋常的武官調職罷了,駐北疆的守將家眷需接入京中,也是舊例,不會有什麼事的。」頓了頓,「你明日見到羅四嬸,也別提起這個。你不是信佛麼?說說佛經上的典故,或是平陽的寺廟風景,每年做的法事之類的,她愛聽這些。」
   
     文怡心中驚疑不定,但聽了柳東行的話,還是強自壓下不安:「你為何忽然讓我與羅四太太見面?又讓我投她所好。」她抬眼看柳東行,「你方才說......與羅大哥有個計畫,是什麼?快告訴我,若是不說請楚,我怎知自己是不是壞了你們的盤算?」



第一百一十四章:議定章程

     柳東行在猶豫,過了一會兒,才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們聽說你獨個兒隨著你家長房的長輩進京,怕你會受委屈,因此想給你找個靠山。羅四叔是邊疆守將, 在軍中人緣也好,結交的人多,他的家眷,京中人人都會給些臉面。有他的太太護著,想來你那位伯父……是不會太過虧待你的。」
   
     文怡聽得大奇:「你是說我大伯父?他為何要虧待我?我在內宅住著,上頭還有大伯祖母與大伯母,他能怎麼虧待我?」
   
     柳東行面有難色,文怡見他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料想這話定是與大伯父有關,而且多半不是什麼好話,便笑道:「你只管跟我說就是,不管好壞,我都知道,你是為了我著想。」
   
     柳東行稍稍松了口氣,略一斟酌,道:「上回我隨嬸娘和甯弟一同去了你們顧莊,遇上東平王世子,還招待他小住了幾日。當時,嬸娘與甯弟都和那位世子十分親近,你可還記得?」
   
     文怡怎會不記得:「這是自然。」她頓了頓,「只可惜三姑母這回失算了!」她想起柳家三姑母做的那樁「媒」,就因為柳姑母一門心思想讓娘家攀上王府,甚至不惜讓長房嫡出的五堂姐文嫻嫁世子為妾,後來沒成功,反倒把文嫻另一樁好姻緣給葬送了。那位世子爺,生性涼薄,無情無義,饒是柳家人帶他再殷勤,只怕也未必入得了他的眼,否則,看在三姑母是他親舅母的份上,即便不去救人,也不會重罰那去救人的羅校尉!可歎三姑母被權勢蒙了眼,竟沒看出來!
   
     柳東行聽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苦笑一聲:「連你都知道的道理,可歎嬸娘竟然想不通。那些日子,京裡正亂著呢,幾個藩王一個接一個地鬧,今上為此煩心不已。 二叔本與今上君臣想得二十年,又一向得今上倚重的,怎會不明白今上的心事?將嬸娘與甯弟送走,本就是不欲他們被捲入風波之意,沒想到嬸娘不但不能體會二叔的苦心,反倒上趕著巴結東平王府。消息傳入京中,今上發了二叔好大一頓脾氣,正巧太后為了東平王又訓了今上幾回……這時候又出了點別的事,跟二叔都有點關系,兩廂算起來,他就被降到四品,原職留用,幾次遞本子上去求蹕見,都被駁了回來,如今只能暫時耐下心來,尋機戴罪立功。」
   
     文怡聽了,先是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事兒再正常不過了。東平王雖然是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但也同樣是藩王之一,皇帝要撤藩,他的親弟弟若是首先站出來響應,興許會更得皇帝信任,在別處得了補償,但東平王不但沒站在親兄長這邊,反倒尋太后撐腰,給皇帝添麻煩,皇帝又怎會高興?柳姑父既是皇帝還是皇子時就結識的舊人,又是皇后娘家的親戚,必然是皇帝的親信,這樣的人物,其妻居然靠向東平王府……再聯想到東平王妃正是柳家女兒,皇帝怎會不起疑心呢? 就算真的信任柳姑父,也會敲打敲打的。
   
     想到這裡,她便道:「柳姑父此時做什麼都是錯的,倒不如安份些,把份內該做的都做好了,興許今上還會想起他舊日的功勞,重新提他上去呢。」
   
     柳東行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九妹妹,你好聰明!連這點都看出來了!我先前離了平陰,便回了恆安,從那裡出發到顧莊去,對京中的事並不清楚,是回京後方才猜到這些的。可歎那些活了幾十年的老油條,卻沒你看得明白!」
   
     柳東行冷冷一笑:「多半如此,不過,她們尚有父母,又有祖母護著,結果應該不會太糟,倒是安弟麻煩了,他本是次子,又無甚長處,你大伯父狠心些,說不定會為他結一門不如意的親事呢!」他有些擔心地看向文怡,相比顧家二老爺的兩個女兒,文怡的情況更不樂觀,她雖是隔房的侄女,但上無父母.祖母又老邁體弱,以顧家長房的強勢,若是硬逼文怡嫁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回想起顧大老爺結交的那幾戶權貴,其中兩三家就有出了名不成器的兒子,滿京城的官宦世爵之宗無人肯將女兒嫁過去,他們又不願將就一般人家的女兒,顧大老爺若是為了交好這兩家人,犧牲一個侄女,又算得了什麼呢?只怕他母親與妻子也不會反對的。

     文怡並不知道柳東行心中的擔憂,只是為了文嫻文娟姐妹二人難過,至於文安,以他如今的容貌,便是大伯父有心為他求娶高門貴女,人家也未必願意,她並不怎麼擔心,不過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七哥一直念著你呢,說是你從前給過他一種藥膏,去疤極有效的,想尋你再討一些,好消去他臉上的疤痕。」頓了頓,語氣裡便帶了幾分祈求,「他雖脾氣不好,但待你還算真心,你若能幫他的,便幫一把吧。」
   
     柳東行愕然,旋即苦笑:「 他的父親也許要算計你,你還有心為他費這心思?」
   
     文怡一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同樣是隨大伯母上京的侄女兒,若文嫻文娟會成為棋子.那她自己又能好到哪裡去?她忙道:「 祖母讓我隨大伯祖母與大伯母上京,雖然也是為了親事,但並不是...」臉紅了紅,「並不是為了將我許人,而是......而是為了你我的親事......」
   
     她聲音更低了,「三姑母當初是當著許多人的面提親的,但後來便沒了下文,又有三姑母為你說親的傳言......因此祖母請大伯母出面,向柳家問個究竟,若是可以,就把婚約定下來......」
   
     柳東行眼中浮現一片喜色:「真的?!」心中暗暗高興,「這可太好了!既然顧家長房願意為你出面,我這邊就更穩妥了!」
   
     文怡低下頭,心跳得飛快。象這樣面對面地與心儀之人商議自己的婚事,她之前真是想都不敢想,但把話說出了口,她又覺得事情其實沒那麼困難。她小聲問:「既 然有長輩願意助我們一臀之力......那你說的那個法子......」
   
     柳東行忙收起笑容,正色道:「還是照我們原本說的去做吧。事情不怕穩,就怕有變故。你家那頭是沒問題了,但我二叔這頭......還是謹慎些好。」他微微苦笑,「你不知道,我二叔在那位子上待了這麼些年,又一向得皇上寵信,以他的性子,總會有得罪人的時候。如今他不比先前威風,今上又在氣頭上,不肯見他,那些看不清形勢的人,難免要以為他真的失了勢,要落井下石了!因此我二叔為了保住自己,也象你大伯父那樣,學著攀附權貴,結交幾個得力的授助。先前因我認得傅遊擊,得他助力識得幾位軍中名將,又跟那幾家的公子交上了朋去,二叔雖然忌憚我,卻懾于幾位名將的權勢,不敢對我做什麼。你若得了羅四太太的青眼,二叔 念著羅四叔在軍中的關係,自然對你更看重幾分了。」他雙眼瞄向文怡,「日後再說我們倆的親事,他想必不會反對......」
   
     文怡漲紅了臉,咬咬唇,強自道:「照你這麼說,難道他先前是反對的?為什麼?我......我有哪點不好?!」
   
     柳東行低頭笑笑:「你沒有什麼不好,只不過......我嬸娘至今不曾跟二叔說起過你的事罷了。」
   
     文怡睜大了眼,旋即一陣氣憤:「原來如此!三姑母實在欺人太甚!」但她馬上又問:「既然柳姑父不知情,那為何你......為何沒有人跟他說起?」她心裡隱隱存了個想頭:也許柳姑父不會反對這門親事,他不是不希望柳東行出頭麼?她這樣的孤女,沒了父母,家世也不顯,還是他妻子的娘家侄女,只要顧家長房願意為她撐腰她偷偷看了柳東行一眼,小聲問:「若是柳姑父見我與羅四太太相處得好,便對我另眼相看,那你為何不直接讓他知道,你與羅四老爺相熟?柳姑父如今既 打算多結交援手,想必是不會難為你的,你正好借機從他家脫身,豈不自在?」
   
     柳東行歎了口氣,苦笑道:「不行,絕不能讓他知道我與羅四叔交好。先前我向他提起你羅大哥時,也只說是歸海羅氏一個旁支子弟,不敢提是族長親侄。二叔要為我選妻,是絕不會讓我與本來就相厚的武將人家結親的,那不但對他沒有用處,反倒還讓我得了助力,對他造成威脅。他若不知道我與羅四叔的關係,只看在你與羅家關係好,又是顧家女兒,更對我仕途無甚幫助的份上,多半不會對你我的親事多加為難。我從小就在他身邊長大,早認清他的為人,也知道他的想法。九妹,你一定要聽我這一回!若不是我與羅大哥認識的人裡頭,只有羅四叔一家可為助力,我們也不會起了這個念頭。你就看在我們想了許久的份上,應了我吧!」
   
     文怡聽得心酸,動了動唇,紅著眼眶點了點頭:「放心,我會與那位羅四太太好好相處的,我會敬著她,說她愛聽的話,讓她喜歡我......」
   
     柳東行笑了:「不必緊張,她待人極和氣的。她雖不知道你與我們的關係,但只要把你聶家表哥擺出來,她就歡喜了。她是書香人家的女兒,雖然沒落了,但祖上也 曾出過一位兩案案首,聽說考中時的年紀也跟你表哥今年的歲數相仿呢,因為不曾湊足小三元,還引為平生大憾!」
   
     文怡啞然失笑,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巧合,心下倒是放鬆了許多。
   
     柳東行察顏觀色,知道文怡已經沒那麼緊張了,又願意配合,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對了,那張庚帖....怎麼樣了?」
   
     文怡低著頭,絞著袖角:「祖母拿去請陰陽先生看了....沒說什麼......」
   
     既然沒說什麼,又送孫女入京,可見是沒問題的了!柳東行心裡一陣輕鬆,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那不如你把你的庚帖給我,若是我二叔二嬸還要反對,咱們也不必 理會他們了,自己把事情辦了也是一樣的。橫豎我不是他們的親子,又已成人,婚約定了,接下來只要知會族中長輩一聲.....」
   
     文怡聽到這裡,便有幾分生氣,抬頭瞪他:「你怎可說這樣的話?!」
   
     柳東行一窒,訕訕地撓了撓窗臺:「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罷了...」
   
     文怡再瞪:「當日你離開顧莊時,只說叫我等你的好消息,今晚前來相見,又說得天花亂墜,如今倒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先前你說的,都是吹牛不成?!」
   
     柳東行忙道:「絕對不是!我與羅大哥想了許多,有八成把握能把事情辦成!」
   
     「八成不夠,須得是十成!」文怡板著小臉道,「我可不要偷偷摸摸、糊裡糊塗地嫁給你,卻叫家人清名受損!若叫我知道你真做出這樣的事來,我就.....我就.....」眼珠子一轉,冷哼一聲,「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罷趁他還在發怔,雙手把那窗子一合,扣上窗栓,卻沒扭頭走人,只是盯著窗子,有些緊張地 看著窗外的人影。
   
     柳東行低低歎了一口氣,沉聲道:「你放心,我必不負你所托!」
   
     接著又放柔了語氣,「你......你在歸海期間,若想見我,就把屋裡多寶格上那只碧玉香爐點上百合香,搬到東屋窗前的香秦去,打開窗子,我見了,自然就會來我你。你......你記得多保重,小心些,別叫人算計了.....」話說完了,他在窗外又待了一會兒,方才小聲說:「我走了。」身影隨即消失在窗後。
   
     文怡忙打開窗,借著水光,卻只隱約看見一個黑影消失在假山群中。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3 08:03 PM

第一百一十五章:暗影幢幢

   文怡盯著黑影消失的方向,呆立許久,只到窗外的寒意沒入體內,她打了個冷戰,方才清醒過來。
   
     水瀑依然嘩嘩地流著,掩住了花園中這個角落裡的所有其他聲響。
   
     文怡默默關上窗,心裡不知為何,有些悵然。
   
     回到床邊坐下,床鋪已輕冷了,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但文怡回想起來,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她還有好多話沒跟柳東行說,還有好多疑惑想要從他那裡得到答案,還有明天的事,他雖然說了,已徑跟羅明敏安排好她與羅家四太太相見,卻又沒說請楚,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她心裡實在有些沒底。他們都如此看重她與羅四太太的結交,萬一她沒能達成他們的目標,那該如何是好?
   
     京城裡的顧柳兩家居然發生了那種變故,真讓人料想不到。三姑母自以為聰明,卻沒想到不但壞了丈夫的前程,還連累了娘家兄長,更可惡的是,她居然不知反悔, 還妄想繼續操縱柳東行的親事!為此甚至不顧娘家人的名聲,將自己這個侄女視為無物!實在是欺人太甚!
   
     文怡對這位好母的厭惡之心越來越重了,她甚至產生了一個念頭:若是將來她順利嫁給柳東行為妻,只要是情況允許,奪回宗長之位,也是件好事,至少,三姑母再沒法壓在柳東行和她的頭上作威作福!三姑母為惡多年,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若不把她拉下馬來,定會有更多的人受苦!
   
     雖然這樣做,有些不敬尊長的意思,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
   
     阿彌陀佛!
   
     文怡默默下了個決定,正準備歇下,目光掃過床邊的小幾,頓時如遭雷擊——那座黃銅燭臺呢?!柳東行該不會把它帶走了吧?!
   
     柳東行將自己的身影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裡,摒息靜氣,等著巡夜的人走過去,方才迅速撲向大路對面,穿入窄巷中,到了巷尾,四周看看,便無聲無息地斜身擠入一扇虛掩的小門。
   
     這是一處再平凡不過的民居,三間平房圍著一個小小的院子,院中種著幾棵小樹,無論是水井、灶台、簷下掛的臘內還是院角的雞籠,都透著濃厚的庶民氣息,充分說明這家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平民百姓。
   
     而屋子裡傳出的鼾聲,則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
   
     柳東行並沒有進屋,反而繞過正屋,轉進屋後的小天井。他避過天井上掛著的一排排布衫衣褲,來到角落堆放的幾張舊木板前,輕輕將那木板一推,露出了牆上的一處小門。門是虛掩著的,他開門鑽過去,反手又將那門關上。至於那被雅開的木板,那家庶民明早起來自會將它放回遠處。
   
     柳東行此時身處另一處民宅,與方才那個宅子不同,這裡要稍稍體面些,是個兩進的院子,房舍花木都井然有序,後院東廂房的窗口,此時還透著燭光。
   
     柳東行走進了東廂,便看見羅明敏正站在書案邊上,一張張地翻看著幾頁紙,聽到動靜,怡頭望過來,微微一笑:「可見到人了?怎麼不多說幾句話?我還以為你不到天亮是捨不得走的呢!」

     柳東行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是什麼人?明兒還有事呢,她若是今晚歇得不好,明日怎麼辦?」

     羅明敏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幾封信的外封上寫的都是不相干的署名,還特地放在隱蔽的密室內,若不是你細心,把所有信和書本都翻了一遍,咱們也沒法發視它。」他忽地靈機一動,「這麼說來,咱們若是把事情偽裝成是鄭王派人做的,讓姚家與他離心......」
   
     柳東行搖搖頭:「何必掩合太多?咱們只需要把東西往上交就是了。」
   
     羅明敏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你說得對。事關近支宗室,皇上便是有什麼想法,也不會讓底下的小人物猜度的。咱們只要遵命行事就好。」說起來,他心情更好了些:「這回差事辦完了,我就算是通政司的人了。將來若有造化,也能弄個品官兒做做,倒也是個好前程。」
   
     柳東行有些遲疑:「這樣好麼?你本來不是打算參軍的?不然去考科舉也好,何必淌這渾水?通政司......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羅明敏笑了:「瞎說什麼呢?我這樣的性子,又最是慣享雷貴安榮的,嘴上說說便罷了,若真要去參軍,必是個貪生怕死的貨!反倒帶累了家人與四叔的好名聲!至於科舉,你瞧我是讀書的料子麼?」他低頭整理那幾封信,神色平和,「.若是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家裡幹的是什麼,我又豈能置之度外?這樣挺好的,大哥繼承家業,協助伯父家的幾位哥哥經營族產,小弟去考科舉,為家裡增光,而我......就子承父業,幹這祖宗代代相傳的營生去!其實沒你想的那麼糟糕,以我羅家今日的本錢,任誰坐在那個位子上,都捨不得棄了我們!」
   
     柳東行低低歎了一聲,也不再說什麼,他們身為世家子,有些事,不是想幹就能幹的!他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你身上可好些了?前幾天落水,還受了風寒,所幸你底子好,若挨了別人,必要大病一場,你也太膽大了!」
   
     羅明敏大笑:「不是我膽大,實在是沒法子,合該我走這,正走投無路的時候,瞧見顧家的船要靠岸。他家那個管事喊話喊得這麼大聲,船又離得不這,我要是還不知機,便是叫人拿住了打死,也是活該了!不過這大冷天的,拽著船尾的麻繩被施著走,那滿味可真不好受.我足足喝了一肚子江水!他家的船要是再遲一刻靠岸,我一定要暈過去了。我很機靈吧?悄悄跳了水,卻裝作是在遠處落水的,還在水面上撲騰,他家的人將我救起來,一點都沒把我跟姚家追的賊拉上關係!」
   
     柳東行聽了,有些愧疚:「若是我也與你同行就好了,好歹能給你搭把手。」
   
     「傻話!」羅明敏翻了個白眼,「你若不是與我分頭先走,這幾封信如何能帶出來?我在水裡掩了大半個時辰,會身濕透,一片紙兒都別想留下!」他揚了揚信, 「這是你與我兩個人的功勞,缺了誰都不行!你若想叫我一個人獨領好處,可別怪我翻臉!」
   
     柳東行笑笑,心下一暖,挑了挑眉:「那就隨你意思!有功咱們一起顧,有罪咱們一起扛!」
   
     文怡早上醒來時,兩隻眼晴下方都帶著烏青。
   
     既是因為見到了柳東行而心情激動得睡不著,也有擔憂那只黃銅燭臺的下落的緣故。冬葵替她梳頭時見了,便有些擔心:「可是園子裡的水聲太大,擾了小姐清夢? 咱們還是跟大老太太和大太太說一聲,請她們幫忙換個房間吧?」

     文怡眼晴掃過多寶閣上那只碧玉香爐,臉微微一紅,低聲道:「不必了,若是有別的房間,昨兒也不會把我安置在這裡。咱們本就是客中,何必一再麻顧主人家?我只是有些擇席罷了,並不是因為水聲太大。」頓了頓,「你們昨兒夜裡也聽到水聲了麼?」
   
     冬葵俐落地替她挽好了頭髮,用一根白銀素簪綰緊,正對著鏡子打量,想著要給她戴哪件首飾,因此回答得有些漫不經心:「可不是麼?一晚上都聽到那水瀑在嘩嘩地響,奴婢還猶豫著要不要起來看小姐睡得怎樣呢,只是累了一天,實在起不來,早知道奴婢無論如何都要起身的!」
   
     文怡卻在暗暗慶倖,笑道:「這又何必?你便是來了,我也是睡不著的。」
   
     這時秀竹從外間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疑惑:「奇怪,這屋裡的燭臺怎麼丟了一隻?」
   
     文怡心中一緊,冬葵沒發現,只是詫異地轉向秀竹:「你找清楚了沒有?怎會丟了那東西?這裡是別人的房子,可別鬧出笑話來!」
   
     秀竹道:「我已徑前前後後找了三回了!是真的沒瞧見!我當然知道這是別人的屋子,裡頭的東西都是別人家的,要是丟了,咱們誰都沒臉!可那燭臺確實是少了一 只,我也正奇怪呢,你說若丟的是別的東西,比如那些古董擺沒什麼的,還可以說是鬧了賊,這黃銅的燭臺,雖說沉了些,到底不值什麼,怎會丟了呢?!」
   
     冬葵聞言,也覺得奇怪,匆匆為文怡插了兩支簪子,便要跟秀竹一起去尋找。文怡暗暗抹了把汗,笑道:「這樣的東西好好的怎會丟了?是不是誰順手拿到別處去 了?你們也別聲張,悄悄兒找一找,若實在找不到,就算了吧,省得驚動了大伯祖母和大伯母,倒顯得咱們輕狂。」細想之下,柳東行應該不會真把燭臺拿走了,大概只是一時不慎,過後會設法送回來吧?
   
     這時那昨日引路的媳婦子過來了,她是來請文怡去用早飯的,手裡拿了個黃銅燭臺,真是失蹤的那一件,臉上輕描淡寫:「小的看到這燭臺放在廊下,是不是哪位姑娘不小心忘在那裡的?」
   
     冬葵與秀竹面面相覷,都百思不得其解,前者明明記得昨夜並未帶走燭臺,後者則在想:莫非是昨日太累了,一時迷糊之下把東西帶走了還不知道?
   
     不管答案如何,文怡當機立斷地將事情掐住了,打斷了兩個丫頭的思緒:「咱們快走吧,別叫長輩和姐妹們久等。」
   
     到了正院,於老夫人與蔣氏都起來了,但幾位小姐與文安都還未到。文怡給她們行過禮請了安,便靜靜在一旁坐下。於老夫人,正在低聲與蔣氏交該著:「在這別院住了一晚上,你可有什麼想法?」
   
     蔣氏有些謹慎地道:「媳婦兒先前似乎小看了羅家,他家的富貴可不是一個尋常商家能有的,不過跟那幾個大皇商相比,似乎也不算什麼......」
   
     於老夫人擺擺手:「歸海羅氏久負盛名,有這個排場也不算什麼,但有些東西不是有銀子就能收羅到的,他家怕是比咱們想家中更有倚仗!你遇到他家的幾個主子,態度放謙和些,別總以為是官眷,就高人一等!」
   
     蔣氏臉色有些不好看,但還是乖乖應了。這時顧家的管事送了張帖子上來:「羅家大太太與二太太請老太太和大太太與眾位少爺小姐上門做客,為貴客接風!」
   
     文怡猛地怡頭,心道「來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和樂融融

   吃過早飯不久,談管事就備好了轎子,抬顧家人前去羅家做客。
   
     羅家宅子位於歸海城西南角,地方極大,足足占了一整條街!而相鄰的兩條街上,也都住滿了分支放人以及附屬的夥計與奴僕。轎子進了羅家宅子大門後,文怡悄悄掀起轎簾一角,掃見前院有一排屋子,至少有五六間,近百個夥計管事穿插往來,熙熙攘攘,忙碌非凡。屋子西側有個小門,門開著,裡頭又是一排房屋,同樣人多熱鬧。
   
     轎子越過前院,轉進了西邊過道,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方才到了二門。眾人下得轎來,便發現這落轎之所是個單獨的小院,跟顧家長房宣樂堂中那個專供女眷下車轎的院子差不多格局,面積卻大了一倍。顧家眾人經過昨日,對羅家的富貴己經有了認識,倒沒怎麼吃驚,只是蔣氏與文慧心裡有幾分不忿:顧家長房世代有人做官, 也沒這樣的排場,羅氏一個商人之家倒是越過頭去了。不過蔣氏還記得婆母的吩咐,沒有吭聲,文慧想起羅家也是皇商,頗得宮中青眼,便帶著一絲不屑忍住了氣。
   
     接下來看到的景象讓這兩位稍稍平心靜氣了些。羅家雖是皇商,但長房只有一位四老爺是官,作為家長的羅大老爺,再有臉面也只是個庶民,因此羅家宅子的正院是嚴絡按照朝廷定下的形制,不過是正屋三間,東西廂房與倒座房各兩間,如此而己。文慧再回想起方才路上瞥見的其他院落,會都是窄窄小小的,與宣樂堂的院落不 能比,更別說與京城侍郎府的格局相較了,她臉上頓時便露出了愉悅之色,瞥了羅家前來相迎的幾個穿戴體面的丫頭僕婦一眼,決定不跟小小羅家一般見識!文怡卻 一直沉默著,心裡暗暗佩服羅家的當家人。宣和堂曾經整修過,所以她能看出羅家的宅子也有整修的痕跡,好些小院子原本應該是一整個院落,只是砌了牆,才分隔開來,因此總體格局顯得有些奇怪,正院沒到,就讓人看到了三四個小院子的門。瞅著整修的痕跡,至少也有一二十年了,多半是現在這位羅大老爺成為族長之後下令行事。羅家人口眾多,為了開枝散葉,讓不是繼承人的成年子弟分家出去,原是本朝世家大族慣用的手段。但羅大老爺的做法卻是將原本的大院子隔成小院,分給子弟居住,這麼一來,這羅家大宅各院落把門一關,就成了族人「聚居」之所,羅家原本的「違制」嫌疑便不復存在了。
   
     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富貴人家無視朝廷法度,把自家房子蓋多幾間,院子擴大一點,是極常見的。在太平年月裡,自然無妨,但若運氣不好,官府有意為難,一個違 制的罪名便足以讓富貴之家淪落成貧民!以羅家的財富與其在歸海城中的權勢地位,羅大老爺能小心謹慎到這個地步,實在是不容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世家大 族只有在細處上用心,方能避免災禍。文怡覺得自己又學到了一點東西。
   
     羅家大太太是個五十來歲微胖婦人,臉圓圓的,身材也圓圓的,脾氣很好,見人便先帶了三分笑。二太太的身材卻要瘦的多,五官端正,穿著打扮顯得有些傳統刻板,乍一看似乎過於嚴肅了。但交談幾句,便讓人覺得她其實還算和氣。
   
     兩位太太都站在橋下迎接顧家來客,對於老夫人與蔣氏都禮數周全,幾個小輩得的見面禮均十分豐厚,又不顯得俗氣,倒讓蔣氏與顧家幾位小姐對羅家的看法又有些改觀。
   
     至於文安,他並未入內宅,直接在談十的引領下前往花廳去了,羅大老爺與羅二老爺正帶著兒子在那裡迎接他呢。
   
     見過禮,眾人入屋坐下。羅大太太先是問候了顧家眾人一路平安,昨夜歇息得如何,又問那別院住得可合意,不過幾句寒喧,說完了,見顧家眾人的態度不大熱絡,便有些苦惱,不知該說些什麼話題。顧家大老爺在京城做著高官,地位遠遠高於羅家,便是羅四老爺在軍中有些名聲,到了顧大老爺面前,也是要恭敬見禮的。兩位 太太看著顧家老太太與顧大太太,再看看旁邊那兩位嫡出的小姐,總覺得對方對自家有些看不上,以羅家在歸海的地位,這樣冷淡的人實在少有,她們心裡也不大高興,只是礙于各自丈夫和兒子的囑咐,勉強拉扯幾句罷了。

     于老夫人暗暗生氣媳婦不會做人,只是她身為長輩,還有個做二品官的兒子,自然不好放下身段與羅家人虛與為蛇,只能暗暗給蔣氏使眼色。蔣氏卻有些暈眩她看著牆上掛的兩幅中堂,想著那署名似乎是皇帝從前還是皇子時的一個別號,知道的人並不多,她是因為在別人家裡無意中見到署著同樣名宇的一塊匾,方才曉得的。但羅家怎會有皇帝的墨寶!不是有傳言說,皇帝不待見羅家麼!
   
     文嫻端坐在椅上,視線向下,一副端莊淑女的氣派。而文媚也學著姐姐一般端坐,只是年紀尚小,性子難免跳脫,還忍不住時時抬頭偷看長輩與羅家太太們說話。而文慧則是漫不經心地掃過小幾上的茶碗,估摸著它的來歷,只淺淺抿了一口茶,便微微鬆開了眉頭,又再喝了一小口,方才放下茶碗,目光投向對面屏風上的字,心中才些疑惑:羅家別院那般富貴奢華,本宅用的物件卻只有茶葉不錯,其他的樣樣尋常,還多是舊物,若是古董倒還說得上是世家氣度,但這明明只是民窯出的尋帶 器皿罷了,質地也僅是中上,羅家卻拿它用了許多年,莫非他家只是面上富貴,其實內裡早就不成了?她想起外頭的種種傳聞,嘴角彎出一個淡定地微笑,認為自己猜到了真相。
   
     場面一時才些冷,羅大太太說了半日,也有些口渴了,只好低頭喝茶。羅二太太神色淡淡地,開始跟文怡搭起話來。她早聽說這位顧九小姐認得自家二兒子,便想知 道兩人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如何。
   
     文怡一直端莊地坐著,因那位羅四太太並不在場,她心裡沒那麼緊張,但也不敢大意聽了羅二太太的話,忙回答了自己與羅明敏認識的「 經過」, 其實只是輕描淡寫地點出聶與羅明敏曾是康城學院同窗的交情,又說出他二人曾在平陰縣多次見面,而自己則是偶爾前探望舅舅時遇上他,並不能說是熟識。
   
     羅二太太心裡微微有些失望,但神色卻放鬆了許多,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我家小二曾跟我提起,在平陰住的時候,有一位私交甚好的昔日同窗好友,對他多有照拂。那位好友還是今年平陽府試的案首,他幾次拿這件事來鞭策他弟弟的功 課,惹得他弟弟生氣。我早聽說過了,卻到今日才知道,原來顧九小姐就是那位案首才子的表妹,先前實在是失禮了」,
   
     文怡忙起身道:「 您客氣了,小女只是晚輩,不敢當您這句話。羅大哥與小女表哥是同窗好友,因表哥從前體弱多病,在學院裡沒少得他的照拂,後來羅大哥到了平陰縣,表哥也只是 投桃報李罷了,況且朋友之間守望相助,原是應該的。
   
     「小女又不是正主,怎敢在您面前拿大?」頓了頓, 「從前也曾聽聶家表哥說起,羅大哥的小弟弟,功課極好,人又聰明,羅大哥嘴上愛打趣他,其實心裡一直為弟弟自豪呢。小女先前聽府上的管事說,羅小公子己經 考中了秀才,這樣的年紀就有這樣的本事,實在是叫人驚歎!」
   
     羅二太太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渾身都散發著愉悅: 「我那小兒子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沒想到能得到一府案首如此誇讚,倒是他的福氣。我就承九小姐貴言了,只盼著他將來真的能有出息!」
   
     說到這個話題,羅大太太又有許多話說了,先是奉承了顧家大少爺的文名,把蔣氏的心思從中堂處拉了回來,又再謙虛幾句自家兒子不成器,侄兒輩中只有二老爺的 小兒子有些出息,當然大兒子也算是優秀了,二兒子原本只會淘氣,最近總算知道孝順家人,做點正經事了 她在這時候沒忘記請文怡向聶家轉告羅家的謝意,在羅家看來,羅明敏能學好,一定是那位案首好去的功勞一一等將自家的子侄半誇半貶地介紹完了,又談起了羅家 長房的幾個女兒,順便叫人把小姐們帶過來見見貴客,過後再貶幾句,然後便開始了對顧家幾位小姐的讚美。
   
     連文慧這樣見慣世面的,也在羅大太太的天花亂墜中紅了臉,更別說文嫻、文怡這樣靦腆的性子了,只有文娟高高興興地與羅大太太搭了幾句話,多得了幾句誇獎。 於老夫人面上帶著笑,深深遺憾自家兒媳沒一個有這等功力,蔣氏沒能領會到婆母的心思,臉上的笑卻一直沒消失過,最後還客客氣氣地誇了羅家幾位小姐兩句,說 她們「姿容不俗」、「禮數周全」,不愧是出自「世家名門」。
   
     文怡聽著幾位太太你來我往的吹棒,有些傻眼,心下更是羞傀。她先前誇了羅明敏的弟弟幾句,討羅家二太太歡喜,算是頭一回奉承族人親戚以外的人,本以為已經 是件極難為情的事了,沒想到如今羅大太太本事更大,她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的婆乎來報:「四老爺家的管事來報信,說四太太與幾位小姐坐的船巳經進港了,敏二爺已經往碼頭迎接去了。」
   
     羅大太太面露驚喜:「當真!這可真是太好了!」然後笑著對於老夫人與蔣氏逍:「我家四叔往北疆赴任去了。四弟妹帶著孩子進京,因行程才些緊,家裡巳經備好 了船。先前明敏侄兒就跟我提過,你們家雇的船因故不能出海,若是不嫌棄,不如就跟我四弟妹他們一起走吧?家裡備的船大,再坐上幾十個人都不成問題,況且四 弟妹是官眷,一路有官兵護送,倒比外頭雇的船更可靠些。」

   蔣氏眼中一亮,正要答應,猛地頓住,看了於老夫人一眼。後者微笑著點頭:「這自然是好,只是不知四太太願不願意。」羅大太太笑道:「她向來喜歡熱鬧,一定是願意的!」羅二太太也道:「等四弟妹到了家,請她過來與老太太和大太太見個面吧?大家說說話,也好親近親近。」羅大太太看了弟媳婦一眼,笑著對蔣氏道: 「我家四叔從前在平西駐軍所做過官,聽說離你們那幾也不遠,只是不知從前是否見過。」蔣氏搖頭:「我一直在京中,並不曾見過。」於老夫人道:「聽說過的, 羅千戶剿滅了太平山匪,咱們家就挨著太平山呢。」又望向文怡:「聶家人興許見過。」文怡微笑著點點頭:「聽舅舅說是見過,只是不知詳情。」心想原來羅明敏 的四叔就是當年剿滅山匪的羅千戶,倒是巧得很,這麼說來,柳東行與羅明敏當年也曾參與了剿匪之事,大概也是托了這位羅四老爺的福吧?想到自家與太平山民的關係,她更得,這世上的緣分真是有意思。
   
     眾人又再聊了一段時間,便有人來報,說四太太與兩位小姐進了大門,正回院梳洗,不一會兒,便過來了。
   
     文怡有些緊張地摒住呼吸,看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清秀婦人面帶溫和的笑容,一手拉著一個小女孩走了進來,柔聲道:「我來遲了,怠慢了貴客,請恕我失禮。」說罷 便上前見禮。
   
     于老夫人身邊的如意輕輕扯了看蔣氏的袖子,蔣氏想到羅四太太是五品誥命。倒還算體面,便帶著笑上前將人扶起:「四太太不必多禮。你一路辛苦了吧?」
   
     羅大太太暗暗松了口氣,見旁邊的二太太沒動作,眯了眯眼,便笑著上前親熱地拉著羅四太太和蔣氏說話,又讓眾人坐下,接著便是四太太的兩個小女兒上前行禮。
   
     顧家幾位小姐自然也要行禮拜見四太太。輪到文怡時,羅四太太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笑意更深了些,上前一步將文抬扶起,仔細打量了幾眼,方才柔聲道:「這位九 小姐,我瞧著倒是覺得面善。心裡更覺親近呢!」
   
     文怡心下訝然,抬頭望向她,見她目光柔和。笑意融融,心中的緊張消散了幾分,低頭露出一個微笑。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5-13 08:06 PM

第一百一十七章 羅四太太

    屋裡的氣氛很是和樂融融。原本羅大太太就把場面維持得很好,新來的羅四太太也非常會做人,溫柔知禮之餘,出手大方,說話知趣,想到進京時與這樣的人物同船,倒不是件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因此於老夫人與蔣氏都不覺得她說的話有什麼問題,只當作是客套。
   
     羅大太太倒是有幾分詫異,但很快便笑道:「這又是怎麼說的?難不成你先前見過顧九小姐?說來你們從前在平西待過這麼多年,顧九小姐的舅家就在平陰,兩地離得挺近的,莫非從前真的見過?」
   
羅四太太笑道:「原來板九小姐的舅家是在平陰呀?是哪一家?興許真的認得。不過我與顧九小姐還是頭一回見呢,只是方才一打照面,我就覺得眼熟,大嫂不覺得,顧九小姐與我年輕時候的模樣有些相像麼?」
   
     眾人聞言都朝她與文怡臉上看去。平心而論,她們的長相並不相似,文怡是清麗中帶了幾分溫雅,眉間卻隱隱透著堅毅,羅四太太則是從頭到腳都透著柔美,五官也是溫婉類型的,眉間才一抹哀愁,只是淡得幾乎看不出來,文怡個子高些,身量苗條,而羅四太太卻是個嬌小瘦弱的人。若說她們有什麼地方相似,那就只有一點, 就是給人的感覺都很溫柔平和。
   
     不過在場的人自然不會如此煞風景地把這個事實點明,羅大太太回答了羅四太太的問題,還笑著打趣她:「四弟妹,你這麼說可才些不厚道,你都多大歲數了,顧九 小姐這麼水蔥一般兒的美人兒,你也好意思說人家象你,莫不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

     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羅四太太故作不服氣地道:「我是真覺得象才這麼說的,即使我如今老了,年輕時候也是一朵花兒,與顧九小姐有幾分象,也是有的,我已經很厚道了,至少沒說自個兒長得象顧六小姐!」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文慧也自覺臉上有光,彎了彎眉眼,坐得更直了些。文娟在旁撇了撇嘴。
   
     蔣氏聽到別人誇獎自己的女兒美貌,比人家誇獎自己美貌還要高興,笑呵呵地道:「 四太太真是個風趣的人。」

     羅二太太彎了彎嘴角:「 可不是麼?面上瞧不出來,其實四弟妹最會說笑了。」
   
     蔣氏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她一眼,臉上的笑意稍減了幾分。
   
     於老夫人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卻不動聲色地笑道:「 見禮見了半天了,大家都坐下吧,四太太想必也累了?」 羅大太太聞言忙招呼眾人坐下。
   
     接下來的話題便一直圍饒著羅四太太母女此行的經歷,何日出發,何日經過何地,何日偶遇某位官眷,打算在歸海休整幾日,等等。當羅大太太聽說四大太的兩個女 兒在路上又暈船了,病了幾日,便連忙拉起兩個侄女的手,摸摸她們的小臉,有些愛憐地道:「 可憐見的,怪不得都瘦了。回頭叫管家請大夫來瞧瞧,好生養一養吧。放心,咱們家這回我的海船又大又穩,比你們先前坐的那船強多了,絕不會再暈的。」
   
     兩個小女孩一般年紀,都只才七八歲大,粉雕業鑿的,只是小臉尖尖,瘦小得讓人心生憐意,偏又乖巧得緊,聽了羅大太太的話,便嬌聲道謝:「謝大伯母!侄女兒 不怕暈船!」 居然是異口同聲o
   
     眾人聽了都喜歡,羅大太太自然更喜歡了,笑眯眯她抱過她們,讓丫頭拿果子來給她們吃。
   
     羅四太太見女兒們歡喜,也不攔著她們,只是囑咐她們要注意禮數,不要吃得太撐,然後便向大太太致謝:「 勞大嫂子費心了。」
   
     羅大太太擺擺手,又帶著幾分關切地問:「 你身上如何?這兩年可才再犯老病?我瞧著你氣色還好,路上沒事吧?」
   
     羅四太太微笑著點頭:「 沒事,我好著呢,就是偶爾吹了風,會咳幾聲o南邊兒冬日暖和,我倒覺得身子比從前結實些了。」
   
     羅大太太歎了口氣:「   可惜,這大冬天的,你還要上京裡去,不然留在家裡多住些日子也好。歸海雖比南海冷,但比京城可暖和多了o」
   
     文怡自從方才與羅四太太說過話,便一直安靜地坐在邊上,默默地聽著別人的對話,心中盤算著要怎麼討前者歡喜,這時候聽到羅大太太的話,便有些詫異她 問:「   四太太身上不好?」
   
     羅四太太對她和氣地笑了笑:「   沒什麼,不過是些老毛病,沒什麼要緊的。」
   
     文怡還想再問,但又立時記起羅明敏是跟著蕭老大夫學過幾年的,雖然學的是兵法之類的東西,但從柳東行那手醫術來看,他應該也學過醫,若是羅四太太身體才 恙,他自會想辦法為她醫治,更何況以歸海羅氏的名頭,請上幾位名醫來家,也不是什麼難事,便不多說,只道:「四太太多保重,好生調養。您身體康健,家裡人 也能安心o」
   
     羅四太太笑了:「   顧九小姐真是個心地良善又會疼人的姑娘,你放心,我好著呢。」文怡紅了臉,微微低下了頭,羅四太太卻笑著看她,只覺得越看越喜歡。不管別人怎麼說,她還是 覺得這姑娘象自己,想起侄兒羅明敏方才在路上簡單提起的幾句話,她便對文怡更添了幾分親近。她輕聲將文怡召了過來,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再看了幾眼,才 問:「我聽說你如今跟著祖母過日子?你祖女多大年紀了?身子可好?」
   
     文怡恭敬地道:「祖母去年才過了六十大壽,身體還算硬朗,只是偶爾有些小毛病。」
   
     羅四太太點點頭,又柔聲道:「你舅舅家我也認得的,從前我們老爺還在在平西駐軍所時,常常到平陰去,我也跟那裡的官眷來往過。你舅母娘家姓秦是不是?我記 得她是個極和氣的人。你那位大表哥,也是個有名的才子呢,他那妹子的性情也是極討人喜歡的,任誰在外頭提起,都讚不絕口呢!不知如今可都嫁娶了?」

   文怡忙回答:「大表哥在九月剛娶了親,娶的就是舅母娘家秦家的小姐。大表姐也已經開始說親了。」
   
     羅四太太聞言歎息:「可惜了,我本來還想做個媒呢。」   抬頭再看文怡:「   你常常去你舅舅家玩麼?平日都喜歡做些什麼?」
   
     文怡正想回答,忽然想起柳東行的囑咐,偵臨時改了口:「   家裡離平陰才些遠,因此只是逢年過節或是有人過壽時去拜訪,不過因為舅舅送了小女一處田產,就在平陰縣城外不遠的西山村,正挨著舅舅家的溫泉別院,因此見 面的機會並不少。小女平日在家,除了陪伴租母,便是跟著閨學裡的老師學點功課,再來,也就是閒暇時幫祖母抄些經文,或是到廟裡施捨些銀米,為先父母祈 輻。」
   
     羅四太太眼中一亮::「西山村?我記得,明敏先前好像在信裡提過,,,,」頓了頓,笑道,「   你喜歡抄佛經麼?年輕的女孩兒喜歡這個,倒是少見。」
   
     文怡低頭道:「小女也不懂什麼,只是覺得抄經時心裡會變得平靜,且又能練字。祖女年紀大了,不愛動彈,也不喜歡身邊太過吵鬧,小女在她跟前抄經,也可步陪 陪她老人家。」
   
     這時文慧插嘴道:「   九妹妹,你這個嗜好可真古怪!咱們這樣人家的女孩兒,太喜歡拜佛念經,也是件奇事。況且抄輕才什麼趣?坐得久了,身體都要僵掉呢!你還是步到外頭走動走動 的好!」
   
     文怡頓了頓,擠出一個笑:「   六姐姐多慮了,我也不是成日坐在屋裡抄經的,家裡的事還要我花心思去照管呢,我也常到別的長輩家裡走動,偶爾還會到家庵裡走走,不會僵掉的。」
   
     文慧還要再說,于老大人飛快地截住她的話:「   抄抄經文,也可修身養性,這原是好事。六弟妹才個好孫女呢,我老婆子可羨慕得緊,你們幾個丫頭,什麼時候能耐下性子,陪在我身邊抄抄經?」
   
     文慧聽了笑出聲來,忙上前撒嬌:   「祖母,這還不容易麼?您什麼時候想我們姐妹了,只管吩咐一聲,別人我不知道,但我是一定會陪足一整天的!   」
   
     文嫻輕在旁附和,文娟咬咬唇,笑著說:「   正好,咱們此行上京,路上還要好多天呢!祖母要是喜歡,孫女兒這就吩咐底下人去備紙筆,抄上十篇八篇經文如何?祖母喜歡哪一篇?」
   
     于老大人假作生氣的模樣:   「你們幾個丫頭,祖母不說,你們還想不到要來陪祖母吧?!   」
   
     姐妹三人忙齊聲否認,羅大太太在旁笑眯了眼:「   老太太真有福氣,孫女兒個個都孝順乖巧!   」這便將方才的話題混了過去。
   
     她們在那裡熱熱鬧鬧的,羅四太太卻沒怎麼理會,仍舊拉著文怡的手,笑著輕聲說話:「   這原不是你們小姑跟家做的事,不過正如你所說,抄抄經文,為先人祈福,心裡也能平靜些。我正好得了一方耿墨,沒空用它,不如就送給你吧。」
   
     文怡忙道:「這如何使得?小女不敢收。」耿墨相傳是古代制墨的名門耿家所制,是十分難得的珍品,傳世不多。雖才羅明敏那一層關係,但與羅四太太初見,便收下這麼貴重的物件,她心下難安。

     羅四太太卻並不在意:「我自打生了兩個女孩兒,身子便一直不好,雖然平日沒什麼要緊的,但寫字做畫一類要費心思的消遣,我巳經很少做了。這方耿墨也是我偶爾得來的,與其留在我手 裡,明珠蒙塵,不如送給你。你好生用它多抄幾篇經文,送到寺廟裡供奉,也是功德一件,我也能跟著沾沾光。」   

     她臉上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佛家素來講究因果,多積功德,是件好事。我也沒什麼可求的,只盼著我們老爺能平平安安,我便心滿意足了。」
   
     文怡聽了,想起那位羅四老爺巳經去了北疆,雖然是正常的調動,但明年北疆就要打仗了,他此去也不知是什麼結果,心裡便有些發酸。她看向羅四太太,輕聲 道:「您別擔心,佛祖有靈,會護著羅將軍的。」羅四太太抬頭看她,微微一笑,手輕輕拍了抬文怡的手背。
   
     她們小聲說著話,別人見了,就知道兩人投緣。于老大人與蔣氏都不以為意,文嫻與文娟一直在端著賢淑架子,而文慧幾次將目光投過去,最終還是被羅大太太描述的歸海城景致風俗吸引了過去,唯有羅二太太時不時地看向她們,神情才些陰鬱。
   
     原本聽說二兒子認得這位顧九小姐,想要好生招待招待,她心裡還才幾分不滿,以為二兒子看上人家小姐了,卻也不想想,以平陽顧氏的名頭,怎麼可能把女兒嫁給 他一個既無功名又無長處的富家子?大兒子身為嫡長,也不過是娶商家女為妻罷了。倒是小兒子明義,自幼聰慧,功課又好,還有功名在身,年紀也相當,若能娶得 一位出身不凡的妻室,前途就更有保障了。二兒子既然認得顧家的小姐,怎麼也不知道多為弟弟著想?她是他的親生母親,總不會在他的婚事上虧待他!
   
      但見了文怡,知道了這位顧九小姐的底細,又知道對方與二兒子並不相熟,她又有幾分慶倖了。一個旁枝的孤女,雖有個舉人父親,到底已經死了,對明義沒什麼幫 助,只可惜顧家長房的兩位嫡出小姐都不是羅家可以高攀的,倒是那位庶出的小姐可以請人去探探口風。雖然是庶出,但有個進士父親,倒也配得上自家小兒子。她 立時便下了決定,打算要尋個機會,與顧九小姐聊聊天,好趁機打聽顧十小姐的事。沒想到這時候四太太回來了,還跟顧九小姐這麼合得來。羅二太太只覺得四太太 大概也是誤會了明敏與顧九小姐的關係,但她對顧九小姐這樣客氣,莫非是想借此與明敏親近些?!羅二太太想起四老爺膝下並無子嗣,只有兩個女兒,可四太太的 身體又弱,只怕不能再有生養了,偏四老爺對妻子又是一心一意的,連個通房都沒有,再這麼下去,自家丈夫提的那件事,只怕就要成真了。無論如何,那總是她的 親生骨肉,叫她怎麼能接受……
   
     羅二太太再次看向相談甚歡的羅四太太與文怡,雙手在袖下暗暗握成了拳。



第一百一十八章:各有主張

     時間已經到了午時,外頭的婆子來報:「敏少爺前來說,席面已經備好了,請各位太太、小姐們入席。」
   
     羅大太太聞言笑道:「怎的是明敏來傳話?這孩子也是的,既然來了,好歹進來見個禮,別叫人笑話了。」在一個屋裡待了半日,她也算是弄清楚顧家幾位小姐的情 形了,不管弟妹們怎麼想,羅明敏確實是個挺好的侄兒,又能幹又懂事,若能娶得一位出身好的賢妻,自然是再好不過了。讓顧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見一見明敏,說不 定能留下個好印象。
   
     於老夫人沒說什麼,蔣氏卻皺了皺眉,回頭看了女兒一眼,接著又去瞄侄女們。文嫻一見門外的婆子去請人了,便主動起身,拉了文娟一把,打算要回避。文怡見 狀,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起了身子。就算見了面,她與羅明敏也說不了什麼話,何必叫人多心?倒是文慧臉上有些不滿意,但是還乖乖跟在姐妹們後面避到屏風後 頭去了。他們才站穩,羅明敏就進了屋。
   
     隔著屏風,雖然看得不大真切,但文怡還是透過那屏風上的鏤空瞥見了羅明敏的模樣.數月不見,他似乎白了一些,身上穿的不再是布衣,頭髮也束得整整齊齊,還 插著鑲了白玉的簪子,一嶴富貴公子哥兒的行頭,差點兒叫人認不出來了.
   
     不知怎麼的,文怡忽然想起了柳東行來顧莊的那一日,她看到他身上穿著彆扭的華服,裝成愚笨老實人的模樣,差點兒沒笑出聲來,只是看到身邊的姐妹們,才死死 忍住了.
   
     羅明敏在外頭給於老夫人與蔣氏行禮,禮數周全,風度翩翩,於老夫人似乎很高興,還關切地問:」那日二少爺落水,聽說病了,不知可痊癒了?」
   
     羅明敏嘴邊含著笑,帶著幾分靦腆,有些不好意思地答說:」已經好了,叫您老人家看了笑話,實在對不住.」
   
     於老夫人笑呵呵地說:」男孩兒們總是要頑皮些,這也沒什麼 要緊,我們家的孩子也一樣淘氣呢」
   
     羅二太太連忙再次為顧 家人救起了兒子而道謝,然後便轉頭扶持數落兒子,警告他以後再不許跟狐朋狗友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羅明敏被罵得滿臉通紅,期期艾艾地答應絕不再犯,活像 一個乖巧的兒子偶爾犯了錯只好在母親面前賠小心的模樣.
   
     文怡在屏風後看的眼睛都直了.那還是她所認識的羅明敏嗎?她居然會覺得他」靦腆」?
   
     說著說著,羅明敏便將話題引到了文怡這邊:」許久不見了,上一回見九小姐時,你還是個小姑娘呢,沒想到你會到歸海來做客.」
   
     文怡心知自己 上回見羅明敏,不過是大半年前的事,也沒拆穿他,還是很配合地道:」大表哥成親那日,羅大哥怎麼沒來?大表哥埋怨了好久呢,說你不夠意思!」
   
     羅明敏笑道」沒法子,我有事做,實在脫不開身,再說,我不是送了一份大禮麼?聶遠鶩莫非是嫌禮太輕了?」
   
     「禮輕禮重又有什麼要緊?大表哥心裡盼著你們能去呢。」文怡說這話倒不是藉口,而是真心相勸,「他從前身子不好。也不認得幾個朋發,離了書院後,連親威也 見得少了,獨你們是常見的,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裡很歡喜。但他連著中舉、娶親兩件大事,你們都不在。
   
     他心裡不好受呢。」柳東行與羅明敏在太平山那幾年。沒少跟聶珩見面,聶珩對柳東行印象不好,但對羅明敏卻沒什麼惡感,加上後者性情爽朗,容易與人打成一 片,山上山下的農戶凡是認得他的,沒有不喜歡他的,聶珩便更樂意與他交好了,久而久之,連帶的對柳東行也客氣了幾分。只是最初的印象仍在,始終親近不起 來。文怡對此事有些察覺。也深感遺憾,內心更希望大表哥能認同柳東行。

    羅明敏聽了她的話,卻愣了一愣,繼而苦笑:「我何嘗不希望朋友之間多見面、多親近?只是有些事,權衡之下,也只能擇其一而為之。」頓了頓,笑了,「歸海與 平陰離得這麼遠,總不能把我分成了兩半,兩頭跑吧?」
   
     他這話表面上似乎在表示自己分夻身之術,但文怡卻覺得,他好像在暗示,聶珩與柳東行之間不和,他也只好選擇其中一位做朋發了,從結果來看,聶珩顯然成了被 放棄的那個。她有些黯然,但很快又振作起來,暗暗決定日後定要讓大表哥對柳東行改觀。
   
     羅大太太一直笑眯眯地看著侄兒與文怡說話。此時還打趣他:「顯見是熟人了,只知道與人家小姐說話,卻把我們這些人都給忘了!。」
   
     羅明敏的冷汗嚓的下來了,乾笑著說:「卻是侄兒失禮了,侄兒正有件煩心事,不知該如何是好,正為難間,就把請位長輩給忽略了,還請太太和小姐們饒了我 吧!」說罷便作了一圈揖,裝模作樣地哀聲歎氣。眾人都笑了。
   
     羅四太太好笑地看著他:「你有什麼為難的事?說給我們聽聽?」
   
     羅明敏故意擺出煩惱的神色,肚中飛快地清點可以用在此時的藉口,很快就答道:「侄兒在平陰時使喚的那個小廝,如會已經成了侄兒身邊的得力人兒了,說來他原 是聶家的人,但家裡卻又是顧九小姐的佃戶,侄兒正煩心,不知該不該叫他來給九小姐磕頭,卻又覺得有些丟臉,不好意思告訴太太們知道。」
   
     羅大太太聽得好笑,滿懷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羅四太太但笑不語,唯有他的母親羅二太太皺眉:「有這樣的事?!那你昨兒就該讓人去請安了,拖到今日,你伯母不 問,你是不是還打算瞞著?看顧老太太、顧大太太和小姐們笑話你不懂規矩!」心裡卻在暗暗氣惱,兒子怎會向人家計小廝?討就討了,還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讓 羅家的奴僕對顧家的人磕頭,這算什麼事呀?!
   
     羅明敏笑得訕訕的,面上帶著淡淡的苦澀。文怡見狀,忙道:「羅大哥說的可是曹家的尋文?他家人只是在我家地裡做長工,算不得佃戶,何須前來磕頭?羅大哥太 客氣了!」
   
     這件事本來就是藉口,羅明敏見文怡遞了臺階過來,便趁機下了:「太不恭了些,回頭叫他去別院門口磕頭口。」把這件事打住了。
   
     婆子再度來請眾人入席,前院的席面上,也有人來催羅明敏回去了。羅大太太連忙招呼眾人起身,前往小花廳上用飯。
   
     菜色很豐盛,都是歸海本地風味,有好幾樣魚鮮,但做得非常美味。一絲兒腥味都沒有,顧家眾人都覺得非常滿意。
   
     吃過飯,時間還早,羅大太太又請客人們往花園裡逛一逛。消消食。於老夫人年紀大了,吃過飯便有些困頓,羅二太太連忙吩咐下人準備了一間雅室。讓于老大人能 歇了歇,自己則拉著蔣氏留下來說話。
   
     蔣氏本來就覺得這羅家的花園沒什麼好逛的,自己也有些累了,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搭著話,後來慚慚地,覺出幾分味兒來。心中冷笑,也不多說什麼。
   
     不一會兒,羅大太太有事差人來請羅二太太,後者只好去了,蔣氏便進了于老大人休息的雅室,見她老人家並未睡著,就把侍候的人都打發走了,坐近了婆母小聲說 姑:「方才這羅家的二太太纏著媳婦兒說了半日的話,媳婦估摸著,她八成是生了妄想,要向我們家的女孩兒提親呢!真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咱們是什麼樣的人 家?豈是她一個商家婦能肖想的?!」

     于老大人卻沒動恕,只是問:「她想為哪個兒子提親?看中的又是咱們家哪個女孩兒?」
   
     蔣氏一陣愕然,愣了一會兒才答道:「她倒沒說,只是方才她來來去去的,只是誇獎她那中了秀才的小兒子,想必是打算為幼子說親。他家幼子不過十五歲,文嫻年 歲大了些,只有文娟是能配的,她再糊塗,也不至於大膽到將主意打到慧兒頭上來。」
   
     於老夫人低頭沉思,片刻後才道:「這親事倒不壞,只是我沒想到,她提的會是小兒子。我聽說她長子己經娶了親,但方才來的那位二少爺尚未婚娶,論理也該先說他的才是。」
   
     蔣氏更為驚愕,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您沒糊塗吧?!」說罷立時發現自己失言了,慌忙補救:「媳婦是說....羅家二少爺只是個白身。又沒什麼過人的本 事,日後既不能繼承家業,也不能科舉出仕,雖說....相貌長得挺瑞正的,人也知禮,可那實在是......咱們顧家世代書香,每一個女兒都是極好的,怎 能配給這樣的人?」
   
     于老大人無奈地歎了口氣。瞥她一眼:「你只道這位二少爺沒有功名又不能繼承家業,卻不知道他還有一樣長處呢!」頓了頓,「你瞧著羅家四老爺與四太太如 何?」
   
     蔣氏縮了縮頭,有些不明白:「還請婆婆明示,羅家四老爺是武將,素來與咱們家也沒什麼來往,至於四太太,媳婦還是頭一回見,只覺得人還算和氣,別 的......就沒有了......」
   
     於老夫人閉了閉眼,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方才在屋裡,這麼明顯的事,你都瞧不出來麼?!」
   
     蔣氏一陣茫然,仔佃回想了一下,有些怯怯地問:「您可是說,,,,羅二太太似乎跟四太太不大和睦?」
   
     「她二人性子都算和氣,又是一個在家鄉做商人婦,一個隨夫在外做著官太太,有什麼不和睦的?!況且以羅大太太的手腕,若她二人真有不和,早就解決了!」於 老夫人壓低了聲音,微微冷笑,「羅家長房的四位老爺,除了三老爺是庶出之外,其餘幾位均是一母所出,論理應該比旁人親近才是!先前咱們向那談管事打聽羅家 的幾位當家,那談管事還說,羅家四老爺早年參軍,是直接補的百戶的缺,當時是羅二老爺托了人辦的。可見他們兄弟之間並無矛盾,那羅二太太又為何要在暗地裡 與羅四太太過不去?!還是當了咱們家的面!。」
   
     蔣氏睜大了眼:「婆婆的意思如...」
   
     於老夫人眯了眯眼:「我方才在此小憩,羅家的丫頭就在跟前侍候,我跟那丫頭拉了一會兒家常,倒是聽說了幾件事。」她把聲音壓得再低了些,「羅家四老爺只有 那對雙生女兒,並無子嗣,且羅四太太抱病多年,八成是生產時壞了身子,但羅四老爺夫妻思愛,房中並無第二人!為了他的子嗣香火,羅家大老爺與二老爺都憂心 不已。這件事在羅氏族中並不是秘密。」
   
     蔣氏心裡有些發酸,回想起羅四太太,也不過是個尋常婦人,只是性子溫柔些,也會說笑罷了,她怎麼就能把丈夫的心攏得緊緊的,膝下無子又多年臥病,卻連個通 房都沒有?!
   
     於老夫人沒察覺到媳婦的心思己經歪到了別處,逕自道:「若羅四太太果然不能生子,羅四老爺也不願納小,那他就有可能考慮過繼的事了。子嗣是大事,連你六嬸 這樣脾氣執拗的人,也終究松了口,更何況是別人?!羅家長房兒子多,萬沒有過繼別房侄兒的道理,但長房的幾位少爺中,大老爺所出的兒子不成器,三老爺的血 緣隔了一層,剩下的只有二老爺了。
   
     二老爺的長子嫡出,是要繼承家業的。小兒子又功名有望,怎會過繼給別人?那最好的人選,不就成了這個羅明敏了麼?!」
   
     蔣氏剛剛從自己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便聽到婆母的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婆婆是說那個羅明敏要過繼給他四叔?!」
   
     於老夫人嫌她聲音太大,瞪了她一眼,往外瞧了瞧,見守著的都是自家人,羅家的丫頭婆子離得遠,應該是聽不到的,方才松了口氣,對蔣氏斥道:「你也不瞧瞧這 是什麼地方,發什麼昏呢?!」
   
     蔣氏臉一紅,嚅嚅地道:「媳婦兒一時太過吃驚,便失態了......」
   
     接著馬上問,「婆婆所說的是真的麼?!那......」
   
     於老夫人微微一笑:「若他真的過繼給了羅四老爺,便是從五品武略將軍之子了!羅四老爺還年輕,日後必然還有高升的機會,他的兒子,自然不能等同于區區商人 之家的兒子。五丫頭、六丫頭就算了,但對十丫頭而言......這已是一樁極好的親事了!」她眼中精光一閃。
   
     蔣氏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婆婆,您不是說...要把二叔的兩個女兒都嫁到京裡麼?咱們顧家的女兒還有許多,配誰不行?再說...」她眼珠子一轉,「九丫頭的親事也還沒定下來呢,她不是早就認得那個羅明敏?瞧著相處得還不錯。若是柳家的親事不成,嫁來羅家也是樁好親。」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00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7:57 PM 編輯

第一百一十九章 意外緣份(上)


    蔣氏的話才出口,於老夫人便臉色一黑,大喝:「胡說八道!」把蔣氏嚇了一跳:「婆婆……」
   
    外頭有羅家的丫頭探頭來瞧,於老夫人強壓下心中的惱怒,硬邦邦地道:「你糊塗了!九丫頭跟柳家的親事已經定了,此行入京,不過是把庚帖換了,議一議過門的日子罷了,怎會變卦!你的主意委實太荒唐!」
   
    蔣氏訕訕地道:「媳婦只是擔心……姑太太不喜歡這門親事,九侄女兒會落了空罷了。這孩子向來乖巧穩重的,媳婦怎忍心叫她受委屈?屆時給她說羅家的親事,也是樁好姻緣……」
   
    於老夫人冷笑:「你小姑怎會不喜歡這門親事!九丫頭是她內侄女兒,況且親事也是她自個兒提的!」女兒如今在柳家的處境不佳,若是讓柳東行再結下一門好親事,以後對女兒、外孫絕不會有半點好處!她不是女婿,不會想到柳家人是否能從柳東行的親事裡得益,她只要護住女兒與外孫的利益就足夠了!她冷冷地看了媳婦一眼:「有我在,你小姑怎會犯糊塗?九丫頭與柳家的親事十分要緊,別說你六嬸再三託付,哪怕是她沒發話,你也要把事情辦成了!你休要再起那等荒唐的想頭!」
   
    蔣氏心中十分委屈,卻又不敢頂嘴,只能乖乖應了。
   
    於老夫人見她和順,也消了些氣,聲音略放緩了些:「你別怪我嚴厲,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你既是一家主母,考慮事情的時,就要多留個心眼,方方面面都要權衡再三才好。你該知道,六房與我們並不親近,九丫頭的親事我們本是說不上話的,如今難道她們主動靠上來,咱們就需得將她們穩住了。他家如今有了嗣子,又得回族產,便是在族中,也是好大的一份家私。九丫頭本是獨女,若她出嫁,這份家私便有大半成了她的嫁妝。嫁到柳家去,也不算便宜了外人,且柳東行有柳姑爺約束,前程有限,不怕六房會靠著女婿越過咱們長房去。
   
    你若真把九丫頭改配羅明敏,六房靠了羅家的勢,往後在族裡就要聲勢大漲了,別說那份家私要姓了羅,只怕日後連咱們家都要讓他們三分!」
   
    蔣氏掩口輕呼,萬萬沒想到這九侄女的一樁婚事居然會牽涉到這麼多事,不過她很快又想到,就算六房跟一個從五品的武官成了親家,跟長房依然是不能比的,婆婆為何如此高看羅家呢?她才不信,一個皇商,再加一個武略將軍,就能跟顧大老爺今時今日的權勢相比了!
   
    她幾次想要開口相問,又怕被婆婆責駡,只好委委屈屈她沉默下來。而於老夫人則是在回想羅家的種種,總覺得羅家來歷不凡,絕對不會只是區區皇商而已。這門親事真可做得,只可惜羅明敏年紀大了,文娟年歲與他相差太大,不然就把文娟許給他也好,如今只好將就那個羅明義了,但要事先確認他果真有真才實學方可。

婆媳倆各有心事,卻沒留意到屋外廊下,文怡正站在窗邊,臉色有些難看。
   
    她有事回來向長輩請示,以為於老夫人還在歇息,因此特地交待下人不要出聲,免得打攪了屋裡的人,沒想到從窗外路過時,聽到於老夫人與蔣氏議論羅明敏可能會被過繼。她心裡擔心這位友人,便駐足聽了一會兒,不料她們會說出這樣一番令人震驚不已的話來。
   
    一時間,文怡心內又是憤怒,又是委屈,好不容易才壓了下去。
   
    不管大伯祖母是怎麼想的,至少她沒壞了自己的姻緣。至於六房日後的前程,以及柳東行的未來,不勞她們費心!
   
    文怡心中冷哼,無聲無息她轉過身,給隨侍在後的如意作了個手勢,兩人便快步離開了院子。到了無人處.文怡方才停下腳步,對如意笑笑:「姐姐,方才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吧,省得大伯祖母知道了罰你。
   
    如意素來是個心思靈透的,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便笑著點頭道:「九小姐放心.奴婢只是當差累了,又一時貪玩,便趁著老太太那裡沒什麼差使.跑出來逛了逛,正好遇到九小姐您.便說了幾句閒話。至於守門的幾個婆子,就交給奴婢吧。」
   
    文怡微微一笑,便塞了一個荷包過去,隨即止住她要說的話:「別推辭.你如今跟著主人出門,若是有機會,捎些東西回去給家裡也好。我平日沒少得你提醒,別的我幫不上忙,這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如意想了想,便收下了。
   
    橫豎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收得心安理得。
   
    文怡見狀微微一笑,又道:「 我就不去了,你替我稟報大伯祖母,說羅大太太要留姐妹們吃茶,六姐姐高興,想吃過晚飯再回去,但這樣未免才些太不客氣了。」
   
    如意會意,應聲回院,文怡慢慢地沿著來路往回走,不多時,便看到一個面生的丫頭迎面走來,一見她就笑了:「原來顧九小姐在這裡,我們四太太正找您呢,請您去睛雪軒吃茶。」
   
    文怡有些意外,但還是隨著她去了。
   
    睛雪軒就位於羅家花園的東南角上,離門口並不遠,卻因為周圍種滿了梅花,隔擋了視線,倒有些另成一園的意味。此軒一面是牆,三面環窗,兩側有曲廊連接園中他處,在軒中擺了桌椅,關上窗戶,再用氈簾秋住兩邊出口的寒風,便能賞梅取暖兩不識,是冬日觀景的好去處。
   
    文怡到達晴雪軒時,羅四太太巳經坐在那裡吃起了茶,桌上放著十來碟糕點,一旁的香幾上燃著獸爐,暖香嫋嫋,別有一番意趣。

   文怡笑著行過禮,道:「四太太好興致。怎麼不見兩位妹妹?」
   
    羅四太太笑道:「那兩個丫頭鬧得我頭疼,我把她們交給大嫂子去了。大嫂子向來很會帶孩子,小輩們沒有不喜歡與她親近的。我好不容易回來住幾天,便趁機歇一歇。」
   
    文怡恭謹地在她對面坐下,道:「兩位妹妹聰明伶俐又乖巧,不論哪位長輩見了,心裡都會喜歡的。」
   
    羅四太太微微笑了,侍立在側的丫頭們絡文怡倒了香茶,便紛紛退了下去,軒中一時只余文怡與羅四太太二人。文怡心中一動,知道對方定有用意。
   
    羅四太太低頭喝了口茶,便態度和煦地指了指 其中一隻點心碟:「你嘗嘗這個,是我從前在平西時,托人從平陰縣瑞合餅鋪淘得的方子,別家做不出來這個味兒!」
   
    文怡依言撚起一個炸得金黃的小餅,聞了聞,有些南瓜的清香,果然與平陰縣瑞合餅鋪的黃金餅有幾分相像,只是沒它那麼油膩,甜香味也淡些,咬了一口,卻是甜得十分清爽,帶著濃郁的南瓜香。仔細一嚼,裡頭還裹了百合餡兒。她有些驚喜,看向羅四太太。
   
    羅四太太 只是淡淡地笑著,又指了指另一碟點心:「這個是我從前吃了外頭尋常人家做的紅薯餅,覺得味兒不錯,便叫人學著做出來的,你也嘗嘗?」
   
    文怡便嘗了一個,果然香甜軟糯,她笑道:「這個好吃,四太太能不能把方子給我,我回去做給祖母嘗嘗?她老人家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吃這個倒是不怕咯牙。」
   
    羅四太太笑得很開心:「你會做廚活?」
   
    文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會一點兒,不敢說精通,但家常便飯還會做一些。」
   
    羅四太太似乎更高興了,連連勸她嘗點心,她嘗了一個黑米糕,又嘗了一個北方人常吃的玉米窩頭,還有幾樣不知用什麼東西做的點心,味道有些古怪,吃著也挺粗糙的,但不算難吃。她心裡隱隱有些疑惑,這幾樣點心,瞧著精緻,其實都是尋常平民之家才吃的東西,而且一道比一道做得粗。幸好她前世在外頭吃得還不如這個,也不覺得難入口,只是有些意外,沒想到羅四太太會喜歡這些。
   
    等她把大半點心都嘗了一遍,肚了也飽了,羅四太太才停了嘴,喝一口茶,臉上帶著愉悅的微笑,輕歎道:「這些東西,吃著雖粗,曾有幾年,對我來說卻是無上的美味呢。如今年紀大了,日子好過了,叫人做了嘗嘗,本打算憶苦恩甜的,但底下人做出來的東西,卻巳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文怡聽了心中微動:「四太太?」
   
    羅四太太回過神來:「嚇著你了?其實沒什麼,我們家有許多人都知道。你大概也曾聽說,我原是書香人家出身,只是沒落了吧?事實上,我娘家不僅僅是沒落而已,我小時候還餓過肚子呢!若不是遇上我們老爺,我哪裡能有今天?」
   
    她的面上帶著追憶的神色,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其實我是平陰人,家就在離縣城不遠的莊子,我爹是個秀才,可惜在科舉道上無法再進一步了,為了養家,便投身到縣令大人手下為幕,日乎過得還算不錯...,,你知不知道,平陰在十多年前有一任縣,今極能幹的,名聲也非常好?」

文怡想了想,輕輕搖頭:「不記得了,那時候我還小呢。」
   
    羅四太太點點頭:「確實,他離任巳經超過十年了......我爹與那位大人賓主相得,只可惜那位大人因喪母,要丁憂回鄉守制,我爹便留下來繼續輔助後任。沒想到,新來的縣令性恃貪酷,鬧得民不聊生,有人便上山落了草,那就是太平山匪的來歷。」
   
    文怡驚呼一聲:「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麼?」她細細回想,父母是七年前去世的,他們在世時,她還曾從西山村那頭的大道前往平陰,那時候的山匪應該不算嚴重吧?至少還沒鬧到山下來。
   
    羅四太太以道:「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麼?起初只是三五個人,慢慢的,便越來越多。這些人本是百姓,被逼到絕路,方才落草的,因人數太少,也不敢下山來鬧,只在暗地裡騷擾了那個縣令幾回。 」說到這裡,她的神色便暗了暗, 「後來,不知從哪裡來了幾個強盜,逼著那些山匪入夥,為了投名狀,他們要去教訓那縣令。那縣令得到消息,害怕他們會害了自己的性命,便找了個藉口,把我爹誆到他書房裡,幫他處理公務,自己卻躲了起來。那些人不知情,就把書房燒了。我爹傷得太重,那縣令卻不管他的生死,只管自己逃命去了!我們家為了治爹爹的傷,費盡銀錢,還欠了許多債款,若不是爹爹原來的東主聽到消息送了銀子過來,我差點兒就要把自己賣了呢!」
   
    文怡聽得氣憤:「這也太過分了!那個縣令作了孽,卻要把旁人當成替身,替他受罪,事後還要對受害之人不聞不問,這樣涼薄的人,絕不會有好結果的!」
   
    羅四太太的神色放緩了些:「 他確實沒有好結果,不久之後,便因為貪腐之罪,被流放了。」

她眼圈微微一紅,「 只可惜了我爹,委實傷得太重,不久之後,便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回到家鄉,依靠族人而居,可沒少受欺負!」
   
    文怡忙安慰了幾句,想起自己的身世,倒與羅四太太有幾分相似,便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憐的感覺,口裡說出來的話,也帶了幾分親近:「那些都過去了,如今您苦盡甘來,只要心裡時時惦記著九泉之下的親人,又何必一直想著從前的傷心事呢?」
   
    羅四太太拭去眼角的淚痕,破涕為笑:「你說的不錯,我如今的日子確實越過越好了。我母親身子康健,大姐在婆家過得舒心,兩位弟弟也各自娶妻生子,都很懂事、很孝順。我自個兒一家子也是和和美美的,想起從前,不過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曾經吃過的苦頭罷了。」她看向文怡,笑容十分親切:「明敏跟我提過你的身世,我一聽就覺得我們很像,你又比我苦些,沒有一個兄弟姐妹可以分擔,你母親又沒了。難為你小小年紀,就把家業撐了起來,讓祖母也過上好日子。」頓了頓,「更難得的是,你心底良善慈悲為懷,不聲不響的,居然制止了一場大禍。我最欣賞的,就是你這一點!換了是我,只怕也辦不到呢!」
   
    文怡訝然,她說的,莫非是平陰縣那場沒有發生的民亂?她是怎麼知道的!




第一百二十章 意外緣份(下)


    羅四太太看著文怡,目光柔和:「這不是明敏告訴我的,他只是曾經在去年年底時有過信來,提到平陰一帶收成不佳,但我娘家親人的日子還過得去,讓我寬心。卻是我大弟寫信給我,提到今年太平山一帶大旱,地裡的糧食收成恐怕還不到往年的三分之一。他也提到,因許多薄市田產的人家為了度日,不得已將田地押出去,一些富家便趁機將田低價收購回來,改種棉花等物。那些人見這法子管用,甚至不惜耍了陰狠手段,將別人的田地謀奪到手。縣衙那頭又不管,已經有不少百姓丟了田地房產,被迫成為流民了。」她眼中隱隱有悲憤之色,「照這麼下去,十多年前的事必會重現!前些年我們老爺才帶兵將太平山匪滅了,若是又有人上山落草,豈不是把我們老爺的功勞都抹殺了麼?又不知會有多少人會象我爹那般受害了!」
   
    文怡聽到此處,已經有些明白了,想必是羅四太太的娘家親人在信裡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才會知道自己曾經為了阻止民亂做過些什麼。當初她在西山莊子上又是借貸、又是賒紅薯種,平陰縣城周邊的人都是聽說過的,羅四太太的娘家既然就在那一帶,知道她的名字自然就不足為奇了。
   
    只是她想到後來顧莊遇到的那次匪劫,以及發生在平南鎮一帶的民亂,便有些羞愧:「小女能做的實在不多,更不敢說有什麼功勞,民亂仍舊發生了,也有人為此受害丟了性命,說來小女不過是個平凡之人,想要做些好事,也是有心無力……」
   
    羅四太太笑了:「你這話說得太過了,雖然平南與顧莊都受到民亂波及,但這兩地人口都比平陰要少,況且匪徒也被剿滅殆盡了,怎能說你沒有功勞呢?我雖未曾親身經歷,但從兄弟的信裡也能知道,你做的事實在不簡單!」頓了頓,「你覺得自己做得太少了,卻不知道正因為有你領頭,聶秦兩家加入進來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家清醒過來,知道平息民怨才能保住家鄉太平,連縣令也不敢再糊塗下去了,否則,事情繼續惡化,民怨鼎沸,只怕落草的人比從前更多呢!」
   
    文怡臉微微發紅:「小女只是秉著行善積德的想法,見那些貧民可憐,不忍心他們走上絕路,方才盡自己所能,幫上一把罷了。小女家中財力有限,幫了幾百人,巳是強弩之末了。卻是聶家舅舅和大表哥,以及秦家老爺等人,寬厚仁愛,又有平陰縣父母官大人深明大義,方才將縣中的風波壓了下去。若不是有他們,便是小女做得再多,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小女不敢將功勞算在自己頭上。」
   
    羅四太太好笑地看著她,柔聲道:「你這又是何必?該是你的功勞,就別推辭,我又不曾抹殺了聶秦兩家的功德。」她側了側頭,「你那位大表哥,是今年平陽府試的案首吧?明敏與他交情不錯,我聽說他因為主尋了救濟貧民之事,頗得鄉中好評,他八月去平陽參加鄉試,連知府大人都親自開口激勵他呢。就連秦家,如今也是遠近聞名的仁善之家,書香名門的名頭十分響亮,沒人敢小瞧了他們。」
   
    文怡早就聽說過了,抿嘴笑笑:「這原也是應該的,他們出了大力氣。」
   
    羅四太太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笑容十分愉悅:「真是個心胸坦蕩的好孩子。」她招手示意文怡過去坐,文怡怔了怔,便聽話地走了過去,搬了一個繡墩在她身邊坐下。
   
    羅四太太拉著文怡的手,握了握,輕輕拍了拍,十分感觸地道:「我大弟在信裡寫,當時我娘家也跟著舍了銀米,派幾個家人幫著施粥,佃戶裡有實在交不起租子的,也都許他先欠著,等來年有了收成再交。半年下來,家裡雖過得艱難些,卻是平平安安的。鄰村另一家富戶,素來與我們家有些不和,因他家老爺性情刻薄,不但不肯象我們這樣行善積德,反而還在外頭到處辱駡我們,嫌我們擋了他的財路。他名下的佃戶有三家被逼至絕境,賣兒賣女都無法還債,全家都尋了死,還有同村的另外四戶人家被逼得將田地賤賣給他。結果他有一日出門時,被其中一家的兒子砍了幾刀,當晚就死了,連他年幼的獨子也受了重傷,如今族人為了爭產吵鬧不休,家中奴僕也四散了,無人理會孤兒寡母。我大弟說,若不是咱們家跟著顧、聶、秦三家做了好事,只怕也會象那個人一般沒有好結果。只可惜顧家太不張揚,如今外頭人說起這事兒,都只誇縣令與聶秦兩家仁厚,我大弟有些為你們顧家不平呢。」她對文怡笑道:「沒想到今兒問了正主,你卻是毫不在意,這般行事,果然不愧是世家風範!」

    文怡不好意思地低頭道:「小女慚愧。其實年初的事,多是家中祖母拿的主意……」
   
    她還沒說完,羅四太太就擺擺手:「你不必誆我了,幾年的功夫,你祖母去莊子的次數一個手便數得過來,那莊子完全是你在執掌,那些事能瞞得過誰去?況且明敏在那裡待了這些年,他人雖走了,但還有耳目在那裡呢,我娘家人想要打聽些什麼,找他們一問就知道了。我是真喜歡你這孩子,你不必在我面前一再謙虛。」她就象一個近親長輩般,笑得又親近,又和氣:「你方才明明已經沒那麼拘謹了,怎的說著說著,就又拘謹起來了呢?從今往後,你也不必象別人似的,叫我四太太了,就叫我羅四嬸吧。」
   
    文怡看著她,低低地叫了一聲:「羅四嬸。」她心裡很高興,雖然她主動親近對方,最初是因為柳東行與羅明敏的意願,但真正相處下來,她也滿心期望能與這位長輩多相處些。她七歲喪母,除了祖母與趙嬤嬤,其他的女性長輩,無一不需要她竭盡心思去討好、去相處,但能象羅四太太這般讓她感覺到溫暖親切的,幾乎沒有。她暗暗告訴自己,要珍惜這意外得來的緣分才行。
   
    羅四太太也非常高興,一直拉著她的手問話,比如多大年紀,什麼時候出生的,喜歡做什麼,喜歡吃什麼,等等,後來得知文怡已經定了親事,心中便有幾分遺憾。原本她見羅明般對文怡頗為關注,還當他們之間有情意,沒想到文怡已經定了親,她低聲歎息著,笑道:「我見你隨族中長輩進京,還當你尚未定親昵。」頓了頓,「明敏跟我提起你時,就是擔心你上京這事兒。他跟你大表哥是多年同窗,素來交好,知道你在京中的那位伯父才可能會把女兒與侄女嫁入官宦權貴人家聯姻,見你同行,擔心你會被人算計,因此求我替你撐個腰。如今看來,卻是不妨事的。你既已定親,你族中長輩就沒有毀親另許的道理。」
   
    文怡這才知道羅明敏請羅四太太出面時用的是這個理由,不由得有些慚愧。羅四太太待她這樣親切,她卻還瞞著柳東行的事......她該不該把自己定親的物件是羅明敏好友的事說出來呢?
   
    她還在猶豫時,羅四太太道:「不過明敏這個孩子,從小就是個重情重義的,若有哪位朋友上了心,他就會掏心掏肺地持人好。先前在外頭幾年,說是跟人學藝去了,但據傳也是因為朋友的緣故。我跟他四叔擔心得緊,沒少勸他多回家,但他只是不聽......如今總算回來了,卻又...」她住了口,看了文恰一眼,苦笑道,「我瞧你是個聰明孩子,想必也能看出幾分來?」
   
    文怡有些遲疑,羅明敏在家裡的境況,她即便從前不知情,這兩天也看出些端倪來了,羅二老爺與羅二太太共有三子,長子繼承家業,必是受重視的,小兒子讀書科舉,似乎也非常受寵,唯獨次子明敏,似乎沒什麼具體的營生,但在外頭待了四年,家裡居然沒說什麼?!方才當著顧家人的面,羅二太太數落兒子,也數落得非常嚴厲,更何況,還有那過繼之說...,在她看來,興許羅大太太和羅四太太二人,都比羅二太太更像是羅明敏的母親。
   
    不過,即便如此,羅明敏在家中也不見得受了什麼苦處,該有的東西他都有,羅家的財力、人力,他也能用得上,想必不會太委屈。她也就不必多事了。
   
    於是她搖頭道:「羅大哥的私事,我素來不清楚...,,想必他自己心裡有數?從我認識他開始,他就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不會委屈自己的。」

    羅四太太訝然,隨即笑道:「你說得是,我因為心疼這孩子,只覺得他受了委屈,卻忘了以他的本事,誰能讓他受委屈?」她歎了口氣,「侄兒雖多,我最疼的確是他。你大概不曉得吧?我們老爺未娶妻就補了軍職,沒兩年就調到了平西駐地軍所,一步一步地往上升,過得不容易。後來他請媒人上我家求親,我過們後,一直都在平西,不曾回過羅家本宅。直到老太爺沒了,他回家丁憂,我才頭一回進這家門。那時候,明敏因與他四叔相厚,天天往我們院裡跑。後來他四叔孝滿,回軍中任職,我身懷有孕,留在這裡修養,也是明敏一直陪著我。因此他雖是我侄兒,在我心裡,卻跟兒子沒什麼兩樣呢!」
   
    文怡心中一動,想到於老夫人與蔣氏之間的對話,莫非羅四太太真存了過繼羅明敏為子的念頭?
   
    羅四太太還在回憶過往:「我們老爺...知道我心裡一直記著父親之死,才會在丁憂後仍舊回平西駐軍所去,發誓一日不滅山匪,便一日不離開。可太平山方圓百里,地勢險要,人煙稀少,百來個人往裡一鑽,就沒了蹤影,哪能這麼容易我到?因此老爺多年來一直未立寸功,位子也不曾挪過...,我又生了一對女兒,那幾年裡,日子著實不好過。是明敏給老爺帶去山匪的消息,又幫著老爺剁滅了山匪。我們老爺能高升,都是他帶來的福氣呢!」她回頭對文怡淺笑:「這話我只與你說,明敏對我們夫妻有大恩,只是他自己不以為意,我們也不好說出口。但只要是他求的事,我們都一定會為他辦到的。更何況,你做了好事,本就對我娘家有恩。此行你我一同進京,若真的遇到了難處,只管來找我。我雖不比顧大老爺與顧大太太位高權貴,身份不凡,但還有些人脈,別人多少也要給些臉面。」
   
    文怡聽了她的話,不知為何,心裡生出十分安定的感覺。先前聽到蔣氏那番話時產生的些許不安,也都消失不見了。
   
    有什麼可擔憂的呢?如今連于老夫人與羅四太太都先後發了話,不管她們各自是因為什麼緣故來幫助自己與柳東行,她只要結果如意就好。
   
    這天顧家人在羅家一直待到晚飯後,方才回到了別院。每個人都覺得很滿意。
   
    文慧還很興奮地說起花園裡的屋子,都是以琉璃為窗,即便在寒冬臘月裡,關上窗戶,也依然能看到窗外的景致,而且屋子裡還非常暖和。這樣的東西,在京中除了皇宮,便只有幾家王府和那些真正的豪門大族才能擁有。羅家能給花園裡的屋子裝上琉璃窗,實在是難得的手筆!
   
    文安也連聲附和:「前頭的花廳和書房裡也是用的琉璃窗,要是我的臥房裡頭也裝上這個,就再好不過了!」
   
    蔣氏忙道:「咱們回了京,就找人問價去!」
   
    文慧雙眼一亮:「我也要!我想要一個象羅家那樣的亭子,四周都裝滿了琉璃窗,無論坐在亭中何處,都能看到窗外的景致!」
   
    文娟撇撇嘴,不以為然:「這樣的東西,裝在房間裡倒罷了,像羅家這般,用在花園裡,簡直是糟蹋了!沒得叫人笑話!」
   
    文慧白了她一眼:「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文娟大怒。
   
    兩人眼看著又要吵起來了,文嫻忙將妹妹拉開,匆匆向長輩告了罪,便帶她退了下去。文慧與文安則圍著蔣氏說起了裝琉璃窗的事。
   
    于老夫人沒理會他們,只是召了文怡過去,問起她是否知道羅明敏定親了沒有。她因為擔心引起羅家疑心,沒有當面問他們,從文怡處得知沒有,便滿意地將人打發走了。
   
    文怡回到房間,想起白天聽到的她與蔣氏的對話,微微笑了笑。羅明敏年妃已經不小了,若要娶親,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顧家長房的女兒中,文慧身份太高,文嫻年紀倒合適,但她對大伯父用處很大,長輩們一定捨不得將她嫁入羅家,文娟年紀還小呢,這麼一來,竟是無人可用!大伯祖母還要問起羅明敏的親事,難道還能平空生出一個合適的別孫女兒來?

    她想了想,便起身走到多寶格上,將那只碧玉香爐取下,放到東屋的窗前,點了一支香。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02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7:56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一章:窗臺會

    夜深了,文怡仍舊坐在東屋的書案前翻看一本雜記。冬葵在西暖閣裡整理好床鋪,又抓了一把百合香丟進銅爐,便走過來勸她:「小姐,時候不早了,您還是早點歇下吧。」
   
    文怡瞥了窗前香案上的玉香爐一眼,便將視線收了回來,仍舊盯著書看:「你們回屋歇息去吧,我再看兩頁便會歇下了。」
   
    冬葵無奈地道:「小姐,眼下已經是冬天了,您自個兒覺得不冷,但大晚上開著窗子,便是再強壯的人也要受不住的。您若想看書,不如回西屋裡看?奴婢多點幾根蠟燭就是。但若要奴婢放著您就這樣在此呆坐,奴婢是絕不會答應的。萬一您明兒早上起來,受了風寒,豈不是奴婢的罪過?」
   
    文怡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是不肯讓步的了,只好放下書起身,腳下一頓,轉到窗前,看著玉爐裡的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再悄悄往窗外看了幾眼。今夜不比昨夜天氣好,水池上空浮著淡淡的霧氣,月亮也藏在厚厚的雲層裡,花園裡一片黑暗,只有水瀑依舊潺潺作響。
   
    她歎了口氣,伸手關上窗戶,吩咐道:「就把玉香爐留在這裡吧,讓香慢慢燒完,明兒早起再收拾,拿放時小心些,千萬別打了。」
   
    冬葵笑道:「小姐故心,不會打了的。」停了停,又抿嘴笑,「小姐今兒晚上倒是好興致,這樣的玉香爐,只怕長房也沒有呢,難得遇上了,怎麼也得用一回才好。」
   
    文怡的臉色有些發紅,她哪裡是為了這個緣故才用香爐的?只是又不好說實話,只得轉移了話題:「秀竹怎麼不見?」
   
    冬葵忙道:「那丫頭又去尋長房的人說話去了。小姐,不是奴婢多嘴,雖說她與那邊親厚,多來往可以打聽些消息,可也不能天天兒往別人那裡跑。不然人家的消息沒打聽到,倒把咱們自個兒的底細給透露光了。叫長房的人看見了也不象。若您不捨得教訓她,奴婢去告訴趙嬤嬤一聲,讓她老人家出面好了。」
   
    文怡有些好笑:「用不著擔心,秀竹向來是個知輕重的,行事也不像紫蘇那般魯莽,你別老將她想得那麼糟。我們出門在外,兩眼一抹黑可不行,外頭有嬤嬤與何嫂子把著,長房那邊有秀竹,你只管把我身邊的事料理好就行了。」
   
    冬葵眼珠子一轉,柔順地笑道:「奴婢知道了,知識有時想到她祖孫三個都是長房過來的,難免要多心。小姐既然吩咐了,奴婢往後照辦就是。」頓了頓,「不過秀竹做事也太張揚了,咱們這回出門,身邊除了自己家裡帶來的,其他都是長房的人,她們見秀竹天天湊過去,哪有不說閒話的?再說,咱們這回回京,一定會在大老爺府裡住些時日,奴婢聽說六小姐在家有八個丫頭呢!粗使的小丫頭和婆子媳婦不算在內。五小姐和十小姐是跟著大老夫人去的,相比使喚丫頭也不會少,若是到時候,大太太拿這件事說嘴,派幾個丫頭過來,小姐豈不是拘束得慌?萬一大太太索性將那些丫頭送給小姐做陪嫁,往後就更麻煩了。那樣的丫頭,可比不得咱們自家用慣的人手,誰知道抱了什麼心思?」
   
    文怡心中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若大伯母送人來,我只管收下就是,萬沒有別的姐妹都有那麼多人使喚,我卻沒有的道理。至於這些丫頭會有什麼心思,我又何必理會?既是送給我的,我要怎麼使喚,自然是照我自己的意思來。我又不是沒有親長在上,難道大祖母和大伯母還能逼我拿她們的人做陪嫁不成?你也別胡思亂想了,有那閒工夫,不如多做些活。秀竹要幫我打聽消息,我屋裡的事,還要靠你料理呢。你也別抱怨了,貼身的事,我不好找別人來做,除了你這個大丫頭,還能找誰?」

    冬葵低頭想了想,臉上換了喜色,屈膝行了一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奴婢多心了,往後再不囉嗦。」便退出房去。
   
    文怡笑了笑,吹熄燭臺,回到了西暖閣。冬葵一定是從秀竹那裡聽到了什麼風聲,因為拿不准是真是假,心裡擔心她會地位不保,才會想方設法探自己口風的。這丫頭素來便有些小心思,她經歷過大劫難,自然會對自身的處境更著緊些,但無傷大雅,自己也無需為難她,切讓她安心便是。
   
    至於大伯祖母與大伯母那邊,可能會派幾個丫頭來侍候自己,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私下裡行事有些不便罷了,而陪嫁的丫頭,祖母必有決斷,自己根本不需擔心。
   
    文怡在床邊看了一會兒書,隱了聽得遠處傳來打更聲,已是二更了。她往前院的方向看了看,丫頭住的屋子還亮著燈,猜想大概是冬葵不放心自己,只好將蠟燭吹熄,佯裝睡下了,實則和衣坐在床邊。不一會兒,前院的屋子也熄了燈,院中一片寂靜,只有水聲在響。
   
    柳東行今晚若是要來,應該也是像昨晚似的,出現在西窗下吧?文怡索性搬了個繡墩過去,靠在窗邊坐著,時不時將窗子扯開一條縫,往外頭張望。
   
    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覺得身上冷,只好再次將窗子掩上,就在這時,窗外一個黑影閃過,接著便有人抓住窗子的一角,將窗重新打開。
   
    她有些緊張地看著那個黑影,直到那人開口說話,方才松了口氣。
   
    是柳東行。
   
    他似乎在笑,嘴裡呼著的氣在夜裡形戒白色的霧:「想見我了?我也想見你呢!」
   
    文怡臉紅了,啐他一口:「胡說些什麼?!我是有正事找你的!」
   
    細心一想,自己昨夜才與他見過面,今晚立即便召他前來,果然有些太過急切了......柳東行低低地笑著,伸手握住她放在窗臺上的雙手:「怎麼這樣冷?你等很久了?」
   
    文怡想要把手縮回來,無奈他力氣太大,雖感覺上好象握得不緊,卻沒法抽身。她輕輕掙了兩下,才紅著臉安靜下來。柳東行雖是從外面趕來的,但他的手卻十分暖和,手心裡長著繭子,輕輕地摩擦著她的肌膚,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異樣之感。
   
    柳東行低聲道:「不要再這樣呆等了,如今可是冬天!雖說歸海氣候溫暖,但冬天畢竟不比夏秋暖和。你在窗邊等得久了,身上又沒多穿幾件衣裳,很容易感染風寒的。況且這屋子近水,濕氣大,我早跟羅大哥說過,你身子弱,這地方不適會你住的,請他改一個地方,偏他一意孤行,非要如此安排!」
   
    文怡小聲道:「不妨事的,我身體好著呢,況且又不是長住。這別院裡,每個小院都是彼此緊挨著,獨此處避著人些,我們行事也方便...」說到這裡,她臉紅了紅,忙提起了正題:「別說這些閒話了,我今兒叫你來,是有正事跟你說。」遂將今日在羅家聽到的事都說了出來,只是瞞下了於老夫人與蔣氏對她與柳東行婚事的盤算。
   
    柳東行聽完後,眉頭皺了皺:「你說你們長房的老夫人打算選一個女孩兒許配給羅大哥?」

    文怡點點頭:「雖說羅二太太一心為幼子求娶,但大伯祖母看中的卻是羅大哥,從羅家回來後,她又特地問了我,確認羅大哥並無婚約在身,由此可見,她定是有什麼想法的!」
   
    柳東行卻想來想去,也想不到顧家長房還有哪位合適的小姐可以許給羅家:「不是說,長房的三位小姐進京,都是沖著聯姻去的麼?你又是我的,哪裡還有別的小姐?難不成是從別房裡選?」
   
    文怡正為他「你又是我的」這句話鬧了個大紅臉,深呼吸一口氣,方才小聲回答:「大伯祖母似乎對羅家另眼相看,未必會把這樁婚事的好處送給別房......」
   
    柳東行忽地心中一動:「你可知于家或蔣家是否有年紀合適又未婚配的小姐?」
   
    文怡訝然,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于家和蔣家都離得遠,我與他們素來沒什麼來往,也不清楚他們是否有合適的人選......,」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大驚失色,「二伯母的娘家侄女兒眼下還住在長房呢!你可記得?就是那位段妹妹!」
   
    段可柔...雖然在她前世的記憶中與她十分交好,但這輩子的經歷卻讓她不由得對對方生出幾分戒心,退一步說,即便段可柔是個品行正直的始娘,她對柳東寧也太過癡心了,配給羅明敏...,文怡有些為後者抱屈。他值得一位更好的姑娘,家世容貌倒在其次,但真心卻是第一位的。
   
    柳東行卻對這件事並不在意:「顧家是比羅家門第高些,但段家就差得太遠了。以段始娘的家世,羅家斷不可能應承的,羅二嬸再糊塗,也不會給自己找這麼一個媳婦,你不必操心。」他微微冷笑,「段始娘對我二弟可是一心一意呢,真叫人感動,他倆是癡心人遇上癡心人,實在是絕配。我做哥哥的,真心期盼他倆能有情人終成眷屑!」
   
    文怡聽了他這話,只覺得背後發涼,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柳東行正握著她的手,似有所覺,忙握得更緊了些:「可是冷了?當心別著涼。」
   
    文怡忙搖頭:「我沒事。」頓了頓,決定不再過問羅明敏的婚事,「你把這件事告訴羅大哥一聲就好,想必他會有主意的。不過...那過繼之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柳東行微微一笑:「從前羅二叔確實有這個想法,但如今…」他皺皺眉,有些猶豫,「如今,羅大哥才從他那裡領了一件要緊差事,他是不會輕易給羅大哥說親的。你也別在意。我們自有主張。」
   
    文怡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因為天色太暗了,屋裡也沒燭光,因此她沒法從他臉上看出點端倪來,只得洩氣地低下頭:「好吧,我不問了。」
   
    柳東行遲疑了一下:「九妹,不是我存心瞞你......」
   
    「我知道。」文怡打斷了他的話,抬起頭來,臉上又恢復了笑容,「此事關係到羅家家務事,我本是外人,何必探聽太多?我只是擔心羅大哥會難過而已。你們只管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便是。」
   
    柳東行皺著眉,慢慢地點了點頭,低聲道:「九妹......我也不想瞞你的,但有些事,我不能說....你只要知道,我絕不會害你、辜負你就是...,」

    文怡笑了笑,柔聲問:「你我的婚事,能不能告訴羅四嬸?她待我極好的,又是羅大哥至親,我不好意思瞞她。」
   
    柳東行笑著點頭:「等離了這裡,在船上你只管告訴她,不過需得防著你們長房的人。」
   
    文怡眨眨眼:「船已經備好了?什麼時候出發?!你......你...,你還要留在這裡麼?」
   
    柳東行猶豫了,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半晌才道:「我還有事,暫時不能回去......不過你們隨著羅四嬸進京,應該很平安...路上有什麼事,你若不方便出面,就跟羅四嬸說吧。」他深深地看了文怡一眼,「我會儘快趕回去的......」
   
    文怡想要說些什麼,卻只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噎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勉強道:「那你......儘快回去......」
   
    柳東行點點頭,手上握得更緊了,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衝動,猛地將文怡拉向自己,想要離她更近,更近些……「小姐?」屋外傳來冬葵的聲音,「您還沒睡下麼?」
   
    文怡大驚,柳東行有些遺憾地握了握她的手,身子一矮,便消失在窗臺下。她怔怔地看著窗外的黑暗,連冬葵走近了也沒察覺。
   
    冬葵拿著燭臺,往窗外看了看,卻只有一片漆黑,不由得滿心疑惑:「小姐,您在看什麼呢?怎麼還不睡?都快三更天了!」
   
    文怡慢慢地轉過身來,淡淡地道:「我睡不著,起來看看夜色,那水瀑有些意思,若是今晚有月亮,就更好了。」
   
    冬葵不由得失笑:「小姐的想法,奴婢真是沒法懂。不過窗外寒氣重,您在此坐得久了,只怕是受寒呢。還是等明早起來,再去看那水瀑吧!」
   
    窗外就是水池子,不遠處又是水瀑,此外不是假山就是花木,冬葵壓根兒就沒想到外頭會有人來。文怡又擔心柳東行還沒走遠,會露行跡,便勉強笑了笑,心中帶著一絲不舍,起身關窗回床上歇下。
   
    羅家的船已經備好了麼?說得也是,以羅家的人力財力物力,又是久在歸海經營的,連私家碼頭都有,更何況是一艘海船?顧家本就急著趕路,若是羅四太太決定了出發的日子,想必用不了多久,她們就要離開歸海了吧?
   
    柳東行還要留下來辦事,她此行入京,入住侍郎府,行動就不如家中方便了。她與他,什麼時候才有機會再見?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東廂密議


    柳東行再次趁著夜色潛入那個兩進的小院,在東廂房裡找到了好友羅明敏。
   
    羅明敏一見他,先是注意到他肘彎處不知幾時蹭上的青苔,接著便將視線轉向他腳下,留意到他的鞋面是半濕的,便壞笑著打趣道:「喲,今兒晚上也見面了?我說你還是悠著點兒吧,別太心急,把人家姑娘給嚇著了。」
   
    柳東行沒理他,自顧自地倒了杯茶喝下,方才不緊不慢地道:「今晚是她點燃了那只香爐,喚我去說話的。」
   
    羅明敏睜大了眼:「喲!文怡妹妹這麼大方呀?!瞧著真不像是她會幹的事!」
   
    柳東行瞄他一眼:「你少編排人了!她是在你家聽到些風聲,疑心你要受委屈,才特地叫了我過去的。」遂將文怡告訴自己的事都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羅明敏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面沉如水,坐在書案後面,手裡捏著一支紫毫筆,似乎突然對那筆桿上刻的山水紋產生了興趣。
   
    柳東行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羅二叔有意讓你過繼,這已經是老皇曆了,照理說如今你領了通政司的差事,他應該早就改了主意才是。但瞧你母親的態度,卻又不象。你老實跟我說,羅二叔是不是還有這個想法?!」
   
    羅明敏仍舊盯著那筆桿子,淡淡地道:「他雖沒再提了,但也沒說不過繼我的話------這次的差事,我今早才把東西交上去,要等上頭審核完畢,怕是還要等一兩個月。」
   
    柳東行皺皺眉:「這麼說,羅二叔還沒改主意了?!他不知道你把這件差事辦好了?!」
   
    羅明敏搖了搖頭:「這事兒他不能管,上頭一日沒准信,他甚至不能問我領的是什麼差事,頂多是從別人那裡旁敲側擊。但我們找到的證據十分要緊,我也沒跟旁人多提。」
   
    柳東行歎了口氣:「這麼說,這一兩個月是沒事的,但萬一你沒把差事辦好,通政司不收你,你就多半要被過繼了?!羅二叔好糊塗!就算你進不了通政司,好歹是個知情的,日後幫他料理事務,也能出一把力,何苦把你往外推?!若你成了你四叔的兒子,他要吩咐你辦什麼事,就不方便了!」
   
    羅明敏低下頭來:「我爹也是好意,我文不成武不就的,若是過繼給四叔,好歹能得一份不少的家私。而我四叔,這把年紀了還沒有子嗣,又去了邊疆,萬一有個好歹,至少有人能承繼他的香火,四嬸與兩位妹妹也有人照顧。」他微微苦笑,「誰讓我跟四叔一家最親呢?連姐妹們也是,我跟自家親妹妹都不大親近,卻反而跟明芳、明菲姐妹倆處得好,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吧柳東行翻了個白眼:「你早早就離家去求學,接著又跟我一起在外頭混了四年,家裡的姐妹們一年也見不到你一回,只怕連你的模樣都未必記得,又怎會跟你親近?!至於明芳明菲,那是因為她們小時候騎過你的脖子,你又年年梢玩意兒給她們,她們自然就記得你了!這也沒什麼,只要你在家住上半年,再生的姐妹都會變熟!」

頓了頓,他正色問:「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想法?!要照我說,這事兒也不算壞,你跟你四叔一家本就親近,況且你們家長房又沒分家,要分也只會分你三叔一家而已,過繼了,也仍舊在這宅子裡住著,你的處境反而會好些。遠的不說,光是你的親事,你就不必擔心你母親會給你說不合意的人家了,你四叔四嬸一向疼你,你想要怎麼樣,還不是照你的心意麼?」

    羅明敏冷哼一聲:「沒這個道理!我娘再糊塗,也不能越過我爹做我的主!而我爹卻不是個糊塗人,便是看中的親事不如我的意,也不會不堪到哪裡去,我有什麼可怕的?雖說我爹娘從小重視大哥、寵愛小弟。對我只是淡淡的,但也沒缺了我的吃穿,讀書也好,學武也好,連做生意什麼的也都隨我,別房的兄弟姐妹們有冷眼相待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幫著別人來作賤我!比起別房那些沒爹沒娘的子弟,我巳經算過得不錯了,又怎能因為爹娘待我淡些,便不認他們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若我真的叫了別人做爹娘,我在羅家就真的成笑話了!」
   
    柳東行想要說些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了嘴。在他看來,羅家二老爺和二太太對羅明敏這個次子,的確是不曾缺吃少穿,也不曾朝打暮罵的,但也不曾多關心些什麼,倒有些視而不見的意味。這不是一回兩回,而是從小到大,十幾年來都不曾改變過。羅明敏在外漂泊四年,僅僅回過家兩三次,家裡卻什麼話也沒說,這已經不是冷淡二字可以形容的了。羅明敏確實對做生意沒有太大興趣,也無心讀書科考,小時候又愛四處闖禍,他的父母為此感到失望,不是不能理解的,但他還有其他才幹呀?!他們為什麼就認定他是個無用的紈絝了呢?!
   
    不過這些話他不能當著羅明敏的面說出來,那畢竟是對方的親生父母。
   
    他抬眼看了看羅明敏:「過繼的事暫且接下不提,你母親想要跟顧家做親的事,又該怎麼辦?雖說你母親更希塑為你弟弟說顧家的小姐,但顯然顧家那位老太太不是這麼想的。」
   
    羅明敏皺著眉頭,沉思片刻,忽然打了個冷戰,眼中也帶了幾分驚懼:「小柳啊,不知為什麼,聽了你的話,還有你先前跟我說的,在顧家匪亂時的輕曆,你老哥我忽然覺得身上發寒呀!」
   
    柳東行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發什麼寒?若是你不樂意,只管促成你弟弟跟顧家的親事,不就完了麼?萬沒有他家姐妹倆個都要嫁你羅家兄弟的道理。」
   
    「我不是說這個!」 羅明敏一臉驚恐:「你不是提過,他家長房的六小姐,長得漂亮,但脾氣怪異,跟你弟弟和那位東平王世子都有些不清不楚麼?我忽然想到,他家既然能在女兒遇到那種事後,為了名聲將她送到家庵裡,不到半年又接出來送回京中仍舊當她的大小姐,可見是極寵這個女兒的,為了她的終生大事必然是費盡心思才是。細心想想,若是換了咱們羅家有嫡出的小姐遇到這種事,為了她日後不被婆家輕視,必會選擇低嫁!最好是有體面但又不在官場上混的人家,省得將來有好事者把事情鬧出來了大家面上不好看......若顧家人是這麼想的,那我們羅家豈不是...」
   
    柳東行的臉色也變得古怪起來了:「這話有道理......換了是我,也會覺得羅家是好選擇的......」他抬頭看向羅明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鄭重她點了點頭,「你賣相不錯,又是嫡出,還是族長的親侄兒...若你被過繼給你四叔四嬸,就更好了...若顧家真把那位六小姐許給你,你一不參軍、二不科舉,三不執掌宗族產業,卻又生活富足,確實是個好人選!」
   
    羅明敏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越想越覺得不對:「不行,我得跟我爹打聲招呼才好......不論是東平王府還是你們柳家,都是大麻煩!我日子過得好好的,可不想...」

    「你急什麼?」柳東行反倒比他鎮定許當,「你以為那位六小姐願意將就你麼?」 他冷笑一聲,「在顧莊時,顧二太太將長房管得嚴嚴實實的,她尚且有辦法擺脫身邊的人單獨行事,更何況是在她從小長大的京城侍郎府?!她一旦聽說要跟你定親,立馬就會鬧出點什麼事來,自個兒把這親事給攪了!到時候,你拿這個當理由,憑你歸海羅氏也不比平陽顧氏差多少,顧侍郎還能厚著臉皮逼你娶他女兒麼?」
   
    羅明敏想了想,臉上重新帶了笑:「你說得不錯!我竟一時忘了!」他看柳東行,笑了笑,「你不喜歡平陽顧氏?好歹也是文怡妹妹的家族,你有話也埋在心裡,別說出來呀。」
   
    柳東行臉色放緩了些,也笑了笑:「我對顧家其實沒什麼惡感,只是不喜他家長房罷了。」頓了頓,「其實,你也不用太慌張,顧家老太太固然是打了好算盤,但她畢竟是祖母,不好越過六小姐的父母決定她的親事。而顧侍郎是不可能看中你的,那位顧太太對你也只是平平。顧老太太的想法,多半實現不了。 」
   
    羅明敏皺了皺眉頭,便把這件事甩開:「 罷了,這些煩心事咱們還是別管了吧。橫豎顧家馬上就要走,要說親也不是一兩天的事。我這回的差事辦得極好,等上頭有了誰信,我就算是正式入了通政司。到時候,不論是過繼還是說親,我爹都不會輕率行事了。 」
   
    正我進入通政司辦事的羅家子弟,功名無望,仕途可期,婚事也要再三擇選,以背景清白的中等人家為佳。免得沾染上敏感的勢力,一旦有洩密的可能,隨時都會連累通政司。羅二老爺雖然與妻子感情平平,但多年來只有過兩個通房,一個是從小侍候的家生子,一個是羅二太太的陪嫁丫頭,兩人年紀都不小了,均無生育,這也是為了保證內院的清靜。羅明敏心裡清楚,自己既然也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婚事就不是母親能決定的了。連過繼給叔叔,也不能由著父親拿主意。
   
    柳東行看著他的臉色,稍稍猜到他心裡的想法,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有些委婉地建議:「即便顧家走了,歸海一帶還有不少門當戶對的人家,你還是先跟你爹打聲招呼吧。其實,你的婚事並不急,就連你弟弟,最好也是等到幾年後,他中了舉,再考慮不遲。要知道,舉人說親,可比秀才說親要體面得多了。、」
   
    羅明敏好笑地瞄了他一眼:「你當我是傻子麼?我早勸過了!是我娘說先看著也好,又不是馬上定下來。得了,你別管了,這事兒咱們管不了,你有空閒。不如幫我挑一兩位合適的姑娘?你自個兒是不怕了,我卻還沒著落呢!我的年紀還比你大半歲,連聶珩都娶媳婦了,難道要我在你們之後成親?!」
   
    柳東行笑了笑:「 行啊:你想要什麼樣的,說來聽聽?」 聽了好友的話,他心情非常好,想到剛剛才見過面的文怡,心裡就更火熱了,只可惜羅家的船已經備好了,接下來只要選個好日子出門就行,不知道能不能在顧家人離開歸海前,再見文怡一面?
   
    想到這裡,他忽然變了變臉色,猛地抬頭看向羅明敏:「糟糕!我方才忘了一件要緊事,沒跟九妹說!」
   
    羅明敏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心下不由得一緊:「什麼要緊事?」
   
    柳東行緊緊皺著眉頭,含糊地說了一個地名:「東平。」
   
    那是從歸海到京城的水路必然經過的一個大城,同時也是東平王府的駐地,不旦水陸兩路四通八達,市面也非常繁榮,周邊地區土地肥沃,靠海還有兩個大鹽場,在本朝眾多藩王屬地中,是第一等的好地方!據說當年是太后在皇帝面前再三說情,才為小兒子爭到這個肥地的。
   
    柳東行與羅明敏最近幫著通政司辦事,多少能接觸到一些機密,東平府,最近不大太平!
   
    羅明敏沉聲道:「從歸海過去,路上除了泰城地方大點兒。可以略作休整,就只有東平府最為繁華,不論是誰家的船,從歸海沿海路進京,萬沒有不經過東平府的道理。」
   
    柳東行抿了抿嘴:「不但要經過,而且要從那裡改乘內河船......若能在東平府碼頭不逗留超過一日,入了港便立時換乘小船趕路,應該不會招惹些什麼…」頓了頓,「但東平王正妃是柳家女,與顧家長房是姻親,若她在王府中,顧家人必會去請安。」
   
    羅明敏似笑非笑:「不是說 ...顧家那位六小姐,把東平王世子當成是救命恩人,卻把你忘到一邊了麼?想必她正盼著見恩人一面呢!」
   
    柳東行面沉如水,半晌,才冷冷一笑:「那可不行,我未婚妻子也與他們同行呢,又有你四嬸和妹妹們,怎能讓她們沾染上那樣的麻煩?!少不得...要使點手段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12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8:04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三章:再度出發


    在羅家做客的這兩日,顧家上下似乎都覺得很愉快。
   
    于老夫人與羅家幾位太太的交情在短短的兩天裡增長到了世交好友的程度。她們在彼此的親戚故交中尋找著可以給兩家情誼增添份量的資訊,於是毫不意外地發現,平陽顧氏閨學的女先生羅蝶君,原來是歸海羅氏位於京城的一個分支的女兒,而羅四老爺剛剛離任的駐所,原來離顧家姻親柳家的姻親蘇家的家主蘇瑞廷任職布政使的衙門只有不到一百里的距離。至於偏支旁系或姻親故舊中,同年的、同窗的、聯姻的……顧羅兩家的太太們都滿面笑容,非常高興地看到,其實兩家人早就關係密切了,只是沒得機會親近。
   
    長輩們彼此交好,小輩們自然也不例外。羅家的小姐們看者溫溫雅雅,不聲不響的,其實都是好性兒,對著顧家六小姐與十小姐的壞脾氣,一點兒氣性都沒有,而且不論是嫡出還是庶出,都對顧十小姐十分客氣,卻又不顯得太過殷勤。文娟長年在顧莊長大,身為長房女兒,自然是自重身份的,偏又是庶出,因此私下沒少被人看低,如今得了幾位性情相投又貼心的朋友,哪有不高興的?
   
    羅家大老爺嫡出的四小姐明秀,還特地求得羅大太太與于老夫人的允許,帶著文娟姐妹們出門逛街,當然,是逛羅家的鋪子,隨行的丫鬟婆子護衛一堆,來回有馬車接送,小姐們還戴了帷帽,絕不會被人看到一點容貌。文嫻不敢去,文慧早就自個兒帶人出了門,於是文娟在羅家姐妹的陪同下,玩了大半天,又搜刮了一堆海外來的小玩意兒,十分盡興。
   
    相比之下,文慧是帶著自家奴僕出門的,雖然尋了熟悉歸海的家人作嚮導,到底沒法跟本地人比,且身上的銀子也不多,又不肯拉下臉來與人砍價,看上什麼,丟下錢就拿走。雖買到幾件新奇物件,也有些類似于珊瑚盆景兒,嵌螺鈿的首飾匣,菱花小銀鏡,西洋寶石鐲子之類的上等貨色,但回來後,跟文娟買的小玩意兒一對比,就發現自己多花了錢,買來的物件成色還不如文娟得的,不由得暗暗氣惱,把才買來的那些剛剛還愛不釋手的物件,全都讓丫頭丟進箱子裡,眼不見為淨了。
   
    文娟見得了便宜,又氣了文慧,心中得意無比,從此跟羅家姐妹更親近了。
   
    沒出門的顧家人也得了不少好處。羅家新近有一批藥材運到,其中激揚名貴又極難得的人參、鹿茸等物被羅大太太送給了于老夫人,而蔣氏則從羅二太太那裡得了幾張保養方子,據說是宮裡御用的,羅家擔著內宮脂粉的採買大權,有這樣的東西也不奇怪,蔣氏高高興興地收了,對羅二太太的觀感也好了許多,在羅明義來請安時,也笑著誇了幾句,並且開始在心下盤點顧氏族中未許婚的女兒,看有哪個可以與羅明義相配。
   
    文嫻一直陪伴在長輩們的身邊,也有所收穫。羅家五小姐明婉也喜歡彈琴,便送了她一本前朝的古琴譜,也算是珍品了。她雖然自詡是個官家千金,不願同商人之女太過親近,但拿人手短,便不好意思再攔著妹妹與羅家姐妹往來,自己偶爾也會放下身段,跟羅明婉論一論琴。
   
    至於文安,倒是由羅大老爺的幾個兒子陪著出門逛了幾回,看遍了各國商船運來的各種珍奇貨物,也算是見了大世面。幾位羅少爺或許沒什麼特別的本事,但全都不會對他臉上的疤痕多加留意,讓他很是舒心。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驚喜。
   
    羅明敏自從見過一面後,便消失了兩日,再出現時,就送了他兩個小瓷瓶,道:「令表兄與我們羅家也有些交情,三個月前曾寫信來,托我們去尋些去疤的靈藥,當時我們也不清楚原委,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海外奇方,正打算捎信給令表兄呢,只是手頭事多,便一時忘了。正巧昨兒我那兄弟過來,與我見面時說起,我才忽然想到那藥必然是為七少爺尋的,如今也省下托人轉送的麻煩了,七少爺就拿了去吧。藥我們已經尋人試過了,確有效用,只是不知七少爺用著如何。若是用著好,只管跟我說,我再托人尋去。」

    文安愣住了,柳東行與羅家一個子弟交好,他是早就知道的,但他萬萬沒想到柳東行會一直惦記著自己的傷,甚至早早就寫信向羅家求助,一時間,百感交集,半晌才接過藥瓶子,低聲道:「多謝了」羅明敏笑著搖搖頭:「朋友親口相托,我怎能不幫?況且咱們也算是朋友了,朋友有難,本就該兩肋插刀的,況且只是這點小事?!日後若換了我遇到難處,你也一樣會幫我不是麼?」
   
    文安鄭重點頭:「這是當然!你若有難處,只管跟我說就是!但凡我能辦的,絕不推託!」
   
    羅明敏翹了翹嘴角,也不再提這件事,只拉著文安在城內四處玩耍,累了便到羅家開的酒樓茶樓去吃本地名菜,不到一天,文安對他的稱呼便從「羅二少爺」變成「羅大哥」,接著又從「羅大哥」變成了「明敏哥」,越發親近了。
   
    羅明敏不動聲色,多喝了兩杯後,便一副醉意,把自己遇到的一些不如意事拿出來發洩發洩,偶爾也埋怨幾句家裡的母親和姐妹。文安畢竟只是個少年,經的事也少,喝得多了,聽著羅明敏的話,不由得生出幾分同病相難憐的心來,一時大意,便把自己對母親與姐姐的些許怨言都吐露光了。等酒醒之後,想起這件事,他便開始後悔。
   
    羅明敏卻對他道:「咱們是朋友,說話時又沒別人在,你心裡有氣,對我說說無妨,但日後若遇到別的朋友,還是不要把這些心事輕易說出口的好。令姐畢竟還是閨閣女兒,若有好事之人,把你那些話傳了出去,不但於你家聲名有礙,令尊令堂也會生你氣的。到頭來受苦的還不是你麼?」
   
    文安心下感動,忙道:「明敏哥,多虧是你,若換了別人,斷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羅明敏歎了口氣:「我在家的處境,卻與你有幾分象,心裡的苦悶,也是一樣的。因此我看著你,倒覺得比旁人更親近些,然我是外人,不好勸你什麼,看到你行事不謹慎,除了勸兩句,暗地裡幫點小忙,也做不了什麼。其實好不好,都在你自己,難道別人還能替你過日子不成?」頓了頓,又勸他:「還是少在外頭喝酒的好,今日都是喝酒誤事。日後有了空閒,咱們尋個清靜院子,把旁人都趕走了,咱們自個兒喝個疼快!」
   
    文安笑了:「好!就這麼說定了!明敏哥幾時進京?小弟一定做東!」
   
    將人送回別院後,羅明敏轉身離開,卻沒走遠,在路口處便上了一輛馬車。柳東行在車中已經等候多時了:「如何?還算順利麼?」
   
    「你對他的脾性倒是瞭解!」羅明敏笑得有些諷刺,「不過我看他對你倒還算真心,你這般算計他,心裡倒也過得去?」
   
    柳東行淡淡地道:「我何嘗算計他什麼?他的心事壓得久了,發洩出來,也不必再鬱結於心,對他身體反倒有好處呢。我知道他是個直脾氣,也知道他待我不錯,因此我是不會害他的。」
   
    羅明敏看著他,歎了口氣:「罷了,計畫還算順利,明兒我再約他出來玩,也就差不多了。
   
    四嬸那裡已經定好了日子,今兒知會過顧家了。」
   
    柳東行點點頭,有些遲疑:「聽瀾院.....沒再點香麼?」他這兩天有事辦,沒再守在羅家別院後方的林子裡,因此對那裡的事不大清楚。

    羅明敏的神色緩和了幾分:「沒有,這幾日我四嬸時不時請文怡妹妹過去吃茶說話,想必沒那空閒?」
   
    柳東行看了他一眼,有些無奈地道:「我真不是有心要算計安弟的......其實這事兒於他無害,反倒有可能幫他家避過大禍呢!」
   
    羅明敏想了想,也笑了:「說得對,你這位便宜表弟,性子委實太天真了,若把實話告訴他,還要擔心他會不會壞事呢。也罷,且這麼辦吧!」雖然心裡有些不舒服,但仔細想想,他既然選了通政司這條路,日後這種事只怕只會多不會少的,其實好友也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又何必太過糾結?對他來說,顧文安......終究不能跟柳東行這個認識多年的摯交相比。
   
    柳東行稍稍放下了心,視線已飄向車窗外:羅家進京的海船後日一早出發,他是否......還有機會見文怡一面?
   
    文怡不知道柳東行此時糾結的心事,她這幾日常常跟羅四太太在一起,相處得十分愉快。羅四太太性情柔和,知書達禮,又隨夫在任上待了幾年,見識不凡,羅家兩位小小姐也是活潑可愛,她與她們在一處,總有一種仿佛在家裡跟親人相處般的親切感。她開始關注羅四太太的身體,小心地打聽對方的症狀,打算回家後向蕭老大夫請教,看是不是有法子為羅四太太調養一下身體。
   
    顧羅兩家離城的日子很快就定下來了,文怡得了消息後,一邊吩咐丫頭們收拾東西,一邊留意著多寶格上那只香爐,終於還是沒忍住,在出發前一晚上,再度將它搬到窗前香案上,點燃了百合香。
   
    只是,這一回她失望了。柳東行一晚上都沒過來,第二天早上出發,羅家人前來相送,她才聽說了羅明敏臨時遇到急事,已經在昨日傍晚去了外地的消息。
   
    羅明敏有事離開,那柳東行呢?他是不是也有事離開了?
   
    文安在旁埋怨著昨日與羅明敏在外頭閒逛,才逛到一半對方就走了,害得他不能盡興。文慧則心神不寧地想著昨兒見到的一個寶石盆景,小聲磨著母親,求她派人去把那盆景買來,好作不久之後太后壽辰的賀禮。蔣氏為那盆景的不菲價格猶豫著,遲遲不肯點頭。文娟拉著文嫻,正依依不捨地與羅家小姐們告別。
   
    文怡安靜地站在大船甲板上,安排隨行眾人上船諸事,自己則一次又一次地往碼頭的方向瞄,卻始終看不到柳東行的身影。她咬咬唇,覺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後悔:她若是前兒晚上點了香,就好了......船要開了。
   
    這次的海船要比先前坐的船大三倍有餘,艙房的數目也更多,格局也要大一些。文怡自己占了一間房,另外還有兩間鄰房,是給隨行的趙嬤嬤與丫頭媳婦們用的。自打船離開碼頭後,她便先帶著人到房裡安頓行李,踩著船板,倒覺得比先前坐的河船要穩當許多,只能察覺到些許沉浮之感。
   
    冬葵見她沒精打采地歪在床邊,便去問人要茶水,但回來時,手上卻是空的,臉色還有些古怪。
   
    秀竹問她:「姐姐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去要茶麼?」
   
    冬葵清了清嗓子,道:「熱水還沒燒好呢,我過一會兒再去問。
   
    你到隔壁趙嬤嬤那兒瞧瞧,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吧?這裡交給我就好。
   
    秀竹不疑有他,便依言去了。冬葵卻沒去整理行李,只是走到文怡身邊,欲言又止。
   
    文怡抬起眼:「怎麼了?有事?」
   
    冬葵彆彆扭扭地,打開緊握的手心,露出裡面的一個紙團來:「這是...,方才羅家一個婆子家到奴婢手裡的,奴婢不認得她,不過她說...,她說...,這是有人吩咐她捎過來的......」
   
    文怡皺了皺眉頭,接過那紙田,打開一看,心下立時便重重地跳了一下,再看冬葵一眼,耳根紅了:「知道了,你去做活吧,別...,別跟人說去。」
   
    冬葵很有眼色地低頭應了,轉身去整理行李。文怡深吸一口氣,方才背轉身,將那紙團重新展開,仔細看著上頭的宇。
   
    這是柳東行寫的,看筆跡,似乎是倉促寫就,也沒別的話,只是告訴她,東平不穩,盡可能不要與東平府的人有接融,尤其是東平王府的人。
   
    文怡輕輕撫摸過那幾行宇,雖然更覺不舍,但心下的委屈卻完全消散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他在急著離開的時候,也沒忘記她不是嗎?




第一百二十四章 認乾親


    海船確實要比內河船隻穩當。
   
     這是文怡離開歸海城三天后,心裡產生的最大感想。因為在海上風浪漸大的前提下,文嫻出人意料地沒有暈船。于老夫人特地交待蔣氏事先準備的暈船藥完全沒派上用場,倒是拿去送給羅四太太的兩個女兒,使得羅明芳與羅明菲小姐妹倆沒再受暈船的苦楚,大大改進了她們與羅四太太的交情。在一行人在海船上度過六天后,於老夫人與蔣氏婆媳倆與羅四太太已經十分熟稔,甚至開始在私下喚她的閨名“嘉柔”了。
   
     羅四太太本姓許,閨名嘉柔。文怡自打知道她娘家姓氏後,便仔細回憶自己認識的平陰大戶人家,發現確實有一戶姓許的,家住平陰縣城以北的三元莊,家中成員是兩個兒子帶著各自的家眷聚居,共同奉養老母親,另有兩個年長的女兒已經出嫁了。但這戶人家與聶家在今年之前幾乎沒有來往,倒跟秦家還能拉上點關係,好象是秦家少爺與這許家的兒子同在縣學讀書,直到聶家在救濟貧民一事上出了頭,在平陰一帶威望大漲,許家才開始上門。文怡隱約記得,大表哥那位曾替他送信到顧莊的朋友君敏行,似乎就跟這許家有些親戚關係,但具體是什麼關係,她已記不清了,只恍惚記得,大表哥娶親時,許家的一位太太似乎曾帶著兒女過來吃喜酒,舅母為表姐看人家時,也曾提過他家,不過沒有下文。
   
     羅四太太的娘家與聶家有這樣的淵緣,文怡對她的感覺就更親近了,便常常陪在她母女身邊。
   
     船上的生活是相當枯燥的,即便海船再大,能活動的地方也有限。
   
     文怡早已厭倦了陪在於老夫人和蔣氏身邊說笑討好的日子,自從聽到她們的密談後,這種厭倦感就更深了。而文安則天天窩在自己的艙房裡搗鼓新得的一種去疤藥,幾乎足不出戶,連飯也是在艙裡吃。文慧與文娟見面就要吵架,本來還有個文嫻可以說說話、下下棋,偏她與文娟姐妹倆是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隨時都要為文慧與文娟之間的衝突勞心勞力。文怡不耐煩再為她們姐妹勸和,更不喜歡被她們當作爭閒氣的工具,便索性躲到羅四太太這裡,說說話,吃吃點心,做點針線,再陪著明芳明菲玩要,十分輕鬆悠閒。
   
     她們玩的遊戲有許多種,文雅一些的對對子、精宇謎,斯文安靜一些的翻花繩、九連環、七巧圖、華容道、孔明鎖,動靜大些的有踢毯子、鞭陀螺、竹蜻蜓等等,明菲還嚷嚷著船上太悶了,等明年春天爹爹回來,便要爹爹帶她們姐妹到城外去放紙鴦。
   
     羅四老爺夫妻教女,似乎並不強求貞靜嫻雅端莊,反而鼓勵她們多活動身體,以求身體康健,羅四太太又日日教導女兒讀書,因此她們姐妹頗有些文武雙修的意味。文怡跟著她們在一處玩,倒是學會了許多從未見過的遊戲,兩三日下來,出的汗比先前在莊子上巡視田地時出的還要多,不過笑得也更多。
   
     她在這時候才發現,自己還是個孩子時,錯過了許多孩童的遊戲,而重生後,也是無時無到不為家事操心,根本就沒有過放鬆玩耍的時候,在這海上短短的幾日行程中,能重溫一下童年樂趣,實在是意外之喜。她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明明已經快要及笈了,連親事都訂了,卻還象個小女孩似的,行事太過無禮了些。
   
     羅四太太卻一直笑著看她與兩個女兒玩耍,完會沒有笑話她的跡象,反而還細心地為她準備更換的衣裳與茶點,又幫著她在人前遮掩,省得顧家長輩責備于她。文怡心中感激,對明芳明菲便更盡心了,晚上無事,便從隨身的行李中翻出先前在青州時得的料子,為小姐妹倆各做一件新春衫,其精緻之處,比給自己做衣裳還要用心十倍。

     這樣舒心平和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船經過泰城後,便行進到北方海域,這時,天氣越來越冷,天空已經開始飄雪花了,風也越來越大,像是割刀子似的,吹得人臉上生疼。顧羅兩家人能不出艙房的,都不再出艙房,只有粗使的家丁與婆子媳婦小丫頭職責所在,只能硬著頭皮在船上跑來跑去。
   
     海船本是沿著岸邊行駛的,但由於海面上的浮冰越來越多,船工不得不把船駛離近岸海域,免得被浮冰所阻。即使如此,船的行程還是大為減低了,底下人報上來後,羅四太太親自去向于老夫人與蔣氏解釋說明,言道這種情況不會太嚴重,頂多只是日程略為延遲,但船是不會被堵在半路上的。若照目前的水程,大概還有兩三天功夫,就會到達東平府。
   
     顧家人見狀也不好說什麼,畢竟這種事並非人力所能及,而且羅家的船比他們原先安排的要好得多,這些日子以來,各種日常供給也十分周到,侍候的奴僕們很有規矩,又不必顧家花費銀錢,不過是比預想中略晚幾日到京,他們怎麼好抱怨呢?自然是客氣一番就算了,於老夫人還反過來安慰羅四太太,讓她不必為壞天氣恍心,還囑咐文怡多陪陪她,為她解悶。
   
     文怡應了,送羅四太太回房後,便勸慰了幾句。
   
     羅四太太淡淡地笑了笑,道:「其實,確實是我想得不周到。這種天氣,北方的海域有浮冰,原是常事,正因為如此,在這時節走海路北上的船才會這麼少。但因為我身體不好,不想走陸路,方才勉強改坐船。是我連累了你們呢。」
   
     文怡忙道:「羅四嬸何出此言?我們本就一早打算走水路的,若不是您願意讓我們同行,我們還得另外找合適的船呢,那行程就更慢了!大伯祖母年紀大了,大伯母的身體也不甚康健,若是改走陸路,她們一定吃不消,又怎能說是您拖累了我們呢?!快別這樣說了,這種時節,走水路還能舒服些,走陸路……怕是連骨頭都要顛散了!且天又冷。」
   
     羅四太太聞言也笑了:「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我最怕走陸路,一天馬車坐下來,便是沒病也要添些病症的。」頓了頓,有些黯然,「不過在冬天裡自歸海北上,走陸路確實要快一些。明敏眼下出遠門,也是北上,若非要急著趕路,他便跟我們同行了,就是怕船走得慢,方才騎馬的。」
   
     文怡心中一動:「羅大哥……也是往北邊去?不知是去哪裡?」羅明敏應該是跟柳東行一起走的吧?會不會也是回京城去的?她心裡生出幾分雀躍。
   
     羅四太太卻道:「好像是要往北華山那邊去,他走得急,也沒說清楚。可惜了,若是在夏天,走水路要比陸路省時間,他興許會跟我們一起走,鐙等過了東平府再與我們分道呢。」

    北華山位於京城西北方向,方圓五百里,從東平過去,大約需要三四天的路程,就能抵達其東麓。文怡在心中回想了一下前世關於北華山的記憶,微微有些失望。若非海面又浮冰,延遲了大船的日程,她興許還能在東平府遇到柳東行,眼下卻是沒什麼希望了。他們既然是要走陸路趕往北華山,路上多半不會經過東平府。

    文怡暗暗在心中歎口氣,便將話題吃開:「明菲方才好像在纏著明芳做什麼呢,一屋子丫頭婆子熱鬧得緊,羅四嬸不如與我一道去看看?」

    羅四太太想起女兒,臉上現出愉悅之色:「不用看,我也知道是怎麼了。你正給她們做的那春裳,她們瞧著喜歡,便跟我說,也要學裁衣,真真笑死我了!她們這點年紀懂得什麼?怕是連塊料子都剪不好。偏她們喜歡,我就隨她們去了。」

    文怡忙道:「我竟不知兩位妹妹這樣有志氣,這是好事呀!我瞧她們平日裡跟嬤嬤學針線,也有個樣子了,說不定真有天分呢,羅四嬸就與我一道去看看,誇她們兩句,給她們添些興致,也是好的。」

    羅四太太笑著依言過去了,果然看到兩個小女兒一個拿著一塊一塊綢料比劃,另一個拿著把剪子,想要剪那料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連忙呵斥在邊上笑鬧的丫頭們:「還不快把那剪子拿走?!也不怕傷著了小姐們!」丫頭們見是女主人來了,都嚇得收了笑,低頭不敢吭聲。有知機的大丫頭迅速將明菲受傷的剪子拿了下去。

   文怡上前問道:「兩位妹妹這是在做什麼呀?便是真要裁衣裳,也不必親自動手,告訴丫頭們怎麼剪就好了,若是不小心割破手,豈不是讓四嬸心疼?」

    明菲縮了縮脖子,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便連忙低下頭去。   

明芳見母親生前,擔心妹妹會被責罰,忙道:「是女兒與妹妹商量著,要親自做一件衣裳送給外祖母。她老人家大壽快到了,我們做外孫女兒的,想要表一表孝心,並不是有意讓母親擔心的。」

    明菲也連連點頭:「是呀是呀!我與姐姐說好了,這件衣裳一針一線都要我們姐妹自己做,不能叫旁人幫忙!」

羅四太太神情緩和了些,但還是板著臉:「我知道你們有孝心,但也要看看你們自己才多大年紀!你們倆幾時做過這樣的事?那剪子是你們這樣的孩子能動的麼?!還不讓人幫忙!侍候的人也是糊塗,居然就看著你們姐妹倆拿著剪子揮來動去。。。。。。」丫頭們聞言都露初了驚懼之色。

明菲連忙一把抱住母親,扯著她的袖子撒嬌道:「我們再不敢了,母親饒了她們吧!」明芳也道:「是我們硬要胡鬧,不聽姐姐們的勸說,並不是她們的錯。」又求文怡:「求九姐姐幫著勸母親兩句吧!」

文怡便對羅四太太道:「其實她們也是一片好意,四嬸何苦涼了她們的心?再說,她們平日裡做針線也有用到剪子的時候,還不至於冒冒失失地割了自己的手。」
   
羅四太太歎了口氣,瞪了兩個女兒一眼:「既然你們九姐姐幫你們說情,我就饒了你們一回,暫且記下,下回再不許犯了!那衣裳你們只管叫丫頭們裁好,自己親手縫起來,也是一樣的!」

    明芳明菲齊齊點頭小腦袋,羅四太太方才消了氣離開。   

   文怡陪她回了艙房,見她面上仍有怒意,便勸她:「妹妹們原是一片淨心,您就別再生氣了。」
   
     羅四太太歎道:「我怎會為她們孝順外祖母而生氣?只是覺得她們才七歲就鬧著自己動手用利剪裁衣裳,實在太膽大了些,都是老爺縱的!」頓了頓,臉上又重新現出笑容:「不過她們會有這個念頭,也是因為你做了個好榜樣!你做的那兩件衣裳,又精緻又好看,花費也不多,會是靠針線上的好功夫!她們瞧著眼熱,這幾天沒少鬧著要嬤嬤教她們女紅呢!」
   
     文怡忙道:「妹妹們孝順長輩,好學上進,怎能說是因為我的緣故呢?這都是羅四叔與四嬸教導得好!」
   
     羅四太太拉著她的手直笑,看看文怡,越看越順眼,心裡忽然有了個會頭:「怡丫頭,索性我認了你做乾女兒吧?難得我們這樣投緣,你做了我女兒,明芳明菲也能多個好姐姐。你可願意?」
   
     文怡吃了一驚,但細心一想,又覺得歡喜,忙道:「若乾娘不嫌棄,女兒自是願意的!」說罷便起身要拜。
   
     羅四太太立時高興得合不攏啃,忙扶她起來:「且不忙這些俗禮,等回了京,咱們再正經擺一桌酒,請上幾位貴客做見證,到時候你再拜不遲。」
   
     文怡知道富貴人家女眷,認個把乾女兒,原是極常見的事,不過是平日來往時叫叫罷了,真遇到大事,再多的乾親都不管用。她本就與羅四太太親近,因此心裡也樂意認這個乾娘,卻沒想到對方會這樣鄭重,便有些遲疑:「這......會不會太麻煩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羅四太太嗔她一眼,「我要認乾女兒,自然是要照規矩來。我們羅家雖不比顧家世代為宦,卻也是重規矩的人家,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話!」
   
     她這麼說,文怡也不好多嘴,只好過後向于老夫人和蔣氏通報此事,免得她們心裡有想法。
   
     於老夫人皺了皺眉,沒說什麼,蔣氏卻有些不樂意:「你認她做乾娘做什麼?我正打算跟羅家做親呢,認了乾親,以後你們姐妹們見了面,如何稱呼?!」
   
     文怡睜大了眼,做親?這是怎麼回事?!
   
     于老夫人看了兒媳一眼,止住了她要說的話,對文怡微笑道:「興許羅四太太只是說笑罷了。船上行事多有不便,等到了東平府再說。」
   
     文慧也在旁插嘴道:「可不是麼?咱們雖然是坐羅家的船北上,但他們是要趕路進京的,我們還要在東平逗留兩日,到時候不同路了,九妹妹你還認什麼乾親呀?!」
   
     文怡頓時心下一震.眯起了眼。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13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8:04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各人盤算


    文怡抬眼看向文慧,心中雪亮。
   
    柳東行曾在紙團上言明東平府不太平,讓她儘量不要與東平王府的人接觸。而柳家三姑母也是因為私自親近東平王世子,才會引來皇帝猜忌,連累柳姑父失勢的。現在顧柳兩家理當盡可能避嫌才是。文怡回想著於老夫人與蔣氏的日常言行,覺得她們應該不會蠢到主動再靠近東平王府。那文慧的話又是什麼意思?其實,是她自己有私心吧?
   
    文怡微笑著開口:「我們到了東平府後,就要與羅四嬸她們分道而行麼?我怎麼不曾聽說?」她雖是對著文慧說話的,但視線卻瞄向了於老夫人與蔣氏,前者倒罷了,只是略皺了皺眉,後者的臉上卻浮現出幾分怪異之色,似乎還有些掙紮。
   
    文慧沒留意到祖母與母親的神色變化,逕自曬道:「這有什麼好問的?九妹妹,我還當你是個聰明人,怎的連這事兒也想不明白?!咱們家與羅家人同行,是因為咱們在歸海訂的船壞了,不能走,可我們家在東平府同樣訂了船,總不會也壞了吧?既然咱們自家有船,何必還要再坐別人家的?束手束腳的麻煩死了!況且我們在海上走了這麼多年,祖母與母親,還有五姐姐,想必也累了,到了東平府,當然要歇上兩天,緩口氣兒。東平離京城不到三天的路,我們又不用趕時間,歇一歇也沒什麼要緊的。」頓了頓,帶著一絲羞澀,一絲扭捏,小小聲道:「再說,咱們與東平王府又是親戚,總不好路過人家家門口,也不去打聲抬呼。」
   
    文怡心下有些生氣,努力將怒火壓下,也不理文慧,只是淡漠地看向於老夫人:「先前不是說,咱們家與羅四嬸一同進京麼?便是咱們家自己訂了船,也一樣可以同行的。大伯祖母與大伯母可是從沒跟人提起要換船的事呀?兩家人本是相初融洽的,冷不丁地來這麼一出,只怕有些失禮吧?」
   
    文慧還要再說話,被她母親打斷:「好了!你九妹妹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如今離東平府還有兩三日的路呢,且等到了地方,咱們問了去訂船的家人,看船備得怎麼樣了,再跟羅四太太開口不遲!」
   
    這話卻等於沒說。文怡只拿眼睛看著於老夫人,等著她的回答。
   
    於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同樣是要在東平府換船,羅四太太的身子也有些弱,兩位小姐年紀更小,想必也要略為休整一兩日的。咱們與她們繼續同行就是了。有一日功夫,做什麼都夠了。況且太后壽誕將至,東平王府的人只怕早就進了京,咱們去了也是撲空,遞個帖子,全了親戚禮數,也就罷了,倒不必專程為了上門拜會,誤了行程。」

   文慧忙道:「祖母!也許東平王府的人還沒走呢?那裡離京城那麼近,說不定王爺王妃和......和世子都還在呢!」她用無比期盼的目光望向母親,希望母親能幫自己說說話。
   
    蔣氏猶豫了,看著女兒的眼神,怎麼狠得下心拒絕?便小聲對婆母道:「要不...咱們到了東平府,先派個人去打聽打聽,看王爺與王妃是不是進了京,再決定吧?」
   
    於老夫人稍稍拉長了臉,眼裡一點笑意都沒有:「便是王爺與王妃還沒進京,想必也在忙著籌備壽禮之事。我們去了,豈不是打攪了他們?好了!都是沒影兒的事!先到了東平府再說!」
   
    文慧還想要再勸,被蔣氏一個眼神制住了,只得悶悶不樂地呆坐一旁,漫不經心地聽著文怡與于老夫人和蔣氏說些閒話。
   
    文怡用眼角餘光掃了她幾眼,又再看向於老夫人與蔣氏的神色,沒過多久,便告退了。
   
    回到艙房中,文怡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獨自靜亣坐在床邊,將那紙團重新取出來,看了幾遍,方才塞回貼身的荷包裡。
   
    不管有沒有柳東行的這張紙條提醒,顧家人都不應該再跟東平王府糾纏不休。雖說兩家是姻親,但總歸是隔了一層的,一向也來往不多,顧家女眷過境東平王府駐地,若是太平時節,上門請個安問個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此對正值多事之秋,何必這麼麻煩?王府的人必知道顧家人要從東平過境!王府離碼頭本就有一段距離,顧家人不上趕著去巴結,難道人家還會來船上鬧事不成?!

若是兩家因此有了隔閡,說不定對大伯父反而有好處呢!
   
    文怡心裡一時亂糟糟的,又忍不住掏出那張紙條來看了一遍,深呼吸幾下,慚漸鎮定下來。
   
    柳東行與羅明敏前幾天才從附近的陸路經過,往北華山進發。柳東行既然事先送了這個紙條來,就說明他對東平府的事有所瞭解,也知道那裡有什麼不太平。到底是什麼程度的「不太平」,才會讓柳東行特意提醒她不要去接近東平王府?莫非那事跟王府有關係?可柳東行又是怎麼知道的呢?之前,他人在歸海城,只是一個小小的武舉人,又怎會知道東平王府在藩地做了什麼?若說是風聞,怎麼不見別人提起?
   
    文怡總有一種感覺,柳東行......也許還要加上羅明敏,一定是做什麼秘密的事。不然,如何說明他們詭異的行蹤?柳東行本該在京中備考明年的武會試,連蔣氏都是這麼認為的,但他卻出現在距京城千里之遙的歸海城。羅明敏本不是紈絝子弟,又是羅家嫡系出身,卻忽然跑去青州探訪旁系的叔輩,還因為在花船上尋歡而被人推落水中,最要緊的是,她分明記得他是會水的!那些花船離顧家的船才有多遠距離?他至於游一遊就虛弱得一臉慘白又昏撅過去麼?!以他的本事,他應該施施然遊到岸邊,然後大聲嘲笑對他下手的人才是!
   
    文怡左想右想,都想不出他們到底在幹什麼,但有一點她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他們一定通過某種管道,得知了東平府有事發生,因此才會出言提醒她避開。
   
    東平府的事......到底「 不太平」 到什麼程度?會不會影響到長房女眷前往東平王府拜訪的計畫呢?或許,她可以在船到岸後,想辦法打聽打聽,然後從中設法說服於老夫人與蔣氏改變主意?至於文慧,終究還是要聽從長輩指示的,不足為慮!
   
    但是......她手下能用的人不多,丫頭媳婦子都不好派出去打聽事情,她又不希望趙嬤嬤勞累。


東平府,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文怡猶豫再三,終於還是決定向羅四太太求助。她是羅明敏的嬸娘,又一向親近,想必是可信的。
   
    羅四太太果然知道這件事,她還對文怡微笑道: 「不妨事,我們出發前,已經派人捎信過來,給羅家在東平府的商行掌櫃,命他們安排換船與食宿之事了。明敏也提醒過我,說東平王府這兩年在藩地內提高了稅款,民怨有些大,鬧過幾回了,甚至有人告到了京裡,只是因為東平王身份不同,方才壓了下來,但王府也被聖上教訓了一番。我們羅家是慣在港口做營生的,自然知道,向來碼頭這樣的地方,貧民百姓最多,又都是有力氣的,最容易生事。王府所為,實在是有些不妥當。如今你們家的人要在那裡雇船,能不能順利成事,還是兩說呢。我們羅家人手充足,又都是可靠的,倒比外頭雇的出些。等你家長輩知道了實情,想必也會才所決斷。若是仍舊與我同行,我們也不必在那裡過夜,換了船就走,不會礙多少時間。」 頓了頓,「王府......乃是天家血脈,高不可攀,我不過是區區一介五品武官之妻,怎敢奢想能得瞻玉顏?若顧老太太與顧大太太真要上門請安,我也不敢隨行,到時候,不知你可願意留下來陪我?」
   
    文怡心下一喜,芙著點頭:「固所願爾,不敢請爾。」羅四太太也笑了。
   
    她們二人達成了共識,卻不知道在船艙的另一處,蔣氏也在情求於老夫人改主意:「羅家這門親事,您老人家還是再考慮考慮吧?既然羅四太太要收九丫頭做乾女兒,將來若羅明敏成了她的嗣子,六丫頭嫁過去,到底是嫂子還是姐妹,豈不是說不請了麼?叫人知道了,也是笑話!」
   
    於老夫人暗暗後悔,不該那麼早就把心中的打算告訴長媳,但若不跟她說,又怕她不知約束女兒,讓文慧無意中得罪了羅四太太,對日後結親不利。她便對蔣氏道:「你說的都是什麼傻話?!羅家有什麼不好?日子富足,又是皇商,雖然算不上什麼有權有勢的人家,但也從未敗落過!羅明敏品行端正,性情又豁達,年紀與六丫頭也相配!你總是盤算著要從別房裡挑一個嫁過去,怎麼也不為自己的女兒想想,這麼好的女婿,偏要便宜了別人!」
   
    蔣氏眼圈一紅,含淚道:「 我們慧兒...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才情,這樣的身份...從小兒就沒受過委屈!先前把她丟在庵裡幾個月,媳婦兒已經心疼得不行了。那羅家後生再好,終究是個白身,過繼之說,也未有定論,便是真過繼了,也不過是個低品武官之子,怎能及得上京裡那些名門子弟?媳婦兒實在是不忍心......」
   
    於老夫人氣得直瞪眼: 「糊塗!六丫頭再好,出了那件事,也不好再許給名門望族了!越是有權勢有名望的人家,越不能許!那件事除了咱們顧家,又不是沒別人知道,萬一六丫頭許了人後,別人把事情說出來,即便她仍舊是清白之身,名聲也壞了!別人家豈有不退親的?到時候六丫頭就真真毀了!若是過了門後再出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六丫頭連命都未必能保住!到時候她婆家報一個急病而亡,咱們這些娘家人難道還能跟他們鬧不成?!」

   蔣氏聽得直掉眼淚: 「婆婆......咱們尋一個老實可靠些的人家罷......哪怕是低嫁......總要是個有功名的人才好...慧兒從小心高氣傲,多少好人家子弟她都看不上,若到頭來只能嫁給一個白身,叫她如何能忍?! 」
   
    「不能忍也要忍!誰叫她做錯了事!」於老夫人給哼,「別以為我不知道她的打算!有了這種念頭,再好的女孩兒都不能留了!她若不是我的親孫女兒,又是從小疼愛的,我何必替她操心?!孩子們不懂事,不知道什麼才是對她們好的,你做母親的,就該有所決斷才是!你若瞧不上羅明敏是個白身,便叫羅家人給他捐個功名好了! 」
   
    蔣氏嚶嚶哭著,看著婆母的神情,便知道她是不可能改變主意的了,只好緩緩收了淚,想著能不能有兩會其美的法子。
   
    於老夫人見她眼神不定,便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了,暗暗歎了口氣,放緩了語氣勸她:「別犯糊塗,羅家不錯了,到底是皇商,你想想他家那別院的排場,京中一些公侯人家還比不上呢!況且歸海城風氣開明,女孩兒獨自上街走動,也沒人說閒話。六丫頭說來不過是被賊人擄去摔了兩下,又不曾真吃虧,在歸海這樣的地方,便是叫人知道了,也沒什麼要緊的。若換了別處,光是別人的口沫子,都要淹死她了!你是她母親,理當知道什麼才是對女兒好才是!」
   
    蔣氏聽得眼圈又紅了。婆母的話似乎挺有道理,女兒好像也挺喜歡歸海城的,只是……羅明敏的身份實在太低了些,再說,羅四老爺也只是五品。一定要把她的寶貝女兒嫁到羅家去麼?她實在拿不定主意,為難了半日,最後決定,等回京後問過丈夫的意思再說。
   
    顧羅兩家到東平府後便要分道而行的風聲很快便傳遍了整條船,此事先前並無徵兆,但聽起來似乎又很有道理,眾人私下議論紛紛。文怡只在暗中通告趙嬤嬤等人,讓她們稍安勿躁,然後佯作不知,每日照舊行事。
   
    文嫻只要聽從長輩吩咐就好,並無二話,文娟倒是嘀咕了好幾回,又聽說些事是文慧一力主張的,便尋藉口與她吵了幾次,倒是文安,人艙房裡出來了,每日在臉上蒙著半塊布,陪著老夫人與蔣氏說說閒話,見了文慧,卻有些冷淡,常常用審視的目光看她,還時不時嘲諷兩句,弄得文慧莫明其妙。
   
    羅家的大船,就在這樣古怪的氣氛中,到達了東平府碼頭。羅家商行的人一得消息,便早早趕到碼頭相候了。顧家也派人去找駐守東平的家人,問及雇船的事。
   
    但那個家人來到于老夫人與蔣氏面前,卻滿面為難地道:「回老太太、大太太的話,船……被人扣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扣船風波


    蔣氏有些氣急敗壞。這幾日,為了婆母執意要將自家寶貝女兒許配給羅家後生之事,她沒少煩心,雖然認可婆母為女兒的未來幸福謀劃的一片苦心,但始終覺得女兒還能嫁得再好一點,老實懂事又不敢得罪顧家的官宦子弟還是有的,沒必要一定屈就羅明敏,但她又不敢反駁婆母,只好在心中暗暗期盼能與羅四太太疏遠些,若是丈夫真的聽從婆母之意向羅家提親,那只要羅家沒那個意願,就算自家有些丟臉,但至少女兒的前程是保住了。

    就在她為兩家人終於有藉口分道而行高興時,家裡訂的船卻出了問題,這叫什麼事兒!先前在歸海安排不周全,她還能說是弟妹段氏用人不當,但東平府的家人卻是京裡派過來的,豈不成了她的罪過?!不對。。。。。。這一定是那個賤人的錯!
   
    這麼想著,蔣氏頓時有了底氣,寒著臉質問那家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好好的船,怎麼會被人扣下?!是誰這麼大膽?!你沒告訴他們,那是我們羅家的船麼?!」忽然想起這家人只是小小的家僕,沒理由會負責這麼大一件事,「家裡該不會就派你一個人過來吧?!」好得很!她倒想問問,餘姨娘那賤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老太太可是老爺親生母親,千里迢迢進京來看兒子,居然只有一個小小的家僕前來迎接?!蔣氏的臉上隱隱露出獰笑。
   
    在場的人都被她忽如其來的氣勢驚了一驚,那家人害怕得索性跪伏在地,顫聲答道:「回大太太的話。。。。。。小的當時就提過了,只是。。。。」他抖了抖,開始不停地磕頭:「不關小的事,是二管事。。。。。。那天晚上他不在,小的們聽說老太太、大太太和少爺小姐們就要到了,便帶人去船上打掃,誰知道。。。。。。不知怎的,停在旁邊的船忽然鬧氣賊來!那家的下人之說賊藏在我們家的船上了,要過來搜小的們不願,推壤間就動了手,官兵過來調停,不知那家人怎麼說的,小的們就被拿進牢裡去了,讓人去尋二管事,卻怎麼也找不到他,等第二天過了午,他才趕過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官府說的,居然。。。。。。居然被打了板子!眼下還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蔣氏一聽是二管事來了,立馬就洩了氣,惴惴不安地偷偷瞄了婆母一眼,便再次斥責那家人:「二管事有錯,我自會問他!但是那天晚上在船上的人卻是你們!旁邊那家船是誰家的?便是拿賊,也要有證據才是!你們既把我們顧家的名號報上去了,難不成官府一點臉面都不給?!」 那家人眼光閃爍,飛快地伏下身去:「小的們冤枉啊!那真不關小的事!都是那家人胡說的!小的們報上了老爺的名號,但他們還是不依不饒啊!!」
   
    蔣氏戰戰兢兢地看向於老夫人:「婆婆,您看......」文慧立馬插嘴道:「不如求東平王府出面吧?好歹也是親戚,王府總不會不幫我們的!」
   
    文怡立時挺直了腰,故作不解地問:「東平乃是東平王的藩地,這地界上發生的大事小事,難道還有王府不知道的?況且又牽涉到官眷,既然底下人已經報上了大伯父的名號,於情於理,官府都該給些臉面才是,正如六姐姐說的,大伯父家與東平王府可是姻親呀!官府怎能不分青紅皂自地拿人,還打了那位管事的板子呢?」又問那家人:「這是多早晚的事?你們可曾去告訴過東平王府了?」
   
    顧家一行在歸海城逗留了三四日,北上時又因為海上有浮冰而導致行程延緩,比原計劃要慢了好幾天的功夫。
   
    京城侍郎府派過來安排船隻的家人,不可能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到達,可這家人方才卻說,知道他們就快到了,才去打掃船隻的,可見有別人告訴他們顧家主人到達的日子。聯繫到羅四太太曾言,在離開歸海前,已經派人前來安排了,以羅家人處事周到的作風,八成就是他們告訴顧家人的。但他們一行因海上浮冰之故,又比原本估計的日子遲了兩天才抵達東平府,也就是說,顧家家人被打被抓,至少是三天前的事!
   
    有三天時間,顧家人怎會不我上東平王府?!但船至今還被扣住,一定有什麼內情。不論真相如何,王府此舉,都有些不給顧家臉面的意思了。
文怡盯著那個家人,想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來。

    那家人顫聲道:「小的們......去過了...,可是...,可是......被擋在了門外......」
   
    文慧立時站起身:「這怎麼可能?!你可說請楚你是誰家的人了麼?!」
   
    「說請楚了,可王府守門的人就是不給小的們進去,也不肯給小的們傳話......」
   
    文慧還要再問,於老夫人厲聲喝道:「好了!有話我自會問,你是女孩兒,只管坐著聽就好!」文慧不服氣,又有些委屈和不敢置信,咬咬唇,便直瞪那家人。蔣氏急了,忙起身走過去,抱著女兒硬將她壓回原座,自己也往旁邊坐了,方才瞪那家人:「是不是王府的門房換了人手?又或是王府最近事忙,閉門謝客?你們沒缺了禮數吧?若是實在進不去,往府後我一兩位相熟的管事也是一樣的。只要把船領回來就行,又不是什麼大事!」
   
    文怡又點頭插嘴了:「大伯母說得是,若那些管事也不願幫忙,王妃的陪房總能我到吧?那都是東平王妃從柳家帶過去的陪嫁,不比別人。」
   
    蔣氏聞言一喜:「說得不錯,還是侄女兒想得周到!」
   
    東平王妃柳氏,是恆安柳氏之女,陪房的家人自然也是柳家家生子,還有親人留在柳家當差,才好轄制,而柳家如今的當家夫人,正是顧家長房的女兒,就算王府其他人看不上顧家,不肯幫忙,王妃的陪房卻是一定要給顧家臉面的!
   
    那家人縮了縮脖子:「小的們...,把能我用的人都用過了,可沒人肯答應...,不是推說有事,就是不在家...,連王妃的陪房也是如此...,小的們實在是沒辦法......」
   
    蔣氏眼晴幾乎要冒出火來:「什麼叫沒辦法?!這種事......這種事......」
   
    於老夫人忽然開了口:「那天晚上......鬧賊的是哪一家?你們可認得?」
   
    眾人恍然,這才是事情的關鍵所在。就算沒有王府出面,光是侍郎府的名頭,東平官府也不該執意扣船打人才是,多半是因為那家人的來頭太大,他們寧可得罪侍郎府,也不願得罪那家人!
   
    那家人忙道:「小的第二天就去打聽了,是滬國公府的船,船上的是滬國公的夫人與兩位小姐,聽說東陽侯夫人與小姐也在上頭,是預備進京裡去的。因為都是女眷,因此他們兩家人處事都分外嚴格。」
   
    文慧的表情有一點扭曲:「東陽便家的小姐?!是哪一個?是他家大小姐麼?!」
   
    那家人嚇了一跳,又伏下身去:「是...是他家嫡出的那位大小姐......,」
   
    文慧的臉都漲紅了,咬牙切齒:「原來是她們!滬國公家的小姐也不是什麼好人!從小兒就愛跟我作對,我還當她們回家去了,便再不必見面,沒想到她們又回來了!好好的...,跑回來做什麼?!」
   
    蔣氏心疼地看著女兒:「怎會是她們呢?從小兒就愛跟你過不去的......」於老夫人咬咬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總記著做什麼?羅四太太還在這裡呢,別讓她看了笑話!」
   
    蔣氏這才反應過來,羅四太太還在場呢,有些話不好明說,便忙忙閉了嘴。
   
    文慧卻不怎麼在意,滿腦子都在回憶那幾位小姐的可惡之處了。
   
    羅四太太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打了個哈哈:「孩子們小時候總是愛鬧些的,其實我小時候也這樣,都是小女兒意氣......」
   
    蔣氏的臉色好看了些,她不希望羅家答應婚事是一回事,但讓女兒的名聲受損,絕非她所願!她看向羅四太太,心中暗歎,若非婆婆有那個心思,對方也算是個值得結交的人了。
   
    坐在角落裡的文安暗暗瞥了文慧一眼,又看看羅四太太,垂下了眼簾,沉著聲音第一次開了口:「咱們顧家怎麼說也是官家,若是咱們雇的船出了問題,那就另外再雇便是,鬧不鬧賊的...也怪不到顧家頭上吧?二管事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那家人吞了吞口水,答道:「前些時候...就是我們家的船被扣的前一日,碼頭上出了點事,好象是幾個做苦力的貧民見有一艘打著王府旗號的船靠岸,似乎載了什麼值錢的物件,便合謀去偷,誰知被人發現了,混亂中砍了船上的一個書生,好像是王府的請客,聽說是極得王爺重用的,當場就不行了。王爺與世子大恕,為了抓那些人,搜遍了全城,最後發現他們可能是逃到碼頭上妄圖坐船離開,便下令扣查碼頭的所有船隻,不許未經確查的船離港。如今碼頭上能雇的船已經沒有了,咱們家先前雇的那三艘船,因為有顧家擔保,才沒被扣住,可這事兒一出......誰都不肯鬆口!二管事只好讓小的們到處去問,看還有沒有船空著,想來都幾天了,應該有船可以離開了才是......」
   
    文怡忙問羅四太太:「羅家的船沒事吧?」
   
    羅四太太朝她笑了笑:「沒事,方才商行的管事已經跟我說過了,船和人手都安排妥當,只要我們發話,隨時都能走。」
   
    文恰其實早已知道這件事了,此時再問,不過是為了讓長房的人聽到,見羅四太太給出了心目中的答案,便立時轉頭去看於老夫人,見後者臉上似乎松了一口氣,不由得心中暗喜。
   
    蔣氏卻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羅家的船沒受牽連?不是說…所有船都要被扣下搜查麼?!」她不信羅家比顧家更有臉面!
   
    這回回答她的人,出人意料地並非羅四太太,卻是那個家人:「羅家的船是送貢品進京的,是要為太后娘娘上壽,別說官府的人了,連王府也不敢扣呢!」
   
    文安忙問:「你如何知道?」
   
「羅家的人前幾日曾來我過二管事,老太太、大太太和少爺小姐們要坐羅家的船過來,也是他們告訴小的們的,因此小的們知道。」
   
    文安眼珠子一轉,便笑著對於老夫人道:「祖母,既如此,咱們就再煩羅四太太一回吧?橫豎那被扣的船隻是雇來的,扣了就扣了。咱們家有什麼委屈,先進京告訴父親去!」
   
    文慧瞪向弟弟:「這怎麼行?不把事情弄清楚,你就甘心?我們家的臉面都丟盡了!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王府會如此無情!必定是王爺和世子為了那件事忙碌,底下人便趁機偷奸耍滑!」
   
    文安暗暗咬牙:「這與我們什麼相干?難不成咱們還能替王府管敖下人去?我沒那麼厚的臉皮,祖母與母親也沒有!」
   
    于老夫人才些意外地看了孫子一眼。
   
    文慧神色變幻,面上閃過一抹堅定,正要開口,文怡卻比她快了一步:「早些離了這裡也好,這東平府……又是百姓鬧事,又是殺人,又是扣船的,真真嚇人!咱們在碼頭上多停留一日,就多一日的風險。王府行事……也有些不顧親戚情面……再待下去,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呢!」這話一出,眾人臉上都才些驚懼之色。
   
    羅四太太忙道:「這話不錯,老太太,您別怪我多事,我看您這一行人,多是女眷,只有一個七少爺,年紀又還小,雖說聰明能幹,到底不好日日拋頭露面去跟官府的人打交道。
   
    咱們兩家同行多日,相處甚睦,叫我丟下你們,獨自帶了女兒和家人回京,我怎能放心?!等你們回了京,萬事有顧大人做主,親友故交又能幫著說說話,要比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強多了!再說,便是王府,遇到這種事,怕也正焦頭爛額呢!」
   
    於老夫人歎了口氣,對羅四太太道:「正是這話。家人無能,叫我們做主人的也為難得緊。幸好有你在,那就 「一切都拜託了!少不得,咱們還要再打攪你幾日。」
   
    羅四太太笑道:「您也太客氣了些,敢情是與我生份了呢!」
   
    於老夫人也笑了,轉頭就吩咐蔣氏,帶人去收拾,隨羅四太太的人搬運行李到羅家船上。
   
    文慧膛目結舌地看著眾人四散,各自收拾行李去了,急得眼圈都紅了,咬咬牙,追上於老夫人:「祖母,您聽我說…」話未說完,便被文安一把拉住,硬拖走了,急得她大叫:「小七,你這是做什麼?!」
   
    文安閉口不言,半點憐惜都沒有,便將她拖遠了。于老夫人回頭看著孫兒孫女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眯了眯眼,叫過如意,低聲吩咐了幾句話。如意點點頭,領命去了。
   
    文怡看著她們的舉動,留了個心眼,不一會兒,便看到如意領著方才那家人進了于老夫人的船房,不一會兒,雙喜走了出來,還將船房的門關上,站在外頭守著。
   
    文怡不由得暗暗疑惑:大伯祖母特地傳那家人去問話,莫非……顧家船被扣之事…還有什麼內情?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22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7:59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七章:背後真相(上)


    文怡看著冬葵、秀竹與何家的三人將行李收拾妥當,便吩咐何家的出去問長房的管事搬行李的具體次序安排,自己卻拿出一本書,倚在床邊翻看,裝作在打發時間,實際上,半個字都沒看進去。
   
    艙房門板被推開,趙嬤嬤回來了。文怡連忙迎上去,壓低了聲音:「如何?」
   
    趙嬤嬤點點頭,小聲道:「嬤嬤已經給如意捎了信兒,她眼下正送那人下船,還要去察看老太太的行李搬得如何了,做完了這些,就會過來,對別人就說是來看小姐的行李是否收拾妥當了。」
   
    文怡喜道:「那是再好不過了,多謝嬤嬤,辛苦你了!」
   
    趙嬤嬤笑眯了眼:「這點小事,說什麼辛苦?嬤嬤這一路上也沒幫到小姐什麼,心裡正不安呢,小姐有事差嬤嬤去辦,嬤嬤打從心底裡高興!」
   
    文怡笑了,又拉著她道:「嬤嬤這些天跟長房的婆子媳婦和小丫頭也混熟了吧?你能不能......跟她們拉拉家常,不必太過刻意,但若能打聽些大伯母的事就好了。我總覺得...,她對羅四嬸的態度反反復複的,好一陣,歹一陣,好的時候,恨不得是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歹的時候,不是總有理由避而不見,就是見了面也冷冷淡淡的,這實在古怪得緊,偏大伯祖母對羅四嬸又一向親近,並不見有什麼異狀。我怕當中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發生了,將來會傷及我們與羅四嬸的情誼,嬤嬤就幫著探探大伯母她們的口風,如何?」
   
    趙嬤嬤鄭重點頭:「放心吧!這種事兒嬤嬤是做慣了的,儘管交給我!」說罷便拉上秀竹,一路低聲囑咐著出去了。
   
    不一會兒,如意來了。她站在艙房門口,就故意大聲笑著向文怡打招呼問好,又問冬葵行李收拾得如何,然後才進門。冬葵早就得了文怡的指示,十分有眼色地裝作檢查包袱,守在門口看風。文怡怕時間長了會耽擱正事,便開門見山地問如意:「方才我見大伯祖母的神色有異,又傳了京裡侍郎府派過來的家人私密問話,可是出了什麼事?」
   
    如意笑道:「也沒什麼要緊的,老太太是見那人方才在人前說話時,目光閃爍,似乎有些不盡不實之處,不放心,才傳了人過來再細問。」
   
    文怡歎了口氣:「如意姐姐,你也不必瞞我。
   
    我何嘗聽不出那人的話裡有古怪?只是我既與大伯祖母、大伯母一同上京,心裡總要有些數才好,不然......什麼事兒都被蒙在鼓裡,怕是將來吃了虧,我還不知道呢!可我畢竟是隔房的,身邊又沒有長輩隨行,想問也沒處問去。除了如意姐姐,我還能求誰呢?!」
   
    如意忙道:「九小姐折煞奴婢了!您千萬別這麼說!奴婢母親的病,還是靠了您賜的藥才好起來的,平日要也沒少得您的賞賜,奴婢一家人都感您的大恩大德,總說不知幾時才能報答您,這會子您再說什麼求不求的,奴婢可就沒臉見您了!」
   
    文怡笑道:「我也是一時心急,方才這麼說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是見方才那人說話吞吞吐吐的,倒像是扣船的事有什麼隱情,又覺得王府的行事著實有些怪異,難不成是貴人看不上我們顧家,所以連親戚情面都不顧了?想想半年前那位世子爺過境顧莊時的情形,倒有點這個意思......」
   
    如意搖頭道:「王府顧不顧親戚情面,奴婢不知道,只是平日聽老太太提起,柳家與王府是常來常往的,東平王妃與我們家三姑太太最是親近,往年老太太過壽,王府的管事總要送一份賀禮來,禮數是從來不缺的!因此匪亂的時候,世子......」她隱晦地看了文怡一眼,「老太太私下裡沒少生氣!只是姑太太如今在柳家......有些不如意,老太太也不想跟王府鬧得太僵,因此與大太太說好,過路東平府的時候,便去王府問候一聲,請個安就好,但不能久留,免得給大老爺惹事。只是沒想到,居然又出了這個變故。」她湊到文怡耳邊,壓低了聲音:「這回扣船,十有八九是因為二管事喝多了,在外頭胡說八道!誰知偏偏王府的人就在邊上,正好聽見了,告到王府裡,王妃生了好大的氣!二管事上門求她幫忙時,被她叫人轟了出來。二管事挨的板子,明面上是官府下的令,其實是王妃的意思,咱們家的船,也是王府故意命人扣著不放的,底下人沒法再雇到船,恐怕也是為了這個緣說...」

    文怡吃了一驚,那個二管事到底說了些什麼?居然會讓東平王妃氣到這個地步......要知道,那可不是東平王或東平王世子,而是與顧家有親的王妃!
   
    她想了想,問:「二管事到底說了什麼?怎麼就碰巧遇上王府的人了呢?!」
   
    如意歎了口氣:「說來也是巧,那一晚是羅家商行的人請二管事去一家有名的酒樓吃酒,特意要了個雅間。因為二管事沒帶人,當時具體是什麼情形,還是羅家的人後來跟幾個小廝說了,才知道的。二管事大概是喝得昏頭了,不知怎的,居然議論起六小姐來。說是六小姐這回進京,是要嫁給東平王世子的!說世子爺對六小姐情有獨鍾,關係還十分親密......」
   
    文怡大吃一驚:「這是怎麼說的?!何曾有過這樣的事?!」如果是文慧身邊的人,還有可能被她的言行影響,但這位二管事......不是京城侍郎府的人麼?!文慧自打那一次變故發生後,還沒接觸過這位二管事吧?
   
    「奴婢也不知道!」如意直歎氣,「二管事向來不是個糊塗的,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了呢?!而且居然還大聲嚷嚷了,聽羅家人講,好像是鬧起了酒瘋!若換了在別處,只要不叫外頭的人聽見,原也沒什麼,不過是在羅家人面前丟個臉,他家的人還算懂規矩,想必不會四處亂傳,可誰成想隔壁的雅間裡,就生著東平王妃得用的一位嬤嬤!好象是在待客...,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聽見的,當即就帶人過來掌嘴,又喝令他們不許再胡偏亂造攀扯貴人。二管事被打懵了,是被羅家人抬回去的,第二天快到午時才醒過來,這才耽擱了去衙門領人的事。」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但她很快就抓住了一個關鍵句:「王妃身邊的嬤嬤......為何要在外頭酒樓裡待客?」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如意歪歪腦袋,「想來...,咱們家的管事,若是遇到什麼事,要請要緊的客人吃酒,也有去酒樓的。畢竟,在自個兒家裡待客,有些不夠尊重,可又沒有佔用主人家地方的理兒。」她笑道,「老太太從前用慣的幾位嬤嬤,每年遇上內院要進人時,也有許多人請她們出去吃酒呢,家常便飯是上不得檯面的,怎麼也得去有名的館子裡叫上一桌上等席面,才能拿得出手,有時也會去館子裡吃。她們都上了年紀了,不象我們做丫頭的,出門不方便。」
   
    王妃身邊的嬤嬤......在有名的酒樓裡款待客人...,二管事在隔壁議論六小姐與東平王世子的誹聞......嬤嬤過來制止,還打了人......這事兒果然透著古怪......王府的嬤嬤要招待的客人,必定也是女客,但既然是嬤嬤出面,應該不是什麼大人物...,可無論二管事說的話如何荒唐,也沒到當場打人的地步吧?更何況,王府的嬤嬤再尊貴,也沒有公然打罵官宦之家奴僕的地步,莫非...,那位客人的身份有什麼特別之處?
   
    文怡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麼,卻仍舊有些模模糊糊的,如同蒙了一層紗,讓人看不真切......她定了定神,再看向如意:「這事兒是二管事做得唐突了,但東平王妃心裡再生氣,過後跟我們說一聲,大伯母出面賠個不是,也就完了,怎麼就到扣船打人的地步?就算是看三姑母的面上,也不該如此。不是說,王妃與三姑母一向要好麼?」
   
    如意歎道:「九小姐,奴婢也不瞞您,我們姑太太...如今在婆家不好過呢!柳姑爺嫌她多事,給家裡惹了麻煩,她只好跟王府那頭疏遠了,結果王妃又惱了她,如今她裡外不是人,都病倒了。我們老太太就是為了這事兒,才進京來的。」

    文怡不由得有些好笑,三姑母做事也太糊塗了,不該親近東平王府的時候,她不顧柳姑父的意願硬是要親近,而如今王府應該正為削藩之事顧惱呢,她卻跟人家疏遠了,王妃豈有不惱的?
   
    文怡歎了口氣,對如意道:「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都沒用了,只能等王妃消了氣再徐徐圖之。大伯祖母和大伯母那邊...還是與羅家親近些好,怎麼說...人家也是知情人......」她嘴裡雖然這麼說,但心裡巴不得長房的人離東平王府遠些呢!只是能以此為藉口,讓兩位長輩堅定地與羅家交好,也是件好事,至少,她與羅四嬸的交往不會受到阻得。
   
    如意點頭笑道:「九小姐放心,就算奴婢們不提醒,老太太也想到這點了。先前她才吩咐過,叫雙喜把她先前專程為了進京備下的幾塊上好料子翻出來,送到羅四太太那裡,說是謝她仗義相助,借船與我們家使呢!」
   
    文怡微微一笑,顧家借生羅家的船也不是一兩天了,這會兒才送禮相謝,果然有些別的意思。
   
    於老夫人那裡的差事繁忙,文怡也不敢耽擱如意太多功夫,便讓她先回去了,不一會兒,何家的回來報說可以搬行李了,眾人便立時忙碌起來。
   
    羅家備了五艘船,只有兩艘載著貢品,剩下三艘都是載人的。顧家長房坐了一艘,文怡稟明於老夫人與蔣氏後,便跟著羅四太太母女坐一艘,兩家的粗使男女僕婦坐了剩下那艘。五條船都領了朝廷的公文,沿路官民不得隨意上船騷擾。
   
    眾人雖上了船,但天色已晚,為了遷就宿頭,補給食水,眾人決定次日早上再出發。文怡便先帶著丫頭們去了自己的艙房。這回因為行程短,她並沒打算用心佈置房間,但進去以後,才發現房間雖小了些,卻樣樣齊全,而且住起來十分舒服,比先前羅家那艘大海船上的艙房還要強些。
   
    當她為此向羅四太太道謝時,後者便笑道:「我也覺得不錯呢,談十那傢伙,面上不顯山露水,其實辦事是十分周到安當的!」
   
    文怡訝然:「談十?!這船是他安排的?可他不是在歸海麼?!」
   
    羅四太太笑著說:「明敏北上時,把他帶上了,方才我聽這裡商行的掌櫃說起,才知道明敏把他扔到東平府來了,就為了安排我們的事,真難為那孩子有心,他是怕掌櫃們只會做生意,於此等日常瑣事上想得不如家裡的管家們周到呢!談十到了怕有七八天了,顧家那位管事,也是他去聯繫的。」
   
    文怡睜大了眼,萬萬沒想到...,與二管事聯繫的羅家人居然就是談十!她忽然想到,莫非請二管事去酒樓吃酒的也是他?!
   
    這接二連三的巧合,讓她不由得隔入了沉思......羅四太太察覺到她的異狀,有些擔心地問:「怎麼了?談十有什麼不妥麼?」
   
    文怡清醒過來,忙笑著搖頭:「怎麼會呢?該管事辦事一樣妥當的,不然羅大哥也不會派他來了。」頓了頓,問起了別的事:「四嬸,先前我聽侍郎府的人提起...與他們起衝突的是東陽候與滬國公府的人,這兩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您可知道?」說實話,她前世雖然確實有些孤漏寡聞,但京中有頭臉的權貴,她還是知道的,卻從未聽說過這兩家人,想必不是什麼高門大戶。
   
    羅四太太訝然:「你居然不認得他們兩家?難道在家中就不曾聽人說起?」
   
    文怡臉紅了一紅:「興許是因為常年在家陪祖母禮佛的緣故,我出門不多,消息有些不靈通...」她心中一動,聽羅四太太的語氣,莫非這兩家人來頭不小?!
   



第一百二十八章:背後真相(下)


  羅四太太聽了文怡的話,笑了:「這話倒也是,其實他們兩家雖然顯赫,但已久不在京城了,又一向不愛張揚,你小小年紀,又不曾在京裡待過,不知道也是有的。」遂將這兩家人的來歷細細說明:「這東陽侯府,說來是今上登基時才封的新貴,聽說老侯爺是今上潛邸舊人,曾立下大功的,只是今上登基不到三年,正是大好局面之際,他便告了老,今上再三挽留不得,只好賜了無數金帛田地,放他回鄉去了。幾年前,老侯爺沒了,今上一得知消息,便大哭一場,不但賜他獨子承襲原爵,不必照規矩降一等,還親筆寫了奠文,恩准老侯爺入葬皇陵呢!」
   
    文怡聽得感歎不已,原來是這樣了不得的人物,那為何她前世從未聽人說起呢?!或許是她聽說了,卻沒聽仔細,因此忘了?她低下頭,細細品著羅四太太的話,回憶著前世的經歷,忽然心下一動:這位老東陽侯,很是聰明呀!既有擁立之功,卻在皇帝坐穩了江山之後便急流湧退,免了權勢過大引君王忌憚的禍事,窩在家鄉卻一直不顯山露水的,最後還得了陪葬的恩典。皇帝對這樣的臣子,一定又是安心,又是信任吧?便是將來新帝上位,只要他家不是犯了滔天大罪,新帝礙著先帝的恩典,也不能為難他家……
   
    羅四太太繼續介紹道:「老侯爺固然是不凡,但如今這位東陽侯,也不是尋常人物。他一直在鄉中讀書,不曾入朝,但在士林中聲名赫赫。你不知道他,但你聶家那位表兄,一定聽說過這位侯爺的大名,他所編的《古今尚書集注》,在康城書院備受尊崇,聽說去年才由今上下旨,令禮部重印,在全國各地學宮推行呢!但這位東陽侯,是個淡薄名利的人,今上三番四次下旨請他出山,但無論是主持國子監,還是為皇子師,他只是不應,還說要專心做學問,無暇理會世俗之事。今上也不惱,反而更寵信侯爺了。」
   
    文怡又是一番感歎。既然是那位老侯爺的兒子,東陽侯自然也不是糊塗人。士林揚名,又在皇帝心中有淡薄名利不愛鑽營的好名聲,連子孫都要受恩的。更難得的是,避開了皇儲之爭,也避開了京中的種種權勢爭鬥。這位東陽侯,果然不凡呢!
   
    奇怪,她怎麼就是想不起來?這樣的人家,便是不在京裡住,也該有些名聲在外才是。
   
    羅四太太又接著介紹起另一家:「至於滬國公府,他家老公爺原是先帝時鎮守北疆的大將,在軍中四十多年,立下汗馬功勞,聲望極高。雖說他老人家在十多年前已經去了,但公府的聲望依然不墜分毫。他家長子襲了爵,只可惜因為早年在邊疆抵禦外敵時受了傷,身子一直不大好,便長年在家養著。次子則子承父業,被任命為淮西守備,深受今上重用。」

她對文怡微笑道:「說起來,有件事你不知道,原是我們老爺的福氣。他剛補軍職不久,恰逢老公爺路過他所在的駐軍所,不巧病倒了,只好暫時留在駐軍所附近的宅子裡養病。當時老公爺只帶了幾個親兵,身邊人手不足,我們老爺便為他老人家做了二十天的護衛,因為肯吃苦,不怕累,又勤快,還得了老公爺兩句誇獎。不久之後,公府的人將老公爺接回去了,不到三個月就傳來了噩耗,當時曾侍候過老公爺的人,都為他戴了四十九天的孝呢,他家二爺為此還特地趕來見了一面!就是那一回,我們老爺很是認得了幾位軍中的大人物,也一直順順利利地走到今日。不論去到什麼地方,但凡是受過老公爺恩典的,誰不念一份舊情?」她垂下眼簾,「為著我的緣故,老爺在外面耽誤了這麼多年,可那些大人物仍舊願意護著他。我心裡著實感激不已,不知道要如何報答他們才好!」
   
    文怡柔聲道:「那樣不凡的人物,承他恩典的人絕不在少數,即便是四嬸一心要報答他們,也不知該做什麼。只要四叔四嬸心裡不忘公府大恩,時時為老公爺祈福,想必公府的人心裡就會高興了吧?」

  羅四太太含淚點頭:「你說得不錯,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真希望將來有能這樣福分,為公府做些什麼。」
   
    文怡笑道:「依我說,四嬸還不如打消了這個念頭的好。以滬國公府的地位與威望,哪裡需要四叔四嬸出手相助?若果真有那一天,必然不是好事。寧可公府代代平安,四嬸也別盼著能有報答那日了。」
   
    四太太不由得笑起來:「你倒是提醒我了,果然是這個理,那我只好多為老公爺和國公爺、夫人、少爺小姐他們多念念經,祈求上天保佑他們了。」她低頭拭了拭眼角,重新抬起頭來時,已經恢復了平靜。
   
    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對文怡道:「雖說我是外人,有些話,實在不方便說,但仍舊忍不住勸你。你聽了可別惱,我是把你當成自家女兒一般,才會說這些話得。」
   
    文怡見她鄭重,忙肅然道:「四嬸請說。」
   
    「瞧你!」羅四太太嗔了她一眼,「叫乾娘!」
   
    文怡笑笑:「是,乾娘,不知您有什麼話要教導女兒?」
   
    羅四太太臉上閃過一絲喜色:「就是你那位六姐姐,先前議論護國公府與東陽侯府小姐們的話,十分不妥!這兩家都不是尋常人家,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那樣的話來,傳出去了,是要得罪人的!」
   
    文怡歎了口氣,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六姐姐向來慣了我行我素,我勸她什麼,十句裡她但凡能聽進一句話,就已經是燒高香了 !她又是姐姐,還是隔房的,家中父母長輩都護得緊,我便是有心規勸於他,也不好開口呀?」
   
    羅四太太歎息著搖了搖頭:「這可麻煩了。其實,瞧她平日的言行,我也能看出幾分來,她必是從小就備受寵愛的。既是在京中長大,又有這般容貌,想必在貴人們面前也頗得青眼吧?興許還跟權貴之家的小姐們相熟,或是氣味相投,或是發小,因此她遇到別的權貴人家小姐,便有些不大講究,只把她們當成是自己閨中友人一般的人物了。」
   
    文怡回想這文慧的言行,不得不承認這個推測很有道理:「雖不曾聽六姐姐具體談起,但早年她確實對京城閨閣中時興之物熟悉非常,還能說出宮中哪位娘娘曾用過此物,或是哪位公主、郡主喜愛何人詩詞、何種珠寶衣料。還有我七哥,在京裡時似乎經常與別家權貴子弟一處玩耍,想必六姐姐也是如此。」
   
    羅四太太歎道:「這也是常事,不說京裡,便是我們老爺先前在 南海駐守的地方,在一個地方待著的官員,不論職位高低,若是遇上宴席,家眷們都會聚在一處吃酒說話。年輕的少爺小姐們,若是好性兒的,也不會在乎誰的父親官職高些,身份尊貴些,也不講什麼嫡出庶出,都混在一處笑鬧。年紀越小,越是如此。那些官高位重的人家,也樂意叫兒女們有個玩伴可以解解悶。但隨著年紀越長越大,身份之別便越發清晰起來。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小時候曾在一處笑鬧的玩伴,便會斷了往來,偶爾見了面,該有的禮數,便再不能缺了。」她看向文怡,「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是。」文怡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說文慧小時候在京中與那些權貴之家的千金相處,有什麼不和,因為年紀尚小,只要沒惹出禍事來,人家也不會跟她計較,但如今她已經長大了,就不能再用小時候的態度面對那些人了。文慧只是一個二品侍郎的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跟那些公侯之家的千金相比。如果她不能明白這一點,今後有的是吃虧的時候!

  文怡心中有些悶悶的,不由得想起了顧莊上的情形,同是顧氏一族的女兒,平日裡笑鬧玩耍,似乎身份並無不同,但真要遇到大事,長房的女兒便明顯比別房的女兒更受看重。雖說如今六房家業重興了,但在外人甚至是大都分顧氏族人眼中,她的份量恐怕還不如長房的庶女文娟吧?!這就是家世不同帶來的身份區別了。
   
    雖然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文怡心裡偶爾還是會覺得委屈,可現在想來,這委屈卻全無必要!長房的人們認為六房的女兒不如他家的女兒尊貴,但在別人眼中,他家的女兒也不如別人家的尊貴呢!生這樣的閒氣,有什麼意義呢?
   
    文怡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道:「乾娘放心,我會多多規勸姐姐,若是她不聽,我便跟大伯祖母說去,她老人家是知道輕重的。」
   
    羅四太太笑道:「這樣最好!京中不比平陽和歸海,說話謹慎些,也能少惹些禍事。」
   
    文怡笑著點頭,忽然記起先前的話題:「侍郎府的管事所雇的船,衝撞的是滬國公府與東陽候府的夫人和小姐所坐的船,這果然不是小事。但東平王府所為,也未免太過分了些,別說那罪魁禍首的賊人跟顧家不相干,便是看在大伯父份上,也不該如此不顧情面。以滬國公與東陽候的為人,也不會這般不依不饒的。若王妃惱恨二管事言行不當,也不過是下人犯錯罷了,跟主人家打聲招呼,打幾板子,教訓幾句,也就完事了。以她王妃的身份,又有親戚的名頭,為何執意要跟長房的人過不去呢?」
   
    羅四太太微微一笑:「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下面報上來的消息,有一條極有趣。」她看了文怡一眼,「談十在東平府最好的酒樓裡訂了席面,請侍郎府那位挨了打的管事吃酒,而在他們所訂的雅室隔壁,卻是王妃身邊一位極有臉面的嫉嫉,在要請滬國公府兩位小姐的奶娘。就是因為侍郎府的那位管事在席間說話不當,引得王府的嬤嬤不滿,報上王妃處,才有了後頭這些事。」
   
    文怡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念頭,為了確認這個想法,她加緊問了一句:「乾娘,公府和候府的小姐,是為什麼上京的?只是為了太后的壽辰麼?!」
   
    羅四太太眼中閃過一絲讚賞:「自然是為了太后娘娘的壽辰,只是也有別的說法,有人說,這是因為皇儲初定,今上也有春秋了,希望皇儲能早立儲妃,而其他宗室權貴子弟,也有不少人到了成婚的年紀。你不知道麼?我還以為顧大人讓夫人帶著幾位小姐上京,也是沖這個去的呢!」
   
    文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心裡已經想明自了。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東平王世子......其實也尚未婚娶。
   
    對他來說,文慧並不是最好的選擇,文慧能為他帶來的助力,都是王府原本就擁有的,何況她還有那個污點……身為知情人,世子只要不是對文慧真的有情,多少還是會在意的吧?
   
    難得滬國公與東陽侯兩家的千金都路過東平府,若東平王府先下手為強,與其中一家達成初步意願,到了京城以後,憑太后對小兒子的寵溺,什麼事求不成?只要世子能娶得其中一位千會為正妃,不論是哪一家的,都是一大助力!這兩家,一家是軍中名宿,一位是士林名家,而且都簡在帝心,東平王但凡有一點野心,又怎肯放過這麼好的姻親?!
   
    王妃的親信要請滬國公府小姐的奶娘,是否也是為了打聽兩位小姐的事?沒想到,顧家的管事卻在隔壁雅間裡大談特談世子與顧家女兒的徘聞,萬一叫兩位奶娘傳回去了,豈不是於親事有礙?!難道王妃會生這麼大的氣呢!
   
    那麼,不讓顧家雇到別的船,是否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只要顧家人遲幾日進京,那邊賜婚懿旨一下,十個文慧來了都不頂用!
   
    文怡想著想著,便眉頭直皺。這回的風波,得罪王府事小,就怕有人把這件事傳到京中,文慧的名聲受損,她們一族的姐妹也要受連累。她面帶愁容地問羅四太太:「不知在那酒樓裡,有多少人聽到了二管事的話?」
   
    羅四太太微笑道:「應該只有那位王府的嬤嬤,和公府的奶娘們,頂多還有一兩位跟前的人。其實,談十已經把事情細細交持過了,當時要雅室時,就只有左邊的雅間被王府包下,不好動得,另一邊的雅室卻是空的。那酒樓也不是尋常館子,隔板本是極厚實的,偏那天有一扇隔窗不知被誰打開了,那位管事的話才會傳到旁邊屋裡去。談十說,公府的行事向來有規矩,奶娘們便是聽到了,想必也不妨事。」她眨了眨眼,「只是……雖然公府厚道,也要侍郎府的人有眼色才好。你那位六姐姐……」
   
    文怡深吸一口氣:「我這就去跟大伯祖母與大伯母說,請她們二位說勸六姐姐,進京後見了滬國公府和東陽候府的夫人小姐們,務必要禮數周全,不得造次!」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23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8:05 PM 編輯

第一百二十九章 緋聞推手


    文怡拿定了主意,也不拖拉,出了羅四太太的房間,估算了眼下的時間,離晚飯還有大半個時辰的功夫,說話應該是足夠了,便直接前往於老夫人的艙房。
   
    但到了地方,她卻發現如意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還囑咐了守在門口的婆子幾句話,似乎在示意她們別讓人靠近,打擾於老婦人。文怡忙給如意使了個眼色,兩人離得遠了些,她才壓低聲音問:「我正想去給大伯母請安,可是有什麼不便?」
   
    如意也小聲說:「方才搬來搬去的,老太太累著了,見還未到飯時,便躺下歇一歇,叫奴婢們開飯在喚她呢。九小姐若沒什麼要緊事,還是等晚上再來吧。」
   
    文怡無法,只好轉身離開了,這回她去的是蔣氏的艙房。
   
    然而蔣氏並不在房中,她的丫環說她是跟少爺小姐們一起到中艙的小花廳去了。
   
    這小花廳位於甲板下一層,離艙房有些遠,原是因為這船並無樓艙,為了方便待客,才特意收拾出來的,地方小小巧巧,但也擺了幾件精緻傢俱,瞧著還算體面。但文怡細想之下,卻覺得有些古怪。顧家是客人,怎麼也不問一問主人,便借了人家待客之地?而且大伯母要在那種地方與兒女說話?
   
    她走向小花廳,離了還有幾十步遠,便看到有許多顧家的丫頭婆子媳婦聚在小花廳外頭,探頭探腦地往裡看,私下小聲議話紛紛。而小花廳的門卻緊閉著,文慧的大丫頭踏雪跪在門前,已哭得淚人兒一般。
   
    尋梅在旁面帶急色,小聲勸她:「你在這裡哭有什麼用?沒的把你自己也賠進去了!」踏雪卻哽咽道:「我怎能為了自己的平安,便眼睜睜看著爹爹受罰?!」
   
    文怡大為訝然,便走過去問:「這是在做什麼?」她掃視周圍一眼:「怎麼有這許多人聚在此處?!」
   
    眾人見是別房的小姐,也不怕她,不過是面上裝裝樣子,稍稍低下頭作恭順狀,其實仍在私下交換眼色,還有人繼續交頭接耳。
   
    尋梅小聲告訴文怡:「大太太命人拿了二管事與所有京中派過來的家人,正在裡頭問話呢。
   
    因二管事犯下大錯,大太太與六小姐方才都發了火,要重重罰他!」她瞥了踏雪一眼,「二管事就是踏雪的親爹,因此她跪在此處,只盼著小姐能念在她素日勤勉的份上,饒她爹一命。」
   
    文怡記得那位二管事,就是在酒樓裡大肆宣揚文慧與東平王世子「情投意合」的那一位,怪不得大伯母與文慧會生氣。她雖然聽說過踏雪的父母是在京械侍郎府裡管事的體面家人,卻不知道就是那位二管事。她回頭看了看圍在門外的眾人,沉下臉道:「都圍在這裡成個什麼樣子?!不用做活了麼?!既有這個閒情,索性我進去跟大伯母說一聲,把這門打開了,讓大家聽個清楚可好?!」
   
    眾人嚇了一跳,呼啦一聲全散了,只有踏雪與尋梅還在。前者仍舊哭個不停,後者猶豫了一下,便向文怡賠笑:「九小姐,奴婢才想起,六小姐的一箱衣裳還沒收拾好呢,回頭她知道了,定要生氣的。奴婢這就回去收拾了。」說罷有些愧疚地看了踏雪一眼,便迅速轉身離開。
   
    踏雪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絕望地看著她遠去,真恨不得放聲大哭。

    文怡瞪她一眼:「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要給主人添堵?!還不快起來守在門口處,防著閒雜人等靠近,聽了不該聽的去?!」
   
    踏雪一悟,隨即清醒過來,流著淚給文怡磕了個頭,卻沒有起身,仍跪在地上,身體卻轉了個方向,臉上的淚水也擦乾了,眼晴就盯著來路看。
   
    文怡稍稍放下心來,這時門裡卻傳來了茶杯落地粉碎的聲音,接著又響起了蔣氏的怒吼:「你說你不知道?!你還敢狡辯?!若不是你,還有誰會這麼說?!」
   
    一個陌生的、夾雜著哭聲的男子聲音響起:「真不是小的說的!小的膽子再大,也不敢胡亂編排小姐呀!小的當時什麼都不知道,所有話都是羅家的人說的,一定是他們故意把黑鍋推到小的身上!小的冤枉啊!」
   
    文怡臉色一沉,心中冷笑。看來這位二管事還想把罪過推到羅家人身上,他這罰挨得不冤!她猶豫了一下,看了踏雪一眼,見她仍舊盯著來路,沒有轉過頭來,便向門的方向走近了兩步,想聽得真切些。
   
    小花廳內,蔣氏再次喝斥:「你居然有臉喊冤?!若不是你說的,為何王府的嬤嬤會認定是你?!你可知道我方才派人去王府下帖子,被門房直接趕了出來,還當著整條街的人嘲諷我厚臉皮妄想攀高枝兒?!我生平從未受過這樣的氣,都是你害的,你居然還敢說自己冤枉?!」接著是文慧在說話:「母親,還跟他囉嗦什麼?直接打死了事!」
   
    那二管事再次喊冤,一個勁兒地說:「是羅家人說的,不是小的說的!」場這時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文怡認得那是先前來稟事的家人:「二管事,天地良心!王府的人不知羅家那位管事不是我們顧家的人,把人家當成你的問夥罵了半日,人家都不曾埋怨過半句,不但把你全須全尾地送回去,還為你請大夫買藥,小的們被關在衙門裡,也是人家出面將小的們弄出來的。你受了人家的恩典,還要在大太太跟前把罪過算到人家頭上,便是小的們位卑言輕,也看不過去了!」
   
    二管事惱羞成怒:「白小喜!你這吃裡扒外的臭小子,居然敢倒打我一耙?!羅家人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連自己的主人都忘了?!」
   
    那白小喜冷笑:「羅家那位管事對小的有救命大恩,小的確實受了他家的好處,但與此事毫不相干。小的只知道在主人面前,是不能撒謊的!」頓了頓,「大太太,七少爺、小姐,若你們不信,只管問其他人!駱安也可以作證!他雖不曾隨二管事上酒樓,但二管事出門,是坐了他的車的!回來時也是他駕的車!」
   
    二管事又罵:「駱安如何能作證?!他是羅家的人!」
   
    另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響起:「小的不是羅家的人,小的原是城外莊戶人家,因家裡田地沒了,便進城給人駕車送貨,賺幾個辛苦錢,曾為羅家商行運過幾回貨,但後來改為載人了!這城裡城外做各行營生的,沒做過羅家生意的也少,那日我只是正巧遇到二管事的差使罷了。你說話可要憑良心,明明是你在大街上召的我,我如何就成了羅家派來陷害你的了?!顧大太太,小的向來是個老實人,同行們無人不知。那一日,小的送了府上二管事到酒樓,便一直在樓下等,不久後來了幾輛華麗的馬車,一瞧便知道不是尋常人家用的。那馬車並不曾停在樓前,直接往後院去了,想必車上坐的是女客。沒過半個時辰,那兩輛馬車便一前一後地離了酒樓。接下來就是羅家的管事扶了府上二管事下來,府上二管事臉上腫了半邊,還暈呼呼的,但嘴裡還能說話,罵罵咧咧的,都是什麼哪家的老虔婆居然敢打他,也不打聽打聽他什麼身份之類的話,其餘那些不堪入耳的,恕小的不敢在您跟前提起。羅家的管事還跟酒樓的掌櫃與小二說過話,請他們不要將事情宣揚出去,聽那掌櫃與小二的語氣,也都說是二管事得罪了王府的人。至於詳情,小的就不知道了。後來幾日,因二管事病了在家,身邊無人使喚,只拿一錢銀子,雇小的打雜,小的也沒有二話。
小的句句是實,請顧大太太明辯!」
   
    這個人幾句話就把當日的情形說了個請楚,雖然沒一句話明說二管事的錯,卻句句都在證明是他錯了,還順便反駁了他方才說自己喝醉了人事不醒的辯解。他的語氣十分鎮定,遣詞用句,也帶了幾分文氣,雖然是販夫走辛的身份,但卻讓人聽不出有一點自卑的意思。
   
    文怡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這個人不該只是一個尋常車夫。
   
    文安似乎也有所覺:「我聽你說話的語氣,似乎讀過書?」回少爺話,小的小時候讀過兩三年書塾,只是家裡窮,實在付不起先生的束修,便極學回家務農去了。」
   
    他把話說得這樣明白,蔣氏哪裡還能聽得進二管事的話?哪怕二管事直說自己不曾罵過人家老婆,也不肯信了:「人人都說你做了,你還睜眼說瞎話?!你沒說,別人為何要說是你說的?!分明是你犯了錯還妄想欺瞞主子,逃脫責罰!我要是不罰你,也沒臉去見羅家人!」說罷便吩咐兒子:「叫幾個有力氣的家丁來,捆了他去,給我狠狠地打!」
   
    她這「打」字說得極大聲,踏雪離門遠些,也聽見了,立時哭了出來。二管事也在喊饒命:「小的冤枉!真是那羅家管事說的!不是小的說的呀!他分明是在故意損害小姐名聲,卻在人前裝好人,小的不服!小的願意跟王府的嬤嬤對質!」
   
    文怡眯了眯眼,當機立斷,推門進去:「大伯母!」
   
    蔣氏、文慧與文安見他進來,都十分意外。文慧鐵青的臉上更添了幾分怒色:「你怎麼在外頭?!」
   
    文怡沒好氣地對她道:「這裡鬧得這樣大,下人都圍在外頭看熱鬧呢!若不是我把人趕走了,還不知有多少人聽了不該聽的去!姐姐這也要怪我麼?!」
   
    文慧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撇開了頭。蔣氏卻恍然大悟,狠狠地瞪了跪在門外的踏雪一眼:「多虧了侄女兒了,都怪大伯女,一時氣惱,便疏忽了別的。」
   
    文怡趁勢勸她:「大伯母,這裡畢竟是羅家的船,您在這裡處置下人,似乎不大合適吧?」
   
    蔣氏惱恨地瞪向二管事:「難道要我饒了他不成?!」文慧也道:「九妹妹,這事兒你別管,若不罰他,我無論如何也吞不下這口氣!」
   
    文怡歎道:「他固然是犯了錯,但眼下時機太過敏感了,他在你們家裡又不是什麼小人物,果真從重處置了,總會有風聲洩露出去。到時候對六姐姐的名聲更不利!不如尋個偏僻些的莊子,遠遠地打發了,待風平浪靜後,再處置不遲。」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此人一味將罪過推到羅家人身上,文怡也看不過去,但若是任由長房的人打殺了他,她看在踏雪的份上,又有些於心不忍,更不願意羅家的船被他所汙。
   
    而且,她隱隱有一種感覺,既然那位羅家的管事就是談十,那麼這二管事話裡所提的,關於文慧與世子的閒話出自談十之。未必就是假的。談十受羅明敏之命前來,安排了所有的事,卻從未出現在顧家人面前,連名字也沒提起,

    莫非有什麼緣故?若這誹聞真是他在背後推動,那肯定跟羅明敏脫不了干係,也許還有柳東行的一份,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就為了這個原因,她也要把這揚風波壓下去,省得長房的人發現端倪,順藤摸瓜。
   
    想到這裡,她便對蔣氏道:「大伯母,侄女兒有話說,請您暫且摒退左古,這位二管事,就讓親信之人看守,別讓他胡亂說話。」又轉向那二管事:「你犯了這樣的大錯,還想攀扯別人不成?這是羅家的船,你也受了羅家的恩典,休要再犯糊塗了!若繼續大吵大鬧,驚動了羅家的人,他們迫究起來,難道你還要害得主人被你連累不成?!當心到時候誰也保不住你!」
   
    那二管事素來是蔣氏跟前得用的,也不會然是個蠢人,聽了這話,如何還不明白?顧家如今只能搭盛羅家的船進京,若他的話真的傳到羅家人耳朵裡,人家要追究,顧家是絕不會為了他而得罪人的。他雖有滿腹委屈,卻不敢再說什麼,只能狠狠瞪著白小喜與駱安,恨不得把他們拆骨剝皮。
   
    白小喜晚著他,微微冷笑,他平日沒少受對方的打罵,如今總算出了口氣!想到藏在內衫裡的那張銀票,他心一然,看向二管事的眼神越發陰狠。
   
    駱安仍是一臉平靜無波地跪在邊上,聽到蔣氏下今,便順從地和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小花廳裡只剩下蔣氏、文怡、文安與文慧,後兩者顯然並不認為自己屑於被摒退的人,文慧還皺著眉頭問文怡:「九妹妹,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難不成我們要處置一個下人,還要顧前顧後的?!若擔心羅家人有話說,便把人帶回京中處置就是!何必要把人送走?!」
   
    文怡歎了口氣,正色對蔣氏道:「侄女兒才從羅四太太那裡過來,聽她說起,羅家有行的人在事後打探過,當日王府的嬤嬤在酒樓裡款待的客人,就是滬國公府兩位小姐的奶娘。還有一件事,今年太后大壽,聽說皇上有意為皇儲與宗室子弟選妻。」
   
    蔣氏有些茫然:「這是何意?」
   
    文慧卻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你說什麼?!王府...,王府居然......」她身體一晃,跌回原位,「怎麼會這樣?!」
   
    文安看看她,又看看母親,臉色慚慚沉下來:「九妹妹的意思是...,東平王府打算為世子求娶那兩位公府小姐之一?這跟我們家有什麼關係?!」
   
    文怡搖頭:「七哥哥,這事兒確實跟我們家沒關係,但羅四太太卻問我,難道幾位姐姐上京,不是為了這個去的?因為正值婚齡的王公子弟,可不是一兩個人。想必以六姐姐的才貌,也在應選之列吧?這種時候,若是傳出什麼不利於六姐姐的閒話,該如何是好?!」
   
    蔣氏這才明白了,忙道:「既如此,就該完全杜絕消息外洩的可能才是!為何你要我饒過那混帳東西?!」
   
    文怡歎道:「大伯母,他是您身邊得用的人,在您家裡也很有體面,他女兒還是六姐姐身邊的大丫頭,忽然沒了,難道家裡人就不生疑?侍郎府裡當真不會有人不知好歹地在外頭胡亂說話麼?」
   
    她也是在賭,暗蔣氏與那位傳聞中的餘姨娘的不和,應該會讓前者對後者抱有極深的戒心。而且,若她沒有記錯,那位餘姨娘也生了一個女兒,年紀只比文娟小一些。
   
    蔣再臉色都白了:「你說得不錯!不能叫人起疑!可是...」她有些不安地看向文怡:「把人送走了,就能瞞住麼?」
   
    文怡回頭打開門,看向跪在門前的踏雪:「踏雪,你父親會不會把事情洩露出去?」
   
    踏雪悟了好一會兒,才猛地睜大了眼,立即磕頭磕個不停:「奴婢會勸服爹爹,不讓他胡亂說話的!若爹爹敢胡說一句話,奴婢就把命賠給小姐!」
   
    文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要說到做到才好!還不快給我滾去見你爹?!」
   
    踏雪忙不迭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去了,文怡再把門關上,回頭道:「只要咱們家禮數周全,國公府的人應該不會胡亂說話。王府那頭,事關他家世子婚事,應該也不會隨意提起,還請大伯母隨時留意身邊的人,不讓她們回京後亂嚼舌頭才好。等六姐姐的婚事定了,才能放下心呢!」
   
    蔣氏大口喘氣:「沒錯……就是這話……」轉向女兒,眼中湧出了淚水:「好慧兒,你千萬要聽話……你爹和我會好好安排你的婚事,不會叫你受委屈的……」
   
    文慧咬了咬牙,看向母親:「我……我要嫁給朱景誠!」
   
    蔣氏臉色一白:「什麼?!」
   
    文怡忙道:「六姐姐,王府的意思這麼明白了,你還不醒悟麼?!」
   
    文安則冷笑:「她早被油蒙了心,哪裡還會醒悟?!」
   
    「你知道什麼?!」文慧哭了,「除了他,我還能嫁給誰?!出了那樣的事,我不管嫁給誰,都要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只有嫁給他…………只有嫁給他……」她軟軟地癱在座位上,渾身顫抖,「只有嫁給他……才能把‘醜聞’……變成‘佳話’!」
   



第一百三十章 碼頭偶遇


   小花廳內一陣沉默,只余文慧低低的哽咽聲。
  
  過了好一會兒,文安才首先開口:「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語氣淩厲,竟是連「姐姐」二字都省了。
  
  文慧抬起頭:「你聽不明白麼?!就是那個意思!我一定要嫁給朱景程,不然……無論嫁的是誰,只要有一丁點兒風聲傳到他耳朵裡,我這輩子都別想有好日子過!你們不是整日在我耳邊嘮叨閨譽、名聲什麼的麼,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了!我好歹也是從小知書識字長了這麼大的,怎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世人皆淺薄,最是在意這些虛的!我便是在不經事也吃了幾個月的苦頭,那樣的日子我在也不要經歷了!」她伏在小幾上大哭。
  
  蔣氏聽得心酸:「好慧兒,不會的,娘不會讓你在吃那樣的苦,你想要怎樣娘都依你……文安臉上原本露出了幾分哀淒,但聽到母親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望向她:「母親!您這是什麼話?!姐姐糊塗,您也跟著糊塗了麼?!」
  
  蔣氏一窒,但看著女兒,又不忍心反口。
  
  文怡聽得心頭發悶,深呼吸一口氣,才道:「六姐姐,你既然怕日後那件事會傳到你夫君耳中,那為什麼偏偏要嫁給東平王世子?他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實情的人!若他在意那件事,你連嫁給他的可能都沒有!更別說如今王府有別的盤算了。
  
  文慧抬起頭來,面上淚痕點點:「這如何一樣?!我若嫁給別人,將來那人知道了當日之事,雖說可能會嫌棄我,但有父親給我撐腰,他也要顧著自個的名聲,斷不會主動把事情傳揚開去。我擔心的,是外頭的人知道了,閒言碎語會逼得那人對我狠下心!可是朱景城早就知道了,當初還說他救的我,原本是別人眼中的醜事,轉眼就能成為英雄救美的佳話!更何況……更何況……」她臉微微一紅,染上了幾分羞澀,「他救我的時候,待我很是關心體貼……想必對我並不是沒有情意……」
  
  文安閒閑地到:「英雄救美的好像是柳家表哥吧?東平王世子幾時救了你?他不過是打了你一個耳光,讓你別在發瘋罷了!他能厚著臉皮把自個兒當英雄,你倒是配合的緊!當日他雖暈了過去,但是後早就從柳東行那裡聽說了事情經過。
  
  文慧微微變色,神情稍為有些不大自然。文怡也不在地輕咳兩聲。文安這才反應過來,卻又不好賠不是,只得眨眨眼,有些心虛的拋開頭去。
  
  蔣氏皺著眉輕斥小兒子:「胡說什麼?!柳家的行哥兒跟你九妹妹已經定了親事,況且他又只是個小小的武舉人,如何配得上你姐姐?!」
  
  文安聽了有些不樂意:「他怎麼配不上姐姐了?我倒覺得姐姐配不上他呢!前兒我聽見祖母與母親說話,祖母還打算把姐姐許配給明敏哥,明敏哥還是個白身,母親倒嫌棄行哥兒是個武舉人了!」接著他怪裡怪氣地嚷道:「不是英雄救美麼?美人以身相許,真是一樁佳話!咦?姐姐,你不同意?這是為何?莫非這英雄也是要挑人的?!」
  
  文慧氣得渾身發抖,抓過一個茶杯就扔過去:「你還是不是我親兄弟?!居然說這樣的話氣我?!」蔣氏忙抱住她安撫,又數落兒子:「還不快給你姐姐賠不是?!」文安只是冷笑,下巴高高仰起。文慧見狀更生氣了,哭著向母親告狀:「娘,你瞧小七那模樣!」想到弟弟從前一向對自己是千依百順的,如今卻處處與她過不去,好象完全變了個人一般,她便更委屈了,哭得也更大聲。
  
  文怡顧不上安慰勸解,她早被文安所言驚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於老夫人幾時產生了將文慧許配給羅明敏的想法?!這這這……這實在太荒唐了!文怡回想起羅明敏那爽朗的笑容,與每每相助于她與柳東行的熱血心腸,再想到文慧的脾性,與大報國寺樹林裡與文慧同行的那個男人,心便漸漸硬起來。
  
  她怎能讓兄長一般的忠誠友人,遭受那樣的恥辱?!

  「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就不必在此吵鬧不休了!」她聽見自己在說,「眼下的關鍵是,即便六姐姐自己拿定了主意,那東平王世子又是否願意呢?其實這幾天發生的事,已經能讓人明白看出王府的意思了,若世子當真對姐姐有情,為何任由長輩折辱顧家?!其實大伯父與大伯母都如此寵愛姐姐,斷不會在婚事上委屈姐姐的,姐姐何必一意孤行?」
  
  蔣氏、文慧與文安聽了她的話,都不約而同地將視線轉了過來,文慧止了哭聲,臉上帶著幾分茫然與驚慌,有些遲疑地道:「你別胡說……他當日對我是有情的……不過因為半年不見,所以……難免有些冷淡了……」她咬咬唇,「所以我才想要見他!怎麼也得讓我見他一面,跟他說說話!也許……他見了我,就會想起從前的情份了……」
  
  文怡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心底不由自主地湧起疲憊感。文慧,她怎能如此對自己自信?!
  
  文安想必也聽不過耳:「那若是他想不起來呢?!又或者他壓根兒就對你沒有絲毫情意!我看他根本就沒看上你!當初他來平陽時,柳表哥鎮日在他跟前說與你有多親近,他但凡是個知廉恥的,就不可能看上你!若是柳表哥那樣了他還向你示好,這人品就不能信了!依我說,你還不如早早死了心吧!」
  
  蔣氏也含淚看著文慧:「是呀,慧兒,聽娘一句勸,就忘了他吧。娘會跟你父親說,給你好好尋一門親事,要找一個又體面、又有本事、家世好、人品好,無論如何也不會棄你而去的人!」
  
  文慧聞言氣急:「娘!您究竟是在幫我還是在氣我?!您方才不是說隨我愛怎樣就怎樣的麼?!」
  
  蔣氏嚅嚅地,小聲道:「便是娘想幫你,也無能為力啊!王妃都這般打我們的臉了,可見是不願你嫁給世子的,王府位高極重,我們能奈他何?」
  
  文慧抿抿唇:「那我就去求麗君幫忙!請鄭貴妃娘娘出面!只要貴妃娘娘願意幫忙,聖上下了旨,王妃就算不樂意,那也是白搭!」
  
  文安不以為然:「貴妃娘娘為何要幫你?你沒聽九妹妹說麼?王府看中的世子妃人選,乃是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這樣人家的千金小姐!你哪裡比得上她們?!」小文慧不服氣地仰起頭:「我比她們長得漂亮!」頓了頓,「再說,你們不是常提起,聖上正打算削藩麼?!那他怎肯讓朱景誠娶那種人家的女兒?!相比之下,我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出身尊貴,卻不顯眼,容貌才學都好,太后也挑不出錯來!柳姑父素得聖上寵信,只憑他的臉面,聖上也會更看好我的!」
  
  文怡直直地瞪著她,只覺得自己是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蠢人。
  
  蔣氏聽了也覺得有些不妥:「這……真能成麼?就怕王府執意不肯……到頭來結親不成,反結成仇了!」
  
  文慧冷哼:「聖旨大過天,王府怎敢違令?!」
  
  文安涼涼地道:「他們不敢違令,只需乖乖聽話要你過門,過個三五月,把你毒死了,報個急病而亡,就能歡歡喜喜娶看中的媳婦去了!」
  
  蔣氏臉色一變,文慧氣得再摔了一個茶杯:「小七,你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是你親姐姐,你卻處處與我作對!以前那個伶俐又貼心的小七哪裡去了?!」
  
  文安沉下臉來:「早在被你罵出家門時,就死在亂匪手上了!」
  
  這話一出,蔣氏與文慧臉上都是一白。後者迅速紅了眼圈:「你……你不是說不再惱我了麼?難道是哄我的……」
  
  蔣氏忙安撫她幾下,又目光複雜地看向兒子:「小七,你當日也有錯,眼下既已平安無事,就不要再說那種話了……」
  
  文安冷淡地看著母親,眼圈微微發紅:「母親當真就這樣繼續縱容姐姐?她嫁人,竟不盼著日後夫妻和睦,卻是寧可得罪人,也要嫁過去,這婚事對她有什麼好處?!兒子只擔心,若她真這麼做了,到頭來……不但她小命難保,還要把我們全家人都賠進去!母親儘管繼續糊塗下去吧!只是有一天,六姐姐終嘗惡果,卻回不了頭的時候,您可千萬別後悔!」

  說完這番話,他便一扭頭,打開門大踏步往外走了,聽那腳步聲,似乎是上了甲板,不一會兒,就傳來家人的聲音:「七少爺,天快黑了,您要往哪裡去?!」
   
「囉嗦!」
  
  蔣氏不安地聽著,想要起身去找兒子,女兒卻又抱著自己的腰哭個不停:「娘,您聽小七的話,真是太氣人了!您可千萬不能聽他的!」
  
  她愁得不行:「你弟弟的話也有道理,你年紀小,不知道這裡頭的兇險,娘怎能看著你往火坑裡跳?!」
  
  「那怎會是火坑?!娘,您別聽小七的,他心裡怨著我呢,寧可看著姐姐受苦,也不願意幫忙。娘,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女兒被嫁給不喜歡的人,一輩子受氣麼?!您就依了我吧!我會讓景誠喜歡我的,便是當真丟了性命,也絕不後悔……」
  
  蔣氏抬起手帕拭淚:「你這孩子……真真是我命裡的孽障!」
  
  文怡木著臉走出小花廳,反手關上了門。她就不該跑到這裡來!看了一場可笑的戲,卻把自己給氣得說不出話來了!難為文安這位曾經的紈絝子弟能看得如此明白,只奈何攤上這樣的母親與姐姐!
  
  她轉過身,再度走向於老夫人的艙房。這回就算於老夫人睡上一日,她也會在房門口等到對方醒來為止!她就不信,沒人能制止文慧的妄想了!
  
  一刻鐘後,文安坐在碼頭下面的一個小酒攤上,往嘴裡灌了滿滿一杯酒,便立時被嗆得咳了半日,索性一把摔了那杯子出氣。
  
  周圍的人見他衣著華貴,便知道他來歷不凡,又見他正在氣頭上,不敢去擼他虎須,便離得遠遠的小聲議論著。
  
  文安聽得心煩,大力一拍桌面:「吵死了!都給我滾!」隨手掏出一把銀珠子往地上一拋,「賞你們了!趕緊滾,還爺一個清靜!」
  
  小酒攤上的人都是碼頭上的苦力,見了這些銀珠子,眼都直了,紛紛搶了,一哄而散,倒是有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踱到街對面,遠遠地看過來,偶爾交換幾個眼色。
  
  文安也沒留意,只叫老闆上好酒。那老闆素來只賣劣等米酒,哪裡尋好酒去?只好把最烈的一種送上去,說:「這是小的這裡最好的酒了,尋常人都喝不得,公子爺可得悠著些,好歹別醉了,連酒錢都付不了。」
  
  「囉嗦!」文安扔了個銀裸子過去,「什麼好酒?爺還喝不得了?
  
  這夠不夠?!」
  
  「夠!夠!」那老闆喜滋滋地接過銀裸子,掂了掂份量,眼珠子一轉,便看見街對面那兩人還在盯著這邊看,他嘻嘻一笑,心裡有數,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轉身到灶邊操勞一番,給文安送上了一碟花生米,一碟豬頭肉心道:「公子爺,這就算小的孝敬您了,也不枉您讓小的發了回財。您黃泉路上可別來尋小的麻煩!」
  
  文安喝了一口烈酒,頓時冷得眼淚鼻涕都一起來了,難受得不行,想要罵那老闆,卻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急急起身去倒茶。
  
  這時一隻手橫過他面前,遞來了一杯茶,他忙不迭搶過茶灌了,好容易歇了口氣,卻忽然想到自己連茶是誰遞的都沒看清楚就喝了,萬一叫人暗算了如何是好?一驚之下忙抬頭去看,愣了愣,便松了口氣:「原來是你呀,行哥兒……你怎麼在這兒?!」
  
  柳東行滿面笑意地拍了拍他的肩,不著痕跡地往後看了一眼,不一會兒,街對面那兩個人便被幾個大漢捂了嘴,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就消失了。小酒攤的老闆滿頭大汗,手上不停地擦著灶台,仿佛什麼都沒看見似的。
  
  柳東行沒有理會他,逕自在文安對面坐下,笑道:「我正巧過來東平看一位老朋友,正打算尋船回京呢,不想再這裡看見了你。你怎麼到這種地方喝酒來了?也不仔細瞧瞧周圍是什麼情形,萬一有人見你衣著富貴,出手又闊綽,把你劫到荒郊野外去,可怎麼好?你家也不派個人跟著,倒也放心!」
  
  文安冷笑:「我都這麼大個人了,離了人便活不成了麼?!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好歹也習過幾年武藝,等閒人等近不了身!至於我家裡?他們忙著哄我那位六姐姐呢,哪裡還顧得上我?!」
  
  柳東行笑了:「這又是怎麼了?誰給你氣受了?既說出這樣酸溜溜的話來。」
  
  文安訕訕的看向他:「你別笑話我。你要是知道了,保管也笑不出來!」
  
  「哦?」柳東行眨眨眼,「那你給我說說吧,也許……我還能給你出點主意?」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6 10:25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7 08:01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一章 肝膽相照


    聽完了文安的話,柳東行沉默下來,雖然面上風平浪靜,但內心卻鬱悶非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在東平王府扣船、打人,如此明顯地擺出疏遠顧家的態度之後,顧家大太太還會派人上王府遞帖子去!她還以為自己出了紕漏,叫人看出來了呢!加上顧家那個二管事又一直否認曾口出狂言,偏又沒法封住對方的嘴,他擔心了半日,卻沒想到,問題會出在那位顧六小姐身上!
   
    此女居然如此冥頑不靈!更可怕的是臉皮也足夠厚!柳東行可不認為那位東平王世子朱景誠真的如她所言,對她心有情意,當日救她時,那世子臉上分明就帶了幾分不耐煩,若非顧慮到柳顧兩家人的臉面,他又早早帶著文安離開,世子說不定早把她丟下,跑去結交傅遊擊順便撈功勞了!
   
    當日他把事情經過看得清楚明白,所以此刻覺得分外無語。這事有些麻煩,就如這顧文慧所言,東平王府想給世子娶那兩家的千金為正室,是不可能的,便是宮裡的太后,也不會在未知會過皇帝的情況下,任意決定此等重臣之女的婚配。倘若那兩家本身有此意願,肯主動向皇帝開口,那又另說, 但以先代滬國公與東陽侯的明智,他們的子孫又怎會犯這樣的糊塗?
   
    既然此事不成,那麼,為了避免讓東平王府再次尋到強有力的姻親,日後成了 心腹大患,皇帝一定會插手世子婚事。然而,如果選擇的物件太差,太后那裡又說不過去。
   
    在這種情形下,顧文慧身為侍郎嫡女,又有宮中貴友為援,還真的很有希望成為東平王世子妃。當然,前提是她曾被賊人所擄的風聲沒有傳經那些貴人的耳朵裡。有了那樣的污點,別說嫁入宗室,能不能活命都說不準!
   
    然而…這種事情若真的傳了出去,閨譽受損的可就不僅僅是一個顧文慧了!
   
    柳東行微微皺了皺眉。抬眼看向文安。後者仍是一臉氣急敗壞的模樣,使勁兒嚼著花生米。仿佛是嚼著生死大仇。他又再度垂下了眼簾,掩下了眼中的淩厲之色。
   
    顧家的女兒絕不能嫁進東平王府!否則。將來東平王府一旦有什麼不軌之舉,整個顧家都會受連累。文怡身為顧宜敦族的女兒,多少也會受些影響的。更何況…….顧柳兩家在朝中向來同氣連枝。顧家成了東平王府的姻親。柳家真能保住皇帝的寵信麼!不管他對二叔一家抱著什麼想法,畢竟還在這條船上,一朝船翻,他也是要落水的。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怎能叫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子懷了他的前程!
   
    他心頭一陣煩悶,也忍不住灌了一杯烈酒。文安見狀,便歎息道:「看吧,你聽了也一樣覺得煩惱吧?雖然她是我的親姐姐,但我實在是受不了她了!小時候她跟著鄭小姐四處玩鬧,仗著宮裡鄭貴妃的勢,誰都不跟她計較,沒想到她人大了,心野大了,這樣的蠢事都做得出來。我娘怎麼就不肯聽我一句勸,只知道縱容她呢!」說罷小聲嘀咕:「我祖母還打算把她許給羅家呢,照我說,還是別傷害人的好,誰知道她日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柳東行手上一頓,慢慢將酒杯放回桌面土,嘴角彎了彎:「你說得不錯,這事確實有些麻煩。雖說東平王府顯赫,世子也是人中龍鳳,但王妃的態度這樣明白,連親戚情份都不顧了,若令姐執意要嫁過去,只怕日後在婆家沒有好日子過。東平王可不是尋常宗室,他是當今聖上的同胞親弟,一直甚得太后寵愛。萬一王爺王妃都對令姐不滿,恐怕令尊的前程也要受些影響的。再說,當日之事……世子一清二楚,他心中當真不在意麼?若是如此,也不會另尋姻緣了。」他朝文安笑了笑,說「來前兒我聽說了世子的一件事,當時沒在意,眼下想來,卻是對景兒的。」
   
    文安忙問:「是什麼事?」
   
    「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的船不是經過東平府麼?前日他們兩家的船離滿進京,世子親自帶人坐了船,跟在後面一路護送去了。他那船上插著王府的令旗,還有王府親衛護航,聽說,是因為世子不放心兩家公侯的女眷獨自上路,決意親自護送呢!」
   
    文安唾笑:「他該不會是想著虛張聲勢,好讓京裡的人看見了,以為人家已經答應了他的提親吧!」頓了頓,神色黯然下來,「這麼說,我那姐姐真是在白日做夢?虧她還說世子對她有情意,這算哪門子的情意!」
   
    柳東行安慰道:「如今事情還未到無可挽回的她步,你也不必太過發愁,好歹,你早早知道了王府的意思,也能早作準備不是麼?」
   
    「就算我知道了又能如何!」文安悶悶地道,「我娘耳根子最軟,又寵姐姐,我姐姐就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她也只會點頭說是。怪只怪我從前只知道胡鬧,家裡人都把我當孩子,如不我長大了,懂事了,她們仍舊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任憑我說得都快吐血了,她們還是一味順著姐姐……」他抬起頭來,「五姐姐是個不管用的,十妹妹又小,只有九妹妹是個明白人,偏她又是隔房的,說話不管用。行哥兒,才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命真苦……,他眼圈一紅,淚意便湧了上來。
   
    柳東行拍了拍他的背,狀若無意地問:「九小姐也勸了你家長輩了嗎?」
   
    文安點點頭,便把文怡在小花廳說的話簡單提了提,隨即抱怨:「若我能得一個這般明理的親姐妹,何至於愁苦至此?」
   
    柳東行心底卻湧出一股甜意,原來文怡在這件事上與他的看法相同。他早該知道她不是那種愚鈍的女子,一聽說與王府聯姻,便只能看到此事的榮耀,卻忽視了其中的風險。
   
    他心情變得很好,心下一動,已經有了主意:「依我說,你家老太太是個睿智的老人,應該知道事情輕重的,若她老人家知道了令姐的想法,一定不會任由孫女胡來!你回來跟她老人家商量商量,興許她會有辦法呢?」
   
    文安想了想:「話雖如此,但若姐姐說服了父親母親,祖母也不好多說什麼。」

   令堂會縱容令姐,也是因為疼愛自家骨肉,若知道前頭是一條死路,一定不會看著令姐走上去的。」柳東行眨眨眼,「既然令姐一意孤行,那只要說服令祖母與令堂就會。令姐到底是閨閣女兒,沒有長輩點頭,她還能自個兒給自己說親麼?」
   
    文安無力地擺擺手:「不成的,我娘心裡也不肯讓我姐姐嫁得不如意。羅家那門親事,她跟我祖母打了多少天的官司?你瞧著吧,等到了家,她一定會在我爹跟前說明敏哥的壞話,不讓我爹點頭的!」
   
    柳東行暗暗握了握拳,臉上笑意不減:「我幾時說這個了?羅家雖好,畢竟是皇商,只怕顧侍郎也看不上吧?我說的,是我們柳家!」
   
    文安一愣:「什麼?」
   
    柳東行重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當日匪亂過後,二嬸的言行有些過分,你們家大概也不認為那門親事能成吧?可憐我那甯弟,自打離了顧莊,就一直鬱鬱寡歡,之前還大病一場!如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安弟,她雖然又種種不足,但對令姐確實一往情深的!若親事不成,我只怕他會繼續消沉下去,人就廢了!」
   
    文安滿臉不自在:「你提他做什麼!他也就是嘴上說說,其實一點兒本事也沒有,讓我姐姐嫁他,太委屈了!」
   
    柳東行忙壓低了聲音:「有什麼委屈的?他是尚書公子,模樣兒、才學、性情都不錯,待令姐又是真心的,當日之事他一清二楚,若能娶令姐為妻,絕不會嫌棄她!至於二嬸,令姐畢竟是她內侄女兒,只要你家老太太出面,難道她還能拒絕!至於我那二叔,你就更不必擔心了。近日因甯弟消沉,二叔惱怒非常,已經冷落了他許久,若是知道娶令姐為妻,能讓甯弟振作起來,他多半是願意的!」
   
    文安細細一想,仍舊有些不情願:「我不信三姑姑真會答應!當日……我姐姐才從賊人手中脫險,她的臉色就難看得要死,之前恨不得我姐姐與柳東寧天天粘在一抉兒,之後卻好象從沒說過訂親的話似的。再說……那個柳東寧人品不好!他居然把我與姐姐遇險的責任都推到我頭上!若不是我當日受了傷,只怕不僅僅是被禁足而巳!活罪是免不了的。他這樣沒擔當,人品又不好,若姐姐真嫁了他,日後還不知道會怎麼受苦呢!」
   
    柳東行見他只是不肯,臉上的笑意也消了兩分:「你覺得他不好,可如今除了他,還有更好的人選麼!」
   
    文安一窒,移開了視線。
   
    柳東行歎道:「令堂與令姐都不樂意低嫁,而王府又看不上令姐,若是說了別的人宗,又怕日後才什麼閒言碎語的,會害了令姐終生!柳家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無論如何,柳家有二嬸在,是不會休棄令姐的,也會護著她的閨譽!」
   
    文安動了動嘴,眉頭緊皺,卻沒有再次反駁,過了好一會兒,方才低低她道:「三姑姑那邊……真會答應麼!就怕她一心要為柳表哥求娶高門千金……」

    柳東行笑笑:「你離家久了,不知道眼下京中的情形。二嬸如今在家不大如意,二叔為先前她親近王府的事生氣,連她病了也不願意去探望,只顧著教兩個庶子讀書。令尊又不肯出面幫她說話,加上甯弟病弱,她在家裡遠不如光前風光。不過決定甯弟的親事還是能辦到的,想必她心裡也樂意娶個娘家侄女進門幫襯自己吧?」
   
    文安還在猶豫,柳東斤忙添一把火:「若跟令尊說,大概也是願意的。二叔近來立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功勞,甚合聖意,巳經進宮晉見過兩次了。
   
    但因為他仍舊冷落二嬸,你家裡想必也有些苦惱。此時若兩家能親上加親,豈不是更親密些?你不必在此心煩,只管跟你家長輩說去,他們一定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文安深吸一口氣,重重點了點頭:「好!我一定會說服他們的!不能讓六姐姐再胡鬧下去了!」說罷又感激她看向柳東行:「行哥兒,多虧你了。」
   
    柳東斤笑得十分親切:「跟我客氣什麼?我們不是好兄弟麼!」
   
    文安咧嘴笑了:「沒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柳東行笑得更深了,卻忽然歎了口氣:「實話說,二叔二嬸不大待見我,若不是看到你心煩,甯弟又深為相恩所苦,我是不會多這個嘴的!你到了家人跟前,也不必提起我了,只說是在碼頭上聽行商們閒談,方才知道京中之事就好。」
   
    文安忙道:「這如何使得!我可不能昧了你的功勞!你能幫我姐姐的事解決了,對我們家就是大恩德了!」
   
    柳東行苦口婆心地勸他:「二嬸待我如何,你是知道的。雖然我與甯弟自小親近,但二嬸始終對我有戒心,你家老太太想必也是如此,何苦叫他們疑我?我替你想辦法,是看在你我兄弟情誼的份上,與別人不相干!只要你心裡知道就好。」
   
    文安心中感動,伸手拍上他的肩:「好兄弟!」又問:「那你不去船上見見人了?」他眼裡有幾許深意,「九妹妹也在啊!」
   
    柳東行有些靦腆地笑笑:「便是去了……也見不到的,當著長輩們的面,那不合禮數……還是算了吧。」頓了頓,「不過……我倒是有件事要求你幫忙的……」
   
    文怡端坐在床前的繡墩上,低眉順眼,靜候於老夫人的回應。
   
    於老夫人沉默了許多,方才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問:「你為何要把這些告訴我?」
   
    文怡恭謹答道:「侄孫女兒只覺得六姐姐所言有許多不妥之處,但大伯母一片愛女之心,侄孫女兒不敢相勸,只好來見大伯祖母,請大伯祖母明斷。」
   
    於老夫人眉梢微微一挑:「你覺得...,你六姐姐的話......有什麼不妥?」
   
    文怡心下一緊:「到底哪裡不妥...,侄孫女兒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於禮不合...只恐唐突行事,會得罪王府...,宗室貴胃,金枝玉葉,六姐姐便是有宮裡的娘娘撐腰,恐怕也......」
   
    於老夫人「嗯」了一聲,又過了一會兒,才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文怡見她沒有表態,知道她需要時間考慮,便順從地起身告退。
   
    出得艙房,她在走廊上徘細,最終轉向羅四太太艙房的方向。于老夫人看中羅明敏為文慧夫婿之事,她得提醒對方一聲!
   
    誰知走到半路,便遇上了文嫻身邊的侍琴,笑嘻嘻地道:「九小姐,您原來在這裡?七少爺回來了,帶了好多小玩意兒,說要給小姐們玩呢,您快去呀!就差您一個了!」
   
    文怡滿心不解,文安不是生氣跑出去的麼?怎麼......會有這樣的興致!




第一百三十二章 香木傳情


  仍舊是那個小花廳,但氣氛卻與先前大不加同。   
   
    蔣氏與羅四太太笑眯眯地坐在上座,看著底下一幫小姐丫環嬌聲軟語,偶爾交談幾句,似乎十分融洽。

    文安穿梭在姐妹們當中,時不時誇耀自己的眼光,即使被姐妹們取笑幾把,也絲毫沒有在意,兩個時辰前的那場不愉快仿佛從沒有發生過。

    文慧見狀也才幾分疑惑,看到弟弟主動送上來的小禮物,便有些遲疑:「你……先前不是正生姐姐的氣麼?怎的又消氣了?」

    文安的表情迅速閃過一絲僵硬,但很快就擠出一個笑:「姐姐說什麼呢?我只是一時氣急了,才跟姐姐鬧彆扭,到外頭逛了兩圈,還有什麼氣不能消的?你是我的親姐姐!又不是什麼生死仇敵,便是有什麼不和之處,也不能生份了!」

    文慧聽了很高興:「真的?你真的這麼想?!你總算明白姐姐的苦心了!」

    文安告訴自己,千萬要忍住氣,就象柳東行先前教他的,要先把人穩住,才能圖其他,於是他便繼續維持著那個笑臉,點頭道:「是呀是呀。六姐姐,你快瞧這個,這可是弟弟親自挑過的,你看喜不喜歡?」

    文慧哪裡看得上這些顯然是小攤上買來的粗糙之物?但弟弟能主動向自己示好,是不是意味著他終於認識到先前的錯誤了?他不會再反對自己的計畫了吧?這個精想讓她心情十分愉快,便隨手接過那些東西:「都是你挑的?果然有趣。尋梅,快替我收起來。」尋梅立刻應聲,把那些小玩意兒都接了過去。

    文安不以為意,便拉著文慧到母親跟前陪著說笑,隻字不提先前的爭吵,一個勁兒地說些在碼頭上與夜市裡的見聞。蔣氏免不了要數落他幾句,但見他興致高,又與女兒和好了,也不忍多加責駡,便順著他的口風誇了幾句,提醒他下次再出門,千萬要帶上幾個隨從,免得家人擔心云云。

    文怡來到小花廳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景象。她的表情又一次麻木了。

   她才以為文安是個明事理的,結果僅僅過去兩個時辰,他就把先前與母姐之間發生的衝突都拋到腦後,只顧著玩鬧了,莫非是她太過高估了他?

罷了罷了,人家平竟是骨肉至親,她又何苦夾在當中,枉作小人?橫豎她已經把事情都告訴了于老大人,就算是盡了身為顧家女兒的責任了。日後文慧際遇如何,又幹她何事?!只要長房別連累到她們六房就好!

文怡神色淡淡地走過去,先向蔣氏與羅四太太請了安,蔣氏的精神都在一雙兒女身上,隨意應了聲便算了,羅四太太倒是親切些:「你臉色似乎不大好,可是今兒搬行李累著了?」文怡淺淺一笑,想起羅明敏的事,猶豫了一下,還是吞了回去,打算另我時間談。與她說了幾句鬧話,便轉到文嫻文娟姐妹身邊坐下。

    文嫻笑著問她:「去哪裡了?方才我們去叫你,冬英卻說你出去了。」文怡答道:「我去看了看大伯祖母,她老人家才醒,似乎有些精神不佳。」文嫻忙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連晚飯都沒出來吃,可是累著了?回頭我也要去瞧瞧她老人家。」

    文娟樂呵呵地遞過一個柳條編的小藍:「九姐姐,你瞧瞧這個,好不好玩?這麼小小的一個,怪別致的!我記得你家冬英也會編這個,不過編得不如這個小。」

    文怡扯了扯嘴角,她也就是編來玩兒罷了。「這都是七哥哥買回來的?」

    文娟點頭:「是呀,我們每人都有一份呢!」

    文嫻抿嘴一笑:「他從前也沒少出去亂逛,但極少給我們買這些東西,今兒當真難得。畢竟是長大了,也知道友愛姐妹了呢!」

    文娟也笑了,文怡陪著笑了兩聲,撇了撇嘴角。文安確實是長大了,懂得友愛姐妹了,只可惜友愛不得法。

文娟忽然面露疑感:「咦?說起來…我們每個都有了,卻好象不見九姐姐那份……」說著便住桌面上翻找找。

    文怡哪裡在乎這個?只說:「不必勞神了,都是有趣的好東西,我隨便挑一個就好。」都是些小籃子、小水車、小木馬,還有香囊流蘇之類的,沒什麼出奇,大一點兒的城鎮市集上便有,比較新鮮的,也就是幾個香木雕的飛禽走獸、花鳥蟲魚的牌子,用大紅殘繩系在一起,打出絡子來,還編了幾個福壽字,垂了流蘇,看上去有幾分喜慶之色。

    文安聞聲走過來笑道:「九妹妹那份我是備了的。說來有些不好意思,我見這裡的夜市上有賣這種香木串兒,說是從古人新年桂挑符的舊俗演變而來,尋些有香氣的木頭,也有人直接用桃木的,雕成各種形狀,或是在上頭寫些吉祥字兒,拿大紅絲繩串成一串兒,編了絡子,臘月裡掛在門窗上,取個吉利意思,其實也沒什麼趣兒,不過是圖個喜慶罷了。我特地為祖母、母親、羅四太太,還有姐妹們都挑了一串,誰知輪到九妹妹時就沒了。我只好到別的攤子上買了一串,手藝比其他的差些,我就多買了幾個,九妹妹可別生氣。」說罷從袖口裡掏出一個布包打開,從裡頭格起一長串木牌來。

    眾人一看,那幾個木牌果然比別人的都多,但雕的既不是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也不是什麼吉祥字兒,只是幾個不同形狀的木牌隨意串在了一起,若不是同樣有大紅絡子,怕是連個喜慶意思都沒有呢。她們只道文安是對隔房的堂妹不上心,隨意買了個東西應付,笑笑也就不當一回事了。文嫻倒有幾分過意不去,便輕輕瞪了文安一眼:「怎的如此怠慢?!」又對文怡笑道:「我那串有些意思,是幾樣瑞獸,妹妹若不嫌弄,就跟我接了吧。」

    文安一聽急了:「五姐姐這是何意?!難不成弟弟千挑萬選買回來的東西,五姐姐看不上?!」

    文嫻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不是那個意思,姐姐只管收著就好!」文安清了清嗓子,頗有深意地看向文怡,九妹妹,你……不會不喜歡我的禮物吧?」

    文怡壓根兒就沒把文嫻的話聽進去,兩隻眼晴直盯著那串木牌,心跳得越來越快。

   那串木牌,第一個是馬車形狀的,接著是花,說起來倒有幾分像是零陵香的花,上頭還染了零陵花的香氣!要知道世上可沒有天然帶有這般香氣的木頭,跟著的是茶壺、亭子、月亮形狀的牌子,最後一個是香爐!若只有一兩樣,她還能說是巧會,訓但七樣齊全,卻也未免太過巧合了些!這在別人眼中毫無意義的一串香木牌,對她來說,卻有著不一樣的意味!

    拿著那串木牌打量了幾眼,她忽覺手感有異,趁人不注意,將那香爐牌子翻過來一看,後頭果然刻了一個,「柳」字。她心下不由得一帳,忙抬頭看向文安:「七哥哥,你這是……」

    文安又清了清嗓子,含含糊糊地說:「雖說雕工不大好,但頭一回做,也就那樣了。」接著將東西直接住她手裡一扔,便撇過頭:「快拿了去!好歹是我一番心意!」

    文怡咬咬唇,抓著那串香木牌,屈膝一禮:「謝七哥哥。」便不再多說,只是心裡仍舊驚疑不定。文安那話是井麼意思?那串牌子…莫非是柳東行做的?他不是住北華山去了麼?!

    文嫻悄聲對她說:「七弟太失禮了,你別惱,我這裡還有好些有趣的東西,你儘管挑,就當是我為七弟賠禮。」

    文娟也把自己面前的東西推過來:「還有我的!九姐姐你挑吧!」眼裡卻帶著幾分不舍。

    文怡笑笑,把那串香木收進袖裡,垂下眼簾:「多謝費心了,這個很好,我很喜歡。」

    文慧滿臉是笑地從對面走過來:「行了,別推辭了,這麼多東西,你便是多挑一兩件,又有什麼要緊?別學那小家子的做派!」又掃了文怡袖子一眼,小七胡鬧,便是香木串沒有了,買其他的也是一樣的,如今這樣倒顯得刻意!」於是叫尋梅把自己得的那串牌子拿過來,塞給文怡:「我用不著這個,你拿去吧!」

    文怡忙推辭,她便拉下臉:你再這樣,可見是仍在惱我了?!方才連小七都跟我和好了,你還有什麼可氣的?!」

文嫻與文娟對視一眼,後者撇撇嘴:「六姐姐,你少惹一回事不成麼?!又怎麼了?!」前者剛勸她們:「都是一家子的姐妹,有什麼可吵的?倒叫長輩們跟著生氣。」

    文怡看著文慧的臉,淡淡一笑:「我哪裡有生氣?只是不好意思罷了,既然六姐姐一片成情,我就卻之不恭了。」說罷便將那串木牌收下。

    文慧見狀笑了:「那我們算是和好了,你從今住後,可不能再跟我鬧了?」

    文怡笑笑,沒說什麼,文慧還要再開口,聽得文安在叫自己,便再也顧不上文怡,急急走了。

    眾人玩笑了一陣子,于老大人那邊就叫丫頭來說話:「已經很晚了,明兒一早還要上路呢,都早些歇下吧。」眾人只好各自收拾東西回房去了。

    文怡沉默了半個晚上,此時便特意落在後頭,又在廊上等了一會兒,見文安從小花廳裡出來,她才向他走了兩步,卻是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說起。

    文安卻主動笑著說話了:「九妹妹可是看到那牌子上頭刻的那字了?那就是那人刻的,刻得不好,卻是一番心意,九妹妹別害臊,就留下玩吧!」

    文怡一時紅了臉:「七哥哥,你、你是從哪裡得了這東西的?!」

    文安笑道:「方才在附近吃酒,偶爾遇上的,一起說了一會兒話,多虧他幫我出的主意,我如今心裡好受多了!這也算是我投桃報李吧,他把這玩意兒刻好也有時日了,只是不知如何送過來,一直隨身帶著。他那麼高大一個人,遇到這種事卻扭扭捏捏象個小姑娘似的,真真笑死人了!」

    文怡臉更紅了:「這……實在是太…太魯莽了!」柳東行怎能這樣放心?!他就沒想過,萬一文安在長輩跟前露了餡,該如何是好麼?!而且……這串香木牌,象徵著兩人幾年來的情意,他怎麼能……就這樣輕易透露給外人知道呢?!

    文安不知她心裡糾結什麼,只道她是女孩兒家臉皮薄,便笑道:「得了,我不會告訴人的。往日這種事兒我也常做,算不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可別在其他人面前露了口風!」又特別囑咐她,「我在碼頭上見過行哥兒的事,你也別告訴人,這是我們哥倆兒的私密!千萬記住了?!」

    文怡點點頭,轉身要走,忽地腳下一頓,又轉回來向他道謝告辭。文安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自個兒走了,文怡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方才抬腳離開。

    待回了房間,她掏出文慧送的那串牌子,隨手丟給了冬英,等丫頭們鋪好床鋪,便將她們打發出去了,自己倚在床邊,從袖子裡取出那串長長的香木牌子,一個一個地細看。

    從最初的馬車救人,到藥香穀中的零陵飄香,再到宣樂堂的以茶陪罪,草亭中的訴說原委,再到歸海羅家別院裡的月夜相會,每一個牌子,都代表著她與柳東行之間的過往,一時間,她心裡竟是又酸又甜,那酸帶著澀,那甜卻出人意料地深遠綿長…

    她一遍又一遍地撫過那個「柳」字,心底的甜意便一點一點地加深,什麼文慧,什麼文安,什麼蔣氏羅四,什麼王府公府……通通都模糊了印象,她只記得那個人,那個一刀一刀,笨拙地為她刻著香木牌的人,他曾經緊緊握住她的手,告訴她:他不會辜負了她……

    文怡嘴角糙糙彎起,再次接著那香木串,接著上頭的紋理,卻忽然雙目一凜,湊近了燭臺,細細摸著那塊花朵形狀的牌子,發現它的側面上有一道奇怪的縫隙,似乎是兩塊木頭拼了起來,與其他木牌大不加同。方才她在上頭接索著,似乎摸松了一點,兩抉木頭錯開了,難道這個有什麼機關?

    她將那木牌沿著錯開的方向一提,「咋噠」一聲,木牌橫著一分而二,露出裡面的一個凹槽,凹糟當中夾著一片薄娟。

    她眨了眨眼,將那薄絹取出,見上頭寫了蠅頭小字,忙打開看了,卻是越看越臉紅。

    那是一首古人的小令: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症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她還以為柳東行會在薄娟上寫什麼呢,沒想到卻是這樣的…

    文怡不覺雙頰紅透,但轉念間,將柳東行的形象住這小令上套,想像著他「身似浮雲」、「氣若遊絲」的模樣,便頓時笑倒在床。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2:49 PM

第一百三十三章 羅四高升

     文娟扭頭過來笑著想跟她說些什麼,見狀不由得苛怪:「九姐姐,你的臉怎的這麼紅?」
   
     文怡一窘,忙胡亂尋了個藉口:「會麼?大概是有些熱了吧?十妹妹不覺得這船艙裡的暖爐燒得太旺麼?」
   
     文娟更疑惑了:「會嗎?我還覺得不夠暖和呢!北邊不比平陽,冬天要冷得多。如今都十一月天了!」
   
     文怡乾笑兩聲,迅速轉移了話題:「大伯母怎麼好象臉色不大好?」
   
     文娟轉頭去看了看,見果然如此,想了想,便壓低了聲音對文怡道:「昨兒晚上祖母把伯母叫過去說了半夜的話,也不知道說的什麼,今早一起來,伯母便是這副模樣了。」
   
     文怡心下一動,微微一笑。
   
     碼頭不遠處,柳東行望著遠去的船隻,心裡生出幾分不舍。接理說,顧文安應該已經把東西送到了,只是他未得確信,總覺得有些忐忑,怕過程中會有什麼變故不過,若是文怡順利收到了東西,大概又要怪他魯莽了吧?她會找到那首小令麼?不知她看了以後,會有什麼感想?
   
     柳東行嘴角不由得彎了彎。
   
     「嘖嘖.....」羅明敏在旁瞥見他臉上的表情,忍不住打趣,「沒想到你這一天到晚都陰沉著個臉的人,也有面上甜得可以擰出蜜來的時候!我算開了眼界了!要是那幫小子也在,一定會大呼天要蹋下來了吧?」
   
     柳東行收了笑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轉身就要走人。羅明敏忙叫住他:「別啊!怎麼?過橋拆板啊?那寫情詩的主意可是我出的,你討好了佳人,就把媒人扔過牆?哪有這個道理?!」
   
     柳東行無奈地回過頭:「行了行了!你嗦叨一晚上了,煩不煩?!
   
     你找的那也太露骨了些,還好我沒聽你的,不然九妹見了,一定要惱我!」
   
     羅明敏嗤笑:「你懂什麼呀?!女兒家心思難測,若你是她中意的人,便是寫的東西再不合她意,她心裡也是甜的;若你不是她中意的人,便是寫上三百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驚天地泣鬼神的絕妙好詩——她也不買你的賬!」說罷眉頭一挑,「我問你,她中不中意你?既是中意,那你寫的詩越是纏錦悱惻,越是濃情蜜意,她豈不是越歡喜?」
   
     柳東行不想再跟他爭辯下去了:「我們幾時才能回京去?這樣偷偷摸摸的,終究不是正道。我二嬸那裡還有麻煩呢,趕緊把親事說明白了,我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羅明敏竊笑:「怎麼?心急了?放心,待事情辦完了,你自然就能回去了,有什麼好擔心的?眼下京城上下正忙著太后大壽的事,接下來又是三皇子選妃、立儲什麼的,至少有一年半載可忙呢,你家二嬸沒功夫打理你!」
   
     說笑完了,兩人上了附近停靠的一輛馬車。這馬車外表平平凡凡,拉車的馬也是普通貨色,車夫更是無論長相還是身材,都是落到人堆裡找不出來的那種,一甩鞭,馬車便往大街方向去了。
   
     羅明敏聽著外頭市集的喧鬧聲,湊近了友人:「已經確認過了,那人確實當場死了,底下交上來的東西也是真的,而且因為王府的人始料未及,並未準備副本。宮裡算是暫時太平了,只等上面發話。」

     柳東行皺了皺眉:「既然正值太后壽誕,估計這事兒是不會有結果的。只能讓東平王府再逍遙幾年。」
   
     羅明敏有些洩氣:「通政司為了這事兒,廢了幾個好手,連安了十多年的釘子都用上了,要想在這地方再安插人手,沒個三兩年都不能成事。就這麼饒了東平王府,實在叫人不甘心!」
   
     「能有什麼辦法?別說有太后在上頭壓著,就算沒有,聖上礙著世人,也不能對親弟弟趕盡殺絕。」柳東行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事兒王府那邊似乎只當成是一件意外,沒想到我們的目標就是趙思存和他那份秘圖,面且動手的人燒了他們半條船,他們大概以為那圖已經被燒毀了。既這麼著,咱們就暫時接兵不動,看王府如何行事。若他們真的沒起疑,那就定有後手,到時候咱們再抓他個出其不意!便是不能除了他,好歹能替聖上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羅明敏不解:「既不能除他,怎能算是替聖上去了一個心頭大患?」
   
     柳東行笑笑:「咱們聖上既是孝子,也是慈兄,弟弟做下這大逆不道之事,妄想從秘道潛入宮中謀朝篡位,做哥哥的不能始息亂臣賊子,免得壞了禮法規矩,但又不忍心害了親手足的性命,那還能怎麼辦呢?自然是奪其爵,禁其足,放到眼皮子底下嚴加看管了!再者,連聖上親弟都被削了藩,其他人又怎好意思例外?」
   
     羅明敏啞然失笑,想了想,搖了搖頭:「這不是最好的法子。東平王因罪奪爵,那些沒有行謀道之事的藩王與他是不同的,又怎會輕易交出藩地?」
   
     柳東行皺皺眉:「那就不把東平王府的罪名公開,明面上只說是東平王兄弟情深,體察聖意,主動交出藩地來?這倒便宜了他!只怕還要落得個好名聲,太后若是不知情,還會怪聖上薄待親弟呢!」
   
     羅明敏失笑:「都是暗地裡陰人,這罪名倒也不算冤枉。」又說起另一件事:「談十已經悄悄隨我家的船隊進京去了,若有什麼消息,他會捎信過來。我們從今兒起,需得尋找另一個人,就是那趙思存的胞弟趙思遠!他們祖上既是當年修建宮內密道的匠師,沒理由趙思存知道的事,趙思遠會不知道!說不定他那裡也有一份地圖!我們必須趕在東平王府找到他之前,把這個後患解決掉!」
   
     柳東行雙眼閃過一道厲光。
   
     羅家的船隊因是送貢品進京,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尋他們麻煩,是以羅顧兩家的人,只用了兩天時間,便到達了京郊淮江邊的碼頭。
   
     船一到岸,羅四太太便命人往京城報信。羅家在京中有一處宅院,供歸海本家族人在京中逗留期間居住,京城的羅家分支則另有住所。羅四太太上京之前,歸海本家已經捎信入京,命宅子裡的管家僕人清掃房屋,眼下羅四太太到了,正要通知他們來迎接。
   
     顧家這頭,蔣氏也在第一時間派出家人回侍郎府報信了。不知是不是快要到家的關係,她這兩天一直消沉的情緒終於有了好轉,似乎重新振作起來了,甚至振作得有些過分,幾乎是前所未有的精神抖擻,不停地指揮著丫頭婆子們搬動行李。
   
     于老夫人安坐在房中,聽著丫環們的回報,冷冷一笑,什麼話都沒說,一心閉目養神。
   
     沒過多久,羅家人就到了。他們有人守在碼頭附近,因此來得特別快。

     那羅家管事四十來歲,穿著乾淨的布袍,一瞧便是能幹穩重之人,到得羅四太太跟前,先行了一禮,還未及問好,便滿面笑容地磕了頭:「小的許春山,給四太太、七小姐、八小姐請安,恭喜四太太、七小姐、八小姐了,昨兒兵部才下的文書,我們家四老爺升了正五品淮西守備,總掌淮西兵事,聖旨已經發往淮西去了!」
   
     羅四太太先是一愣,繼而驚問:「怎會是淮西守備?!小阮將軍呢?!」
   
     許春山仍舊笑稟:「原北望城守將查老將軍告老,小阮將軍升了正二品龍虎將軍,加授北望總兵,改駐北望城。我們四老爺就是小阮將軍薦上去的。滬國公府四日前到了京中,昨兒一得了消息,便送了帖子過來,說過幾日要在公府宴客,請四太太千萬要帶著小姐們過去呢!」
   
     羅四太太這才露出喜色:「這真是一件喜事,我們必去的。
   
     文怡在旁聽著,雖不大清楚這將軍總兵什麼的,有何特別之處,但羅四老爺升職,確實是件喜事,忙向羅四太太道喜。
   
     羅四太太拉著她的手,笑道:「同喜同喜。你如今是我乾女兒了,我們家的喜事,不也是你的喜事麼?只可借這麼一來,咱們認親的酒席就得往後推了於老夫人這時從屋裡走出來,笑道:「不如一起辦了吧?豈不是雙喜臨門,喜上加喜?」
   
     文怡詫異。記得前不久,大伯祖母對自己認羅四太太為乾娘一事,還是無可無不可的,怎的忽然熱絡起來?她心下一動,看了羅四太太一眼:莫非是因為羅四老爺高升之故?這麼說來.....淮西位處邊城,離邊界處的北望城最近,守備便是那裡品級最高的武官,雖說只有五品,卻著實要緊,非皇帝親信不可擔任。羅四老爺既然得了這個職位.....這麼說,他的前程相當看好了?!只是不知新君上位後會如何文怡正沉思間,羅四太太似乎對於老夫人的提議很是心動:「只是我如今到了京城,諸事都不熟悉,且我們老爺也囑咐過我,進京後行事不可過於張揚。我本來並沒打算擺酒席的於老夫人歎道:「你終究是年輕,雖在南邊也經歷過一些事,卻沒在京城待過,不知道這裡的規矩。你們老爺既是在邊疆為將,你在京城要做的,可不僅僅是替他打理家務、管教兒女而已,官場上的迎來送往,你也要多用點心。不說替你們老爺分憂,好歹也幫他結些善緣才好。這次高升,原是極好的機會,你把你們老爺素日交好的大人們和他們的家眷請來吃一日酒,算是謝過他們對你們老爺的照顧。再有......方才這位管事不是說,滬國公府的人請你去吃酒麼?那你也該還他一席才是。你若覺得為難,只管來問我,我雖然多年不理這些庶務了,年輕時也見識過,替你出出主意還是沒問題的。」
   
     文怡抬起頭來,看向於老夫人。她不相信,對方會因為羅四老爺升了半品,便忽然對羅四太太親近起來,莫非這滬國公府才是對方的目的?
   
     羅四太太卻仿佛什麼都沒察覺似的,仍舊用感激的語氣對於老夫人說:「這怎麼好意思?太勞煩您老人家了!您一路辛苦,身子又不大爽利,我做晚輩的,怎好再讓您操心?」
   
     蔣氏正擔心婆婆會趁此機會與羅四太太加深交情,並敲定女兒的婚事呢,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婆婆,您不是總說身上不好麼?既然到了家,還是好生休息幾日吧!羅家自有管事,最是能幹不過了,一路上咱們的起居飲食都是他們幫著打點的,您老人家昨兒不是還誇過羅家管事能幹麼?這宴席之事,想必也不在他們話下。」
   
     於老夫人抿了報唇,嘴角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們是怕我累著了,但我精神好著呢,難不成都當我是好人了,動不得了麼?」說著冷冷地瞥了媳婦一眼,看得蔣氏膽戰心驚,連邊上的文嫻、文慧、文安與文娟都聽出了幾分異樣。文怡看了看於老夫人,再看看蔣氏,回頭望向羅四太太,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碼頭的方向傳來一陣騷動,顧家的下人在甲板上嚷道:「六小姐,鄭家小姐來了!」
   
     文慧一個激靈,沖了出去:「你說淮?!」
   
     尋梅跑了過來,臉上不掩興備:「小姐,是鄭小姐!她得了消息,特地過來迎接您呢!」
   
     「真的?!」文慧別提有多興奮了,只來得及回頭跟祖母與母親說一聲「麗君來了,我去見她!」便蹬蹬蹬跑上了甲板。蔣氏急急叫人:「快叫人圍樟子!」許春山在旁穩穩地道:「小的上船時已經吩咐人圍樟子了,顧大太太不必擔心。」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文怡隨著眾人走上甲板,預備下船,便看到文慧站在碼頭上,與一個身著華服的明豔少女手把手說話,臉上的笑意就沒停過。靠近她們所坐的幾條船的碼頭一角,已經圍上了六尺高的藍布樟子。一輛華麗的大馬車斜斜停靠在入口處,簷下的珠玉櫻珞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文怡如遭雷擊。這馬車的外型,車簾的用料,插下的珠玉,甚至是拉車的馬的毛色,都跟她記憶中的形象重合了。
   
     這分明就是...前世她在大街上遇見文慧的車駕時,後者所坐的那輛大馬車!
   



第一百三十四章:前世今生


文慧對看分別已久的好友,心裡說不出的興奮:「我可想死你啦!鄉下的日子別提有多悶了,你又不給我寫信……」

     鄭麗君笑道:「你這沒良心的,我也想給你寫呀!可你也不想想,我這半年來忙得跟什麼似的,連覺也不能多睡半個時辰,哪裡有功夫給你寫信?!」

     文慧眨眨眼,面露好奇:「就是你先前說的那個……要學習宮規禮儀的事?」見鄭麗君抿嘴笑著點頭,她眼睛睜得老大,聲音卻壓低了,  

     「我都聽說了,三皇子要立儲了吧?你既然要學那些東西,是不是意味著…」.你要當太子妃了?!」

     鄭麗君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但很快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雖然還沒有明旨,但姑媽已經透露了這個意思。」

     文慧想了想,有些疑惑:「那為什麼我這一路來,都聽到別人在說……太后要為皇儲選妃呢?不是已經定了你麼?」

     鄭麗君臉色有些不大自在:「這個麼……走走過場還是要的,但最終結果如何,太后說了也未必算數,怎麼也得看聖上的意思不是?」

     文慧歪歪頭,隨即又笑了:「罷了,隨上頭怎麼折騰吧,我只要知道最終成為太子妃的人是你就好!」說罷又抬頭張望那輛大馬車,「那個是哪裡來的?好象不是尋常人可以坐的車。」

     鄭麗君一臉得意:「姑媽賜給我的!只比郡主們坐的朱輪車小一點但論華麗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這是內造的,不過形制用料都沒有違制之處,就算禦史們見了,也抓不到我家的把柄!」說罷湊近了小聲說,「你還沒瞧過裡頭呢!簡直就是百寶箱!坐的褥子也極軟和!」  

     文慧忙道:「那我可得好好開開眼,這樣的車我也沒坐過呢!」鄭麗君仰著明豔的小臉笑得歡快:「這有什麼?只要有我陪著,你愛坐多久都行!」

     文慧聞言有些掃興:「難道我不能借來坐麼?不是說沒有違制之處?」  

     「那怎麼一樣?」鄭麗君正色道,「這是姑媽賜給我的,我叫人陪我同坐是一回事,你獨個兒坐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爹常跟我說,雖然咱們家聖眷正好,三皇子又即將登上太子之位,但行事也不能太張揚了,免得叫人非議,給姑媽和三皇子惹麻煩!若不是我想讓你瞧瞧這車的模樣,今兒也不會駕它出來!」  

     文慧無趣地撇撇嘴:「那太可惜了,我也想有這麼一輛漂亮的馬車呢。」心裡卻道:駕著這樣的車到碼頭上來,居然還說不張揚?分明是存心要向自己炫耀!

     鄭麗君笑了笑,拉著文慧的手道:「你放心,憑我們的交情,日後你說不定真能得一輛這樣的馬車呢!」等她成了皇后,賜給好友一輛朱輪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既然文慧這麼喜歡這輛車,到時候她索性就把它賞給文慧好了!  

     她二人不停地聊了好一會兒,顧羅兩家的人已經紛紛下了船,侍郎府那邊也派人抬了轎子過來迎接了。

     蔣氏吩咐完底下人搬運行李,便走到女兒身邊,笑容裡帶了幾分討好之色柔聲對鄭麗君道:「麗君啊,難為你一聽到消息就趕過來迎接我們了,慧兒有你這樣的好姐妹,實在是難得的福氣!」  

     鄭麗君忙對她行了一禮,甜甜地笑迸:「我與文慧從小一塊兒長大,比親姐妹都親呢!她走了這大半年,可想死我了!今兒也是湊巧,我出門時見到你家的下人騎馬回府報信,我使把人攔了下來,一聽說是文慧回來了,立時就趕了過來。從今往後,我又能跟文慧在一訣兒玩啦!蔣夫人,你氣色瞧著不錯呀,一路上還算順利吧?聽說太夫人也來了?那我可得去向她老人家請個安才好!」  

     蔣氏滿臉是笑:「哎喲,你這孩子從小兒就是最知禮的,這點可比我們慧兒強多了。老太太就在後頭,她年紀大了,行動比人慢些,若是知道你去向她請安,一定會很高興的!」  

     文慧對母親貶低自己的話有些不滿:「娘,您在說什麼呀?我難道不知禮麼?」便拉著鄭麗君去向祖母請安。  

     於老夫人在丫環的攙扶下走下船來,平已看見了正與文慧說話的鄭麗君,從尋梅口裡的「鄭小姐」以及文慧平日所言來推斷,她很快就猜到這今年輕女孩兒正是即將立為皇儲的三皇子生母鄭貴妃的娘家侄女。  
  
     曾有傳言說,這位鄭小姐就是內定的三皇子妃,雖然近日外頭流傳著太后與皇帝要為新皇儲選妃的小道消息,甚至連滬國公與東陽侯這樣人家的小姐也被認為是皇儲妃的候選人,論出身門第理當比鄭家女兒更有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有鄭貴妃在宮中,三皇子又即將被冊封為太子鄭家地位水漲船高,這位鄭小姐將來即便不是嫁給皇儲,前程也必然貴不可言。顧家目前處境有些尷尬,能與這樣的人家交好,是件極有利的事。

     於老夫人對迎面款款而來的鄭麗君展開了親切的笑容,見她屈膝欲行禮,便忙讓丫頭去攙扶:「不必多禮了,你既與我們家六丫頭好得跟姐妹似的也不必象外人那般多禮。」接著又解下腰間系的白玉環佩飾,「今兒倉促,我一時竟備不出像樣的見面禮來,這是我素日常帶的,你若不嫌棄,便拿去玩吧。」  

     麗君接過那佩飾,見那白玉環通體雪白別透,無一點瑕疵,握在手裡隱隱生溫,便知道是上品好玉,即便在宮裡,這玉環也稱得上難得了。她忙道:「這太珍貴了,麗君不敢當。」  

     文慧則在旁抗議:「祖母!這白玉環我求了您這麼久.您都不肯賞我,怎的一見麗君就送了給她?!您太偏心了,我不依!」  

     於老夫人瞥了她一眼:「別胡鬧了,當心叫別人看了笑話。你的好姐妹,祖母怎能隨便拿點上不了檯面的東西打發?這樣的東西我還有幾件,回頭你自挑去!」又對鄭麗君笑道:「我一見你,就覺得喜歡,不過是拿件小玩意兒作見面禮罷了,你難道還見得少了?就收下吧。」  

     鄭麗君笑了,也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使上前很自然地接手了雙喜的差事,攙住於老夫人的臂彎:「老太太,麗君見了您,也覺得親切,就好象看到了家鄉的祖母似的。您這回上京來是要長住的吧?那可好,麗君往後一定是常來給您靖安,您可別嫌我煩呀?」文慧忙挽住祖母的胳臂,把如意給擠開了,眨眨眼,迸:「這下可麻煩了!祖母,這丫頭最會煩人了,您早早打聲招呼,叫她別老是上門來蹭吃蹭喝的,不然咱們宋都要被她蹭窮了!」

     於老夫人笑駡:「胡說,麗君願意來是好事,咱們家只有歡喜待客的,哪有叫人不要上口的理兒?也不怕人笑話!」臉上卻是滿滿的寵溺慈愛,仿佛在對兩個孫女兒說話。蔣氏上前湊趣,四人便說說笑笑的,仿佛原來就是一家人。  

     文安早就叫過顧家派來接人的家人問話去了,文嫻文娟跟在於老夫人身後,默默地看著她與鄭麗君說話。文嫻只有幾分好奇,因顧慮到自己的身份,年紀又居長,便一直嫺靜端莊地站著,半聲不吭。文娟則豎起耳朵傾聽她們交談的每一句話,想到鄭麗君的身份,眼中的驚奇更甚,一邊專心致志地聽著她話裡話外洩露的「貴人們」的生活資訊,一邊對文慧生出幾分不屑:這樣的千金小姐才叫尊貴呢,你也不過是沾了她的光,見過些世面,也好意思在我們跟前裝高貴?!

     文怡一直沉默著站在最後。從看到那一輛馬車開始,她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鄭家小姐……鄭貴妃的娘家侄女…」.她怎會沒想到呢?前世,最後登上皇位的新君就是鄭貴妃所生的三皇子,在鄭王等一眾皇子落馬之後,三皇子便順利的成為了皇太子,娶的正室就是生母鄭貴妃的娘家侄女,太尉鄭軒辰的千金。這位鄭小姐,便是她在京城大街上聽到的那位與文慧「以姐妹相稱」的皇后了。那麼文慧前世所坐的馬車,與這一世鄭小姐所坐的馬車外形相同,也沒什麼奇怪的。  

     原來文慧在這麼早就與未來的皇后相熟至此……怪不得她日後行事會如此囂張,原來是因為攀上了正確的大樹嗎?這麼說,顧柳兩家即便眼下有些小麻煩,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大礙吧?  

     文怡覺得自己的情緒變得有些古怪,按理說,有了這樣的推斷,她應該會感到輕鬆才是,畢竟那意味著家族前程安穩無憂,可為什麼,她的心頭會這樣悶呢?  

     她好象…在重生以後,已經很久沒想起過那一晚發生的事了……但這輛華麗的大馬車,卻讓她瞬間憶起了冰冷的劍刃插進自己身體的感覺。

     她將視線轉向文慧的笑臉,神色複雜。  

     「小姐?」冬安葵覺到她的異狀,「可是身子不舒服?」

     文怡將注意力拉了回來,勉強笑了笑:「沒什麼。」  

     羅四太太處理完行李的事,又把女兒交給了奶娘,讓她們先上馬韋回過頭來,正好聽到文怡的話,忙道:「若是覺得身上有什麼不對,千萬別瞞著,這時節最容易得風寒了!你們年輕女孩兒家生得弱,萬一病了,豈不是糟糕?」

     文怡心底生出一絲溫暖,感激地看向她:「我真沒事。乾娘,我只是…」有些捨不得您。」  

     羅四太太笑了:「傻丫頭,你既然叫我一聲乾娘,難道我不下帖子,你就不來看我了?我帶著你兩個妹妹住在京裡,也沒什麼去處,你得了空,幹萬要經常過來才是。酒席的事,我會叫人操辦,你到了日子可一定要來!」文怡拉著她的手,笑著點點頭。

     於老夫人那邊聽到幾句,便隔著遠遠地揚聲道:「四太太可千萬別忘了我的話!定了日子,儘管捎個信兒來,我們也好早些幫著預  

     羅四太太笑著上前幾步:「這怎麼好意思?又要您老人家費心。」於老夫人擺擺手:「九丫頭能認你做乾娘,也是她的福氣,她是我的侄孫女兒,在京城,除了我們,也沒有別的長輩在了,我們不幫她操持.又有誰能幫她呢?」  

     羅四太太一笑而過。

     鄭麗君有些好奇地打量著文怡,又跟文慧悄聲交談幾句。文慧對文怡的印象「挺好」,便把她的來歷簡單地告訴了好友。鄭麗君聽說是位已經訂親的姑娘,又只是文慧隔了房的族妹,便沒多留意,格興致轉到文嫻文娟上去了。  

     文安跑了過來:「祖母,母親!府裡已經捎信拾父親了,咱們先回府去吧?!」  

     鄭麗君笑道:「小七,我來了這麼久,你怎麼不理一理我?難不成是把我忘了?」

     文安隨意笑笑,向她草劃行了一禮:「鄭姐姐。」便迫不及待地叫人牽馬過來,「我去衙門裡找父親和哥哥,向他們稟報祖母到家的事!」他得趕在所有人面前,把心裡那件事告訴父親與兄長!

     於老夫人見狀便道:「這裡人多嘴雜,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先回家裡吧,坐了大半個月的船,我老太婆也真累了。」

     文慧忙問鄭麗君:「你要不要一起來?」後者搖頭道:「我吃了午飯還得繼續學禮儀呢,再過幾日便是太后壽宴了,可不能出差錯!等這陣子忙過了,閑了我再來尋你。」文慧只好快快作罷。

     顧羅兩家就此作別,分別上了轎子,各自往自家的方向進發。文怡上了轎,最後再者一眼那輛華麗的大馬車,輕輕放下了轎簾。

     她己經到了京城,這是她都世葬身之所。在這之前,她想到的只是她與柳東行的婚事,但現在開始,她要考慮的也許更多。  

     她是死在文慧的友人劍下,那麼重生之後,再度來到這個城市,又待在文慧身邊,她是杏會遇上前世殺死她的兇手?當她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她又該怎麼辦?  

     那個男人,穿戴華貴,氣度也非平民百姓能比,想必是身份尊貴之以文慧與他相處的情形來看,很可能是站在新君那一邊的。這樣的人物,她惹不起,也得罪不起。為了家人,也為了自己,她應該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前世種種只是一場夢,正如她向祖母說的那樣……這輩子,她已經為家裡爭得了一個好局面.實在不應該冒任何風險了。   

     然而,充斥在她心頭的那一股不甘、委屈與憤怒,又是怎麼回事? 她到底該怎麼辦?是忘卻都塵,還是……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2:51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初臨貴府

     轎子走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方才到了侍郎府。進了大門,到二門前下了轎,文怡便看到一個三十來歲、長相端莊秀麗的婦人站在門前恭敬迎候。她身後跟著一對少年男女,瞧著只比自己年紀稍小一些,一個五官清秀,一個笑容甜美,舉止都彬彬有禮。她心道:這應該就是長房大伯父的一對庶子女了。

     蔣氏一下轎,見了他們三人,臉色便有些發沉,只是還要忙著攙扶婆母,一時顧不上他們,但進二門時,似乎是故意要落他們臉面似的,即便那婦人恭謹下拜,口稱見過「太夫人、夫人」,她也沒亽理會。倒是于老夫人看了孫子孫女一眼。
到得內堂,又有兩名穿戴華麗些的婦人迎了出來,一個穿粉的,年紀只有二十出頭,先向於老夫人與蔣氏請安問了好,另一個著綠的,瞧著也有三十來歲了,除了向這兩位見禮外,又向文慧等人行禮,甚至連文嫻文娟文怡都沒漏下。

     蔣氏對這名婦人似乎態度要好得多了,扶得於老夫人就座,便向她介紹:「這是媳婦的陪嫁丫頭金燕,媳婦生六丫頭那年開了臉的,您老人家可還記得?」

     于老夫人隨意「嗯」了一聲,便將視錢轉向了那穿粉的婦人。

     那婦人倒是個知機的,忙笑著上前再行一禮:「妾身香羅,是三年前進的門,未及拜見太夫人,請太夫人恕罪。」

     蔣氏在旁不情不願地引介:「這是工部一位大人送給老爺的,盛情難卻,老爺便放在了屋裡。」
     於老夫人輕輕點頭,示意知道了,瞥見方才在二門上迎接自己的婦人帶著一對孫子孫女跟了進來,神色放緩了些,淡淡地道:「這是文儒和十一丫頭吧?」

     顧文儒與顧文雅兄妹倆迅速齊齊上前拜見。於老夫人雖然不大看得上他們的生母,但瞧著孫子眉清目秀,說話明白,禮數周全,孫女兒雖不如文慧美貌,卻也乘巧知禮,心裡也歡喜,便命如意:「等開了箱籠,把那個竹節碧玉佩和喜上梅梢的瑪瑙簪子取來,給他們兄妹送去。」

     文儒文雅聽了,都歡歡喜喜地謝過祖母賞賜。蔣氏的臉色卻有些發黑。竹節碧玉佩寓意「節節高升」,喜上梅梢也是吉樣之意,這對庶子庶女,憑什麼得了這個彩頭?也不怕折了福壽!

     但當著於老夫人的面,她卻不敢給這對兄妹排頭吃,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是顧家骨肉,但看向他們的母親時,她的臉色就沒那麼好了:「余姨娘,我走了半年,家務是你掌著,你是怎麼管家的?!老太太坐下這麼久了,也沒個人來上茶?!這是哪家的規矩?!」

     正瑞茶預備進門的媳婦子被她這句話嚇得僵住了,站在原地,進又不是,退又不是,漲得滿臉通紅。

     余姨娘倒是很鎮定,立時便跪下來向於老夫人磕了個頭:「是妾身疏忽,請太夫人恕罪!」

     蔣氏一陣得意,正要來勝追擊,卻聽得於老夫人一聲輕咳:「好啦,才到家.也不覺得累,這些小事不能等會兒再說麼?!我也不耐煩喝什麼茶了,若是屋子收拾好了,我先歇一會兒,等你們老爺回來了,就叫他來見我。」說著瞥了媳婦一眼,又掃向文嫻文娟文怡姐妹。

     蔣氏這才驚覺幾個侄女都在場,雖然沒什麼要緊,但當著她們的面處罰妾室,未免顯得自己不夠賢良,只得暫時作罷,忙忙侍候著婆婆,到早已收拾好的院子裡歇息去了。

     院子是余姨娘親自帶人收拾的,就在侍郎府左路中間,挨著正院,位置十分便利。院子地方寬敞,房屋全部重新粉刷過,瞧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雖是冬天,但院裡開著幾樹臘梅,正是花時,濃香撲鼻,倒給這處院落添了幾分雅致。

     待進了屋子,裡頭一應傢俱擺設,都十分講究,富貴而不俗,清雅而不素,正合於老夫人的喜好。再看床上一應鋪蓋,都是上好的,用料選色也都合意,於老夫人便知道這位余姨娘是花了心思的,心裡倒暗暗生出警惕來:雖說媳婦愚鈍又嫌過於柔順,但能讓素來知禮的長子專寵多年,這余姨娘的心計果然不筒單,絕不能掉以輕心!

    她這麼一想,連帶的,對余姨娘所出的一對孫子孫女也沒那麼喜愛了。無視余姨娘伸過來的手與殷勤的話語,她只讓蔣氏扶著自己上了炕。

      余姨娘臉上毫無異色,恭謹地退回門邊。

    待於老夫人歇下了,蔣氏才帶著余姨娘以及女兒、侄女們回到正院中,開始問及這幾個月的家務。余姨娘一件件回稟,條理分明,且都是接蔣氏留下的舊例辦的,若是沒有舊例,則全都問明瞭顧大老爺,又向家中幾個有頭臉的老管家請教過,方才定了處置之法,讓人拿不到半點錯處。

     文怡是主理過家務的人,與別的姐妹們相比,對個中內情要清楚些,她在旁一路聽,便一路暗暗驚歎。這位余姨娘,雖無過人的美貌,年紀也大了,但有這樣的手腕心計,大伯母與文慧母女倆真的是她的對手麼?

     在來到京城之前,文怡曾經從別人嘴裡聽說過這位余姨娘,據說是京都莊戶人家的女兒,年少時偶然遇上出門踏青的大伯父,因大伯父拐了腳,是這位余姨娘扶著去就醫的,事後為了余姨娘的名節,便納了回家,一進門就是姨娘,多年來一直榮寵不衰,還生下了一雙兒女,都極得大伯父疼愛。在大伯母口中,這位余姨娘是個奸詐婦人,在文慧嘴裡,更是詭計多端又不安份,因此文怡對她的印象一直都不大好,只覺得是個長相妖媚、行事囂張的女子,沒想到今日一見,無論長相舉止,都是正正經經、溫溫雅雅的,這通身的氣派,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說是官宦人家的正經女眷,也不為過。

     即便如此,文怡也不會認為,這位余姨娘就真是個端莊賢良的婦人了。正因為她處處給人這種印象,文怡反倒覺得她心機深沉。一對比大伯母蔣氏,文怡就忍不住歎氣:罷了,元配正室,又有兒女傍身,如今連婆婆都來了,她想必不會有什麼問題,頂多是吃點小虧,自己一個晚輩,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蔣氏揪不出余姨娘的錯處,又覺得香羅容貌比先前更添嬌豔,可見這幾個月沒少受寵,心裡更生氣,便匆匆把人打發了,只留下金燕一人,她要好好問話。

     文怡姐妹幾個只好隨文慧出來了。才出正院的門,文雅便甜甜地笑著說:「姨娘給姐姐們都備好屋子了,我帶姐姐們去瞧瞧吧?若有什麼地方不滿意的,儘管告訴我!我從上月開始,就跟姨娘學管家了呢!如今我院裡的事,姨娘都讓我自己做主,姐姐們的屋子,也是我幫著收拾的。」

     文慧聽得刺耳,冷笑說:「你才多大年紀,就懂得四處煩耀你那點小本事了?!跟姨娘掌管家?真是笑話!等明兒你說親時,跟媒人這麼說.看誰肯賣賬?!」

     文雅眼中閃過一抹委屈之色,淚汪注地低下了頭:「是.....姐姐......我知錯了......」

     文慧一見她這模樣,便忍不住心頭煩躁:「你又擺出這副樣子來,要哄誰呢?!讓人瞧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

     文雅眼中淚意更盛了,只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掉下來:「對不起......姐姐......」

     文嫻看不過眼,忙上前勸道:「好了,一家子姐妹,何必如此?十一妹妹,還請你為我們引路。我們在船上住了這麼久,早就累了,正想好好歇一歇呢,等天色晚下來,還要陪長輩們一起用飯呢。」  

     文雅忙吸吸發紅的鼻子,含淚帶笑地點頭:「是,五姐姐,你們隨我來呀!」又親親熱熱地拉起文娟的手,「十姐姐,你在平陽家裡住的院子叫薔院是不是? 你喜歡薔薇花麼?如今是冬天,沒有薔薇花,但我叫人給你備了薔薇花的屏風和褥子,還有羅帳!你一定要告訴我喜不喜歡!」

     文娟確實喜歡薔薇,聞言也有幾分驚喜:「真的?你是怎麼知道的?!」

    「姨娘一聽說你們要來,就特地叫了家裡常常回平陽辦事的家人來問話,務必要讓你們住得舒適呢!我跟在姨娘身邊,自然就知道啦!」

     堂姐妹二人說說笑笑的,等來到幾位小姐的住處時,文娟文雅己經好得很親姐妹一般了,一點都看不出是今天才頭一回見面的堂姐妹。文嫻見妹妹們相處融洽,心裡也高興,便低聲勸文慧,別總是為難庶妹,畢意是親手足,她做姐姐的,要有長姐風範才是。

     文慧諷刺地看了文嫻一眼,給笑著把開了頭。這位堂姐也未免太天真了,她當真以為這世上的庶妹都能象文娟一樣親近嫡姐?!真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文怡默默地跟在身後,仔細打量著這個臨時住所。這是一處小巧的兩進院子,前院正屋是小花廳兼書房,兩邊廂房各帶兩間耳房,歸文怡、文娟姐妹倆住,後一進院子則是文嫻住的地方,除了丫頭們的住處,還附帶一間琴房。顯然,身為嫡女的文嫻,與庶女文娟和遠房任女文怡相比,要受看重得多。

     不過文怡並沒放在心上。

     她草草打量過自己要住的東廂房,發現裡頭收拾得很乾淨整齊,床鋪很暖和,火盆暖爐手爐都齊全,書架上有不少書冊,從詩詞歌賦到女四書都齊全,還有幾本講養生的書以及兩冊繡花樣子。窗邊的書案上放著一瓶折枝臘梅,散發著淡淡的清香。牆上桂了兩幅畫,一幅燃黎目,一幅歲寒三友,畫得還不錯,但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略帶了幾分匠氣。

     文怡去看過西廂與後院正房,發現房間格局與擺設都差不多,文娟屋裡的書畫擺件與自己的品色相近,但文嫻屋裡的則貴重多了,掛的畫也是名家之作,琴房裡還桂了一把音色上佳的古琴,看得文嫻驚喜非常,若不是時間不對,真很不得立時彈奏一曲。

     文娟臉上有些不滿,瞥著侍郎府的丫頭們進進出出,拉著姐姐的手小聲抱怨著,向她討這個,討那個。文怡則在心中盤算著自家隨侍們的房間分配:左右耳房足夠丫頭們住了,再添一個趙嬤嬤也使得,不過她與何家的也許要住在外院,想出門辦事時方便些,只是怕外院不如內院住著舒服……

     顧大老爺直到天黑後才回到家。他一來便先向母親問安請罪。于老大人帶著幾分不解地問:「小七不是去尋你了麼?你怎的耽擱到這會子才回來?」又看向立在一旁的文安。文安低下了頭。

     顧大半爺忙道:「兒子部裡事務忙,今兒因要整理一些舊宗卷,才會拖到這時候的。本來得了文安的信,兒子也想早些回來,只是同僚們都在,兒子也不好先行告退,因此……」

     于老大人皺了皺眉:「整理舊宗卷?這種事還要你一個侍郎來做?!底下的書辦都裡去了?!」她不由得想起文安在東平府聽來的傳言,「有人為難你?!」

     顧大老爺笑道:「怎麼會呢?真是有部務。近來尚書大人在起草一份要緊的奏摺,才叫我們幾個信得過的幫著整理舊文書。。母親幹萬別多心。」

     于老大人半信半疑,看著兒子眼圈發黑,身形也有些消瘦了,臉上似乎帶著濃濃的倦意,不由得心疼起來:「公事再忙,也要保重身體,若是把身子熬壞了,又如何為聖上分憂?」

     顧大老爺忙應道:「兒子明自,母親教訓得是。」又問蔣氏:「怎麼不見賢哥兒?」

     蔣氏正盯著余姨娘眼睛冒火,聞言忙答道:「我才回來,不知道詳情,余姨娘說是到葛大人府上請教功課去了,今兒不回來吃晚飯,府裡也不知有沒有派人去請。」
     
     顧大老爺卻不再問了。

     于老大人再度皺起眉頭:「便是功課再要緊,今兒也該讓賢哥兒早些回來才是。那葛大人是什麼來歷?竟嚴厲至此?!」

     顧大老爺忙道:「母親誤會了。這葛大人是園子監祭酒,是文賢的授業恩師,因明春會試前,文賢不便再去請敖,因此兒子才想著趁眼下還未過年,讓文賢多上門聆聽葛大人的教誨的。這原是常事,文賢到了葛家,素來是晚飯後方回。」

     于老大人不放心:「可有人侍候他吃飯?」

     「母親放心,葛大人家都會安排安當,不會餓著人的。」

     于老大人這才稍稍放心。

     只是仍舊數落兒子:今兒本不該讓孩子出門的!」

     顧大老爺苦笑著應了。一頓飯平安吃完,于老大人便急不可待地打發了孫女侄孫女們,只叫過兒子:「我有話與你商量。」

     顧大老爺也道:「兒子也正有要事要稟報母親呢!」眼角掃向長女文慧,眯了一眯。




第一百三十六章:京中變故


     母子倆到了靜室內,摒退左右,不等顧大老爺開口,于老夫人便急急開口問:「你在朝中果然順利麼?!別拿什麼尚書大人要起草要緊奏摺的話來搪塞我,即便是要緊的大事,他自有親信幕僚,哪裡用得著你堂堂一部侍郎來替他整理舊宗卷?!」

   
     顧大老爺一窒,默了一默,最終露出苦笑:「什麼都瞞不過母親……兒子眼下在朝中處境倒還好,只是在部裡艱難些。新任的尚書大人,原是右侍郎,與兒子素來有些不和,他新官上任,難免要立立威風,偏又沒什麼要緊公事,只好拿兒子當靶子了。不過他雖待人刻薄些,卻不至於失了分寸,因此兒子只需多勞累些時日,過幾天,等正經差事下來了,也就過去了。」
   
     於老夫人聽了,卻絲毫沒有松一口氣的模樣:「你還要瞞我?既是原先的右侍郎,記得你曾寫過家信回去,提起這位大人與你同榜出身,從年輕時一直鬥到如今,就沒有消停的時候!他既非世家出身,又不曾娶得貴女,不過是個破落戶,能升到一部侍郎,已是祖上燒了高香!怎的你們禮部尚書出缺,不是位居左侍郎的你補上,卻落到了他一個右侍郎頭上?!」
   
     顧大老爺臉色一沉,這何嘗不是他生平大恥?!疏通了大半年,加上他幾年來積的人脈,只要老尚書告了老,他幾乎穩穩當當就能把這個位子弄到手的,沒想到旨意下來,卻便宜了對頭!旁人見了,雖沒明說,只怕暗地裡都在笑話他呢!
   
     于老夫人看著兒子的臉色,也猜到幾分,無奪地歎了口氣,抬頭揉著額角,輕聲道:「你妹夫那邊..就沒幫著說句話?我聽說他如今已經起複了?」
   
     顧大老爺陰沉地道:「我也曾去托過他,本來談得好好的,偏妹妹又闖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禍,妹夫也煩了,便連我們都疏遠了,倒跟他那兩個庶出的兒子十分親近。」
   
     於老夫人頓了頓,緩緩放下手臂:「我們的三姑太太.....又惹什麼禍了?!」
   
     顧大老爺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自打老家那事以後,她回了京,挨了妹夫一頓教訓,就一直安安份份地待在府裡,偶爾過來說說話,也不過是聊些家常。只是後來......為著柳家那個大侄子的親事,在外人面前說了些不妥當的話,回家就被妹夫數落了,她不服氣,也不知道做了什麼,逼得那孩子搬了出去,京裡便有閒言碎語,說柳家容不得名正言順的嫡脈後人,妹夫更生氣了。接著.....他家小兒子又出了點事兒,府裡傳言是妹妹下的手於老夫人臉色黑得十分難看:「出了什麼事?!怎會有這樣的傳言?!」
   
     顧大老爺歎了口氣:「說是原本給妹夫的次子東俊預備的點心,因他小兒子東喬嘴饞,先嘗了一口,卻中毒暈過去了,請了大夫來,吃了大半個月的藥,方才好了。當時除了兩個孩子,碰過那點心的只有妹妹的一個陪房,因此無論妹妹怎麼辯解,妹夫都不肯信。正巧,東甯那孩子因為病了幾個月,身子虛弱,功課也荒廢了許多,東俊卻過了童生試,秋天正要下場一試,因弟弟中了毒,就耽娛了。妹夫想必是在懷疑妹妹...」他沒說下去,心裡卻在歎氣。他這個親妹子,是真有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來的,連他這個哥哥都不信,又怎能讓妹夫相信呢?
   
     偏這回又有顧家的陪房被捲進去,連帶的顧家人都處規尷尬,他也不很敢為妹妹辯解。
   
     「糊塗!」于老夫人冷哼,「你妹妹若真做得出這種事,那個東行早就死了千百回了!她也就是嘴上壞些,哪裡敢真下這樣的狠手?東俊才多大?虛歲才十三!能過童生試,已經是幸運之極,便是今秋真下了場,也不可能中!至於那個東喬,雖還算勤備,無備天資愚鈍,將來一個秀才頂天了。你妹妹早跟我提過,這兩個庶子裡頭,也就是東俊有出頭的希望。怕是有人見你妹夫一時生了你妹妹的氣,便趁機使了詭計,拼著舍了一個前程有限的孩子,也要讓你妹妹翻不了身呢!如今看來,果然是好手段!」
   
     顧大老爺吃了一驚:「這....不能吧?虎毒尚且不食子。」於老夫人冷笑:「下藥時注意些份量,人是死不了的,好好養幾年,也就沒事了。事後還能得到你妹夫的憐惜,便是這輩子在科舉上真沒有出息,也能安安穩穩做個富家翁,而大的那個,則更能得到你妹夫的看重。你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顧大老爺沉默下來,半響,方才歎道:「只可借沒有證據。」於老夫人問:「那個陪房呢?她既在場,難道就真沒看見什麼蛛絲螞跡?!」
   
     顧大老爺苦笑著搖了搖頭:「妹妹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命人將那陪房關起來,等妹夫從街門回來後再問話,不料妹夫回府後拿人,卻發現那陪房死了。因她是死在妹妹的院子裡,看守的人也是妹妹派的,妹妹真是跳到淮江裡也洗不清。于老夫人默然:「好手段.....」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死了便死了,既然孩子沒事,又沒人證明是你妹妹下的手,這事兒便先放著,過得幾年,自然就淡了。你妹夫是個知禮的,斷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要休了元配嫡妻,又有東甯那孩子在,慢慢的,他就會回轉了。眼下咱們需得提醒你妹妹,不要做什麼多餘的事,更不要跟那個白姨娘母子三人對著幹,省得惹惱了你妹夫!若有鬧功夫,先把自個兒的院子收拾乾淨是正理!」
   
     顧大老爺一時沒聽明自:「為什麼要收拾院子?」
   
     於老夫人瞥了他一眼,他才明自過來:「母親是指......妹妹的院子......」於老夫人冷笑:「我白教養了你妹妹這麼多年了!」顧大老爺訕訕地:「妹妹......是過慣了舒心日子,才沒提防於老夫人又揉上了額角:「妻妾之間,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便是西風壓倒了東風,那裡有真安分守己的?做正室的不拿出點手段來,只顧著在老家逞威風,或是在外人面前使心計,遲早要惹出禍事來!你妹妹啊,就壞在太瞧得起自己了!又太小看了別人,以為自己世家出身,又是明媒正娶,便不把小妾放在眼裡,這回吃虧了吧?」
   
     顧大老爺沉著臉,道:「雖暫時沒法子替妹妹洗清冤屈,但兒子瞧妹夫的意思應該不會有大礙。這件事甚至沒有傳出去,若不是我們家的陪房死了,妹妹又驚慌失措,怕是連我都不會知道。如今在家裡,也就是兒子跟余姨娘知情,可見妹夫還知道輕重。」
   
     于老夫人冷哼:「他柳家也要臉面的,真傳出嫡母毒殺庶子的醜聞來,我們顧家固然丟臉,他也要得個治家不嚴的罪名!他既是才得回聖上的寵信,又怎會在這當口叫人拿住了把插?!」略停了一停,才瞥向兒子,「你也長長記性!寵妾滅妻,就是亂家的根源!這件事你本不該讓余姨娘知道,既然讓她知道了,就該好生管束,別讓她在人前胡亂說話!」
   
     顧大老爺忙肅然起身,施了一禮:「兒子省得。兒子已經警告了余姨娘,不讓她洩露一點口風。母親放心,余姨娘知道事情輕重,便是不為兒子,也要為孩子們著想」

     於老夫人神色放緩了些,女兒的醜聞關係到顧家女兒的名聲,余姨娘為了親生女兒文雅,想必是不會胡亂說話的,只是還要再敲打敲打,省得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拿定了主意,她又問:「你瞧著.......你妹夫眼下對你的態度如何?不論這回升尚書的事,平日裡.....跟你可有生分?」
   
     顧大老爺略一沉吟:「兒子看著倒還好。因妹妹這事兒兒子不曾替她辯解什麼,平日裡待他又一向親近,加上自打他挨了聖上貶斥,兒子雖也受了些連累,卻沒疏遠過他,如今他起複了,兒子沒得好處,也不曾有過抱恕。他心裡有數呢,待兒子並無變化。」
   
     於老夫人點了點頭:「這是應該的,咱們顧家在平陽雖是望族之首,到了京城,還真沒什麼根基,若不是有他幫襯,你也沒那麼容易得到今天的位置。你妹妹那邊已是靠不住了,只能由你出面,繼續維持兩家情誼,等東寧再大幾歲,得了功名,仕途看好,你妹夫看在兒子的份上,自然就消了氣。先前陪房裡既然死了一個,你就讓媳婦在家裡好生挑一挑,挑個模樣性情都好,行事也妥當的丫頭,年紀要在十五到十八之間,送過去給你妹妹。對你妹夫,也不必瞞著,只當是賠罪就好。」
   
     顧大老爺有些意外:「母親的意思是......」他有些遲疑,「怕是不成吧?別人不說,妹妹......就先惱了!」
   
     於老夫人提高了聲量:「就算惱了也要忍!這是她娘家人!」略緩了緩,才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有什麼法子?事關子嗣,不管在哪戶人家,都不會輕易放過!你妹夫不曾休了她,已是她的幸事。她還惱什麼呢?!若是這丫頭僥倖,能得你妹夫開了臉,放在屋裡,也比被那白姨娘得了專寵強!若能有個一男半女的,東寧日後也有個臂膀。這都是你妹妹糊塗,明明桂香是她陪嫁,又是咱們家的家生子,最是可靠不過了,生下了兒女,還不都叫她一聲娘?!偏她狠心,只留了一個丫頭。」

     顧大老爺哪裡知道這些內宅陰私事?只得含含糊糊應了,猶豫了一下,才道:「送丫頭過去......怕是沒什麼用處。妹夫能不能看中,還是兩說呢。母親......兒子想起一件事來...您可記得,妹妹一直都在說,要把我們六丫頭說給東寧?」
   
     於老夫人十分意外:「你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來?」說罷也露出了幾分不滿:「你妹妹就是太糊塗了!怎麼說六丫頭也是她親侄女兒!她是知道內情的,怎的頭一個變了卦?!若不是她落井下石,族裡看在柳家面上,也不至於對六丫頭這樣狠心......」定了親的女兒,族人要處置也要看她未來夫家的臉面,當日文慧被罰得這樣重,未嘗沒有柳家變相毀婚的緣由在。於老夫人在心裡默默罵著女兒,對她的行事更加厭煩起來。
   
     顧大老爺便道:「兒子也是才想到的.....聽說六丫頭在路上....知道太后要給三皇子和一眾宗室子弟擇配,便嚷著要嫁給東平王世子?!」
   
     於老夫人眼眯了眯:「你聽淮說的?!」旋即反應過來,「是小七告訴你的?!」
   
     顧大老爺算是默認:「還好文安告訴了兒子,不然真要壞了大事!近日為著三皇子選妃之事,京裡很是不太平,我們這樣的人家,正要躲著些呢,那丫頭偏要主動靠上去!真真是氣死人了!早知如此,兒子便不該讓她回來!」
   
     於老夫人聽著很不高興:「怎麼?親生的骨內,你也要捨棄麼?!你這也算當爹的?!京裡怎麼不太平了?不是說已經內定了鄭家小姐?!今日鄭小姐到碼頭上來接六丫頭,我聽得請楚,她連宮規禮儀都學了半年了!」
   
     顧大老爺道:「鄭貴妃的意思,自然是要選鄭小姐,三皇子的心思沒人知道,但他素來孝順,想必也是這個意思。朝中贊成此議的官員不少,但太后那邊卻有不同的想法。太后覺得鄭家外戚勢大,不利朝中平衡,又嫌鄭家小姐性情不夠穩重,便看中了東陽侯杜家的小姐,另外滬國公阮家、周家、劉家、陳家等一眾親貴之家的小姐,也都在應選之列。聖上還未表態,但是......很有可能會偏向太后那邊.....這就算了,可這兩日,宮裡居然又出現了新的傳聞,東陽侯杜家的小姐,最後就算不能成為三皇子正妃,也很有可能會被指給東平王世子為妻于老夫人聽得目瞪口呆:「東陽侯是什麼人物?怎會讓自家女兒落得如此尷尬境地?!」
   
     顧大老爺歎道:「東平王世子天天在太后跟前湊趣,求太后答應......太后似乎有些鬆動了,朝中是一片混亂啊!禦史、清流恨不得咬那位世子的肉,偏又礙著太后大壽將至,不敢鬧大。這種時候,若咱們家六丫頭嚷出去要嫁東平王世子......兒子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於老夫人腦中同樣一片混亂,她萬萬沒想到,事情居然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想了想,她沉聲道:「既如此,咱們儘快把六丫頭許人吧!在來的路上,我已經看好了一戶人家她話還未說完,就被顧大老爺打斷了:「兒子已經聽說了,羅家離得太遠,兒子覺得.....柳家更合適!既然妹妹已經失了妹夫的信任......」他看向母親,「為了兩家情誼不再受損,只能再嫁一個過去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2:53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8 02:59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樁婚事


    于老夫人聽了兒子的話,有些意外:「你怎會……」旋即想起了文安,便淡淡地道:「又是小七跟你說的吧?在路上他已經跟我提過一回,但說實話……」她頓了頓:「柳家雖好,還是不如羅家。你只道羅家離得太遠,卻不知遠有遠的好處。正因為歸海城離京城與平陽兩地都遠,消息沒那麼容易傳過去,羅家就不會知道六丫頭那件事。這對六丫頭,對咱們家,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口羅家雖說是皇商,不如官宦人家體面,但地位穩固,在宮裡也頗有臉面,家資富足,羅明敏那孩子也是個性情豁達的,配六丫頭並無不妥。」

    她看向兒子,希望他能體會到自己的苦心,「我是考慮再三,方定下了羅家。六丫頭是我的嫡親孫女,我只會為她著想,其他身份體面……都在其次!」

     顧大老爺心裡有些不自在,母親這話……倒象在暗示他為女兒擇婚,只看中身份體面,卻不為孩子著想似的。想起文安提的理由,再想想近日來柳妹夫對自己的態度……他還是開了口:「母親選的人家,自然是妥當的。孩兒只是覺得……那羅家又不曾提過要向文慧提親,反倒是…對文娟侄女更看好些,大概也是覺得齊大非偶。他家孩子再好,畢竟是白身,父兄身份又不顯。咱們提了文慧,他們心裡怎會不起疑心?且離得遠的人家,反倒會派人來打聽姑娘的名聲性情,若叫他們聽到些風聲,反倒不好了。親事不成,文慧的事兒反而傳到千里外的歸海城去,更可怕的是,羅家生意遍佈天下……」

     於老夫人臉色一變,不由得猶豫起來。她的確沒想到這一點……以羅家的家世,能得侍郎千令下嫁,即便欣然應承,心裡也會思量幾番吧?她一心想讓孫女兒嫁人後生活富足,又不受流言所累,連孫女婿的人選,都特地挑了在民風開明之地長大、本牲又豁達的人,可羅家畢竟是世代皇商,最是精明,哪裡這麼容易瞞過去?平陽城裡就有羅家的商行,不知當時是否聽過些風聲……

     看著母親臉上的神色變幻,顧大老爺知道她已經動搖了,忙加緊道:「柳家雖說知道內情,但畢竟與我們家是至親,東甯與文慧又是從小一處長大,彼此知根知底,感情融洽,不話文慧眼下怎麼想,只要過了門,也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那件事……雖說是她一生的污點,但若嫁的是東寧,便沒了後患。兒子尋思著,等東寧有了功名,便給他謀個清閒的外缺,讓他們到遠些的地方過幾年逍遙日子,再回京裡來。到時候,當初的知情人也該把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兩個孩子有了兒女,文慧的地位也更穩固。」

     於老夫人皺眉:「你這主意雖好,就怕柳家不答應。你方才也說了,你妹妹如今在家處境不佳,你妹夫對咱們顧家……未嘗沒有幾分疏遠之心,只怕來必願意再娶一個顧家女呢!更別說六丫頭出了那件事,他想來是知道的。」

   顧大老爺忙道:「話雖如此,但兒子聽聞外甥為著妹妹要另行擇媳之事,大病了一場,如會連功課都荒廢了,妹夫為此很是生氣,偏東甯那孩子身子弱,他又不敢下狠手教,怕將孩子打壞了。如會我們只說稱了東寧的意,讓他娶文慧,他自然不藥而愈。況且妹夫既是知情的,也當明白文慧當日並來吃大虧,為了孩子,還是很有可能會應承的。」

     於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那就你找個機會,試探一下他的口風吧。也別把話說得太明白了,萬一他不肯,事情就沒了轉寰的餘地。」

顧大老爺點頭:「母親放心,兒子知道怎麼做。」他似乎暗暗松了口氣,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如今六丫頭似乎有些執拗了,就怕她聽說了這事兒,犯了牛性,會故意壞事,還情母親多多訓誡。」

     於老夫人淡淡地道:「事情還沒成呢,告訴她做什麼?只管瞞著她,等親事定下來了,再跟她提不遲。這事兒你也別跟你媳婦說,她最是耳根子軟,萬一不慎洩露了口風,反倒麻煩了。不過餘姨娘那裡你最好也別提,省得她壞事!」

     顧大老爺笑道:「母親放心,余姨娘向來懂分寸,便是知道了也不會胡言亂語的。」頓了頓,「其實……在知道文慧的心思之前,兒子本來是打著別的主意,想把文雅嫁到柳家去的。」

     於老夫人訝然:「文雅?!嫁誰?她虛歲才十二,上頭還有幾個姐姐呢,你怎會有這樣的念頭?!」

     顧大老爺歎了口氣:「還不是因為妹妹!正因她不中用,兒子怕與妹夫生分了,想起他家小兒子東喬病了這一場,身體受損,比常人要弱得多,日後怕在子嗣上有些艱難。因此兒子就想著……若是咱們家嫁一個女兒過去,也算是彌補了妹妹的罪過。文雅平日也常上柳家,妹夫是見過的,也有幾分意動。她只比東喬大一歲,兩人都是庶出,倒還配得。但如會有了文慧,這事兒就無須提了。」

     於老夫人皺皺眉,心裡對余姨娘生出了幾分提防。

     文雅是庶出,日後的親事再好也有限,但若嫁給了柳家極受寵的白姨娘生的幼子,明面上又吃了虧,日後柳家說不定就叫餘姨娘母子拉攏過去了!媳如危矣!

     想到這裡,她便沉下臉來:「說起咱們顧家與柳家的親事,不是還有一樁麼?你妹妹就沒跟你提過?!」

     顧大老爺愣了愣,才慢慢地想了起來:「母親是說 …六房的九侄女跟妹夫那個大侄兒的婚事麼?雖說先前您在信裡提過,但兒子跟妹夫談起時,他似乎並不知情。」頓了頓,為此他又跟妹妹生了一場。

     于老夫人冷哼:「所以說你妹妹糊塗!這樁親事是我替她拿的主意,當時六房還不曾過繼嗣子,族產也仍在公中,九丫頭一個獨生女,上無父母庇護,下無兄弟扶持,只有一個祖母,年妃又大了,還好她本身有些才幹,管得家,也守得業。我見她模樣性情都好,你七弟生前又有舉人功名,與柳家那孩子是配得過的。若是親事成了,柳家那孩子雖能得一位賢妻,卻沒有妻族助力可依,日後對你妹妹妹夫和東甯一家子都有好處。你妹妹原本答應得好好的,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糊塗,居然反悔不認了!虧得我在你六嬸跟前替她遮掩。這回六房也是拿定了主意,要把事情明白定下來,省得日後說不清,才托了我的。明兒你就捎信給你妹妹,我不管她是什麼想法,務必要將親事定下!不可再有反復了!」

     顧大老爺問:「六房如今不是有了嗣子麼?是否有得?」

     於老夫人微微一笑:「不過是個孩子,身子又弱,能不能養大還是另說。便是真的長大了,有了出息,也是十幾二十年後的事了。只是六房有了嗣子,便能討回族產,九丫頭多了一份嫁妝,倒便宜了那柳東行。但也不算什麼,他要考武舉,從軍中出仕,六房幫不了他什麼忙的,只怕反要靠他照應呢!」

     顧大老爺笑道:「既如此,這親事也沒什麼要緊,改日兒子得了閑,便跟妹夫提去。他想必也樂見這門親事做成呢!」不過他笑完又道:「雖說如此,但一個是隔房的侄兒,一個是隔房的侄女,說是柳顧聯姻,到底不如自家兒女可靠。妹夫那邊,對那個侄兒也有些隔閡,咱們想要繼續與柳家交好,還是要靠文慧這門親事。」

     於老夫人歎道:「既如此,你就早日跟你妹夫把婚事說定吧。早日把六丫頭嫁出去,我也少操點心。這大半年裡,我真是白頭發都多了幾根!」

     顧大老爺笑了,忙給母親倒了杯茶,方才退回原座,道:「說起婚事……兒子還有一件要緊事要情母親示下。文賢如今也大了,明年春闈,把握也很大。到時候他就是個官了,婚事還是早日辦了的好。母親既然在京,怎麼也得喝了長孫媳婦的茶才能走呀!」

     於老夫人抬眼看了看他:「當然要喝的,我又不是只住三兩月便回去了。」

     顧大老爺驚覺夫言,忙笑道:「那是自然,怎麼也得住上幾年!也讓兒子好好盡盡孝心。」

     於老夫人盯了他一會兒,神色方才緩和下來:「既然你提起了賢哥兒的親事…,那是不是也看准了人家?早年為著賢哥兒娶媳婦,我催過你好幾回,你總是說不急不急,功名要緊……眼看著賢哥兒都及冠兩年了,還不曾娶妻,叫人看著也不象…」

     「是是……,顧大老爺自然不敢多加解釋,只含糊道,「畢竟是咱們顧家的嫡長媳,輕忽不得。兒子也是慎重起見,方才拖了這麼久。」

     于老夫人心知肚明,兒子分明是待價而活呢!只是不好當面落做了官的兒子臉面,便順著他的口風問:「是哪家的小姐?」

     「就是葛家的!」顧大老爺忙道,「國子監祭酒葛大人的千金,今年十六歲,知書達禮,向有賢名。葛大人也十分欣賞文賢的才華。兒子估計有八九分把握。葛家原是山東士族,世代書香,葛夫人也出自詩禮之家。雖說算不上高門大族,但葛大人在國子監多年,桃李滿天下,在士林中名聲極好,文賢有了這樣的岳家,日後在仕途上能得不少助力。」

     於老夫人皺了皺眉,國子監祭酒,這樣的人家官位未免太低了。文賢是顧家嫡長孫,無話樣貌才學品行都是出類拔蘋的,便是公主都可尚得,偏偏挑了幾年,卻選中了這麼一個妻子。她有些不滿意。

     不過,正如兒子所說,葛家的背景與人脈對文賢日後的仕途極有利。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既然你已經拿了主意,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了。尋個機會,讓我見見這位葛小姐。若是不好,我可是不答應的!」

     顧大老爺笑著應了。他早已讓余姨娘悄悄見過這位葛小姐,對她十分有信心。

     母子兩人商量過這幾樁婚事,便打算明後日尋機去探柳複口風。顧大老爺又道:「事情暫時還是別太張揚的好,哪怕是丸侄女跟柳家大侄兒的事呢。如今為著太后要為孫子侄孫們擇配之事,宮裡雖未下揀擇今,但各親貴世爵之家或官宦人家都不再為女兒議親了,畢竟太子妃、世子妃只在幾位名門淑媛中桃選,但良娣、孺子等卻也缺人呢!京中人家都歇了說親的心思,咱們若大張旗鼓的,反倒顯得輕浮了。」

     于老夫人才到京城,對京中局勢不大瞭解,見兒子這麼說,也就應了,心裡盤算著要叫幾個人去打聽消息才好,不然兩眼一摸黑的,做什麼事都不方便!

     就在母子二人在靜室裡議定諸事之際,文怡與姐妹們在正院裡,已經見過了晚歸的大堂兄文賢。

     文賢生得一表人才,五官瑞正,眉目間淡淡的,有一種清雅之極的書卷氣,卻又帶著幾分漠然。他個乎高桃,身材有些瘦削,但並未給人文弱之感,一舉一動,優雅之餘,又帶著俐落。

     他先拜見了久別的母親,又問候了弟妹,著重問了弟弟的功課,然後淡淡地掃視文安臉上的疤痕,輕描淡寫地道:「用過藥了?還有些印子,改日請位太醫來瞧瞧。」

     文安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臉,有些扭捏:「不用了……我得了兩瓶極好的藥,已經好多了……等用完了再說。」

     文賢點點頭,也不多談,便轉向堂姐妹們了。文慧見他沒往自己身上多看,有些不忿:「大哥!大半年不見,你怎麼不問問我好不好?卻只顧著小七……」

     文賢看了看她:「我瞧著六妹妹氣色很好呀,難不成是我眼花了?你其實身上不好?那還愣在這裡做什麼?趕緊回屋裡歇去!」

     文慧氣急,跺腳嚷:「大哥!」文安嗤笑一聲,打斷了她後面的話:「六姐姐好得很,大哥不必擔心,我這半年要養病,倒把功課耽誤了,大哥若有空,給我講講書吧?」

     文賢應了,隨便說了幾句話,便要告退,說是要去拜見祖母與父親,只帶走了文安。文怡姐妹等起身送他,只才丈慧緊緊抿著嘴,坐著不動。

     蔣氏巳是累極,正要打友女兒侄女們回房去,卻見一個婆子臉色古怪地進來道:「太太,舅老爺送了表小姐過來,說是升了官,要到外地赴任,不便帶女兒前去,便想讓表小姐在府裡暫住呢。」

     蔣氏瞪大了眼:「什麼?!現在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小靈通


     文怡坐在邊上,看著蔣氏的臉色一下變了,有些不解。不過這大晚上的,那舅老爺忽然把女兒送了過來,也委實有些古怪。

     文慧卻是喜出望外:「母親,瑤妹妹能來是好事呀!我正想著跟您說,明兒一早就派人去接她來呢!」又轉向那婆子:「表小姐眼下在何處?在前頭麼?混帳東西!怎敢如此怠慢?!還不快把人請進來?!」

     那婆子臉色有些難看,猶猶豫豫地看向蔣氏。文慧臉一沉,欲向母親告狀,卻發現了她臉上的異色,察覺到幾分不對:「母親?您怎麼了?」

     蔣氏勉強笑了笑:「沒什麼……」她瞥了那婆子一眼,「古嬤嬤,舅老爺是怎麼說的?這都什麼時候了,怎的這會子送人過來?」

     那古婆子忙道:「舅老爺只在門口打了個轉,交代一聲就走了。說是上頭旨意早就下了,他明兒一早開了城門就要出發,怕到時候來不及,便趁著如今還不算晚,先把表小姐送過來。眼下是蔣家管家和表小姐的奶娘陪著表小姐在外頭候著,小的得了消息,不敢怠慢,便先來稟報太太。這會子怕是正經報信的人已經到了門口了。」

     正說著,果然便有一個媳婦子過來稟報:「太太,蔣家舅老爺送了表小姐過來,正在前院花廳上坐著。姨娘遣人來問要不要收拾客房,請客人先住下?」

     蔣氏臉色都黑了:「這又干余姨娘什麼事兒?!她怎會知道的?!」

     那媳婦子低頭恭順答道:「先前因太太不在家,家裡的事都是姨娘管著,今兒事多,想必是還未來得及交接。姨娘是怕怠慢了表小姐 。」

     蔣氏死盯了這媳婦子幾眼,方才道:「去告訴劉嬤嬤,讓她接表小姐進來!」等那媳婦子領命去了,便立刻轉向古婆子:「舅老爺升了什麼官?怎會走的這麼急?又不帶女兒上任?!」

    古婆子便道:「舅老爺升了錦南知州,早在月初便捎過信來,說是旨意下的急,臘月就該上任,若拖到年後,已是遲了。舅老爺這幾日天天派人過來問太太回來了沒有,想來也是著急。但舅老爺為何不願帶表小姐上任,小的就不知道了。」

     蔣氏的臉色緩和了些。她這個弟弟,原是庶出。若不是嫡親的兄弟都先後沒了,只剩下這個庶弟,她也不至於在婆家這樣受氣!只是這個弟弟學問平平,又不會來事,自打中了同進士,十幾年了,還在六部做著清閒差事,如今總算放了外任,做了一地父母,偏又是錦南!那不過是個散州,又不富庶,知州雖是從五品,跟知縣有什麼區別?一點長進都沒有!

     他急著在赴任前將女兒送來,還會有什麼原因?不外乎侄女兒的婚事罷了!蔣瑤年近十六,已是適婚之齡,偏弟媳早逝,弟弟又不曾續弦,家裡連個體面地良妾都沒有,只有兩個丫頭出身的婢妾,到底上不得檯面,就把侄女兒的終身給耽誤了,送到她這裡來,是想借她之助,謀一門好親事呢!蔣氏想起早年間弟弟透露過的口風, 眼神便暗了暗:她家賢哥兒如此出色,怎麼可以娶個小官的女兒? !真真是癡心妄想!她頭一個就不答應!

     就在蔣氏在心裡忿忿之際,文怡姐妹等人已從文慧那裡聽說了這位 「瑤表妹」的身世來歷。原來她是蔣氏庶弟的獨生女兒,芳齡十五 ,自小便常與文慧在一處玩耍,用文慧的話來說,是個極伶俐又極討人喜歡的女孩兒,模樣也清秀。文慧似乎對這位表妹的帶來非常 期盼,只是當聽到文娟說:「她這是要過來長住?難不成要住上三 年?」她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抿嘴道:「我知道了,小舅舅是想 讓母親給瑤表妹說門好親呢。京城總比錦南州強。那裡能有什麼好人家?」

     文怡心中一動,想起前世去過的錦南州,其實離青州城只有幾百里路,靠近大山,稍稍偏僻了些,也算不得富裕,但因為緊挨著鄭王的封地,竟有兩個駐軍所  其中一個大概還要過兩車才會出現。前世鄭王除藩後,闔家遷往京城,原本的王府屬官與親衛,會都歸入了錦南州。當時,那裡的知州似乎就姓蔣……

     這位知州大人在錦南州待了近十年,從來沒挪過位置,一直考績平平,卻在新君登基後,上本參奏鄭王的種種不法劣跡,是新君削藩大計裡的功臣之一,沒兩年,便升了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副使。文怕隨師傅師姐經錦南州北上京城,正遇上他離任,親眼目睹過他的排場!記得當時圍規的百姓曾言,這位知州大人雖算不上什麼青天大老爺,也沒什麼過人的功績,但治下還算寬和,還有個綽號叫「蔣木頭」。

    莫非這位蔣知州,就是文慧的舅舅?文怡對即將進門的這位蔣小姐,生出了幾分興趣。

     不一會兒,劉嬤嬤便領著一個少女進來了。

     那少女十五六歲年紀,身量中等,略有幾分豐滿。她穿著水紅色的襖兒,湖水綠色百褶裙子,外頭披著青呢斗篷,頭上簡單地挽著髻兒,戴了一頂小小的珠冠,兩邊耳墜子都是小小的珍珠兒,與那珠冠倒是極相配的,又不顯富貴氣。她本就長了一張蘋果般的圓臉,兩隻大眼晴,左邊臉頰一笑便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明明五官只是清秀,卻讓人一見便覺得討喜。她進了門,一眼便看到了文慧,邊脫斗篷邊沖後者眨了眨左眼,接著上首向蔣氏請安問好,還道:「父親一直盼著您回來呢!姑媽,您這一路可頗順利?聽說表哥表姐都病了一場,真叫人擔心,如會看到表姐氣色這樣好,侄女兒總算能放心了。」

     蔣氏原本是板著臉的,聽了她的話,倒緩和了幾分,淡淡地道:「我們都好,你父親有心了……他升了官兒,原是好事,只是不該連夜將你送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呢!」

     蔣瑤帶著一抹羞紅,低頭小聲道:「父親說,他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上頭催得緊呢…他嫌我是女兒家,會拖他後腿,不讓我跟去……還說若我也走了,家裡的田地莊子就沒人照管了,他不放心。」

     蔣氏一聽忙道:「荒唐!你才多大年紀?知道什麼?他居然把家裡的田地莊子交給你管了?!也不怕你把蔣家的基業都折騰光?!」蔣瑤扭捏地道:「侄女兒在家時……也曾幫著管是…收收租子看看賬什麼的,還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蔣氏瞪她一眼,「你當管家是這麼容易的事麼?!到底是沒娘的孩子,不知道輕重!你把那些產業都交給我,我替你收著,等你父親回來,再交還給他,省得你把蔣家家業敗了!」

     蔣瑤小小聲「哦」了一句,答應明日開了箱子,就把帳本送過來。接著,她就將目光投向了文慧,抿嘴笑了笑。文慧笑著走上來拉起她的手:「我都有大半年沒見你了,瞧著你又長高啦!只是你怎麼穿成這模樣?這珠冠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你戴這勞什子做甚?!」

     文怡瞥了蔣瑤頭上的珠冠一眼,覺得跟自己在青州時得的那一頂有幾分象,只是珠子要少得多,款式也比較簡單。她緊了緊手帕,決定不把文慧的話放在心上。

     蔣瑤卻笑道:「表姐覺得不好看麼?現如會京裡就數這珠冠最時興呢!只是咱們家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爹也不肯給我置辦十分貴重的首飾,我只好拿這個應付了。可不敢跟萬貴人在重陽節宮宴上戴的那一頂相比,聽說那一頂珠冠,用了九百九十九顆上等米珠呢!我這個雖不算好,但在那些千金小姐們面前,還算能見人。」

     文慧閉了嘴,她離京大半年,對京中的時尚並不清楚,卻又不希望在表妹面前露怯。她將眼光投向蔣瑤穿的衣裳,發現那裙子是冬天很少人穿的湖水綠,再看那水紅的襖兒,遠看沒發覺,走得近了,才看到上頭帶了萬字不到頭的隱紋,閃著珠光,絕不是尋常料子。莫非京中現在流行珠冠、萬宇紋與湖水綠的料子?!她用眼角瞥向文怡,想起在青州時羅家二爺送來的那些禮物,心裡有幾分後悔,當時不該這麼爽快地會都送給了堂妹。

     文怡發現了她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見文嫻招呼自己與文娟上前與蔣瑤見禮,便也跟著去了。

     蔣瑤很快就與幾個「表姐妹」熟絡起來。她禮數周全,言行舉止略帶了幾分拘謹,但並不顯得小家子氣,又時不時露出幾分羞澀來,倒讓文嫻文娟都生出了親近之心。只有文怡覺得好笑,那位有「木頭」之名的蔣知州,倒是生了個有趣的女兒呢。

     蔣氏原本累極,不知何故又振作了精神,連聲吩咐丫頭婆子去把蔣瑤的行事送到正院裡來,也不讓人收拾客房了,給文怡姐妹幾個備下的院子,後頭那一進倒還空了一個廂房,只要略添幾樣東西,就能住人。於是蔣瑤就被打發去與文怡姐妹同住。

     不過文慧似乎久不見表妹,十分想念,立時便要帶她回自己的院子,聲稱要與她「秉燭夜談」。蔣氏勸了好久,文慧才勉強作罷,但晚上臨睡前還是到蔣瑤房間裡聊了許久方才離開。


     等到文怡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正仕著梳洗時,便聽到丫頭們說,文慧一大早就來了,去了蔣瑤的屋子。

     文怡有些吃驚。以文慧的性子,居然會如此想念蔣瑤,叫人不敢置信!那位來來的皇后鄭小姐倒還罷了,在途中也時不時聽文慧提起,但這位蔣表妹,她分明就沒怎麼掛念過,怎的忽然這般難分難舍了?

     文怡帶著幾分好奇心,梳洗完畢,進了後院。她聽到蔣瑤房裡嘰嘰喳喳地,十分熱鬧,連忙走過去,見文嫻坐在離門口不遠的椅子上,正看著妹妹們笑。她打了聲招呼,然後扭頭去瞧正圍著茶桌說得興起的幾個女孩兒。

     文嫻起身迎她:「九妹妹來了?你也來聽聽吧,瑤妹妹說得怪有趣的,原來京裡有這麼多講究,咱們也長長見識。」

     文怡沖她笑笑,便跟著聽了起來。

     原來蔣瑤正在說京中這幾個月裡發生的一些「典故」。上到宮妃的穿著打扮、最新愛好,下到官宦千金圈子裡流行的脂粉首飾、衣裳料子,還有幾位公主郡主開了幾次詩會、賞花會,以及幾家公侯府第何人過生日時擺了幾桌酒,席上有什麼新鮮菜式,還有京中幾大戲班子新排的戲碼,或是為了九月萬壽節時來京為皇帝賀壽的外邦使者帶來的寶石香料……林林總總,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文嫻在文怡耳邊抿嘴笑道:「從昨兒晚上,她們就在聊這些了。我還道六妹妹怎麼就愛纏著蔣妹妹不放呢…」

     文怡看向蔣瑤的目光中帶了幾分驚異。這個蔣瑤,平日裡看著總是帶著幾分羞澀,讓人萬萬想不到,居然是個說故事的好手!

     她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蔣家舅老爺才升上知州,不過是從五品,在地方上也許有些體面,但在京中似乎還未入流,他的女兒,怎會對宮妃與極貴之家的事如此瞭解?

     蔣瑤好不容易歇了口氣,灌了半杯清茶下肚,見文慧還要再問,便笑著求饒:「好姐姐,且讓我歇一歇吧!我已連續說了半個時辰了!一大早的,也該去向姑父、姑媽請個安,不然豈不是顯得我太失禮了?」

      文慧有些不甘心地道:「那好吧,咱們先去給母親請安,然後接著說。」

      蔣瑤暗暗松了口氣,便起身笑著拉過文娟,一同出門。文娟雖與文慧不和,但跟蔣瑤卻是一見如故,因為有後者在,今天早上居然還未跟文慧拌過嘴!她拉著蔣瑤的手,一邊走一邊道:「你說的真有意思,可惜 …我們只能聽著好玩,卻不能親身經歷呢!要是我有一天也能到那些什麼王府啊公主府之類的地方瞧一瞧就好了。」

      蔣瑤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你當我真能有那個臉面麼?還不是托了鄭家姐姐的福?她與表姐最要好,連帶的我也沾了光。她有閒心時,便會捎上我,讓我也見見世面,認識幾位元大戶人家的小姐。你若真想去,再過不久,路王府便要宴客,京中但凡是有些體面的人家都要去的。你求一求姑媽,便也能跟著去了。」

       文娟還未說話,文慧就先兩眼發光地拉住她:「你說什麼?!路王府今年又要大擺筵席了麼?!是不是宗室王公之家的子弟都要去?!」

       文怡停下腳步,微微皺了皺眉。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2:56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18 02:58 PM 編輯

第一百三十九章:茶會帖子


     文怡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與長房一路北上,路上耳聞目睹,自然知道文慧如此興奮,是為了什麼緣故。她瞥向文嫻姐妹與蔣瑤,以及周圍隨行的丫頭們,便看到人人都帶著訝異之色,唯有踏雪臉上微微露出幾分不自在,可見也是心裡有數了。
   
     她淡淡地制止了文慧接下來的話:「六姐姐,這話不是我們該說的。」文慧不耐煩地扭頭看她,與她對視一眼,愣住了,隨即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支支唔唔地說:「路王府每年的宴會都非常盛大……來的貴人也多,我不過是……想見識一番罷了……」
   
     文娟原本面露詫異,聞言便撲哧一聲:「六姐姐,虧你在家裡時,還見天兒向我炫耀,說你日日都在跟什麼金枝玉葉、宗室貴女說笑玩耍,現在可露餡兒了吧?」
   
     文慧的臉一下漲紅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便要反刺回去,卻聽得蔣瑤忽而開口道:「十妹妹,話不能這麼說,路王府的宴席,便是宮裡的貴人們,也能津津樂道上一年呢!」她把緣由細細說來,「路王爺原是先帝的長兄,因為沉迷於詩詞歌賦,一直被譽為才子皇子,在先帝時主持過幾年禮部,也管過幾年宗室,但當今聖上登基後,他便一直賦閑在家,也不去就藩,甚至將藩地的事務全都交給了官府的人,自己只顧著在京城吟詩作賦,悠閒度日。因他是個愛好風雅之人,每年四季,都會在王府裡大開筵席,遍情京中宗室王公子弟,或是有才名的青年才俊。而路王妃,也會在同一天邀請官宦親貴人家的女兒去王府花園開茶會。據說,不論是前頭的宴席,還是花園裡的茶會,喝的茶,吃的點心菜肴,全都是世人沒見過的珍稀之物。若能得到王爺王妃的賞識,前去做客的青年才俊就有機會獲得王爺私藏的古人名家字畫、古籍珍本,姑娘們也能得到王妃的賞賜,而且......」她故意頓了頓,含笑瞥了眾人一眼,「而且王妃還會為她做媒,說一門好親呢!」
   
     在場的女孩兒都未出閣,聞言不由得紅了臉。文怡則笑道:「這路王爺與王妃多大年紀了?怎會有這樣的愛好?」這不是變相的相親麼?
   
     蔣瑤紅著臉吃吃笑道:「不過是噱頭罷了。太后除了幾家常走動的親貴之家,便不怎麼見外人。京裡有些頭臉的人家互相有了結親的意思,求不到太后賜婚,得個王妃做媒,也是極有臉面的事。路王府的宴席已經開了二三十年了,到了日子,連宮裡太后、皇后並諸位娘娘們都要遣人去打聽呢!京裡的人際,但凡是有些門路的,無不想盡辦法討一張帖子,要知道,能得到路王妃一句誇獎,任是誰家的女兒,身價都不同了呢!」
   
     文娟好奇地問:「你也去過?」若是身為知州之女的蔣瑤都能去,那自己是侍郎的侄女兒,是不是也有機會?

     蔣瑤繼續紅著臉道:「去年曾敬陪末座,只是遠遠地見過王妃,並不曾得她青眼。慚愧......慚愧文娟大為羨慕:「若我能去,就算離得遠些,也甘心了!」
   
     文嫻輕笑:「瞧你這模樣,若只是離得遠遠的瞧上一眼,那去沒去又有什麼差別呢?」不過是茶會罷了,妹妹說這樣的話,反倒顯得小家子氣。
   
     「話不是這麼說的。」文娟道,「能到那種場合上見識一番,日後回了家,跟 姐妹們說起,咱也能威風一把。」
   
     文慧睨了她一眼:「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
   
     文娟有些氣惱:「你不也心心念念盼著要去麼?這會子裝什麼裝?!」
   
     文慧雙眼一瞪,文嫻便頭疼了,正要開口勸合,蔣瑤卻忽然插嘴道:「十妹妹,你可別小看了表姐,她從十二歲起,便年年都去的,是老資格了。路王妃不但誇過她美貌,還贊過她的才藝和棋藝呢!」說罷用羨慕的眼神望向文慧:「我去年是托了表姐與鄭姐姐的福,才能陪著到路王府逛了一圈,喝了杯茶,吃了塊點心,見識了幾位名門閨秀的優雅風度,這對我而言,已是天大的福氣了!但表姐卻是茶會的常客,果然不是我這樣的平凡之人可比對的文慧聽了,心頭怒氣全消,瞥向文娟的目光,便仿佛在說:「我這樣驚才絕豔之人,不屑與你一介平凡女子計較。」嘴裡還故作謙虛地說:「其實也 沒什麼大不了的,路王妃是個極和氣的人,最喜歡性情伶俐聰慧又不失禮數的女孩兒,自打小時候見過我一次,便一直極寵我,每年茶會,都要送帖子來。只是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自去年冬天起便一直臥病在床,去年的賞梅會也沒開成,我還當今年不會有了呢,沒想到又要開了,路王妃可是大好了?」頓了頓,臉色有些異樣:「瑤表妹,先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這事兒?這可是大事!」
   
     蔣瑤慌忙道:「對不住,表姐,我不是有意的。路王妃身子已經大好了,這事兒京裡無人不知,我聽你說你一回來就見過鄭姐姐了,還當她已經告訴你了呢!」說罷稍稍帶了幾分委屈地說,「今年的賞梅會,我早就求過鄭姐姐,只是她不肯帶我去,後來還是林家的玫兒姐姐給我捎了帖子來,我才能去的」「林玫兒?」文慧挑挑眉,「原來是她,你幾時與她這麼熟了?」
   
     蔣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幾個月前,我在李小姐的生日宴上遇見她,幫了她一點小忙,以往那點小誤會就都過去了 。她偶爾也會請我去說說話,又時候路王府的小郡君也會過來。」
   
     文慧心裡有些不自在。她與林玫兒不過是泛泛之交,但因為鄭麗君不喜林玫兒那種安靜端莊的性子,她也就疏遠了對方,卻沒想到一向只是自己小跟班的蔣瑤居然會與林玫兒交好。後者與路王的孫女暖郡君是閨中密友,蔣瑤認得這麼一位朋友,不用靠自己和鄭麗君,就能得到路王妃的茶會請帖,這讓她心底發酸。離京大半年,這人事物怎的就變得這麼厲害了呢?連大哥對自己也冷淡多了,父親更是正眼都沒瞧過自己!
   
     文怡看著文慧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向蔣瑤的目光似乎帶幾分惱意,而後者卻被文娟纏著,問起那位林小姐與路王小郡君的事,並未發覺。她想起方才,文慧文娟幾次有爭吵的傾向,都是因為蔣瑤忽然插話而平息下去的,若說都是巧合,她實在不肯相信。看來這位表小姐,也過得十分不容易。文怡只猶豫了一會兒,便決定開口幫忙:「咱們在這裡耽擱不少時候了,再不去向大伯母請安,只怕就要遲了。」
   

     眾人這才驚覺,忙停下了閒聊,齊齊往正院走去。
   
     給蔣氏請過安後,女孩兒們便被打發到暖閣裡喝茶說話。蔣氏忙著與余姨娘交接管家事物,一時顧不上這些小輩。文慧一坐下來,便悶著不開口。蔣瑤覺得有幾分不對,嘴裡與文嫻文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眼睛卻悄悄往文慧那邊瞄。
   
     過了好一會兒,文慧聽著蔣瑤說起幾位新進京的高官權貴夫人及小姐的性情與喜好,稍稍有了幾分興趣,臉色才緩了過來,等她說完了,便開口問:「這麼說,你見過滬國公府與東陽侯府的幾位小姐了?如今外頭都在傳說,她們是沖著太子妃之位來的,可是真的?」
   
     蔣瑤笑道:「這種事我如何知道?但我聽阮家兩位小姐的意思,還有玫兒姐姐的口風,多半只是謠傳罷了。倒是東陽侯家的小姐,太后很是看好呢,說她端莊嫺靜,又知書達禮,氣度雍容,有一國亾之母的風範文慧響亮地冷笑一聲:「誰家女兒不是端莊嫺靜、知書達禮?她家倒也好意思放出這樣的風聲來!誰不知道三皇子已經定了麗君為正室?」
   
     蔣瑤有些遲疑:「東陽侯杜家倒是避著這種話的,只是外頭傳得厲害罷了......況且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聽說....太后一直不喜鄭姐姐,嫌她平日.....交遊太過廣闊了文慧扯了扯嘴角:「不過是從小認得人多罷了,托了麗君的福,三皇子也認識了不少青年才俊呢!太后有什麼可嫌的?東陽侯家的那一位..她幾乎要露出不屑之色來了,「還跟東平王世子扯不消呢!」
   
     文嫻姐妹都被她嚇了一跳,文怡忙道:「六姐姐,你就少說兩句吧!東平王世子想要都家始娘為妻,都與我們不相干!」
   
     文慧瞪了她一眼:「怎麼不相干了?!你分明知道....」
   
     「六姐姐!」文怡再度打斷她的話,「現下可是要緊時候!請謹言慎行!」
   
     文慧張張嘴,忽然記起她先前提過太后要從京中名門閨秀裡擇選孫媳,又想起母親的幾次勸說,想了想,忽然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你說得不錯,我當謹言慎行,免得事情出了差錯!」便起身往外走,向蔣氏道:「母親,聽說路王府不日就要辦舉賞梅會,往年王妃總會送帖子過來的,今年沒有麼?」
   
     蔣氏還未回答,余姨娘便道:「六小姐放心,你先前不在京中,路王府是知道的,想必等王妃聽說了你回來的消息,便會送帖子來了。」
   
     文慧心中一喜,卻沒給余姨娘半個好臉色,自顧自地粘上蔣氏:「母親,茶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的衣裳大都舊了,您勻我幾個針線好的丫頭,照著京中時興的樣式,給我做幾件新衣裳吧?我都大半年沒在京裡出現了,定要壓倒眾人!」
   
     蔣氏愛憐地摸摸女兒的臉:「好,就依你,正好快過年了,咱們也該添幾樣新首飾。」
   
     餘姨娘安安靜靜地退下了,蔣氏與文慧都沒亾理她,逕自高高興興地說起要打什麼樣的首飾,做什麼樣的衣裳,幾個大丫頭也跟著湊趣。
   
     文怡見狀稍稍松了口氣,重新回到桌邊坐下。她慶倖文慧並未在姐妹們很前提起與東平王世子的糾纏,但隨即又發起愁來。既然路王府那宴席,會遍請京中宗室王公家的子弟,東平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
   
     文慧是茶會常客,萬一在王府裡做出什麼不得體的事,豈不是糟糕至極?!
   
     她在心要暗暗歎氣,無意中一抬頭,卻怔住了。生在對面的蔣瑤,露出了與平日性情不大相符的慎重之色。她眼角瞥向文慧的背影,神色間帶了一絲疑感,還有一絲警惕。這時候的蔣瑤,哪裡還有半分羞怯怯的模樣?
   
     文嫻文娟正湊在一處說悄悄話,因此無人看到這一幕。
   
     蔣瑤回過頭來,眼神清明,對上文怡的眼時,略有些意外地怔了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隨即笑了,笑得風清雲淡。等她低頭喝了一口茶,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又恢復了那抿嘴笑得甜蜜的小女兒態,湊近了文娟,再次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

     文怡端起茶杯,嘴角浮現一抹笑意。
   
     果然,這位蔣表妹,不是表面那麼簡單。
   
     過了兩日,羅四太太派人送了信來,一方面是給文怡送了幾樣衣料,另一方面則是來通知認親宴席的日子。因羅四太太要赴滬國公府的宴席,日子便定在了五天后,正好是路王府茶會的前一日。
   
     文怡不在乎路王府的茶會,她上京來並不是為了「見世面」的。
   
     於老夫人前一天晚上已經叫了她過去,暗示了三姑母柳顧氏近日身子有所好轉,已經派人過來給母親請了安,只等身休再好些,便會親自過來一趟,而且從來人的言行中可知,柳顧氏如今正為當初在老家的言行後悔,急盼著得到母親與侄女們的原諒呢。
   
     既然如此,為何沒有立即過來見母親?先前並未聽說三姑母生病了呀?
   
     不過這念頭只在文怡的腦海中打了個轉,便很快消去了。照於老夫人的話說,三始母對柳顧兩家的小輩再度聯姻之事,已經重新生出了期待,事情很快就會解決的。
   
     文怡心下稍安,便高高興興地等待起羅家的宴席來。羅四太太派了親信的婆子來送信,那婆子還說,居時乾娘會給她引介幾位好友。乾娘的好友會是什麼樣的人呢?想必也都是親切的長輩吧?
   
     就在這時,路王府的帖子到了。除了文慧,連文嫻、文娟與文怡的都有,讓眾人大吃一驚。文慧忙問前來送帖子的年輕婢女:「王妃怎會知道我家姐妹們都來了?是鄭家小姐說的?」
   
     那婢女笑道:「王妃從林小姐那裡聽說了,說是蔣小姐捎了信給她。」
   
     文慧立時扭頭看向蔣瑤,後者面露驚訝:「咦?我不過是順道提了提.....」她有些受寵若驚,「姐妹們跟我相處得好,我就跟林家姐姐說,不陪她去禮佛了,沒想到......」
   
     文慧勉強笑著將人送走了,回到屋裡,看著興高采烈地向蔣瑤道謝的文娟,與面露喜意的文嫻,略過了微微皺眉的文怡,臉上有些陰睛不定。





第一百四十章 :張良有計


     孩子們歡歡喜喜地說笑一陣,才發現文慧的異狀,於是紛紛安靜下來。

    蔣瑤察覺到文慧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帶了幾分不善,低頭一想,也有些了然,不由得心下微冷,面上卻露出羞澀的笑意:「表姐,你怎麼了?怎麼這樣看我?」

    文慧冷冷一笑:「也沒什麼,我不過是想好好看看我的大表妹,大半年不見,好像就變了個人似的!真長進了呀!」

    蔣瑤面色一白,低下頭小聲問:「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表姐教給我,我再不敢犯了。」她紅了眼圈,「表姐也知道,我素來口沒遮攔,是表姐與鄭姐姐處處看顧,我才沒闖下大禍。若我一時不慎,說錯了什麼話,或是得罪了什麼人卻不自知......表姐就看在我從小跟你一塊長大的份上,指點指點我吧......」

    她說的這樣可憐,又有從小一塊長大的情分,文慧想起她素日殷勤,也不由得有些心軟了。想想這個表妹的性情,最是小心不過的,而且以她的家世身份,若是不靠侍郎府,又能過什麼好日子?不過認得幾個千金小姐罷了,閒時說說笑笑,打發打發時間還行,真要遇著事,人家才看不上她呢!大概是因為自己不在京中,鄭麗君那裡又忙著學習禮儀,不耐煩與她一處玩耍,她沒人帶著,偶然遇上了林玫兒,殷勤些也是有的,未必是存了背叛自己 另攀高枝的念頭。

     這麼一想,文慧臉色便回轉了過來,淡淡地道:「你也沒什麼不對,只是你如今住在我家,好好的跟林玫兒通什麼信?我可沒聽你說過這事兒,況且就算要跟她通信,你提我家來了幾位姐妹做什麼?這都是內宅的事兒,你不該告訴外人知道。」

    文怡在旁聽得好笑。方才蔣瑤已經說過了,她是因為要與顧家女兒們在一處,才婉拒了那位林小姐的邀請,因此送信去說明緣由,既如此,當然要提到顧家來了姐妹。況且那位林小姐又不是男子,跟她提一提這所謂的「內宅事」,又有什麼要緊呢?文慧分明是雞蛋裡挑石頭!

    蔣瑤卻乖乖認了錯,還再三保證「不會再犯了」,文慧見她聽話,臉色更好了些,瞥了文娟文怡一眼,便壓低了聲音數落她:「我這麼說你,不是為了別的緣故,只是你把幾位姐妹的事都告訴了林玫兒,她居然請路王妃給所有人都下了帖子!五妹妹倒罷了,九妹妹和十妹妹卻不大合適,尤其是十妹妹,你給她弄了貼子來,那十一丫頭又該說嘴了。路王妃茶會是什麼場合?難不成連庶女都能隨意進出了麼?!傳出去了,王妃沒面子,咱們家也要吃掛落!」

    文怡眉頭一皺,轉頭去看文雅,卻發現她原本應該坐在角落裡的,此時卻不知何處去了。

    文娟猛然起身,小臉緊繃:「六姐姐此話何意?!我又不是你下帖子請的,便是丟臉,也丟不到你頭上!」

    文慧白了她一眼:「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路王府的茶會幾十年從未請過尋常人家的庶女,就算是公侯親貴之家,也只有養在正室跟前從左嫡女教養的小姐有資格與會。因此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去不了的!」又正色對蔣瑤道,「你就沒告訴林玫兒這事兒?小心,若是弄錯了,到時候叫路王府知道了,林玫兒自然是不肯認錯的,罪過就要你來領了!」

     蔣瑤怯怯地搖頭道:「怎麼會呢?我在信裡都說了的......」她小心地看了文娟一眼,「不過我也沒想到玫兒姐姐會送貼子過來,聽說今年因為進宮的官宦世家小姐多,因此茶會比往年更盛大,有幾位庶出的小姐也受了邀請的......」她猶豫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這回....聽說三皇子與幾位皇子、世子都要去....有許多人家是沖著良娣。孺子之類的位子去的.....」

     文慧臉一白,心中了然。既然是皇儲或皇子的妾室,那勳貴世宦之家的嫡女們未必肯放下身段,庶女卻正合適,因此路王妃便放寬了要求。她暗暗咬了咬牙,竟沒留意到文娟沖著自己抬高了下巴,只是一味懊惱地想到:若叫那些庸脂俗粉得到了朱景誠的青睞,豈不叫人氣死?偏鄭麗君又一直沒過來探望,祖母卻只是拘著自己在家,不許出門,不然,請鄭麗君進宮代為說項,自己還是很有機會成為朱景誠正妻的。想來想去,她終於下定了決心。

    正要抬頭說話,外頭的丫鬟掀起了暖閣的簾子,蔣氏走了進來,余姨娘與文雅跟在後頭。

    蔣氏笑著問:「我聽說路王府的貼子送過來了?」

    蔣瑤忙迎上去回答:「是,姑媽。王妃不但送來了表姐的貼子,連其他幾位姐妹都有呢!」

    蔣氏喜道:「這可是好事兒呀?我們家還從沒有過這樣的臉面呢!誰家有這個福氣,全家的小姐都接到了路王妃的帖子?」她滿面驕傲地看向女兒,「路王妃從小就疼我們慧兒,換了別人,她老人家斷不可能給這個臉面的!」

    這話說得文慧滿面通紅,清了清嗓子,瞥向文雅:「十一妹妹怎的出去了?難不成......是告狀去的?!」

    文雅輕咬下唇,眼中閃過一絲不甘。余姨娘卻上前一步,擋住了女兒,微笑道:「六小姐誤會了,十一小姐聽說了這樣的喜事,便立時報給了太太知道,讓太太也歡喜歡喜。」又對蔣氏恭敬地說,「前兒太太已經吩咐針線上給六小姐做新衣裳,如今既然幾位小姐都受了邀,自然也要做衣裳的,只是時間太緊,恐怕針線上來不及。太太要不要到外頭尋幾個針線好的師傅過來?」

    蔣氏猶豫地掃視幾個侄女一眼:「日子太緊了吧?只有三四天工夫,外頭能趕制出來嗎?可別耽誤了工夫!不如就從原本的衣裳裡挑一兩件好的吧?我記得在平陽時,家裡特地給幾個孩子做了幾身新衣的。」坦白說,她不大希望女兒的光彩被其他姐妹分去一二,鄭麗君已是一位美人,文慧不好壓過對方,頂多是平分秋色,在這樣的情況下,若還要再精心打扮幾位侄女,說不定會影響到文慧。


     蔣瑤率先開口:「父親離家前,才叫人給我做了兩套新衣裳,已經夠用了。」
    文怡也道:「先前得了幾塊好料子,丫頭們路上閑著無事已經做了出來,這幾日天冷,正好穿上。我也不用做新的了。她又不求在茶會上露臉,只要不失禮便足夠了。她既是隔房的侄女,比文嫻文娟又遠了一層,何必占長房的便宜?

    文嫻猶豫了一下,也開口婉拒了。文娟有些失望,她雖有幾件新衣裳,但也不過是尋常出門見客時穿的,到那種貴人雲集的場合,就有些寒酸了。但連姐姐都不要新衣裳,她又怎好意思開口i?她不由得開始懷念起嫡母段氏來,若是段氏在,她大可向其撒嬌,求幾件新衣。

    蔣氏見幾個侄女都這麼識相,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立時許諾會叫人去幾家可靠的成衣鋪子傳掌櫃來,送時下最好的料子與花樣上門給侄女們挑,好讓她們每人都做兩套新衣,預備過年。

     文慧對此有些不以為然,既然都要做新衣裳,母親為何不趕著趁著時候做了,好讓姐妹們也都能穿著得體的新衣出席茶會?到時候她免不了要與姐妹、表妹們同行的,若是叫人看到自家姐妹穿的衣裳款式陳舊、用料平平,被人笑話的可是她!

    想到這裡,她便有些氣悶,看向蔣瑤的目光又帶了惱意。若不是蔣瑤多嘴,她就能輕輕鬆松一個人去茶會了,到時候與鄭麗君有足夠的時間敘舊,也有機會尋找朱景誠,不像現在,她要時時陪在姐妹們身邊,不得自由!

    但蔣瑤方才已經道了歉,況且她又不是有意的。文慧不好再怪她,只好將氣撒在文雅身上:「你的臉色怎的如此難看?莫非路王府沒送貼子給你,你心裡不高興了?所以故意耍臉子給我們瞧?!」

    文雅眼圈一紅,緊緊咬住下唇:「我...我沒有......」話雖這麼說,但她眼中分明就露出了幾分不甘。

     「六小姐多慮了!」余姨娘一急,忙再次插嘴,「路王妃的茶會,從來只請十二歲以上的小姐們。六小姐當年不也是到了這個歲數才接帖子的麼?十一小姐還未過十二歲生日呢,她心裡便是在羨慕,也不敢奢望呀!」

    文慧還要再開口,卻被蔣氏制止:「好了,她又沒那個福氣,你與她置什麼氣?才剛針線上的人送了新做好的裙子過來,你快去試一試,看合不合身。我還叫了惜珍坊的掌櫃未時送新貨過來給我們挑選,你要仔細些,挑幾件和衣裳相配的。別的事兒就少管了。」說罷瞥了餘姨娘一眼,「正事要緊,家裡的規矩有些亂了,什麼人都能胡亂開口,等正事完了,咱們再好好整頓整頓!」

     余姨娘神色一黯,默然退下。文雅心疼地看了母親一眼,幾乎把下唇咬出血來。
文慧卻驚喜地將文雅拋在了腦後,隨蔣氏出去了,還順手拉上了蔣瑤。京裡現下都時興什麼款式,她雖聽說了,倒地不如蔣瑤清楚。

     文怡留在暖閣裡,與文嫻姐妹說了一會兒話,又聽了文娟抱怨了小半個時辰,便藉口累了,先行告退。

     她帶著冬葵往暫住的小院走去,路上忍不住歎氣。冬葵笑著小聲道:「小姐,可是為這侍郎府上的事情心煩?其實那都與咱們不相干,您別理會就是了。」

     文怡微微苦笑:「我雖不想理會,只是身在局中,我不招惹別人,別人也要拉上我的。」

     比如茶會的帖子這件事,她本就沒想過要去,但現在卻不得不去了。路王妃下了帖子,誰人敢不給臉面?那才是出盡風頭呢!罷了,她只要老老實實與姐妹們在一處就好。從好的方面想,她緊緊跟著文慧,也能隨時制止對方亂來。

     文怡忽然腳下一頓。那位林家小姐......居然如此有能耐,只因蔣瑤在信裡順道提了顧家姐妹幾句,便能給她們都討來一份帖子,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蔣瑤...真的只是順道提了她們幾句而已麼?原本自己還擔心文慧無人管束,會在茶會上惹出事來,現如今,顧家姐妹四人同行,文慧就不便獨自行事,這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約束......

     文怡慢慢地走著,心裡實在忍不住懷疑,蔣瑤此舉,有別的用意...莫非她看出文慧有異狀?!

     不能吧!文慧這幾天,其實並未在不知情的人面前提東平王世子......
  
     正想著,前方不遠處傳來人聲,她一眼望過去,見到廊柱後頭露出一抹水紅,似乎是一個少女在跟另一名丫環打扮的女子在低聲說話。她認得那抹水紅是蔣瑤今日穿的衣裳。

     寒風夾帶著隻字片語吹了過來,她隱約聽得是什麼「若表姐行事有不妥......」、「......報上太夫人」之類的,不由得心下一驚,又發現蔣瑤對面那丫頭有幾分像文慧跟前的尋梅。她心下越發不安,連忙拉上冬葵,往旁邊的月亮門後避去。過了一會兒,等得那兩人都走了,方才走出來,面上陰晴不定。

     冬葵小聲道:「小姐,尋梅的老子娘......好像是大太太的陪房,管著大太太陪嫁的莊子。」文怡回頭盯了她一眼:「此事不許聲張!咱們只當沒見過。」見冬葵點頭應了,她方才暗暗松了口氣,隨即苦笑。

     蔣瑤....果然沒有表面那麼簡單!她既敢獨自帶著一個奶娘與一個丫頭住進侍郎府來,只讓管家在家看守,自己每日面對倨傲的姑母與表姐,卻仍舊如魚得水,又豈會沒有半分依仗?

     文怡記得她自幼失母,只與父親相依為命,對家務十分熟悉,還要分心去結交官宦之家的小姐們,便不由得暗歎。蔣瑤的處境,不見得比自己強多少,卻比自己要有心思得多了。自己實不該仗著虛長幾歲,便小看了別人!

     雖然自己更希望過平靜的日子,但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更別說柳東行已經決心考武舉出仕,日後他做了官,身為他的妻子,自然少不了應酬的......

    文怡微微紅了臉,暗下決定,她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呢,趁現在時間還早......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3:00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認親宴(上)


     轉眼,羅家宴客的日子就要到了。

     羅四太太這次宴席,明面上並不是為了認乾女兒,也不是為了慶祝丈夫高升,而是為了向滬國公府還席,因此滬國公府的夫人小姐們便是主客。文怡已經從羅四太太那裡得了信,知道對方會在席間宣佈認親之事。據說,滬國公夫人與小姐應該不會來,她們蒙太后宣召,要進宮去晉見,因此,來的是滬國公的弟媳,也就是現任北望總兵小阮將軍的夫人與千金阮二小姐,另外還有一位阮家的遠房侄子會陪同她們前來。

     文怡為了這次宴席,早早就備好了要穿戴的衣裳首飾,倒比路王府的茶會還要鄭重幾分。不過因為她還處於小功期內,選的衣料款式都以素雅為主。

     羅四太太也請了顧家的人,但顧大老爺要忙公事,文賢要讀書,於老夫人又是長輩,不耐煩在大冷天裡出門,因此去的人不多,文怡變成了領頭的那一個。

    文嫻、文娟與羅四太太也相熟,自然要同去,羅家還補了文雅與蔣瑤的帖子。至於文安與文儒,後者只說要溫習功課,被顧大老爺召去說了兩句,回來便說要同去,文安見狀冷笑一聲,不去理他。

     讓人意外的是,蔣氏與文慧都不去。蔣氏面上帶了幾分不安,時不時調頭去看於老夫人,似乎是聽從婆母的命令,才這麼說的。文怡不由得大奇,難道這回去羅家做客,竟真的連一位帶領的長輩都沒有麼?倒是有傳言說,顧大老爺屬意讓余姨娘陪同,只是被於老夫人否決了。她遲疑了一下,勉強笑道:「大伯母還要在大伯祖母跟前侍候呢,想必乾娘會照顧我們姐妹的,您不必擔心。」

     蔣氏乾笑幾聲,又瞥向於老夫人,見她笑著點頭說:「這話不錯,羅四太太會照應你們的。」心便灰了一半,看向女兒的目光中帶上了幾分淚意。

     文慧卻沒留意到母親的視線。她本就對這羅家的宴席沒什麼興趣,祖母居然想將自己許給羅家子弟!真是荒唐至極!幸好進京後祖母便沒再提起這事兒,想必是因為聽了父親的勸說,但她絕不能掉以輕心!信已經送出去了,她只要等待鄭麗君的回音就好,這種時候,她哪裡有心情去理會羅家?!

     於是她便道:「我昨兒晚上沒歇好,身子有些不爽快,還是留在家裡歇著吧。」

     文娟輕笑:「六姐姐,便是昨兒晚上沒歇好,今日歇一日,也盡夠了,你方才還跟針線上的人說怎麼修改裙子,,說了半日,一點都不見疲累,怎知道自己的身子到了明日會不爽快?」

     文慧白了她一眼:「咱們家又不是主客,我與滬國公府的小姐有些不大合得來,去了也是受氣。這種宴席我一年也見不少了,大冷天的誰願意出門受那罪去?你想去,自去便是,管我做什麼?!」話音剛落,她便瞥見古婆子從外頭走進來,手裡還拿了一張帖子模樣的物件,不由得心下一喜,連忙站起身:「那是什麼?」

     古婆子正要行禮呢,被她嚇了一跳,忙回話道:「太夫人、夫人,小姐們,這是前院送過來的,李家的少爺下帖子請七少爺去小聚,只是七少爺說不耐煩去,吩咐把來人趕走,前院的人不知該如何行事,便報了進來,請夫人示下。」

     文慧幾乎掩不住臉上的失望之色,厭煩地揮揮手:「這點小事,還要進來煩母親!小七說不去,別的話也不過是使性子罷了,前院的人隨便尋個理由把人打發了,不就成了?!」

     古婆子只看蔣氏,蔣氏猶豫了一下,問:「七少爺有沒有提為什麼不去?」古婆子答道:「說是李少爺他們都是存心看他笑話的......」蔣氏明白了,歎了口氣:「就說七少爺忙著溫習功課,老爺晚上回來要查問吧。」古婆子領命去了。

     于老夫人看向蔣氏:「小七又怎麼了?昨兒不是還高高興興出門會朋友去麼?」蔣氏勉強笑了笑:「昨兒回來時臉色不好,似乎是在外頭被氣著了。」於老夫人沉聲道:「多留點心眼,別叫他在外頭闖什麼禍,也別叫他受了委屈。」蔣氏應了。

     于老夫人又看向文慧:「你在等什麼人的信麼?」文慧慢慢起身,猶豫著道:「這幾日不見麗君來,我便送了封信給她,看她什麼時候能得空,到咱們家來喝茶......」

     於老夫人似笑非笑:「是嗎?怎麼沒聽你提過?鄭家小姐還要預備去後兒路王府的茶會吧?只怕沒功夫到咱們家來。」文慧抿了抿嘴,有些洩氣地低下了頭,嘴裡嘀咕:「明明早就送了信去的,怎麼連個回音都沒有......」

     於老夫人沒再理她,似乎在籌畫著什麼,還吩咐如意等人將家裡帶來的幾樣藥材收拾出來,用錦盒裝了,另外還備了幾樣從羅家得的藥丸。文怡只從如意那裡探得隻言片語,卻不知她的用意,只能猜想,大概是要預備著送人,只是瞧這禮物的份量,又不像是正經送禮。

     不過她也沒怎麼費心去想這些,到了第二日,梳洗收拾好,吃過早飯,便與姐妹們一起去向於老夫人、蔣氏辭行,坐上羅家派來的馬車,在文安、文儒兄弟的陪同下,前往羅四太太的住所去趕宴。

     她這一路心情都很好,見文娟氣鼓鼓地坐在對面,似乎在生氣,還很親切地問對方:「這是怎麼了?六姐姐又惹你生氣了?」

     文娟扁了扁嘴,文嫻便笑道:「她的丫頭不小心把茶水潑在一件新衣裳上了,結果她今日只好換上明日預備要穿的衣裳,到了明日,便沒有好衣裳穿了,她心裡正不自在呢。」

     文娟嘀咕道:「這已經是我最好的一件新衣了,太太專程給我備下,好讓我出門做客時穿的。當時太太只說我進了京,伯母會叫人給我做新衣裳,用不著帶許多來。結果現在卻來不及做!」

     文怡笑道:「這有什麼?既然原本備下的衣裳髒了,你把平日的衣裳換上一件,也就是了。乾娘不會挑剔你這個。」

     文娟悶聲道:「羅四太太待我們這樣親切,我覺得比伯母待我們還要和氣些,我怎能不識好歹,只穿舊衣裳去賀羅四老爺高升?再說,九姐姐今日不是要與她認乾親麼?倒是路王府的茶會,我去了也是做陪襯的,穿得是好是壞,別人也未必在意……」

     文怡忍不住笑了,心裡倒有幾分感動,便道:「我做了好幾件呢,我身量只比你高一些,裙子略有些長,別的問題倒不大。你到我那裡挑去,隨你喜歡哪件,一晚上功夫,足夠丫頭們將裙子改短了。」

     文媚一陣驚喜:「九姐姐這話當真?!」見文怡點頭,更是喜出望外:「多謝姐姐了!我本來也想借五姐姐的,只是……」她看了看文嫻,「五姐姐比我高那麼多……」

     文怡笑了,這一路上京,趙嬤嬤與冬葵她們悶在船上,又不能象秀竹一樣,成天跟人說話聊大,閒時只好專心做針線,倒把她新得的料子全都做起來了。她根本不缺衣裳,既能幫上文娟的忙,自然最好不過。

     文嫻也向文怡道謝了,心裡倒有幾分慚傀,其實……她的衣裳略改一改,妹妹未必不能穿……

     馬車不久便到了羅家宅子。這是四個連在一處的宅院,呈「田」宇形,坐落在京城官商混住的區域中,兩條大街交匯之處,不遠處就是市集商鋪,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馬車並未在前門停下,只是繞到右側的胡同口,胡同裡另有一個大門,這才是羅四太太母女在京住處的正門。

     客人來得不多,滿打滿算,外院也只擺了兩席,內院則是六席,以女眷為主。文安兄弟隨管家去了前院,與幾家將門子弟坐在一處,文儒是渾身不自在,但文安卻仿佛如魚得水,只覺得這直來直往大聲說話的武人比起前日話裡話外嘲笑自已的酒肉朋友要好打交道多了,況且軍中人士面上有個疤痕是常事,沒人笑話他,因此他與這些年輕子弟倒更親近些。

     文怡與姐妹們到了後院堂上,羅四太太笑著招呼了她們,見了蔣瑤與文雅,都贊不絕。又送上見面禮,然後便領著幾個女孩子去拜見滬國公府的貴客,小阮將軍夫人與阮二小姐。

     將軍夫人是個端莊秀氣的婦人,但性情頗為爽朗,阮二小姐阮孟瑩年方十三,也是伶俐人兒,咋一接觸,似乎沒什麼架子。文怡與她們說了幾句閒話,倒覺得不難應對,而蔣瑤更是很快與阮孟瑩混熟了,阮孟萱還笑道:「我聽林姐姐和暖郡君提起過你,都說是個有趣的,今個兒見了才知道所言非虛,只恨到今日方能得見!」

     蔣瑤笑道:「只耍你們不嫌我呱噪就好,我也聽林姐姐提過你們姐妹,早有心結交,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怕你們看不上我一個小官的女兒呢。」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不是兩隻眼晴,一個鼻子一張嘴?」阮孟瑩見她大大方方地坦承自已出身卑微,與公侯千金身份有別,反倒更欣賞她了。平日見過的一般官宦人家女兒,在她們姐妹跟前,不是束手束腳,唯唯諾諾,就是故作清高,近乎失禮,象蔣瑤這般大方又不失禮數的,實在少見,若是性子合得來,倒也值得結交。

     文怡在旁看著,心裡暗叫慚愧,她見了這樣的公侯千金,也有幾分拘束,與蔣瑤的大方相比,未免落了下成。

     看來公侯幹金也未必高不可攀,只要你態度大方了,她們不見得就會盛氣淩人。這麼想著,她說話行事,態度便自然了許多,面對阮二夫人時,也彬彬有禮,不卑不亢。阮二夫人便對羅四太太笑說:「你認的這個乾女兒果然不錯,你到哪裡尋了這麼個好閨女?又清秀,又懂事。」

     羅四太太笑道:「我是瞧她象我年輕的時候,所以一見就覺得親近。難道夫人不這麼覺得?」

    旁邊另一位太太便笑了:「聽聽這話,到底臉皮要有多厚,才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趕緊打盆水照照鏡子去,你都多大年紀了,也好意思跟小姑娘比!」

    羅四太太哂道:「我都說了是我年輕的時候,誰沒年輕過?當年我也是一枝花,你不信,去問我們老爺就知道了!」

    眾人笑成一團。

    這樣略嫌輕浮的話,羅四太太對著顧家人時,可從來沒說過。文怡暗暗叫奇,偷偷看文嫻姐妹們,她們也都面露異色,文嫻還紅了臉,低低地垂著頭,倒是蔣瑤很淡定,仍舊笑著與阮二小姐說話。文怡心想,莫非是因為在場的大多數是武將人家的女眷,所以羅四太太沒那麼多忌諱?說來她與羅四太太同是書香人家出身,又都受了世家教養,跟武將人家的女眷在一處,大概會有些不習慣吧?但這很容易讓客人們覺得自己不合群,為了避免尷尬,她還是早日習慣的好。

    阮二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文怡幾眼,見她聽了羅四太太的話後,並未露出異色,甚至在別的女眷說出更「輕浮」的笑話時,她還跟著抿嘴笑了,雖然也會臉紅,態度卻非常大方,不像她那姐姐似的,扭扭捏捏,心中不由得暗暗贊許。既是羅老四夫妻的乾女兒,不能習慣這些,可不是好事呢。

    閒話說罷,眼看就是開席的時候了。阮二夫人端坐主位,又有眾位女客做見證,文怡正式向羅四太太奉茶磕頭,認了乾娘。羅四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又讓兩個女兒來正式與姐姐互拜,眾人都歡歡喜喜的。文嫻也恢復了正常,又怕眾人再提起那些不堪入耳的話,便有些拘謹地坐在一旁,一聲不吭,還拉著文娟,不讓她去跟那些太太們帶來的小姐玩笑。

    在場的一位李太太,丈夫據說是虎賁衛的一位副統領,聽得羅四太太介紹文怡的家世籍貫時,忽然問了一句:「你是平陽顧氏六房的女兒?祖父曾任開義知府、西州糧道、安南布政使,去世後又被追封為資政大夫,你祖母是不是姓盧?」

     文怡訝然:「正是,您是怎麼知道的?」方才羅四太太只提過祖父的官職而已。

     李太太神色一變,沉默片刻,方才苦笑:「我娘家也姓盧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認親宴(下)


     原本是文怡認羅四太太為乾娘的「認親宴」,沒想到結果卻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真變成了認親宴了。
   
     原來那位李太太娘家也姓盧,與盧老夫人倒是一家的,論起來倒是同族的姑侄。先帝時李太太的父親曾任某王府紀善,不過是個八品小官,又是閒職,在族中不顯山不露水,倒也有幾分威望。誰知後來那位王爺被捲進謀逆大案中,全家性命雖然得保,王位卻丟了,府中屬官也統統被連累。李太太的父親盧四太爺,便與同僚一同被流放到北疆去。當時盧氏族人對他全家避之唯恐不及,幾乎無人伸手相助,只有當年只有十二三歲的盧老夫人,因為與這位盧四太爺從小相厚,悄悄兒叫人送了二十兩銀子過去接濟。後來盧四太爺在流放途中,才過了淮城,便接到了宮裡為先帝寵妃生下了小皇子而大赦天下以祈輻的旨意,逃過大難。但當時他受了一番折磨,身體大損,大悲大喜之下,病了一場,又為族人薄情而心灰意冷,索性就在淮城安了家。他的妻子當時帶著剛出生不久的長子隨他同行,便也跟著留了下來。
   
     李太太含淚道:「待先文安頓下來,也曾想過送信回京,偏又病了,還是托了先父一位回鄉的同僚捎了封信回去,卻不曾聽見回音。
   
     先父先母在淮城安了家,後來又開館授徒,做個教書先生,日子過得倒也自在,便再不提回京的事。我與兄姐們都是在淮城出生的,若不是嫁給了我們老爺,我斷不可能有回京的那一日!」
   
     她哭得傷心,旁人聽了也有幾分心酸,其中一位四十來歲,生得頗為粗壯的太太道:「誰說不是呢?咱們都是隨夫君從北邊回來的,你我這樣的倒還好,今上登基時,已命人查出當年謀逆大案中受了冤屈的人,為其詔雪。你們一家雖在淮城吃了幾年苦,到底有了出頭之日。我還認得幾個也象你家老太爺這般受了冤屈的,死在了牢裡,連赦免那一日也等不到呢。家裡人也是死的死,散的散,相比之下,我們能有今天的日子,實在是難得的福份了。」
   
     眾人紛紛點頭。文怡在旁聽了,方才知道,在場的將門女眷中,有三四位都有李太太這樣的經歷。先帝時曾有過幾次王侯叛亂,今上為皇子時,也曾遇過幾回險,每一次都引起了朝中的大變動,主謀者固然是罪有應得,但被波及的無辜之人也有不少。由於北疆地廣人稀,朝廷又有意在那裡屯田以資軍用,便有大批罪臣家眷被遣送到那一帶。
   
     有一部分後來得到了赦免,但更多的是繼續留在那裡落地生根,頂著罪臣之後的名義無法翻身。幾位太太中,有一位其實並非正室,只是姨娘而已,因為是罪臣孫女,為了兒女的前程著想,在正室死後,寧可一輩子為妾,也不願被扶正。
   
     文怡聽著,不由得想起了蕭老大夫,他的兒孫,當年也是因為這種事被連累的吧?可憐他這麼大年紀了,一輩子為朝廷建功立業,到頭來卻連兒孫都保不住,還要拋下榮華安逸,隱姓埋名,在鄉野中做個小小的郎中。
   
     她眼圈不由得一紅,忙忍住淚意,勸說李太太與那位生得粗壯的太太:「您二位不要再傷心了,我佛慈悲,二位的親長受了這樣的冤屈,轉世後定會得等安康喜樂的。」
   
     李太太聽了便覺得心裡妥帖:「若果然如此,倒叫人安心許多。」另一位則拭淚笑道:「你這丫頭倒有些意思,我們哭我們的,你怎麼也跟著傷心起來了?倒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眾人這才發現文怡也跟著紅了眼圈,羅四太太忙道:「快擦擦,今兒是好日子呢,她們倆平日一見面,總要手把手哭訴一番,才顯得彼此姐妹情深,你摻一腳進去,算什麼呢?」眾人都被她說得笑出聲來。

    李太太白了她一眼:「我心裡正難受,偏你要來打趣我!」
   
     羅四太太笑道:「你們家老太爺當年受苦了,但他在淮城幾十年,也過得十分安樂。你們兄弟姐妹幾個,又都孝順,生的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個個都是聰明憐俐又知禮的,你們老太爺去時,子孫滿堂,豈不是大福氣?你在這裡哭哭啼啼的做什麼?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怪起我來了!」說罷指了指文怡,「這不是你們家失散已久的親人?今兒托了我的福,讓你們得以相認,原是大喜事呢!你哭什麼呀?!」
   
     李太太破涕為笑,啐了她一口,拉過文怡的手細細打量,歎息一聲道:「先母在時,常說起當年舊事。若不是七姑姑接濟的藥和衣裳,還有那二十兩銀子,她與我大哥還不知要怎麼受苦呢!父親在淮城請大夫抓藥,也是靠的這些錢。我自打回了京,就一直留心七姑母的消息,卻只能打聽到她嫁給了你祖父,後來你祖父沒了,她帶著你父親回鄉守制,便再沒了消息。我正要派人去平陽打聽,沒想到就遇見了你,真真是上天註定,我們兩家緣分未盡呢!」
   
     文怡笑了,忽然想起趙嬤嬤今日也跟著過來了,她既是祖母的陪房,想必也知道當年的舊事,忙叫冬葵去請她進來。
   
     不一會兒,趙嬤嬤便到了。她從冬葵那裡聽說了事情緣由,細細看了李太太幾眼,便喜出望外:「這位太太生得跟四奶奶真象!是四爺四奶奶到了北邊後得的小姐麼?!我們老夫人也得了信,知道四爺四奶奶平安,只是不知詳情,又不好托人去打聽。這件事壓在她心頭有幾十年了,今日能見到表姑太太,真真是大喜事!」又對文怡道:「小姐,今兒回去就得寫信,老夫人知道了,一定高興得緊!」
   
     文怡得了確信,忙笑著應了,想想祖母守寡多年,與娘家人離得遠,除了過年時互相送年禮之外,極少來往,能重新聯繫上失散已久的族親,一定會很高興的。她老人家平日也太孤寂了些,多一家親戚,閒時能走動走動,也是件好事。
   
     李太太聽了趙嬤嬤的話,便知道她當年必然是七姑姑身邊的近侍,想了想,忙問:「當年送銀子過來的,是七姑姑身邊的丫環,名字是紅鯉,不知嬤嬤可認得?」
   
     趙嬤嬤笑了:「老奴沒嫁人前,就叫這個名字。
   
     當年老奴就在老夫人身邊侍候,因為不敢叫長輩們知道,老夫人把自己的首飾與舊年得的銀錁子、銀鐲子什麼的收攏起來,讓老奴報了病,藉口回家休養,趁機出去找銀匠把首飾熔了,又湊了些碎銀,才得二十個銀子呢!十兩拿去買了路上能用的藥,還有外頭收來的洗乾淨的舊衣裳,其他就用老夫人的一塊帕子包了,老奴親自包了包袱,叫家裡哥哥駕車,悄悄兒送過去給四奶奶的!」
   
     李太太聽了,色色都與母親生前提過的細節對上了號,忙道:「正是呢!沒想到卻是遇上了正主兒,若不是你們主僕,當年我母親哥哥只怕在路上就熬不住了......」想到傷心處,又想哭。眾人忙勸住了。
   
     羅四太太道:「今日親人得見,真是件喜事,也是我的福氣,傷心的事就別再提了!文怡在京裡除了她大伯父一家子,就只認得我這個乾娘,你既然與她相認了,就多關照些,也是親戚的情分。」
   
     李太太忙道:「這是當然!」又一手拉著文怡,一手拉著趙嬤嬤,問起盧老夫人的身體,以及幾十年來的經歷。得知她喪夫之後,複又喪子,只與孫女兒相依為命,便又哭了一場,深悔沒早日派人找到這位長輩。文怡忙把十七弟文康過繼六房之事說了,她才好過些。
    羅四太太主持大局,吩咐下去,準備開宴,總算是讓認親大事暫告一段落。趙嬤嬤依禮退了出去,她還讓人特地為趙嬤嬤備一桌席面。
   
     李太太也叫身邊的大丫頭去陪席,然後便緊緊拉著文怡,兩人一同到靜室中梳洗過,又一同回到席面上,李太太還堅持讓文怡坐到自己身邊來。
   
     眾人才經歷了兩場認親的喜事,心情都很好,又見主人家殷勤好客,便覺得今日的菜式味道格外鮮美。其中一樣鱸魚,肉質鮮嫩,最得大家稱許。 鱸魚此時在南方也過了最好的捕撈時節,更別說是在京城了,每席都有這麼一大條鱸魚,可不是有錢有勢就能辦到的。
   
     阮二夫人便笑著向羅四太太抱怨:「你既能覓得這樣的東西,怎麼也不告訴我?前些日子我們家待客,連樣像樣的菜都沒有,叫人笑掉了大牙!若早知道你能弄到新鮮鱸魚,我也不用丟那個臉了!」
   
     李太太心情正好,便也跟著笑道:「你們國公府的席面若也能叫人笑掉大牙,我們家上個月請客那回的菜式,豈不是不用見人了?你說這話,我倒要替你家的廚子叫屈呢!」
   
     眾人都笑了,羅四太太忙道:「這都是底下孝敬上來的,我哪裡知道呢?不過是幾樣家常菜,因為家裡有鋪子,比起你們,略便宜些。
   
     若你們想要,我就去問家裡的掌櫃們一聲,怎麼也得再弄些來。」眾位太太們都十分驚喜,忙向她道謝了。
   
     文怡一直坐著聽眾人說笑,又時不時回答李太太的問題,此外便是靜靜品嘗著席上的菜色,一派斯文端莊,卻又不顯得拘謹。相比之下.與阮孟萱同坐一席的文嫻便顯得略為僵硬了些。文娟與文雅倒是靠著蔣瑤,與阮孟瑩說了好幾回話。文娟心裡很是高興,暗道這些千金小姐也是極和氣的,待回了家,一定要告訴六姐文慧。文雅卻在暗中留意阮孟萱衣服上的繡花紋樣與頭上的釵環,盤算著回去後跟姨娘提一提,看能不能照著做一套,等下次出門做客時穿戴,豈不比大太太蔣氏吩咐公中置辦的衣裳首飾體面?
   
     羅家這日請客,辦得十分成功,來客都覺得賓至如歸,還認得了不少新朋友。宴罷喝過茶,聊了一會兒閒話,天色已經不早了,眾人便紛紛告辭離開。
   
     阮家母女先行一步,接下來是其他客人。文怡陪著羅四太太,把李太太等人送出二門,李太太再三囑咐她要去自己家裡做客,文怡都笑著應了。
   
     顧家人落在最後,因羅四太太許氏有東西要交給文怡捎回去給於老夫人與蔣氏,便把幾個小輩留在花廳裡,自己帶著丫環去了後院。文怡坐在桌邊,靜靜地喝著茶,回想起今日的言行,應該沒有失禮之處,又暗暗在心中默記幾家新認得的女眷長輩。
   
     文嫻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隨自己走到角落裡,悄聲道:「九妹妹,你別嫌我多嘴。今兒遇見的那幾位太太....聽說夫君都是軍伍中人,出身書香門第的人不多.....因此說話也沒個忌諱,你若要與她們來往,可千萬別忘了禮數!」
   
     文怡訝然:「五姐姐多心了。幾位太太不過是因為素日習慣了,因此說話爽利些,其實並無失禮之處。」
   
     文嫻歎道:「我何嘗不知道她們是慣了這般行事的?只是你與她們不同,若也跟著學了,落在外人眼裡,怕要說你閒話的。」她有些遲疑,「我是怕你會吃虧,才多嘴勸你.....若你覺得無所謂,那就算了....
   
     文怡忙道:「五姐姐也是好意,妹妹省得的。妹妹謝姐姐提醒了!」說罷鄭重一禮。
   
     文嫻忙扶住她,笑道:「這有什麼?都是一家子姐妹。咱們都是頭一回來京城,頭一回沒有長輩帶著,在外頭做客。我做姐姐的,自然要多提醒妹妹幾句。說起來,我心裡也有些慌呢,今兒不過見了兩位貴人,已拘謹到這般地步,明兒到了路王府,那可是滿府貴人,到時候又該怎麼辦?行動慢了,怕人說我們不知禮,說話多了,又怕人笑話我們巴結權貴,真真叫人為難!」
   
     文怡笑道:「依我說,象瑤姐姐那般就好,大大方方的,該說時說,該笑時笑,不過是個茶會,咱們也沒少見識,五姐姐不必慌張。」
   
     文嫻歎了口氣:「哪有這麼簡單?瑤妹妹是見慣了場面,又認得貴人,自然輕鬆,咱們怎好與她相比?況且,我們若也學著象她那般殷勤,豈不是叫人笑話伯父?顧家的名聲也要受損的。」
   
     文怡心裡有些意外。文嫻似乎是鑽了牛角尖了,偏又占了大道理,她不好多勸,只是慶倖明日的茶會上,顧家姐妹除了文慧,都是陪客,便是拘謹些,也沒什麼要緊。
   
     回去的路上,因文雅與文娟聊得來,要坐一輛車,文嫻便陪著她們一起坐了,文怡與蔣瑤一車,倒是安安靜靜的。
   
     途中,蔣瑤幾次打量文怡,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開口。文怡心下生疑,只是面上不露。
   
     車到了侍郎府,姐妹幾人下車,正要進二門,卻看到文慧從內院方向急急跑出來,滿面淚痕,氣喘吁吁,頭上釵環欲墜。
   
     文嫻吃了一驚,忙問:「六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3:03 PM

第一百四十三章:聯姻初定


    文嫻正要上前扶文慧,卻被她一把甩開了。文慧滿面悲憤:「你們……也是同夥吧?!為什麼?!我幾時怠慢過你們?你們要這般害我?!」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文嫻文怡姐妹幾個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答她。文怡猜想她大概是為了什麼事又跟家裡人鬧彆扭了,不由得有些厭煩,便道:「六姐姐說話仔細些,我們才回來,就被你劈頭罵了一場,你好歹讓我們知道是什麼緣故呀?!便是我們姐妹真有理虧之處,也該把話說明白吧?!」
   
     文慧眼淚盈眶:「若你們不是同夥.....為何全都出了門?!只留我一個......只留我一個......孤立無援.....」她嘀咕囈語,忽然間悲從中來,淚水流個不停。
   
     只是她這話聽在眾人耳朵裡,便叫人覺得不是滋味了。本來所有人都要出門的,是她自己不願去羅家,怎的就成了別人害她?連文嫻也有些惱了:「六妹妹,你再不把話說明白,我就不管你了!」她可是再和氣善良不過的姐姐,怎的就害了妹妹?!
   
     文慧只是哭個不停,這時踏雪從後面跑過來,死死抱住她的腿,哭道:「小姐,您不能去啊!您若去了,奴婢們就沒命了!」
   
     「給我滾開!」文慧忿恨地將她踢到一邊,「你是我的丫頭,卻幫著她們瞞我!你們都瞞著我!你們都瞞著我!我是不會聽你們的話的,我絕對不嫁柳東寧!」
   
     「給我住口!」門內傳來於老夫人的大喝,文怡等人望過去,只見她冷著臉站在階梯上,如意雙喜立在兩側攙扶,蔣氏跟在一邊,一臉急切地看著女兒:「好慧兒,聽話,我們不會害了你的!」
   
     這是......怎麼回事?!
   
     文怡下意識地看了踏雪一眼:「六姐姐到底怎麼了?」她回頭示意冬葵,將踏雪扶起來。
   
     踏雪感激地看著她,在冬葵的攙扶下站起身,猶豫地望向文慧,沒有回答。
   
     文慧沒留意她,只是哭著對蔣氏道:「母親不是一向最疼我的麼?!為何也要逼我?!您早就知道姑姑會來的,也知道她來做什麼,為何不告訴我知道?!」
   
     三姑母來過?!
   
     文怡吃了一驚,忙望向於老夫人與蔣氏。
   
     蔣氏臉上閃過一絲愧色,但還是苦口婆心地勸女兒:「好慧兒,母親都是為了你好,你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就能明白母親的苦心了。聽話,別惹祖母生氣!」
   
     于老夫人卻冷冷地盯著孫女,硬邦邦地道:「我與你父親、母親都商量過了,這對你是最好的安排,你不必再多說了!踏雪,扶你們小姐回房去,沒我的話,不許放她出來!也不許任何人去看她!」說罷斜了蔣氏一眼:「若有半點風聲傳出去,叫這婚事生了變故,可別怪我不講情面!」
   
     蔣氏打了個冷戰,忙道:「婆婆放心,媳婦會好生約束慧兒的。」說完快步走到女兒跟前,不顧文慧的掙扎,硬是拉著她往後頭走。文慧哭叫:「母親,你不能這樣!放開我!我要去跟姑姑說明白!」蔣氏只是紅著眼圈拉她走。

     文慧見哭求無效,掙扎得更大力了,差點兒便將蔣氏甩開。於老夫人看得臉都黑了,蔣氏擔心婆婆怪罪女兒,忙抱住女兒,小聲道:「好慧兒,你心裡再不願,也別當著眾人的面鬧。你忘了在平陽時的事了麼?!」
   
     文慧楞住,想起在清蓮庵的那幾個月,身上便不禁發起抖來。她驚恐地看向母親,卻看不到一點玩笑的神色。她開始冷靜下來。
   
     事情還沒到絕路,她還有法子可想的!她記起了明日路王府的茶會,終於順從了母親,回了自己的院子。
   
     文怡姐妹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於老夫人開口,方才清醒。
   
     於老夫人問過她們今日的事,聽說她們見過了滬國公府的二夫人與小姐,又認得了幾家官眷,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很好,你們都表現得很得體。往後出門做客,也要這般才是。」
   
     眾女齊聲應了,文怡又送上了羅四太太備的禮物,於老夫人似乎更高興了:「四太太太客氣了,又不是外人,何必如此。」說了幾句閒話,便打發孫女們走人,臨行前還輕描淡寫地道:「六丫頭今日受了涼,有些發熱,說話也糊裡糊徐的。待會兒還要請大夫來瞧呢。只怕明日不能去王府了。你們見到王妃,就替她說一聲,向王妃陪個禮吧。」
   
     這是......不讓文慧參加明日路王府的茶會了?
   
     文嫻文怡文娟文雅面面相覷,蔣瑤眼珠子一轉,笑問:「表姐既然病了,確實不好再去參加茶會,只是她素來與王妃最熟,姐妹們原該由她引領的。她不能去,又該誰帶姐妹們去呢?實在是我年小位卑,怕是沒那個體面。」
   
     於老夫人笑道:「王妃不是下了帖子麼?人人都是這樣去的,何需引領之人?進了王府,自有人帶你們到王妃跟前去請安。」
   
     她這麼說了,眾人也只好應了聲,便恭送她離開。但她離開後,二門裡頭便一片安靜。眾人相互對視,面上都有些異樣。
   
     文慧方才的舉止,雖然不可對外人言,但親眼目睹的人難免有些想法。
   
     文娟最沉不住氣:「六姐姐這是怎麼了?大哭大鬧的.....姑姑過來了,事先怎的沒人提過?這是要定下六姐姐與柳表哥的親事了麼?」
   
     她看向文安:「在平陽時,因為柳表哥把..那件事的責任都歸在七哥哥頭上,六姐姐不是跟他鬧翻了麼?柳表哥做了那樣的事,祖母為何還要把六姐姐許給他?」
   
     文安卻是心裡有數的,面上半點氣惱都沒有:「這也是好事。柳表哥雖有許多不足,但對姐姐卻是真心。人在年輕時總是難免會做錯事的,只要能改過就行。我與他是表兄弟,一點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輕描淡寫地說完這番話,便怡腳走人。文娟目瞪口呆地目送他離開,忙回頭問文嫻:「七哥哥是不是也糊徐了?他對那件事足足記恨了半年!居然就這樣輕輕放過了?!」
   
     文嫻有些難堪地看了蔣瑤與文雅一眼,給妹妹使了個眼色:「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小孩子拌嘴罷了。氣消了,自然就沒事了,也值得你叨來念去的說個不停?」隨即拉起她的手:「今兒累了一日,咱們早些回去歇息吧。你不是要借你九姐姐的衣裳麼?該做什麼修改,也當早些動手了。

    文娟聞言立時將文慧文安都拋開了,笑著對文怡道:「九姐姐,我先回去梳洗,完了就過來找你!」文怡笑著點頭。
   
     文嫻文娟走了,文雅落在後頭,與文儒對望一眼,忽然向文怡甜甜一笑,道了別,便與文儒一同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文怡這才慢慢往內院走,邊走邊輕聲問踏雪:「究竟是怎麼回事?」
   
     踏雪低頭道:「今兒一早,兩位少爺和幾位小姐一走,老夫人便吩咐下來,讓小姐在房裡抄經,說是明兒要送給路王妃,為她祈福。奴婢與尋梅在跟前侍候,將近午時,見前院傳來喧鬧聲,以為是來了客人,小姐便硬要奴婢去看是誰來了,沒想到是三姑太太....先前一點風聲都沒有......」她頓了頓,「奴婢要回去報給小姐知道,卻被古嬤嬤看到了,古嬤嬤不讓奴婢告訴小姐實情,還要奴婢攔著不讓小姐出院子文怡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她,面上的訝異幾乎要掩不住了。
   
     三姑母柳顧氏要到侍郎府來看望母親與兄嫂,根本不需要瞞著一眾晚輩,但事先壓根兒就沒人提起!面于老夫人昨日叫如意她們備下的藥,仔細想來,多是補身用的,十有八九是為了柳顧氏與柳東寧準備的,可見柳顧氏要來,長輩們是早就知情。接理說,柳顧氏過府除了請安,應該會談起柳東行的婚事才對,於老夫人事先也提過此事,沒想到要議的卻是文慧與柳東甯的親事文怡忽然有些不安,含糊地問了句:「三姑母過來......是為了什麼事?是六姐姐的婚事麼?」
   
     踏雪點了點頭:「就是為了小姐跟表少爺的婚事......姑太太說宮裡正忙著為皇子與宗室子弟配婚,表少爺的婚事......此時不好張揚,等這一陣子過去了,再正經下定請客,但婚事已是說定了......姑太太留了一對玉佩為信物,說是柳家祖傳的文怡抿了抿嘴:「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了?」
   
     踏雪有些疑惑:「沒有呀......哦,姑太太還答應了我們太太,禮數會照最隆重的來。等小姐過了門,她會把小姐當親生女兒一般疼的!」說著說著,她倒露出了幾絲埋怨:「也不知道是誰把這事兒告訴小姐的......小姐象發了瘋似的跑去找姑太太,說要姑太太收回提親.....幸好姑太太已經走了,不然事情還不知該如何收拾呢....」她眼圈一紅,「再出點事兒,奴婢就真真性命不保了!」
   
     文怡心中暗歎,柔聲問:「你父親如何了?沒受大罪吧?」
   
     踏雪眼中閃過感激之色:「是,多虧九小姐求情,奴婢的爹現如今在莊子上閒置,雖然日子清苦些,卻得保平安。」
   
     文怡想了想:「一定要囑咐你父親,萬不可胡亂說話。他在伯母跟前素來得用,只等六姐姐的婚事順利辦完,再慢慢謀求出路也不遲。
   
     實在不行,就在莊子上尋個差事,月錢雖少些,好歹能保得一家平安。」
   
     踏雪忙應了,又道了謝。
   
     這時數人已經走到了暫住的小院門口,踏雪想到文慧那裡還需要人侍候,又不想叫太多人看到自己出現在文怡跟前,便要先行告退。誰知這時候院裡出來兩個人,一個是蔣瑤從家裡帶來的丫頭含笑,另一個卻是尋梅。尋梅本與含笑十分親近,見有人來,便迅速收了笑,移開兩步,離含笑遠了些,卻在發現來者是踏雪後,愣在了那裡。

     踏雪與尋梅面對面撞上,臉上露出了不自在的神色,但很快便驚疑不定地看著尋梅與含笑臉上的表情,心中生出一絲懷疑。
   
     尋梅在最初的驚慌過後,很快鎮定下來,向文怡行禮:「九小姐。」又看向踏雪:「你怎麼不在小姐跟前侍候?我還當你早就回去了。」
   
     踏雪慢慢地道:「小姐方才誤會了我,發了脾氣,我怕這會子回去......她看見我會更生氣呢!」
   
     尋梅眼中閃過一絲懊惱,面上卻笑道:「這也是你我的命。我們一道回去吧,小姐是氣糊徐了,我們卻不能忘了本份。」說罷深深地看了踏雪一眼,伸手去拉她的手。
   
     踏雪手上一顫,想要甩開她,卻又頓住,順從地讓她握住了自己,露出了微笑:「可不是麼?還好咱們姐妹還能相互扶持.....若小姐要罰我,妹妹可千萬要幫我說兩句好話。」
   
     兩人對視片刻,便雙雙向文怡行了一禮:「奴婢們先行告退了。」然後攜手離開。
   
     文怡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想起上回見過的尋梅與蔣瑤私談的畫面,倒是為踏雪慶倖。踏雪尋梅兩人都是文慧跟前的大丫頭,在平陽的變故之後,文慧跟前侍候的人裡只留下了她們倆,她們陪著文慧進清蓮庵,又陪著她回京,對於這位小主人的性情,已經十分瞭解了。
   
     既然兩人都有把柄在對方手上,倒能相安無事,只盼著她們日後能互相扶持吧!
   
     含笑朝文怡行了一禮:「九小姐,我們小姐正有事找您呢,請您過去說話。」
   
     文怡回過頭,想起路上蔣瑤的神色,倒有些好奇:她會找自己說什麼?
   
     到了蔣瑤房中,她已經洗過臉,換上了家常衣裳。見文怡進來,便起身笑著迎上來:「含笑丫頭怎的這般糊徐?妹妹才到家,正累著呢,她竟然直接把妹妹請過來了?」
   
     文怡笑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方才開解了踏雪幾句,便耽擱了功夫。正好在院門口遇上含笑送尋梅出去,我便隨她過來了。」
   
     蔣瑤怔了怔,隨即笑道:「這倒是巧得很!我也聽說表姐向尋梅發了脾氣,特地讓含笑去安慰她呢!」
   
     文怡笑笑,便將此事揭過:「含笑說你有事尋我,是什麼事?」
   
     蔣瑤猶豫了一下,才問:「方才在羅家席上,我聽說.....羅四太太能弄到鮮鱸魚?羅家....就是那個皇商羅家麼?」
   
     文怡點頭,不由得有些奇怪:「你問這個做什麼?」




第一百四十四章:暗箱操作


     蔣瑤眼珠子轉了轉,又猶豫了一下,才笑道:「新鮮鱸魚在這個季節裡是極難得的。我先前聽林家姐姐說…明兒路王府宴客,因為從南邊運來的魚死了大半,有些材料不足呢,因此王府的總管正為宴席上的菜色煩心。既然羅家有新鮮的鱸魚,你何不與羅四太太說一聲,讓羅家送魚過去,豈不是又得了體面,又得了實惠?」

     文怡驚訝她道:「你怎會想到這個?羅家生意做得廣,我是知道的,只是路王府明兒就宴客了,便是食材先前有些不足,只怕如今也都置辦齊全了,平白無故,怎好讓羅家人送魚去?」

     蔣瑤微微一笑:「這也簡單,我送個信給暖郡君,問一聲就完了。」

     文怡猶豫著,想了想,這路王府的宴席極有名氣,若羅家能做成這筆買賣,也是件好事。她平日多得羅家照應,若有機會回報一二,自然是願意的。只是……她想起羅家的聲名,在皇商之中只是平平,但實際財力人力卻遠超於此,顯然才韜光養晦的意思,路玉府乃是藩王之一,若是自己替他們牽線,不知羅家有沒有忌諱?

     但她轉念一想,路王不過是宗室中的閒人,在朝中也沒什麼根基,對外的名聲,也是個愛好風雅的。這樣的人物,便是拉上了關係,應該也不打緊。羅家生意遍佈天下,明買明賣,誰還能說什麼?若處處都講究避諱,他們也不必做生意了。

     想到這裡,她便露出了微笑:「我先叫個人去羅家問一聲吧,這是極容易的。王府若要魚,自然不是一兩條的事兒,若是羅家沒那麼多魚,也就不必自討沒趣了。」

     蔣瑤笑著點頭:「這個主意好,就這麼辦吧。」頓了頓,她看向文怡,笑得更深了:「九妹妹……不覺得商議這種商賈之事,有失你我身份麼?」

     文怡笑了:「這如何算得商賈之事?不過是替人捎個信、牽牽線罷了,咱們既不曾花銀子買賣貨物,也不曾與人計價還價,哪裡失了身份?」

     蔣瑤笑眯了眼:「可不是麼?那些高門大戶,平日住來的不過幾家熟人,家中瑣事也都交給了底下的僕役、能得的消息有限。我既知道有用的消息,替他們分點憂,也算是報答了他們賞我的體面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樂而不為呢?」

     文怡怔了怔,正色打量她幾眼,心下卻生出了幾分淒然:「你這樣……太委屈自己了……便是一時得了體面,又有什麼好處?」

     蔣瑤一愣,甜甜笑道:「九妹妹,你在說什麼呢?」

     文怡卻道:「你與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來往,原是憑著性情大方,又與她們投契,因此她們也願意與你結交,彼此做個朋友,雖身份有別,卻也才一份情誼在。但這種牽線傳信的事做得多了,她們嘴上雖不說什麼,心裡難免就把你視作了辦事的人,遇事便尋到你頭上,辦得好還罷了,辦不好,豈不是你的罪過?你就先矮了她們一等。久而久之,連朋友都算不上了,這又于你何益?」

     蔣瑤聽得怔住,過了一會兒才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九妹妹,你這是……」

     文怡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才過…孤立無援的經歷,雖有一位祖母可依靠,與你相比,卻又少了一個當官的父親,因此行事多有不便。家中沒有兄弟姐妹,又沒有母親庇護,族人親戚各有心思,我們少不得要靠自已了,若是隨意任人擺佈,豈不是只有讓人欺負的份?!論識見,論聰慧,你都遠勝於我,我也知道你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只是……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蔣瑤沉默著,也不看文怡,半晌,才幽幽地道:「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我這樣出身的女孩兒,若不是時不時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小姐們幫點小忙,她們早就把我拋到一邊了。比如今日遇見的那位阮二小姐,你當她是真心與我們結交麼?不過是面上情兒罷了,看的是你乾娘羅四太太的臉面。她今日與我們相談甚歡,明兒在路王府遇見,也不過是寒喧幾句,仍舊與她相熟的小姐們攀談,是不會理睬我們的。」

     文怡不解:「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與她們來往?」她確實不明白,不同出身的人,有不同的交際因數,就比如羅四太太結交的朋友,與大伯母蔣氏平日往來的人家絕對不是一路人,那些公侯之家的千金彼此往來得多些,像六姐文慧這般能打入其中的,固然有大怕父官位高的原因,鄭家小姐的引見也必不可少。像蔣瑤這樣的出身,在京中不少見,為何她不與那些門戶相當的人家的小姐往來,卻偏偏要結交那些高門大戶的千金呢?

     蔣瑤菩笑:「我自有我的用意。你可知道,在兩位嫡出的伯父去世之前,我父親不過是在偏遠之他的縣衙裡,做一個八品小官?家裡連多餘的銀錢都沒有,連做一件新衣裳,都要節衣縮食。我本有一個哥哥,因為生了急病,我不到好大夫,不到三歲就夭折了,我母親也是因傷心太過才去世的。雖然我父親如今升了官,暫時掌著家業,但兩位伯父都有兒女,等他們年紀漸長,這家業就要回到他們手上去了。難道到時候要我們一家重新過那清苦日子?父親在外為官,有些事做起來不方便,但我卻不同。我與那些高門千金結交,也是為了借她們的勢。若好時,我父親能沾點光,若不好了,不過是女孩兒之間爭閒氣罷了,無傷大雅。」

     文怡有些遲疑:「若只是為了家計……也無需如此……」自己置辦些私產,也是可保生活富足的。

     蔣瑤深深她看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這種事我們父女心裡有數。只是……我父親雖然官職低微,但蔣家卻是書香名門,憑什麼別人能做的事,我就不能做了呢?」

     文怡愣住:「你……」蔣瑤宛然一笑:「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表姐何嘗不是這麼想?只是她心頭太高罷了……我也不求自己能攀龍附鳳,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文怡欺了一欺,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提醒她:「你行事謹慎些吧,這種事……傳出去了,對你名聲可不好。」可別落得文慧那樣的下場,連親人也要提防。

     蔣瑤一愣,撲味一聲笑了:「九妹妹,你當我要做什麼呢?!你放心,我沒那麼糊塗!」她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袖掩面,「便是高門大族,也有出身略差的庶子,或是不那麼顯赫的遠親,我也不是沖著哪個人去的……因此,只在那些太太小姐們跟前奉承罷了。」

     文怡略放了心,想想有這樣念頭的姑娘家本就不少,就算是顧家,也有長輩帶了女兒侄女外甥女到別家女眷銀前晃的,文嫻文娟來京,大伯母她們不也是打算這麼做的麼?蔣瑤沒有母親,只好自己為自己打算了,這也無可厚非。以蔣瑤的家世,高門大族、王公勳貴之家的庶子或遠親,也稱得上門當戶對了。

     想到這裡,文怡便笑著拉起蔣瑤的手:「你心裡既然想得明白,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只能預祝你心想事成吧。」

     蔣瑤訝然:「你居然不罵我一聲荒唐?咱們是沒出閣的女兒家,有這樣的想法可是要不得的!」她本以為文怡即便不對她心生鄙夷,也會從此敬而遠之的。牽好她觀文怡的性子是個不愛生事的,便想著把自己說得可憐些,好讓對方不向顧家長輩告狀。因此她這時看到文怡拉著自己的手,便有些糊塗了。

     文怡自打重生後,就從不議為給自己謀求理想的婚姻,是一件會人不齒的事,只是行事方法需要斟酌。兩廂情願,又是發乎情,止乎禮的,自然是好事。

     強求不相配的姻緣,無視親人與家族名聲,任意行事,那才會人不齒。

     文怡再次憶起那個夜晚的小樹林中,與文慧相攜而來的男子,抿了
抿嘴。

     蔣瑤似乎松了口氣,再次看向文怡時,眼中已經添了幾分親近。想了想,她道:「表姐……送信給鄭家小姐,用的是我的人。」

     文怡一愣。

     她又繼續道:「你也知道,我父親不過是暫掌家族在京城的產業罷了,因此家裡的一些僕人,就比如管家,都是祖母在世時用慣了的,因此與姑媽那邊親近些。我留他在家裡,也是想省些事。我的奶娘,與表姐的奶娘是兩姨姐妹,她平日出門十分方便,因此表姐就拉了她,也有避過姑媽耳目的意思。」

     文怡有些明白了,卻不懂她為何要跟自己提起這件事。       

     蔣瑤微笑道:「表姐悄悄送信給鄭小姐,為的是什麼,我已經聽說了。雖然與我無關,但是……她用了我的人,若將來壞了事,姑媽說不定就要過怒於我。因此我囑咐尋梅,替我留意表姐的動向,好事先防範。」

     文怡慢慢明白過來。她這是……在向自己解釋尋梅的事吧?也算是一種示好。她微微一笑:「這也是人之常情。六姐姐行事常常出人意表,踏雪尋梅兩個跟在她身邊,沒少受連累呢。有一回路雪受了池魚之災,我見她實在可憐,便幫她求了個情。其實只是小事罷了,她倒是個有情義的,時不時來向我請安。

     蔣瑤笑了,又試探她問:「先前離京時,她身邊跟了十幾個人呢,沒想到這次回來,只帶了踏雪尋梅兩個,我問起她們其他人的消息,她們只是搖頭。你可知道是什麼緣故?,

     這件事卻不能說。文怡只能含糊地道:「這是長房內務,我不大清楚。」

     蔣瑤聞言便不再問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倒發現彼此有幾個相同的愛好,閒時也可在一處消遣了。這時秀竹來尋,對文怡道:」十小姐過來了,問小姐怎麼還不回屋呢!」

     文怡這才想起先前的約定,怔向蔣瑤告辭。

     回了房間,陪著文娟挑了一會兒衣裳,等人走了,已快到晚飯時候了,文怡忙換了衣裳去吃飯,想起羅家的事,忙寫了封信,叫過秀竹,讓她去外院找趙嬤嬤,再讓趙嬤嬤我一個人去羅家送信。

     待她吃過飯回房,趙嬤嬤已經在屋裡等了,向她稟報說:」有一個叫駱安的,是新來的長隨,原是在東平趕車的,認得羅家人。我就讓他送信去了。」

     文怡還記得這個駱安,便放心了,又細問起李太太娘家的事。

     趙嬤嬤紅著眼圈道:「確實有這件事。老大人當年是一時好心,若不是今兒提起,我都快忘了!我見那位表姑太太衣著光鮮,想來在京城也是有頭有臉的,說不定能做小姐的靠山,因此特地把細節之處說給她聽,讓她記住我們老大人的恩情呢!」

     文怡失笑:「何需如此?」

     趙嬤嬤搖頭:「小姐你經的事少,不知道這其中的輕重。如今除了大老太太、老爺和大太太,您在京裡就只議得一位乾娘了。可羅四老爺不在京裡,羅四太太能頂什麼事?若您跟表姑太太親近些,大老太太與大太太就不敢怠慢你了。遠的不說,今兒姑太太上門來說親事,只提了六小姐跟表少爺,卻不提你跟行哥兒,實在是不該!」

     文怡聽了她的話,心頭的不安又湧了出來,卻只能道:「也許是因為六姐姐的事兒緊急些?再怎麼說,柳表哥也是弟弟,他娶親前,三姑母莊該會先辦東行的婚事的。」她記得於老夫人是明確支持自己這樁婚事的,倒安心了幾分,「大伯祖母發了話,三姑母不會逆她意。」

     「只盼是如此。」趙嬤嬤想了想「明兒小姐去王府赴宴,我卻是不能隨行的。不如我跟府裡管家說一聲,去表姑太太家走一遭?畢竟幾十年沒來往了,先混熟了再說。」

     文怡考慮片刻,便點了頭,還給了趙嬤嬤幾兩銀子和一吊錢,用作明日的花費。

     不多時,羅家的回信到了。羅四太太親自執筆給了回音,羅家確實有足夠的新鮮鱸魚,也跟路王府派來的人接觸過了。他們很願意與路王府做這筆買賣,還說,如果趕不上明日的宴席,結個善緣也好,聽說路王府的世子夫妻倆都是愛吃魚的。

     文怡連忙去找蔣瑤,原來蔣瑤已經給路王府送過信了,文怡不由得疑惑:「你就不怕羅家沒有足夠的魚,王府的人會白跑一起?」蔣瑤笑道:「我今兒與羅家的小姐說話,她們還抱怨說連吃了幾日的魚,都吃膩了,不到半天功夫,怎會沒有魚呢?」文怡恍然,不由失笑,心下卻暗暗佩服蔣瑤心細如發。

     一夜平安過去,第二天早上,顧家姐妹與蔣瑤又開始忙活開了。待梳洗打扮完畢,她們便去向于老大人與蔣氏告別,預備坐上馬車往路王府赴茶會。

     文慧不在其中。

     眾人都心中有數。也許是擔心文慧會再鬧事,蔣氏心神不定地催著眾女出發,卻在這時候,前院的婆子來報:「鄭家小姐到了門口,說是要赴路王府茶會,請六小姐同行!」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4:56 PM

第一百四十五章 求得強援


     鄭麗君懶懶地靠在繡墩上,有些無精打采地。她頭上只梳了個簡單的雙鬟髮式,幾朵半寸大小的寶石珠花點綴其中,若隱若現,身上穿著海棠紅刻絲緞面一鬥珠的襖兒,寶藍百褶織金襴裙,腰系金累絲嵌寶香囊,嬌豔中帶著端莊,華貴之餘又不失清爽,妝容淡淡,將她的美貌襯托得恰到好處。
   
     然而,她卻似乎始終打不起精神來。
   
     她從馬車一側的小櫃中取出一封信,再次打開來掃視一遍,便隨手丟開了。
   
     那是好友顧文慧派人連夜送給她的信,是向她求救來的。信中並未說明顧家人不許其往赴路王府茶會的原因,但文慧畢竟是她多年的好友,她總不能不管不顧,只好過來一起了。去個茶會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顧家的做法真奇怪。也許......是文慧做了什麼事惹惱了家中長輩,他們才會下令禁足的?
   
     罷了,以顧家太太寵女兒的勁兒,事後讓文慧陪幾日小心,事情自然就過去了。今日的茶會,她一個人待著也是無聊,若有人聽到風聲,說她的閒話,豈不叫人氣死?!有文慧陪著,至少有個伴。
   
     想到導致她心情不佳的緣故,鄭麗君的臉色又再沉下來,眼晴瞥向一旁正在燃燒的香爐,卻是三皇子前年所贈的。這麼多年了,她一直相信自己與三皇子是註定的夫妻,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昨日宮裡貴妃娘娘命人帶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顧家的人怎的這麼怪?!
   
     就在鄭麗君開始不耐煩時,她總算聽到了腳步聲。
   
     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還有婆子在驚呼:「六小姐!您不能出去啊!」「六小姐!六小姐!」「快稟報老太太和太太!」一片吵雜。鄭麗君不由得大奇,命人掀開了車簾:「是不是文慧來了?」
   
     紅影閃過,文慧一臉驚喜地撲到車前,含淚道:「麗君!麗君!你可算來了!你救了我了!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情份的!」
   
     鄭麗君聽得好笑:「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瞥見文慧身上穿的是大紅繡梅花的銀鼠襖兒,水紅馬面裙,頭上戴的也是用紅瑪瑙與珍珠串成的梅花簪子,神色便微微一沉。
   
     自己穿的是海棠紅,若叫文慧穿大紅去,誰是主,誰是副?!這豈不是亂了套了?若哪個有心人知道了宮裡的意思,越發要笑話她了!
   
     文慧沒留意到麗君的神情,只是喜極而泣,有好友的擔保,她今兒總算能順利出門了!只如...光出門是不夠的,她還要請好友再幫自己一個忙呢!只要今日事成,她往後便再不用擔心家中長輩會逼迫自己嫁給柳東寧了!想到這裡,她看向麗君的眼神便透露出迫切來。
   
     麗君察覺到她的迫切,不由得心中疑惑,便問:「你到底闖了什麼禍?你家裡居然不許你出門了?可是又說錯了什麼話?賠個不是,不就完了嗎?」
   
     文慧眼眶一紅:「哪有這麼簡單?!你不知道,我祖母,還有我爹我娘,都逼我嫁人呢!連我身邊的丫頭都不肯幫我,我好容易才找到人替我送信給你。如今我在家中,是孤立無援,誰都無法依靠,我只能求你幫忙了!」
   
     麗君不敢相信:「怎麼會有這種事?!他們要逼你嫁給誰?」她記得文慧的婚事雖未定下,雙方卻早已心照不宣了。

     「還有誰?」文慧撇撇嘴,「就是柳東寧!」
   
     麗君更奇:「他怎麼了?你們的婚事不是早就說好了麼?先前你們好得蜜裡調油,他對你是千依百順,只差沒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你了。你有什麼不願意的?!」柳東寧無論家世、相貌、才學、人品、性情,都無一不佳,又與文慧青梅竹馬,會拖到今日還未娶文慧過門,已是件奇事,但柳東甯對文慧鍾情不變,文慧為何不肯嫁他?
   
     忽然,她心中生出一絲警惕。眼下正是太后給皇子王孫選妻的時候,文慧......該不會也是生出了攀龍附鳳的心思吧?!
   
     文慧一想到這個,便覺得委屈:「別提了,我以前真真是瞎了眼!只當他是個好的,沒想到他遇到正事時,全不管用!除了哭,就只知道說瞎話!什麼都幹不了,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罷了,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他還陷害過小七呢!我才不要嫁給這樣的人!」
   
     麗君對柳東寧的印象是個文雅君子,翩翩有才,沒想到實情是這般。不過文慧的婚事與她無關,她只隨口應了句「是麼」便不多勸了,只是道:「你這樣不是辦法,真想避開這門親事,就該好好跟家裡長輩說。你不是說他陷害過小七麼?你家裡人就不介意?無論如何,正事要緊,這當口,你去茶會做什麼?叫了我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不過是你的閨中好友,卻不是你的長輩,你的婚姻大事,我哪裡能插得進手去?」
   
     「可以的!可以的!」文慧連忙道,「我正要求你呢!」她猶豫了一下,決定豁出去了,「你幫我在貴妃娘娘面前說句好話吧!只要貴妃娘娘肯開金口,有什麼事辦不成呢?!你就當看在咱們從小兒一塊長大的份上,看在我們多年交好的情份上,幫我一把,賜我一段好姻緣吧!」
   
     麗君一怔,神色淡淡:「是什麼好姻緣,要求到貴妃娘娘跟前?莫非你也看中了哪位天家貴胄?」
   
     文慧察覺到有幾分不對,驀然心驚,忙道:「誰還能貴得過你家那位?我是不敢高攀的,只是......」她有些扭捏,「咱們這樣要好,若往後也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做一對......好妯娌,豈不是佳話?」
   
     麗君一怔,心中飛快地回憶起幾位皇子的年紀與妻妾的情形,嘴角露出了笑意:「原來如此,我還當是什麼事兒呢!放心,若是這個,不過是小事一樁罷了!」那幾個奪嫡不成的皇子,已不成氣候,卻還要防著他們捲土重來,若能給他們指一位可靠的妻室,就更保險了。她笑問:「你既然有了這個主意,可見是已經看中某個人了,快告訴我!是哪個?四皇子?六皇子?」這兩位容貌還過得去,至於二皇子鄭王,早已娶妻生子了,自然不在侯選之到。
   
     文慧臉有些發紅,心裡卻是喜滋滋的,為了報答好友的情誼,她決定先透露一點口風:「路上再說,我先告訴你一件事。」她湊近了麗君,壓低了聲音,「你不是正為那個杜淵如煩心麼?我有法子,叫她做不成太子妃!」
   
     麗君一聽,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說什麼?!」
   
     「哎呀,你抓疼我了!」文慧吃痛,「你快放手!」
   
     麗君忙鬆開手,賠笑道:「對不住,我一時心急了。你......你給我好好說說,到底是什麼法子?」

     文慧輕撫腕間,心頭一陣委屈,但她決定原諒麗君,畢竟正事要緊,她還有求于對方呢:「說來也不難,今兒路王府茶會,她一定會去的。咱們想個法子,買通王府的丫頭,叫她當著眾人的面出個醜,看她還有沒有臉面再擺國母架子!」
   
     麗君一聽是這樣輕描淡寫的法子,差點兒就要翻臉了,只是近來她修習宮中規矩,學了些養氣功夫,才忍了下來:「這算什麼?不痛不癢的。」
   
     文慧笑道:「話不能這麼說,她既要做太子妃,自然就該端莊賢淑,儀態萬千,一點兒失態之處都不能有。若是儀態有了不足之處,就被人比下去了。你再表現得好些,太后、皇后就會覺得你比她強,再有貴妃娘娘從旁說項,何愁大事不成?」
   
     麗君心中暗歎,若是早兩日,此計或許真能奏效,可借如今已她心中忽地一動,嘴角露出笑意,看向文慧的目光裡便帶了驚喜:「你說得對......咱們就讓她當著眾人的面出個醜侍郎府的大門跑了幾個人出來,其中一個是顧家的管家,他在車前謹慎地道:「六小姐,老太太讓你進去,說有話要囑咐你。」
   
     文慧手上一抖,正要回絕,麗君卻道:「你去吧,順道把衣裳換一換。有我在這裡,你家裡人不會攔你的。」
   
     「衣裳?」文慧愕然,但隨即留意到麗君身上的衣裙,心裡就明白了,卻難免有些委屈,「這是我特地為茶會新做的,因路王府賞的是紅梅,我還叫人在衣服上繡了梅花呢。」
   
     「所以才要你換呀!」麗君笑道,「賞的既是紅梅,你穿大紅,已是撞了色,再繡上梅花,是叫人賞梅呢,還是賞你?快去!」
   
     文慧不情不願地,只是記得自己還有求於麗君,況且只要對方願意為自己在貴妃娘娘面前說項,就算穿的衣裳不起眼,就算朱景城沒法在人樣中留意到自己,也不要緊了。
   
     她乖乖回了府中,只是害怕祖母斥責,便先回房換了衣裳。這回新做的衣裳有很多,她想著要避免與麗君的衣裳撞色,便換上了湖色緞面一鬥珠的羊皮襖兒,杏色繡花馬面裙,頭上也戴了新打的蝶戀花珠冠,再清新不過了,絕不會奪了麗君的風采!
   
     出得院門,她卻是沒法再往前走了。於老夫人帶著蔣氏,就站在門前的空地上等她。
   
     文慧咬咬唇,端正一禮:「祖母,母親,文慧不孝」話未說完,就被於老夫人打斷了:「這些廢話不必多說了!我問你,你可是鐵了心要逆我們的意了?!」蔣氏聽得臉色一白,落下淚來:「慧兒呀,你怎能這般糊塗?!東寧有什麼不好呢?知根知底,你姑姑又疼你,你就不能聽母親一句麼?」
   
     文慧扁扁嘴:「那母親為何又不能聽女兒一句呢?!明明......您答應過的...」想到周圍沒有一個親人肯支特自己,她便說不出的傷心,「您就讓我去吧!是好是壞,我都自己擔著!不會叫你們操心的!」
   
     于老夫人冷冷一笑:「若果真如此就好了!」她盯著孫女兒,「我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要去茶會,便去好了。只是不管在茶會上,你能否心想事成,但幾有一點出格之處,你就不必回來了!就當顧家的六小姐,在茶會之後便急病而死!活下來的,不再是顧家的女兒!」
   
     文慧驚愕:「祖母!」

     蔣氏也慌了:「婆婆,慧兒只是年紀小不懂事,媳婦會好好教她「你還教得少麼?!」于老夫人冷哼,「慌什麼?我只說若她在茶會上的言行有出格之處,才不認她罷了。只要她規規矩矩的,又有什麼好怕的?!」
   
     蔣氏這才冷靜了些,看向女兒,眼裡都滿滿了淚水:「好慧兒,你祖母是認真的,你可別犯糊塗文慧想起鄭麗君的許諾,覺得底氣很足,便勉強笑道:「我不會亂來的。我好歹.....在京中也向有美名,怎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丟自己的臉?」
   
     「你若真這麼想,倒是我們顧家的造化了。」於老夫人仍舊十分冷淡,「只是你要牢記,你先是顧家的女兒,才能有今日的體面,若沒了顧家,你什麼都不是!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仗著長輩們疼你,便任性妄為!」
   
     文慧心頭一陣委屈,嘴上應了「是」,心裡卻道:等我成了東平王世子妃,你們就知道今日說的話有多離譜了!
   
     文怡站在前院,手腳冰諒,忍不住低頭呵了呵手。蔣瑤走過來道:「遠遠地瞧見人影,大概是要預備過來了。你冷麼?能不能受得住?」
   
     文怡點點頭,又道:「五姐姐與十妹妹已經上了車了,車裡生了爐子,要暖和些,你也上去吧?」
   
     蔣瑤搖搖頭:「原本就說好了兩人坐一輛車,我擠上去了,你也上不了,若叫姑媽瞧見了,難免又要說我嬌氣,連一點兒冷風都受不住,倒不如繼續在這裡等。」她往後頭看了看,「這家的下人真真是勢利眼!見是我們兩個,就拖拖拉拉的,半天也沒將車趕出來!」
   
     文怡安撫了她幾句,想起出人意料前來的鄭麗君,便問她:「你的奶娘......昨兒可在?」
   
     蔣瑤冷笑:「昨兒說是家裡傳信過來,小孫子生病了,問我討了假,連夜出去的。方才我已叫人回家找她,看她的小孫子是真病還是假病!」
   
     文怡皺了皺眉:「若是假的,定是六姐姐讓她傳了信出去。今兒的茶會.....咱們要仔細些,把人看緊了,可別讓她做出什麼事來。」




第一百四十六章:貴人們 (一)


      當顧家的馬車到達路王府大門口時,已經是巳初了(上午九點)。日上三竿,王府門口的馬車卻大排長龍,這還只是前來赴路王宴席的青年才俊,路王妃茶會的嬌客們都要在偏院下車。門房一溜排開八個青衣僕役,逐個查看來客的請帖,又要大聲唱名,忙都忙不過來,累得滿頭大汗。
   
      文怡聽著外頭王府的門房唱著某某公侯家的某位公子,或某地出身的某位才俊,唱到後來聲音都有些沙啞了。但她所坐的馬車卻只是往前移了幾十尺而已,尚未進入王府的大門。
   
      蔣瑤在旁小聲告訴她那些公子才俊們的來歷,誰家是當朝顯貴,誰家是皇親外戚,誰家的子弟前程大好,誰家的家世已經敗落,不過留下個空架子,還有哪位才子是哪個世家出身,哪位俊傑出身寒微,卻因為作得好詩佳賦,博得好名聲,林林總總,居然都清清楚楚。
   
      文怡總算明白為什麼文慧明明對蔣瑤沒太深的感情,卻還與她這般親近了,消息靈通的人並不難得,難得的是消息靈通之餘,還能把事情記得這般清楚明白的。初到京城的自己,能結交這樣一位朋友,無疑是一大助力。
   
      她有些感激地向蔣瑤道了聲謝,蔣瑤愣了愣,便抿嘴笑道:「你不嫌我聒噪就好,我也是習慣了,一時嘴快,竟忘了你不是她們。」這回輪到文怡愣住了,啞然失笑。
   
      路王府今日賓客盈門,其中不少官宦權貴之家的子弟都是帶著一大幫僕從前來的,因此王府大門前的路才會被堵住了。等進了王府大門,馬車的行駛速度便快了許多。轉眼已到了女客下車的偏院。
   
      文怡與蔣瑤下了車,便與先她們一步抵述的文嫻文娟姐妹會合。
   
      蔣瑤已是第二次來了,比其他三女有經驗,便趁著負責迎接她們的王府侍女還沒走到跟前,迅速將一些注意事項重複了一遍,讓文怡等人心裡有數,不至於手足無措。
   
      前來引顧的王府侍女待她們很客氣,很快就將她們帶到了花園裡。
   
      園中已經來了十幾位閨秀,零零散散地坐著,有人觀花,有人賞魚,也有人在亭中端坐。那侍女對文怡等人道:「王妃進宮去了,尚未回府,茶會約摸在一個時辰後開始,各位小姐請暫在園中稍歇。奴婢會命人送上茶點。」
   
      蔣瑤微笑著問她:「不知小郡君今日可曾隨王妃進宮去了?昨兒我送了封信給小郡君,她回信說今日有話要跟我說,叫我早些過來。」
   
      那侍女微微低了低頭,態度似乎恭敬了幾分:「小郡君確實隨王妃進宮去了,尚未回來。請小姐稍坐。待小都君回府,奴婢定會稟報。」
   
      「有勞了。」蔣瑤朝她笑了笑,袖擺微動,一個藍色的錦囊已經到了那侍女手中。後者袖子輕抖,錦囊便消失在她袖間,只見她輕輕一福,口道:「奴婢去給看茶,小姐們不防到那邊靜水閣裡坐坐。」
   
      隨即緩緩退下。
   
      文娟見她離得遠了,忙拉住蔣瑤似乎要說什麼,卻看到文嫻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只好閉了嘴。
   
      文嫻看著蔣瑤,略皺了皺眉,便裝作賞花一般,拉開了頭。

   蔣瑤朝文怡笑了笑:「咱們去靜水閣吧?那裡四面都是水晶窗,既可欣賞園中美景,又不愁冬日寒風,最舒服不過了。去年的茶會便是在那裡辦的,今年雖無人明說,但應該也是在那裡。」
   
      文怡想起她方才塞給那侍女的錦囊,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便笑著點了點頭:「那我今兒就沾一沾姐姐的光好了。」
   
      文嫻忙道:「六妹妹坐鄭小姐的車,這會子早該到了,我們不去尋她麼?」
   
      那是當然要尋的。文怡心中暗歎一聲,遙望園中各家閨秀:「她好象不在這裡,會不會也到靜水閣去了?」她不是常客麼?
   
      蔣瑤笑道:「一定是過去了。表姐與鄭姐姐對路王府極熟的,小時候還常常來玩,在園子裡捉迷藏呢!我們先過靜水閣,若找不見人,便托侍候的婢女們去找,只要打賞豐厚些,今兒一日,王府的婢女是很願意幫客人做事的。」
   
      文嫻有些遲疑:「這.....不大好吧?若是叫王妃的人知道了誰家主母會高興看到自家下人得了外人一點賞錢,便丟下差事去給外人辦事的?
   
      蔣瑤抵嘴一笑:「平日是不能的,今兒不是王府大擺宴席麼?這是老規矩了,只要別出了格,王妃是不會說什麼的。」
   
      路王招待的是男客,王妃招待的是女客,前者的宴席擺在王府的院落中,後者的茶會安排在花園裡,本是兩不相干的。但既然王爺王妃都有做媒的意思,兩邊自然少不了傳道消息。前頭哪位青年才俊有了好詩好詞,後面的小姐們也是要賞識一二的;後面哪位小姐們才藝出眾,彈的好琴,畫的好畫,做的好詩,前頭的青年才俊們自然也要仰慕一番。不然這才子佳人的美名如何能傳出去?甚至還有大膽的公子哥兒買通了看守花園的人,悄悄兒潛進來躲在暗處,偷看小姐們的容貌,只是前幾年有人被發現了,鬧將出來,那被偷看的小姐發了脾氣,王妃也覺得失了臉面,這才收斂了許多。
   
      今日雖說是路王妃又辦茶會了,但蔣瑤心裡清楚,來的男客中,有好幾位皇室貴胃、近支宗室子弟,有人尚未娶妻,有人房內無人,都打著物色幾個美人的主意呢,不管是明面上暗地裡,男客們總要進來看一眼小姐們的芳容的,路王夫妻自然是心裡有數,這內外的守衛就難免會松一些了。
   
      只是這話她不好明說。或許文怡能夠明白,但文嫻卻未必能體會,說不定還會因為羞澀而故意回避。蔣瑤想到文慧與柳東甯婚事初定,依照禮數,文嫻要先出嫁,才能輪到文慧。顧家長輩們讓文嫻過來,又為她精心打扮,自然是存著攀親的意思了。自己又何必壞了他們的盤算?
   
      文怡見蔣瑤面上神色變幻,卻不說話,便問她:「怎麼了?可是有不妥?」
   
      蔣瑤反應過來,忙笑道:「怎麼會呢?我正在想有哪一個侍女是認得的,可以幫我們一把呢!」說罷便拉過文怡的手,又示意文嫻文娟跟上,「咱們走吧,我先帶你們認幾個人,不然可就要惹閒話了。」
   
      文怡情知她心裡想的一定不是這件事,卻也不想多問,只跟著她走,眼角卻無意中掃過花園入口,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嘖?六姐姐在那裡呢!她明明比我們先走一步,怎的這時候才來?」
   
      眾女忙轉頭去看,果然見到文慧與鄭麗君剛剛走進花園。不知為何,鄭麗君的表情有些僵硬,文慧則一臉惴惴的,小心打量她,又對她說了幾句話,鄭麗君也沒回應,經自往前走了,有別的閨秀向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地點頭,半點笑容都沒有。

      文慧一路不安地跟在她身後,兩人很快進了靜水閣,隨行的丫環守在閣前,攔住了其他想要進入的人。她們由始自終,都沒看到文怡蔣瑤等人。
   
      文嫻輕皺眉頭:「六妹妹這是怎麼了?離得這樣近,居然沒看見我們!」
   
      文娟微微撅起嘴:「還用問?她眼裡只有那位鄭大小姐了!人家要走青雲路呢,眼裡怎會放得下我們這些姐妹?!」
   
      「休得胡說!」文嫻輕斥,「你六姐姐只是一時迷了眼,沒瞧見我們罷了!」
   
      文怡沒顧得上聽她們的談話,只在心中暗暗稱奇。看方才文慧與鄭麗君的情形.....莫非是文慧把這位貴友給得罪了?
   
      文慧的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呢?
   
      文怡無奈地對蔣瑤道:「咱們還要過去麼?即便進不了靜水閣,也要等六姐姐一起出來的。她雖是與鄭小姐同來,但我們卻不能叫她落了單,總得讓她與我們在一處的好。」
   
      蔣瑤與她對現一眼,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這話是正理,咱們過去吧,總不能連我們都攔下了吧?」
   
      四女才往靜水閣走了幾步,文怡便停下了腳步,眉頭緊皺:「那不是東平王世子麼?他怎麼過去了?」
   
      蔣瑤也停了下來,接頭張望:「與他同行的就是三皇子,我見過幾回的。興許是鄭姐姐跟他約好了。」她歎了口氣,回頭對文怡歉意地笑笑,「對不住,咱們是真不能過去了。鄭姐姐要是看到我們,一定要生氣的。」
   
      文嫻文娟對朱景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忙道:「那咱們就不去了,先去與其他閨秀見禮吧?」文嫻還道:「這裡都是女客,三皇子與東平王世子雖然身份尊貴,但也不該闖進來的,實在如.....不合禮數!
   
      咱們快快離了此地吧!」
   
      蔣瑤無奈地看了文嫻一眼:「好吧,我先帶你們去認識幾位元閨秀,都是我的熟人,不過跟表姐可能不大合得來靜水閣中,鄭麗君面寒如霜,文慧不安地給她倒了杯茶,試探地問:「可是我說錯了什麼?」明明之前一切如常,麗君還很高興地保證會為她做媒,怎的她一說出對方是東平王世子朱景誠,麗君就變了臉呢?

「我先問你,你.....跟我說這話,是為了替貴妃娘娘與三皇子分憂呢.....還是真心要嫁給景誠哥哥?!」
   
      文慧忙道:「自然是真心要嫁.....」忽覺失言,忙加以補救,「不過也是為了替皇上、貴妃娘娘與三皇子分憂.....你不是常說.....藩王是大患,皇上與三皇子想要除患,卻礙于太后,束手束腳麼?」她有些扭捏,「杜淵如那樣的家世,嫁過去只會增添東平王府的份量,同理,其他公侯千金也是如此,倒不如.....讓我去,至少你們可以信任我,我也會盡全力....為皇上、貴妃娘娘和三皇子分憂的」鄭麗君咬了咬唇:「你...從前也曾見過景誠哥哥,那時候可沒這個想法!」
   
      文慧紅了臉:「這是我.....離京後才有的念頭.....他不是路過我們老家麼?那時候我才發現.....他是個英武過人的好男兒。」鄭麗君在袖下握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話雖如此,但這事兒可不好辦。他有太后撐腰呢,貴妃娘娘即便有心助你,也沒法越過太后給他賜婚!若是他對你無意,貴妃娘娘反倒討不了好。」
   
      文慧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道:「他對我未必無意,況且.....貴妃娘娘不能下旨,皇上也是可以的.....總不能讓他真娶了杜淵如.....」,鄭麗君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不好麼?杜淵如若配了他,就沒法搶我的太子妃之位了!」
   
      文慧心下大驚,發現自己似乎說錯了話,頓時手足無措:「麗君」鄭麗君又問她:「你說要讓她出個醜,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景誠哥哥?!」
   
      文慧語塞:「這.....我又不是要害你.....她若出了醜,太子妃做不成,世子妃也是做不成的,對我們都有利呀!」
   
      「若是叫人發現了呢?!」鄭麗君繼續問,「收買王府的丫頭實在太冒險了,若是叫人發現是我們做的,太后必然著惱,到時候我一樣做不成太子妃!不如.....」她逼近文慧,壓低了聲音,「你去下手吧?你親自下手,我才不怕消息洩露。」「什麼?!」文慧的心嘭嘭急跳,她不是笨蛋,怎會不明白這種事是不能親自下手的,萬一事敗,她就萬劫不復了!況且她要如何下手?
   
      她一個千金小姐,總不能親自給杜淵如上茶吧?!若是照計畫把茶潑到對方身上,對方自然會燙傷,但她也脫不了身!想起祖母出門前的警告,她便覺得腳軟:「不行.....會被人發現的.....我怕。」鄭麗君一甩袖子:「真沒用!你既然害怕,又出什麼臭主意?!那不是害我麼?!」
   
      文慧無措地擰著手,她不能冒風險,但若違了麗君的意,又要如何說服對方幫忙為自己的婚事說項呢?
   
      就在這時候,守在門外的侍女大聲道:「見過三殿下,東平王世子!」
   
      鄭麗君與文慧兩人渾身一震,齊齊露出喜色。看到兩個熟悉的男子邁步進閣,鄭麗君忙起身迎上去見禮:「表哥,你今兒來得真早。」接著又深深看了朱景誠一眼,宛然一笑:「景誠哥哥,許久不見了。」
   
      三皇子朱景坤對鄭麗君笑了笑,視線轉向她身後的文慧:「這是.....顧六小姐?說來也有將近一年未見了,久別重逢,顧六小姐風采更勝往昔呢!」

       文慧微笑著行禮道謝,一雙妙目便緊緊盯在朱景誠身上:「景誠表哥.....許久不見了,你.....可好麼?」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4:59 PM

第一百四十七章:貴人們 (二)


   朱景誠應付地對文慧笑了笑:「確實許久不見了。」注意力卻始終沒離開過三皇子朱景坤。

      他隨這位堂兄進來,可沒想到會遇見顧文慧!察覺到鄭麗君的視線一直不離自己與顧文慧,他心下開始警惕:他們是否有所圖謀?

      顧文慧察覺到了朱景誠的冷淡,心下不由得湧起一陣委屈,直想就這麼質問對方,為何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離開了顧莊,半年來音信全無,等她好不容易到了東平府,卻先是家中僕役被他母親羞辱,接著又聽到了他鍾情於其他女子的消息。莫非真如其他人所說的那樣,他對她全無情意?那他當日救她時的焦急、擔憂與體貼,又是怎麼回事?

      然而,鄭麗君就站在她的身後,方才她的話分明讓友人不悅了,加上祖母事先才吩付,她此時還真不敢當著三皇子與鄭麗君的面,將心聲向朱景誠坦白,只菲月帶弄幾分幽怨的眼神看著對方,輕聲細語:「你好像消瘦了許多「可是累著了?無論如何,還請你千萬保重身體……」

      朱景誠心中一動,開始正色打量起文慧來。這位顧家的嬌小姐,給他的印象一向是愚蠢任性,行事大膽,甚至有些不知廉恥的,小半年不見,她此時瘦了兩圈,又打扮得這樣清秀淡雅,倒是平添了幾分婉約,看上去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莫非是當初的那個變故讓她有了長進?那倒真是可喜可賀!

      這麼一想,他的態度便軟了些許:「多謝顧六小姐提醒了。說來東甯表弟前些時候也病了,不知現下如何?應該已經大好了吧?」

      文慧心裡又是一陣委屈,怎麼連他也要提起柳東寧?!她是她,柳東甯是柳東甯,柳東寧的病好沒好,與她什麼相干?!她本是要大聲反駁的,但礙于柳東甯與朱景誠也是表兄弟,她又不想讓朱景誠覺得她脾氣不好,只得委委屈屈地逍:「聽說是好了,詳情我也不清楚。自打你們走了以後,我就沒見過他了,也沒收到姑媽家的信。」

      朱景誠這才想起,似乎有傳聞說柳家母子回京後,柳東甯與顧家小姐的婚約便作罷了,柳夫人還有意向別人家的小姐提親,只是柳東寧大病一場,事情才耽擱下來。難道是為了那件事?朱景誠不由覺得好笑,舅母對自己的親侄女,也絲毫不講情面呢,只苦了表弟了!

      不過這與他無關,倒是這顧文慧,若真改了脾氣,又與東甯表弟沒了婚約,倒也算得上是一位佳人。

      這麼想著,朱景誠看向文慧的目光又放柔了些,說話的語氣也親切了幾分:「今日隨麗君一同過來的麼?雖沒下雪,這冬天的風也很冷呢,可別著了涼。」

      文慧眼中一亮,又驚又喜,看向朱景誠的目光更熱切了幾分:他果然還是關心她的!

      鄭麗君暗暗咬牙,似笑非笑地插嘴道:「文慧,你與景誠哥哥怎的忽然變熟了?不知道的人,還當你們……」她抬袖掩口一笑,「不過我倒是不會誤會,景誠哥哥對杜家小姐的一片深情,總不會是裝出來的……」

      三皇子朱景坤有些意外地看了表妹一眼,挑了挑眉,又饒有興致地去觀察朱景誠的表情。

      朱景誠面上一僵,心中暗叫不好。東陽侯府大小姐杜淵如乃是內定的太子妃人選之一,而且最受皇上看重,他敢仗著太后寵愛在她跟前耍心計,為自己謀取一位有份量的正妻,卻不會當著未來太子的面說這種話——跟未來的皇帝搶女人,那等於是自取滅亡!

      他要如何應對?

      這鄭麗君,尚未坐上太子妃的寶座,就開始幫著三皇子算計人了!從前跟在他身後纏著他一起玩遊誠的可愛小妹妹,早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小時侯的情誼,果然都靠不住!

      心神電轉間,他露出一個苦笑:「麗君妹妹也信那些謠言麼?都是皇祖母身邊的宮人胡言亂語,皇祖母不過是喜歡杜小姐,想讓她給自己當孫媳婦,正好我又在那時候去給皇祖母請安,旁人便誤會了,亂編些有的沒的,鬧得我尷尬不巳,想要向杜小姐賠個不是,杜家卻對我避之唯恐不及。如今連麗君妹妹也這樣說,我越發無地自容了!」他向朱景坤鄭重作了個揖:「三殿下可千萬要信我才好!」

      朱景坤哈哈笑道:「自家兄弟,我怎會不信你?別擔心,等回了宮,我親自去求皇后妹娘,請她下旨整頓宮人,省得他們再壞你的名聲!」

      朱景誠面露感激:「那就多謝三殿下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是宮中內務,我不方便開口,三殿下卻沒這個顧慮。只是……」他有些猶豫,「我聽說皇后娘娘最近為了照顧年幼的九皇子,日夜難安,若她不得空,一點小事,還是別打擾了吧?」

      「沒事沒事!」朱景坤仍舊笑逍,「九皇弟巳徑大好了,皇后娘娘正打算整頓宮帷,順便辦了你這件事,也不費什麼功夫。」

      朱景誠笑容一頓,心下微微有些失望,嘴上卻再次道謝,無意中瞥見鄭麗君眼珠子轉了幾轉,不知又想出什麼詭計來,便忙出聲告退,還邀文慧同行:「聽說今年路王府的紅梅開得掩外好,等茶會一開始,我就不能再欣賞了,顧六小姐可願意陪我一遊?」

      文慧分外驚喜,扭頭去看鄭麗君,後者卻移開了視線,盯著旁邊高幾上擺放的折枝花卉不說話。文慧只好看向三皇子朱景坤,他微笑地點點頭:「可別忘了對間,若是路王嬸回來了,準備開茶會,我們卻被堵在園子裡,她老人家定要給我臉子瞧了。」

      朱景誠笑著應了,彬彬有禮地請文慧同行,還邊走邊柔聲問起她近來讀了什麼書,學了什麼琴曲,只是時不對暗中回望,留意朱景坤與鄭麗君的反應,直到出了靜水閣,方才暗暗私了口氣,對文慧的態度也漸漸冷淡下來。

      鄭麗君幾乎在他們轉身離開的同對,便將頭轉了回來,忿很地盯著他們的背影,袖中雙拳緊握。

      朱景坤微笑著在一旁的圈椅坐下,伸手取了一枝花,放在鼻下輕嗅,漫不輕心地道:「收斂些,你身上的醋味兒都快傳到靜水閣外頭去了。」

      鄭麗君心下一驚,醒過神來,若無其事地在他對面坐下,微笑道:「表哥在說什麼呢?又拿我取笑了!」

      朱景坤仍舊杜著冷冷笑意:「你當我不知道麼?好歹是從外兒一塊長大的,你的心事我看得分明,只是……不好追了長輩們的意思,你我的婚事,可沒那麼簡單。」

      鄭麗君默然。她何嘗不知?這是姑媽與父親之間,或者說是皇帝與父親之間心照不宣的約定。父親身為太尉,執掌京城兵力,助皇帝穩定大局,多年來勞苦功高,也結了不少仇人,吃了許多苦頭。作為回報,鄭家女為國母,所生皇嗣為日後的皇位繼承人,這原是皇帝與鄭家之間的默契。

      只是……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互為姻親,杜淵如若能成為太子妃,便等於太子有了滬國公府的支持,她父親這個太尉似乎就沒那麼重要了。

      鄭麗君心中十分不甘,為了這個雙方默認的約定,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會成為朱景坤的妻子,為了他能成為皇儲,她為此不知犧牲放棄了多少東西,甚至連愛慕的人也…」

      她再度看向朱景誠與文慧的背影,不由得心生苦澀,雖然早就知道他會另娶妻子,但事到臨頭,看著好友文慧與他這般親近,而且看起來他甚至還對文慧懷有情意,她心裡便……

      朱景坤輕笑:「怎麼?不甘心?這有什麼?顧文慧是個不錯的人選,她家世容貌皆佳,但又不能給東平王府帶去太大助力,比杜家小姐更適合景誠。」

      鄭麗君勉強笑了笑:「可能麼?我瞧景誠哥哥還是更看中杜淵如,他對文慧只是逢場作戲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逍他的壞習慣。」

      朱景坤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光是看堂弟方才時不時掃過來的目光,他就知道了,但那又如何?杜淵如…」註定會成為他的太子妃!

      想到這裡,他又試著安撫表妹:「父皇的意思你己經聽說了吧?別擔心,父皇也是看中了東陽侯的名望罷了。杜家小姐為太子妃,有利於我獲得士林的支持。你雖然屈居良娣之位,但將來的皇位一定會交給你所生的子嗣。你看我母妃,雖不是正宮皇后,但在宮中也無人敢小瞧了她,連皇后也要禮敬她三分,是不是?」

      鄭麗君抿了抿嘴:「等冊封皇儲的聖旨一下,何愁朝中清流不支持你?如今的皇子當中,你無論年歲、才幹、資歷,均是第一,只要再辦幾件實事,積累人望就好,何必非要娶杜淵如?」她眼圈紅了紅,看向朱景坤:「你不是不喜歡她的性情麼?讓我為妾……你不怕我父親生你的氣?!從小兒…他最疼的就是你!連我都要靠一邊…」

      朱景坤笑道:「本來我也是這麼想的,雖然我這樣的身份,妻妾是必不可少的,但還是想著能省些心,有你在內院坐鎮,我在外頭做事也安心許多。但如今形勢有變,宮中有傳聞,說皇后意欲將宮人所出的九皇弟正式養在名下,父皇並未表態,但瞧著似乎不反對。此事一旦成真,九皇弟便一躍成為正宮養子,頂得上半個嫡子了,身份尊貴,尤在我之上。朝中清流難免要拿嫡庶之分來說事。好麗君,好妹妹,你總不會看著我被人欺負吧?那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鄭麗君聞言跺腳道:「真真麻煩!」她左右掃視一圈,壓低聲音罵道:「若姑媽是皇后,哪裡有這些煩心事?!」

      「皇后與父皇少年夫妻,又生有皇姐,平日並無過失,平自無故的怎能廢了她?」朱景坤笑道,「她身體康健,飲食也小心,對宮人又管得嚴,在皇祖母與父皇跟前一向禮數周到,姚家家風又穩健,並無不肯子弟在京中生事。況且她對母妃與我一向還算客氣,就讓她在正宮寶座上持著吧,省得節外生枚。」他稍稍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了鄭麗君一眼,「你能明白吧?有時候,地位與權勢是兩回事。魚與熊掌,只能擇其一…」

      鄭麗君心下一寒,默了一默,才努力在嘴邊彎出一個微笑,柔順地回答:「是,表哥,我知道了。」指甲在袖下深深地插進了手心。

      文怡隨同蔣瑤文嫻等人前去結識各家閨秀千金,過程不能算十分順利。當中有與蔣瑤相熟的,一聽說她們姐妹三人的家世身份,原本還帶了幾分真心的笑容便僵硬了許多。文怡猜想,她們大概就是蔣瑤所說的,與文慧不大和睦的小姐們了。暗暗在心中清點一番,她便忍不住歎氣:文慧在京中真的交遊廣闊麼?怎麼與她不睦的,大多是六部尚書、侍郎、內閣學士等四品到二品官家的小姐呢?這原該是大伯父一家平日交際最多的人家才對。

      倒是有幾個與蔣瑤交情只是平平的,對她們還客氣些,但看得出來,她們對蔣瑤也只是面上情,自然對她們也不大親近。文怡自己覺得無起,文嫻文娟更是不好受,若不是四人在一處,還能說說笑笑解悶,時間就更難過了。

      好不容易,滬國公府阮家的兩位小姐到了。阮二小姐是顧家姐妹與蔣瑤新認得的朋友,因此四人都歡歡喜喜地迎了上去。

      不過阮二小姐顯然也有自己的朋友,而且交情比她們更深,只跟她們寒睻了幾句,便與老朋友們打招呼去了。文怡隱隱感覺到,在阮孟萱的親切笑容背後,藏著幾分冷淡與不耐,果然真相如蔣瑤所言麼?

   她看向蔣瑤,後者朝她笑了笑,面上沒有一絲意外之色,便去安慰失望的文嫻文娟姐妹了。

      等到與蔣瑤交好的那位林玫兒小姐抵達之後,情況總算有了改善。林玫兒性情嚴謹,瑞莊中又不失隨和,除了比較注重禮儀與身份之別外,對她們還算親切。顧家姐妹總算不再覺得憋屈了。

      接著,路王妃與小郡君朱暖也回來了。朱暖很快就參與到朋友的談話中來。她倒是個活潑的性子,聽蔣瑤說文怡也幫忙為王府與羅家牽線了,便笑著拉起文怡的手,道:「多虧你和小瑤啦,我替母親解決了一大難題,大大漲了母親的臉面!母親賞了我好些好東西呢,祖母也讓我陪她進宮請安!這都是托了你們的福!」

      文娟好奇地問:「是什麼事呀?先前並不曾聽兩位姐姐說起。

      蔣瑤正要告訴她,先前引路的那侍女卻過來稟報:「王妃有令,茶會要開始了,情郡君與各位小姐移駕香雪海。」




第一百四十八章 王府茶會


      香雪海位於靜水閣左後方,是一片方圓數十畝的梅林,一眼望去,紅紅粉粉,幾乎看不到邊際。
      
      蔣遙笑道:「那邊角落裡還有幾十株臘梅,只是今年雨雪少,是以臘梅開得不如往年好,倒是這大半邊梅林裡種的紅梅,還算開得旺盛,不過比起往年,要遜色多了。」

      文怡恍然,細看那梅花,果然有許多花蕾都不曾吐蕊,只是與侍郎府的梅花相比,已經好得多了。今年路王府的茶會,賞梅大概只是藉口,八成是為了那些皇子與宗室子弟而開的吧?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心裡硌應,深悔不該前來。不過既然來了,只好作一日陪客吧!

       香雪海入口不遠處,有一大片空地,早已有王府的侍從收拾出來,佈置了許多桌椅小幾,又有十多座四六扇的大屏風擋在周邊,隔絕了自北邊而來的寒風,又有數個大銅爐在旁燃燒著炭火,令人在這梅林之內,只覺得溫暖如春,並不覺得寒冷。

      只是文怡留意到,那些銅爐的擺放位置都離梅花甚遠,想來一是怕傷了梅花,二也是擔心熱氣化開梅枝上的冰屑,致使冰水落下,沾濕席間嬌客們的華裳吧?只是這種事如何能避免?她分明看到,這席間鋪設的彩氈上,已經沾染泥水印跡,不復原本的華麗鮮豔,大煞風景。

      有幾位小姐留意到了,眉間輕皺,有些嫌惡地輕提裙擺,生怕這泥水會沾到自己的衣裳上,失了臉面。

      茶會的桌椅擺設有些講究,上首主位設有錦帳,一主兩副三座四幾,寶座顯然是為路王妃所設的,兩旁的圈椅則多半是給路王府的世子妃或郡君們備下的。

      主位以下,兩邊各有八張圈椅,並八張小幾,有圓形的,有方形的,有梅花的,也有方勝的,張張表面光可鑒人,還飾有金漆雕花。每張小幾相隔數尺,上頭都放著一壺、一盞、兩個巴掌大的圓形漆盒,雖沒打開蓋子,卻也知道裡頭裝的一定是各式細點。這樣的座位,非公侯府第、皇親貴戚之家的小姐不能坐。

      這十六個座位後排,則各有一溜兒二十來張交椅,每兩張交椅配有一張圓形的小幾,幾上有一個壺、兩隻杯子、一個大些的攢心梅花漆盒,沒有蓋,裡頭分了五個小格,放了些吃食茶點。

      這兩排交椅後頭,不到三尺處便是擋風的屏風了。文怡開始猜想,也許自己要坐的……是這幾十張交椅中的一張?

      有人在旁竊竊私語:「今年怎的在外頭開茶會?便是有屏鳳有暖爐,也怪冷的……」

    「興許是因為今年來的人多,靜水閣裡坐不下?」

    「奇怪的是,方才我可沒瞧見梅林這頭擺了桌椅,莫非是匆忙擺就的?這不像是路王妃的行事……」

      「臨時決定的吧?在外頭開茶會,沒遮沒擋的,若是有人闖進園子裡來,不就看見咱們了麼?」

      眾人忽地一靜,有人不明所以,大部分人卻已心中有數,開始端莊她、優雅地面帶微笑,款款向席間走去。

      文怡姐妹幾人看在眼裡,文嫻立時便挺直了腰,暗暗告訴自己,可別在這種場合裡叫人比下去,丟了顧家的臉面。

      蔣瑤笑道:「五姐姐,你別緊張,瞧你的臉都僵住了。」文嫻一僵,深吸幾口氣,略放鬆了些,卻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微笑:「我沒緊張呀。」順道拉妹妹文娟一把:「別東張西望,叫人笑話你沒見過世面。」文娟心裡雖緊張,卻也覺得姐姐太過嚴格了,不由得有些洩氣。

      文怡無奈地歎了口氣,暗暗環視周圍一圈:「六姐姐到底去了哪裡?怎的這會子還沒過來?!」茶會很快就要開始了,朱暖已經去了錦帳那頭,阮家姐妹也各自就座,坐在她們下子的,是一個身披鵝黃繡花斗篷的女子,頭上插著一根珠紋,身量苗條,舉止優雅,只可惜背時著顧家姐妹等人,文怡看不清她的長相,但聽旁人小聲議論,似乎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東陽侯府大小姐。

      能被皇上與大後看中成為大子妃候選的女子,想必十分出眾吧?只可惜自己未能得見芳容。

      文怡有些好奇,這樣出色的女子,為何自己前世竟不曾聽說過呢?

      蔣瑤忽然驚呼:「鄭姐姐!」文怡忙回頭去看,果然見到鄭麗君帶著兩個侍女,面帶微笑前來。蔣瑤忙上前行禮問了好,顧家姐妹也過去打了招呼。鄭麗君——回應,又笑問:「你們多早晚到的?怎的方才不見?」

      文娟心中嘀咕,她們都看見她了,是她沒看見她們罷了。

      蔣瑤笑道:「到了有一會兒了,我記得表姐是隨你一同來的,不知她現下在哪裡?」

      鄭麗君笑容一頓,道:「你們沒瞧見麼?方才遇到東平王世子,他邀文慧往這邊賞梅來了。怎麼?你們沒看見人?」

      文怡吃了一驚:「東平王世子?!文慧隨他過來了麼?!」心下暗暗扼腕。

      蔣瑤面上笑容不減:「我們沒瞧見呢。表姐真是的,居然把我們拋下,回頭見了她,定要罰她才好!」又這眺林中方向:「林子裡沒人呀?是不是覺得外頭大冷,早就出來了?」

      鄭麗君容色稍緩,文嫻卻在這時面帶愁色地道:「六妹妹真是的,連個丫頭也不帶,就這麼隨東平王世子去賞梅,也不怕叫人看見了說閒話!」

      蔣瑤與文怡動作均是一頓,後者飛快地看了鄭麗君一眼,前者笑道:「今兒表姐是跟鄭姐姐同來的,沒帶丫頭呢,踏雪尋梅兩個也沒跟來。我們倒是帶了幾個丫頭,可又沒跟表姐遇上。」

      鄭麗君似乎忽然時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原來踏雪尋梅兩個都沒跟你們一塊兒來麼?那跟來侍候的是誰?」

      文怡心中生起一種違和感,這位鄭家小姐若時她們帶來的丫環感興趣,為何不問文嫻、文娟或自己,卻問蔣瑤?

      蔣瑤有些猶豫地道:「我是什麼牌面上的人?就算帶了丫頭來,也不過是叫人笑話罷了,因此一個人也沒帶,倒是顧家姐姐與妹妹們帶了三個丫頭。」

      文嫻便道:「我身邊的聽琴跟過來了,另外還有祖母身邊的雙喜與伯女身邊的翠羽。」她知道鄭麗君是文慧好友,只是時方家世不凡,讓她有些拘謹,見其有問,便知無不言了。

      路王府的宴席與茶會,來容甚多,其中只有身份貴重的客人才能帶一兩名隨侍在身邊,大部分賓客的隨從是要留在外院的。蔣瑤在侍郎府只有兩個近侍,奶娘早早離開了,她又有事差含笑去辦,因此並未帶人。顧家姐妹三個,因文嫻是今日的重中之重,才能得一位用慣的丫環跟在身邊侍候。而另外兩名,名義上是跟來侍候小姐們,其實一個是于老大人派來監視文慧,一個是蔣氏派來照應女兒的,只是三人此時都被擋在前院,並未進園。

      文怡本不在意這些,只是覺得鄭麗君在眾人都紛紛入席之際,還在糾纏於這種微末小事,實在有些古怪。

      鄭麗君又問文嫻:「翠羽?這個名兒有些陌生,是府上的家生子麼?」

      文嫻答說:「是老家帶過來的,是家生子。伯女因喜她行事穩重,人又老實,便帶在身邊了。」

      這時有王府侍女過來催促了,鄭麗君便向文嫻笑笑:「跟你們說話真有意思。趕明兒我得了空,咱們再好好聊一聊。」說罷便隨那侍女去了,在主位右邊下手第三張圈椅處就座。她坐下後,也不跟兩邊的閨秀打招呼,只是默默垂首思索著什麼。

      正當文怡還在為其問話不解之際,輕微的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她回過頭來,立時松了口氣:「六姐姐,你到哪裡去了?!」她眼中帶了幾分凜然,「方才鄭家小姐說…你去賞梅了?!」

      文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又有些不耐顧:「誰去賞梅了?不過是遠遠地瞧了幾眼!這又與你什麼相干?!」

    「六妹妹!」文嫻皺眉上來勸她,「不可再任性了!若叫祖母知道你跟東平王世子私下見面,她老人家一定會生氣的!」

      文慧臉色一變,頓時放緩了神色:「偶爾遇上說兩句場面話罷了,總不能轉過身就走人吧?那太失禮了。」又眺望席間:「麗君已經到了麼?我過去了!」說罷便丟下眾姐妹往前頭走去。

      文嫻覺得有些丟臉:「六妹妹真是的…她難道不跟我們坐在一塊兒?!」

      蔣瑤笑道:「她年年都是與鄭姐姐坐一塊兒的,以我們的身份,只能敬陪未座了。」

      文怡卻看著鄭麗君兩邊已經就座的千金小姐們,覺得有些不對。

      但她們已經沒功大理會文慧的事了,王府的侍女總算來請她們了,她們忙跟著那侍女,在左邊略靠後方的座位上就坐。這裡離最尾端的交椅,只隔著三張桌子的距離。不過文怡坐下來後,卻覺得很安心。

      她與文娟坐在一處,文嫻卻與蔣瑤坐在上首那席。興許,這是依照各人家世出身排列的?

      文慧的方向傳來一聲高聲叫喚:「什麼?!」引得眾人都轉頭去看,只見文慧呆站在鄭麗君身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她對面站著一名王府侍女,垂首恭立,看不清表情。

      鄭麗君面露笑容,拉了拉文慧的袖子,起身與她耳語幾句,文慧的臉色便緩和了幾分,接下來又面帶不滿地說了幾句話,鄭麗君又與她耳語一番,文慧總算不甘不願地離了那裡,在那侍女的引領下,往顧家姐妹的方向走來,然後在文怡等人驚愕的目光中,坐在她們的下手。

      與她同席的,是一位六部郎中的千金,方才與文怡姐妹等人已經見過禮了,此時也瞪大了一雙圓溜溜的眼晴,仿佛文慧頭上長出了角來。文慧又羞又氣,瞪她一眼,便不再理會她了,只是有些不自在地對文怡文娟道:「你們頭一回來,我就陪你們坐坐吧,省得你們有什麼不懂的,叫人笑話了!」

      文怡等人木然點頭,心裡都猜到事情肯定沒那麼簡單。

      四周竊竊私語不絕,文怡隱約聽見,十個人裡有八個便在譏諷文慧被貶到了末席,文慧顯然也聽見了,雖然表情有些忿忿地,卻沒太大怒氣,反而還帶著一種優越的神猜,漫不經心地吩咐了侍女幾句話,似乎是要差翠羽去做什麼事,接著便掃視眾人一眼,面帶諷笑。

      文怡心中忽地不安,文慧……該不會是因為被刺激太過,犯了瘋病吧?

      不一會兒,路王妃到了,眾女忙起身相迎,恭敬行禮,個個嬌聲軟語,體態優美,你奉承一句路王妃美貌一如年輕時,我誇讚一向路王妃的兩個孫女都是天姿國色,聽得路王妃心花怒放,笑容越發親切了。大郡君端端莊莊地站在那裡微笑聽著,朱暖卻暗地裡抬袖掩口輕笑。

      待這番奉承總算結束後,路王妃才入了座,開始進入正題。

      所謂茶會,當然少不了品茶,但今日的主題卻是賞梅花。於是,有幾位閨秀便獻上了自己作的詩詞,以博王妃一笑。又有一位閏秀不甘人下地現場作畫一幅,將這滿林紅梅繪入畫卷之中,然後題上一首小令,歌頌今日茶會盛事,順道奉承了路王妃一把。

      路王妃自然是喜出望外的,連連誇那位小姐才藝出眾。這下其他人也坐不住了,紛紛要求表現一番。路王妃便笑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日來的女孩兒們比往年多,若叫你們每人都爭一回頭彩,天就黑了!我倒是有個主意,又有趣,又好玩。」說罷命人取了一個纏有五彩絲帶的藤籮來:「這裡頭有幾十個紙團,正好在座的小姐們一人一個,其中只有十個紙團裡畫了花兒,我們抓鬮吧,誰抓到了,誰便能一展奇才,如何?」

      眾女自然是齊聲叫好,還有人多誇了一句:「果然有趣,哪裡想來。」

      文怡心裡暗道不好,自己根本就沒準備,可千萬別叫自己抽中才好!

      文慧卻面上發亮,心想「這種事往年都是做了手腳的,麗君既然向我保證了那件事,興許我能抓中?」便決心要在眾人面前大展才藝。

      那藤籮由侍女棒著,依次傳遍席間,不一會兒,便到了文怡面前。她心下不安地伸子進去,猶豫了一會兒,抓了一個紙團出來,便握在子心裡。等到所有人都抽完了,路王妃便笑問:「怎麼不打開看看?都有誰抽中了?」

      眾女紛紛展開手中紙團,有人驚喜,有人洩氣。文怡看到手裡那紙片上頭空空如也,總算松了口氣。文娟的嘀咕聲從她耳邊傳來,同樣沒有抽中。她抿嘴一笑,卻看到文慧惱火地將那紙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幾回,才悶悶地將它扔到一邊。

      看來文慧也沒抽中。

    「呀!」驚喜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文怡回頭去看,只見文嫻面帶紅暈地拿著一張紙,紙上畫了一朵牡丹花,分外嬌豔。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00 PM

第一百四十九章 意外邂逅


      在這種場合獻藝展才的,不是高門千金,便是名門閨秀,若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姐,那就定是有貴人看中了,想要試一試她的言行談吐與本事。文慧迅速掃視周圍一圈,發現抽中的小姐們全都是四品以下官員官職爵位計,文嫻大概是出身最低的一位了。
   
      她暗暗咬了咬牙,猜到了幾分。
   
      這十位小姐,想必是皇子或王世子側室的候選人吧?當然幾位出身世家的,也有可能是要配給未封王爵的宗室子弟。
   
      今日前來路王府的皇子與王世子,只聽說有三皇子與東平王世子兩位,至於其它的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什麼的,只怕還沒那個福氣讓路王妃費心親自做媒!
   
      若文嫻被告配給了朱景誠為側室,那她就沒希望了!若是配給三皇子倒還罷了,她還能勸說這位姐姐,別給麗君添麻煩!但以文嫻的的身份,恐怕還沒有做太子妾室的資格。
   
      文慧暗暗焦急,卻沒留意到文怡正在打量自己。
   
      文怡發現自從文嫻抽中了那張畫了牡丹花的紙片後,文慧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莫非她是在嫉恨堂姐獲得了表現才藝的機會?文怡微微皺了皺眉,心生厭惡,也不去理會她,逕自轉向文嫻,微笑著安撫她:「五姐姐,別緊張,就當作是平時的練習,你的琴藝本就出眾,不管何時何地,都不會被人比下去的。」
   
      文嫻臉色微微發青,雙手冰涼,無措地看著文怡:「我……我要是出錯了怎麼辦?」
   
      文怡笑著:「怎會出錯?五姐姐就彈你平日最熟悉的曲子,以平常心面對吧。」見文嫻還是未能放鬆,她只得說道:「今兒的才藝,本就是突如其來,我們原不知情,便是真出了什麼差錯,也不要緊的。姐姐本來就沒打算以才藝壓倒眾人,這會子又何必害怕喲?即使你彈得比別人稍遜,也不過是小事一樁罷了。
   
      難不成姐姐還想要打響才女的名聲?」
   
      文嫻聽得哭笑不得:「我幾時要做才女了?我只是怕丟了顧家的臉,有辱顧家的名聲!」
   
      文怡不以為然:「顧家的名聲不是靠女兒的一首琴曲得來的,姐姐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重。難不成姐姐彈錯一個音,兩位伯父就沒臉見人了?顧家就不再是詩書門第了?」
   
      文嫻一想也是,倒略放鬆了些。接下來便是抽中花簽的小姐們依次表演。這些小姐有的有準備,但也有事先沒準備的,無論是彈琴、吹笛、畫畫,都有出錯的地方,眾人也沒有發出嘲笑的聲音,這讓文嫻暗暗松了口氣,開始在心中默背曲譜,十指微動,似乎在溫習指法。
   
      文怡見狀,微微一笑。只要文嫻能象平日那樣彈奏,出彩未必,但絕不會丟臉。她的琴藝,在平陽一帶有是頗有名氣的。
   
      小姐們的表演並沒有花去很多時間,因此很快就輪到了文嫻。她看上去似乎已經鎮定下來了,至少在文怡看來,她面上帶著微笑,走路時步子也邁得很穩當,說話沒有顫聲,行禮的動作沒什麼奇怪的地方。
   
      琴是王府的人備下的,先前已經有幾位小姐使用過了。文嫻坐到琴桌前,只是稍稍調了調弦,便開始演奏起來。

    她彈的是《梅花三弄》,在此時此地,無疑是十分應景的。文怡也曾學過這首曲子——雖然彈得不算出挑——因此能聽出,文嫻幾乎沒犯錯誤,只是有丙個音稍稍有些急,在今日彈琴的小姐裡頭,可說是最出色的一個。
   
      文嫻自己也仿佛松了口氣,演奏完後,便起身朝路王妃下拜致意。
   
      路王妃笑著拍手道:「果然好琴藝!這真真是意外之喜!若我的孫女們也能彈一手好琴,我就心滿意足了!」
   
      文嫻臉紅了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
   
      路王妃召她到跟前來,親切地拉著她的手,問起她的家世、父母、年歲、喜好……聽說她是顧侍郎親侄女,出身于平陽望族顧氏一門的長房,還是嫡出,笑容便更深了些:「是跟著你祖母到親裡來玩的吧?我與你祖母年輕時也認得,有二十年沒見了,怪想念的,改日得了空,你陪你祖母過來玩吧,陪我老婆子說說話。」說著便有些傷感:「從前那些那姐妹們,也沒幾個還在了。難得你祖母身子還康健,能重回京城來,我們一定要多聚一聚。」
   
      文嫻乖巧地應了,路王妃又囑咐兩個孫女兒,多照應文嫻。大郡君臉上帶著一抹深意,微笑地應下,朱暖卻上上下下地打量文嫻,然後對路王妃撒嬌著:「祖母,暖兒自知琴藝不如顧家五姐姐,不過有一個人,也曾演奏過這《梅花三弄》,當時您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今兒顧家五姐姐一曲驚人,不知您又怎麼說?
   
      」路王妃笑吟吟地道:「怕是只在伯仲之間,有機會叫他聽聽,也是好的。」朱暖笑了,瞥向文怡,擠了擠眼。
   
      文怡一愣,小郡主這是……什麼意思?
   
      在場的閨秀們面上的表情也變得微妙起來。鄭麗君斧頭喝茶,眼角卻掃視著顧文嫻,心裡說不出的意外:原來只當她是文慧的姐姐,不過是個尋常女子罷了,沒想到能入了路王妃的眼,不然這等容貌秀麗又性情柔弱、家世地位不高的女子,倒是很適合做側室咧,即能表現正室的賢良,又不擔心她有本事奪走丈夫的寵愛,將內院攪得不得安寧……鄭麗君迅速掃視幾位競爭對手的表情——這裡頭既有太子妃的熱門人選,也有幾們有資格成為王世子妃的閨秀——她們臉上無一例外,都露出了幾分失望之色,唯有東陽侯府千金杜淵如仍舊淡淡的,並無異狀,仿佛對此事毫不在意。
   
      鄭麗君眯了眯眼,嘴角閃過一抹冷笑。
   
      路王妃年紀已經有近六十歲了,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自然不可能在戶外久待,於是這賞梅茶會很快就結束了,但嬌客們當然不可能這麼快就要離開。路王妃很熱情地請她們在花園裡逛一逛,等吃過午飯再走。
   
      文怡姐妹幾個便避過其他人,來到了靜水閣。
   
      閣中無人,但裡面比外頭暖和多了,有兩個火盆在。文娟立刻便跳了過去,一邊搓手一邊呵暖氣:「可冷死我啦!再坐下去,我都要凍僵了呢!」
   
      文嫻小心地、舉止優雅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別那樣說話,這不是在家裡。」
   
      文怡與蔣瑤對望一眼,歎了口氣。
   
      這時門外有人影晃動,眾人轉頭去瞧,原來是小郡君朱暖。文嫻立時起身,請她就座,還問:「要喝口暖茶麼?我去叫人備茶吧?」

      朱暖咯咯笑道:「好了,顧五小姐,我才是主人,怎麼能叫客人去給我叫茶?」
   
      文嫻臉紅了,低下頭來。
   
      蔣瑤笑著問朱暖:「方才瞧著王妃似乎挺喜歡五姐姐?」
   
      朱暖眨眨眼:「是呀,我瞧著祖母是真喜歡。」
   
      蔣瑤學她眨眨眼:「你說的那位……也彈奏過《梅花三弄》的……不知是哪一位?」
   
      朱暖撲哧一聲笑了:「還有誰?我們家裡喜歡鼓琴的,也就只有四哥啦!」
   
      蔣瑤眼中一亮,與朱暖對視一眼,笑了。
   
      朱暖轉向文嫻:「我母親請你過去呢,方才匆忙間不及正式引見,聽祖母說你琴藝出眾,一定要我帶你去見她。」
   
      文嫻又緊張起來,無措地看向文怡,文怡給了她一個微笑,安撫道:「王妃這般賞識,世子妃又這樣親切,還有小郡君在呢,姐姐儘管去吧,我會照應好十妹妹的。」
   
      文嫻有些僵硬地笑笑,便隨朱暖一同離開了。她們一走,文怡便趕緊問蔣瑤:「方才你與小郡君的話是什麼意思?」
   
      蔣瑤笑道:「路王爺早年曾有一個愛妾,可惜早早去世了,留下一個小王爺,長到二十歲,也沒了,那位小王爺跟前的一個丫頭倒是生下了一位遺腹子,平日裡甚得王爺寵愛,因身份所限,只能封個鎮國將軍,又是庶孫,做而長到今年十八歲,還未娶妻。路王爺一心要為他尋位名門淑女做媳婦,不管別人怎麼勸都不成。路王妃與世子妃為此煩惱兩年了,今日遇到五姐姐,想必是看中了?真真是天大的福份!」話雖如此,但她的話音裡並不帶豔羨。
   
      文怡訝然,頓了一頓:「不知這位鎮國將軍品性如何?」
   
      蔣瑤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聽小郡君說,是個愛好音律的,也喜歡詩詞歌賦,因此與路王爺最是相得。他在宗室之中,向有‘琴癡’之名。我遠遠見過一回,性子斯文,有些靦腆。」略停了停,「不過也有人覺得他不大上進。」
   
      聽起來似乎不錯,此人出身宗室,又得路王寵愛,想來生計是不悉的,不上進未必是壞事。文嫻性情偏軟,若嫁了個脾氣要強的,可不是福氣。雖說顧家與路王府門弟差得太遠了,但正主兒是庶子的庶子,要求名門閨秀委實不易,文嫻出身望族,只要路王府不嫌棄她只是進士之女,這門親事對兩人說,都算是相當理想的。
   
      這樣也好,等文嫻出了嫁,文慧的婚事也要辦了。只是文怡想到自己,但忍不住歎氣。
   
      她心下忽地一驚,猛然抬起頭來:「六姐姐呢?!」她方才分明看到文慧是跟著她們一起進了水閣的!
   
      文娟歪歪頭:「方才見她還在這裡的,怎麼忽然不見了?」
   
      文怡猛地轉頭卻看蔣瑤,蔣瑤倒是不動聲色:「外頭人多,咱們出去問問,興許有人看見了。」
   
      文怡點點頭,囑咐文娟:「十妹妹,你在這裡守著,若是六姐姐回來了,別讓她離開。」

      文娟有些不解:「這是怎麼了?」
   
      文怡為難,不知如何回答,蔣瑤便道:「她脾氣有些急,平日裡遇見別人,若是合不來的,少不了拌嘴的時候。若是鄭姐姐在,也沒什麼要緊,可今兒鄭姐姐卻與她分開行事,萬一她四處亂逛,遇到什麼人又吵起來,回了家咱們也要挨駡的,你可得幫著看緊了她!」
   
      文娟倒吸一口冷氣,忙不迭地點頭。
   
      文怡於是與蔣瑤結伴出了水閣,先是在花園裡尋了幾位認得的小姐問了,大多不知文慧去向,只是一位小姐說隱約瞧見她往格林那頭去了,文怡想起茶會前東平王世子就曾約了文慧往格林去,不由心下大急,兩人忙忙進了梅林,又不敢大聲叫喚,怕驚動了別人,這般一路尋過去,直走到臘梅林處,也不見她的蹤影。
   
      正著急間,一位麗人迎面搖搖而來,文怡轉頭望去,原來是林玫兒,忙與蔣瑤上前見禮。
   
      林玫兒道:「小郡君先前跟我說,要請我和你去她屋裡,觀賞她新得的一幅好畫,我聽得世子妃那裡快要散了,想來小郡君也快回去了,我正四處找你呢,遇上了正好,我們這便去吧?」
   
      蔣瑤有些猶豫地看向文怡,文怡忙道:「你去吧,我先回靜水閣與十妹妹會合。」接著又壓低了聲音,「興許六姐姐已經回去了,若沒有,我就請下不為例的人幫我們找。」
   
      蔣瑤想了想,便點了頭:「那我去了,你沿原路回去吧。」文怡應了,林玫兒又告訴她:「從這裡回青水閣,路有些遠,若是想抄近路,沁玉橋那邊有一個月洞門,連花園內牆與下不為例外牆之間的夾道,平日沒什麼人經過的。你從那裡向南直走,到了征一個月洞門時進來,便能瞧見得雪海的入口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們平日想抄近路時,都是從那裡走的……」
   
      文怡並無意抄近路,這畢竟是路王府,她一個客人,何必省這些事?當面謝過了,目送她們出了臘梅林,便轉身沿原路走回去。
   
      她一路心神不定,擔心文慧的去向,默默祈求文慧千萬別又惹出禍事來,走到沁墳橋附近,隱約聽到前方有說笑聲,還有男人的聲音,心下不由得一驚,抬頭遠遠望去,卻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文慧與鄭麗君,還有另兩位小姐,正站在橋的另一邊,一邊與東平王世子說放笑,一邊往橋這邊走來。
   
      同行的還有另外三四名男子,有一個瞧著像是三皇子,其他人卻從未見過。
   
      文慧怎麼又做這種事了?!虧得她與蔣瑤擔心了半天!
   
      文怡氣得一跺腳,卻又不欲與他們照面,想起方才林玫兒的話,腳本下一轉,便往月洞門去了。
   
      出了月洞門,她果然看到一條長長的夾道,兩邊都沒人,她依著記憶中香雪海入口的方嚮往前走,不一會兒,便看到兩間小小的屋子,似乎是下人守夜之處,再往前不遠,便有一個月洞門,想必就是林玫兒提到的那個。
   
      文怡心下一喜,忙加快一腳下的步伐,經過小屋時,卻聽得「吱呀」一聲,小屋的窗戶開了,一名容貌清麗脫俗的少女站在窗內,探頭來問:「對不住,我是今兒府上的客,遇到一點小麻煩,請問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文怡驚訝地看過去,只覺得此女面容陌生,倒是她頭上插的那一支珠釵,有幾份眼熟,讓她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你是……杜小姐?」
   



第一百五十章 狹路相逢


      那少女面露訝色:「你是.....」

      文怡笑道:「我也是今兒府上的客,鄙姓顧,平陽顧氏。禮部侍郎顧大人是我堂伯父。」她屈膝一禮:「久聞大名,只恨不能見,不想今日有幸,得見芳容。」

      那少女雙頰微微紅了,頷首還禮:「不敢當,鄙性杜,家父乃是東陽侯。」頓了頓,眼中閃過一抹喜色,「顧小姐與顧侍郎的千金是姐妹吧?我與令姐相識多年,卻是頭一回見你,是我失禮了。」

      文怡猜對了,這位正是東陽侯府的大小姐,杜淵如,傳說中太子妃的熱門人選。不過她與文慧不是不和麼?看她的反應,卻不像是這樣。

      文怡抿嘴一笑:「若這般客套下去,只怕半日都進不了正題呢。杜小姐遇到什麼麻煩了?若有我能盡綿薄之力處,還請不吝開口。」

      杜淵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請進來說話吧。」文怡便依言走到小屋的門前,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屋子,正如她先前所猜想的那樣,應該是僕人上夜時用的。屋裡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張長凳,桌上有一盞青瓷油燈,一個茶盤,盤中有七八隻素瓷茶杯,還有一個青花提壺,壺身外套著藍布縫製的棉套。在房屋的一角,擺著一張簡單的木床,床上疊著藍布棉被。掛了半舊的帳子,床邊有一個臉盆架,不過架上是空的。

      杜淵如就站在離窗子不遠的床腳處,剛剛關上窗,往桌前走來。文怡這才發覺,她今日穿了一件綠色的絨襖,肩頭、袖口與前襟都鏽了精緻的蘭草紋樣,下面系著米白色的蘭花彩繡馬面裙,腳著青緞繡鞋。只是眼下,這原本美麗的裙子與繡鞋,有大半染上了污濁的泥水,看上去慘不忍睹。

      更要緊的是,杜淵如走過來時的動作,有些不自然,似乎是腳上受傷了。

      文怡露出了驚訝之色:「杜小姐這是……摔著了麼?」

      杜淵如臉微微一紅:「我在梅林裡賞花時,因為顧著跟別人說話,一時不慎,不知被什麼東西拌了一跤,摔倒了,裙子就成了這副模樣。我已經托人去叫我的侍女把乾淨衣裳送過來,再扶我出去,只是…我在這裡等了許久,也不見人回來,因此……」

      文怡有些明白了,笑道:「這有何難?不知貴侍眼下在何處?我替杜小姐捎個信吧。」

      杜淵如目露喜色:「那就多謝了!我的隨身侍女名喚小檗,未曾隨我進園,眼下應該在路王府專為各家賓客隨侍所安排的院子裡。顧小姐只需讓王府的侍女幫著傳一句話,讓小檗帶衣裳過來就好。」

      文怡應了,正要轉身離開,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回頭打量了屋裡一眼,猶豫地道:「這屋裡也沒個火盆……杜小姐原本不是披著一件斗篷麼?難道沒帶在身上?」雖然絨襖暖和,但杜淵如的裙子被泥水濕透了,又在這冷冰冰的屋手裡久待,她一定很冷吧?

      杜淵如抿了抿嘴:「斗篷我交給傳話的丫環了,若無斗篷為證,恐怕我的侍女未必會相信她的話呢。橫豎那斗篷也被泥水沾濕了,留下來也沒多大用處。我不要緊的,這一會子我還能忍得住。」話雖如此,但她眼下雙頰蒼白,嘴唇巳微微帶了青紫之色,可見是真的冷得慌。

      文怡皺了皺眉,索性把自己的斗篷脫下,遞了過去:「杜小姐暫且披我的吧,我身上穿得足夠暖和,少披一會兒也不打緊。」

      杜淵如吃了一驚,隨即露出笑意:「真的不用了,會弄髒你的斗篷的。我瞧顧小姐你的身子也不是十分結實……」話未說完,卻被文怡的動作打斷了。文怡索性親自動手,為她披上斗篷,又扶住她的手臂,讓她在長凳上坐下來,才對她笑道:「別逞強了,我自問身體比你壯實些,若杜小姐你執意不肯披我的斗篷,可見是嫌棄我的東西簡陋了?」

      她這麼一說,杜淵如也不好再推櫃了,只得微微紅了臉,道了聲謝,又說:「我今兒多帶了一條斗篷出來,回頭請你換披了我的吧,這一件等我帶回家去洗乾淨了再還你。」

      文怡笑了,因離得近,她細細打量了杜淵如幾眼,友現對方膚色如雪,細若凝脂,一雙眼晴如黑珍珠般閃亮,明明是清麗如詩畫般的容顏,卻因為兩道秀眉比尋常閨秀的細柳眉略粗直些,平添了幾分英氣,面她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是書卷氣甚濃的,這看似矛盾的兩種特質融於一身,使得她的五官頓時明朗大氣起來。

      杜淵如也在打量著文怡,這位平陽顧氏的小姐,長相與顧文慧並無相似之處,咋一看,容貌倒還清秀,氣質溫婉平和,瞧著只是一位尋常的大家閨秀而已。不過觀其言行,似乎是個心地善良之人。若在平時,這樣的女孩兒絕不會是她結交的對家,但交談過後,卻也不難相處。杜淵如甚至覺得,雖然顧文慧與她認識的時間長些,性情似乎也不是那麼刁蠻任性難以接近,但若要她選,她寧可選這位貌似無甚長處的顧小姐為友。

      文怡的斗篷只是夾的,只是鑲了毛邊,雖然料子厚實,但也無法跟厚氈或真正的毛皮斗篷相比。文怡自己身體好,又穿得厚,披著它已足夠暖和了,但杜淵如穿著濕裙子,又在這冰冷的屋子裡坐了許久,這斗篷對她來說便有些不足了,因此她身上的寒意只減弱了些許,嘴唇仍舊在發紫。

      文怡看得皺眉,忙伸手去查看那茶壺,裡頭卻空空如也。

      她想了想,道:「這不是辦法,這屋子是起待越冷的,杜小姐你在這裡等下去,只怕人還未來到,你巳先病倒了。你的腳傷得重麼?若還能走路,我扶你到暖和些的地方去吧?前頭靜水閣裡就有火盆,到那裡去等,至少不怕會著涼。」

      杜淵如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也好。」頓了頓,「若是方便,能不能請你扶我到前院去?這邊夾道與前頭院落是相通的,我記得下車的時候,那個偏院就有一扇小角門,通向這條夾道。我的侍女雖不在那偏院,但我家的馬車還有其地粗使的丫環婆子卻在那裡候著,車上有衣裳,也有暖爐。我回車上換衣裳,倒也省事些。」

      文怡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這樣衣飾不整地出現在人前,也是一件丟臉的事吧?做為熱門的太子妃人過,在眾人面前最好要保持大家閨秀的端莊氣度。她不想在人家出醜,也是人之常情。文怡愁到自己也沒什麼要做的事,文嫻在世子妃那裡,文娟在靜水閣裡很安全,蔣瑤有小郡君照應,文慧行事雖叫人生氣,但有這麼多人在,想來也不可能出什麼差錯,自己就陪杜淵如走一遭好了。

      這麼想著,她就點了頭,然後扶著杜淵如,小心地一步接一步往外走。杜淵如笑道:「不必如此謹慎,我的傷並不重,只是腳踝處有些疼,稍作忍耐,走動還是不成問題的。」

      文怡看頭她額上冒出的冷汗,心知她定是疼得緊的,但她既然這麼說了,自己又何必當面揭破呢?這樣身份顯赫的女子,大概都不願向人示弱吧?

      她於是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但手上的力度也增加了,希望能稍稍讓杜淵如走得輕鬆些。杜淵如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好意,側頭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杜淵如雖然逞強,但她的腳傷委實不輕,才走過那月洞門,杜淵如就已經疼得臉色發青,不能再往前走了,有些踉蹌地扶住牆邊靠著的一把長梯,幾乎要滑落在地。文怡忙扶起她退回幾步,在那月洞門前坐下。這門原是梅花形的,門檻處離地約有半尺高,正好可以讓人在上頭稍坐。杜淵如微微杜了口氣,面帶苦笑地向文怡道歉:「讓顧小姐受累了。」

      文怡微笑著搖搖頭,往門裡瞧了瞧,裡面是一個半畝大小的院落,除了當中的石徑小路,便只種了花草,角落裡有個小石亭,亭邊一彎池水,養了幾條魚。小路的盡頭是個寶瓶門,可以看到寶瓶門那頭的梅林,這處有人影走動,還有琴聲與女子嬉鬧聲傳來。想來就是林玫兒所說的香雪海入口了。

      文怡心想,若杜淵如心有顧忌,不願去靜水閣,索性就讓她在小石亭裡稍候,自己去叫兩個王府的侍女來幫忙,豈不又省事,又避了人?這麼一想,她便轉向杜淵如,正要開口勸她。

   就在這時,夾道的另一頭傳來了數名男子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嬉笑。文怡與杜淵如齊齊皺了皺眉,對視一眼。不用後者開口,文怡便先扶她起身,退到了月洞門後。聽著夾道那頭起來越近的男子說笑聲,她便說不出的厭惡,心想這路王府的宴席,雖說是為了給宗室勳貴、官宦世家的兒女們一個相親的機會,也委實大不講究了些!

    人聲越來越近了,可以聽到其中為首的一名男子,用一種讓人生厭的語氣在說:「今兒我可得好好親近親近美人才行!每次只能遠遠地看一眼,叫人心癢癢的,難受死了!」

    旁邊說話的人似乎是他的隨從,語氣中帶著諂媚與奉承:「周少爺,那杜小姐過了今日,便是您的人了,從今往後,您想要看多久,就能看多久呢!想想那身皮肉.....長得跟仙女兒一樣.....」

   文怡大吃一驚,同時感覺到手下一震,杜淵如的臉色露出強烈的厭惡之色。
那位「少爺」喝斥道:「你胡說些什麼?!那也是你能肖想的?!」

    那人忙討饒:「是小的說錯了,小的自己打嘴!」「啪啪」兩聲傳來,那「少爺」便輕描淡寫地說:「行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但又嘿嘿笑了兩聲:「你倒有眼光,知道她的皮肉好.....」

   另一個有些猶豫地道:「少爺,這真不要緊麼?別人都說那杜小姐是內定的太子妃。若叫人知道了,咱們家娘娘的處境」

     「可就.....」

     「怕什麼?!」方才那個諂媚的人反駁道,「太子妃的人選多了,誰說一定是杜小姐了?出了這種事,她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隨便報個病,就混過去了。等到太子妃的人選定了下來,周少爺再請娘娘出面,向杜家提親,這杜小姐可就真成了周少奶奶了!憑您國舅的身份,配她一個侯門千金也不委屈了她!」

      那「少爺」得意地笑了兩聲,又忙「噓」道:「別叫人聽見了,前頭就是那人說的屋子了吧?咱們快過去,你們替我看好了,別叫人接近,等我得了手,自會賞你們!」

      其他人紛紛出聲應了,腳步聲便往守夜小屋的方向去了。

      他們一走,杜淵如立時軟倒,文怡忙扶住她,用力攙住她,心裡說不出的憤怒。

      方才那是什麼人?聽起來似乎也是外戚,但什麼外戚這般大膽,居然敢生出這樣的心思?!連太子妃的人選都敢動?!

      她忍不住回杜淵如:「杜小姐可知道那是誰?」

      杜淵如喘著氣道:「是.....周才人的胞弟!我在皇后宮裡遇見過他,認得他的聲音.....」她咬緊了牙關,「我只道他看人的目光叫人難受,沒想到....他居然敢...」手微微發起抖來。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她若不是隨這位顧家小姐離開了小屋,此時獨自一人在那裡,大聲叫喚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聽見....

文怡聽說只是一位才人的弟弟,不由大奇,這樣的人,怎麼敢以國舅自居?!

杜淵如見她疑惑,便解釋道:「周才人本是皇后宮人,因得聖寵,生下了九皇子,才得以冊封。」頓了頓,「前不久,皇后曾向皇上進言,欲把九皇子養在膝下,周才人做為九皇子生母,在宮中的地位自然就不一般了。她這個胞弟,據說是九代單傳.....。」

      就算如此,不過有個姐姐做才人罷了,敢說出那樣狂妄的話,也夠愚蠢的了!

      文怡想起那小屋離得並不遠,又聽得那邊似乎有些騷動,便知道定是那周少爺發現屋中無人了,忙一把扶住杜淵如,也不多話,就直接拖著她走。杜淵如愣了愣,很快便反應過來,在她的攙扶下離開那小院,回到了香雪海邊上,尋了快乾淨的湖石坐下了。文怡又拉過斗篷,替杜淵如遮住髒汙的裙擺,然後小心回到了寶瓶門邊,探頭望去,確認那幫人沒跟過來,方才松了口氣。

她回到杜淵如身邊,小聲道:「他們沒跟上來,你歇口氣,等會兒我扶你去找人,便是讓他們發現了,有人在,他們也不敢亂來。」

      杜淵如怔怔地看著她,忽然眼圈一紅,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好妹妹,你救了我的性命!」

      文怡微微一笑:「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夾道方向似乎有些吵鬧,文怡不明所以,又擔心此處還有些偏僻,若撞上了那周少爺,會有麻煩,便再扶起杜淵如,想要離得遠些,忽然有一個丫環從寶瓶門那邊出來了,左顧右盼的,看到她們,便大吃一驚,然後上前低頭道:「杜小姐怎麼到這裡來了?叫奴婢好找!」

      杜淵如見了她,便露出幾分埋怨:「你怎的這時候才來?」「奴婢不認得人,找了許久才找到了小檗姑娘。」那丫頭上前扶住杜淵如,「小檗姑娘就在夾道那頭等著呢,奴婢扶您過去吧。」又抬頭對文怡笑笑,「這位小姐,麻煩您了,就交給奴婢吧。」

      文怡以為她是杜淵如的丫頭,便鬆開了手,杜淵如卻一把抓住她,回頭盯著那丫環,厲聲喝道:「你不是顧家的丫頭麼?為何不認得這位小姐?!」

      文怡與那丫環雙雙大吃一驚,文怡忙問:「這不是你們家的丫環?!」杜淵如寒聲道:「她方才告訴我,她是顧侍郎府上的人,是令姐顧六小姐的婢女,名喚翠羽!」

      文怡轉向那丫環,眼中迸出警惕之色:「不可能!侍郎府跟來的丫頭,我全都認得,此人絕不是顧家的人,況且我伯母屋裡確實有丫環叫翠羽,她也確實跟車過來了,卻絕不是長這個模樣!」她瞪著那個丫環,厲聲道:「你是什麼人?!安敢冒充我們顧家的丫頭?!」

      那丫環眼神閃爍,後退了兩步:「奴婢……奴婢確實是侍郎府的……平素甚少在小姐們跟前伺候,因此小姐不認得也是常事……」

      文怡冷笑:「那我問你,我是顧家哪一位小姐?!你若是顧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吧?!」

      那丫環語塞,低頭沉默不語。

      文怡想了想,越加心驚:「你方才說杜家的丫環就在夾道那頭?你……你該不會跟周家那些人是一夥的吧?!是你將杜小姐的行蹤告訴了他們?現在……又要把杜小姐帶到他們跟前去?!你究竟是誰?!」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01 PM

第一百五十一章 謎樣少年


      那丫環又後退了兩步,眼神左右亂瞟,文怡正要再行追問,冷不防被她推了一把,幾乎摔倒。當她站直了身體時,那丫環已經飛奔進了寶瓶門,向夾道方向去了。

      杜淵如急道:「顧小姐,你不必管我,務必要追上她問個究竟!」文怡聞言追了過去,只是才到寶瓶門,便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神色變幻。

      杜淵如更急了:「顧小姐,你怎麼了?再不追那丫環就跑了!」

      文怡卻走了回來,正色道:「若我走了,杜小姐一個人在這裡,若是再遇上歹人可如何是好?」這裡離夾道可沒多遠呢!

       杜淵如臉色一白,咬了咬唇,氣憤地道:「可是……就這麼把人放走了,叫我如何甘心?!」

      文怡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安撫她道:「你如今行動不便,我不能丟下你去追她,況且以我的腳程,未必能追得上,更別說夾道之中,還有那周家的畜生及爪牙在!不管是我,還是杜小姐你,獨個兒遇上了他們,都討不了好。此時此刻,也顧不上什麼臉面不臉面的了,我這就扶你到前頭去,尋王府的人說話,只說是有物件失竊了,疑心下手的是一個婢女,她還害得你拐了腳,請王府的人暗中留意出入人等,伺機捉拿人犯!這裡是路王府,無論是主人家的侍從,還是賓客帶來的隨侍,要想出門,萬沒有不從王府大門走的道理!到時候,那丫環就如甕中捉鼈,插翅難逃了!」

      杜淵如聽得有理,稍稍冷靜了些:「是我糊塗了,還是你想得周到。」細細回想,她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仔細想來,這丫環怕是早有圖謀了!先前我本是獨自一人在附近的梅林裡賞梅的,因這丫環走過來與我說話,自稱是令姐的婢女,有急事尋她,卻找不到她的蹤影。我只顧著與她說話,一時不慎,就被拌倒了,汙了裙子,腳也受了傷,可仔細看地上,卻沒看見到底拌了什麼東西!是這丫環建議我到那小屋裡等候,免得被人瞧了笑話,也是她拿了我的斗篷去,說是為我捎話給侍女。我只道她連主人家與自個兒姓名都說得如此清楚,我又與令姐相識多年,不曾起過疑心,便隨她去了,卻沒想到,她是個包藏禍心的……」回頭細想,一切都是這個丫環設下的圈套!若不是天可憐見,叫她遇見了顧家小姐,此時此刻,她恐怕只能以死保清白了!

    文怡倒吸一口涼氣,咬了咬牙:「這丫環也不知與杜小姐有什麼怨仇,竟敢……這樣害人!」

    杜淵如冷笑:「定是周家指使!周家不過是仗著九皇子,一時得了皇后賞識,方才得了些臉面,在京城這樣的地方,又算得了什麼?!他竟敢做這種事,休想我能饒了他!」忽然又想到:「不對……如果那丫環是周家派來的……她怎麼會冒顧家婢女的名?!」她看向文怡,目光中帶著幾分疑惑。她還記得,顧文慧與自己……多年不和……也許眼前這位顧小姐只是不知情……

      文怡暗道不好,她方才擔心的就是這一點:「杜小姐,實不相瞞,我心裡也糊塗的緊。我家六姐姐今日是隨鄭家小姐的馬車來的,因此並未帶隨身婢女,是我與其他姐妹們帶了幾個丫頭過來,其中那個叫翠羽的,本是大伯母從平陽老家帶來的家生子,因性情穩重,做事細心,才被大伯母派來跟車,想著六姐姐身邊也有人照應的。這丫頭先前從未在侍郎府外面露過面,又不是六姐姐身邊用慣的人,若是周家派人冒充她來騙杜小姐,他們是如何知道翠羽的名字的?」

      杜淵如淡淡地道:「我看他們不但知道你家丫環的名字,連穿的衣裳也是一摸一樣呢。若不是顧小姐說了,我還真沒想到,她不是侍郎府的人。」

      文怡忙道:「不一樣的,細細回想,方才那丫頭穿的是青緞子比甲,侍郎府的丫頭,要跟出門時,都是穿的淺綠襖兒,青絹比甲,水紅綾子裙。因國法有令,婢僕不得穿綢,隨那些高門大戶未必會遵從,侍郎府卻從不敢逾矩。」

       杜瀾如一想,果然如此,便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想錯了。誤會了顧小姐,還請你勿怪。」
   
      「也怪不得杜小姐會誤會。」文怡笑道,「若不是她自稱翠羽,我又正好認得翠羽這個丫頭,也不敢確認她是冒充呢。我到京城不過十日,還不曾認清所有侍郎府的侍女,只能說她是不打自招了。」頓了顧,「說起來,這丫環的用心著實險惡!若不是我無意撞見,杜小姐即便安然脫身,事後也只會把我家六姐姐當成是背後指使之人,真正的罪魁禍首卻能逍遙法外呢!只是她這法子也有漏洞,若真是我家六姐姐主使的,她又怎會讓那丫環報上自家名號呢?那不是自行招認了麼?」
   
      杜淵如已經羞愧得滿臉通紅,勉強支撐著身體站起來,向文怡行了一個大禮:「是我錯怪了好人,請顧小姐恕罪。」
   
      文怡忙將她扶起,笑道:「不怪杜小姐,這原是那背後主使者的奸計!那人心思毒辣,叫人防不勝防,豈是你我一介閨閣弱女能比的?」
   
      杜瀾如紅著臉在她的攙扶下重新坐回原位,低聲道:「果真是有幕後指使人麼?確實,一個丫環,害我做什麼?自然是有更大的圖謀那樣有嫌疑的人可就多了.....」而且都在這路王府內!她不是傻子,怎會不明白,此時正是關鍵時刻,而自己又處於風尖浪口。
   
      文怡沉思片刻,看了看杜瀾如的神色,緩緩地道:「先前說的翠羽不曾在人前露面,而在今日之前,便連我六姐姐也不知道她會隨行,因此,外人能知道她名字的機會,只有兩個,一是今日在前院,各家男女侍從歇息的院子裡,既然所有侍從都混在一處,翠羽的名字為人所知,也不出奇。另一個,就是方才茶會的時候,因我六姐姐有事差翠羽去辦,便請王府侍女從中傳話。當時坐在周圈的人都能聽見的。
   
      然而,不憐對方是怎麼知道翠羽之名的,總歸是與杜小姐以及我家六姐姐不和之人,否則,也不會下這樣的手,又嫁這樣的禍!」
   
      杜淵如默了一默,露出一絲苦笑:「顧小姐,不瞞你說,今日來茶會的各家閨秀裡,欲將我除之而後快的,怕不是一個半個,但她們當中.....若說除掉我,便能心想事成的,想怕只有一人而已!」她抬起頭來,看向文怡,「我之所以一時糊除,疑心起令姐,就是因為這位小姐.....與令姐相交莫逆!」
   
      不錯,她們懷疑的都是同一個人。文怡想起鄭麗君在茶會前曾細細打聽過翠羽的身份來歷,便忍不住疑心她,只是她與文慧卻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文慧遇到難題,首先想的就是私密派人向她求助,她又怎會嫁禍給文慧呢?!
   
      文怡想了想,便道:「也許這是真正的背後主使想要讓我們相信的?且不管他,咱們先到安全的地方找人再說!」說罷扶起杜淵如,兩人才走了幾步,卻聽到唏唏嗦嗦的聲音從前方的花叢後傳來,不由得嚇了一大跳。
   
      文怡探頭去望,只瞥見一個藍色的影子飛快地縮進了花叢後,接著那聲音便消失了。
   
      那影子卻怎麼看都像是人的腿腳。她疑心大起,厲聲喝問:「是什麼人?!出來!不然我就叫人了!」

      杜瀾如也緊張地拽緊了她的手臂,小聲問:「會不會是周家的人文怡搖頭,低聲道:「不可能,他們都在夾道裡呢,我看得分明,不可能越過我們躲到這裡來!」又再大聲喝道:「不出來麼?那我就叫人了!」說罷張大了嘴,作出放聲喊人的樣子來。
   
      花叢後傳出一個少年焦急的聲音:「別!我.....我不是壞人,只是怕叫人看見了,才躲在這裡的.....我不知道你們會來!」

      居然是個少年?!
   
      文怡扶著杜淵如,兩人齊齊後退兩步。杜淵如雙眉倒豎,只覺得胸中氣憤難消,大喝:「給我出來!」
   
       一個身材瘦削的藍衣少年從花叢後現出了半邊身子,卻遲遲不肯正面以對,還用雙手遮住頭臉,支吾道:「我真不是壞人……我是這路王府的人,跟人打賭,要瞞過所有前來做客的小姐,從這裡摘一枝梅花出去……不想還不曾得手,就聽到兩位小姐說話的聲音,怕叫你們看見了,因此躲在花叢後……」

      文怡側眼打量他,發現他身上果然穿著王府小廝的藍布衣裳,只是衣裳不大合身,顯得他的身材越發瘦削。

      少年的話裡帶了幾分哭意:「是我衝撞了小姐們,但我不是有意的,他們說若我不肯來,就要打得我半死……求小姐們千萬別告訴府裡的人,不然我就沒命了!」

       少年還未變聲,想來年紀不大。文怡與九房的幾位兄弟常來常往,又知道文安變聲之事,對這種事有些瞭解,又見那少年瘦弱,說話又可憐,便猜想他多半是受了年長僕役們的逼迫,不由得心生憐意:「你先別哭了,這事兒你本就做得不對,你一哭,倒像是我們欺負你似的。」

      杜淵如卻面帶疑惑地看著那少年的身影,皺了皺眉:「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你的聲音聽起來很耳熟……」

      文怡吃了一驚:「怎麼?是你認得的人?!」她立時將方才的憐意拋開,緊緊盯住那少年:「你為何不露出臉來?難道是心虛?!」
  
      那少年聞言立時矮了半寸,臉又背過去些:「不是……不是小的心虛,只是小的生來醜陋,怕小姐們看見了會受到驚嚇。況且小的……也不敢正眼瞧小姐們,那太不合規矩了!小的雖然被逼前來摘梅花,卻也知道男女有別,不能衝撞了小姐們。」

      文怡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杜淵如也微微紅了臉,清咳一聲:「那你去吧,可千萬不要再做這種事了!」那少年松了口氣,忙向她們道謝,然後又躲回了花叢中:「小姐們先走吧,小的一會馬上離開!省得叫人看見小姐們發現小的了,卻好心饒過了小的性命。」

      杜淵如聞言又攙住文怡,兩人轉身離開,走出幾步,文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不對!這小廝穿的衣裳根本不合身,方才在夾道裡,我分明還看到一張靠牆放的長梯,他是從牆頭上爬下來的!」她飛快地回身,正好看到那個藍色的身影剛剛離開了花叢,聽到她的話,不敢回頭,只是說:「小姐誤會了,那是王府用來修補牆頭的梯子,您沒瞧見那裡的牆塌了一塊兒麼?因趕著宴客,一時沒顧上,因此梯子還未收拾好呢!」

      「是嗎?」文怡懷疑地盯著他的背影,「你既是王府的人,想必有名字,告訴我你的名字,我事後自會找人打聽,看你是不是這府裡的人!」那少女遲遲不敢回過頭來,乾笑道:「這……小姐們不是……饒過小的了麼?」

      文怡正要再說話,杜淵如便在她耳邊道:「且容他去,我們找了王府的人來再說。」文怡會意,便對那少年道:「你且去吧,可別告訴人,遇到了我們。」說罷回身扶住杜淵如,快步離開了。

      少年聽得腳步聲走遠,方才低著頭,慢慢向後轉,然後緩緩抬起頭,確認文怡二人已經離開了,松了口氣之餘,雙眼眯了眯:「差點兒叫人認出來了!還好本世子夠機靈!」他回身一陣急走,到了那半畝大的小院裡,探頭悄悄打量夾道中的情形,見那周家兒子正與數名男女爭執 其中一人赫然就是三皇子朱景坤!同行的還有東平王世子朱景誠、姚皇后的一個外甥、王貴嬪的兩個侄兒,還有太尉千金鄭麗君、武英殿大學士的千金林婉柔……若他沒有記錯,這幾位小姐中,除了顧文慧,便都是太子與東平王世子妻妾的熱門人選……

      少年回想起方才聽到的杜淵如與那顧家女兒的對話,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微笑:朱景坤,枉你自命精明,如今有人都算計到你頭上了,差點壞了你的大事,你還懵然不知麼?!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黑手漸現


      聽完杜淵如與文怡的話,王府侍女吃驚地睜大了眼:「有婢女偷竊?!還冒充顧侍郎家小姐的丫環?!小廝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形跡可疑,有可能是偷偷潛入王府的?!這怎麼可能?!」

      文怡與杜淵如對視一眼,鄭重點頭道:「確有此事!我就是顧家的女兒,因那丫環不認得我,才被我們發現是冒充的。至於那個小廝,我們都不知他是什麼身份,只是覺得他形跡可疑,又一直不肯讓我們看到他的長相,再者,香雪海入口處那個通向夾道的月亮門,離得不遠的地方,有一把靠牆放的長梯,可達牆頭缺口處,那小廝說是修牆用的,但我們總覺得可疑。不管怎麼說,在閨秀雲集的茶會場合,王府花園中本該只有女孩兒才是,那小廝忽然出現在那裡,不是很奇怪麼?」

      雖然路王府的宴席與茶會,是眾多周知的相親會,但能在路王夫妻默許下潛入偷看的,也僅限於身份尊貴的男子罷了,倘若普普通通的小廝都能隨便跑進來,就算那些閨秀們的家人不在意,路王夫妻的聲望也要大跌的。

      侍女正了神色,恭謹道:「還請兩位小姐描述這婢女與小廝的長相打扮,奴婢好上報王妃,命人搜索。」

      文怡回想了一下,道:「那名婢女年約十七八歲,瘦高身材,膚色微黑,雙眼細長,唇薄而小,左頰有一顆小痣,梳著雙鬟髮式,戴著紅梅絹花,發間插有一根鑲碧玉的赤金簪子,戴著水綠色的玉珠耳環,身上穿的是松花色綾襖,青緞子比甲,湘妃色百褶裙……」頓了頓,「看上去跟我們顧家的丫環出門穿的衣裳差不多,但顏色與用料都有些差別。因此杜小姐初時沒認出來,叫她偷了東西去。若不是她貪心不足,故技重施,也不會叫我撞上。」

      杜淵如看了文怡一眼,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若不是遇上顧小姐,我就真的冤枉好人了!」

      那侍女又問:「說起來,不知杜小姐被偷的是什麼東西?」

      文怡一愣,暗叫不妙,她倒是把這件事忘了。杜淵如卻很鎮定地回答:「是我的斗篷。這本是小事,只是斗篷上的扣子鑲有一顆大珍珠,是我舅舅從南海搜尋而來,送給我做及笄那年的生辰禮的,足有蓮子那麼大,外頭輕易見不著。珍貴倒在其次,那本是我舅舅的一份心意。」

      那侍女忙道:「杜小姐放心,奴婢定會報上王妃,讓失物完璧歸趙的!」頓了頓,「那個小廝……」

      文怡與杜淵如都沒看到那小廝的模樣,甚至連他身高都不清楚,只有後者說似乎曾聽過他的聲音。那侍女聽完她們的描述後,不知怎的,臉色有些古怪,讓文怡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她察覺到了,忙低頭道:「奴婢知道了,還請二位小姐稍候片刻,在此歇息,奴婢這就去稟報王妃與世子妃。」說罷屈膝一禮,恭敬地退了出去。

      文怡默了一默,低聲道:「她好像知道那小廝是誰。」

      杜淵如垂下眼簾:「既然她沒告訴我們,多半是不要緊的,也許是哪位勳貴人家的小公子,或是宗室子弟貪玩胡鬧吧?」她更注重先前文怡描述的話:「顧小姐記憶真好,只一個照面,便記住了那丫環的穿著打扮。」

      文怡微笑道:「其實也是因為她的打扮太象我們家的丫環的緣故,因此我看到她時,才會細細留意,後來發現是不同的,還當京中官宦人家,都愛叫丫環跟出門時打扮成這副模樣呢!」

      正說話時,一個婢女抱著包袱走了進來。她就是杜淵如的近身大丫環小檗,雖然容貌並不出色,卻有一種沉靜的氣質,叫人覺得她不是尋常女子。

      小檗先向杜淵如與文怡行過禮,便侍候前者到房間的里間去換衣裳,文怡坐在前頭慢慢吃茶,回想著方才的經歷,總覺得有些不安。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請門外的王府侍女幫忙傳話,叫了雙喜過來,然後詢問翠羽的所在。

      雙喜面露疑惑:「翠羽?小姐們進去不久,便有王府的人來傳六小姐的話,說有事差翠羽去辦,命她跟著鄭家的人走了,至今尚未回來。」

      鄭家?!怎麼會是鄭家?!

      文怡忙問:「你可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六姐姐差翠羽去辦的是什麼事?!」

      雙喜道:「只是幫鄭小姐送一封信回家,好象是鄭小姐身邊的丫環竹韻身有不適,鄭小姐身邊只有菊韻一個在,不夠人使喚,因此便請六小姐幫翠羽,派人去鄭家說一聲,叫他們送一個人來。」細細回想,「翠羽走了不久,花園方向便有琴聲傳出來了。」

      這麼說,是在茶會結束之前的事了,但翠羽的安危卻叫人掛心,更叫文怡擔憂的是,鄭麗君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若她就是那個背後指使者,或者是知情人,那她嫁禍文慧,又是為什麼呢?!文慧與她從小一塊兒長大,情誼深重,遇到難題時,可是頭一個就想起她來!倘若她對文慧都能下得了狠手,就實在太可怕了.....

      文怡想起前世時,她就是新君的皇后,母儀天下,便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如今杜小姐在自己的無意幫助下順利脫險,也就意味著自己破壞了有心人對杜小姐的圖謀,太子妃的人選,還會落到鄭麗君頭上嗎?她會不會.....記恨自己?!

      不過,即便如此,文怡也不後悔救了杜淵如。那樣的好女兒,不該叫人害了。

      身後腳步聲輕響,她轉過頭,杜淵如已輕換好了衣裳,重新梳洗過,在小案的攙扶下走了出來。杜淵如看了雙喜一眼,後者忙向她行禮,她點了點頭,視線在雙喜的衣飾上停留片刻,便對文怡微笑道:「我早就知道那婢女不是你們家的人,你不必擔心,只是那個真正的翠羽,還是儘早派人探知她的下落才好,不然……就怕她凶多吉少。」

      文怡點點頭,便回身壓低了聲音,對雙喜道:「有人冒充翠羽,在路王府花園裡做了些不好的事。既然翠羽早就離開了,還是儘快把她找回來,與目擊者見一面,確認她的清白才好。」

      雙喜吃了一驚,忙道:「奴婢知道了,奴婢這就去找人!」正要轉身,卻聽得小檗突然開口:「這位妹妹先別走,我有一件事問你。」雙喜停下腳步,疑感地回過頭。小檗走上去,指著她腰間系的一個流蘇木牌問:「這個……是不是你們家的人都有?」

      雙喜低頭一看,便道:「是,這小圓木牌一面刻著我們的名字,另一面刻著侍郎府的名號,但凡家裡的人要出門!就得戴上這個牌子。」頓了頓,「聽說府裡原本是沒有這個規矩的,只是前些時侯,大太太回了平陽老家,余姨娘暫管家務,才有了這個規矩,大太太回京後,事多忙亂,也就沒有改。」她說這些話時,眼晴是看著文怡的,見文怡輕輕點頭,方才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文怡心想,大伯母蔣氏離京後,侍郎府才有了這個規矩,那麼京中高門大戶未必知猜。首先,余姨娘平日能交際的人家有限,當中一定沒有真正的高門大戶,其次……鄭麗君忙著學習宮規禮儀,文慧又不在,她自然不會上顧家的門,也就不會知道這一點了。

      如果是其他人幹的,且不說事情是否就這麼巧,翠羽在這時侯被人叫走了,倘若別人是在前院知道翠羽名宇的,不可能看不到她們身上戴的這個木牌,要偽裝時,也就不會漏掉!

      這麼說和…果然是鄭麗君在背後指使的麼?!

      文怡看向杜淵如:「杜小姐?」

      杜淵如雙頰通紅,卻是氣憤所致。她方才在里間聽得分明,顧文慧將真正的翠羽遣走,是因為鄭麗君的緣故!而鄭麗君,卻與自己同樣是太子正妃的熱門人違,可以說在自己重新回到京城之間,鄭麗君就是眾人默認的三皇子正妃!果然是因為嫉妒麼?可是這樣的手段,委實太狠毒了!

      她眼中溢出了淚水,緩緩軟倒在椅子上,含淚道:「京城…居然是這樣可怕的地方!我雖不才,蒙大後與皇上厚愛,卻從不曾肯想過太子妃的寶座!只是皇上傳召,我不敢違旨,方才進京罷了。可是……先是宮中的傳言,又有東平王世子的糾纏……到了今日,甚至差點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就連父租的清名也要受累……我寧可從不曾到過京誠,也勝似這般……」

      「杜小姐!」「小姐!」

      文怡剛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便有些吃驚地看了小檗一眼,閉上了嘴。小檗見狀便上前跪倒在杜淵如身前,正色道:「小姐怎可這樣自暴自棄?!此事本是別人心腸歹毒,要暗害小姐,並非小姐的貴任。小姐卻說出這樣喪氣的話,豈不是辜負了太后、皇上的厚愛,也辜負了侯爺與夫人多年的教誨?!」

      杜淵如漲紅了臉,面上閃過羞愧之色:「小檗你……」

      小檗繼續道:「不管背後指使之人是誰,她要圖謀的,就是將小姐逼得無法再成為太子妃的人違,小姐若因此心生退意,豈不是正中她的下杯?!小姐難道就甘心麼?!」

      杜淵如抿了眠嘴,顯然並不甘心。她深吸一口氣,看向文怡:「顧小姐,你……你怎麼想?」

      文怡失笑:「這是杜小姐的大事,我又不懂得,如何敢想?只不過……,她遲疑了一下,「太子妃…就是未來的皇后吧?若叫一個心腸不好的人坐上那個位置,母儀天下…,叫人一想,就忍不住心寒呢!」

      杜淵如臉色一變,原本還帶有幾分快意的神情便完會改變了:「顧小姐說得不錯,我……不該因為一時受了驚嚇,就變得怯弱起來!」她雙目一凜」,她今日能以此毒計害人,日後也會害更多的人,我怎能因為一時膽怯,便不顧天下蒼生?!」

      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了,拿定主意後,便開始向文怡道謝:「今日多虧你了。若非你相救,我此時早已……」

      文怡笑著打斷了她的話:「杜小姐還是不要再提起這件事的好。

      雖說歹人奸計不成,但傳揚出去,總是於你閨謄不利。」

      杜淵如微微皺起了眉頭:「若為了這些虛名,就要我把你的恩情拋諸腦後,我辦不到!」

      文怡無奈地歎了口氣:「我不是叫你忘了我,不過是讓你們別把事情傳出去罷了,又不是什麼好名聲。」頓了頓,「那個周少爺雖可惡,但他家背後牽涉到的人太多了,杜小姐,興許是我多事,但我還是想勸你一句,三思而後行!」

      杜淵如動容:「顧小姐.....」

      文怡笑道:「我在族中排行第九,閨名文怡,杜小姐若不嫌棄,就喚我的名字吧。今日的路王府中,可有好幾位顧小姐呢!」

      杜淵如微微一笑,伸手緊緊握住文怡的手,深深地看著她:「文怡妹妹,多謝你提醒我,我會記住的。」

      文怡稍稍放下了心來,這時候,方才出去的王府侍女回來了,後面還跟了一個穿著打扮似乎更華麗些的侍女。文怡覺得頗為眼熟,記起她就是當初到侍郎府送帖的那一位,記得是路王妃身邊的人。

      那侍女笑著向她們行禮,道:「奴婢品琪,乃是王妃身邊隨侍,方才奴婢已經聽說了,也叫人去搜查過,找回了杜小姐的斗篷。」說罷命人將斗篷送上來,文怡看到那下擺處果然有泥水汙跡,斗篷扣處的珍珠倒是安然無恙。

      杜淵如只掃了斗篷一眼,便有些緊張地問:「不知那個婢女.....」

      品琪恭敬道:「東西是在周家公子的馬車裡發現的,周公子的隨侍說,是在府中無意中撿到,見用料不凡,以為是哪位名門閨秀之物,便留了下來,打算尋機歸還。他們並不知道那婢女的行跡。底下人到他們所說的斗篷失落處看過了,並無那婢女的蹤跡,想來是早已潛逃。

      文怡心下一驚,沒想到斗篷居然會在周家的馬車裡,若是那個周少爺得了手,事後杜淵如要怎麼解釋自己的清白?!她看向杜淵如,果然見到對方面色漲紅。
      小檗上前一步,接過斗篷,向品琪道謝。品琪笑道:「原是奴婢們的疏忽,怎敢當這一個謝字?還請杜小姐放心,那賊偷決計逃不掉的!等我們王府抓到了人,審問清楚了,一定會給杜小姐一個交待!」

      杜淵如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品琪仍舊鎮定地笑著。過了一會兒,前者才淡淡地道:「那就拜託了。」

      經此一事,杜淵如也沒了遊玩的興致,想要早些離開,便去向路王妃辭行。文怡陪著她重新走進花園,便與她道別,打算去找姐妹們。

      才走了幾步,文怡便瞧見文慧與鄭麗君傳伴迎面而來,文慧似乎心猜很好,笑著問她:「九妹妹,你怎麼從園子外頭進來?」文怡笑了笑,雙眼卻看向鄭麗君。

      此時的鄭麗君,正看著遠去的杜淵如,面色陰沉。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02 PM

第一百五十三章 茶會之後(上)


   文怡心下一涼,忙穩住心神,不露出痕跡來,只略帶抱怨地對文慧道:「六姐姐方才去了何處?也不跟我們說一聲,便走了,叫我們好找」

   文慧雙頰飛紅,抿嘴羞澀一笑,故作無事地道:「不過是隨便走走罷了,有麗君陪我呢,能有什麼事?你們也太大驚叫怪了些。」接著面露疑惑,「你方才……是與杜淵如一起進來的麼?你什麼時候跟她這麼熟了?」

   文怡眼角瞥了鄭麗君一眼,果然看到她望了過來,神情有幾分驚疑,便忙回答道:「你是說方才那位麼?我因找不到姐姐,便去尋王府的侍女幫忙,在花園門口遇見了,便打了聲招呼。她是個極和氣的人,聽說我與姐姐是姐妹,還讓我問候你呢。」

   文慧撇撇嘴:「她向來慣會裝大方,其實最討厭了」頓了頓,有些警惕:「九妹妹你……該不會把找不到我的事告訴雙喜她們了吧?」

   文怡還未回答,鄭麗君便忽然問:「我瞧杜小姐穿的衣裳不是茶會上那一套,莫非是換過了?九妹妹,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文怡故意不解地說:「好象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衣裳弄髒了,才出去換的吧?鄭小姐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鄭麗君低下了頭,「不過隨口問問。」她若有所思。

   文慧對杜淵如不感興趣,只是拉著文怡重複了方才的問話,文怡睨她一眼,有些冷淡地說:「我沒跟她們提過,不過六姐姐這般著急是為了什麼?莫非方才……你又跟那人賞梅去了?既然去了,又何必怕家裡知道?姐姐不是一向膽識過人的麼?」既然害怕,就不要去呀!

   文慧語塞,面上漲紅,半晌才道:「你這丫頭,真真牙尖嘴利」接著又羞澀地笑了笑,低聲道:「就算你說了也不打緊,頂多不過挨祖母幾句罵罷了。反正……我的心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文怡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

   文慧只是笑而不語,鄭麗君好象忽然陰沉下來,面無表情地說:「瞧你那點出息不過是幾句甜言蜜語罷了午宴要開始了,還不快來?」說完也不管文慧有什麼反應,抬腳就走。

   文慧跺腳:「麗君你好好的發什麼火呀?」但還是跟了上去,還一把拉上了文怡。文怡心中驚疑不定,不明白她那句「十有八九能成」是什麼意思,便一路旁敲側擊,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結果只是文慧與鄭麗君以及數位閨秀,陪著三皇子、東平王世子和另幾位權貴子弟在梅林裡吟詩作賦,逛了一圈,因東平王世子對她一直非常溫柔體貼,所以文慧深覺自己成為世子妃的機會極大。世子甚至還跟她說,發生在東平府的那件不愉快的事,只是下人胡說八道而已,與她無關,完全是一個誤會,他會幫她向東平王妃解釋的,等進了正月,還要請她到王府來作客。

   文慧甜蜜地笑道:「今兒我果然是來對了若我沒來,絕對不會知道景誠表哥的真心……可惜當時人太多了,後來又遇上了周家那個混小子,不然……」她抿嘴一笑,沒再往下說。

   文怡捉住了她話中的某個字眼:「周家的混小子?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就是莊凝月總說天冷,吵著要回來,麗君建議抄近路,走王府花園外的夾道,結果淩希語扭扭捏捏地,嫌那夾道簡陋不肯走,最後還是麗君發了火,先走一步,我們才跟了上去。沒想到走到半路,又遇上九皇子生母周才人的胞弟。那是個色中餓鬼,出了名的渾人,我早聽說他今日也要來,卻沒想到他居然也能進花園。王家公子斥了他幾句,他居然當著三皇子的面就跟王家兄弟吵起來了真真掃興」文慧不屑地道,「周才人不過是個宮人,便是得了聖寵,生了九皇子,也上不了檯面,如今也敢跟王貴嬪的侄兒公然爭吵了。若不是皇后娘娘有意將九皇子養在名下,周家豈敢如此囂張?」

   看來……鄭麗君有意引眾人往夾道裡去……她打的是什麼主意?莫非,是想讓三皇子和東平王等人撞破周家少爺與杜淵如?

   文怡心下一驚,若杜淵如不是早一步逃脫出來,鄭麗君圖謀成真,那不但杜淵如清白盡毀,事情還有可能通過在場的權貴子弟與閨秀之口,立時傳揚開來,別說太子妃之位了,甚至連皇后、九皇子、周才人都會被牽連進去,皇后無子,若要認養一位皇子,這位皇子便算是半個嫡出。不知此事是否會對三皇子的皇位構成威脅?

   這件事三皇子也知道麼?但若他不願娶杜淵如為正妻,直說就行了,為何要做這種事?但若他不知道,鄭麗君這麼做,就不怕得罪了他?

   文怡腦中一片混亂,心神不定地被文慧拉著走,等到她醒過神來時,已經坐在宴席上了。文慧的好心情稍稍打了個折扣,因為她又被安排在遠離主位的末席中。

   她看到文怡臉色不佳,便以為對方是為她方才的話不悅,也沉了臉:「九妹妹,我的心事你早就知道了,如今眼看我即將得償所願,你該不會……要壞我的事吧?」

   文怡沒好氣的看她一眼:「我哪有這個閑功夫壞你的事?姐姐好自為之吧」文慧滿意地笑了,逕自起身去路王妃跟前奉承。

   不一會兒,文嫻、文娟與蔣瑤也到了。文娟私下抱怨文怡丟下她在靜水閣,也不找她一塊兒來,文怡這才想起,因為遇上了文慧與鄭麗君,居然把文娟給忘了,忙向她賠了不是。文娟很快就把一點小小的不愉快拋在腦後,湊近了文怡,把自家姐姐在世子妃那裡的際遇告訴她:「九姐姐,方才是世子妃派身邊最體面的嬤嬤送姐姐回來的呢……」

   話未說完,文嫻便紅著臉打斷了她的話:「休要胡說也不瞧瞧是什麼場合?當心叫人笑話你沒規矩」

   文娟偷笑,向文怡眨了眨眼:「咱們就為了姐姐,暫時做個斯文閨秀吧,有話回家再說」文怡失笑,點了點頭,又看向蔣瑤,見她跟坐在身邊的某位小姐談得興起,也就不去打攪了,只是暗暗將視線投入鄭麗君與杜淵如,看她們有什麼反應。

   杜淵如非常平靜,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有人問她怎麼換了衣裳,她便輕描淡寫地說:「不小心弄髒了,不好在王妃面前失禮。」鄭麗君好象沒聽到她的話,只顧著與路王妃、世子妃與兩位郡君說笑,一改方才的陰沉之色,言笑晏晏,偶爾還與文慧一唱一和的,哄得路王妃眉開眼笑。

   文怡暗暗歎息,這些高門千金們,都不是簡單人物,杜淵如方才還嚇得臉色蒼白,甚至一度對太子妃的寶座灰了心,但此時卻半點痕跡不露,談笑如常,仍舊是那位光風霽月的大家閨秀。而鄭麗君呢?一邊對好友親切如姐妹,一邊在背後嫁禍對方,明知奸計失敗了,仍舊言笑如常,半點焦急之色不露。跟她們相比,自己差得太遠了。文怡暗暗下定決心,還是少跟這樣的人打交道比較好,甚至連文慧,自己都要勸她莫再與鄭麗君廝混了,省得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到頭來還連累了全家

   整個午宴期間,文怡都食之無味,只是在心中默默盤算著日後要做的事。一直到她登上了回侍郎府的馬車,也一直沉默著。蔣瑤首先發現了異狀:「九妹妹,你怎麼了?是身子不是?還是……在路王府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

   文怡抬起頭,笑了笑:「瑤姐姐誤會了,我很好,大概是有些累了,才不想說話的。」

   蔣瑤半信半疑:「真的麼?你……」她頓了頓,「是不是又聽說表姐做了什麼事了?她又跟那位世子爺見面了吧?瞧她高興成那個模樣……」

   文怡歎了口氣,扭開了頭:「她一意孤行,又不聽勸,我又能說什麼?」

   蔣瑤默然,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道:「罷了,橫豎是蔣家的奴婢,我就拼著挨姑媽一頓呵斥,也不再管她了」

   回到侍郎府後,眾女下車走進內院,半路上文嫻忽然回過頭對她們道:「今日那件事……還請妹妹們先別在祖母與伯母面前提起……」她微微紅了臉,「王妃與世子妃都還沒發話,若我們自己說出來了,倒顯得輕浮了……」

   文娟抿嘴笑道:「知道啦我們不會胡亂說出去的若是因為我們亂說,斷送了姐姐的好姻緣,豈不是罪過?」蔣瑤也笑道:「讓我們不說,不成問題,只是太夫人那裡還是提一提的好,只怕王府日後還會請姐姐去做客呢,太夫人心裡有數,才好為姐姐打點呀?」

   文嫻的臉紅得如同熟透了的蘋果,文慧比她們先走一步,發現她們沒跟上來,便折回來問:「這是怎麼了?」

   文嫻慌忙看向文怡等人,蔣瑤微笑道:「沒什麼,十妹妹方才說了句笑話,大家正樂呢。」文慧皺皺眉:「你們有事瞞我?」

   這時如意過來了:「小姐們在這裡做什麼?老太太早等急了呢」又看向雙喜,後者給了她一個眼色,她便笑著將眾女請到於老夫人院裡去了。

   于老夫人與蔣氏似乎已經在屋裡等了許多,對其他人她們只問了幾句茶會的經歷,路王妃與世子妃身體安好之類的,便打發她們走了,只留了文慧下來。文怡隨著姐妹們離開,走到門邊,卻看到雙喜急急走過來,避過眾人對她小聲道:「翠羽已經回來了,說是送完信後,本要回路王府去的,還沒到王府,就被鄭小姐的侍從攔下,讓她回府告訴大太太,六小姐又跟東平王世子獨處了。」

   文怡聽說翠羽平安,暗暗松了口氣,但也更加不解,鄭麗君就不怕將來真翠羽出現後,會拆穿她的詭計麼?

   不過,若她圖謀成真,就算被人拆穿了,也於事無補了吧?

   文怡心下暗歎,囑咐了雙喜幾句,便回房去了。她換上家裳衣裳,獨自在房中沉思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定,起身對冬葵交待幾句,便往文慧的院子走去。

   文慧直到半個時辰後,方才回到院中,臉上還帶著幾分不平,面色漲紅,似乎才發過脾氣。她身後跟著如意和翠羽,見文怡在屋中,先是一愣,接著忙忙行禮。文怡勉強笑著向她們打招呼:「我來尋六姐姐說話,兩位姑娘怎會過來?」

   如意看了文慧一眼,才對文怡道:「老太太聽說六小姐今兒在路王府受了風寒,擔心六小姐身子不適,便讓奴婢過來侍候幾日。翠羽則是奉了大太太之命前來的。」

   文慧冷笑一聲,扭腰進了暖閣,隔著多寶格大聲道:「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我已經安排好了,就算不能出門又如何?」

   翠羽有些手足無措,如意早已聽慣了,倒不覺得有什麼,逕自去尋踏雪尋梅,商量這幾日各人的職責分工。

   文怡尋藉口把她們都遣開了,走進暖閣中,盯著文慧不說話。

   文慧正對鏡卸著釵環,從鏡中看到她的眼神,心裡毛毛的,不自在地問:「九妹妹這是怎麼了?」

   文怡淡淡地道:「我今兒在路王府,遇見了一件奇事,說來還跟六姐姐有些許關係呢,六姐姐要不要聽一聽?」

   文慧扁扁嘴:「你都特地過來了,就算我說不要,你也會說的吧?要說就快說我累了。」

   文怡便從自己發現文慧失蹤,然後前去梅林尋找開始,緩緩地將自己的經歷一一道來。

   當聽到她說為了回避三皇子等人,走進了那條夾道時,文慧驚呼一聲:「你是不是也遇上了那個姓周的?那可糟了你沒吃什麼虧吧?」

   文怡盯了她一眼,她立時打了個冷戰,訕訕地道:「我這不是擔心你麼……有話好好說嘛,做什麼瞪人……」

   文怡冷笑:「姐姐也看到了吧?那夾道裡有兩間上夜的小屋,我在那裡……遇上了杜家小姐……」她將扶著杜淵如回花園的經過說了個詳細,文慧聽得大吃一驚:「那姓周的居然敢這樣大膽?就算杜淵如成不了太子妃,她也是東陽侯府的大小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麼?」

   「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不止他一個呢」文怡冷冷一笑,「更奇怪的事,等他去了那小屋,發現不見人時,便在夾道裡鬧了起來。我們當時離得不遠,因此聽得分明,而就在這時候,一個丫環從他那邊過來了,就是先前將杜小姐引到那小屋去的丫環,她……自稱是六姐姐你的隨身婢女,名叫翠羽還要從我手裡帶走杜小姐,請回夾道裡去呢」

   咣當——

   文慧失手將一個漆面首飾盒碰落在地,她面色如紙,猛然站起身,瞪著文怡:「你說什麼?」




第一百五十四章 茶會之後(中)


  文怡見了文慧的反應,反倒暗暗松了口氣,看來她並不知情,自然也就不可能是鄭麗君的同夥了。

  文慧一臉蒼白,愣了一會兒後便立時揚聲大叫:「翠羽!翠羽!給我滾進來!」

  文怡打斷了她的話:「那不是翠羽!是冒充的!你就算叫了她來也沒用。」

  文慧愣愣地看著她,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外間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繼而是翠羽的聲音:「六小姐,有什麼吩咐?」

  「沒事,你去吧。」文怡把人打發走了,便來到文慧面前:兩眼直盯著她,「看來六姐姐也知道事情輕重了吧?也不知該說是杜小姐運氣好,還是六姐姐運氣好,我偶爾遇上了杜小姐,就把這個冒充的假翠羽給揭穿了!在此之前,杜小姐可是深信她就是六姐姐的丫頭呢!若不是她心急要將杜小姐帶走,又不認得我,也不會漏了餡!六姐姐,我這麼說你該明白吧?若是我不在那裡,不管杜小姐懸否在周家少爺處吃了虧,事情過後,杜小姐都會恨上六姐姐的!」

  文慧深呼吸幾口氣,強自鎮靜下來:「是誰?!是誰在陷害我?!該不會是杜淵如自己……」話未說完,她已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荒唐了,便撇過了頭,「自然是看不慣她,也跟我過不去的人了……莊凝月?林婉柔?還是淩希語?!莊凝月從前沒少在背地裡抱怨杜淵如,但她姐姐正與杜淵如的從兄議親,應該不至於……林婉柔那個嬌滴滴的模樣,風吹吹就能倒了,又素來以書香名門自居,從不屑於這種小手段……淩希語看誰都不順眼,又嫌東嫌西的,可她與麗君交情不錯,雖與我不大合得來,卻也從沒有紅過臉……可除了她們,又還會有誰?!」她回頭看向文怡:「既然要害杜淵如,自然不是為了太子妃的位子,就是為了東平王世子妃的寶座了!可這幾個人都不像是會下手的人呀?!莊家是三皇子那邊的人,莊凝月多半要做太子側室的,沒必要做這種多餘的事,林婉柔不清楚,淩希語倒有可能嫁給景誠表哥,聽說皇后屬意淩家……莫非是她做的?!」

  文怡聽得好笑:「六姐姐,你算漏了兩個人,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鄭小姐!」

  文慧聽了她前半段話,還不悅地瞪她,聽完之後,便一臉驚愕:「你說什麼傻話?!怎麼可能是麗君呢?麗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或許會去算計杜淵如,但絕不會嫁禍於我!」

  文怡冷笑:「那我問六姐姐,你頭一回帶翠羽出門,為何別人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又打扮成她的模樣了呢?!要知道,在茶會之前,鄭小姐可是細細打聽過翠羽的來歷的!而且,就在假翠羽在路王府害人時,真的翠羽,恰好不在王府!你是因為誰才把她遣走的?!」

  「那不過是巧合!」文慧大聲道,「麗君不會那樣做的!」

  「可六姐姐先前說得明白,你們一群人,是在鄭小姐的提議下才走那條夾道的,另一位小姐不願去,也是在鄭小姐堅持下,才會成行,然後又正好遇上了周公子。我問六姐姐,倘若當時杜小姐不是先一步離開了,而是正與周公子糾纏,你們看到會作何想法?六姐姐你……又會怎麼做呢?!」

  「那還用說麼?那個杜淵如平日……」文慧衝口而出,卻立時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住了嘴,接著臉上神色變幻,變到最後,面上已經青白一片。她腳下一個踉蹌,坐倒在梳粧檯前,聲音都顫抖了:「我一定會……大聲嚷出來的……她與麗君爭太子妃的位子……麗君最是厭她,我也討厭她……這麼好的機會,怎會錯過……」,她還有話沒說出口,因為有求于鄭麗君,事前又因為祖母的話使她有所顧慮,拒絕了鄭麗君的要求,惹得對方不悅,為了能重新討回這位好友的歡心,她自然要不遺餘力地為對方打退敵手了。杜淵如若因周家兒子失了清白名聲,她是絕不會幫著隱瞞的!

  麗君……向來是個聰明人,她該不會……連這一點也利用上了吧?

  文慧猛烈地搖起頭:「不可能!若是沒有那假翠羽,這事兒倒還罷了,但麗君絕不會這樣做!她不會讓我陷入那等境地……若東陽侯府以為我就是害他家女兒的人,絕不會饒了我的……」她猛地抬起頭:「對!不可能是麗君!若是她,不可能留下翠羽這麼大的破綻!她明知道那不是真的翠羽,就不怕東陽侯府找上門時,翠羽一出現,我就脫了嫌疑……」她忽地眼中一亮,眼神一閃。

  文怡冷冷地道:「東陽侯府如何知道真的翠羽就是翠羽?!難道他們不會說,那是侍郎府故意叫人頂替的麼?!」她似乎明白了為何鄭麗君沒將翠羽滅口了,後者是否活著並不重要,關鍵是杜淵如在王府花園中遇到「翠羽」時,路王府裡只有一個「翠羽」!作為隨同各家閨秀前來做客的眾多丫環之一,能記住真正的翠羽長相的人,又有多少呢?

  這裡頭只有一個破綻,那就是負責傳話的王府侍女,她是認得真「翠羽」的!

  也許是因為時間緊迫,不及安排周全?畢竟從鄭麗君知道翠羽這個名字,到杜淵如遇險,還不到兩個時辰,翠羽又不是鄭家的丫環,鄭麗君總要考慮事後擺脫嫌疑的……

  文怡從紛亂的思緒中醒過神來,便看到對面的文慧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眼神不定,心裡似乎在動搖。她低頭一想,便有幾分明白了,冷笑道:「六姐姐,你是不是覺得,鄭小姐沒殺翠羽滅口,留下了破綻,卻也給了你一個洗清嫌疑的機會,所以你覺得她並沒有害你?難道只要她沒害你,你就覺得她的做法是對的麼?!六姐姐,平陽匪亂,你因不慎落入匪徒手中,閨譽受損,這半年來可沒少吃苦頭!難道才脫了苦水,你就忘了舊事,看著杜小姐遭人陷害,也熟視無睹了麼?!若奸人毒計得逞,杜小姐只會比你更悲慘!你自己吃過苦頭,又怎能冷眼看著她落入那樣的境地?!」

  文慧猛地抬起頭,兩眼直瞪著她:「我……我沒有!我……」她有些慌了,眼神閃爍,「我當然知道事情的輕重……我也不希望看到她被逼上絕路的……」她咬咬唇,「她在家裡一向得寵,不一定會吃什麼苦頭……只要……只要不是做太子妃,誰還管她嫁人不成?她大可以讓父母尋個好人家……」文慧喃喃低語,說到此處,聲音便幾不可聞了。

  文怡自然明白,她也清楚自己的話有多荒唐?若叫人當場撞破,杜小姐就算不尋短見,也不可能有好結果了。這種話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文慧在家不得寵麼?顧家不過是平陽一地的名門望族,管教女兒尚且如此嚴厲,更何況東陽侯是士林名宿?!

  文怡扭開頭,淡淡地道:「話已至此,若六姐姐不信,我也設辦法。只是有一件事你大概還不知道吧?翠羽往鄭家送完信後,並未回路王府,是因為被鄭家人半路截住了,鄭小姐傳的令,叫翠羽回侍郎府報信,告訴大伯祖母與大伯母,你又與東平王世子單獨見面了!」

  文慧倒吸一口涼氣,滿臉的不可置信:「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不信就去問翠羽,她就在外頭!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文怡喊了翠羽進來,當真問了,翠羽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答道:「是,傳話的是一位叫竹韻的姐姐,好象是鄭小姐身邊的大丫環?」她小心地打量文慧一眼,想到自己還是大太太的人,只要照大太太的吩咐老實辦事,就算是小姐也不能對自己怎樣,便稍稍安心了些。

  文慧喘著氣問:「竹韻?怎會是她?她不是身子不適麼?」

  「先前也聽說了……」翠羽又偷看了文慧一眼,「但瞧她的模樣,不像是有什麼病……大概是好了吧?」

  文慧猛地一甩袖子,將梳粧檯上的所有物件都掃落在地,「給我滾出去!出去!通通出去!」

    翠羽嚇得立刻跑了,文怡站起身,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歎道:「不管六姐姐你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鄭小姐絕不是那麼簡單的人!六姐姐,不管是為了你自己,還是顧家,你以後……都不要再跟她常來常往了!省得叫她利用了,還當她是好朋友!」

    文慧沒有回頭,只是又摔了個小瓷瓶,瓷瓶落地後摔得粉碎,淺紅色的芬芳花露濺了滿地。

    文怡回身就走,才到門邊,便聽到身後的文慧發出低低的嗚咽聲,似乎是在哭訴:「我告訴了她……告訴她祖母警告過我……若在茶會上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顧家便不再認我了……她明明知道,為何還要叫翠羽向祖母與母親告狀?!祖母不讓我出門了,她又能有什麼好處呢……從小我就跟她要好,她不喜歡的人,我也不喜歡,她喜歡的才藝,我就拼了命去學,她想做什麼事,我都會幫忙,甚至還幫她背過黑鍋……我跟她做了那麼多年的好姐妹,為她沒少得罪人……她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文怡腳下略一停頓,又繼續往外走。她已經從文慧這裡知道了幾件先前不明白的事,又警告過文慧,接下來,自然是要向於老夫人稟告了。她雖活了兩輩子,論心計,跟那些高門大戶的小姐可不能比,從不曾妄想能獨力面對這樣的大事!

    于老夫人聽完文怡的話後,便久久沉默著。這時天已經黑了,侍候的丫環婆子早早被遣走,無人點燈,屋裡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火盆中還有些許火光,明明滅滅。寒意從窗縫裡擠進來,叫人忍不住打冷戰。

   文怡輕手輕腳地走近桌邊,點亮了燭臺,然後為於老夫人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經冷了。她猶豫了一下,便想出去叫人倒熱水來,卻聽得於老夫人的方向有了動靜,便放下茶壺,回身去看。

    於老夫人幽幽歎了一聲:「老天保佑……叫你遇上此事,不然……我顧家就要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文怡倒不是這麼想的,雖然不知道前世的這個時候,顧家遭遇到了什麼,至少文慧安好,柳家也安好,新君登基後,文慧還過得十分滋潤。

    只有一件事有些奇怪,也許前世的文慧並未發現鄭麗君的嫁禍,因此與她仍舊親如姐妹?

    於老夫人的低喃將她的注意力拉了回來:「眼下只能讓你六姐姐儘量別跟鄭小姐見面了,省得她沉不住氣,非要追問個清楚!無論事情是不是鄭小姐指使的,只要鄭貴妃與三皇子在一日,鄭家便不是我們能得罪的!若文慧真的開了這個口,便等於撕破臉了。我們顧柳兩家……才有了起色,可不能再沾上麻煩了!」

  文怡安撫她道:「白天時侄孫女兒已經在杜小姐面前解釋過了,她知道六姐姐是清白的,只是被人嫁禍了,杜家想必也不會怪到侍郎府頭上。」

  「你不明白。」於老夫人揉了揉額角,「就算你六姐姐不知情,她已經被捲進去了,你也被捲進去了。若杜家和阮家不肯忍氣吞聲,而鄭家又非易與之輩,京城必將從此多事!」她抬頭看向文怡,「除非杜家能顧全大局,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等太子妃的人選定了下來,太子冊封與大婚都順利進行,這場風波才能算是過去了。否則……不管是太后、皇上、皇后、太子、軍方、士林、宗室、朝臣……都休想能置身事外!」

    文怡微微皺了眉頭,杜家險些失去了一個女兒,難道非要忍氣吞聲,才能算是顧全大局?!

    她抿了抿唇,覺得自己果然不適合與這種事打交道。

    雙喜在門外輕聲稟報:「老太太,東陽侯夫人派人過來向您請安。」

    于老夫人與文怡齊齊一震,前者忙問:「怎麼回事?!東陽侯府……跟我們家可從未有往來!侯府夫人怎會派人來向我……請安?!」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03 PM

第一百五十五章茶會之後(下)


    雙喜嚇了一跳,但還是很快回答道:「奴婢不知……來的是一位姑娘,說是東陽侯夫人跟前侍候的……」

    茶會結束才不過幾個時辰,東陽侯夫人這時候派人來,恐怕請安是假,致謝是真吧?也許還有話要問?

    文怡忽然想起一件事:「大伯祖母,把翠羽叫過來吧,雖然已經說清楚了,但叫人再看一眼,總是妥當些的。」

    於老夫人點點頭,便命雙喜:「快把人請進來!」又讓人去傳翠羽

    東陽侯府派來的是小檗。她先向於老夫人行了大禮問好,後者客氣地問候了東陽侯夫人與小姐的身體,她便答道:「今兒小姐在路王府不慎受了些許風寒,所幸並無大礙,已經請大夫來瞧過,又抓了藥吃了,想來明日一早醒來就沒事了。不過夫人有些擔憂小姐,反倒犯了老病,滬國公夫人聽說後,特地派人送了新配好的藥丸來,正是夫人平日吃慣的,又煎了一碗鉤藤吃下去,已經平復了。」

    文怡心中一動,雖然不知道滬國公夫人送來的是什麼藥丸,但鉤藤是怯驚平肝熄風的,想來是東陽侯夫人知道了女兒差點遇險的事,一時急怒攻心吧?聽說這位夫人是滬國公府出身,那滬國公夫人送了丸藥來,是不是也知道實情了呢?

    這麼說來,小檗在她們面前說得這樣詳細,也叫人不得不多心。若顧家與東陽侯府交情深倒罷了,明明是沒什麼往來的,她卻特地說得這麼細,以她在路王府表現出來的脾性,實在是古怪。

    於老夫人面色無異,微笑道:「那就好,我也聽說夫人素有舊疾,聽了姑娘的話,正擔心呢,夫人能平安無事就太好了!早年先夫在時,與老侯爺也頗為相熟,只是他去了以後,因我帶著孩子回了老家,兩家便疏遠了,小輩們不懂事,也不知道前去問候!我在老家,便總是惦記著,只是礙於這身老骨頭,沒法出得遠門。如今好不容易,兩家都到了京城,我前兒才跟媳婦說,挑個好日子,咱們去瞧瞧東陽侯夫人與小姐,才不枉老一輩幾十年的交情!只是我年紀大了,離京的日子也長,就怕夫人與小姐瞧不上我老婆子,故而沒好意思去打攪。」

    顧大老太爺年輕時在京城做官,確實與老侯爺有過往來,但也說不上相熟,不過是場面上的應酬罷了。但於老夫人這樣說了,她又是長輩,便是東陽侯夫人在場,也不好反駁。小檗雖是頭一回聽說這件事,也知道顧家與杜家向來疏遠,卻也只能笑著回應:「太夫人多心了,我們夫人素來不好出門,在京裡除了幾家國公府、侯府,便少有與人來往的時候,正想要找人說說話呢。太夫人若是得閒,只管打發人來說一聲,我們夫人定會派車來接的!」

    她這話也同樣是在客氣,於老夫人就算真要去東陽侯府做客,也不可能大喇喇叫主人家來接。不過於老夫人倒是聽出了幾分口風,知道東陽侯府待顧家挺客氣的,大概也是存著感恩之心。要知道,若不是九丫頭救了他家女兒,此時此刻,杜家不但丟了一個女兒,還要大失臉面呢!于老夫人心中受用,便和氣地笑道:「我聽聞今日在路王府的茶會上,我家侄孫女兒受到了小姐的照應,真是太感謝了。」

    小檗微笑道:「太夫人說得偏了,我們小姐說,今日多虧了府上的九小姐照應呢!」她轉向文怡,又鄭重行了一禮,「小姐特地囑咐奴婢,要向九小姐道謝。」

    文怡忙扶住她,眼角瞥了於老夫人一眼,雖然心裡不大高興,但還是不敢露出異色,便客氣地道:「不必如此,我只是因緣際會,舉手之勞罷了,當不得杜小姐這句謝。既然杜小姐身子不適,還請姑娘替我捎句話,請她好生休養,保重身體吧。我雖不能親去探望,卻也會時時在佛前為她祈福的。」

    小檗抬眼看了看她,眼眉略彎了彎,便垂下了眼簾:「是,奴婢知道了。」

    於老夫人暗暗埋怨地瞟了文怡一眼,咳了一聲:「怎麼沒人上茶?真是太不懂規矩了!沒瞧見今兒有客人麼?!」又請小檗坐下。

    翠羽忙忙從外間捧了茶盤進來,奉了一碗給小檗。

    小檗向於老夫人推辭了幾回,方才在她的堅持下坐了一張小杌子,然後兩眼的視線就沒丵離開過退到邊上的翠羽。過了一會兒,她才笑著說:「這位姐妹瞧著有幾分眼熟,好象今兒在路王府前院的下處見過,只是奴婢不記得名字了。」

    於老夫人笑道:「這丫頭叫翠羽,原是我大媳婦身邊使喚的,因我來了京城,院裡人手有些不足,便借了她過來使喚,今兒也跟著幾個孩子往王府去了,沒想到姑娘認得。」

    小檗的視線又在翠羽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認出她身上的穿戴打扮,根本就是今日在路王府時的模樣,想必是顧家有意如此,好讓她看個仔細,洗清自家嫌疑的。她有些無奈地看向文怡:「九小姐多心了。」

    文怡只是微笑著,再次為顧家辯解:「因我家六姐姐與鄭家小姐相熟,見她開口,便讓這丫頭幫著送了一回信去鄭家,辦完了差事,本要回路王府去的,誰知半路又遇上了鄭家的人,領了另一樁差事,倒先回家裡來了,我們不知道的,還當她不見了呢!回來了才知道是一場虛驚。當時杜小姐也聽說了,連累她跟著擔心,真對不住。」

    小檗笑道:「沒事就好。說來倒是一件怪事,府上這位姑娘,在下處時也是有人見過的,雖當時人多,但誰家沒有記性好的僕婦呢?奴婢就是個記性好的,凡見過的人,再見時總能記起來,當時在那院子裡雖與府上的幾位姐妹只打了個照面,卻都記住了。反倒是路王府上的一個侍女,好象就是替府上六小姐傳話的那一個,說當時傳話給六小姐的婢女後,親見那婢女派了一個婆子出門去了,自己卻仍留在王府裡,聽候主人差遣。就連鄭太尉府上的門房,也都說當時送信的是個婆子,不是個年輕丫環呢!我們夫人和小姐聽說此事後,都說有趣。難不成這京城的人眼神不好,居然會把如花少女看成了老摳

    于老夫人與文怡都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莫非也是鄭麗君安排的?!可路王府的侍女,居然也會聽她命令列事,她也未免太隻手遮天了吧?!

    於老夫人沉住氣:「這事果然古怪,莫非是翠羽這丫頭撒謊不成?!」

    翠羽懵然跪倒:「奴婢不敢!奴婢句句是實!」她急了,先前聽雙喜的口風,似乎是有人冒她的名在路王府幹了什麼壞事,現在莫非是苦主找上門了麼?!她嚇得差點哭出來:「奴婢願意與王府和鄭家的人對質!奴婢確確實實去了鄭府的呀!奴婢還見過他家管事的嬤嬤,把信交給她了,奴婢還認得她的模樣!她姓張,高高瘦瘦的,嘴角有顆痣……」

    「慌什麼?!」於老夫人打斷了她的話,有些不滿,「既然你是清白的,又不知情,路王府與東陽侯府自然不會冤枉了你!王爺、王妃,侯爺與夫人,都是明察秋毫的,當知道此事是誰在背後搗鬼!還不快給我起來?!你是我們顧家的丫頭,在客人面前哭哭啼啼的,也不怕丟了我們侍郎府的臉面!」

    翠羽住了哭聲,但還是不敢站起來。小檗微微低著頭,恭順地道:「太夫人說得是。清者自清,事情遲早會真相大白的。夫人與小姐都知道府上的清白,您老人家不必擔心。」頓了頓,又道,「過幾日,夫人有意在府中設宴,請幾位與我們家小姐交好的閨秀來,陪小姐散散心。夫人說了,府上的九小姐是一定要請的,還請顧九小姐千萬別推辭。」

    文怡有些驚訝,接著便猶豫了,她實在不想跟這些高門千金糾纏太多,方才於老夫人也說過,她已經被捲進風波中,為了不進一步得罪鄭家,還是低調些好,便想要開口婉拒。于老夫人卻先一步道:「多謝夫人與小姐抬舉了,九丫頭三日後必去!」文怡吃了一驚,扭頭看她。她卻沒說什麼,只是與小檗寒暄,然後客客氣氣地命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翠羽又撤了茶下去,文怡便迫不及待地問:「大伯祖母,您為何要替我應下東陽侯府的邀約?!您方才不是說……」

    於老夫人打斷了她的話:「杜家是什麼身份?我們是什麼身份?!既然杜夫人有邀,你自然是要去的。鄭家那裡,瞞是瞞不住了,只要那個假冒的婢女回去,把事情經過向鄭小姐稟報,鄭小姐自然就知道是你壞了她的事。只看她在路王府那裡做的手腳,就知道她是存心要把這件禍事算在我們顧家頭上了!我們雖不敢得罪鄭家,卻也沒有任人欺到頭上的道理!」

  她臉上的平靜不知何時消失了,眉眼間隱隱帶了怒火:「我們家從未得罪過鄭家,你六姐姐還與鄭小姐多年交好,也不知道鄭小姐為何如此狠心!我們家斷不能什麼也不做,這本是秘事,見不得光的,若不鬧出來,大家各自心裡有數,倒還能相安無事,但若鬧出來了,吃虧最大的可不是我們!」她微微冷笑,「既然鄭小姐計謀不成,杜家定不肯輕易放過,就算為了顧全大局,不鬧出來,該知道的人也會知道的。這回的太子妃寶座之爭,即便不是杜小姐勝了,也絕不會是鄭小姐!東陽侯德高望重,簡在帝心,便是女兒當不上太子妃,地位聲名也不會受損。我們與他家親近些,不會有什麼壞處。如今東陽侯夫人邀你去,看來是有意讓你多陪陪杜小姐了。他家行事正派,承了你的恩情,就絕不會虧待你,你儘管去,記得殷勤有禮些,自有你的好處!」

    文怡聞言,抿了抿唇,心裡十二分的不樂意。她不後悔救杜淵如,甚至重來一次,也仍舊會這麼做,但救了人之後,心中若存了功利之心,便把當時的一份好意都糟蹋了。

    杜淵如會如何看她?難不成她也要學文慧那樣,跟在高門千金身後,做一個自以為是的「閨中密友」麼?!

    於老夫人有些累了,捶了捶肩膀,見她遲遲沒有應聲,抬眼望過去,便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心中已是明瞭,不由得有幾分懊悔,因為一時在氣頭上,竟沒留意說話的語氣,想必是九丫頭誤會了。她便放緩了神色,用親切的語氣說:「差點忘了,我今日才跟你大伯母商量過,明天就送你六姐姐的生辰八字去柳家呢,你把你的八字也寫了來,我好一併送去吧,也省得再送一回了。」

    文怡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冷笑,卻因為眼下有求于長房,只能低下頭去,應道:「是。」

    罷了罷了,杜淵如也不是個難相處的人,便是去陪著說說笑笑,又能如何?大伯祖母如此行事,想必也是存了疏遠鄭家的念頭了吧?莫非她看准了鄭家不能成事?文怡忍不住想到,鄭家會有什麼結果,還要看三皇子如何處置,只是不知道……他能否知道實情?

    皇宮,西四所。

   宮人送上燭臺,照亮了書房,朱景坤卻只是漠然地看著她們進出,半晌也沒說出一句話來,只有在案下緊握的雙拳,稍稍洩露了此時他心中的情緒。

    坐在他對面的少年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手中把玩的碧玉熏籠,見他遲遲不出聲,嘴角一翹,便隨手將那碧玉熏籠丟回木座上,雙手背後,大搖大擺地起身走到牆邊,欣賞著牆上懸掛的字畫:「好畫啊好畫!這只鶴畫得真夠肥的,大冬天裡烤了來吃,一定美味得緊!」

    朱景坤手上一動,緩緩轉過頭來,臉上露出一個微笑:「深弟喜歡麼?喜歡就拿去吧。」

    「這怎麼好意思?!」少年嘴裡說得客氣,行動卻一點都不客氣,他飛快地將那畫摘下來,卷好揣入袖中,回頭咧嘴笑道,「多謝三殿下了!」

    「是我該多謝深弟才是。」朱景坤笑得更深了,「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深弟知道此事,又為何只告訴我呢?畢竟……周家也被捲進去了,而深弟你……可是自小養在皇后娘娘宮中的呀?你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卻又瞞著正宮,就不怕……皇后娘娘會埋怨?」




第一百五十六章:為上位者


      朱景深盯了朱景坤一眼,忽然笑了,咧著嘴大喇喇地道:皇后娘娘怎會怪我呢?前些日子為著九殿下病了,皇后娘娘衣不解帶地在九殿下床前照顧,周才人也不敢回自個兒的寢宮去,整個宮裡的人都跟著辛苦了幾日,眼看著九殿下病情好轉,到底年紀還小,身體尚弱,皇后娘娘絲毫不敢大意,仍舊不肯放鬆,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呢。在這種時候,我若還拿些小事來煩她,也委實太沒眼色了!既然三殿下能解決,為何不先解決了呢?省得皇后娘娘再為此煩惱,這也是三殿下的孝心不是?」
   
      朱景坤一愣,便沉默下來。正宮皇后對所有皇子皇女來說,都是嫡母,但他從小跟在身為貴妃的母親身邊,與皇后並不親近,之前為了爭奪儲君之位,沒少在皇后跟前「盡孝」,一舉一動,都表現得盡可能完美,因此得了如今這個孝悌賢明的美名。
   
      這麼說來,近日他果然有些鬆懈了麼?因為知道自己已穩坐儲君之位,所以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了,除了照宮中規矩三日一請安,竟是把往日對皇后的晨昏定省都丟開了。 他對外人可以說是因為政事繁忙,但在皇后那方看來呢?一定會覺得自己過橋拆板吧?皇后會意圖收養九皇弟,莫不是也有這個緣故在?
   
      他抬眼看了看朱景深,微微笑道:「深弟說得果然有理,只是.....我心裡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此事關係重大,若是從輕發落,就怕折了杜家臉面。不知深弟可曾聽說?父皇那裡已經拿定了主意,我日後的正妃便是杜家小姐了,總不能叫我還未娶妻便先得罪了岳家吧?只是.....若是從重發落,就怕周家心生怨言,母后心裡也會埋怨我呢!」
   
      朱景深撲哧一聲笑了:「三殿下莫非是糊塗了?這種事,別說周家如何,就算是杜家,也不會願意宣揚出去的。周家那個兒子,就算是問罪,也不過是私闖路王府內院這一條,那還要擔心當時在花園裡的眾位閨秀們的父兄樂意不樂意呢!最後便只剩下衝撞三殿下這一項罪過了,是重罰還是輕判,還不是三殿下您一句話的事麼?至於杜家那邊.....就要看三殿下您的心意了。」他心中冷笑,瞧朱景坤這番話,說得多麼冠冕堂皇,卻把真正關係最大的那個人給開脫出去了。杜家固然惱周家,但實際上,更恨的是鄭家吧?朱景坤既想保住鄭家,就別妄想能一邊獲得杜家的支持,一邊穩住皇后那頭了。這個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朱景坤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周家那邊罰得輕了,就怕東陽侯一家面上不說,心裡還是怨我的。深弟在皇后娘娘面前,一向最會討她歡喜,不如教一教我吧?我該如何做.....才能讓杜家小姐不會誤會我呢?」
   
      朱景深眼中陰霾一閃而過,嘴角微微一翹:「這有何難呢?通常遇到這種事,只要找個人來頂缸便成了,罪魁禍首有了,周家的兒子不過是渾了些,好好罰一頓,事情便過去了。只是這罪魁禍首要選好。要讓杜家相信才行呢!對了.....」他忽然湊近了朱景坤,一臉「我有秘密要告訴你」的模樣,壓低了聲音道:「說來也巧啊,我因為在路王府時想偷跑出去玩,被王府的人拿住了,帶回王爺書房裡挨訓,正巧,王爺還沒到,王府的人又把周家兒子主僕一併押過來了,拘在廂房等候發落,我素來討厭周家那小子的為人,卻實在是無聊得緊了,便拉著他家的一個小廝說話解悶。結果.....三殿下道如何?叫我問出一件秘事來!」

    朱景坤眯了眯眼,心裡有些不好的預感。
   
      朱景深察覺到他表情的變化,心中暢快,忙加緊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原來呀.....那個周家的渾人,本來只是仗著宮裡皇后娘娘與周才人的體面,才得了一張帖子前去路王府赴宴的,他只想著在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番,卻沒存什麼偷香竊玉的念頭,對杜小姐也不過是見了兩回,心裡驚豔罷了,哪裡敢肖想別的?是在宴席前遇到的一個朋友,跟他透了口風,說杜小姐不為鄭貴妃所喜,太子妃的位置萬萬輪不到她,日後說不定連一樁好親事都輪不上,要發回家去自行嫁妻呢!那人說了許多荒唐話,又慫恿他去把杜小姐娶到手,說只要能為九皇子謀到東陽侯的助力,必能得到皇后娘娘的讚賞。那姓周的本就愚鈍,結果就被他套住了,三言兩語的,居然就跟著他往內院跑。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打通關節,進了花園的.....」朱景深瞄了一眼朱景坤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笑嘻嘻地道,「這話我是從周家那小廝處打聽來的,初時也嚇了一跳呢!不是因為那人說的話荒唐,而是因為那人居然也是個熟人!你道是誰?就是許家的那個三子許亭歡!我記得.....許家的少爺們好象跟鄭家的幾位少爺都交情不錯,上回鄭大人過壽時,許家老爺還親自帶著兒女上門賀壽.....」
   
      「夠了!」朱景坤打斷了他的話,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知道許亭歡是什麼人。許家是官商,做的是米糧生意,京城一帶的衛所,幾乎所有的軍糧都是許家米行供應的,為了保住這樁好處,他家素來巴結鄭家巴結得緊。這許亭歡只是庶出,不象長兄那樣,可以正經讀書求前程,也不象次兄那樣,有打理家族生意的才幹,因此平日裡便到處閒逛,無所事事。鄭麗君看中他手腕圓滑,又擅長與人攀談結交,便一力說服父兄,將此人收服,以作差遣。朱景坤記起去年為了打壓幾位兄弟,便曾想過讓這個許亭歡幫忙在京城中放謠言,但最終還是因為許亭歡與鄭家的關係過於公開而作罷。此時朱景深把這個人翻出來,是在警告他別意圖混過去麼?!可若他把許亭歡拋出去,就等於承認了鄭家是背後主使!
   
      不過…麗君行事確實太魯莽了!眼下冊封太子的旨意還未正式下達,還不是能放心的時候,她明明答應了他,會安安份份做個良娣,對杜家小姐以禮相待的!結果不到半天,便鬧了這麼一出!她怎能這般糊塗?!若是得罪了杜家,便等於他同時失去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的支持,甚至連軍方也會對他有所保留的!難道要他只靠著舅舅那點兵力去坐穩太子寶座麼?!萬一杜阮兩家心中生怨,轉而支持別的皇子,那他又該怎麼辦?!
   
      鄭家是他母族,他絕不會為上位者忘了這一點,她又何必為了一個正妃的名頭,行此損人不利己的溝當,叫他陷入眼下這等為難的處境?!她莫非忘了,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互為姻親,若是阮家在軍中對舅舅發難,甚至只需人洩露一句半句的不滿,舅舅的威望便要大打折扣了!
   
      想到這裡,他心下忽地一驚,抬眼看了看朱景深,眼神更深了幾分。
   
      康王世子,自幼喪父,扶靈入京後。便一直養育在宮中,原本是住在皇后宮裡,兩年前才轉到了西四所的皇子院中。皇帝因為存了削藩的心恩,便以年幼為由,遲遲未曾下旨讓朱景深承襲王爵。朱景坤知道這個堂弟,表面上好象平庸無能,又愛玩鬧,時不時闖點小禍叫人罰一罰,似乎是個胸無大志之人,實際上如何,他卻是心中有數的。遠的不說,光看朱景深所住的院子裡有多「乾淨」,除了太后、父皇與皇后派來的人外,每個眼線都以各種各樣的罪名打殺殆盡了,便知道他的手段不凡。

      此番麗君行事莽撞,開罪杜家不說,還把皇后一方給捲進去了,倘若事情瞞得住倒還罷了,偏又叫朱景深撞破。若是自己的處置太過偏向鄭家。只怕就會連續樹下兩方大故!以杜阮兩家的行事.....是不會反對自己的,他們只會聽從父皇命令列事,便是將來自己登基大寶。他們也仍舊會向自己孝忠,但忠心便要大打折扣了。可他又不能只靠著鄭家的軍權坐穩江山,至少,各地藩王與北疆的蠻族,都還要靠滬國公府一系壓制呢!另一方面,皇后若真的將九皇子正式養在名下,他也同樣需要東陽侯為自己確保士林的支持。
   
      朱景坤抿了抿唇,覺得許家在那個位置上太久了,辦起差事也有些懈怠,是時候換人了,他也可以順道扶持自己的勢力,插手軍需。進一步在軍中建立人脈,總不能長年依靠鄭家.....「三殿下難道是捨不得?」朱景深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許亭歡呀!」朱景深笑道,「我知道他素來會討鄭小姐的歡心,三殿下為了鄭小姐,心裡捨不得也是常理。只是嘛..周家兒子再渾,若不是被他挑撥,也不會險些犯下大錯!等皇后娘娘知道了,絕對會訓斥周家教子不嚴的!三殿下這邊....是不是也該表一表心意?」他眼珠子一轉,又笑了,「不過我也明白三殿下的難處,那可是親娘舅!親表妹!與別人不一般!鄭小姐又是三殿下的心上人,三殿下從小便視她如珠如寶的,自然不願意讓她生氣難過了。再怎麼樣,也要看貴妃娘娘的臉面不是?況且鄭家又有權有勢,是三殿下的一大靠山呀!您心裡就算再委屈,也不能叫鄭家吃虧不是?」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朱景坤的聲音有些發冷。這是在挑撥離間麼?可笑!他與鄭家的關係,豈是一個黃口小兒三言兩語便能挑撥得了的!
   
      朱景深呵呵笑著,他當然知道這幾句話用處有限,但世上最有用的挑撥,就是對方明知道是挑撥,也仍舊禁不住起疑心。所謂的信任,從來都不是外人能動搖的。
   
      他故意大大地歎了口氣,道:「三殿下別多心,我就是這麼一說。前些日子,皇后娘娘總跟我說要給我尋門好親事,我好不容易從她身邊的宮女那裡打聽到些口風,想著趁去路王府的機會,偷看幾眼,結果找不到人..其實娶媳婦什麼的,我要求不高,只盼著是個模樣兒順眼,人又聰明的就好了,家世出身倒在其次。若是出身太好,我固然能靠著岳家得些好處,卻也要擔心媳婦會爬到我頭上來!所以呀,娶媳婦最要緊的是脾氣要好!要柔順!懂禮數!否則,我叫她往東,她偏往西,我叫她做事,她嘴上答應了。背地裡卻跟我作對,我光是生氣都來不及了,哪裡還能過日子?。」
   
      什麼亂七八糟的!朱景坤差點就要罵人了。只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深吸一口氣,重新掛上親切的微笑:「你這小子,還是個孩子呢,就想討媳如了?好吧,你若是看中了哪家的千金,只管告訴我,我替你說去!」
   
      朱景深似乎很是歡喜:「那就多謝三殿下了!」
   
      朱景坤彎了彎嘴角:「你平日閑了,便多過來坐坐吧,都是兄弟,你總一個人待著,也不跟我們親近,豈不是太孤僻了些?」
   
      朱景深微笑道:「我倒想常來玩呢,就怕三殿下嫌我礙事。」
   
      「怎麼會呢?」朱景坤呵呵笑著,與他說了一會兒閒話,便開始心不在焉起來。這時,太監報說吏部的人送公文過來了,他便把朱景深打發走了,自己卻坐在書房裡,沉默了半日,也不看那公文。
   
      朱景深的話對他並不是沒有影響的。他明知道那有挑撥的嫌疑,卻又忍不住多想。鄭麗君.....他的親表妹,明明答應過他,會安心做一個良娣,將來生下子嗣,他就會立為皇儲,這可以說是皇家與鄭家的協議。他只是需要杜家與阮家的勢力幫忙穩住地位而已,父皇為他選了這位正妃,完會是為了他著想。因此,母妃妥協了,鄭家舅舅也妥協了,麗君也妥協了,可到最後,卻是這麼一個結果!
   
      麗君.....到底有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在她的心目中,他的儲位,鄭家的前程,朝中大局,全都不如一個正妃的名份重要?!這樣的她.....真能成為他的賢內助嗎?!
   
      他不由得猶豫了。
   
      朱景深走出西四所,一路往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臉上露出了嘲諷的笑:「世上哪有兩全齊美的好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為上位者,怎能因私情誤事呢?」。
   
      「世子爺,您在說什麼呀?」身邊的侍女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朱景深看向她:「我是在說你!那些宮女總是欺你好說話,指使你做東做西的,你連我的事都差點誤了,還幫她們說好話!」
   
      那侍女紅著臉道:「奴婢自知有錯。可是....畢竟是多年的情份.....」
   
      朱景深冷笑:「那又如何?她們待你的情份,你當是真心的麼?我勸你警醒些,別一再縱容她們,不然她們只會越來越過分!」他回頭看向三皇子的居所,眼中閃過一絲陰霾,「所謂的情份,在權勢面前,也不過是空話罷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07 PM

第一百五十七章 做客侯府


  文怡剛一出房間,便在院中遇上了穿戴一新的文嫻,意會地抿嘴笑了笑,行了個禮:「五姐姐。」

  文嫻臉上一紅,蚊子聲般回了一句:「九妹妹……」便羞得低下頭去。

  文怡眨眨眼,笑問:「我聽說路王府又派人來請姐姐去吃茶了?看來路王妃與世子妃還真喜歡姐姐,這才幾天功夫?都請了你兩回了!」

  文嫻臉上紅得快滴出血來了,她自然是心裡有數的。雖然路王府並未明言,但上回去時,她已經在世子妃屋裡跟那位小王孫匆匆見過一面,心裡頗為滿意,只不過人家不說,她也不好意思提罷了。知道自己終身有望,她心裡又是喜,又是憂,喜的是對方才貌皆佳,堪為良配,憂的走路王府門第尊貴,自己一介進士之女,又是外地來的,不知會不會受人輕視,因此心中總有些惴惴的,哪裡還經得住姐妹們的打趣?

  文怡看著她窘迫的模樣,忍不住偷偷笑了,再打量她身上全新的襖裙,還有大紅天鵝絨的斗篷,全是內造的料子,連一朵小小的繡花,也是京城最好的繡娘的手筆。她頭上戴的珠玉首飾,也不是尋常物件,侍郎府特地搜羅了來,想必都是給文慧備下的,此時卻全都給了文嫻,把她裝點得像是九天仙女下凡一般。

  只是九天仙女眼下似乎很緊張,雙手緊緊地抓著斗篷邊,白玉般的十個指節微微發白。

  文怡不好意思繼續打趣她了,便笑道:「姐姐快去吧,想必大伯祖母與大伯母還有話要囑咐你。」

  文姻微微點頭,又紅著臉請文怡同行,文怡便微笑著隨她去了。

  到了於老夫人院中,她與蔣氏正在商量事情,抬頭見了她們姐妹,便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快過來給祖母瞧瞧,這一打扮,果然比平日精神多了。」文嫻紅著臉給她行禮,又向蔣氏問好。蔣氏的笑容有些勉強,視線在文嫻的頭飾與斗篷上轉了一圈,便默默地移開了。

  於老夫人愛憐地為文嫻稍稍整理了一下珠花發飾的位置,又囑咐了許多話,最後還是蔣氏提醒她文嫻再不出門就要晚了,方才親自將文嫻送出了房門,目送孫女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然後回到屋中,感歎地道:「五丫頭的婚事若能做成,也是我們顧家的造化,只是可惜了,那位鎮國將軍不是嫡出。」

  蔣氏有些冒失地道:「幸好不是嫡出,不然路王府還看不上文嫻呢!」

   於老夫人不悅地看了她一眼,蔣氏方覺失言,訥訥地閉上了嘴。文怡垂首端立,只作不知,直到聽見於老夫人喚她,方才裝作無事地走上前去聽候囑咐。

   於老夫人親切地道:「東陽侯府今兒請客,去的都不是尋常閨秀,你務必要禮數周全,舉止嫻雅,萬不可失了我平陽顧氏的臉面。」

   文怡頭也沒抬地屈膝一禮:「侄孫女兒謹遵吩咐。」

   於老夫人似乎對她的聽話十分滿意:「東陽侯夫人與小姐特地請你去,不用說也是為了那一日的事道謝。你萬不可仗著有恩於人,便自命不凡,需知東陽侯府門第顯貴,前去做客的閨秀也都身份非凡,你切記要謙遜待人,不可招惹麻煩。尤其是對待杜小姐,一定要多與她親近。她日後的身份貴不可言,你能與她結交,也是難得的體面。」

   文怡仍舊乖乖應了,心裡卻十分不以為然。

   自打兩日前宮中有風聲傳出,太子妃的人選已經定了,加上太后、皇后先後賞賜了東陽侯府,連皇帝也親自下旨褒獎東陽侯近年在學術上的功績,外界關於杜小姐已屏雀中選的傳聞便沸沸揚揚地,侍郎府上下也有所耳聞,于老夫人自然是坐不住了。由於文慧與鄭麗君交好,顧家此前與東陽侯府並無太深的交情,甚至還有些不睦,文怡能得到杜夫人與杜小姐的抬舉,她自然要鄭重以對了。

  然而她越是提醒文怡,文怡心裡便越是厭惡。事關皇家,又不是什麼好事,那件秘聞是不能傳揚出去的,再三提醒自己對杜家有恩,才是自命不凡的表現吧?杜淵如能入選太子妃,憑的是她自己的家世、才學與氣度,與自己毫不相干!怎麼說得好象沒了她顧文怡,杜淵如便當不成太子妃似的?!特地提起平陽顧氏這個名頭,又是打著什麼主意?!

    文怡從沒打算憑著杜淵如的關係得到什麼好處,也無心與高門貴女相交,只盼著親事早日定下,她好回鄉陪伴祖母幼弟,怎奈何於老夫人遲遲不肯將事情定下,她總有一種對方在借機要脅的感覺。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但此時出門卻稍嫌太早。杜家請她去吃午飯,時間還有兩三個時辰呢。文怡於是便向蔣氏問起文慧:「六姐姐的病情好些了麼?我有好幾日沒見著她了。」自打路王府茶會那日以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文慧,聽說文慧病了,在自己的小院裡休養,姐妹幾個去探病,都被如意擋了回來。

    蔣氏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勉強道:「好多了……她就是心情不大好……你們姐妹們若有空,就去看看……」

    「看什麼?!」不等媳婦說話,于老夫人便打斷了她的話,「風寒是會過人的,萬一她們姐妹幾個也病倒了,該如何是好?!」又略放緩了神色,對文怡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擔心你姐姐的身體,不必擔心,她會好起來的。」

    文怡扯了扯嘴角,應下了,心裡卻想起蔣瑤昨日沒讓家中前來請安的僕婦進內宅,直接在二門外打發了,回院的路上卻遇見了文慧院中負責灑掃的小丫頭。蔣瑤把這件事告訴她時,滿臉的嘲諷,看來文慧還沒死心,一直都在想辦法跟外頭聯繫。可是……既然連鄭麗君都信不過了,文慧還能找誰呢?

    文怡坐的馬車到達東陽侯位於京城的府第時,已經將近午時了,滬國公府的兩位小姐先一步抵達,正與杜淵如說話。後者一聽說文怡到了,便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文怡有些受寵若驚,但一想到於老夫人的盤算,便歡喜不起來,只是恭敬地行禮問好。杜淵如不以為意,親自攜了她的手,領她去見杜夫人。

    杜夫人年紀近四十歲,瘦高個兒,膚色白皙,唇色略微發紫。她穿著簡單大方的孔雀藍魚紋潞綢褙子,石青銀襴馬面裙,頭上綰著圓髻,對稱插著兩支梅花竹節紋碧玉簪。眉間有著淡淡的倦色,似乎身體不大好。

    她一聽女兒說來的是顧家九小姐,眼中便是一亮,待文怡行過禮後,便迫不及待地讓人上前來給她細瞧。

    文怡被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側過了臉。杜夫人卻微笑道:「果然是個清秀聰慧的女孩兒。」又問她幾歲了,家裡都有些什麼人,等等,聽說她父母雙亡,只跟著祖母與嗣弟過活,便微微皺了皺眉,又問候起她祖母的身體安好,然後還問到了,是為了什麼緣故,才隨著伯祖母上京來的。

    文怡有些為難,她上京是為了與柳東行的親事,但三姑母已經說了此事暫時不好宣揚,她若是坦白說了,萬一給顧柳兩家惹來麻煩怎麼辦?但若不說,又怕杜夫人會有別的想法,故而猶豫再三,也只能沉默以對。

    杜淵如忽然道:「母親,兩位表妹還在那裡等我們呢。我先帶了顧九小姐過去吧?」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無奈地點了點頭:「好,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去吧,要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吩咐人去要。」
  
   杜淵如微微一笑,便拉了文怡走。文怡匆匆向杜夫人行了禮,急急跟上,心裡有些擔憂:「杜小姐,這會不會……太失禮了?」

    杜淵如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淡淡笑道:「你別擔心,我母親……其實並非有意尋根問底,只不過……是為我丵操心罷了。」

    文怡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杜淵如放緩了腳步,在走廊裡慢慢走著,苦笑道:「我自幼在家鄉長大,又是唯一的女兒,父母對我寵溺非常,我的詩書,還是父親手把手親自教導的。他們總說……將來必會為我尋一個好脾氣又知心的夫婿,不求大富大貴,只盼我能一生平安康泰就好。不料聖上恩典,召我進京,我只道自己謹遵父親與母親的教導,依禮行事便足夠了,不管能否有幸被選中,嫁入皇家,也不會失了父母的臉面。卻沒想到……這樣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

    她停下了腳步,文怡也站住了,明白她的意思。宮中的勾心鬥角,可不僅僅發生在宮妃之間。杜淵如,差一點就要落入萬丈深淵,她怎會不為此驚怒?

    杜淵如苦笑道:「我的性子就是如此,要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母親知道那件事後,當時便氣得吐了血,幸好只是一時急怒,並無大礙,但病情稍有好轉,她便責備我,不該將侍女留在花園之外,未曾帶在身邊。其實我那時候……只是覺得那樣太過張揚了,路王府侍女眾多,招待也殷勤周到,大多數閨秀都不曾帶侍女進園,我又何必這麼做呢?外頭關於我的傳言本就多了,我又何苦再叫人說我架子大?不料這一個小小的念頭,卻叫人鑽了空子,若不是九小姐……」

    「杜小姐!」文怡打斷了她的話,「那件事,你不必再提了,就把它忘了吧!我也早就忘了!」

    杜淵如目帶感激地看向她,握住了她的手:「多謝。我知道你的意思,也不會再多說什麼,但你的恩情,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文怡忙扯開了話題:「杜小姐若是實在不願意,又為何……不跟侯爺與夫人提呢?」其實有資格成為太子妃的閨秀,並不是只有杜鄭兩家的女兒。鄭家是三皇子的母家,鄭家小姐下黑手暗害杜淵如,杜淵如若仍舊嫁給三皇子為正妃,日後只怕討不了好。

    杜淵如聽明白了她的意思,神色間有些黯淡:「聖意如此,我也只能聽命行事……」她對文怡勉強笑了笑,「再說,那日你不是也說過麼?若叫……那心思毒辣之人坐上那個位子,只怕遺禍無窮麼?」

    只要不是鄭家小姐,就沒那個問題了吧?不過文怡想到三皇子日後登基為皇,鄭貴妃便是太后,鄭家還要風光很久呢,東陽侯府若是選擇拒婚,就算現在的皇帝不說什麼,三皇子那裡也會有所不滿吧?

    她暗暗歎了口氣,安慰道:「府上也非尋常人家,杜小姐不必太過擔心了。」

    「明面上的事,當然是不需擔心的。」杜淵如淡淡地道,「只是後院的陰私手段,卻叫人防不勝防!小檗是我母親親自教導多年的親信,如今也給了我,生怕我日後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可小檗畢竟只是婢女,真遇到什麼事,未必管用。母親便想著,若能尋一個行事可靠又與我交好的閨秀,成為東宮孺子,我日後便有了臂膀。」她看向文怡,「母親方才,是在試探你家中的情形。只是我心裡總覺得不該如此。你好意救了我,我怎能讓你這般委屈呢?太子的妾室再尊貴,那也不過是妾罷了。」

    文怡微微動容:「杜小姐,你……」

    杜淵如苦笑:「母親說,你性子沉著冷靜,面上不顯,其實心細如發,又懂得分辯事情輕重緩急。

    我若能得你助力,將來面對那個人,也能多幾分贏面。但我心裡卻是知道的,那人……不是單憑聰慧便能戰勝的。她與三皇子……到底有多年的情份,真要遇到什麼事,三皇子……多半會站在她那邊……」

    文怡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反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知道杜小姐的為難,但是……不是我不願意盡一點綿薄之力,實在是幫不上忙。方才我不好意思在夫人面前提起,其實這回上京,我……我祖母已經為我尋了一門親事,特地托了大伯祖母幫著相看的。如今只是礙著幾位貴人的親事未定,怕張揚開來,會惹人閒話,因此我與幾位姐妹的婚事都還瞞著外頭的人……」

    杜淵如怔了怔,反而歡喜起來:「那就太好了!一定是門好親事吧?!」她緊了緊文怡的手:「別為我擔心,我的命如此,已是改不了的,何苦再害了你?你能有好歸宿,我也替你高興!等親事定了,千萬要告訴我一聲,我是一定要送賀禮的!」

    文怡聞言,心下不由得羞愧起來,忙道:「多謝你了,只是……杜小姐你也別太灰心,三皇子……聽說是個知禮的,又向有賢名,想來是不會因私情怠慢正妻的。」想到前世時,京城裡也有過傳聞,說帝后關係稍嫌冷淡,但新君對皇后還是很敬重的。杜珊如若真的嫁給了三皇子,處境未必會很糟糕。

    杜淵如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逕自拉著文怡往自己的院子走,嘴裡說著:「這些事就不必再提了,咱們好好樂一日,過了今天,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有與你們相見的機會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計嫌于老太


      杜淵如今日做東,請來的閨秀多數是素日與她交好的,又或是親威朋友家裡的女兒。文怡夾在當中,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但阮家姐妹卻意外地對她親切起來,尤其是阮孟瑩,她與文怡本就在羅四太太的宴席上交談過,又在路王府茶會重遇,也算是熟人了。先前那種帶著幾分疏遠的客氣態度,忽然變得親切起來,說話甚至有些肆無忌憚,同樣前來做客的親戚家的姑娘,還未必能享受此等待遇呢。
   
      文怡先是詫異,但漸漸地也淡定了。阮家姐妹都是將門之女,在彬彬有禮嫻淑優雅的外表下,其實是爽朗大方的性子,對待熟人一向沒什麼顧忌,說話直來直往,有時還叫人下不來台,其實並無惡意,轉過臉,仍舊象沒事人一樣說笑,便是別人一時說了不中聽的話,她當時惱了,過後也不會記恨。這樣的態度,與先前兩次見面時的假裝親切實則冷淡相比,完全是兩回事。文怡心中暗暗欣喜,這大概是對方承認自己是朋友的暗示吧?她喜歡跟這種性子的人相處,不必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辭,也不必猜想對方的話裡話外是否帶了別的意思。
   
      不知滬國公府是否知道杜淵如在路王府的遭遇,但很顯然,對阮家姐妹來說,表姐妹的朋友,份量遠比羅四太太的乾女兒重。
   
      不過,文怡還是沒忘記自己與對方的身份有別,便是混熟了,說話也不敢太過直率,更多的時候是微笑著聽別人說,只偶爾發表自己的看法,態度不卑不亢。飯後大家玩遊戲消食,她雖不會,卻也跟著一塊兒學著玩了,也不在意輸贏臉面,叫人笑話了,笑一笑便讓給別人玩去。
   
      其實也有幾位小姐對她不大客氣,她一概不理論,只作不知,別人倒不好做得太離了格。落在杜阮等幾位小姐眼中,倒覺得她行事大方磊落。
   
      等眾人宴罷,打算各自回家時,阮家大小姐阮孟馨還拉著她道:「今兒真真有趣,我們平日在家鬧著,怪無聊的,你什麼時候得了空,過來陪我們住幾日吧?咱們好好玩一玩?」
   
      阮孟瑩附和道:「是呀!伯母和母親只顧著會親戚,我們又不耐煩跟那些太太奶奶們打交道,遇上她們,必要裝一日小姐,太憋屈了!我近日新得了一把好弓,咱們不如學他們男子射箭賭鬥,輸的那個就罰酒好不好!」
   
      杜淵如笑道:「你當我們是誰?都象你這般愛酒麼?臭哄哄的,別找我。若叫我說,輸的做一次東道也就罷了。」
   
      「不好不好。」說話的是一位查玥查小姐,也是將門之女,「咱們從小兒練箭的倒還罷了,顧家妹妹這樣的壓根兒就不會,你們這主意分明是欺負人!我倒要替她打抱不平了!」
   
      文怡抿嘴笑面不語,心裡卻有幾分意動。
   
      她確實不會射箭,但這是武人必學的被藝,柳東行似乎也很擅長?
   
      她不說話,旁邊的一位龍靈龍小姐卻看不過眼了,龍家與杜家是姻親,龍小姐身材瘦瘦小小的,兩隻大眼卻說不出的靈動。她好笑地瞥了查玥一眼,道:「你的射藝也不過是三腳貓功夫,哪一回不是墊底?今兒倒說得好聽,其實是為了替自己遮醜吧!」
   
      眾人哄笑,查玥漲紅了臉,梗著脖子道:「既然你說了這話,少不得我要露一露本事,才能服眾了。我給顧家妹妹賠個不是吧,因為我,連累你了,若是你輸了東道,會算在我頭上!」

      文怡笑道:「那倒用不著。我雖不會這個,卻也仰慕已久了,若姐姐妹妹們不嫌我愚鈍,便教我一教。我不敢與眾位相比,請大家別笑話我才好。只是有一件事,我可要先說請楚,酒我是喝不了的,東道我便是有心,也不大方便,只能看眾位有什麼差遣,我必盡力而為!」
   
      杜淵如叫了一聲好:「這話說得大方,既如此,我們也不難為你,你有什麼擅長的才藝,隨便露一手就好了!」
   
      文怡心下一想,自己無論琴棋書畫,都說不上出挑,只有字寫得還算能見人,但這本是遊戲之舉,若處處想著丟臉不丟臉的,也就失了取樂的初衷,便大方答應下來,料想自己那點本事應該不至於貽笑大方才是。
   
      眾女見狀,都齊聲叫好,當中也有人心中不滿,覺得這樣太便宜文怡了,但因為杜淵如已發了話,其他幾位家世好的小姐又不反對,便只好閉了嘴。
   
      文怡乘興而歸,只是到了侍郎府前,方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不由得有些懊悔。她本來是不打算與那些高門貴女結交的,生怕長房的長輩們會有所圖謀,怎的玩了半天之後,就不知不覺地忘了呢?不過想到那幾位新朋友的性情,她又有些捨不得疏遠了她們,猶豫了一會兒,便決定不把實情告訴於老夫人等,只說今日與眾人相處得平平便罷。今日認識的幾位元小姐,都與侍郎府不熟,眼下又時近年尾,各人家中必然為過年的事忙碌,不會有多少機會讓家中女兒請人上門玩耍的,她應該能混過去。
   
      心裡拿定了主意,文怡便去見於老夫人了。於老夫人等她行完禮,也不叫她回房換衣服,立時就問起了在東陽侯府做客時的詳情。
   
      文怡照著想好的話告訴了她,她有些不太滿意,連連追問:「杜小姐沒跟你私下說什麼話麼?」「杜夫人給了你什麼見面禮?」「那麼多位小姐,就沒一位跟你合得來的?」「路王府的兩位郡君可曾去了?」「翰林院張學士家與東陽侯府也有親,他家的小姐聽說正與路王府的一位小王孫議親,她今兒沒去麼?」
   
      文怡——回答了她的問題,到了最後,心裡已有些不耐煩了:「張家兩位小姐都去了,只是她們一直沒吭聲,座位又與侄孫女兒離得遠,因此侄孫女兒見過禮後,便不曾與她們說過話。」
   
      於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歎息道:「路王府既看中了你五姐姐,怎的除了請她上門做客,便不肯露一點口風?張家的家世比咱們次一等,但張大人卻有官職,這又比你二伯父強些,若是路王府看中了他家女兒,你五姐姐又該如何是好?」
   
      這又是哪裡來的傳言?文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侄孫女兒並不曾聽說這事,記得有別家的小姐打趣她們,張家大小姐說的親事好象不是路王府……」
   
      於老夫人眼中一亮,但很快又鎮靜下來:「我也是聽你五姐姐說的,今兒張家太太在世子妃面前說了一通好話,都是誇她家閨女的,叫你五姐姐好不尷尬!」
   
      文怡心中不以為然:「便是王府看中了張家小姐,又有什麼要緊?五姐姐既不曾與王府有婚約,我們家也沒明白與王府議過親事,外頭甚至還沒傳起流言來。只要五姐姐名聲無損,這一樁婚事不成,日後自有好人家來提親。」
   
      於老夫人歎了口氣,面上有些倦意。

      這些日子以來,她為了幾個孫女的親事,費盡了心力,既擔心文慧會不服管教,再惹出禍事來,又擔心其所作所為會引起柳姑老爺不滿,拒絕親事,更擔心文嫻會受姐妹連累,好好的親事成了泡影,讓顧家聲名進一步受損,偏偏路王府行事又慢騰騰的,不肯把親事明白說出口,好早日定下來,叫她焦慮不堪。
   
      她的心事,又豈是九丫頭一個半大孩子能明白的呢?
   
      於老夫人揉著額角,無精打采地對文怡道:「今兒出了一日的門,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著吧。東陽侯夫人與小姐既然賞識你,請你去做客,咱們也不能太失禮了,回頭我讓你大伯母擇個好日子,也操辦一次茶會,請杜小姐,還有今日你見過的幾位小姐前來做客,算是還杜家的席。今日你都見了哪幾位小姐?各人的家世、父兄官位為何,你都跟你大伯母說一遍吧,叫她備下禮物,親自陪你往幾個體面的人家送一份,也算是替你結了善緣。別小看這些俗禮,京中人家,最是講究這些的!日後你就知道其中的好處了。」
   
      文怡心中惱火,她知道京中人家有這麼做的,但那多半是為了巴結他人,才會整出這些繁文褥節。今日她結交的多是性情爽朗的將門閨秀,若真的照這規矩送了禮,下回再見面時,就要叫人看不起了!況且於老夫人說的是給幾個體面的人家送一份禮物,那麼那些家世不如顧家、父兄官位不顯的小姐呢?想是未必能得到這份禮物吧!世人行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人能得禮,有的人卻沒有,這才是得罪人呢!她一個孤女,隻身帶著幾個侍從隨族中長輩上京來,哪裡有能力給各家打點禮物?到時候,善緣是侍郎府領了,怨懟卻要算到她頭上,
   
      這叫什麼事!
   
      文怡抿了抿唇,實在沒法開口應聲,但又知道自己的親事還壓在於老夫人手中,自己身邊沒有可以做主的長輩在,是不能得罪對方的。她暗暗咬牙,忽然想到一個念頭,看向於老夫人,眯了眯眼。
   
      於老夫人見她不答,抬頭來看她:「怎麼?可是累了?放心,今兒你且回房歇息,明日再去送禮也不遲。」
   
      文怡卻面露難色,道:「不是侄孫女兒推託,實在是……今日在東陽侯府,侄孫女兒覺得……有幾位小姐的眼神……不大對勁兒呢!怕是不樂意與侄孫女兒結交,便是送了禮去,恐怕也……」
   
      「胡說!」於老夫人輕斥,「你做了什麼得罪人的事?還是有失禮之處?不然好好的,你對杜家又有大恩,誰敢當著主人的面給你臉子瞧!」
   
      文怡閉口低下了頭:「侄孫女兒不敢說……這不是我們女兒家該說的話。」
   
      「你只管說!」於老夫人雙目一凜,「到底是什麼緣故!」
   
      文怡欲言又止,直到於老夫人不耐煩了,隱隱有發怒的神色,才道:「我聽杜小姐的口風,今日的宴席,其實不僅僅是為了給她散心的。其中請來的幾位小姐,東陽侯夫人特地親自見過,還問了好些話。侄孫女兒偶爾聽到其中一位小姐與她的密友私談,似乎是……東陽侯府在尋找合適的東宮孺子……」
   
      於老夫人怔了怔:「東宮……孺子!」她若有所思。
   
      . 文怡點頭道:「杜小姐很快就要成為太子妃了,可是鄭家小姐……又是那樣一個狠心聰明的人,背後還有鄭貴妃撐腰,杜夫人怕杜小姐會吃虧,便想著物色一兩位可靠又與杜小姐合得來的小姐,將來好給杜小姐做幫手。」她歎了口氣,眼角暗暗留意於老婦人的神情,「這樣的人可不好找,又要家世好,配得起東宮太子,還要與東陽侯府或瀘國公府交情深厚的,最好是親戚故交之女,候府又能壓得住的,本人模樣要好,性情要敦厚,若不是絕頂聰明又可靠之人,就要溫柔和順,不會有壞心的……聽說已經挑了好些天了,還沒挑中呢!」

    於老婦人起初還有幾分意動,聽到後來已經洩氣了,勉強笑了笑:「那是當然,哪有這麼容易?杜夫人想得太好了。家世好又這般出挑的女孩兒,有幾個願意屈就一個東宮孺子的位置?「
   
      文怡道:「可是東宮太子的妻室,也不能隨意挑選呀。不過您說得對,這樣的人確實不容易找,杜夫人總希望能找到更好的,看誰都覺得不滿意,但有些人家的小姐未免著急。若是不能被杜夫人看中,豈不是喪失了一個大好機會!」
   
      於老婦人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們對你有所忌憚!」
   
      文怡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杜夫人與杜小姐請我去,並不是為了這事得,可那又不能對人明說,因此其他人便誤會了。為著杜夫人遲遲還沒選中人,好幾位小姐都圍到杜小姐跟前說笑呢,我被擠開了,又不好跟她們理論,只好獨自悶坐吃茶,也不敢跟人搭話……大伯祖母,這種事根本沒法爭辯,我若真的上門送禮,只怕她們心裡更忌憚我了,若是背地裡讓她們的父兄在朝中給大伯父使絆子,豈不是糟糕!」
   
      「那還了得!」於老婦人怒道,「女子豈能干政!那都是哪家小姐?居然如此大膽!」
   
      文怡忙道:「您就不必問了,只當不知道吧。她們又不曾當面給我臉子瞧,還有說有笑的呢,若鬧起來了,倒顯得我不知好歹。」
   
      於老夫人歎了口氣:「難道……就這麼……」眼巴巴地失去了個結交權貴的大好機會!侍郎府就是因為結交的人家少了,遇事只靠一個柳姑爺,顯然是不成的!而與東陽侯府有交情的人家,都不是什麼尋常人家。「照你這麼說,那些小姐們……豈不是相互間也有不睦?」
   
      「那倒不是。」文怡眼珠子一轉,「比如張家大小姐,是已經定了親的,所有人都樂意與她結交,連她妹子也跟著沾光呢!」
   
      「哦?」於老夫人頓了頓,低頭沉思起來:要改變這種局面,其實也不難……
   
      文怡看著她的神色,微微翹起了嘴角。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10 PM

第一百五十九章:柳太太省親


      文怡從東陽侯府回來後的第二天早上,三姑太太柳顧氏再次來到了侍郎府。
   
      她進府後,也不去見嫂子蔣氏,直接就往於老婦人的院子裡來。文怡與一眾姐妹當時都在於老婦人屋裡陪著說話,見丫鬟才通報過,柳顧氏便直接闖了進來,都吃了一驚,忙忙向她見禮。
   
      柳顧氏一進門,兩眼就盯在文嫻身上,轉了幾轉,直把文嫻盯得滿臉通紅,方才移開了視線,向於老婦人請安。
   
      於老婦人心情還算好,笑著讓她起來了,還道;「我雖叫你過來坐坐,有事商量,但你也不用這樣著急,才吃過早飯呢,難不成你天剛亮就出門了?」又指了指文怡姐妹們面前的圓桌:「這是昨兒五丫頭往路王府做客時,王妃與世子妃賞的,你過來瞧瞧,挑兩樣帶回去
   
      柳顧氏這才看到那桌面上放著兩隻剔紅的方盒,一隻放著各式精美的堆紗宮花,一隻盛著十二枚樣式各異的白玉佩,都是精緻的內造之物,如今可不多見了,雖不值什麼錢,但戴著出門做客,可是體面得很。她又特地看了文嫻一眼,文嫻紅臉低下了頭。
   
      文娟在旁撇撇嘴,心裡暗暗抱怨。姐姐將王妃與世子妃賞賜的東西分給姐妹們,每人都只是客氣地拿一樣,連在自個兒院子裡養病的文慧,都懂得禮數,只留下了一支宮花,祖母怎麼一開口就給了姑母兩樣,也不問姐姐一聲。
   
      文怡心裡卻在想,三姑母神色古怪,莫非是聽到了路王府有意聘文嫻為媳的傳言?而她之所以會來,似乎是大伯祖母傳召,聯想到昨日自己說的話,她雙頰微微一紅,心卻不可抑制地跳得飛快。
   
      柳顧氏正要開口跟於老夫人說話,但又看了幾個女孩子一眼,輕咳一聲:「母親,女兒有要事想跟您商量。」特地在「要事」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於老夫人眨了眨眼,和藹地對文怡等人道:「你們回去吧,今日天氣陰沉沉的,看來快要下雪了,午飯你們在自個兒屋裡吃吧,不必特地過來,免得受了風。」
   
      眾女齊齊應了聲,便紛紛告退了。文嫻猶豫了一下,沒把那兩隻盒子帶走,就這樣留在了桌面上。文娟順手給它們蓋上了蓋子,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她們一走,柳顧氏又斥退了丫環,便急不可待地走到母親身邊的椅子坐下,問:「母親,我聽說咱們家五丫頭連著去了幾回路王府,頗得路王妃青眼,馬上就要做太子妾室了,是不是?!」
   
      於老夫人臉上的微笑忽然凝結住,變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打哪裡聽來的胡話?路王府看中咱們家五丫頭,是打算配給她孫子的,又幹太子什麼事?」
   
      柳顧氏怔了怔,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旋即又打起精神來:「路王的孫子?是哪一個?世孫麼?!」
   
      「就是那個綽號叫‘琴癡’的,路王家的庶孫。世子妃也很贊成,還讓兩個孩子見過一面,聽說那位小王孫對咱們五丫頭挺滿意的。」
   
      柳顧氏更失望了:「居然是那個孩子?這門親事.....不大好吧?我也聽說過他的傳聞,據說是個沒什麼本事的,不過是得路王寵愛罷了。」
   
      「有什麼不好」於老夫人不以為然,「能與宗室王爺結親,本人也是品貌雙全的,還有什麼可嫌棄的地方?我自然知道他愛好風雅,想來不理政事,但難的是個太平王府裡的太平王孫,一輩子平平安安,你侄女兒能配這麼一個人,也算是她的福氣了。朝中的顯貴,又或是身份尊貴體面些的官家子弟,固然是好,但你也要看一看現在是什麼時候,你二哥不過空有個進士名頭,連個正經官職都沒有,憑什麼叫人看中你侄女呢?」
   
      柳顧氏訥訥地說不出話來。於老夫人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之前,就因為她行事不慎,只顧著拉攏東平王府,叫人在御前進了讒言,不但丈夫挨了聖上訓斥,連娘家兄長也受了連累。雖說此時柳家已經重新得到了聖上的信任,到底不比先前,更何況,丈夫還不曾消氣呢,連外人都知道柳尚書與夫人不和,又怎會給她娘家體面?
   
      只是她仍舊有些不服氣:「太平王府的太平王孫,聽著似乎尊貴,實際上遇到事,會不管用!母親帶了侄女兒們上京來,原是盼著給她們找一門好親事,給家裡也添些助力的,可如今,嫡出的五丫頭配了個空頭王孫,六丫頭您又許給我家,剩下的九丫頭十丫頭,一個是孤女,一個是庶出,都一個能頂用?難不成那些體面的人家,還能看上她們做正經媳婦不成?!」
   
      於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誰跟你說我帶幾個孩子上京,是為了給家裡添助力的?!」
   
      「您不是……」柳顧氏不解,「大哥特意囑咐的,不是麼?」
   
      於老夫人冷笑:「你也不瞧瞧眼下是什麼時候?!幾位皇子的爭鬥才結束,又開始搶起了太子妃的寶座了,一眾藩王也都蠢蠢欲動,朝裡什麼人都有,亂成一片。你和你大哥也不跟我說請楚,若我早知道是這個局面,就不在這時候進京了!好親事固然要結,可也不能為了結親,便把自家給葬送了!」
   
      「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柳顧氏聽得駭然,乾笑道,「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朝裡的紛爭,我也聽說過,但那跟先前相比,不過是小糾紛罷了。太子妃的人過不是定了麼?我們家雖與東陽侯府素來沒什麼交往,但我們老爺年輕時與東陽侯也算有些交情,想來他家不會與我們為難的。至於鄭家,他家女兒看來是要屈就良娣之位了。我們家與他們雖沒什麼深交,但六丫頭與他家小姐從小交好,京裡誰人不知道?他家同樣不會害我們。再來就是幾家藩王,我們家大姑太太嫁到東平王府……」她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她扯了扯嘴角「雖說眼下她與我有些不大愉快,到底是骨肉至親,真有事時,是不會不管我們家的,要知道,東平王可是太后親子,聖上親弟,就算真要削藩,他家也不會吃什麼虧的。」
   
      于老夫人冷冷一笑,心道若不是聽九丫頭說起,東陽侯府的人又進一步證實了那個說法,她也不敢相信,從來與顧家無仇無怨甚至還交情很好的鄭家小姐,居然會下黑手嫁禍自家孫女!托了九丫頭救下東陽侯府千金的福,目前顧家得以順利脫身,但也因此得罪了鄭家。鄭家一日還在,她就一日不得安心,幾個孫女的婚事也不敢大意,路王府的庶孫雖說不上是理想的婚配對象,至少不是鄭家能動得了的,而顧家憑著這門姻親,也可以與宗室王親搭上話,將來遇事不愁沒有援手。那位小王孫固然沒有什麼說話的權利,但路王有啊!
   
      她看向女兒,正色道:「你別總想著東平王的太后親子,聖上親弟,便有恃無恐了。若聖上鐵了心要削藩,東平王也不可能例外。一個藩王若是沒了藩地,他與路王爺又有什麽不同呢?路王還能得到聖上的敬重,宗室中無人敢對他無禮,東平王一家子成天跟聖上慪氣,等太后登仙,你當他家能有什麼好結果?!」

      柳顧氏瞪大了雙眼:「母……母親……」
   
      「我可不是在說笑!」於老夫人哼了一聲,「只看他家平日行事就知道了!本來藩王為了避嫌,是不該與朝臣私下結交的,因為你們家與東平王府是姻親,這事兒避免不了,也就算了。可東平王府的那位世子爺,為了跟你們親近,居然一路追到平陽,也倒也罷了,他本就要南下康城辦事的,只當是路過,也說得過去。可前些日子京城裡的傳聞,就叫人忍不住覺得好笑!太后與聖上看中了東陽侯家的小姐,想配給三皇子,那是看中了東陽候的聲望,要他給三皇子這個皇儲撐腰的!東平王世子特地跑到太后跟前磨纏,說要求娶東陽侯府大小姐,這不是跟三皇子搶人麼?!還特地把風聲傳得到處都是,一個不好,是要壞了天家姻緣的,豈不是壞了聖上的盤算?!你當聖上心裡就不惱他一家子?!」
   
      於老夫人更生氣的是,這東平王世子爺要壞三皇子的姻緣就算了,做什麼還要把文慧拉下水?!本來與柳家的親事已經談妥了,只等太子妃的冊封結束,各家王府世子、王孫辦了婚事,就能把六孫女兒給嫁出去,省得她再惹出什麼事來。結果,那位世子爺也不知道打了什麼主意,撩撥得文慧春心萌動,又給這門親事增添了變數。若他是有心要文慧倒也罷了,偏偏這幾日,外頭沒少傳他與各家閨秀來往的韻事,求娶東陽侯千舍的事倒是沒再提了,可他對文慧顯然也沒那個意思!這叫什麼?欺負人麼?!
   
      柳顧氏聽得臉上神色變幻,似乎有些掙扎:「這可不好…景誠那孩子,還是年紀太輕了,不知天高她厚,只知道有太后護著,便真以為什麼事都能做。我得勸勸他,還有王妃,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你拿什麼去勸?別忘了,人家現在正惱你呢!」於老夫人冷言冷語地打擊女兒,「這多餘的事,你就不必再做了,就象你說的,東平王是聖上親弟,聖上便是再不待見,只要他們一家子沒犯下謀道大罪,一點閒氣,聖上也不會與他們計較。王府將來便是沒了藩地,也有富貴平安日子過。柳姑爺本是聖上跟前的人,如今又重得聖上信任,你又何必畫蛇添足?只管做好你的本分就行了!不許自作主張!」
   
      柳顧氏縮了縮脖子,不甘不願地應了,只是想了想,終究有些不死心:「若是只求太平安穩,也未必要將五侄女兒配給路王府的庶孫,一個鎮國將軍,能頂什麼用?我們老爺也認得幾個官宦之家的子弟,都是有才華有本事的,家世又好,前程似錦,若是女親擔心門第不相配,當中也有名門望族的旁支,足可匹配五丫頭了。這些人在朝中官位雖不算高,卻也是說得上話的,未必比路王一個閒散王爺差!」
   
      于老夫人心道他們再有本事,地位也高不過藩王,能牽制住鄭家嗎?只是這話她不好跟女兒提起,只得說:「我已拿定了主意,你不必多說了。等你侄女兒嫁去路王府,有她帶著,家裡幾個庶出的女孩兒也有機會配好人家,還不怕將來姻親會被牽扯進朝廷紛爭中,連累了我們顧氏一族。」她轉面盯著女兒問:「說起來,你上回過來時,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還沒辦好麼?」
   
      柳顧氏愣了愣:「哪一件?您是說六丫頭的婚事麼?」她笑道,「我已經跟老爺提過了,老爺沒有反對,只是說要等皇家的婚事辦好了,再能宣揚出去。今年本是因為聖上身子不好,才不曾正式下揀擇會選秀,以配婚皇子宗室,但趕在天璜貴胄之前要親,又是官宦之家,就是在打聖上的臉了。只要三皇子與幾位皇子、王世子的婚事定了下來,我們家就會送庚帖過來了,您不必著急。」說到這裡,她又記起了侄女兒…說起來今兒怎麼不見文慧?她方才就沒在這裡,既知道是我來了,好歹出來見個禮才是。」
   
      於老夫人當然不會實話以對:「你一來就把幾個孩子都趕走了,她哪裡還敢來打攪?再說,婚事都定下來了,你便是她婆婆,她女兒家臉嫩,便是知道你來,也不好意思出來見你的。」
   
      柳顧氏掩口笑道:「從小她就膽子大,見了男子,說話也一向大方的,結果如今要出嫁了,反倒害羞起來。」
   
      於老夫人不希望她繼續談論文慧,便道:「我方才說的不是這件事,是說九丫頭跟你們家東行的婚事!你別忘了,當初你是當著我,還有二房和四房的面,向六房提起這樁婚事的,又許諾說會把庚帖送過去。你六嬸沒回絕,又答應了換庚帖,就是答應婚事的意思了。你一直沒動靜,如今又裝沒事人,難不成是要變卦?!那可不行,將來我回了平陽,叫人知道這件事,是要戳我脊樑骨的!」
   
      柳顧氏不自然地笑了笑:「您說的是這件事呀……」
   
      「如何?我上回不是提過了麼?你說要回去問柳姑爺,究竟是個什麼結果?!「
   
      柳顧氏臉色微微發白,聲音也弱了許多;「提是提過了,可是....老爺還沒說什麼,那個姓白的,便說認得一個六品武官的繼室,他家正好有個女兒,是前頭原配留下來的,已經十七歲了,還未許人,有意將那個姑娘說給東行....」




第一百六十章 柳太太省親(下)


      文怡離了於老夫人的院子,心裡便一直七上八下的,時不時回頭望望,腳下的動作也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

      她昨日才對於老夫人說了那些話,後都既然會將三姑母找來,想必也是為了加快落實她與柳東行的婚事了,不然,又如何能消去各家千金對她的疑慮,願意與她結交呢?只是事到臨頭,她又忍不住擔心,擔心三姑母會再次變卦,也擔心文慧與柳東寧的婚事會給她與柳東行帶來變數。

      若是文慧前些日子在路王府茶會上的行徑被傳了出去,柳家姑老爺會不會拒絕這個兒媳?連帶的,連她也不待見了?

      文怡的心嘭嘭直跳,心裡又是埋怨文慧一意孤行,又是怨恨鄭麗君,挖了一個大坑給文慧跳,還要縱容她與東平王世子相交,若是無意為文慧說項,就別做這種讓人誤會的事呀!

      文怡心事糾結,面上便有些悶悶不樂。文嫻還以為她身上不好,就說:「九妹妹若覺得不適,便先回屋休息吧,我們還要去看一看六妹妹,很快就會回去的。」文娟小嘴嘟得老高,蔣瑤笑容不變,文雅卻迅速露出一抹諷色,但很快就消失了。

      自打昨天開始,文慧就安份了許多,也不象先前那樣總是鬧著要出去,或是收買小丫頭婆子給她帶信了,還讓如意轉告祖母,說她知道錯了,以後會乖乖聽話。於老夫人的臉色總算好看了點,晚飯時便宣佈六小姐的病情有了好轉,但仍舊需要靜養。蔣氏心疼女兒,對她的管束也稍稍放鬆了些,雖然仍舊不許她出院門,但會時不時讓人送些小玩意過去給她解悶,今日早上在於老夫人屋裡時,她甚至還背著婆母,悄悄囑咐幾個女孩子閒時去陪女兒說一會兒話。

      文怡對文慧的半信半疑,但實在沒心情去應付她,便隨口應了,送走了文嫻蔣瑤等人,她獨自走在小徑上,來回徘徊。

      忽然,一個人從她的身後走上來,小聲喚了一句:「九小姐!」她回過頭,見來的原來是如意,便笑了笑:「如意姐姐怎會在這裡?大伯祖母那邊不用你侍候麼?」
  
      如意卻一臉肅穆,左右前後打量一圈,飛快地走到她面前,在她耳邊小聲道:「奴婢是偷著跑過來的,有一件事得告訴九小姐,您可別說是我說的。」
  
      文怡雙目一凜,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請說。」
  
      「方才老太太問姑太太,九小姐與柳家行哥兒的婚事如何了,姑太太說柳姑老爺還沒應承,因為柳家的那個白姨娘,給行哥兒說了另一家的小姐。」
  
      文怡心下大驚:「什麼?!」頓時心亂如麻。
  
     前世的柳東行,據說是娶過一房妻子的,只是早早沒了,才會在功成名就之後,找上她做填房。可這輩子她已經重生了,事情又有了那麼多變化,柳東行根本就還沒娶妻,她還以為那個元配不會再出現了,沒想到.....又出了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六品武官之女!莫非這就是那個元配?!
  
      這怎麼可以?!
  
      文怡咬著牙問如意:「大伯祖母怎麼說?!」
  
      如意小聲道:「老太太自然是生氣的,只是姑太太不敢忤逆柳姑爺,奴婢出來錢,還不見她們有定論嫩。奴婢想著這事兒十分要緊,應該儘早通知九小姐,因此沒聽完就出來了。」
  
     「你做得好。」文怡拉住她的手握了一握,「你這話幫了我大忙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的。好姐姐,你且回去,別叫人看見了,免得大伯祖母罰你。」

      如意點點頭,再左右望望,便迅速邁開小步轉了回去。
   
     文怡留在原地,臉上露出了微微的冷笑。
   
     她來京城不過半月,就被逼著做了好幾件不願意做的事,這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因為長房的長輩們掌握著她與柳東行的婚約麼?!若不是投鼠忌器,她又何必忍受這許多閒氣?!如今連這麼一樁再容易不過的婚事,她們都要攪和了,看來真當她是好拿捏的了!

     文怡一甩袖子,冷著臉便往於老夫人的院子走,進了院門後,廊下幾個丫環都露出了驚訝之色,如意倒是有幾分了然,起身小聲問了句:「九小姐?」
   
      文怡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方才忘了一件事,要請示大伯祖母,她老人家還在屋裡跟三姑母商量事情麼?我去瞧瞧她們商量好了沒有。一點小事,就不必勞煩幾位姑娘了。」
   
     蔣氏派來侍候的幾個侍郎府丫環覺得有些不妥,但如意卻看了雙喜一眼,然後笑道:「九小姐請便,有事儘管吩咐。」雙喜笑著點頭,其他人見狀,只當她們是如此慣了的,便也不再多說什麼。
   
      文怡走到正屋廊下,正猶豫著要不要直接沖進去,屋裡的對話聲便隱隱傳了出來,不知為何,越來越響亮,她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
   
      於老夫人正在發火:「她一個姨娘插手這些事做什麼?!我們這邊可是說好了的!你難道真要置目前的臉面與娘家聲譽於不顧麼?!」
   
      柳顧氏一陣委屈:「母親,女兒何嘗不著急?可如今......那家論家世,又比六房強些,那家的女兒年紀也跟東行更相配,更要緊的是......那姑娘是原配所出,在家裡不受繼母待見,東行娶了她,就更沒助力了,六房雖不錯,可如今......也有嗣子了呀?!」
   
      「那嗣子能不能長大還是兩說,又能成什麼氣候?!」於老夫人最近脾氣似乎浮躁了許多,「能不拖累東行已經算是好的了,又能給他添什麼助力?!你先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如今因為那白姨娘的一句話,反倒束手束腳起來?!」
   
      柳顧氏心中委屈,不由得失聲痛哭:「母親!女兒著實為難啊!如今我們老爺一見女兒,便橫挑鼻子豎挑眼,連東寧也受了冷落,老爺都有三四天沒問他的功課了!以前還從沒有過這樣的事......女兒見老爺似乎打算順了那姓白的賤人的意,便是心裡再不甘願,也不敢與老爺頂嘴......橫豎都是一樣的,給東行說哪一家女兒,又有什麼要緊呢?反倒還能讓我們顧家的女孩兒少受點委屈呢!如今五丫頭說給了路王府的庶孫,十丫頭還小呢,又是庶出,九丫頭好歹是嫡女,總能結上一門好親事。那咱們也算對得起六嬸了!若是執意頂撞老爺,就怕他......就怕他一惱,連東寧的婚事也......」
   
      於老夫人聽得又是生氣,又是心酸,忍不住拍了女兒幾下,哽咽道:「我苦命的兒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若不是不聽我的話,犯了糊塗,怎會有今日的落魄?!只是你六嬸託付我時,說的便只是這門親事,卻沒說若是親事不成,便讓我們給九丫頭另尋一戶人家。她們與我們隔了房,我們是不好越過你六嬸給九丫頭做這個主的!」
   
      柳顧氏哭道:「只要給九丫頭尋門好親事,比東行強一百倍的,六嬸又怎會有怨言呢?便是族裡知道了,也只會說母親仁愛,斷不會在背後非議您的!母親,九丫頭也是我侄女兒,我怎會不關心?只是事情實在不好辦,又怕牽連到東甯和六丫頭的婚事,女兒才不得不暫時委屈她,日後必會好好補償她的!況且這是在京城,她與東行的親事又沒人知道,想必無礙......」
   
      於老夫人長籲短歎地,似乎有了默許的意思,文怡此時已經一隻腳邁進了門內,心頭的怒火卻是燒得更旺了,冷冷地開了口:「大伯祖母與三姑母這是在商議文怡的親事麼?!只是文怡自有祖母,還用不著隔房的長輩為文怡操心!」
   
      于老夫人與柳顧氏都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她站在門口,臉色都有些不好看。柳顧氏先發作了:「你怎麼會在這裡?!外面的人都死光了麼?竟不來通報一聲?!」

      文怡冷聲道:「三姑母不必怪人,我原是有一件事要來請大伯祖母的示下,因外面的姑娘們都說大伯祖母與三姑母正在商議要事,因此不敢打擾,便在廊下候著,不想卻聽到了一番驚人之語!大伯祖母與三姑母興許是一時激動,聲音大了些,我便是不想聽,也沒法不停呢!」
   
      於老夫人與柳顧氏聞言雙雙紅了臉,想起方才,母女二人似乎確實激動了些,一時火氣上來,聲量便不知不覺地變大了。不過這都是旁枝末節,她們總算想起來,要先把文怡這個小輩安撫下來才行。
   
      於老夫人清了清嗓子,放緩了聲音道:「九丫頭,你既然聽見了,我便實話跟你說吧。這事兒說來都是你三姑母的錯!她原是早就應下了你與東行的親事,卻因為急著回京,把這事兒給耽誤了。如今你柳姑父家的白姨娘......就是生了兩個表弟的那一位,也不知為何,執意要給東行說一門親事,你柳姑父已是答應了,因此......」  
   
      文怡冷笑:「我一個晚輩,哪裡知道柳姑父與姑母家裡的事?我只知道,當初向我提親的是姑母,如今婚事變卦,我也只問姑母便是!白姨娘是誰?我不認得。我是平陽顧氏的小姐,我的婚事,自有親人長輩做主。那白姨娘是什麼檯面上的人物?幾時有資格來插手我的親事了?!」
   
      柳顧氏眼圈一紅,臉上卻有幾分驚喜與羞愧:「好孩子,你是個明理的,誰說不是呢?奈何那賤人如今在家裡受寵,姑母也不得不讓她三分......」
   
      於老夫人重重咳了一聲,重新換上笑臉,親切地對文怡道:「這事兒你姑母雖有錯,但歸根到底,那是白姨娘作的孽!如今你姑母與你表哥在柳姑老爺跟前都不如那姨娘體面,我們也是沒法子,不過你放心,大伯祖母與三姑母絕不會虧待你的!你的親事,就包在我們身上,必會為你尋一個家世人才都比柳東行強一百倍的人,也別擔心我們尋的人家不合你的意,大伯祖母會捎信給你祖母,得她點了頭,才會為你......」
   
      文怡冷笑著打斷了她的話:「什麼好親事壞親事?!難道我在意的是這個?!那我成什麼人了?!誰稀罕什麼家世,什麼人才?!我只知道,我們平陽顧氏,乃是百年望族,祖宗有庭訓,做人要講」信義禮「,難不成只要攀上了體面的人家,得了富貴權勢,便能背信棄義,悔婚另配了麼?!大伯祖母,我自小受祖母教導,學的顧家祖訓裡頭,可沒有這一條!」
   
      於老夫人與柳顧氏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雖滿肚子的火,卻又奈何文怡占了理,半點都發不出來。於老夫人還要擔心她們的話說得太大聲了,傳出去叫外頭的丫鬟們聽見,惹來流言蜚語,不得不板起老臉斥道:「九丫頭,你這是在怪大伯祖母了?你祖母難道就是這麼教你的?也不知道禮敬長輩!」
   
      文怡冷笑:「我倒是想敬著長輩呢,只是如今我叫人欺負到頭上了,長輩們不但不為我說一句好話,還要幫著外人來欺負我!我若一聲不吭的,豈不是任人毀了這樁婚約?!我離鄉時,族中人人皆知我是定了親的,如今無緣無故被人退了婚,日後我還如何見人?!我寧可擔一個不敬長輩的罪名,也要向柳家討一個說法,便是死了,也絕不能擔此惡名,辱了顧氏女兒的清白好名聲!」
   
      于老夫人與柳顧氏說得好聽,其實歸根到底,是怕影響了文慧與柳東寧的婚事吧?!文怡心中清楚得很,也就顧不上別的了。她是六房的女兒,自上京以來,沒少為文慧收拾爛攤子,但憑什麼連終身都要為這個不著調的堂姐犧牲?!若是別的事,她或許還有些顧慮,但事關婚姻,她相信柳東行是不會因為她對長輩直言便嫌棄了她的,自然也不會容許這門婚事有變。既然沒了後顧之憂,她還怕什麼呢?!
   
      想到這裡,她便索性低頭抹淚:「祖母原是相信大伯祖母,才讓我隨大伯祖母與大伯母上京來的,沒想到,大伯祖母不但不肯為我做主,還幫著柳家來逼迫與我!難道我不是顧家的女兒?大伯祖母不是顧家的媳婦?為何不顧家族清名,卻幫外人來欺我呢?!」
   
      于老夫人與柳顧氏都被文怡說得啞口無言,世人若是遇到這種事,只要能另結好姻緣,即便一時失了臉面,也很快能討回來,是不會在這種事上糾纏過多的。但文怡的話卻是正理,顧氏族訓中確有「信義禮」的說法,但真能做到的有幾個?於老夫人甚至想到,如今長房已經失了族長之位,若是她們不能將文怡安撫下來,她回平陽後在新族長面前告上一狀,長房就什麼臉面都沒有了!
   
      於老夫人暗叫不妙,心下急急思索著,該用什麼法子把文怡安撫下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18 05:11 PM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怡出走


  柳顧氏沒母親想得那麼多,只覺得侄女兒的話不中聽,便拉下臉來:「這婚事本就沒說定,連婚書和信物都沒有,誰肯信你呢?真把事情鬧大了,才是壞了顧家女兒的清白名聲呢!如今京裡沒什麼人知道這事兒,你趕緊悄悄兒地,就當沒這回事,等我給你另尋了好人家,你一出閣,即便回了平陽,又有誰會笑話你?!到時候六嬸看見你配了個好女婿,家世人才都是一等一的,也只會謝我們。你細想去!這事兒已經是這樣了,難不成柳家不願娶你,你還要硬嫁過去不成?!」
  
  文怡氣得說不出話來,於老夫人也覺得有幾分刺耳,忙低聲提醒女兒:「好了,九丫頭也是受了委屈,你用不著這樣說話?」真是的,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孩子怎麼就處處都站在柳家立場上說話了呢?難不成真忘了自己也是顧家女兒?!這事兒本就是柳家理虧,她行事也有不妥之處,如今卻連娘家人都不顧了。
  
  文怡卻在生氣過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盯著柳顧氏,冷冷一笑:「今兒我算是見了世面,柳姑母親口提的親,說的媒,大伯祖母與四伯母、五伯母做的證,如今反口就不認了。說什麼白姨娘黑姨娘的,一個妾,也敢越過正室嫡妻,做柳大人的主了,三姑母身為正室,不說教訓不懂規矩的小妾,還幫著小妾欺負娘家侄女?!果真賢良得緊!只是賢良到娘家名聲都不顧的,也著實少見!」
  
  柳顧氏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惱火,她難道不想教訓那個賤人麼?不過是礙著丈夫罷了,文怡身為她的娘家侄女,居然也不懂體諒姑母的難處,反而句句話都在戳她的心窩子,瞧這都是些什麼糊塗話?她臉色難看地道:「隨你怎麼說,有些事你小孩子家也不懂,我不與你一般見識!反正這婚事是不成了,你若安安分分的,別鬧得滿城風雨,我自會給你尋一門好親事!」心裡卻是老大不樂意,她本就不喜歡文怡,不過是念在同為顧氏血脈份上,給晚輩幾分臉面罷了,既然這丫頭不識抬舉,她就不必費心張羅了文怡一眼就看出了她眼中的敷衍,冷冷一笑,只向於老夫人行了個禮:「若大伯祖母也是這個意思,那文怡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是這件事,文怡斷不能答應!」說罷甩袖就走。
  
  柳顧氏氣得跺腳:「母親,您瞧這丫頭,真真無禮!還好沒把她娶進門於老夫人沒好氣地道:「本就是你說話不中聽,這件事說來是那個白姨娘在搗鬼,讓她得了逞,還會助長她的氣焰呢,若不是為了保住六丫頭與東甯的親事,我們也用不著忍氣吞聲。你對著受了委屈的娘家侄女,本該緩緩勸說才是,卻甩出這許多難聽的話來,換了是我也要惱了,你還有理了不成?!」
  
  柳顧氏被嚇了一跳,滿臉不敢置信:「母親,您怎能為了這丫頭罵我。」她這也是為了大局著想啊於老夫人再瞪她一眼,頭痛地撫了撫額角。若是換了別的侄孫女兒,她才沒那麼煩惱呢,可如今文慧不能出門交際,又得罪了鄭家,她還要靠文怡結交上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保住長子的官位前程,省的鄭家再出什麼么蛾子。更何況眼下文嫻的婚事又有了准信,若在此時,叫人知道柳顧兩家有背約之舉,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可她又沒法象對付文慧那樣,把文怡關在家裡不許出門,且別說東陽侯府與滬國公府的小姐們會發來邀約,單是羅四太太和那位李統領的太太處,便不好交待了。
  
  該怎麼辦好呢!?文怡一怒出了正屋,便看到廊下一眾丫鬟無措地站在那裡,為首的如意雙喜兩人面帶憂色地望著自己。她心下一暖,用眼神暗示自己不要緊,便逕自往外走了。
  
  回到住處,文怡立時讓院中負責灑掃的小丫頭去外院喚趙嬤嬤與何家的,然將冬葵與秀竹都喊了來,讓她們去收拾行李。
  
  冬葵嚇了一跳:「小姐,您這是要上哪兒去?!」
  
  「這府裡待不得了,咱們且上別處住幾日。」

  冬葵與秀竹面面相覷,後者忍不住細問:「小姐,您要上哪兒呀?是誰惹您生氣了?大老太太和大太太知道麼?」
  
  文怡一聲冷笑:「你們只管去收拾,萬事有我呢!」
  
  秀竹還要再說話,冬葵忙拉了她一把,兩人便進里間收拾衣服行李來。文怡便獨自坐在桌邊,將心中的計畫想了又想。
  
  不一會兒,趙嬤嬤與何家的趕到了,見屋裡這番忙碌的景象,都吃了一驚。趙嬤嬤忙問:「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呀?!」
  
  「嬤嬤!」文怡眼圈一紅,忙忍住了心頭的委屈,將趙嬤嬤拉進屋來,探頭看看門外,雙手將門關上,才拉過趙嬤嬤的手來到桌邊,對她道:「嬤嬤,這裡住不得了,咱們要上別處去避幾日。」隨即將方才發生的事一一道來。
  
  趙嬤嬤聽了,又驚又怒:「大老太太怎能這樣做?!老大人當初可是那重托了她的!便是親事不成,也沒有越過我們老大人給小姐尋人家的道理!既如此,咱們索性就回平陽去吧,省得在這裡受氣!」
  
  「嬤嬤稍安勿躁。」文怡忙道,「就這麼走了,婚事怎麼辦?柳家那頭,雖然柳姑父有意毀約,但柳大哥還不知道呢,他一定不肯答應的。而顧家這邊,若不是礙著六姐姐與東甯表哥的親事,也未必不肯幫我說話,這事兒好歹關係著顧家臉面呢!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叫長房的人把我們制住了,不然咱們便是有一肚子的冤屈,也沒處喊冤去。因此我才叫冬英她們收拾行李,咱們先離了這裡再說。」
  
  趙嬤嬤聽著也有些急了:「那還等什麼?趕緊收拾!嬤嬤也回去收拾。小姐跟大老太太她們爭吵,已有些時候了,就怕她們先下手為強!」她想了想,越想越不對,「算了,咱們索性回平陽吧!萬事有老夫人做主再不濟,還有族長四老爺在呢!他們長房休想逼迫小姐!」
  
  「不行。」文怡斬釘截鐵地道,「若我們這就走了,如何打聽後頭的事?柳大哥如今不在京城呢,萬一柳姑父那邊把婚事定下了,日後柳大哥回來想要反對,也麻煩得緊。我不知道他幾時會回來,因此,要在這件婚事沒定下前,攔住柳家人的行動才行!」
  
  冬英從里間走了出來她已經聽見了事情的經過,便問:「小姐,那你打算怎麼辦?就算我們離了侍郎府,也沒法攔住他們呀?況且您又頂撞了三姑太太,就怕她心下著惱,越發.....」
  
  文怡冷哼一聲:「我的話她是不會聽的,但有人的話,她卻不能不聽。我這是要做給那個人看的,叫她別再把我當成能隨意拿捏的傀儡!」接著又吩咐:「何嫂子先去找人雇車,要找個可靠的,上回給乾娘家裡捎信的駱安就不錯,他的本行又正好是車夫。」那人原是羅家用過的,又肯替羅家說話,想必比別人可靠些。
  
  何家的忙道:「這個容易,他到侍郎府也不過半月功夫,還不曾簽賣身契,不過在外頭幫著跑跑腿,做些雜活。嬤嬤幾次出門都是請他駕的車。」
  
  文怡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趙嬤嬤忙問:「那照小姐的意思,離了這裡,咱們又上哪兒去呢?
  
  總不能住在外頭吧?客店什麼的都不方便,若是賃房子,咱們只靠駱安一個出面,他又不是咱們家的僕從,只怕也不方便。要不…咱們去投靠羅四太太?」
  
  文怡搖了搖頭:「乾娘雖與我親近,但畢竟只是我的乾親,若這邊派人去接,她是不好留下我不放的。因此,我想托嬤嬤跑一趟李家請李家表姑母派人來接我。她是祖母的侄女兒,也算是我的外親,既然族人不可靠,外親便有資格護我。
  
  趙嬤嬤連忙叫好:「這主意好啊!我去了李家兩回,表姑太太都待我極客氣的,常說要接小姐過去住幾日。我們老夫人待她娘家有大恩,若她知道小姐受了這樣的委屈,一定會出手幫忙!李家老爺也是位大官呢,極有臉面的,不比大老爺差多少!」

  文怡淡淡一笑,她其實並沒指望李太太能幫上大忙。雖說是外親,自家祖母又對李太太娘家人有恩,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表姑母又已為人妻、人母,作為認回來的親戚,連熟悉都說不上,又怎能指望她能費心幫忙?歸根到底,這件事只能靠自己去做!
  
  她便道:「其實也不用表姑母費什麼力氣,只要她出面接我出去就行了。我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帶著幾個老少僕婦在外頭,總是不大方便的,有她在,萬事要便宜些,長房的人也不好攔我。出去以後,我還要請別人幫忙呢,若是實在沒法子,就暫時在京城逗留些時日。聶家大表哥今年鄉試中了舉,明春會試,他必會上京參加會試,等他來了,我才算有了依靠,若事情不諧,我還能隨他一同回鄉。」她想了想,「平陰離京城路途遙遠,大表哥若是要在家過年,那必會在上元節前出發,趕在二月前抵達京城,興許時間還要更早些。算起來我們只需要等上兩個月。在大表哥進京前,若長房的人執迷不悟,我們也不好長期借住李家,幸好臨行前祖母給我們備下了足夠的銀兩,就在李家左近租一處房舍落腳,再問李家或乾娘家借兩房家人,撐上幾月也不成問題!」
  
  趙嬤嬤見她考慮得周全,連忙應了,拉過何家的便出門去辦事。
  
  文怡就與冬葵她們一同整理行李,將金銀細軟之物都細細收拾好。
  
  她們屋裡忙成這樣,外頭的人哪有不察覺的?不一會兒,文嫻等人回來了,便有人報給她們聽。文嫻文娟與蔣瑤忙忙上門來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的就要收拾起行李來?有話好好說,若是哪個丫頭婆子得罪了妹妹,我們去請祖母、伯母為妹妹做主!」
  
  文怡紮好手中的包袱,直起身淡淡地道:「姐妹們不必多說了,這事兒說來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我心裡委屈得緊,但大伯祖母與三姑母卻只說我不懂事,因此我只好離了這裡,不是為了與長輩們置氣,實在是.....不能承受如此違背祖訓之舉!」
  
  文嫻等人聽得一驚,蔣瑤眼珠子一轉,便趁人不備退了出去。文娟忍不住叫道:「九姐姐,你把話說清楚,究竟是怎麼了?!誰違背祖訓了?!」
  
  文怡鼻頭一酸,背過臉去:「十妹妹,你不必問了。為尊長諱,這禮數我還是懂的。」
  
  她話雖這麼說,卻已經坦承了是長輩們所為有違祖訓了。文嫻臉色有些難看,拉住文娟,不讓她繼續問下去。
  
  文怡畢竟是初來京城不久,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連冬英秀竹她們的行李也都包紮整齊,秀竹還去了外院幫趙嬤嬤收拾。何家的進來報說,已經跟駱安提過了,以後就由六房付他月錢,按侍郎府給的數目,再添三成,他已出去雇車了。
  
  得到消息的於老夫人與蔣氏都吃驚地趕了過來,前者氣得手都在發抖:「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就因為長輩說了你幾句,你就要走麼?誰家女兒這般大膽?!」
  
  文怡起身肅立,正色道:「大伯祖母此言差矣,事情錯處本不在我,長輩們做了有違道義不合祖訓之事,我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勸的,既然勸不動,留下來卻只能同流合污,那倒不如早早離開,也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本心!」
  
  于老大人心下焦急,見文怡態度堅決,只好放緩了語氣,改用懷柔手段:「我知道你心裡委屈,我又何嘗不生氣呢?!只是你三姑母著實有難處,這樣好了,我再勸勸她,看有什麼法子能改變柳姑爺的主意。」
  
  文怡卻不為所動,這一回,她定要讓長房的人看到她的決心,若是就這樣被她們三言兩語哄住了,以後還有誰會把她放在眼裡?!
  
  於老夫人見狀,臉色又重新陰沉下來:「看來你是要執迷不悟了?我倒要看看,你離了這裡,還能上哪兒去!你道羅四太太會收留你麼?認了個乾娘,就以為有了靠山?你信不信你一進羅家的門,我便讓你大伯父上衙門告她拐帶別人家的女兒?!」
  
  文怡仍舊神色不變。
  
  蔣氏不知婆母與小姑做了什麼事,見狀覺得有些不妥,便試探地勸了句:「有話好好說嘛,到底怎麼了?婆婆?九丫頭?」卻無人答她。
  
  這時,前院的婆子來報:「李副統領的太太派人來接九小姐,說是請九小姐過府住幾日。車已經到門口了。」
  
  於老夫人頓時臉色一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駱安異狀


      當文怡坐上馬車,帶齊行李與家人,離開侍郎府時,她終於松了口氣。她今日這險總算冒對了,方才她離開時,於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得不行,但顯然不希望在李家人面前露出異狀來,還「親切」地囑咐她上別人家做客要注意禮數,別墮了顧家臉面。這算是一種警告吧?

      可見於老夫人還是知道事情輕重的,如果繼續任由文怡與柳東行的親事生變,文怡真要鬧起來,柳家背信的名聲固然不好聽,但顧家長房的態度也要受人非議,尤其柳家是顧家長房親婿,文怡卻是顧家六房女兒,長房幫著女婿欺壓同族,在宗族間可是一大罪過,再加上婚約的另一方柳東行,實際上是柳家長房嫡子,事情鬧大了,必有人察覺到他身世的貓膩,參他一個欺淩嫡長兄遺孤的罪過,怕是連三姑母與柳東寧都要受牽連。

      不過,文怡心裡清楚,若真的做到這一步,自己也得不了好,便是與柳東行的婚事順利定了下來,日後回了老家平陽,或是嫁到柳家,也會受人白眼。世人都講究家醜不外傳,外傳的人即便占了理,也會被視作家族叛逆。

      因次,文怡知道 ,僅僅離開是不夠的,她還要拿出足夠的籌碼,才能在不公開這樁「家醜」的前提下,為自己爭一個機會,一個顧家長房為自己出面與柳家交涉的機會,或者說,是一個柳家姑父甘心向她與柳東行退讓的機會。

      文怡沉默地思索著,一旁冬葵見她面色不好 ,只當她是為了長房的態度生氣,便故意扯開了話題,對秀竹說:「往日咱們見了侍郎府的做派,只當是見了世面,沒少誇他家的規矩,沒想到今兒見了李家的做派,我才知道什麼叫令行禁止!到底是武將人家,行動就是利索乾脆,趙嬤嬤出門才多久?他家的人居然已經趕到了!」

      秀竹也驚歎不已:「我還當他 家至少要到午飯時才會派人來呢!」

      文怡聞言心下一動,也覺得李家人來得未免太快了些,一直安靜地坐在車廂門口的何家的便回頭稟道:「小姐,是小的自作主張了,其實這些人不是李家派來的,是駱安打外頭雇的人。」

      文怡主僕三人齊齊吃了一驚,車簾外頭便傳來了駱安的聲音:「大小姐,這是小人的主意。因何嫂子聽說府裡太夫人和夫人都往小姐那邊去了,擔心小姐會吃虧,小的便說,索性尋幾個人來,冒充李家人把小姐接走算了 ,省得李家來得晚了,小姐受了氣。這幾個兄弟,還有他們家裡的女眷,都是老車把式了,京城裡大小官兒最多,不是人人家裡都養得起馬車與車夫的,他們做這一行,從車馬到跟車的婆子與騎馬的伴當都齊備了,生意好的很,只是侍郎府家大業大,從沒光顧過罷了。小姐放心 ,他們穿的都是特地制的衣裳,京中官宦人家的僕役,差不多都是這個打扮,不是眼光老到又熟知各家情形的,決計瞧不出來!」

      文怡聽得目瞪口呆,想到平陽平陰也不是沒有這樣受雇為人趕車的車夫,但裝扮成官家僕婦的卻從 沒有過,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主意。不過她細心一想,又覺得這法子高明。京中官兒最多,不少都是低品級的,若沒有豐厚的家財撐著,僅憑那點俸祿,有幾家能過得富裕?又不像地方上的官員那樣可以收刮民脂民膏。但凡做了官的,誰又願意承認自己窮?出門做客,尋親訪友,少不得打腫臉充胖子,擺一擺虛排場。與其費錢去養一年用不上幾回的馬車與車夫,倒不如臨時雇,像駱安找的這些人那樣,又體面又省錢,不知內情的人,還當他們家真能養得起這麼多的隨從呢。

      想到這裡,文怡微微一笑,便對車外道:「辛苦了 ,若不是你向的這個法子,我還要苦惱如何應付大伯祖母呢。」

      駱安在外頭笑了兩聲,卻緩緩停下了馬車,連前後跟車的婆子與騎馬的隨從也都停了下來。文怡心中警惕,悄無聲息地抬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銀簪,握在手裡,將袖子扒下蓋住。冬葵看得心驚,悄悄掀起窗子瞧了瞧外面,見是一處陌生的巷子,無人經過,臉色一下白了,何家的見狀不妙,忙問:「小駱,怎麼停下來了?」

      「沒事.」駱安輕描淡寫地道,」小人只是想請小姐的示下,眼下究竟去哪裡?真要到李副統領家去麼?若是小姐後悔了,再轉回侍郎府也還來得及。」

      車廂外頭,駱安似是歎了口氣:「小人就只好陪您走一遭了。不過說起來府裡到底出了什麼事情?小姐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姑娘家,竟然要離開族人親長投靠遠親,定然有個緣故。小人只擔心小姐年輕,一時衝動之下犯了糊塗,日後懊悔也來不及了。因此請小姐給小人一句准話,究竟是為了什麼才離了侍郎府的?」

      文怡心中微動,聽駱安的口氣,倒不像是有什麼歹意,反而像是在探口風。只是這種事,有必要坦白告訴他嗎?

      文怡還在猶豫,何家的已經湊過來小聲道:「小姐,告訴他也無妨,他嘴還算緊,況且府裡連他戶籍家人都一清二楚,羅家又用過他,應該 還算可靠。」文怡想了想,便略點了點頭。

       何家的於是便對駱安道:「這事兒說來話長,打半年前三姑太太回老家省親時,請了大老太太為媒,別房的兩位太太作證,向我們六房的老夫人提了親事,定的是我們小姐跟柳姑爺的一個侄兒。小姐隨大老太太進京就是為了這事兒,沒想到三姑太太忽然說柳姑老爺給他侄兒另尋了一門好親,竟是反口不認曾與我們小姐有約。大老太太不為小姐說話,反倒幫著三姑太太逼我們小姐退讓,還說要為小姐另尋人家。我們小姐上有祖母在堂,怎能隨她們擺佈?只是擔心她們的手段,因此才想這去尋李家表姑太太設法。」

      何家的這番話,簡簡單單地把事情 經過說了出來 ,卻隱隱暗示了文怡這樁婚約是明定下來的,又將責任全部 歸到柳家頭上 ,甚至隱晦地指責柳家貪圖富貴背信棄義,侍郎府則為了自己的利益欺壓別房的孤女。文怡聽了暗暗叫好,對何家的頓時刮目相看,她以前只覺得這個媳婦子老實能幹有眼色,沒想到口才心計也這樣 好。

      車廂外頭靜了一靜,過了好大一會,駱安才用一種有些古怪的語氣道:「原來如此,那還真是件大事!小人這就送小姐到李副統領府上去!」說罷,馬車又再次起行了,而先前停下來後便一直沉默不語仿佛什麼話也沒聽到的隨從們也重新翻身上馬跟隨而去。

      文怡卻察覺到幾分異樣,這群車夫,伴當,婆子,真的只是尋常的市井小民嗎?雖然是假裝的管家僕從,可觀他們的言行,甚至比一般官宦人家的男女僕役都 還要強,該有的禮數一點不缺,該裝 木頭人的時候也懂得裝木頭人,即便是侍郎府中訓練有素的家生僕役,也未必及得上他們。怪不得、方才他們李家僕役,侍郎府上下竟無人起疑心!

      文怡不由得又記起了第一次見到駱安時的情形,當時她還覺得他談吐不凡,不像是個車夫,現下越發起疑了。

      那些跟車的男女僕役,全都與他配合默契,若說是新相識的,她決計不會相信,但若說是熟人,她又記得駱安是東平府人士。不管怎麼說,他這樣一個人物,有這樣的才幹,又能與這麼多訓練有素的人配合得這麼好,實在不像是會屈就一個僕從的角色,他為什麼會上侍郎府來?她會不會.....無意中招惹了什麼不該招惹的人?

      就在文怡為了駱安的來歷而煩心之際,馬車已經來到了李家大門口。一個騎馬的隨從前去拍門,門房隨即報了進去,不一會兒,李太太已經大踏步迎出門來,趙嬤嬤就顫悠悠地跟在她身邊。文怡從車簾後看見她們的臉,頓時松了口氣,把袖下那根銀簪又重新插回了頭上。看來她沒信錯人。

      趙嬤嬤急急撲上來問:「小姐怎的自己過來了?嬤嬤才跟表姑太太說過了,表姑太太正要派人去接小姐,沒想到卻聽到門房來報說小姐到了!」

      事情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文怡只能對她笑了笑,道:「沒事,不過是那府裡的人來攔我了 ,我怕時間長了會有變故,便索性自個兒出來了。」她轉向李太太,上前屈膝下拜:「叨擾表姑母了!都是文怡的罪過。」

      「說什麼傻話呢?!」李太太忙將她扶起來,慈愛地道:「你受了委屈,能想起表姑母來,可見是不把我當外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什麼討饒!我本就想要接 你過來住 幾天的,如今倒省事了。至於你的親事,不必擔心,包在表姑母身上!」

      文怡微微一笑,只當她這是客套話,她一家才回京城不久,又是武將,與文官一系素無交往,能幫得上什麼忙呢?不過她又這份心,已是難得。於是文怡便又再次感謝。

      李太太挽著文怡向裡走,一路問著她穿的可夠暖和,又命人去多攏幾個火盆,埋怨她大冬天出門也不知道多穿件大衣裳,手冷得像冰似地……


      趙嬤嬤則落在後頭,細問何家等人出府的經過,聽完了他們的話後,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看著低頭侍立在側的駱安道:「平時瞧你是個老實的,沒想到會有這樣大的膽子!只是下回可不能再自作主張了。」她壓低聲音:「外頭雇的人不比家裡的可靠,萬一遇上歹人怎麼辦?小姐的安危要緊!」

       駱安隨意說了幾句話要安撫下她,問何家的討了銀子,只說要留下來付車錢,送了她們進門。待到門前只剩下他與那些雇來的車夫與伴當後,方才走進一個面目平凡的車夫,低聲囑咐:「快捎密信給東平府,顧家小姐婚事有變……」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0 09:01 PM

第一百六十三章:將門之女


     李家宅子不大,前後只有三進,牆是新刷不久的,屋頂的她片也有最近修補過的痕跡,院角種的樹,雖是在冬天裡,但也委實太矮小了些,顯然是才栽下不足半年。
   
     因為宅子小,進了大門後,路過一溜兒排房,便直接進了二門。
   
     這裡已是內宅了。李太太挽著文怡進了正屋坐下,便讓人上茶添火盆。
   
     做活的丫環只有四個,身材壯實,動作卻十分俐落,雖說長相平平,但那紅撲撲的臉蛋卻添了幾分嬌俏。文怡覺得她們不像是京城或常見的南方女子,便多看了幾眼。
   
     李太太見狀笑道:「 這幾個都是我從北邊帶回來的,做事利索著呢!這京城的使女,一個個嬌滴滴的,哪有邊城的女孩兒能幹?!”見丫環們已上完茶添完火盆,便吩咐:「表小姐帶子幾個人來,你們請下去招待些茶水點心,大冷天的出門,可別著了涼。讓廚房燒一鍋濃濃的薑湯送上來!」
   
     丫環們大聲應了,便熱情地扯了趙嬤嬤與冬蔡等人下去。文怡先是呆了一呆,反應過來後忙向李太太道謝。李太太擺擺手,示意她先喝一碗濃濃的鏟茶下去, 薄臉也紅潤起來了,方才放下心,說起了正事:「我都聽趙嬤嬤提過了,你再給我細細說一遍,究竟是怎麼回事?」
   
     文怡心裡暖烘烘的,自然而然地就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李太太聽得冷笑一聲:「你們長房的那幾位,倒是好盤算。這麼說,是為了保住你那個姐姐的婚事,所以對你這邊就不上心了?」,文怡點了點頭,又有些遲疑地說:「 不瞞表姑母,柳大哥我是見過的,也知道他家裡的事,他雖是嫡系,但因為父母雙亡,從小就養在柳姑父跟前,只是關係並不親近。我猜想柳家對他的婚事安排,是打著不讓他得妻族助力的主意。我這邊是這樣,如今說的那門親事也是這樣。只是他家庚帖都送過來了,八字也合過,這會子才說要變卦,我是不能忍的!」
   
     李太太挑了挑眉,道:「這柳家也太可惡了!當初給你們說親時就可惡,如今更可惡!」說罷略一沉吟:「放心吧,這件事就交給我!柳家眼下尋的親事,是個武官的女兒吧?是前頭元配留下來的,但現在父親又要了繼室,在家不大受待見?雖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但喪妻再娶前頭元配又生了一個女兒的武官並不多,而能被那位柳尖人看中的,想必官職也不會太高。待我叫人打聽去,若是認得的,自然要勸他們別應,若是不認得,就托相熟的人家捎話過去,怎麼也得攔下。」文怡聽得一愣,待慢慢理解了李太太話裡的意思後,她開始慶幸,選擇向李家求助,似乎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接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門外的媳婦子便來報:「小姐過來了。」
   
     李太太忙道:「這是我大閨女春熙,比你大一歲,還有個小兒子叫冬瑞,快滿十三周歲了,眼下在外頭胡鬧呢,怕要晚上才回來。你這幾日就先跟春熙在一起玩兒吧,別想太多。」
   
     文怡應著,便瞧見門簾子一挑,走進來一個身量高挑的少女。咋一看上去有些清清冷冷的,膚色白誓如雪,眉眼細長,連唇色也仿佛比別人淡了幾分。她上得前來,先向母親請了安,接著便轉向文怡:「 我方才聽說有客來,就是這位顧家表妹?表妹有禮了。」連聲音都透著清冷。

     文怡忙回了禮,口稱「李家姐姐」,心裡卻在想,表姑母瞧著是個和氣人,怎會生了個女兒,卻是冰雪一般的性子呢?偏又取了個名字叫春熙,字裡行間便透著暖。她開始擔心這位表姐不好相處了。
   
     眾人坐下說了一會兒話,文怡聽李春熙說了幾句,倒慢慢放下心來。李春熙性子清冷,聲音也清冷,但話裡話外,眉頭眼間,卻並無孤傲之色,大概只是性情如此,倒不是個難相處的。文怡試問了幾句,發現她平時愛看些山川地理、兵法遊記之類的雜學,琴棋書畫之中,只好棋藝,其他的一概不喜。作為將門虎女,她還會騎射武藝,在北方時,就沒少拉著弟弟出門游獵,因為李副統領公務繁忙,李冬瑞的騎術與箭法,甚至還是她這個姐姐親自傳授的。文怡不由得肅然起敬。
   
     李春熙倒是不以為意:「准城倒還罷了,小時候,爹爹在北望城駐守了幾年,把娘和我都帶去了。那城裡上至八十歲的老太太,下至三歲小兒,無人不習武,若有敵軍來犯,人人都能殺敵。我那時都有六歲了,也拎得動菜刀,甩得起鞭子,自然要學點本事。弟弟的武藝本是爹爹教的,只是爹爹有時忙得連飯都沒空吃,又不能放著弟弟不管,我就只好代勞了。這事在北望城原是極尋常的。」
   
     李太太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可不是麼?你別瞧表姑母如今這個模樣,那幾年裡也學過些拳腳功夫,騎馬射箭也是會的,只是不如你姐姐強。」
   
     文怡有些好奇地問:「在邊城女子都是這樣的麼?將士家裡的女眷全都要習武?」
   
     李太太笑道:「能學會最好,實在沒有天賦的,好歹也把身子骨練結實了,有力氣,才能幹活,就算不能上陣殺敵,也能在後方做飯砍柴洗衣,照顧傷兵,打打下手。不過這都是老皇曆了,如今邊疆承平多年,那裡的百姓日子也過得輕鬆許多,北望城因為是邊疆重鎮,還有這個習俗,象淮城一帶,早就不講究這個了。」
   
     文怡眨了眨眼,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實不相瞞,我雖然不會騎射,卻是早就有心要學一學的,只是沒有機會。昨兒我往東陽侯府做客,遇上滬國公府和幾位將軍府的小姐,她們約好了要在一處比射藝呢,把我也拉上了。我便求她們先教我一教,她們雖應了,但我又不能天天上門求教去。如今聽了李姐姐的話,倒像是久旱逢甘霜,不知姐姐可願意收我這個學生?」
   
     李春熙挑了挑眉:「你是真要學呢!還是只求懂些皮毛,好應付那些小姐們?若只是學點皮毛,這容易得很,我們家尋常一個丫頭都能教你,若是真要學本事,就怕你吃不了那個苦頭!」
   
     文怡笑道:「既要學,就沒有只學虛架子的道理,自然是要學真本事了。姐姐莫當我是那嬌滴滴吃不了苦的千金卜姐」我雖比不得你縣子倒也還壯實。」
   
     李太太笑著捏了捏她的手臂」樂呵呵地道:「咦?外頭還真瞧不出來,果然不是軟綿綿的,你難不成還學過武?」
   
     「武藝倒是沒學過。」文怡答道,「只是家裡只有我與祖母,幾個月前才添了一個小弟弟家裡的幾個莊子,祖母年紀大了,不方便出門查看,每到農忙時節,都是我前去巡視的。我從小兒就滿山遍野亂走,腿腳力氣可不弱。況且我認得一位老大夫,教了我祖母一套養生的拳法,因我祖母初時半信半疑又嫌不好看,便不肯練,是我先學會了,再拉著祖母一道練習。因此我比家裡其他姐妹們都要有力氣。」

     李太太歎道:「這倒真是難得了。你們這樣名門望族的女孩兒,哪個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多一步路都不肯走的?不過你也是不得已才如此,實在難為你了。」又為盧老夫人的遭遇歎息一番。
   
     李春熙卻沒想這麼多,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文怡一番仰起了頭:「既如此,就試一試好了,只是你心裡可得想好了,我教人是極嚴的!」
   
     文怡正色道:「這是自然,嚴師才能出高徒。」,李春熙一挑眉,什麼話也沒說。待這邊茶喝完了,李太太要遣人去辦事她便帶著文怡去了後院。原來這第二進的院子是李太太夫妻的起居之所,李冬瑞也住在東廂房,後院卻是李春熙的住處。一排五間房舍,俱是青瓦白牆,十分齊整院中擺放著兩個箭靶,靠牆還有兵器架,正是李家姐弟平日練武之所。
   
     李春熙還覺得不足:「京城的宅子狹小,不能象在淮城那樣,在家裡設一個練武場。我如今連騎馬都要到城外去,委實麻煩!」,文怡眨了眨眼,心中讚歎,但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開了。李春熙果然是個嚴師,因為知道文怡並無基礎,便讓她先學習拉弓三百下,要在午飯前拉完。
   
     文怡雖然比一般閨閣女子有力氣,但畢竟從未學過武,咋然練得這樣猛,也十分吃不消,看得李春熙眉頭緊皺,最後還是李太太來勸,她方才松了口,允許文怡在今天之內完成這個數目,但從明天開始「每日都要做這麼多練習,等到十日後」再上靶子。
   
     文怡練得手都痛得快舉不起來了」趙嬤姓冬英等人心疼不已,忙勸她不要再學,橫豎那些千金小姐們都答應教她了,何必非要向李小姐求教呢?趙嬤嬤還暗地裡抱怨說:「這李家的表小姐,瞧著斯斯文文的一個女孩兒,做事怎的如此沒有分寸?!」
   
     「嬤嬤可不能這麼說。」文怡忙道,「她早警告過我的,是我執意要學。既然已經許下諾言就得堅持到底,李姐姐是為了我好,才會從嚴教導的!」
   
     「可是......」
   
     「嬤嬤別再說了。」文怡打斷了她的話「李姐姐也是好意,你可不能怪她。若實在心疼我」就想法子向李家的僕婦們打聽打聽,可有管用的跌打藥物?他們家全是會武的,想必有這個。」趙嬤嬤勉強應了聲,便聽到外頭傳來李春熙清冷的聲音:「你倒是個識好歹的!」,簾子一掀,後者走了進來,手裡拿著個藍色的瓷瓶:「這是我家自配的藥酒」你今晚睡前擦了」明日就知道好處了!」說罷將瓶子往桌上一放,掃了趙嬤嬤一眼,便轉身出去了。
   
     趙嬤嬤氣得直翻白眼,文怡好笑地安撫下她,拿起瓶子打開一聞,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她立時便聞出了好幾種消腫去乏滋養骨骼的藥材,想到方才李春熙的言語,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公府邀約


   吃午飯的時候,文怡捧著飯碗,手都在發顫,只是勉強忍著。李太太責怪地瞪了女兒一眼,才心疼地對文怡道:「你從前哪裡吃過這個苦頭?還是慢慢來吧,今兒暫且練這麼多就夠了。」

   文怡本要堅持的,卻看到李太太斥責女兒:「你這是倔性子犯了,非要把人折騰一番,叫她自個認輸了,心裡才痛快難道你自個兒初學時,也是一上來就拉弓三百下?你妹妹才多大年紀?若是練得傷了,便是一輩子的事,你倒也忍心?」說罷回頭對文怡斬釘截鐵地道:「就照我說的,今兒就算了,從明日起,每日只拉弓一百下,一下也不許多練七姑姑對我娘家恩重如山,若是你有個好歹,叫我怎麼有臉去見她老人家?」

   文怡偷偷看了李春熙一眼,見她滿臉不在乎的神色,倒不像是反對,便順著李太太的口風應了下來。待吃過飯,李太太特地把文怡叫進了自己的房間,拉上炕去,又在炕下多攏了幾個火盆,然後拿出一個藍色的小瓷瓶。文怡瞧著與李春熙給自己那瓶是一樣的,便道:「李姐姐也給了我一瓶這個。」

   李太太笑了笑:「她倒還知道輕重。」說罷便親自動手,替文怡去了外裳,只留貼身小衣,再往手心裡倒了些藥水,啪的一聲拍上文怡的肩背,大力揉搓起來,還叫她:「忍住,這藥需得大力揉開,才能見效快。」

   文怡只覺得肩背處仿佛被千百根針刺過似的,火辣辣地痛,一陣痛完再接一陣,又帶著酥麻,既是叫人難以忍受的痛楚。她咬緊牙關死死忍住不叫出聲來,卻禁不住眼淚溢出了眼眶,不一會兒,已是滿頭大汗,淚水汗水交織在一處,都分不清是哪一樣了。

   李太太揉了足有兩刻鐘,方才放開手,替文怡重新穿好衣裳,命人捧了巾盆過來,讓她梳洗了,然後端上一碗熱熱的薑湯命文怡喝下,瞧著她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方才道:「很難受麼?以後你每日練完後都要這樣上一回藥,不然有得你受的,你年紀小不懂事,只道練得苦便能學好本事,卻不知道你這年紀,骨頭還沒長結實呢,若真練得過了,日後一輩子都得受罪,你姐姐是因為進京後遇上的官家小姐多了,有不少都揚言要學騎射功夫,其實都各有盤算,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便是打著親近哪家公子哥兒的主意,只練了不到半日,便全都嫌辛苦放棄了。你姐姐本來還真心想教,到後來就灰了心,私下氣得不行,與她們都疏遠了。今兒見你要學,只當你也是那樣的,便有心要教訓你。其實她見你學得這樣認真,又願意堅持下來,心裡早就後悔了,只是臉上下不來,你別怪她。」

   文怡自然是不怪的,但心裡卻在暗暗思量:這李家表姐看外表還真瞧不出是這樣的性子,自己也算是遭了無妄之災。

   她輕輕動了動肩膀,倒覺得沒原先那麼難受了,骨頭裡透著暖意,大大舒緩了身上的疲倦。看來這瓶還真是好藥呢。她忽然想起了柳東行,他是常練武的,不知是不是也有這般疲累的時候?這藥對他想必也有好處吧?只是話到嘴邊,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若李太太知道她是為了柳東行求藥,心裡不知會怎麼想呢!

   猶豫過後,她決定過些天再說。

   下午的練習取消了,李春熙獨自站在院裡練習箭術,文怡站在邊上看著,越看越佩服。這樣好的箭法,絕非一朝一夕能練成的,李春熙必是下了苦功,也難怪她看不慣那些輕易放棄的千金。

   李春熙射完第三百支箭,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薄汗,回過頭來,見文怡站在那裡,滿臉讚歎之色,她便撇開頭,過了一會兒才轉回來,冷淡地問:「你是不是要學?」

   文怡忙道:「是,要拉弓麼?我會自己斟酌的,不會勉強,也不會跟表姑母說。」她伸了伸自己的手臂,覺得應該可以練個幾十下。只要緩一些,也不會太累。

   「用不著。你過來」李春熙命丫頭拿了一把紅色的弓來,上頭雕著花,頗為精緻,「這是別人送我的,不頂用的玩意兒,你用著倒合適。」

   文怡接過弓,試著拉了拉,果然十分輕巧,不用費什麼勁,正打量間,李春熙卻已伸手過來,手把手教她瞄準的動作:「你手放這裡,不是,手指要這樣才對穩住了——」抽起一支箭搭上,站在她身後,一邊糾正著她的動作,一邊示意她瞄準其中一個箭靶,「讓你的心和箭與靶心對齊,挺直腰,摒氣——放!」

   箭咻地射了出去,正中紅心邊際。文怡只覺得一個隱隱的念頭在腦海中浮起,李春熙已是遞過了另一支箭:「再來」文怡便照著方才她教的動作,回想著那種感覺,再放了一箭。這支比先前那支略偏了一些,但文怡仍舊喜出望外。她好象抓住那種感覺了。

   她接著射了二三十箭,最後的幾支雖然落到了七八環外,卻幸運地沒脫靶,連李春熙也冷冰冰地說了句:「看來你還不至於一點天份也無。」

   李太太得了消息趕過來,見狀便上前笑著勸道:「叫你們別再玩的,結果還是忍不住,快停了吧,我叫人做了點心,咱們娘仨到屋裡說話去」不容分說就一手拉起一個,拽著走了。

   文怡與李春熙各自回房換了衣裳,才到了正屋。李太太坐在大炕上向她們招手:「快來呀!炕上暖和。」兩女過去坐了,李太太又命人上茶點。

   茶是北方人常喝的炒茶,裡頭有炒香的花生松仁芝麻,略帶了點甜味,吃下去非常的香。點心也是常見的家常小點,夾雜著幾樣文怡不認得的北方吃食,雖沒有侍郎府的精緻,文怡心裡卻很受用。她端了茶碗,敬上李春熙:「李姐姐,小妹多謝你方才的教導了。」

   李春熙瞥了她一眼,舉了舉茶碗,算是受了禮,又把面前的一個點心碟子往她面前推:「給你。」文怡一愣,李太太已笑著戳了女兒的額頭:「既要賠不是,好歹要照禮數來,都是自家姐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李春熙微微紅了臉,撇開頭冷淡地道:「娘誤會了,女兒不是那個意思。」文怡低頭忍下笑意,嘴角微翹,默默吃茶。

   三人聊了一會兒家常,文怡說起自己在平陽與祖母生活的情形,還有這些年來的經歷,聽得李太太長籲短歎:「我早該去看望七姑母的」又道:「你聽說的那個像是趙嬤嬤夫家侄兒的人,我興許認得。我們老爺下屬的一個千戶,多年前在京城收過兩房家人,其中一房就是我們盧家的舊僕,說是七姑母的兄弟離京回鄉守制時賣掉的。那位千戶前些年調到南海去了,回京不過幾個月,從南海回京,經過平陽一帶也不出奇,時間又對得上,興許就是在他家」

   文怡聞言大喜,忙問了那個千戶家的地址,李太太道:「你們自個兒上門去,倒不方便,還是我先給他家太太送信說明原委吧。」文怡忙謝過了,又叫冬葵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趙嬤嬤。冬葵滿面笑容地去了。

   李春熙瞥了文怡幾眼:「你對你家這位嬤嬤,倒是上心得很。」

   文怡笑道:「嬤嬤侍候了我們家三代人,既是先父的奶娘,又從小看著我長大,我把她當作是正經親人一般呢她能找回親人,我心裡也替她高興。」說罷親手執壺,為李太太添茶:「多謝表姑母了」

   李春熙見狀瞥了她一眼:「你倒還真是個好人。」又推了一碟子點心去文怡面前。文怡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嘻嘻地拿起一個餅吃了,便將那碟子推回她面前。李春熙冷冷淡淡地撚起一個餅咬著。李太太瞧著好笑,忙清了清嗓子,大聲問丫頭:「少爺還未回來麼?」

   李冬瑞直到晚飯前才回來。他還是個半大孩子,但長相卻與母姐並不相似,眼睛雖也是細長的,卻略帶了三角,還長了一雙八字眉,形容他相貌平平,還算是往好裡說了,若是不認得的人,見到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覺得他不是好人文怡心裡迅速閃過一絲念頭:這個李表弟該不會是肖父吧?她忍不住看了李太太一眼。

   李冬瑞長相雖差了些,卻是個熱情的性子,跟文怡見過禮,幾句話間就把她當成是自家姐姐般,親親熱熱的,知道文怡在跟李春熙學射藝,便立時蹦起來道:「顧姐姐這樣嬌弱,那些男人用的弓箭肯定是不合適的,我知道一家作坊做的好千金弓,我替姐姐訂兩把去」

   千金弓,其實就是女孩兒用的弓箭,時下京城官宦富貴人家的女孩兒,但凡會點騎射的,大都會備下幾把,無一不是做工精緻,裝飾華美。有人甚至說,這些千金小姐們訂做弓箭等物,不是為了射箭,而是為了比較誰的弓更精美的。文怡下午已經領教過一把了,便笑著說不用。李冬瑞好說歹說,非要替她訂做,弄得文怡有些招教不住,最後還是李春熙冷冷地瞥了弟弟一眼:「她的弓我自會預備妥當,怎麼?你覺得我辦事不妥當?」

   李冬瑞立時縮了脖子,乖巧得仿佛一隻小羊羔:「沒……姐姐辦事最穩妥不過了……」

   李春熙冷笑一聲,低頭啜了口茶,漫不經心地問:「聽說你最近常跟那些官家子弟一起玩耍,有人沒錢買馬,你還大包大攬的?我竟不知你幾時這樣大方起來」

   李冬瑞再度從小羊羔變成了剛出生的小貓咪,縮著腦袋小聲說話:「那個小兄弟人很老實,因為沒了父母,只能隨叔叔嬸嬸一處過活,家裡萬事做不得主,又總叫叔伯兄弟欺負。那日我見那麼多人一塊兒出城玩,獨他一個沒馬,別人還笑話他,因此我才送了他一匹……只是很尋常很尋常的馬……我身上也沒那麼多銀子……」

   李春熙冷哼:「不過是酒肉朋友,他肯收你的禮,就不見得真老實再說,你明知道那些人是什麼性情,還跟他們玩,倒也好意思?不許再跟他們在一處鬼混」

   李冬瑞睜大了眼,但很快就在姐姐的睨視下縮了回去,乖乖應了是。

   文怡偷偷看了李太太一眼,見她只是笑瞇瞇地嗑著瓜籽兒,並未干涉女兒教弟,深以為罕。

   不過沒想到李家這個小表弟,雖生就一副壞人臉,卻是個熱心腸呢。文怡暗暗告誡自己,日後萬不可以貌取人了。

   正說笑間,外間有人來報:「太太,小姐,少爺,顧小姐,顧侍郎的夫人遣了一位媽媽來,說是有人給顧小姐下了帖子,特來轉送的。」

   文怡一聽,便猜想是那幾位將門千金的帖子到了,看向李太太,後者已命人請了來人進來。

   來的是蔣氏身邊的古婆子。文怡知道她是蔣氏的親信,沒想到她會接下一個送信的差事,不由得有些吃驚。

   古婆子先向李太太母子三人見了禮,又轉達了蔣氏的問候,說:「我們太太常說,從前不知道兩家是親戚,來往少了,委實失禮。從今以後,大家都在京城,還當多親近親近。因此太太特地命小的帶了幾樣平陽特產來,都是剛從老家捎來的,請李太太嘗個鮮。」

   李太太微笑著應了,態度淡淡地,仿佛壓根兒就沒把侍郎夫人的親信放在眼裡。

   古婆子見狀訕訕地,只能硬著頭皮對文怡道:「太太說,九小姐既遇上了失散多年的親戚,就多住幾日吧,只是別太麻煩人家。還有,今日滬國公府送了帖子來,是公府的兩位小姐請九小姐去赴茶會,聽說要在茶會上比較射藝,各家小姐凡是受邀的,都可帶一兩位同伴前去湊趣。太太說,九小姐又不會射藝,還當請一位懂行的姐妹同行才好,免得到時失了臉面。」說罷將帖子奉上,用頗有深意的目光看了文怡一眼。

   文怡不動聲色地接過帖子,打開看了,果然如古婆子所說,阮孟馨做東,請當日在東陽侯府聚會時合得來的幾位小姐前去玩耍,按照約定的那樣,大家比較射藝,各人都可帶同伴參加,至於這個同伴,身份並不受限制,而阮孟馨在帖子裡就說,是「志趣相投」的才好。

   她瞥了古婆子一眼,心中冷笑一聲。顧家幾個小姐,包括蔣瑤在內,真正對射箭技藝有所涉獵的,只有文慧一個。若要尋姐妹同行,除了文慧,她還能找誰?大伯母又想為女兒圖謀什麼呢?

   可惜,這是她自從走出侍郎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的機會,怎會讓她們如願?長房一日不妥協,就休想她再讓她們稱心如意

   於是她便轉向李春熙,笑道:「李姐姐,阮家兩位小姐做東,請的大都是姐姐這般,武將人家出身的小姐,雖是玩笑,卻也是真要比拼射藝呢你願不願意隨我走一遭,替我壯壯膽?」

   李春熙一愣,冷淡的面容上已露出了幾分意動。而古婆子的臉上,則不可抑制地露出了驚愕之色。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1 06:41 PM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乘興而歸       


      夜間,房裡已點上了燈火。文怡緩緩翻看著李春熙借給她的一本淮城方志,忽然抬頭看了秀竹一眼。

      自從吃完晚飯回來,秀竹已經這般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好幾回了。

      文怡裝作不知,只問:「趙嬤嬤已經回來了麼?冬葵呢?」

      秀竹忙道:「是,嬤嬤方才回屋了,說是已經睡下,但奴婢才經過她屋子外頭,還聽到她與何嫂子在說話,想是高興得恨了,還睡不著呢!冬葵在外頭給小姐整理明日要穿的衣裳。」

      文怡點了點頭:「嬤嬤會覺得高興也是常理,只是明兒表姑母就要遣人去尋那位千戶太太了,嬤嬤少不得要跟著走一遭,萬一到時候精神不濟可不好。你去勸一句,若是她已經睡下了,就算了吧。」

      秀竹應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兒,還走出去了,不一會兒回轉來,道:「嬤嬤睡下了。」便站在那裡,一臉糾結。

     文怡卻只管看書,過了一會兒,冬葵進來稟報:「才聽見李家的婆子們說,他家統領大人回來了,已經回了院子。李太太那裡叫人來傳話,說明兒早上再請小姐過去相見,今晚小姐就不必勞動了。」

      文怡點點頭,如今已是夜深,雖是親戚,又是長輩,見面也多有不便。不過這位表姑父這麼晚才回家,看來公務也繁忙得緊呢。

      冬葵回頭見秀竹傻愣在那裡,便問:「你不做活,呆在這裡做什麼呢?」秀竹期期艾艾地,卻只是時不時偷看文怡,撚著衣角不說話。

     文恰歎了口氣,放下書本:「有話就說吧。」她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

       果然秀竹立時便道:「小姐,今兒古嬤嬤過來給您送來滬國公府的帖子,又捎了大太太的那番話,是想讓您邀六小姐同去的吧?您若實在不喜歡,不依她們也就罷了,當著古嬤嬤的面請了李小姐,大太太會不會生氣?您在京城雖認得兩家親戚,但侍郎府那頭畢竟是本家,您搬出來倒也罷了,若是惹得她們動了恕……」她遲疑著,沒把剩下的話說出口。

      文怡當初選中秀竹隨行,就是看中她原是長房的家生子,雖然已經過戶到六房,但在長房的親朋人脈仍在,可以幫著打聽消息。但事情總有兩面,秀竹能幫她打聽長房的消息,遇到與長房相關的事時,卻也難免有些偏向長房。

      然而文怡卻不以為意,她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甚至還覺得這是件好事,若沒人把她的消息傳回侍郎府,她又如何能叫那些長輩們讓步?

       於是她便笑道:「六姐姐先前已經惹惱了大伯祖母,大伯祖母不過是看在骨肉情份上,讓她在家裡養病罷了,絕不會讓她出門做客的。大伯母最是疼女兒,這回想必也是為了讓六姐姐散散心,才讓古嬤嬤開這個口。但我若真的照做了,大伯祖母那邊就該惱我了。大伯祖母是大伯母的婆婆,我該先敬哪一個,你難道分不清?橫豎是沒用的,我何必還要費那個功夫?倒不如直接請李家姐姐同行。再說了,便是六姐姐真能出門,她向來是不喜滬國公府那兩位小姐的,我何苦去惹她不痛快?」

     秀竹訕訕地縮了頭,冬葵便冷笑道:「你這小蹄子,怪不得今日進了李府後,便一直不痛快,原來是惦記著侍郎府的富貴呢!既如此,你就早些滾回去,小姐這裡用不著你伺候!」

       秀竹自知理虧,但她素來是個要強的,聽了冬葵的話,又生出幾分不服氣來:「我不過是白提醒小姐一句,小姐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最好,若覺得我不過說了句廢話,嫌我多嘴,那也是小姐的意思,用不著姐姐在這裡夾槍帶棒的!我又不是姐姐的丫頭!」說罷一摔簾子出去了,把冬葵氣了個倒仰。

     文恬見冬葵要追出去罵人,便笑著安撫她道:「沒事,她有這個心思倒是好事呢。」

     冬葵大奇:「小姐這是何意?李家與侍郎府不同,規矩沒那麼嚴,我們在內宅做丫頭的,只要跟這家裡的人說一聲,甚至可以從後門出去買些針頭線腳呢!若是秀竹生了異心,尋個機會向侍郎府寄信,把小姐的事傳回去,那可怎麼得了?!」

     文怡只是笑笑:「她又沒做什麼,你著什麼急?」心裡卻道,她還巴不得秀竹這麼做呢!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起來,文恰梳洗過後,便去正院拜見了李太太與那位未曾謀面的表姑父。

     李副統領大人年的四十多歲,看起來比妻子的年紀大許多,身材十分魁梧,一臉絡腮鬍子,眼睛卻是細長細長的,看上去英武之餘,又略帶了幾分精明。文怡有些意外李冬瑞居然也不肖父,不過細看之後,發現這父子倆的下巴長得一模一樣,鼻子嘴巴也有幾分相像。

     李大人是個直爽性子,見了文怡樂呵呵地道:「既然來了就多住幾天,你姑母自從跟我進了京,就離了娘家人,平日裡一個來往的親戚都沒有,除了偶爾有幾個太太請她去做客,一天到晚的閑在家裡悶死人了。你與她說說笑笑的,讓她舒心些吧。」

     文怡應了,李太太卻嗔怪地瞥了丈大一眼:「雖是晚輩,也沒有對客人說這種話的理兒,也不怕人笑話!」李大人呵呵笑了幾聲,聽得兒子在旁道:「孩兒也能給娘解悶的!」便把臉一板,瞪著兒子道:「你少惹事,別讓你娘生氣,就是我們家的造化了。再胡鬧,我生撕了你!」李冬瑞縮了腦袋,雙眼不由得望向姐姐,李春熙便不動聲色地道:「爹,快吃早飯吧,您該上差了。」李大人這才發現天色不早了,忙匆匆塞了幾個大饅頭下去,灌了大半杯熱茶,便起身走人。李太太忙忙隨他起身,一路替他整理身上的盔甲佩劍,嘴裡囑咐了好些話,然後一直送他出了大門,方才回轉。

     文怡看在眼裡,心裡有些酸酸的。她記得小時候,父親要出門,母親也是這般嘮叨個不停,又替他整理衣棠和隨身攜帶的書本物件,只是那都已是過往雲煙了。

     她發了一會兒呆,直到李太太問起她與李春熙要去滬國公府做客,都要準備些什麼東西,方才回過神來。

     茶會是在午後,文怡與李春熙在李家早早吃過午飯,便帶著預備好的東西,出門上了馬車。

     兩人到了滬國公府,賓客已經來了幾人,文怡放眼望去,發現大都是認得的,除了幾個生面孔,大概是被人帶來的以外,龍家的小姐與查家的小姐都在,杜淵如卻不見蹤影,問了阮孟萱,後者卻道:「這些日子宮裡派了人去教她宮禮,她都裡得閒?昨兒送了帖子去,她回信時還抱怨了整整一張紙呢!我與大姐姐已經跟她說好了,明兒就去瞧她,把今日的趣事都告訴她去。」

     文怡這才罷了,又給阮孟萱等人了引介李春熙。那日羅四太太請客,李太太也是去了的,因此阮家姐妹對李春熙是早有耳聞,只是此前並無交往,聽說她與文怡還是親威,便都笑說:「這倒是巧了,上回茶會時怎的就沒把她請來?」又拉著李春熙說話。

     李春熙不大擅長交際,性情又稍嫌冷淡,若不是沖著今日做東的是在軍中久負盛名的滬國公家的小姐,又是文恰親口相邀,她是不會到這種場合來的。但與眾人相處久了,她倒放鬆了許多。這些女孩子們,果然如文怡所說,大都是出自武將門第,性子直爽,又都習過武藝,與往日見過的那些嬌滴滴的大家千金大不相同,她與她們相處了一會兒,便覺得如魚得水了。

     龍靈與李春熙相處得最好,聽說她在家便愛習武,每日都要射上五百箭的,十八般兵器都會用,頓時大喜:「我在家也愛搗鼓這個,只是兄弟們總攔著我,說怕傷了皮肉留疤痕,叫來陪我練武的丫頭們,又一個個手軟腳軟,十分不得勁兒。你既然也會這個,不如與我對練一番?!」

     李春熙立時便意動了,阮孟馨便笑道:「你們愛玩,回頭再放你們玩去,今兒的正事還沒辦呢,不許脫滑!」眾人都齊聲附和。

     所謂的正事,其實就是射箭比賽。滬國公府裡有個小牧場,早已設好了一排五個箭靶,一應弓箭用具都齊備了。李春熙掃了一眼,發現一大半是正經的弓,不過大都只有半石,只有一把是一石的弓,其他的千金弓裝飾也不算十分華麗,看起來還算那麼回事,神情便緩和下來。

     阮孟馨是主家,頭一個下場,她隨手選了那把一石的弓,吸了一口氣,便拉開了,箭飛一般地射出去,正中紅心,開了個好頭,贏得眾人一陣誇讚。
   
     接下來阮孟萱、龍靈等人也不甘示弱,先後上了場,後者成績略好些,與阮孟馨不相上下,阮孟萱略差了幾分,卻也算難得了,笑了笑便讓開了路,讓其他人上前玩。

     文怡只學了兩天射藝,力氣也不大,不過是湊趣揀了把千金弓來,勉強射了一箭,不曾脫靶。眾人皆知她底細,也不曾笑話,反而誇她學得快。她便笑說:「這都是師傅教得好呢!」有心將李春熙推上前去。

     李春熙不知她的用意,也沒多想,落落大方地上前拿起那把一石的弓,便射了一箭,同樣正中紅心,因她的動作顯得更輕巧些,眾人一瞧就知道她還有餘力,都讚歎不已。龍靈立時上前拉著她,要跟她再比過

     如此嬉鬧了大半個時辰,每人都射過幾箭了,最後清點,發現是李春熙射藝最好,阮孟馨、龍靈次之,阮孟萱與另兩位小姐再次,文怡名次雖然居後,卻出人意料地不曾墊底——查玥有一箭脫靶,因此成了大輸家。

     眾人都笑著起哄,查玥也覺得臉上無光,雖然她早已輸慣了,但今日來了這麼多新朋友,還有個新手文怡在,她居然還是墊底,臉上怎會不熱得慌?只能又羞又愧地答應了下次做東,像開始纏著李春熙不放,要對方教自己箭術。李春熙招架不住,只得勉強答應了她上門來跟著文怡一起學。

     一幫女孩兒玩了半日,都覺得十分盡興。滬國公府的大夫人與二夫人早已備下了茶點,命丫頭來請她們過去用茶,她們便說說笑笑地換了衣裳,回到屋裡拜見去了。

     兩位夫人聽著她們說起今日的聚會,都覺得十分開心。阮二夫人是認得文怡的,知道她今日帶來的這位小姐奪了魁首,便特地招了她與李春熙近前說話,得知李春熙是半年前才新上任的虎僨衛副統領的長女,眼中閃過一絲異狀,但隨即便笑道:「聽說李大人在北疆時便以勇武過人而聞名,想不到一雙兒女也本領非常。我那日在羅家還見過你娘,你娘也是的,有這麼一個好女兒,怎麼也不帶出去與我們見見?」

     李春熙淡淡地笑著低下了頭,並不熱絡。她在巴結長輩這種事情上向來不擅長。

     文怡便笑著替她說道:「李家姐姐素來愛清靜,不喜歡出門做客,今日還是我好說歹說,才請動了她。不過李姐姐的本事確實極好,李家弟弟的武藝還是她親手教的呢!」

     眾人都讚歎不已,阮大夫人忙將李春熙招過去細瞧,又問了幾句話,誇了好半天,也在可惜不曾早點見面。

     旁邊的龍靈則插嘴道:「我明自了,想來李家妹妹與我一樣,也不愛應酬太太奶奶們吧?如今能象大夫人與二夫人這般和氣又親切的長輩真是少見了,出門遇上了哪家的誥命,不是誇哪家女兒長得好,便是贊誰的侄女兒、外甥女兒針線活漂亮,什麼賢良淑德,什麼德婦容工,敢情都是做媒去的!久而久之,連我娘都不耐煩跟她們打交道了,若人人都像府上這般讓人舒心的,我包管天天都願意串門子去!」

     眾人聽得大笑,阮大夫人抿嘴道:「既如此,龍小姐不如索性就到我們家裡來吧?成了我們家的人,自然就一輩子都能舒心了?」

     龍靈面色大紅,跺腳道:「大夫人又拿我說笑了!」阮孟萱卻故作不解:「嘖?伯母怎會是在說笑呢?難不成你不願意?哎呀,那有人可就要傷心了!」龍靈面色更紅,羞得要躲開去,眾人笑成一團,忙將她勸了回來。文怡這時才從旁人那裡聽說,滬國公府正與龍家議親,要為次子求娶龍靈,婚事雖還不曾明白定下,卻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只等幾位皇子、王世子的婚事定下,便要換庚帖了。

     原來這皇家的婚事,攔的不僅僅是她與柳東行的姻緣。

     將近傍晚時分,眾人各自告辭回家了。

     文怡留意到,阮家兩位夫人特意與李春熙說了好半天的話,不但囑咐她常來玩,還讓她幫忙捎了幾件禮物給李太太,讓李太太用時常到府裡來坐坐。李春熙沒想那麼多,只是順口應著,文怡卻不由得多心,滬國公府這是看上李家了?只是不知道阮家還有幾個兒子不曾婚配?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滬國公府是否看上了李春熙不可而知,幾日後,朝廷卻下了一道命令,李春熙之父調任金吾衛大統領。這是一個懸空已久的職位。




第一百六十六章 調令下達後


  李大人的升遷非常突然,不但李家人覺得意外,連文怡也大為驚訝。

  從虎賁衛副統領到金吾衛統領,表面上來看,不過是升了半級,但意義卻全然不同。雖然兩衛的職責同樣是宿衛宮城,但前者守的是皇城週邊,後者守的卻是宮禁,相比而言,自然是金吾衛統領的職位更加要緊,非皇帝親信將領不可能領受。據說前任統領去年就被撤了職,然後一直沒調人來補上,金吾衛的事務都是兩個副統領分管的。這麼要緊的位子,寧可空著都沒調人來補上,可見其有多重要、多敏感。怎的朝廷會忽然下了命令,讓這個差事落到李大人頭上了呢?

  李大人原是行伍出身,在北疆從小兵做起,年輕時經過好幾場大戰,殺敵無數,也受過大大小小的傷,一步一步靠自己的本事爬到了三品將軍的位置,因緣巧合之下,蒙皇帝青眼,才被調入京城做了禁衛軍副統領,這已經是極少見的機緣了,居然還能更進一步,成為宿衛宮禁的大將,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古怪,更何況,他進京成為虎賁衛副統領,也不過半年時間而已。

  他本沒什麼背景靠山,連世家出身的妻子也是早就與家族斷了聯繫的,家境並非大富,進京時間又委實太短,加上平時交遊並不廣闊,可以說是一心撲在公務上,每日早出晚歸,除了幾個同僚和下屬,便沒結交什麼人了,家裡的妻兒也都是不愛出門的,妻子除了幾個熟悉的人家,便少與外人來往,只有一個兒子年紀尚幼,喜在外結交朋友,也認得幾個官宦武將人家的子弟,但那都是半大孩子,且又不懂事,斷不可能對朝廷大事有什麼影響。這位李大人,在禁軍十二衛的一眾統領副統領中壓根兒就不出挑,上任後又沒立什麼大功勞,為何朝廷偏偏看中了他呢?

  李太太嘴上雖不說,心裡卻十分擔憂。驟然得高位,對她沒有靠山背景的丈夫而言絕不是好事,說不定會成為別人眼中的靶子,但她丈夫卻只說不妨事,他只需聽從皇命行事就好,便如往常一般出門上差去了,然而她又如何能放心?與丈夫相比,她出身大家,父母又曾遭逢大變,因此想得更多些,連兒女在跟前說笑,都不能讓她展顏,終日憂心仲仲。

  文怡見狀便安慰她道:「既是皇命,聖上自有道理,表姑母何必想得太多呢?」

  李太太歎道:「你們小孩子家不懂事,哪裡知道這裡頭的風險?前任金吾衛統領被撤職,聽說是因為被捲入了皇子爭權的風波之中,還跟鄭王有些關係。這還只是風傳呢,也沒聽說有什麼明證,聖上說撤職就撤職了,轉眼便下了大牢,至今還沒個下文,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據說他是聖上登基前就得用的親信,尚且落得如此下場。我們老爺不過是剛從北疆調回來,在京裡半點根基也無,若是有個好歹,叫我們一家子怎麼辦?!」

  文怡並不這麼想:「我先前並不知道前任統領是因為這樣的緣故被撤下來的,如今一聽表姑母的話,倒有幾分明白了。說不定聖上就是看中了表姑父背景簡單,不朋不黨,在京城根基不深呢?因為與眾多高官權貴都沒什麼交情,才有可能不受制肘,專心王事。表姑母細想,這金吾衛統領是守衛宮禁的要職,關係到聖上一家子的身家性命,若是尋一個與眾多權貴有千絲萬縷聯繫的將領充任,萬一此人與什麼圖謀不軌的人扯上了關聯,那該如何是好?便是他對聖上忠心耿耿,聖上也難免多心。因此,倒不如找表姑父這樣的,跟誰都沒有往來,跟誰都不熟悉的,還能放心些。且表姑父在北疆多年,勇於殺敵,忠心自然不容置疑。這是聖上聖明之處。」

  李太太恍然,總算稍稍放心了些,待丈夫晚間下了差回來,與他一說,李大人倒有幾分訝異了:「這個顧丫頭倒還聰明,小小年紀,居然能想到這些。」

  李太太急了:「這麼說文怡的話是對的?!」

  李大人不置可否,只是道:「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就別管了,滬國公府那頭,也別上門去,春姐兒去倒是不妨。總之,往日如何行事的,你依舊如何行事,不必有所改變。」

  李太太聽出幾分不對了:「莫非……是滬國公府薦的你?」她簡直不敢相信,「可我們不過是叫孩子上公府陪小姐們玩耍了一回而已!」

  李大人笑了笑:「當然不是為了這個。罷了,說給你聽也不要緊,你別告訴人就是了。」這才將上頭透露的一點內幕告知妻子。

  原來金吾衛統領一職,自從去年留空後,便一直沒尋到合適的繼任人選。軍方與兵部分別薦了好幾撥人上去,皇帝不知為何都沒有准,後來滬國公入了京,閒談時問起,皇帝才露了口風,居然是因為忌憚各方薦上來的人不夠「單純」,他擔心會讓心思不純之人有機會將手伸到內宮裡來,威脅到他的安危,才一直沒有決定人選。最後,他把這個重任交給了滬國公,讓滬國公推薦一個合適可靠的人來。

  這就叫滬國公犯了難。他在軍中雖然威名赫赫,但畢竟離開多年了,在現在的軍將之中,尋一個武藝、資歷都合乎要求,又與一眾皇子藩王及各方權貴都沒有牽連的人,談何容易?他煩了許久,最後還是在妻女談論起幾個女孩兒的小聚會時,才發現了一個被忽視已久的人選,那就是李春熙的父親。

    背景簡單,與所有皇子、藩王、權貴都沒有聯繫。北疆邊將出身,勇武過人,忠心可靠,又不愛鑽營,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最要緊的是,他能被調入京畿,還是皇帝親自下的命令。雖然皇帝一時把他忘了,但調令一下,他必然會對皇帝更加感激。

    李大人笑道:「這些話有的是別人告訴我的,有的是我自己猜度的,今夜出自我口,入你之耳,便再沒第三個人知道。你只管安心在家,該做什麼,還做什麼,不必擔心別的。就算將來有什麼好歹,我畢竟是聖上親自提拔的人,斷不會輕易吃了虧去。」

    李太太雙眼微微一睜,但很快就鎮靜下來:「滬國公府那頭……真不要緊麼?」她問的是丈夫讓自己別上公府大門的事。

    「不要緊。」

    李大人嘻嘻一笑,「國公夫人不過是客氣話罷了,國公爺卻是知道輕重的。我既然已經坐上了這個位置,從今往後,便不該與這些權貴私下來往了。就算別人說我不懂知恩圖報,你也當作沒聽到就好。國公爺薦我,是出於公心,我也只需牢記對我有知遇之恩的,乃是聖上,便足夠了。」

  李太太心領神會,只是忍不住多問:「那春姐兒那邊……還是別讓她再與那些小姐們一塊兒玩了吧?」

    李大人笑了:「那倒不必,先前女兒還跟人家小姐一塊兒玩呢,如今讓她避嫌,豈不是惹人多心?就象我先前說的,往日如何行事的,你們還照舊行事,不要有所變化才好。春姐兒的性子素來孤僻,能結識幾個相處得來的朋友,也能過得開心些。只是要記得約束冬哥兒別叫他跟那些紈絝子弟鬼混不學好,耽誤了功課就行。」頓了頓,「你那個表侄女,倒是難得的聰慧孩子,才多大年紀,就想得這麼通透。叫孩子們多與她相處,若能學到點玲瓏心思,我們做父母的,也能放心些。」

    李太太一一應下了,此後果真鎮定下來,在家如常行事,對一雙兒女也不曾透露什麼口風,平日裡來往的人家,既沒疏遠也沒親近,該有的禮數半點不缺,並不因為自家丈夫升了官而有所怠慢,而滬國公府那邊,也只讓小女兒們結交玩耍,除此之外,便是在大節下送一份禮去。外人看來,不過是面上情,並不見兩家有私誼。滬國公府那頭,大概也是心裡有數,早把請她常上門做客的前言忘了個精光,就這樣淡淡地相處著。

  李大人的大統領之職很快就坐穩了,不但聖上頗為讚賞,連屬下的刺頭們也統統被收服了,兩個副統領也都甘心為他效命,原本有些淩亂的金吾衛軍務,不過幾日就整頓安好。李大人為此還得了聖上的賞賜,朝中大臣們也看出了聖意,熄了針對他的心思。

    李太太見狀心中更加安穩,帶著一雙兒女與文怡在家裡閒談時,故意試探過幾回,發現文怡心智比同齡的女孩兒都要強些,性情也更穩重,相比之下,自家女兒雖然不是活絡的性子,處理事務也很冷靜沉著,卻總是少了幾分周全,心裡便不由得暗暗稱奇。七姑母少時便是聰慧又良善的性子,怪不得能教養出這樣出色的孫女兒來呢。

    李太太對文怡更親近了幾分,又常在私下囑咐女兒,多與文怡相處,哪怕是學點與人相處的手段,也是好的。京城與淮城和北疆不同,無論人事物都要複雜許多,女兒春熙性子清冷,又不諳人情世故,若是遇上心思不正的人,難免要吃虧的。若女兒能學到文怡幾分謹慎,她這個做母親的也能少操些心。

    文怡只覺得李太太對自己比先前更親熱了些,卻也沒多想,只道是相處得久了,感情自然會變得深厚。她大部分心思都用在留意秀竹的舉動上了。

    雖然李大人的升遷出乎她的意料,但無疑能更好地助她達到目的,比她原本設想的更好。就在朝廷的旨意下達後的第二天早上,秀竹便被人叫了出去,據說是有「親戚」來尋她,就在後門等著。秀竹去了一遭回來後,臉色就一直陰晴不定,整天板著個臉,連針線都不耐煩做了。

    第三日早上,又有「親戚」來尋她。秀竹黑著臉,磨蹭了一會兒才出去,回來後,卻是一臉驚恐的模樣,看著文怡,欲言又止。

    文怡沒法當作沒看見,只好問她:「你這是怎麼了?」

    秀竹咬咬唇,眼圈忽地一紅,跪下道:「小姐,奴婢的舅母來尋奴婢,說是……說是大老太太發了火,要把小姐接回去呢!」

   文怡心中冷笑,漫不經心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聼塗説而已,侍郎府若要派人來,我怎會不知道?」

  秀竹哽咽道:「老太太怕小姐不肯答應,就叫舅母來尋奴婢,讓奴婢試探小姐的口風……小姐,奴婢一家子雖然已是六房的人,可……還有好些親戚長輩還在長房當差……」

  文怡微微一笑:「這話就更沒道理了,當日大伯祖母和大伯母分明都答應了我在這裡多住幾日的,這才幾日功夫?便是要派人來接我,也沒有發火的道理,更別說會因此發作你的親戚了。別是你舅母聽風就是雨,誤會了主人家的意思吧?行了,你若不安心,回侍郎府走一遭算了,去看看你那些親戚們,看是不是一場誤會?」

    秀竹又驚又喜:「小姐,您……您肯讓奴婢回去?!」

    「為什麼不肯?」文怡又喝了一口茶,「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只管回去就是。只是別忘了我還在這府裡,別一去不回就行了。

    秀竹忙磕頭道:「奴婢不敢,奴婢只回去瞧一眼,就會立刻回來的!」

    文怡嘴角微微一彎,忽然清咳一聲,叫了冬葵進來:「趙嬤嬤今日又去瞧她親戚了?」

    冬葵瞥了秀竹一眼,對文怡笑道:「可不是麼?嬤嬤高興壞了呢!聽李太太的口風,那位千戶太太十分熱心腸,還說要把那一家子都送給李家。李太太這兩日正忙著叫人伢子來,打算買一房家人回贈呢!」

    「這可真是喜事。」文怡笑道,「嬤嬤的親戚到了表姑母家來,她就更能放心了。」然後仿佛不經意地問起,「既如此,後日我與李姐姐出門時,就不必讓嬤嬤隨行了,這回要出城呢,說不定還要在郊外住一日,嬤嬤年紀大了,別累著了她。我們只管聽表姑母派人就是。」

    冬葵應了,秀竹暗暗吃了一驚:「小姐又要出門麼?這回要出城?」

    文怡點點頭:「上回茶會時就說定了的,後兒是查家姐姐做東,請我們上她家城外的莊子去玩耍。滬國公府和龍家的幾位小姐都去呢!」說罷抿嘴一笑,「李家弟弟也會隨行,說是要護著我與李姐姐呢!真真人小鬼大!」

    她與冬葵笑成一團,眼睛卻暗暗瞥向秀竹,見後者面露異色,嘴角不由得露出一分笑意。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2 07:07 PM

第一百六十七章 意外來客


  還不到傍晚時分,侍郎府派來的人就到了。

  文怡從丫環那裡得知消息後,趕到正屋時,李太太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古嬤嬤閒聊:「你家太太真是太客氣了,上回送來的特產還剩下許多呢,這就又送過來了。大冷天的,辛苦媽媽特地走了這一遭。」

    古嬤嬤恭敬地站在地上,正要回話,李太太卻已經回過頭,吩咐自家丫頭:「把這些都收起來吧,林千戶的太太上回不是說過正想這個吃麼?拿個匣子裝了送過去。把昨兒得的兩盆臘梅交給古媽媽,讓她帶回去給蔣太太,算是還禮。」

   古嬤嬤面上一喜,正要替主人道謝,李太太卻已看到了文怡:「怡丫頭來了?快進來!你族裡的長輩特地遣了個媽媽來瞧你呢!還說要接你回去,其實這又何必?你在這裡住得好好的,這麼快走做什麼?難不成是顧太太嫌我們家門第低微,招呼不起她的遠房侄女兒不成?」

  古嬤嬤聽得滿頭大汗,正要說幾句辯解的話,文怡已經走上來開口笑道:「表姑母多心了,長房的大伯母不過是擔心我住在這裡會給您添麻煩罷了。她本是好意,只是不知道表姑母正想我留下來多陪陪您說話呢,還請您別見怪,只當看在侄女兒的面上吧。」

    李太太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笑吟吟地三兩句便把這個話題混過去了,反而問起文怡後日要出門時帶的東西可都齊備了,又說了自己打算派哪幾個家人跟車侍候,還要文怡後日多照顧李春熙。

    文怡一一應下,與她十分親近。

    古嬤嬤看在眼裡,十分不是滋味,但她從頭到尾都插不了嘴,又能有什麼法子呢?只好自認倒楣,想著九小姐見她特意來了,總會單獨與她說幾句話的,到時候把老太太和大太太的意思傳達清楚就行了。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文怡居然當著李太太的面問她是否還有別的話要轉達,她怎麼好當著李家人的面說出來?猶猶豫豫地,只好說沒有,不等她補充一句「太太有幾句話要囑咐九小姐」,李太太已經下了逐客令。她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文怡看著古嬤嬤遠去的背影,只覺得十分解氣。李太太似笑非笑地嗑著瓜籽兒,道:「看來你那幾個族親也開始著急了,是聽了外頭的傳言,還是自己想得太多?」

    文怡笑道:「我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孩兒,也就是因緣巧合,認得了幾位朋友,帶著表姐妹們上人家家裡玩了一遭,便是表姑父升了官,也是因他忠於王事,品性端正,得了聖上賞識的緣故,與我有何干係?以大伯父的資歷,斷不至於生出這樣的誤會,想來是大伯母關心則亂,一時想岔了。」

    李太太微微一笑:「我也曾聽人說過,顧侍郎的夫人是位慈母,對兒女最是寵愛的。據說她平日除了與幾家世交的內眷往來,便少與人結交,會想岔了,也不出奇,畢竟母女連心。顧家六小姐在路王府茶會上與東平王世子相處甚密,事後卻傳出東平王世子意欲與別家閨秀聯姻的傳聞,六小姐在家裡多靜養幾日也是好的,省得到外頭聽人亂嚼舌頭。只是那位老太太的行事,倒叫人有些不明白了。按理說,你的親事又不曾礙著她什麼,我這頭已經打聽過欲與柳家結親的人是誰,並捎過話去了,正巧那家男主人就在我們老爺屬下當差,不過兩天功夫,聽說已經給女兒另尋了一戶好人家。既如此,你與柳尚書那個侄兒的婚事按說就再沒了阻礙,緣何侍郎府的老太太還不肯鬆口呢?」

  文怡冷笑,垂下眼簾:「大約是覺得我膽子太大了,不夠恭順吧?」長房在顧氏一族裡當家作主久了,即便是於老夫人這樣歷經世事的,嘴裡說著要低調行事,不能叫族人再抓住了把柄,但一旦遇上有晚輩敢捋虎鬚,也難免會心生氣惱。她不就是要自己低頭聽話麼?不低頭又如何?難不成只有長房的人能為自己訂下親事?!

  她抬頭看向李太太:「表姑母,您真的要到柳家去?」李太太曾提過,要親自上柳家與三姑母談自己跟柳東行的婚事,省得再通過長房行事,拖拖拉拉了。她做為自己的表姑母,也算是外親,是可以出這個面的。

  「去,怎麼不去?」李太太眉眼一挑,「我還要拉上你乾娘一道去呢!你獨個兒在京城,族人不替你出頭,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了!我就是你娘家人,柳家欺負我侄女兒,還想我忍氣吞聲?!若他家不給個滿意的答覆,我就跟他們沒完!」她雖是好性兒,也不代表遇上什麼事都要忍。如今她也是二品誥命了,足以與柳尚書的夫人平起平坐,就算柳家是世家望族,她盧家也不是小門小戶,顧家更不是柳家能輕視的!這回定要柳家給個說法才行!

  一想到她如今這個二品誥命,也算是文怡間接帶來的福氣,她便更心疼這個侄女兒了,更別說七姑母盧老夫人還曾對她父母有大恩。無論如何,她也要給侄女討個公道!

  李太太心裡拿定了主意,便跟文怡商量起去柳家時該怎麼說話,又把文怡與柳東行訂下這門親事時的細節都一一問清楚。文怡只是不好意思說起自己與柳東行早就認識,但當日柳顧氏提親的經過,卻沒什麼含糊的地方,她一一說明後,李太太已經想好了如何應對。到了第二日,她又下了帖子,把羅四太太請了過來,兩人商量了半日。

    兩位太太出門去柳家這天,正是文怡與李春熙應邀前往查家位於城北郊外的農莊玩耍的日子。李太太認為,三個孩子在這時候出城,正好可以避嫌,省得顧柳兩家又出什麼妖蛾子。於是文怡就與李春熙坐上了馬車,在李冬瑞與一眾李家男女僕從的護送下,往查府去了,只是才走到半路,便遇上了查家派來引路的人,於是在那人引領之下,到了城門處與查玥等人會合,然後一齊浩浩蕩蕩地往城外來。

  查家的莊子在一處山谷中,因為正好坐落在一處溫泉眼上,因此特地修了一座三進的大院子,以供主人家冬日前來避寒。眼下查將軍領軍在外,查夫人又不愛動彈,查家一眾小輩也不常前來小住,因此,即便查家早早打發了人來清掃整理,又燒著地龍,宅子還是有些清冷氣息。查玥一進門,就忙忙打發了人去安排各人休息的屋子,又讓人上熱茶點心,丫環婆子在屋裡屋外穿梭不停,方才給宅子添了幾分熱鬧氣息。

  龍靈才坐下,便有些躍躍欲試:「方才進莊子的時候,我瞧見山谷裡頭好大一片青翠,似乎比別處暖和些,咱們不如進山谷裡玩兒吧?」

  阮孟馨等人也有幾分意動,查玥卻翻了個白眼:「忙什麼?趕了兩個時辰的路,你不餓麼?吃了飯再說!我早早就要知會過莊頭,要他收拾出兩桌乾淨的野味來,你不是見天說那回在誰家吃的鹿肉香麼?今兒也嘗嘗我們家做的如何?!」

  李春熙聞言笑道:「這個天氣,山裡還有野味打?」

  「是莊子裡養的吧?」阮孟萱道,「我家的莊子舊年年下也會送活鹿來,但跟野生的沒法比,不過是圖個野意兒罷了。」

  查玥一窒,訕訕地道:「管他們是獵來的還是自家養的,只要有鹿肉吃就行了。」為了擺脫尷尬,她又忙不迭招呼李冬瑞,「李家小弟,你頭一回來,記得多吃兩塊!我還叫人備了好酒!」

  李冬瑞摸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查家姐姐,若只是吃鹿肉倒罷了。方才我那長隨特地囑咐我,讓我不要喝鹿血酒呢!」

  查玥一愣,繼而面色大紅,跺腳道:「臭小子,怪不得長著一張花花公子的臉呢,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一扭身就跑了。

  李冬瑞被罵得莫名其妙:「查家姐姐這是怎麼了?」他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何況他雖長了這副模樣,但也沒幹啥壞事呀……

  阮孟馨與李春熙都不明所以,阮孟萱打著圓場安撫李冬瑞,龍靈卻在一旁偷偷忍笑。文怡面色有些古怪,隱約記得,鹿血酒好象是壯陽的……

  既是做客,少了主人家怎麼行?龍靈好不容易把查玥拉了回來,卻聽得莊外又響起了一陣喧鬧,查玥命人去打聽了,那媳婦子回來後在她耳邊低語一番,她臉上出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阮孟萱問:「你怎麼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也沒什麼事。」查玥的臉色依舊古怪,但瞧著神色並不焦急,「只是來了個不速之客罷了。真是的,我今兒還特地提早出門,又不讓你們上我家來,就是為了擺脫他,不想他居然自個兒來了!」

   龍靈聽得奇怪:「是誰來了?居然叫你這般避諱?」

  「哪個避諱他了?」查玥撇撇嘴,「只是不耐煩理會罷了!你也知道,我上頭有個姑姑,昔年曾嫁進康王府,做了幾年側妃。先頭康王妃去世時,因世子年紀小,就讓我姑姑照料了兩年,我們家只好把那位世子當成了親戚。只是我姑姑早就死了,那位世子又總是胡鬧,我們哪裡有心思理會他?他本來還有點眼色,不來鬧我們,只是最近不知怎的,居然往我們家送了兩回衣料點心。聽說我們要到城外來玩,還吵著要一起來!我娘無法,只能跟他說明,我請的都是女孩兒,他不方便過來。他嘴上不說,也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得我們今日出城,也有男子在,便一大早地派人來叫我們等他。我怕他真的會跟來,才會特地派人去給你們引路,省得你們不知情,叫他堵住了。」

  文怡聽得是康王世子,便不由得憶起那年在平陰莊子上時,聽說的康王世子扶靈過路的事,忙問:「他是藩王世子,又明說要一起來玩,你丟下他跑了,就不怕他怪罪麼?「

  查玥笑道:「這有什麼可怕的?他不過是只沒牙的老虎,誰還把他當回事不成?也就是皇上、皇后憐他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才會將他養在宮中,百般寵愛。只是他天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讀書不成,武藝也見不得人,偏還喜歡胡鬧,每每把人氣得哭笑不得,若非如此,又怎會遲遲未能繼承王爵?如今宮裡也知道他的本性,就算他大鬧,也不會真怪罪下來的。今兒我丟下他,大不了讓他在我家吵鬧一番,過後皇后娘娘還會讓他上門來賠罪,我半點虧也不會吃,你只管放心就是!」

  文怡聽得詫異,即便只是一位世子,尚未承襲王爵,到底還是宗室貴人,居然會被人輕忽到這個地步,他到底有多「胡鬧」?

  不過人都到門口了,即便查玥心裡再不樂意,也不能把人放著不管。她只好讓莊頭帶了幾個人過去侍候,還叫人收拾出一個「能見人的小院子」,供那位世子爺一行人休息,便招呼著友人們去瞧她兄長們在莊子裡收羅的幾匹好馬了。

  還是阮孟馨勸她:「即便那位世子爺再不成氣候,你也別太出格了,宮裡知道了,雖不會說你什麼,心裡難免會怨你捧高睬低。好歹也算是親戚,你且容他一時。」見查玥悶頭不說話,她又對李春熙道:「李家妹妹,我們都是女孩兒,你小兄弟年紀雖小,獨自一人也無趣得緊,不如讓他去陪那位世子爺說說話?放心,那位世子雖胡鬧些,卻是再好說話不過了,旁人也會看好了,不讓他欺負了你弟弟。」

  李冬瑞聽到她提起了自己,忙說了一句:「我不要緊,在這裡也很有趣。」卻聽得自家姐姐在說:「那就讓他去吧,反正他在跟前也是胡鬧。」他立時耷拉下臉來:「姐,你怎麼這樣說……」李春熙冷冷瞥他一眼:「怎麼?這裡都是女孩兒,你更想在這裡呆著?!真想當個花花公子?!」李冬瑞打了個冷戰:「不……我這就去……」乖乖隨查家莊子上的人去了見那位康王世子了。

  文怡看得好笑,不過見查家人與李春熙都如此淡定,也就暫時放下了心,隨眾人一道去觀賞馬匹,接著又去吃了午飯,中間聽聞李冬瑞與那位康王世子一道往莊外騎馬去了,居然出人意料地合得來。

  飯後大家都說要去山谷裡散散丵步,李春熙聽說弟弟也在那附近,便拉上文怡的手:「咱們也一道去吧,方才瞧著那邊景色不錯。」文怡微笑著點了點頭,與她手把手隨眾人往山谷方向走,遠遠地便瞧見李冬瑞與另一個少年騎著馬往這邊飛奔而來,嚷得十分歡快,顯然是得了樂子。

  查玥嘟囔道:「果然,胡鬧的人遇上花……」她看了李春熙一眼,沒說下去。

  兩個少年遠遠看見眾人,便騎馬拐了個彎,往她們沖過來,誰知才到半路,不知那位康王世子的馬是怎麼了,也沒瞧見有什麼異狀,那位世子爺卻整個人往地面上摔下來,一張臉埋進泥土中,半晌不曾動彈。

  眾人頓時驚呆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任性少年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眾人都沒反應過來,只能眼睜睜地呆看那位康王世子趴在地上,半日不曾動彈。
   
     文怡經的事多些,心性最穩,第一個反應過來:「快過去瞧瞧,可是摔得狠了?!」查玥這才如夢初醒,卻已是驚慌失措了,連聲叫人。
   
     李春熙大聲叫喚弟弟,李冬瑞忙忙策馬回轉,飛快地跳下馬跑過去察看:「世子!世子!」只見那位世子爺微微一動,慢慢爬了起來,連聲「唉喲」叫著,不停地喊「痛死我了」,臉上不是血就是泥,又混合了淚水鼻涕,竟是一塌糊塗。
   
     他一喊痛,又在李冬瑞攙扶下軟軟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動。文怡等眾女見了,都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
   
     雖然這位康王世子沒什麼權勢,京中人等多不把他放在眼裡,但畢竟是宗室貴胄,平日裡胡鬧倒還罷了,若真有個好歹,宮裡難免要怪罪下來,到時候不但做為莊子主人的查家,連在場的一眾人等都脫不了幹係。李春熙更是暗地裡抹了一把汗,想起自家弟弟與康王世子同行騎馬而來,對方摔了,弟弟卻沒事,只怕要惹禍了,見世子無事,自然是安心了許多。
   
     文怡也想到了這一茬。李家姐弟是她帶出來的,不論是磕著碰著還是惹了什麼禍事,她也難辭其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自己的私心。這麼想著,她心下越發愧疚,希望能做點什麼,加以補救,見查玥整個人都慌了,忙道:「世子看上去傷得並不重,但從這麼高的馬上摔下來,若有傷筋動骨之處,可不是玩兒的。莊子上可有大夫?快請了來瞧瞧,哪怕是懂行的獵戶呢!他臉上又流了血,莊子李可備有金瘡藥?」
   
     查玥忙道:「最近的大夫在鄰莊,不過我們莊裡也有個老獵戶,素日懂些跌打損傷,也會幾個草頭方子,莊戶生了小病,或是摔著碰著,都是找他去的。」說罷連忙回頭叫人去尋那獵戶來,又問陪行來的家人可有懂醫術的。
   
     李春熙上前道:「我帶了幾瓶藥來,有治跌打損傷的,也有金創藥,好使得很,我這就回去取!」
   
     這時李冬瑞已經扶了康王世子過來,嘴裡還在嘀咕:「你是怎麼摔的?我在後頭看著,明明沒見著什麼不對,馬是好好的,馬鞍也沒什麼毛病,你先前不也騎得極好的麼?怎麼就摔了呢?」
   
     那康王世子捂著眼鼻,含糊不清地道:「我哪兒知道呀?忽然就摔了,等我醒過神來,已經趴在地上了,從沒有過這種事,只能怪我自個兒倒楣吧!」
   
     「話不是這麼說的,好好的摔了馬,總該有個理由……」李冬瑞似乎有心要把這個疑團弄清楚,但康王世子已經捂著臉連聲喊痛了,他顧不得想太多,只能連聲問對方哪裡疼。
   
     李春熙見狀,抿了抿嘴,狠狠她拍了弟弟的腦門一記,罵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閒心管這些旁枝末節?!快把世子扶回屋裡去!我去拿從家裡帶來的藥,你好生替世子把傷口清洗乾淨,再把藥上了,動作慢一點,仔細你的皮!」
   
     李冬瑞最怕這個姐姐,聞言只好把心頭的疑惑都拋諸腦後,一門心思扶著康王世子回宅子裡去了。

     出了這麼一件事,眾人也沒了遊玩的興致,見查玥忙裡忙外地派人請夫夫、叫康王世子的隨從過來侍候,又要煩惱如何報告家人,便很有眼色地不去煩她,自行回了宅中。文怡落在最後,心裡總覺得有幾分異樣。方才她聽那位康王世子說話,那聲音怎麼好象有幾分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康王世子最後被安置在主院的廂房裡。查玥心虛,也不敢再提那什麼「可以見人的小院子」了,向阮家姐妹和龍靈等人賠了半天不是,讓丫頭婆子將她們的行李送到別的院裡去。這個主院,就暫時招待康王世子住下了。眾人知道事情輕重,沒人多說什麼,反面出言安慰,但她還是十分不安,坐也坐不住,不是叫人去催大夫,就是去廂房外探問世子的傷勢輕重。
   
     康王世子隨行的侍女趕了過來,替他清洗了傷口,李冬瑞又親自替他上了藥。屋外眾人只聽得他殺豬般叫疼,急得李冬瑞滿頭夫汗,還當自己上藥的手法有什麼不對,又怕他有什麼隱傷沒查出來,會有後患,很是擔驚受怕了一番。外頭李春熙聽得眉頭直皺,不好跟別人說什麼,卻悄悄拉過文怡道:「奇怪了,我家那藥,明明可以鎮痛的,也不刺人,這世子爺怎的這般嬌氣,碰一碰就喊疼?!」
   
     文怡沒用過李家的金創藥,卻是吃過他家跌打藥的苦頭的,倒不好說什麼,只能道:「他年紀還小,興許是沒吃過這種苦頭,因此格外覺得疼呢?待大夫來瞧了,才知道傷勢如何。不過她心裡卻生起一個念頭,覺得這位康王世子的叫喚聲越發耳熟了,她甚至懷疑自己曾經在某個場合遇見過對方……
   
     莊子上的獵戶趕到了,他雖不是正經夫夫,卻在跌打損份方面有幾十年的經驗,檢查過康王世子的傷勢後,便說:「不妨事,只是磕著了,有些青腫,臉上的。子也只是擦破皮罷了,看著嚇人,其實沒什麼大礙。這藥極好,用的藥材也都是上乘貨色,多擦兩回,過三五天就好了。」又奉獻出自己配的一劑土方子,說是治跌傷極好的,包管一劑下去,明日就能好起來,能走能跑。
   
     那位康王世子卻只是扯著脖子亂嚷:「臭死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快拿開!我才不要塗這玩意兒呢!」
   
     查玥先前聽了老獵戶的診斷,終於放下心來,卻難免在暗下埋怨康王世子,明明沒什麼大礙,卻偏嚷得快要死了似的,其實不過是破了點皮!後來聽了他的叫嚷,便沒好氣地說:「世子爺不塗就不塗吧,回頭破了相,可別怪我!」說罷客氣地送了老獵戶出去,又叫家人準備豐厚的賞錢。
   
     康王世子似乎並沒生氣,只是嘟囔些抱怨的話,又拉著李冬瑞訴苦,不是說這裡疼,就是那裡痛,兩刻鐘下來,李冬瑞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是將門子弟,從小練武,磕著碰著是家常便飯別說他了,連他姐姐與家裡的丫頭,也沒人會因為這麼一點小傷就胡亂叫嚷的。他開始覺得這個新交的朋友與自己不是一路人,便存了疏遠之心,好不容易尋了個藉口,逃將出來,見了文怡與李春熙,終於松了口氣:「姐姐們,不必擔心,其實世子爺的傷瞧著可怕,清洗乾淨後,也沒什麼要緊的,真真是小傷。我哪個月不這麼傷上兩三回?用了咱們家的藥,兩天就好了!半點痕跡都不會留!」
   
     李春熙冷哼:「你是摔打慣了,當他與你是一般皮粗肉厚的人麼?!若不是你拉了他去騎馬,怎會有這樣的事?還有臉在我面前說嘴?!」說罷抬手就要打。
   
     李冬瑞頓時抱頭叫起屈來:「冤枉啊,姐姐!怎會是我拉他去的?明明是他自己要騎的馬!本來我還覺得沒知會主人家一聲就拉了人家的馬去騎,有些失禮,他只說不要緊,他與查家是親戚,沒那麼生分,又硬拉了我去騎馬,出了事怎能怪到我身上來呢?」接著又嘟嚷,「我瞧他上馬的姿勢熟練得緊,像是練家子,一點都不像是那麼不濟的,怎知他居然會平白無故地摔下來……」
   
     「你還有理了?!」李赤熙柳眉一豎,便要打他,文怡忙攔了下來,勸道:「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說,方才他也嚇得不輕,如今在康王世子跟前又是上藥,又是陪著說話,忙了半日,也累了,姐姐就讓他歇口氣吧。今日都是我的不是,你就當看在我的面上,且饒了他,待回家後再教訓也不遲。」心想回到家後,有李太太攔著,李春熙便是要教訓兄弟,也不會太過火的。
   
     李春熙瞪了弟弟幾眼,到底還是依了文怡。李冬瑞大大松了口氣,感激地對文怡道:「好姐姐,多謝你了!」文怡一笑置之。
   
     事情似乎順利解決了。康王世子上了藥,雖臉面還有青腫,但瞧著已無大礙,不過還在叫嚷罷了。查玥一邊腹誹,一邊卻不得不放軟了身段,請求他在莊上多住幾日,等傷好了再回去。她原是擔心他這樣回了京城,萬一驚動了皇后娘娘,自己會吃掛落,又怕他會借機要脅自己,不料康王世子十分乾脆地答應下來,只是要求自己獨居一個院子,身邊除了自己帶來的人,不留別人使喚,但因為他只帶了一個丫頭一個婆子並幾個隨從,人手太少了,要在莊上另尋人來做粗活。
   
     查玥心中有些奇怪,既然人手不夠,為何不讓自家的人去侍候,反而要到莊裡尋?不過她此時把安撫對方當成是首要大事,也不在乎這些旁枝末節,全部都爽快地答應下來了,待要再問他還有什麼要求,想要討好時,那康王世子卻借機獅子大開口,又是要馬,又是要酒,還要上好的席面,大魚大肉,山珍海味等等,查玥起初勸他受傷時吃食該清淡些好,他反而在炕上打起滾來,鬧著非要那些東西,氣得查玥脾氣上來,轉身摔了簾子就走,再不肯近前與他說話了。
   
     文怡等人見她氣衝衝地出來,還上前安撫她,讓她看在對方年紀小又受了傷的份上,別與他一般見識。查玥漸漸地消了氣,不情不願地回轉去,想再勸他一番,卻看到他那個侍女出了門對她說:「我們世子爺說,清淡的吃食也行,只是他近日吃東西沒什麼胃口,想要討些玫瑰膏子開胃,若是表小姐有,好歹勻他一些,需得是新鮮做成的才行。若是不夠新鮮,他是吃不下去的。」
   
     查玥氣了個倒仰:「大冬天的我上哪兒給他尋新鮮的玫瑰膏子去?!他這事存心為難人!」摔手又走了,回到文怡等人面前,便氣鼓鼓地道:「你們別叫他騙了!他最會使這種手腕,仗著自己年紀小,身份尊貴,一瞧見你有心軟的意思,便要纏上來胡鬧!從前我娘也曾憐他小小年紀就失了牯持,待他極好的,三天兩頭便想法子給他送東西去,又常接他來家裡玩,不管外頭說什麼閒話,都不曾改過心意。後來被他鬧了幾回,知道他是這個性子,心才淡了,漸漸地疏遠了他。你們也小心些,千萬別心軟,不然只有被氣死的份!」又聽說鄰莊的大夫請過來了,沒好氣地讓莊頭領著進院子,自己只帶了朋友們往偏院去。
   
     眾人到了偏遠的屋子裡,才坐下來,便聽到主院裡一片喧嘩,莊頭來報說:「世子爺把大夫趕出去了,說那是個庸醫,不會治傷。」
   
     查玥怒道:「他不肯瞧大夫,就不瞧!有李小姐帶來的藥已足夠了,你們別理他,隨他要在莊子尋什麼人去打雜,若是有莊戶叫他欺負了,我們過後多補些銀子就是!」莊頭只好領命而去。
   
     文怡看得詫異,心道這康王世子行事真古怪。她已經想起來了,那聲音聽著怎麼像是上回她在路王府茶會時,與杜淵如一同在花園邊上遇見的那個小廝,若那小廝就是康王世子,聯想到這位世子在世人心目中的胡鬧形象,喬裝改扮也沒什麼出奇的,興許是少年人貪玩,故意偷了路王府小廝的衣裳裝扮起來,或是潛入花園偷看,或是尋機往外跑,都是可能的。他故意遮住自己的臉,想必是因為杜淵如進過宮,有可能見過他,他擔心她會認出自己的身份吧?但他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想出藉口來應付她與杜淵如的疑問,應該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的少年才是,聽他說話,也不像是個任性的人,怎的今日表現得如此惹人厭煩?
   
     她總覺得,這位世子爺竟像是存心要惹主人家生氣似的?
   
     過了一會兒,康王世子帶來的那個婆子從莊上領了兩個媳婦子回來,都是三十來歲年紀,正當壯年,瞧著也是手腳乾淨俐落的。查玥只看了一眼,便讓那婆子把人領走了。
   
     莊頭卻在旁嘀咕:「這兩個婦人不是我們莊上的呀?原是前些天才從外頭來的,不過是要在莊上暫住幾日。怎的偏選了她們?」
   
     文怡在一旁聽見,心中咯噔一聲,扭送看了過去。
   
     事情怎會這麼巧?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3 04:36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24 06:35 PM 編輯

第一百六十九章


      那個男人查玥卻似乎並未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只是不耐煩地道:「你管那些人為何要選中她們?我還巴不得他們沒選中咱們家的莊戶呢!省得受罪!」不過她到底還是大家出身,知道康王世子的身份貴重,自己本就理虧了,若是再有什麼變故,勢必難以交待,因此,即使再不情願,她還是吩咐莊頭,多派幾個人在主院外頭守著,留意那兩個婦人的家眷,省得有什麼差錯。那莊頭領命去了。

      那兩個婦人做事還算俐落,並無異狀,她們的家人看起來也都是本份老實人,查玥聽了下人回報後總算放下心來。她被氣了半日,此時天色也不早了,明明是特地請了朋友來玩,卻鬧了這麼一出掃興的事,她頗覺臉上無光。似乎是存心要洗涮這個屈辱,她熱情地留眾人定要在莊上住一夜,還道:「莊子後頭的校場已經收拾好了,靈兒不是說好了要跟李姐姐較量一番麼?那裡還有溫泉,有乾淨的院子,大家好好泡一泡,去去乏,大冷天的泡溫泉最舒服了!泡完就在那裡吃飯!莊頭家的已經收拾好各色野味與新鮮瓜菜,都是莊子上特地種的,除了供奉宮裡,京城再沒有別家能吃到,你們可不能錯過!別擔心有閒雜人等,後莊我已經叫人清了場,還讓家裡的婆子看守好了,不許放一個男人過去的。咱們儘管放心去玩!」

      其實文怡等人此時早就沒有了遊玩的心思,只是查玥大力相邀,她們也不好掃興,阮孟萱便道:「大白天的去泡什麼溫泉?咱們往校場上玩一玩吧。」文怡卻有些擔心:「放著那位世子在這裡,不要緊麼?」


      「有的是人侍候他,咱們儘管樂咱們的去,你別掃興!」查玥挽起文怡的手,硬是拉了眾人往莊後的校場去,看到那裡果然已經陳設好各色弓箭兵器,當中不乏精品,幾個將門出身的女孩兒都起了興趣,連李冬瑞也興奮地這裡摸摸,那裡摸摸,被李春熙轟了出去:「這裡都是女孩兒,你在這裡做什麼?!往莊外逛去吧!少惹禍事!」


      李冬瑞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卻又趁他姐姐不備,悄悄拉了文怡一把:「好姐姐,我午飯也沒吃,餓得慌,怎麼辦?」


      文怡對這些兵器沒什麼興趣,又想著今日是自己領了他們姐弟前來,還連累他小小年紀便招惹上一樁禍事,心裡巳存了五分愧意,聽了他的話,便忙道:「是我疏忽了,方才吃飯的時候,你就不在,撐到這時候巳是不容易了。我去跟查小姐說一聲……」


      「別……」李冬瑞急了,抓了抓腦袋…顧姐姐,你別跟查小姐說呀,她對我甚是厭惡,一定沒好臉色!況且她一動,我姐姐就知道了!姐姐說了不讓我待在這裡的……」


      文怡皺了皺眉,只是臉上還掛著溫煦的微笑:「不妨事,你姐姐只是怕你在這裡不方便罷了,又不曾攔著你吃飯,她雖對你嚴厲些,其實還是很擔心你的。」從李春熙的言行中,她隱約能體會到對方的一點心思。不讓李冬瑞與這些女孩兒們混在一起,是怕有人——
特別是那位查小姐——再誤會他貪花好色,壞了他的名聲;叫他往莊外逛去,是暗示他不要再接近那位世子爺吧?只可惜李春熙的語氣太硬太冷了,畏姐如虎的李冬瑞未必能聽出來。


      李冬瑞縮了縮脖子,膽戰心驚地看了姐姐的方向一眼,不停她搖著頭。雖說有顧姐姐幫著說情,他大姐不會對他如何,但一旦顧姐姐離了他家,天知道大姐會怎麼折騰他?他還是聽話的好……


      文怡見他堅持,也不好多說什麼,想了想,便道:「我與你回方才那院子去,午飯還有好些點心菜肴剩下呢,叫查家的丫頭婆子去熱一熱,暫時對付過去好了,就是有些委屈了你。」

      李冬瑞頓時眉開眼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在家也常吃剩飯呢!能吃飽肚子就好,就算是冷飯冷菜也不打緊!」


      文怡歎了口氣,尋機跟查玥打了聲招呼,只說有些累了,想與李冬瑞同行返回宅內歇息。這時候龍靈正鬧著要與李春熙比槍法,眾人起哄,正是熱鬧的時候,因此查玥也沒放在心上,只派了個丫頭陪他們同行。

      文怡一行三人返回方才那處宅院,離門口還有一段距離時,正好瞧見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大門外,聽到腳步聲,飛快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接著便立時低下頭去。文怡覺得有些不對,轉頭望去,只看到他一臉老實巴交地站在門外,束手而立,無論長相還是穿戴,都儼然是尋常莊戶的模樣,她方才看見的那抹精光,仿佛只是錯覺。


      文怡停下了腳步,查家的那名丫頭也看到了那名男子,便開口問他:「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


      那人低頭恭敬地道:「小的...。小的老婆在宅子裡侍候,貴人想現烙的餅吃,小的老婆叫小的送爐子過來的。」


      那丫頭一聽便知道是誰的手筆,受了主人的影響,她自然也對那位世子爺生不出好感來,冷冷地吩咐:「在這裡候著,不許亂走!」便回過頭客客氣氣地請文怡與李冬瑞進門了。


      文怡經過那男人身邊時,特地悄悄兒打量了他的手一眼,發現此人十指乾乾淨淨,指甲也保養得很好,絕不是農戶或是手藝人該有的手,中指與食指之間隱約還能看到繭子,更像是常年拿筆的人物。她眉頭輕皺,把這件事暫且記在了心裡。


      他們去了側院的廂房,丫頭很快就讓廚房送來了一個大食盒,裡頭放滿了菜肴點心,而且都是熱的。不過外底是過了飯時,東西都是午飯時吃剩的,大都是包子饅頭等物,也有幾樣肉食,因為特地收拾過了,因此並不顯得狼狽。李冬瑞就著熱湯,迅速吃了個飽,心滿意足她生在椅子上攤開手腳直歎氣。


      文怡看得好笑,便叫過那丫頭:「跟李表弟出去的小廝們興許也沒吃飯呢,若是還有剩的熱飯菜,能不能請你給他們送一份去?」


      「顧小姐言重了,是奴婢們疏忽了,奴婢這就讓人送去。」那丫頭盈盈一笑屈膝行了個禮,便叫人準備去了。李冬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一躍跳起來:「我送過去吧,不敢勞煩姐姐們!」然後飛快地用衣裳下擺裝了半盆子饅頭,又揣了兩個菜碗,一溜煙出去了。


      文怡看得好笑,少不得替他賠個禮,卻又想起了另一個同樣出門騎馬錯過半飯的少年來:「康王世子那裡———,——可曾送了飯過去?」那丫頭立時就收了笑容:「顧小姐不必擔心,世子爺方才不是說要吃烙餅麼?餓不著的。奴婢去問廚房一聲就好了。

      說罷轉身就走,但她去的方向,分明不是廚房。


      文怡皺了皺眉,只覺得查玥怠慢那位康王世子,還算有些倚仗,但查家的丫頭怎麼也如此大膽?就不怕貴人怪罪下來麼?況且那位世子爺雖是任性又愛胡鬧,有些惹人厭煩,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守的,好歹也是位客人!

     想了想,她將視線轉到桌上剩下的點心上來,見有一碟子精緻的包子,因是玫瑰餡兒的,李冬瑞嫌太香甜了,就沒動過,此時還是熱的。先前那位康王世子還說想吃玫瑰膏子開胃呢,不知是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口味?她猶豫了一下,便把那碟包子放進食盒裡,再添上一碟李冬瑞沒動過的點心,蓋嚴實了,提著往主院的方向來。


      主院門口守著幾個查家的家人,還有幾個婆子等候差遣。文怡也沒多事,只是將那食盒遞給她們,讓她們傳進去,便轉身打算離開,只是掃過院子裡的一個人影時,腳下不由得頓了一頓,心中生疑:那中年男子不是在大門外等候的麼?怎的也進來了?

      她看著那男子進了屋內,他老婆與另一個婦人反倒守在了門口,心下更是孤疑。


      細想之下,這位康王世子會特地跑到查家的莊上來玩,又忽然墮馬,總讓人覺得有些古怪,而他不要查家莊子的僕從侍候,卻要從莊戶裡挑人,偏偏挑中的又不是查家莊子的人,只是前兩天剛來借住的……她想到那個中年男人的手指,心中緊了一緊。

      罷了,若這位康王世子是有意為之,她不過一個尋常女子,又何須尋根問底,與他過不去?這些金枝玉葉,有幾個是老實不惹事的?橫豎不與她相干,還是當作沒察覺的好……


      朱景深翻著手裡的帳簿,有些煩躁:「今年一年功夫,就只有這些收益?!你們該不會是哄我的吧?!」


      那中年男子慌忙跪下道:「屬下不敢!屬下巳經遵照世子的吩咐,在京郊購置上等良田農莊,只是這兩年年景不好,因此地裡收成不佳。且京城周邊的田地,但凡是好的,都有人盯上了,其中不乏高官權貴,世子爺吩咐過,不許讓人知道我們是康王府的人,因此屬下不敢與那些買主相爭,近兩年來,只入手三處田產,其中一處最好的,因鄭家看中了,屬下只好……」


      朱景深冷笑:「你一個管事,也能代我賣產業了,果然出息得很!」


      那男子打了個冷戰,伏下身去,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朱景深漫不經心地說:「日後再遇上這種事,你只說主人家在外地,你是家僕做不得主,把人打發了就是。他尋不到正主兒,便是找你晦氣,又有什麼用?!」


      那男人忙不迭應下了,接著小聲試探地問道:「還有一件事...,今年以來,京城周邊的田地越發難買了,倒是城裡的房屋還有些賺頭,若世子爺點頭,屬下可以在京中多買幾處鋪乎,不論是自己出本錢做生意,還是租與別人,都...。」


      「不可!」不等他說完,朱景深就打斷了他的話…京城裡頭人事複雜,隨便就能遇上王公權貴,若是叫人看出了行跡,報上御前,王府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幾份產業,又要叫上頭收了去。我如今年紀大了,在宮中不比以往,花銷大了許多,若是再叫人收去這些產業,我就真真什麼事都做不了了!萬事以穩妥為上,田產最好!莊子也能用來收容王府的人。絕不能在京城裡頭置產,若是京郊沒了合適的上等田產,那二三等的田地也可,或是再遠一些,往東平府一帶找去!淮江對岸,也有不少合適的地,便是荒地也不妨事,尋些老實能幹的佃戶開墾也就是了。只是有一點,你要給我記清楚。」他盯著那男子,目光如冰。「這些產業是我的,你只是暫時照看,若不是宮裡不方便,我也不會把契約交給你收著,但若你生了異心,或是妄自尊大,不得我點、頭,便擅自處置我的產業,即便你是王府的老人,又世世輩輩都對我們一家忠心耿耿,我也是不能容的,你可記清楚了?!」


      那男子幾乎伏到了地上,只覺得小主人的目光射在他背上,仿佛刀刺一般。他心驚膽戰地——應下,才把小主人丟回來的帳簿重新待回身上,整理好衣裳,確定外人看不出來了,方才小心地退了出去。經過那兩個婦人時,低低交待一聲:「好生侍候,世子爺若有吩咐,立時報回去!」兩名婦人恭敬地應了,竟是絲毫讓人看不出,其中一人是他的「妻子」。


     朱景深仰躺在炕上,四肢大張,有些頭疼地抬手揉了揉額角。若不是遲遲未能得到王爵,王府的產業又落到皇帝的人手中,他又何須容忍這麼一個貪婪愚蠢的屬下


      侍女小心地提著食盒走了進來,勸道:「世子爺,您別生氣了,王永泰其實還算忠心,不敢胡來的,只不過笨了一點。」又道:「您別亂蹭,臉上才上了藥!」


      朱景深沒當一回事,雙手往後一撐,坐起身來,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手中的食盒:「這是哪兒來的?我都鬧成這樣了,難不成查家丫頭還會想到給我送吃食?!她沒對王永泰起疑心吧?!」



第一百七十章患得患失


     那侍女表情有些茫然:「這是查家派來守在門外的婆子傳進來的,應該是查小姐準備的吧?送東西的婆子說,是外頭聽說世子爺想吃烙餅,生怕只有一樣點心太簡陋了,特地添兩樣給世子爺開胃的。」
朱景深聽了她的話,表情有些怪異:「查家那個丫頭......會做這種事?!我以為她那個性子,聽說我想吃烙餅,只會嫌我給人添麻煩呢!說不定還會暗地裡咒我吃餅被噎著!」

      侍女聞言,倒是有話說了:「世子爺,不是奴婢多事,您也太胡鬧了些。明明查夫人待您那麼好,您心裡也願意跟她一家子親近的,為何偏偏要做出這副惹人厭的模樣來,把人逼得疏遠了呢?!您又是撒潑又是討要些別人沒有的東西,要不然就是調戲丫頭媳婦,如今外頭的人不知怎麼說您呢!您明明不是那樣的人,何苦把自己的名聲給糟蹋了?!」

      朱景深不以為然:「我若不是如此行事,宮裡那幾位能這麼放心?指不定什麼時候我就一病不起了呢!」他隨手掀開食盒蓋子,捏起一個包子一掰,發現裡頭居然是玫瑰餡兒的,而且包子還帶著微微的熱氣,心下不由得一動。

      他確實說過想要吃新鮮的玫瑰膏子開胃,但那是認准了查玥拿不出來又會冒火三丈才那樣說的,沒想到查家人居然送了相似的替代品來,而且還是熱的,實在不像是查玥那個粗心大意的丫頭會做的事......難道說他胡鬧的程度還是太小了?可他能想到的法子都試過了,總不能真調戲到查玥身上去吧?查夫人會恨死他的

      他在這裡胡思亂想著,侍女卻一邊倒了熱茶來,一邊埋怨說:「就算是要裝胡鬧自汙名聲,也沒必要得罪查家......王妃娘家早就敗落了,除了查家,您又還有幾個可以來往的親戚?!」

      朱景深白她一眼:「你知道什麼?查將軍是掌兵的,他家裡人跟我一個藩王世子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查夫人最是爛好人,不忍心見我一個人孤苦零丁住在宮裡,時不時打聽我的消息,他家就沒人長了心眼,居然也不知道勸一勸。若不讓她自個兒疏遠了我,他家只有吃虧的份!如果查玥他們兄妹幾個不是那等粗心大意沒心計的人物,我何苦操這個心?!」說罷也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只是吩咐那侍女:「奶娘呢?!方才她在外頭,可曾看見送東西來的是誰?不會真是查玥送來的吧?!」若真是她,那他就得再想想法子才行了......

      侍女嘟著嘴出門去了,不一會兒便領了個穿著青緞子長比甲、醬紫色裙子的婆子進來,正是康王世子的奶娘。那奶娘顯然已經聽說了朱景深的問話,便答道:「我方才在外頭,看見一位小姐將食盒交給了守門的查家婆子,那並不是查家的小姐。我進莊子時特地留意過,應該是查小姐邀請來的小姐們中間的一位,好像是姓顧。她在門外將食盒交給婆子,只說是查小姐聽說世子爺要吃烙餅,擔心東西太簡陋了,便添了兩樣點心來給世子爺開胃。她說完就走了,並未多留意院子裡的情形。當時王永泰正預備進屋,她即便瞧見了,也不會看出什麼端倪來的。」

      朱景深眉頭一皺,姓顧?若說是查玥這回邀請的女客,他倒是事先調查過的,只有一位姓顧,說起來也不是陌生人,顧侍郎的遠房堂侄女,顧九小姐,上回在路王府茶會時,無意中將東陽候府千金、未來的太子妃杜如淵救出鄭家圈套的那個少女......

      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原來是她?那倒沒什麼出奇的,這個似乎就是個好管閒事的濫好人!」低頭吃了一口包子,玫瑰餡十分香甜。他其實並不十分喜歡這種味道,不過餓了半日肚子,身上又受了傷,有熱食下肚,總是能讓人心情愉悅的。

      他忽然頓住手中的動作,猛然抬起頭來,「那個顧九小姐真的沒留意院子裡的情形?!她有沒有說自己是誰?!她說是替查玥送東西來,外頭的婆子就信了?!她是否還問了別的話?!」

      奶娘愣了一愣,細心一回想,便搖頭道:「我只在外頭看見她跟守門的婆子說了兩句話便走了,臨走前掃視過院子裡一眼,但沒多加停留。我當時......正留意王永泰,見她走了,也沒多留心。世子爺,可是有什麼不妥當之處?!」

  朱景深沉吟片刻,遲疑地搖了搖頭。也許是他多心了。雖說上回在路王府花園內,他曾親耳聽見這位顧九小姐對著杜淵如抽絲剝繭,將一件不易察覺的陰謀一點一點地展露開來,既洗脫了顧家的嫌疑,又考慮到顧家的立場,沒有說死了鄭麗君就是罪魁禍首,留下了轉寰的餘地。雖說她之所以會這麼做。也有幾分私心在,但以她的年紀,能做到這一步,顯然是個沉著冷靜又行事謹慎的人。不是個可以隨意糊弄的物件。


  他之所以又是摔馬又是無理取鬧,把查玥氣走,就是為了讓自己能遠離查家人的視線。得到一點喘息的空間。在保證查家人不受懷疑的前提下,接見王府僅剩的幾名親信管事。他可是早早探聽過,確定查明帶著所有客人都往後莊去了,門口那幾個查家家人,又都是木訥性子沒什麼心計的,方才放心叫王永泰進來。這一切能瞞過那位顧九小姐麼?王永泰......其實並不是沒有破綻。他此行只有三兩日預備時間,並未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慢慢地吃完兩個包子,又喝了幾杯熱茶下去,朱景深開始覺得身上有了暖意。原本冰冷的手腳也不再發僵了。他長長地籲了口氣,開始覺得自己也許只是多心了,這回跟路王府那一次不同,那一次是鄭麗君派的人先露了餡,才叫顧九與杜淵如發現了端倪,今日顧九不過是看了幾眼」能看出什麼來?她再聰慧。也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且又長年長在鄉間,再精明也是有限的.....。

  他還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只是尋機出來見一見屬下,查問幾樣秘密產業的出息,若是為了這點小事,就生出了滅口之心,說不定要惹出更多的麻煩來。顧九身份再不濟,也是侍郎府的侄女,又恰好救了杜家千金一命。若有個好歹。東陽侯府怕是會起疑心的.....。

  再說,連素來與他親厚的查家,在他一番動作下,也放著他挨餓不管了。顧九會送吃食過來,也是一片好心。這樣難得的濫好人,他何必害了呢?

  朱景深的神情越發緩和了,抬頭叫過侍女:「秋檀,待會兒還食盒回去時,向查家的人道謝。再向他們討點新鮮的免子肉,還要一罎子上好的金華酒!不要什麼肥雞大鴨。爺已經吃膩了,選上好的羊羔肉,做了清湯底的火鍋送過來。這莊上不是有什麼溫泉種的新鮮蔬菜瓜果麼?都送過來吧!」

  秋檀一聽,便知道小主人又要胡鬧了,都著嘴抱怨說:「查小姐肯定又要惱了,您做什麼非要惹她生氣呢?!」

  「秋檀!世子爺怎麼吩咐,你照做就是了,哪有這麼多囉嗦?!」

  奶娘罵了女兒幾句,又向朱景深賠不是。「世子爺,都是我寵壞了這丫頭......」

      「沒事!」朱景深一擺手,苦笑道,「你們跟我情份不一樣,除了你倆,還有誰肯在我面前說這些話?」說罷又正色對秋檀道:「王永素今兒只來了一回,送了帳簿來給我瞧,東西還在他那裡呢,若是我不胡鬧了,查玥消了氣,說不定又想起我來,念著小時候的情份,少不得又要回來問起我的事。再者,那位顧小姐又是個好管閒事的,誰知道她什麼時候又會送東西來?為免麻煩,咱們還是多提防些吧!」


  奶娘肅然應了,又瞪了女兒一眼。秋檀訕訕地,扭扭捏捏地送了李家那瓶藥上來:「世子爺。再擦一些吧?您方才都把塗的藥給弄掉了......」

  朱景深知道她這是賠罪的意思,溫溫一笑,將藥瓶輕輕推開:「用不著,我寧可這傷好得慢些,等回去了,皇上皇后問起來。我也有理由為自己在查家莊子上小住開脫。你放心。胡鬧的人是我,惹禍的人也是我,查玥頂多就是挨一頓排頭。不會吃大虧的。她那樣粗心大意的性子,挨一回教訓也是好的,省得老是不長心眼...」


  文怡在側院等到查明等人回來的時候。便聽到康王世子那頭又提了要求。這要求其實也不算很過份,她們一眾做客的人,都能吃上這樣的菜式,只是查用又發了火:「他正受著傷呢,吃什麼金華酒?!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真當自個兒是鐵打的麼?!他分明是存心的,想著把傷拖久些。好讓我回城後挨娘的刮,挨皇后娘娘的訓呢!他休想!」她幾乎是暴跳如雷,在眾人好生勸慰下。方才稍稍熄了火氣,只讓人把烤免肉和羊羔火鍋與幾樣蔬菜送過去,卻仍舊不停地抱怨著。

  阮孟萱看得好笑,便說她:「你雖生氣,該給的東西卻也沒少給。其實你心地軟著呢,我們冷眼瞧著,倒覺得你跟他像是前世結的冤家!」

      查玥一瞪眼:「哪個跟他是冤家?!我恨不得從沒認識過他呢!」但回轉身,卻又問起莊頭,附近是否還有別的大夫,醫術好的,可以請來看診。文怡等人都看得好笑。

      不過查玥先前派來引路的那個丫頭卻在晚飯前悄悄找到文怡,帶著幾分抱怨對她道:「顧小姐是不是送了點心去主院?那邊派人來道謝呢,卻又添了許多要求,不然小姐也不會生氣了。如今小姐吩咐了丫頭媳婦送東西過去,卻沒人肯攪下這趟差事,結果落到了奴婢頭上。」

      文怡先前對她也有幾分不滿,淡淡地問:「這又有什麼?不過送到院子門口去罷了,又有什麼難的?」

      那丫頭咬了咬下唇:「顧小姐不知,那位世子爺……最愛動手動腳了!您別瞧他年紀輕輕,手腳可不規矩得很呢!」

      居然有這種事?!文怡忙問:「那你方才去送東西時,他可曾……」

      那丫頭一愣,低下頭有些扭捏:「那倒沒有……」她只送到門口,連那世子的面都沒見著呢。

      文怡眉頭一皺:「他從前對你動過手腳?!」

      那丫頭把頭垂的更低了:「沒……不過人人都這麼說……

    文怡忍住氣,嘴裡沒說什麼,但心裡卻很是不高興:既然人家沒動手,你這丫頭又在抱怨什麼呢?!

    她還記得在路王府遇到的那個少年,還未變聲,不過是個孩子罷了。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養在宮裡,連原本是親戚的查家人也不把他放在眼裡。他雖胡鬧了些,也沒道理要承受這些吧?想當初,那位東平王世子朱景誠,幾時受過這樣的待遇?!查玥與康王世子自幼相識,又是將軍千金的身份,她拿喬還有些資本,她身邊的丫頭,又有什麼資格輕視一個宗室少年?!

    文怡自己就是孤女,無父無母,從小沒少受人輕視欺淩,因此最是見不得孤兒受人輕忽。她腦子裡對康王世子的印象,還停留在路王府驚鴻一瞥的那個清瘦少年身上,便是知道他愛胡鬧,也覺得只是小孩子家任性,無傷大雅的,因此見了這丫頭如此行事,便認定是查家侍女仗著主人家的縱容,怠慢客人了。她不是查家人,也不想去替人家管教僕從,只是淡淡說了幾句話,便把人打發走了,心裡卻隱隱有了個念頭,不想跟查玥深交下去。

    查玥雖是個爽利的性子,但她做的一些事,不是爽利兩個字,便能掩蓋過去的……

    吃過晚飯,眾女為了避開康王世子,都集合到後莊的院子去了,連過夜的地方也轉移到了這裡。阮家姐妹拉著龍靈與李春熙去泡溫泉,文怡便趁著後莊無人,慢慢地散著步。冬葵陪在她身邊侍候,不知為何,格外沉默。

    走了一會兒,文怡見四下無人,忍不住問她:「可是因為聽說康王世子也在莊子上的緣故?」

    冬葵嚇了一跳,繼而臉一紅,低下頭去:「奴婢……只是有些想家了……」

    文怡暗歎一聲,知道冬葵心結難解,便道:「世子只在前頭主院歇息,你待在屋子裡,別去見他就是。前事已往,你要多為你家人著想。」

    冬葵黯然,半晌才哽咽道:「奴婢明白……」

    文怡心裡也不好受,然而,四年前冬葵舊主人家遭禍時,康王世子才多大年紀呢?事情非他主導,但冬葵一家也是無辜,誰是誰非還真是說不清楚……

      一陣冷風傳來,文怡打了個冷戰:「風大了,我們先回去吧。」冬葵有些遲疑:「奴婢……想在外頭多待一會兒……」文怡看著她紅腫的眼眸,暗歎一聲,點了點頭:「不要待得太晚了,雖然這裡無人,畢竟是在別人家裡。」然後便轉身朝著不遠處的燈籠走去。

    進了門,她轉向自己暫住的小院的方向,卻忽然發現眼前一晃,黑影一閃而過,她嚇了一跳,正要驚呼,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我!」她立時愣住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4 06:38 PM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張紙條


     一瞬間,文怡又是驚又是喜,還有幾分慌張,她借著昏暗的月光,認出了眼前男子臉部的輪廓,正是久別多時的柳東行。
   
     她不由得急問道:「你怎麼在這裡?!幾時回京的?!」又四處張望:「你又做這種事了,萬一被人發現可怎麼好?」
   
     「九妹。」柳東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有些激動,又似乎勉力保持著冷靜,「你……你沒事吧?放心,我都聽說了!」
   
     聽說了?聽說了什麼?
   
     文怡怔了怔,立時便反應過來。他這是……聽說了柳家要悔婚另聘別家女的消息了?想到這裡,她心裡便生出了幾分委屈,眼圈一紅,抽出自己的手,撇過頭道:「原來你都聽說了?那你可知道……可知道我……」她咬咬唇,低下頭去,不知為何,違心的話偏偏脫口而出,「你如今越來越出息了,若是看上了別家姑娘,嫌棄我是個孤女,趁早兒跟我說實話,我絕不會纏著你!」
   
     柳東行臉色一沉:「你胡說什麼呢?!」
   
     她幾時胡說了?!文怡想起他每次都說「包在他身上」、「不會有問題的」,結果到頭來,還是出了變故。如今可好,索性離了此地,留下她一介孤女獨個跟那些人周旋。他不是再三保證過,婚約不會有變動的麼?!為何人家輕輕巧巧地轉了個念頭,她就要耗費無數心思去挽救呢?!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既然聽說了,又趕回京來,為何不趕緊去跟他那叔叔說?卻偷偷跑來找她,又有什麼用處?!
   
     雖然理智告訴她,這不是柳東行的過錯,他同樣對此無能為力,做主的畢竟是他最親的長輩,是柳氏一族的族長,他如今還念經,羽翼未豐,而對方則位高權重,他無力與對方為敵。然而,文怡心裡還是覺得委屈,獨自離家千里,此時此刻,她身邊一個依靠也沒有,撐了這麼多天,好不容易遇見他,她已經忍不住想要傾吐一番了。
   
     只可惜此時此刻並不是傾吐心事的合適時機。文怡抬頭看著遠處漸漸接近的燈籠光芒與人影,咬唇黯然道:「你走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若真叫人撞破了,她閨名有損,他也同樣討不了好。他明年就要考武會試了,可別在這時候被讓人告上去,丟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功名。
   
     柳東行也同樣看到了來人的影子,但他還有許多話要跟文怡說呢!好不容易探得了她的消息,好不容易潛進來,又不好容易找到了她,難道要放棄這個機會麼?!
   
     來人越走越近,文怡甚至覺得能聽見她們的腳步聲了,見柳東行遲遲未動,心下不由得一急,忙推了他一把。柳東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飛快的將一樣東西塞進她手心,一轉身,便已消失不見了。

    文怡只覺得眼前黑影一閃,柳東行就不見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接著便聽到一個婆子的問話:「可是顧小姐?您怎麼獨個兒在此處?」她立刻醒過神來,勉強笑道:「我才在外頭散了一會兒步,正要回屋裡去呢,腿腳有些累了,便略站一站。」雙手握成拳,藏入袖下,感受著手心的硬格。
   
     似乎是一張紙條。不知上頭寫了什麼東西?
   
     打著燈籠的婆子沒敲出她的異狀,還在那裡笑道:「您的丫頭怎麼沒跟在身邊?方才小的從李小姐那裡過來,聽見她正與李少爺生氣呢,您要不要過去看一看?」
   
     文怡聞言便道:「是麼?多謝你告訴我了,我這就回去。」說罷,抬腳先行,那婆子忙提著燈籠走快兩步替她照亮道路,不一會兒,便到了她暫居的小院,方才轉身離開了。
   
     文怡住在小院的東廂房,李春熙就住西廂,似乎是聽到了她與那婆子的腳步聲,立刻便沖了出來,「你回來了?我泡了茶,過來喝吧!」
   
     文怡在袖下捏了捏那張紙條,暗暗將它藏在袖內,方才進了西廂房,掃視周圍一眼,間屋內除了她們倆,便再無第三個人,便勉強露出笑容:「聽說冬哥兒方才過來了?他又惹姐姐生氣了麼?」
   
     李春熙歎了口氣,出人意料的每項平時那樣數落弟弟,反倒坐在桌前,悶悶的喝了口茶:「那小子,也不長個心眼。你可知道他方才來跟我說什麼?為著今兒康王世子摔馬一事,查小姐叫人殺了那惹事的馬,又罰了莊上馬倌二十鞭,人傷得如今都起不來了。那小子說這不是馬倌的錯,叫我開口向查小姐求情,請個大夫來瞧瞧那馬倌,救他一條性命!」
   
     文怡怔了怔,方才緩緩地道:「這事兒說來是查家的內務,我們確實不好插手的……」不過查玥明知道那是康王世子任性,非要騎馬,才惹出這場禍事來的。莊子上的馬倌又如何能拒絕貴人的命令?而康王之子摔馬,也沒聽說是馬的問題,殺了馬已是冤枉,又何必再鞭打馬倌?
   
     平日看查玥行事,不像是如此冷酷的人呀?
   
     也許……這是在為了減輕查家的罪責?康王世子畢竟是在查家莊子裡出事的,若宮裡追究起來,查家已經罰了相關人等,只要世子傷勢能迅速痊癒,想必宮裡也不會太過怪罪重臣家眷吧?
   
     然而那個馬倌,確實是有些冤枉了。
   
     文怡抬頭看向李春熙,苦笑道:「冬哥兒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看不慣這些也是有的。
   
     然而人是查家的人,打也是查家讓打的,理由也正當,咱們拿什麼去勸呢?若是還沒打,倒可以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打都打了……再勸查家人請大夫,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我見這莊上的僕從都是圍著主人家的宅子散居的,查家人平時也不常來。想必管的並不嚴,那個馬倌不知可有自己的住處?讓冬哥兒去打聽打聽,得了信兒,咱們叫家裡的小廝悄悄兒請個大夫過去給他瞧了,抓藥也讓咱們的人悄悄兒去辦,不必驚動查家人,豈不是兩相便宜?我覺得……查小姐未必就真的惱了那馬倌,只是康王世子好歹受了傷,總要做點事給別人看。」

     李春熙眨了眨眼,神情冷淡下來:「哦,原來如此。這倒也是個法子。」接著便悶不吭聲了。
   
     文怡心中一驚,以為她惱了自己,忙道:「你別生氣,我只是想著……」
   
     「我沒生氣!」李春熙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的意思。若你也是查玥那樣的人,就不會說叫咱們家的小廝暗地裡請大夫去瞧那馬倌了。我只是覺得……」她皺了皺眉,似乎有些拿不准該
   
     怎麼說,猶豫了一會兒才道,「咱們好像跟查玥不是一路人。」
   
     文怡張張嘴,也沉默起來。她早就發現了。不但查玥,連阮家姐妹或是龍靈也是如此,龍靈或許還好些,但阮家姐妹與查玥都是家裡有權有勢的,儘管性子爽利,與人相處時也沒什麼架子,但有時候說話行事,想的念的與她們是兩回事。比如對待康王世子,文怡會覺得他是個孤兒,怪可憐見的,即便愛胡鬧,也別太過薄待了他;李春熙則會覺得弟弟與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兒在一起玩兒倒沒什麼要緊,若是對方愛惹禍,還是遠著些好,省得招麻煩,去不會想到其他身份地位什麼的;但查玥待世子爺,卻確實可以想罵就罵,想丟下就丟下,只有在自己理虧時,才願意低聲下氣去招呼;阮家姐妹勸她時,也只會說別叫宮裡責怪她捧高踩低,完全是從查玥的立場上考慮的,根本沒想過這位世子爺本身如何。
   
     也許是高門大戶的千金行事都要多留個心眼,文怡覺得自己有些苛責了,至少,這幾位元新認識的朋友是真心與自己結交的,對自己並無怠慢之處。出身不同,想的是自然也不同,她們還有家中的親人要顧慮呢,連她一階鄉間長大的孤女,還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又怎能責怪這些本就出身高官顯宦之家的朋友?
   
     更何況,她雖然是在發現她們性子好相處之後,才與她們結交,但這接二連三的聚會,卻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才應下的,若還是往日的她,恐怕未必會跟人跑到城外來玩吧?既如此,她與幾位千金小姐,還是不遠不近的相處得好,太近了,她遲早要忍不住開口勸說,屆時難免會傷了彼此感情。
   
     這麼想著,她便抬頭對李春熙道:「都是我多事,帶你們到了這地方來,卻又害得你們心裡格應。」
   
     「這又與你有何相干?」李春熙冷冷地道,「是你害人摔了馬,還是你打了那馬館?你這愛攬責任的性子也該改改了,難不成你以為我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麼?!」頓了頓,「雖然我看不慣查家人的行事,但其他人還行,晚飯前我與龍靈比了幾回兵器,她的槍法都不亞於我,只刀法與棍法略差我一疇,算是個可以結交的朋友。」
   
     這是寬慰文怡的意思了,畢竟文怡介紹她認識的,不僅僅是查玥一個朋友。
   
     文怡微微一笑,便把這件事揭過去,又聊了幾句閒話,才告辭回房裡去。
   
     冬葵巳經回來了,眼晴還帶著幾分紅腫,但看起來情緒巳經平復下來。她向文怡下跪道:「奴婢無狀,居然耽誤了差事,請小姐責罰。」
   
     「起來吧。」文怡微笑道」,能想開就好。我們不會在此長留,那位世子於你我不過是過客,你只當他不在就好。天色不早了,鋪好床,你便去歇息吧。」
   
     冬葵磕了個頭,領命而去。趁著她背轉身去鋪床之際,文怡趕緊坐到桌邊,用自己的身體遮擋著她可能轉過來的視線,從袖中取出那張紙條,就著燭光匆匆看了一眼。
   
     那上頭寫的是一個位址。一個藥鋪的位址。

     這家藥鋪位於一個叫「山南」的小鎮上,文怡記得,到查家莊子來的路上,曾經路過這個小鎮,離莊子不過四五裡地,此處的莊戶若要採買些什麼東西,都是到那裡去的。鎮上也有大夫,但醫術並不出挑,而且鄰莊的大夫距離更近,因此查玥並未讓人到那裡尋醫。
   
     柳東行把這個藥鋪的位址給她,是在暗示她到那裡去麼?可是...,她本就是來查家莊子做客的,要如何跑到小鎮上去?
   
     文怡默默背下上頭的位址,心下猶豫許久,等冬葵出去後,便將紙條放在燭火上燒了。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查玥大力邀請朋友們再玩一天時,她沒有提出回城的話,反而趁人不備,悄悄拉了李春熙一把:「等會兒尋個空閒,我藉口要到附近鎮子上逛逛,你派幾個人隨我同行,順道去尋大夫抓藥吧?」
   
     李春熙不動聲色,卻很快領悟了她的意思,不一會兒,便向查玥提出了請求。查玥倒是爽快地答應了,她家裡平日雖也管得嚴,但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還算是松的,偶爾也能在家人陪伴下出門玩耍。見文怡與李春熙有此雅興,她索性鼓動所有人一起去!文怡心下懊惱,好不容易才勸得她同意,眾人到了鎮上,便分開走,各自我感興趣的地方逛。
   
     眾人坐了十來輛馬車,帶上一大群丫頭婆子,又有幾十個家丁隨行開道,浩浩蕩蕩地到了鎮上。李春熙被龍靈拽著去了查玥特別介紹的一家鐵匠鋪子,李冬瑞早在姐姐的暗示下,陪著文怡轉向了另一條道,很快就在小小的山南鎮的角落裡,找到了那家不起眼的藥鋪。
   
     李冬瑞心繫那馬倌的傷勢,見那藥鋪裡有大夫,立時便掛人上了馬豐,離開了鎮子。文怡與他說好,會在藥鋪裡等他回來,省得查家人察覺。李家的僕從也大都讓他帶走了,只剩了兩個家人在藥鋪門口守著,另有兩個婆子在鋪面裡等候。文怡帶著冬葵,在藥鋪掌櫃夫妻的歡迎下,進了藥鋪後堂,經過一條不長的僻靜的走廊,進了一處靜室,據說這裡是掌櫃平時用來招呼不方便拋頭露面的女客的地方。
   
     小小的靜室收拾得十分乾淨,雖只有幾樣簡單的傢俱,小小的火炕卻燒得十分暖和。窗前的炕桌上,還放了一個天青瓷花瓶,插了兩柱臘梅。花瓶前頭,是一套乾淨的茶具,炕上另擺了兩個素藍底繡白蘭花的引枕,與褥子是一樣的料子,顯得有幾分簡樸雅致。
   
     冬葵棋了摸茶具,道:「也難為掌櫃夫妻了,只可惜茶是冷的。奴婢去討些熱水來。」
   
     文怡本想說不必,卻看見藍布門窗外頭,有一雙眼熟的靴子一閃而過,便立時改了口:「那你去吧,別只顧著我這裡,討了熱水,先給外頭候著的人送去。那都是李家的人,別讓他們冷著了。」
   
     冬葵應了聲,掀起簾子去了。文怡坐在炕邊,見那雙靴子遲遲未進來,咬咬唇,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轉過身去。
   
     門竄一掀,柳東行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幾分寒氣。他走到文怡對面,拉過一張圓凳坐下,便伸手過來,握住了文怡的手。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速之客


     文怡第一反應是要把柳東行的手甩掉,只可惜甩了兩三下,都沒成功,後者反而還越握越緊了。

     文怡一張臉漲得通紅,咬咬唇,另一隻手反到身後抓過那只藍布繡白花的引枕,一把就扔了過去。柳東行忽然受襲,只得撇頭避開,就在他稍稍走了神的這一瞬間,文怡使勁兒把手扯回去了,人還站起身來,往門外走去。

     「別走!」柳東行猛地站起身來,「我……我再不惹你生氣就是!」

     文怡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你……你要我到這裡來,到底是要幹什麼?!」

     「事情我都聽說了。」柳東行見她不肯回轉身,有些著急,「都是我的疏忽,我擔保,這種事絕不會再次發生!我已經想到辦法對付二叔他們了!」

     文怡略轉了半個身子,回頭盯著他:「既如此,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一時委屈湧上心頭,眼圈都紅了,「來瞧我有多著急麼?!」

     「不是這樣的……」柳東行看著她,心裡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一雙手在擰他的心肝脾肺,也不疼,可就是叫他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怕你……我怕你害怕……怕你著急……」

     文怡心裡更委屈了:「那你就趕緊……趕緊……」她咬咬唇,卻說不出口。

     既然擔心她害怕,就趕緊去把讓她害怕的人或事解決掉呀!悄悄潛進別人家裡看她,又讓她悄悄到這藥鋪子裡與他相會,又有什麼用?!

     柳東行低下了頭:「我...我想知道你如今的境況 ,我只是聽說了事情的大概,具體詳情如何,還沒探聽清楚呢,因此我想先來看你,看看你...要不要緊,如果不能見你一面,我是沒辦法安下心來的,就算回去了,也沒有心思去應對那些人...。。」

     文怡的臉有些發紅,心裡生出幾分羞澀之意,只是這種心情她又不想叫柳東行知道了,便深吸一口氣,努力板起臉,慢慢走回原本的座位坐下,乾巴巴地道:「你還不知道詳情麼?那你又是從哪裡聽說這件事的?我記得你先前還在東平府,應該沒那麼快回京城吧?柳姑父要給你改聘別家千金,也就是幾日前的事,你這麼快就收到消息趕回來了?」

     柳東行略一躊躇,才點頭道:「是羅家那邊捎來的口信。」他這麼說也不算欺騙,駱安……本就是羅家的人手,只不過現在巳經歸到羅明敏屬下而巳。

     文怡卻誤會了:「是乾娘叫人捎的?」她心裡對羅四太太滿是感激,還有幾分羞愧,因為想到對方是乾親而不是正經親戚,所以她離開侍郎府時,頭一個求助的對家就是李太太,羅四太太還是後來才由李太太去通知的,對方如此為她著想,相比之下,她未免顯得有些薄情。

     不過她也有幾分疑感:「乾娘.....好象也是前兒才得的信,她這麼快就招信過去了麼?」

     「你才出侍郎府,就有人往東平府那頭送信了。」柳東行含糊地瞞下了一個機密,「羅四太太很喜歡你這個乾女兒,想必時時留意你的清息。」

     文怡沒起疑心,心中更是愧疚:「等我回了城,一定要向她賠罪道謝。」

     「既是母女,又何必講究這些?反倒顯得生分了。你常與她親近親近,她說不定心裡更歡喜。」

     「這倒也是。」文怡心裡暗暗下了決心,抬起頭來看向柳東行,「我把知道的詳情跟你說一說吧,乾娘那邊即便得了信,也未必有我清楚。」

       柳東行點了點頭,他也想知道呢,明明安排得好好的,那個二叔為何會突然變卦,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盞茶後,文怡已經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而全面地說了一遍,還把自己與李太太的行動計畫告訴了柳東行。柳東行聽完後,便一直在沉默,遲遲沒有說出話來。

文怡瞥了一眼門簾外頭,冬葵的繡花鞋在簾子底下若隱若現,顯然早已打完熱水回來了。她不擔心冬葵會洩露柳東行在此的消息,只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小聲催促著柳東行:「你啞巴了?怎麼不說話?」

       柳東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覺得有些挫敗:「我實在是無話可說了,你和李太太安排得挺好。」就算他沒回來,她們也能挽救這樁婚約吧?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回來後就真的什麼都不用幹了。有些事,只靠外力是不夠的,他必須讓二叔打消那個念頭,甚至從此打消與他對著幹的念頭,否則,這件事解決了,還會有下一回,再下一回。他還有無數的事情要做,還有雄心壯志要實現,又怎能留下這麼一個隱患?!

       他抬起頭,看著文怡道:「我知道了,想必此時李家表姑母已經和羅四嬸一起上過柳家門了,與我二嬸談過了吧?雖然不知道我二叔二嬸是什麼意思,但有李家表姑母出面,他們也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只是這等強硬手段終究不是解決事情的好辦法,我是不在乎,就怕你將來會受委屈。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文怡見直接稱呼李太太為「表姑母」,臉又紅了,聽到後來,心裡更是暗暗欣喜,只是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麼做?」

    柳東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把自己的計畫坦白說出來,那會牽涉到他目前所肩負的私密任務,沒必要讓文怡知道了,又添一個擔心的人。於是他便道:「我有法子勸說二叔改變主意。其實這件事歸根到底,就是那個白姨娘不老實,總想把手伸到不該伸的地方,涉足以她的身份不該插手的事務。我先前總想著,這事兒是二叔的家務事,我做侄兒的沒必要多管鬧事,又盼著那白姨娘能給二嬸多添幾回堵,因此只當不知。如今想來,卻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了。既然她惹到了我,我當然不能輕易放過她。至於我二叔,寵妾滅妻的名聲可不好聽,他不過是被二嬸氣著了,又覺得甯弟沒出息,才會犯了糊塗。他在朝中歷練多年,事情輕重還是分得出來的,若他真的執迷不悟,我就想法子把事情透給幾個年輕氣盛的禦史知道,參他幾本,看他還糊不糊塗了!」

     文怡心中暗暗吃了一驚:「這……不要緊麼?若是柳姑父被禦史參了,聖上怪罪下來,怕會牽連甚廣......」柳姑父可是剛剛重獲聖上寵信,顧家也是才鬆口氣罷了!

     柳東行笑了笑:「這又不是什麼大事,頂多是面子上不好看,讓上頭訓幾句罷了,頂多是罰罰俸、降降職,於身家性命無礙的,不論是柳家還是顧家,只要不是大罪,就牽連不到咱們身上,咱們又何必替他們多操心?」

     文怡啞然,對於行事不講情份的顧柳兩家,她心裡也是怨言多多,卻還真沒想過叫他們吃大虧,不過柳東行所言也有理,她猶豫了一下,便不吭聲了。

     柳東行見狀笑道:「別擔心,他們不會知道事情與你我有關係的,絕不會怪罪下來。再說了,我二叔在聖上面前的體面大著呢,不過是挨幾句罵,說不定到頭來連罪名都不會定。我只是想讓二叔知道知道寵妾滅妻的壞處,不再對那個白姨娘言聽計從罷了,省得那個妾一天到晚惹事生非,尋咱們的晦氣!」

     文怡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只管去做吧,只要別真惹惱了你二叔。他如今位高權重,又是一族之長,你羽翼未豐,功名未成,不可真得罪子他,否則他隨時都能給你添麻煩的。」

     柳東行心下一暖,點了點頭:「我省得,你不必擔心。」接著頓了頓,又再次伸出手,握住了文怡的,輕聲問:「不惱我了吧?這回是我疏忽了,絕不會有下次。」

     文怡臉一紅,卻沒把手扯回來,只是一雙眼晴情不自禁地往門外瞄。門簾下方的空隙處,冬葵的繡花鞋巳經不見了。

     文怡的臉更紅了,忙忙扯回手來,顧左右而言它:「你……你特地把我叫到這裡來...你與這鋪子的掌櫃很熟麼?」

   柳東行緊盯著她的側臉,盯了好一會兒,直到她雙頰紅得幾乎滴出血來,方才緩緩地道:「不是的,這裡—是我的產業。」

     「嘖?」文怡吃了一驚,回過頭來「你的產業?!」

     柳東行看到了她的正臉,心情很恰快:「是,是我的產業。今年夏天置下的。連同前頭的鋪子,還有後面的小宅院,鎮子週邊,還有一百畝中等田地,不算肥沃,但在這附近也算是一份不大不小的產業了。」

     「你為何...要在這裡置產?!」文怡有些疑感,雖然地方很清靜,又有百畝良田,但此地離京城未免太遠了些,若只是置辦田莊,倒還罷了,偏偏還有個鋪子!

     柳東行微微一笑:「我不是為自己置辦的,是為了師傅。」

     「蕭老先生?!」文怡睜大了眼,這跟蕭老大大又有什麼關係?!

     「師傅的家鄉,就在距此二十裡外的山村裡。」柳東行的心情有些沉重」,他的家人子孫那葬在那裡,只是他老人家當年太過傷心了,多年來一直不肯回來。我與羅大哥商量過,他老人家如今在平陰…,—也算過得平安喜樂,但若將來他年紀大了,想要落葉歸根,卻又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或是遇上故人,那這裡就是個不錯的隱居之所。前頭是藥鋪,掌櫃是我的人,老實可靠,嘴巴也緊,可以幫著打理鋪子,師傅想坐診,或是施藥,都隨他的意,不想再行醫也沒問題,藥鋪生意雖平平,靠著那百畝田地的出產,也足夠養活他了。他想要回家鄉看看,或是給親人掃墓,也很便利。」他抬頭看向文怡,淺淺地笑了笑,「當然,若是他老人家不願回來,這裡就還是我的產業,好歹能給我添些入息。九妹若有興趣,不妨四周轉一轉,看有什麼能改進的地方,給我提些好建議?」

     文怡嗔他一眼,正色道:「你能想到給蕭老先生置下這麼一份產業,也是件好事。入息多少尚在其次,關鍵是地方清靜!離京城雖遠了些,也不過小半天的路程,對蕭老先生而言,正是合適的距離。日後你若是在京城當差,前來探望他,也還算便宜。」

     柳東行笑了:「我就是這麼想的,也給他老人家捎過信了,只是他遲遲不曾回復,想必心裡也猶豫得緊。我也不去逼他,他當年的心結,沒那麼容易緩過來,若他不想回到傷心之地,羅大哥在平陰縣與歸海城附近也分別給他置辦了一處類似的小產業,隨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也算是我們兩個做徒弟的一點孝心。」

     文怡心中柔軟,只覺得此時此刻的柳東行格外地溫柔和善。世人口口聲聲說要尊敬師長,但給了約定俗成的禮節之外,又有幾人能象他與羅明敏那樣,為師長著想到這個地步呢?羅明敏出身富家,置辦一份小產業,對他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柳東行而言,在京城周邊購買下這麼一份房屋田產,支出他對不是小數目,他只怕也覺得有些吃力吧?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就在離開蕭老大夫後不久,今年夏天時,他才進京多久?頂多是才站穩了腳跟而巳,卻能為蕭老大大置下了老年安居之所。這樣的柳東行,是多麼的心地良善、孝順知禮!

   柳東行心中妥帖,又將腰桿插得更直了些。他能感受到文怡目光中的驚喜與愛意,這讓他心情澎湃,恨不能立時將佳人摟在懷裡,好好述一番情思!

     前頭鋪面傳來一陣騷動,沒多久,便有腳步聲踏進了後堂。冬葵忽然出聲:「您不是康王世子麼?您怎麼會到這地方來?您仔細腳下,此處地方簡陋,只怕怠慢了貴人!」

     文怡大驚失色。康王世子?!他怎麼會到這裡來?!

     她無措地站起身,看了柳東行一眼。柳東行面沉如水,抬手示意她冷靜,側耳細聽片刻,只聞門外走廊上,響起了一個尚未變聲的少年聲音:「你是......顧九小姐的丫頭?你們小姐果然在這裡吧?正好,我有事要向她道一聲謝。」

「別—!」冬葵倒吸一口冷氣,賠笑道「世子爺,我們小姐正在屋裡頭歇息,您....您。。您不方便進去.......」

      他竟然要硬闖?!文怡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惹到這位世子爺了,明明她只是送了一回點心去,而且還沒留下名字!冬葵……不會吃了什麼虧吧?!

      就在她心中焦急之際,身邊微風漸動,柳東行已經轉入了屏風後頭,佇立在那裡的一個大紅衣櫃的櫃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又無聲無息地關上。那裡似乎是供女客更衣的地方。

      就在文怡為柳東行的藏身之處是否可靠而擔心之際,門簾一掀,康王世子已經走了進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25 07:39 PM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場誤會


     康王世子朱景深臉上蒙著一塊灰色的大帕子,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藍色素面直裰,腰系青絲絛,頭上紮著深灰色的頭巾,腳下踩著青緞雲頭靴,打扮得跟街上的尋常行人沒什麼區別。除了手上不合時宜地拿著把摺扇,他穿著這一身走出去,絕不會有人想到,他是一位藩王世子,宗室貴胄。

     文怡看見他這個打扮,先是愣了一愣,繼而迅速反應過來,站直了身體微微低下頭,眼角瞥向隨後蒼白著臉沖進來卻整個人呆在那裡的東葵:「這位是康王世子麼?東葵,你怎麼不事先稟報?害的我沒能好生行大禮迎接世子尊駕,實在是太失禮了!」

     東葵很快從呆滯中醒過神來,怨恨地瞥了康王世子一眼,立時跪下請罪:「是奴婢的罪過,請小姐責罰!奴婢本來已經向康王世子稟報過,屋內只有小姐在歇息,貴人不便進入,但世子執意要進來,奴婢只好打算稟報小姐,不料世子走的太快了,奴婢來不及阻攔,奴婢自知有錯,往後再不敢犯了!」

     在他說話的時候,朱景深已經大量過靜室一圈,只覺得地方還算乾淨清幽,說說話什麼的還行,只是地上那只藍底繡白花的引枕叫人心裡不免生出疑心來。顧九小姐好好的,把這東西扔地上做什麼?

     他就這樣盯著那只引枕,對冬葵話裡話外的明諷暗刺,都沒當一回事:「啊,本世子正好到鎮上來辦事,路過外頭時,看到李小弟的隨從,還當他在這裡呢,進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是顧小姐在。昨兒顧小姐給我送了兩樣點心去吧?送得好,我那時正餓著呢,查玥那丫頭最是粗心大意,只顧著自個兒玩的開心,就扔下我不管了。若不是顧小姐送了兩樣點心,我只怕就餓死了呢!真是多謝多謝!」

     文怡此時已經開始懊悔了,若早知道這位世子如此囉嗦,她就不顧慮查家的丫頭婆子是否願意,隨手抓兩個人把點心給他送去就好了,他如何知道那是她送的呢?!

     方才她隨手用來扔柳東行的引枕,如今還躺在地上,看來已經引起這位世子爺的疑心了。

     眼看著對方將視線投向了屏風,似乎對那上頭的圖樣很感興趣,文怡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念電轉間,忙上前一步,曲膝拾起那個引枕,沖世子爺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讓您見笑了,方才小女在此小歇,猛地聽到外頭有動靜,不知是貴人來臨,一時受了驚嚇,竟把這引枕給掉到地上了。」她努力鎮定下來,轉身將引枕放回炕上,然後恭敬地後退幾步,退到邊上,請康王世子上座,又回頭吩咐冬葵:「去叫一聲掌櫃的,送一盞熱茶來。」

     冬葵嘴裡雖應了「是」,眼睛的視線卻沒離開過朱景深,眼中又是警惕,又是戒備。

     朱景深似乎有些察覺,回過頭來打量著冬葵,眼中帶著猜度。

     文怡心下更驚,臉上卻不露分毫,反倒微笑著催冬葵:「快去呀,你在門口喊一聲,看外頭跟來的婆子有哪個閑著,讓她倒了茶來。」又對朱景深道:「您方才說要道謝,實在是太客氣了,小女可不敢當,其實小女只是替查小姐跑了個腿,那些點心都是查小姐讓人預備的,小女實在不敢居功。」

     朱景深聽了她這話,便把視線從冬葵身上移開了,笑道:「這話可就是哄人了,你當我是頭一天認得查玥?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別說叫人送東西來,不當著眾人的面罵我,已慢好的了。若不是拿准了她的脾氣,我也犯不著自個兒派人尋吃的去。」又狀似無意地問:「李冬瑞呢?他不是來了麼?怎的我聽說他丟下你,自個兒帶著大夫跑了呢?是要去給誰看診?」

     文怡心中提防之意大生,擔心他知道李冬瑞請大夫是為馬倌看傷的,會心生遷怒,便笑道:「正是為昨兒的事,李家姐姐惱他莽撞,差點兒惹下大禍,身邊的人卻沒攔著,便罰了他身邊侍候的小廝幾棍子。冬哥兒心裡愧疚,便物物求了我替他打幌子,瞞著他姐姐請大夫給幾個小廝瞧傷呢。」

     朱景深一挑眉:「哦?有這回事?可我怎麼沒看出來?早上你們出門的時候,我記得李家小哥的幾個跟班都好好的呀?」

     文怡笑容不變:「只是輕罰了幾棍子,其實傷得不重,畢竟還在別人家裡做客,若是罰得重了,叫主人家看出來,卻未免有些不恭。」

     一直站在門口戒備的冬葵從李家的婆子那裡拎過茶壺,進門來倒了一杯茶,放在朱景深面前。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半絲笑容不見,而且一倒完茶,她便放下茶壺,退到文怡身後了。

     朱景深沒留意她,還在那裡笑道:「沒想到李家小哥還是個體恤下情的好主人。只是他也太粗心了,顧小姐雖與他是親戚,卻比他大不了多少,他行事也太不講究了些。」

     文怡兩世為人,心裡就沒把自己當成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因此看著李冬瑞時,也視做小弟弟,壓根兒就沒多想別的。此時聽了朱景深的話,她不由得生出幾分惱意來,再次後悔自己多事,只是礙于對方身份貴重,自己又不像阮、查、龍等幾家的小姐那般,出身不凡,有足夠的底氣不把康王世子放在眼裡,只好仍舊維持著臉上的微笑,道:「你說笑了,他還是個孩子呢!」心中卻在暗歎,這位世子爺不也是個孩子麼?怎的比李冬瑞難纏數十倍?

     「孩子?」朱景深微微一笑,「這話聽起來,活象顧小姐比他大好幾歲似的。其實你與我們相比,歲數也差不了多少。若是有人不懷好意,傳些不三不四的話,顧小姐的名聲難免要受些損傷呢!」

     屏風的方向傳來輕輕的'咯噠'聲,朱景深飛快的望了過去:「那是什麼?」

     文怡心下大驚,只是臉上故作不解:「您怎麼了?」

     「有聲音!」朱景深站起身來,環視周圍一圈,然後滿懷狐疑的將目光定在屏風方向。

     「您聽錯了吧?」文怡努力鎮靜下來,「小女並沒聽見什麼聲響。」說罷還回頭問冬葵:「你聽見了麼?」

     冬葵果斷的搖搖頭:「奴婢只聽到了獅子也說話的聲音。」

     朱景深卻皺著眉頭,高聲喊人:「王守仁!」門簾一掀,走進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文怡忙退後幾步背轉身,冬葵則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死死盯著來人。

     朱景深卻與那五十來歲的男子耳語幾句,後者便轉到了屏風後,在文怡瞪大了雙眼的注視下,搜索起屏風後的物件來,甚至還打開了那只紅木大衣櫃,驚得文怡幾乎叫出聲,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紅木衣櫃裡頭是空的,只放了一塊半舊的淡青色袱布。

     那王守仁將房內搜索一遍,便退出去了。朱景深抓了抓頭,覺得自己可能太多疑了,回頭看向文怡主僕,見她瞪著一雙大眼看自己,便訕訕的輕咳兩聲:「是我聽錯了。」

     文怡顧不上多想櫃中的柳東行怎會消失不見,先拉下臉來,冷笑道:「世子爺疑心這屋裡還有別人,卻是把我想成什麼人?!」心下卻在暗暗慶倖。

     朱景深微微紅了臉,不自在的道:「我真沒這麼想,不過是……不過是擔心有人窺視……」

     文怡不想與他繼續這個話題,便撇開頭:「您是宗室貴胄,這裡卻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藥鋪子,實在不是您該來的地方。您還是早些虎丘吧!」又瞥了他臉上的帕子一眼,「你既然受了傷,就該在莊子裡好生靜養才是,跑到鎮上來做什麼?!」還到處亂闖嚇唬人!

     朱景深似乎更不自在了,居然刷的一聲打開了扇子,遮住半邊臉,含糊地道:「我就是……聽說這裡的大夫醫術不錯,過來瞧傷的……」

     文怡有些意外:「瞧傷?」她仔細敲了敲他額上,那裡有一道小口子,看血色應該就是昨天劃傷的,但早已癒合了,只剩下淺紅色的印子。她記得昨日李家姐弟把從家裡帶來的藥都給康王世子用了,看著傷口的印子,就知道療效有多好,這位世子為何還要出來看大夫?難不成這藥鋪所駐的大夫,醫術真好到了這個地步?她忍不住便多問了一句:「李家人昨兒獻的藥……不好使麼?」

     朱景深又咳了一聲:「還行吧……」卻是含糊不清的。他不是怪李家的藥不好使,而是覺得太好使了!他還要在查家莊子上待兩日呢,可今兒一早起來,臉上的傷口幾乎癒合了不說,連青腫也消了大半,在這麼下去,等他回宮時,就真的半點傷痕都不剩了,他要如何取信于皇帝皇后?!

     因此,他只好跑到鎮上來尋醫,想讓自己的傷勢略加重幾分,為此還特地打聽過,這家小藥鋪名不見經傳,駐守的大夫聽說專長治風濕和小兒病症,於跌打損傷上頭很是平常……

     文怡懷疑地看著她,只覺得有什麼內情自己不知道,事關李家家傳迷藥的效用,可別惹出什麼事來,連累了李家!

     先到這裡,她又有幾分埋怨眼前這個少年了,若他昨日摔馬後,早早做了馬車回京城請太醫診治,又哪裡會有這麼多麻煩?!甚至於,若他不是執意要出京城來玩,這些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於是她便正色勸道:「世子爺,白龍魚服,委實不是您該做的事。雖此處距離京城甚近,又一向太平,您只帶著幾個人出門,也實在太冒險了。便是李家弟弟與我,也帶了好些家人護衛呢。您興許只是覺得有趣,便是宮裡的皇上、皇后與眾貴人們,也會為您擔心的。您便是不為自己著想,好歹也多想想身邊的人哪!」

     朱景深臉上浮起可疑的紅暈,揚起下巴:「囉嗦!本世子的事,用不著你管!」

     文怡心中一怒,卻強忍住氣,低頭柔聲道:「小女不敢,小女只是擔心世子的安慰罷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若想求醫,派下人將大夫請去也罷,讓查家人代勞也罷,實在不必親自出門冒此風險。若是出門在外,有個閃失,雷累得您身上的傷勢加重,受罪的還不是您自個麼?小女今日自知逾越了,只是忠言逆耳,還請世子爺聽小女一句勸。」

     朱景深繃著臉不說話,文怡見狀,只當他性子執拗,也不多說,場面一時僵持住了。不一會兒,卻聽到門外傳來康王世子侍女的聲音:「世子爺,藥鋪的掌櫃送藥進來,說是給顧小姐配的。」

     文怡訝然,冬葵已先一步掀起門簾,接過了藥,回來後,臉色也有幾分古怪:「掌櫃說……說是小姐先前吩咐他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藥……是本店的秘方……」

     文怡見是一個白色的瓷瓶,散發著淡淡的藥酒氣味,瓶身上貼著紅紙,紙上書寫著藥酒的名字與用法,果然是治跌打損傷的。她有些拿不准,這是柳東行授意的麼?雖不知他是幾時離開的,但若他悄悄吩咐了掌櫃,送藥過來替她圓謊解圍,也不是不可能……

     「這是給誰配的藥?」朱景深有些好奇地盯著那瓶子,「李家小哥不是領了大夫去看他那些小廝的傷勢了麼?怎的這時候又特地配了藥來?」

     文怡飛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將這藥放到炕桌上,微笑著對朱景深道:「原是小女見您昨兒把查家請的大夫趕走了,擔心只靠李家的藥,有些不足,聽說這裡有個秘方,治跌打損傷的藥效不錯,才讓掌櫃配了,打算回去了再給您送去的。既然您來了,若不嫌棄,就請順勢帶走吧。」說罷又收了笑,重新擺正了神色:「外頭雖有趣,到底不比莊子裡太平,您還是儘快回去吧,既是傷勢對行動沒有影響,您不妨早日回宮,請太醫診治。不管是李家的藥,還是這鋪子的秘方,治尋常人的傷勢,自然是有效的,卻未必適合您。為了您的身子著想,您還是別在外頭耽擱太久了。」

     朱景深呆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伸手指向那個瓶子:「這是……特意給我配的?!」

     文怡點點頭:「您快回去吧!」快走快走,可別為了看傷,在此滯留了!

     朱景深的神色有些複雜,半晌,才瞥了冬葵一眼:「你出去,我有話跟你們小姐說。」

     冬葵立時起了警惕心,文怡也忙道:「不妨事,您有什麽話要吩咐,請儘管說,這丫頭是我貼身服侍的人,嘴巴最嚴。」

     朱景深盯了她兩眼,方才沒再繼續要求,卻在沉思片刻後,開口道:「我想你也知道先前在哪裡見過我了。你這些日子小心些,提防鄭家人尋你晦氣。你可知道,自打上回茶會結束後,路王府那個指認你們侍郎府婢女的丫環,不到兩日便被人發現失足墜了井?!」




第一百七十四章 提點背後


     聽了朱景深的話,文怡先是一愣,繼而大驚:「墜井?!是...是意外麼?!」該不會…是有人下了黑手吧?!
   
     朱景深神色平靜:「是不是意外無人可知,但就在她墜井的前一天,她才跟路王府以及東陽候府的人提到,侍郎府的婢女派了個婆子前去鄭家送信,本人卻沒離開,並且還說曾在花園裡看見這名侍女走進梅林。在她說的這個時間裡,東陽候府的大小姐就在梅林之中。」
   
     也就是說……路王府的這個侍女間接證明瞭文慧身邊的翠羽就是接近杜淵如並將她領到僻靜之處的丫環?!這是赤裸棵的陷害!
   
     文怡強壓下心中的膽戰心驚,開口問:「可是——我們也有證人可以證明,她說的那個丫環翠羽,就在收到她轉達的口信後,便巳經離開了路王府!杜家小姐也知道這一點。」
   
     「確實如此。」朱景深淡淡地道「所以東陽候府發了話後,路王府的世子妃便命人把這個侍女看押起來,擇時再審。沒想到第二天,王府的人就發現這名侍女莫名失蹤了,到了晚間,才有人在王府下人所住的一處小偏院的水井口邊,發現了她的鞋子,並且在井中打撈起她的屍首。」他抬眼看向文怡,「她本是被關押在別處的,且不說她是怎麼出現在那處井口的,明明都逃出了禁錮,卻跳井尋了短見,這事兒也透著古怪。路王府巳經下令徹查此事,並且派人前往東陽候府與侍郎府查問詳情。說不定等顧小姐回到城中,便會有人上門來問了。」
   
     文怡深吸一口氣,哪裡還不知道,這是有人在滅口?那名王府的侍女本是那幕後主使之人利用來嫁禍文慧的,只是杜淵如意外地遇上了自己,發現了那引路婢女的真面目,早早揭開了事情的真相,使得侍郎府與文慧、翠羽先一步搖脫了嫌疑,這侍女便沒了用處。看來她當時並不知情,因此便仍舊照著那主使之人先前吩付的話對人說了,正好被人拿了個正著。此時此刻,若仍舊留下她這個活口,路王府想要知道誰在背後主使,是易如反掌的。那主使之人為了保住自己,便狠心下了黑手。
   
     只是,那是路王府的侍女,憑那主使之人出身再顯貴,又如何能在王府之中行兇?她的行為巳經惹來路王府的忌憚了吧?即便路王是個再淡薄名利、虛懷若穀不過的君子,也不會容忍外人如此在自己家中為所欲為的!
   
     文怡歎了口氣,看向朱景深:「多謝世子告知。等小女回了京城,若真遇上路王府派來詢問的人,必會將自己所知道的詳情坦自相告,絕不敢有所遺漏。」至於別的...,她遲疑了一下,「此時此刻,不論是路王府,還是東陽候一家,都被驚動了,怕是連宮裡也有所耳聞吧?想來小女的平安還是能得保的。」若鄭家不是愚蠢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就當知道此時最好是什麼都不要做,靜待風波過去,別提什麼報復不報復、滅口不滅口的話了。畢竟,並沒有證據能有力地證明,幕後主使之人就是鄭麗君,一切都只是推測而巳。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憑著鄭貴妃與三皇子的臉面,哪怕眾人對她懷疑再深,也不會對鄭家如何,若此時她對自己下黑手—那簡直就等於把家人給逼到了絕境!就算她有這麼毒,那位在朝中呼風喚雨那麼多年的鄭太尉,也不會容忍女兒把自己多年基業葬送掉的!
   
     當然,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事後會怎麼處置她,就沒人知道了。

     文怡對朱景深,再行了一禮:「多謝世子告知。」雖然這位康王世子行事叫人生厭,但他肯出言提醒,無意是好意。
   
     朱景深卻盯了她幾眼,方才收回視殘,撇開了頭:「反正......你自個兒小心些吧,就算此時能平安,事後......卻也難說。等風平浪靜後,你最好不要隨便出門了,也別莽莽撞撞地只帶幾個人跑到外頭來。若真有什麼事,李家小子......乳臭未乾,能頂什麼用?!」說罷抬腳就往外走,卻在經過冬英身邊時,忽然伸手摸了她的臉一把:「板著臉做啥?!本世子爺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們主僕倆!若我是老虎,你當你板著臉就能把我趕跑啦?!」接著嘻嘻一笑,便掀起簾子出去了。
   
     文怡與冬葵倉促之間,一時反應不過來,雙雙被他驚得目瞪口呆。冬葵滿臉通紅,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摔了簾子,追上去了。而文怡則急急囑付一句:「快回來!別惹惱了他!」心中則把剛剛生出的幾分感激給拋諸腦後了,生氣得直跺腳,這人......這人......就算是個孩子,也太可惡了!」深悔自己太過好心,招惹上這麼一個魔君,卻忘了這世間無文無女的孤兒多如牛毛,卻非人人都是心地良善之輩的!
   
     屏風後響起了腳步聲,文怡回過頭,發現柳東行不知幾時回到了靜室中,頓時又驚又喜:「方才你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嚇了我一跳!我還當你會被發現呢!」
   
     柳東行沒說話,兩眼看著那仍在晃動的門簾,不知為何,眼神有些幽深,過了一會兒,方才轉過視線,看著她問:「這些日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又跟路王府和東陽候府扯上了關係?」
   
     冬葵追出藥鋪,仍舊難以抑制住身體中的情怒,所幸靈台還存有一絲理智,告訴她不能對那位尊貴的藩王世子做出什麼事來。但她站在店門口,雙手緊握成拳,直瞪著朱景深在侍女與那名叫王悅的隨從攙扶下上了馬車,心恨自己的目光不能化為利箭,將這無恥少年射個洞穿!
   
     朱景深仿佛能看到她心中的憤怒似的,臉上嬉笑之色半點不減,直到秋檀放下了馬車簾子,王悅又命車大啟程後,方才消失了。
   
     秋檀長長地籲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嚇死我了,世子爺!你對那位姐姐做了什麼?瞧人家瞪著你那眼神,活象你是她的生死大仇似的!」
   
     朱景深扯了扯嘴角:「還有什麼?你們女兒家叫人摸了一把,就都是這個臉面。摸一把又怎麼了?你們還能少塊肉不成?!」
   
     秋檀猛地直起身,瞪大了眼:「世子爺,你難不成...難不成......占了人家小姐的便宜?!」她方才一直候在門外,並不曾親見。

     「瞎說!」朱景深翻了個白眼,「我是那種缺心眼的人麼?不過是往那小丫頭的臉蛋兒上摸了一把而巳。小丫頭什麼的,吃點虧不算啥,那個顧九小姐見我這麼做了,從今往後必會遠著我,也省得我連累了她。但若我對著這種正經世家出身的女孩兒做出什麼事來,人家豈肯擅罷甘休?鬧大了我固然是討不了好,她自己也要葬送一輩子的!我跟她又沒仇,才不會做那種傻事呢!」
   
     秋檀稍稍私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嗔道:「世子爺!你又這麼幹了!那位顧小姐可是好人呢!咱們進京這些年,吃虧受氣還少麼?象她這樣明知道人人都不待見你,還願意關懷你的飲食溫飽,卻又不報上自己名宇,不求回報的人,一年也未必能遇上一個!她又不是什麼高官顯宦之家的小姐,即便宮裡知道了,也不會猜疑什麼的,你何必將人往外推呢?!她的性子多好呀!家你方才這般,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她的丫頭都生氣了,她卻還是和顏悅色地,又勸你早日回宮延醫治傷,平安為要。這樣的好人,若咱們能多親近些,你也不會過得這麼苦了。偏你又犯了糊塗!」
   
     「你知道什麼?!」朱景深嘀咕,「就因為她是好人,我才不能離她大近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聲音幾不可聞,「她巳被牽連到事關皇儲與軍權的朝廷大事中去了,宮裡那位可是個多疑的主兒...」
   
     秋檀沒聽清楚,還在那裡發牢騷:「早就勸了你無數次,你本不是貪花好色的人,卻偏偏使這樣的手段,雖然能護得別人周全,卻也把你自己的名聲弄得太壞了!這樣下去,皇上遲早會連你這個世子的名頭都撇掉的!」話音剛落,她便忙忙捂住自己的嘴,神色不安,滿臉通紅,結結巴巴:「世子爺,我不是.....我不是有心的…」
   
     朱景深眼中的溫和之色巳經消失殆盡,冷冷一笑:「你不用怕,你不過是說了實話罷了。我心裡早就知道了。然而,就算我不胡鬧,他就真能讓我承襲父王留下來的王爵麼?哪怕是真的有那一日,也不過是個虛銜,王府都不一定能有,更別提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王印與藩地了!即如此,我還不如徹底惹惱了他,讓他剝掉我這個世子的名頭,趕我出宮來。至少,我還能過幾年自在日子,哪怕是做個平民百姓,也強似現在這般,處處受人冷眼,時時被人制肘...」
   
     秋檀神色黯淡,沉默半晌,方才怯怯地將文怡送的那瓶藥酒舉起來,小聲問:「那麼這個......世子爺要不要用?」
   
     朱景深盯了那白瓷瓶半日,方才默默撇開頭,一把扯掉臉上的帕子,歪在一邊,無精打埰地道:「用啥呀?既然顧九說這是那家藥鋪的秘方,想必是有點名氣,才會引得她慕名前來。既是好藥,那就是我想要的了。」他頓了頓,「你且收著吧,收好了。」
   
     秋檀應了一聲,將藥酒仔細收進車廂邊上的匣子裡。朱景深的視線一直盯緊了那瓷瓶,直到匣子蓋上為止,然後,他便忽然直起身,握拳直敲車壁:「王悅!王悅!你不是打聽過,那藥鋪裡的大夫不擅跌打損傷麼?!」
   
     車廂外的王悅回答得有些遲疑:「是屬下疏忽了。屬下才來了幾日,不曾打聽得詳情,只知道那位大夫擅長治療風濕與小兒病症,卻不知藥鋪的掌櫃有秘方藥酒,於跌打損傷有好療效......」
   
     朱景深暗叫晦氣,罵了他兩句,卻還記得他是自己手上少數幾個能幹的人了,若把人罵得灰了心,日後辦事多有不便,也就住了口,一個人在車裡生悶氣。
   
     秋檀打量著他的神色,小心地問:「那咱們接下來......要不要去另一家醫館瞧瞧?」
   
     「去什麼去?!」朱景深翻了個白眼,「我不上藥就是了!大不了再摔一回!橫豎有好藥在,不會傷筋動骨!」
   
     此時文怡已經將自己在路王府的經歷簡單地告訴了柳東行,本來,她顧慮到杜淵如的閨譽,並沒打算說出來的,此時卻不得不讓柳東行知道,好讓他給自己一個建議:「我進京不過半月,對朝廷上的事,還有各家權貴之間的事,知道得不多,也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我當時只是覺得……那鄭小姐所為太過陰險了,竟是不把別人的性命放在眼裡。因此我並不後悔當時幫了杜小姐這個忙。」
   
     柳東行歎了口氣,抬眼沖她微微一笑:「不要緊的。鄭家不敢做什麼。他們如今忙著洗脫身上的嫌疑還來不及呢。至於以後……」他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邪惡:「他們會很忙,忙得顧不上找人發洩報復……」
   
     文怡心下有些不安:「柳大哥?」

     柳東行重新看向她,溫柔地笑了笑:「什麼事?」
   
     文怡稍一遲疑,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只是……擔心你……」她戰戰兢兢地試探:「你不會做什麼冒險的事吧?」
   
     「你想到哪裡去了?」柳東行笑得十分燦爛,「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武舉人,整日忙著練武、學兵法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有空做什麼冒險的事?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想到辦法對付那個白姨娘了。你回城後,大可放心回侍郎府去。李家姑太太雖是好人,但你在李家住得太久,也未免會給人家添麻煩。」
   
     文怡有些遲疑:「可是……」方才柳東行不是才說過,要多與長輩親近,長輩反而會更高興麼?再說侍郎府那邊……
   
     柳東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道:「我要走了,你若有事尋我,想法子送信到西城區羊肝兒胡同的柳宅,我就住在那裡。若我不在家,你只管留下信就是。」
   
     文怡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你要多保重身體。」頓了頓,「下一回......別再做這種事了,叫人家知道了,總是不好......」臉微微一紅。
   
     柳東行卻只是笑了笑,丟下一句「放心」,便再握了握她的手,然後掀起簾子出去了。待文怡追出去時,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文怡覺得有幾分悵然若失,發了一會兒呆,方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他方才到底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她分明記得......他是進了那個紅木大衣櫃的!
   
     還有那藥酒的事......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冬葵回來了,一臉的失魂落魄。文怡歎了口氣,忙收拾心情,迎上去安撫親信侍女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30 03:15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30 03:17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五章:豎子狡詐


     傍晚的柳尚書府,書房所在的角落仿佛遠離了一切喧囂,顯得格外清冷靜諡。
   
     柳複坐在書案前,翻著幾頁公文,過了一會兒,便隨手將它放下,疲倦地抬手揉了揉眉間,歎了口氣。
   
     聖上對他…雖然已經回復了幾分寵信,但終究不象往常那樣親近了,難道他做得還不夠麼?可是聖上先前明明還是挺信任他的,接二連三地將重要的政事交給他辦,為何最近連著五六天沒召見他了呢?除卻先前自己被連累受了聖上猜疑的那幾個月以外,這種事實在不多見。
   
     想起朝中流傳的一些小道消息,他只好安慰自己,興許聖上只是因為忙於立儲、選儲妃,以及安撫東陽侯府、滬園公府等一眾權貴,敲打那隱隱有些不安份的鄭家等事,一時顧不上自己罷了。畢竟那件事關係到京中世爵權貴與軍方,又有貴戚之家的醜聞,自己一介文官,不方便插手,聖上沒有垂詢自己的意見,也是人之常情。
   
     罷了,只是五六日罷了,等聖上把事情處置完畢,自然會轉過頭來召見他們這些近臣。這挖溝渠、修水利的摺子,南方幾個官員貪腐引起民憤的摺子,還有東平府今年稅銀大減,與其港口的繁盛大不相符的摺子……他就先處置了吧,這也是為君王分憂,是他身為臣子做的。
   
     柳複低頭看了看那幾個奏析,斟酌片刻,便將其中一個抽了出來,起身走到牆邊,伸手握住牆上掛的一幅花鳥掛屏的邊沿,正要將其取下,卻聽得身後吱呀一聲,似乎是門開了。他心下一驚,飛快地縮回手,轉身去看來人,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之色,繼而露出幾分惱意:「你還知道回來?!」手下卻不留痕跡地將那奏摺滑進了袖中。
   
     柳東行似笑非笑地瞥了那花鳥掛屏一眼,又掃向他的袖口,心中亮堂。這個二叔,還以為這點小秘密瞞得住天下人麼?不就是一個密室,他早就發現了,只怕皇帝那裡也有幾分察覺,只是看在他多年的功勞份上,暫且按下罷了。更何況,禁軍若真的奉了皇命來抄家,有什麼搜不出來?到時候只會罪上加罪!柳複被他看得心中發毛,本就有幾分心虛,現下越發不自在了,忙開口訓斥:「你幾時回京城?!既回來了,怎麼這般鬼鬼祟祟地過來?難道就不知道叫人通報一聲?!我讓你去學兵事、考武舉,可不是讓你學了那些武人的粗俗行事的,你如今越發連禮數都記不得了!」
   
     柳東行卻彎了彎嘴角,施施然走到書案便,掃了案上的公文一眼,漫不經心地道:「二叔與我說禮數,可真叫人意外。我還當二叔已經不把那些東西放在眼裡了。」他心下有些意外,那本關於東平府稅銀異狀的摺子居然還在案上,那二叔拿走的是哪一本?!除了東平王府的事,還有什麼事會讓二叔寧可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也要將其壓下的?!
   
     早在進門前,他就已經從安插在府裡的人手處打聽到了這幾本奏摺的事,還以為能給自己降伏二叔增添一個砝碼,沒想到……

     慢著……如果二叔連那位做了王妃的姑姑都能拋在腦後,那一定是因為他認定那點小事不足以動搖東平王府的權勢,也就是說,另一本摺子對他的影響更大!修水利的事……他從未涉足工部,又一向精明圓滑,自是不會涉足那等吃力不討好的事務,這麼說……就只剩下那本官員貪腐的摺子了麼?南方的……莫非是他早年間推薦的幾個官員?說起來二叔確實也有幾個追隨者,其中好像就有人是在南方做官的……
   
     柳複見他說出那番話,不知是心虛,還是真的惱了,厲聲斥道:「荒謬!我幾時不把禮數放在眼裡了?!你如今不過是區區一介武舉人,就以為能不尊親長,為所欲為了麼?!既不孝,又違禮,你這樣如何能為朝廷分憂?!還想做什麼武狀元、立什麼軍功?簡直是妄想!」
   
     柳東行收回思緒,冷冷地看向柳複:「二叔若不是沒把禮數放在眼裡,怎麼連答應下的婚約也說毀就毀了?!侄兒還真不明白,二叔先前不是對侄兒的這門婚事挺滿意麼?怎的忽然又變了卦?!出爾反爾 ,卻還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臉,侄兒還真是受教了。感情要像二叔甯這般,才稱得上是朝廷棟樑呢?!」
   
     柳複恍然,收起了怒容,卻露出了一臉高深莫測:「看來你是得了信了,誰告訴你的?難不成......是顧家那位九小姐?!」侍郎府那邊早就露了口風,會給侄女另尋親事,聯繫到昨日上門的兩位夫人,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哼,顧家的家教,果然有問題,尚未成婚,便私下傳信,還打算以權勢威脅他!這樣的女子......就算得了皇儲正妃的賞識,也不能取進柳家門!更何況......還未入門便這般強勢,日後怎好拿捏?
   
     柳東行瞥了他一眼:「是羅家送的信,二叔莫非忘了?顧家九小姐雖是孤女,卻也有幾位親長,不是你能隨意拿捏的!」
   
     柳複面無表情地回到書案前坐下,淡淡地道:「原來是羅家?柳顧兩家本是姻親,我們自家人商議婚事,何須外人置喙?羅家倒是閑得慌!行了,這件事我自有主意,必會為你尋一個賢淑的妻子,你不必擔憂,且去吧。」
   
     柳東行盯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賢淑的妻子?!我只知道二叔先前為我尋的那家人,說是六品武官的千金,其實十幾年前是個殺豬的,因參軍後立了幾個功勞,方才有了今日的體面。他的元配,那位小姐的生母,也不過是個鐵匠的女兒。二叔以為外人不知,煞費苦心為我娶個這般出生的女子,果然是好叔叔!」他忽地變了臉色,滿臉煞氣:「你當我是誰?!不管你們如何在外頭散播謠言,把我貶成父母不值一名的旁支子弟也好,身世不可告人的奸生子也好,恆安柳氏一族上上下下清楚的很,我,柳東行,乃是柳氏一族的長房嫡子,正兒八經的嫡傳血脈!你儘管自欺欺人,但為柳氏一族的長房嫡子娶個屠戶之女,你究竟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恆安柳氏的血脈,和你的列祖列宗?!」
   
     柳複臉色一變,盯著柳東行的臉,神色晦暗不明,半響,才開口問:「你從哪裡聽來這些荒唐話?!我幾時為你尋來如此卑賤的姻親?!」心中卻努力壓下怒意,迅速回想白姨娘提起那家人時,是怎麼說的來著?本來也是耕讀人家,男人參軍立了功方才發達起來的,但祖祖輩輩都是知禮之人,後娶的繼室也是大戶出身,又怎會成了屠戶?
   
     不過這門親事已經作罷了,多說無用,他便開口斥道:「我如今為看好了一門軍方的親事,你不是愛親近武人麼?武德將軍的官位不低了吧?那家是......」
     「侄兒沒興趣知道。」柳東行打斷了他的話,似笑非笑滴看著他,「其實原本我對顧家那門親事……也是無可無不可的。顧家的九小姐我見過,清清秀秀的,端莊有餘,美貌不足,賢慧是足夠,只是我慮著她是顧家人,擔心日後真娶了她,二嬸便要把手插進我屋裡來了,因此一直不大熱絡。不過現下嗎……出了悔婚這麼一樁事,我倒是放心了。除了她,我還真不打算娶別人了,我沒指望二叔您真能給我聘來一個家世好,人才出眾的賢妻,寧可要一個省心的,免得我在外頭拼搏,還要擔心家裡有人拉我後腿!二叔,您就別操心了吧!」
   
     柳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滴,一時之間,不知是該後悔自己失策,還是覺得妻子成事不足,但柳東行的話倒是提醒了他一點:就算現在真的選擇履行原本與顧家六房的婚約,娶來的這個侄媳婦,也早失去了原本的作用,畢竟經由這次婚約變故,那位顧九小姐也好,顧家六房也好,都與顧家長房以及妻子柳顧氏生出了嫌隙,日後顧九小姐進了門,不但不能成為臂助,反而還有可能站在侄兒那邊與自己一房作對!這門婚事,恐怕就只剩下不能為侄兒添助力這一點好處了!
   
     他看向柳東行,眼中神色變幻:「你……說的都是真心話?男兒當有大志!你就不希望……能娶回一位對你仕途有助益的妻室?」他不信!柳東行真的願意將就一個出身平平的妻子麼?!尤其是在……已經考取了武舉人之後!
   
     柳東行瞥了他一眼,心中已猜到幾分他所思所想,冷笑一聲,漠然道:「男子漢大丈夫,想要功成名就,盡可自己去爭!何必依靠女人?」頓子頓,又露出一個古怪的笑,「更何況……參軍什麼的,還是未知之數。倒是這些天……侄兒有了一番際遇,認得了幾位通政司的大人,有幸得到了他們的賞識……興許在考完武會試之後,便要入司辦差了呢!」
   
     柳複心下一驚,臉色頓時白了:「通政司?!你……你不是在……」他立時閉了嘴。柳東行去了東平府,他是知道的。這麼說,聖上已經開始調查東平王府的異狀了麼?他迅速掃視案上的奏摺一眼,心下暗暗慶倖,自己沒有露出任何偏向王府的痕跡。
   
     然而接著,他總算反應過來,柳東行明年很有可能要入通政司的事實。他心跳加快了一點,真起身來:「你……不要信口胡謅!通政司是什麼地方?豈會收下你一個黃口小兒?!便是你得了武狀元,那也跟通政司的職權毫不相干!」除非……他辦的不是明面上的差事……
   
     柳複忽然沉默了。
   
     柳東行看在眼裡,嗤笑道:「侄兒有沒有胡說,明年您不就知道了麼?只是有一點,侄兒要提醒二步一聲,這些話您聽過就好,別四處嚷嚷,連阿貓阿狗都叫她知道了。日後侄兒入司辦差,便是遇上了與二步相關的案子,也不會吭一聲的,畢竟……這是規矩!而規矩這種東西,雖然未必有明令,卻是人人都要守的。二叔不會不明白吧?」
   
     柳複當然是明白的。他眼下越發確定了侄兒將來有可能辦的差事,真的不是通政司明面上的職權。他心下暗驚,若此事屬實,他日後不但不能對柳東行的差事過問一句,甚至還要小心這個侄兒會公報私仇!偏偏他對通政司的事務完全插不上手,即便知道侄兒要做什麼,也無能為力!
   
     他看著柳東行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生出一種無力感。是從什麼時候起,這個侄兒便不再受他制肘了呢?又是從什麼時候起,在他記憶中不過是個愚鈍小子的侄兒,忽然變成了現下這副陰險張狂的模樣?!難道說……這孩子……一直都在裝模作樣麼?!
   
     豎子狡詐!他不由得為自己的兒子們擔心,長子孺弱,次子雖聰慧卻略嫌溫平,小兒子臥病,他們怎會是柳東行的對手?!
   
     半晌,他再度開口,聲音中帶著幾分憂慮:「你……你到底想要如何?!便是你真的入了通政司,想要執掌大權,也是幾十年後的事了。我乃朝廷大員,不是一介通政司小更能輕易攀扯得了的!」
   
     柳東行卻一臉好笑地道:「二叔想到哪裡去了?您是我二叔,咱們可是一家人……我把您拉下馬來,又能得什麼好處?!」他直起身,慢慢踱到柳複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您不就是擔心我會重奪族長之位麼?您放心吧,那個位子……我不感興起!」
   
     柳複面露愕然,柳東行卻笑了笑,盯著他的雙眼,繼續道:「恆安柳氏一族的宗長,聽起來很風光,實際上…,卻是個勞心勞力的差事。若您不是在祖父過世前便已經有了官職,又是當時族中唯一的一個官,族老們也不會容你一邊任著宗長,一邊在京城做官老爺。柳氏一族的宗長,從來就只能留在鄉中操持族務。我這樣的年紀,便是搶回了宗長之位,也只能困在恆安打理族務,偏我如今只是一個武舉人,耶便日後成了武進士,也沒什麼權勢可言,輩份又小,遇上族中長輩,就只有聽話的份。二叔當我有興趣做個傀儡麼?!我正值大好年華,上哪裡不能建功立業?便是真要奪回嫡宗的地位,那也是二三十年後,我有了高官厚祿,又厭煩了朝中事務,想要過幾年清靜日子時的事兒了。」他湊近了柳複的耳朵,輕聲細語:
   
     「到時候,二叔只怕都化成了白骨,還有餘力管後人如何?」




第一百七十六章 威逼利誘


   柳複瞪著柳東行,只覺得心下悶悶的,不知是該安心,還是擔心。就算柳東行現在沒打算搶回宗長之位,等自己百年歸老,幾個兒子又能保住這個位置麼?!若是保不住,那自己這些年做的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柳東行看著他臉色發青,彎了彎嘴角:「您大可以趁我如今羽翼未豐,先下殺手,只是侄兒提醒您一句,您如今位高權重,侄兒卻無家無業,無權無勢,您若叫人發現做了逼害親侄的醜事,轉眼就會從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一朝淪落為階下之囚,而對於侄兒來說……頂多也不過是舍了一條性命而已,如今侄兒所擁有的,也不過就是這一條性命。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您真的願意拼上身家性命,對侄兒狠下殺手麼?」

  柳複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便飛快地移開了視線。他不願承認,方才確實有一瞬間,他曾產生過「先一步剷除禍根」的想法。但也就只有那麼一瞬間罷了。這個狡詐的臭小子,不可能沒有留任何後手,便跑來向他叫板的。他需得防自己一時衝動,中了對方的圈套。

    柳東行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心情越發愉快了,很大方地提醒叔父一聲:「侄兒方才進府時,看見的人有很多,通政司的大人們,也知道侄兒回來找您。若是侄兒有個好歹,您也別想逃得了罪名去!因此侄兒勸您一句,別犯糊塗……若甯弟將來有出息,能當好一族之長,我也不會與他過不去,橫豎到時候……他就算做了族長,也是要看我眼色行事的。」

  他對自己很有信心,對堂弟柳東甯也很有信心。柳東寧的性格註定了他或許會是一個溫柔多情的才子,卻難以在仕途上有所建樹,便是憑著父親的蔭護,得了官職,也不可能取得高位。這樣的柳東甯,更適合回恆安執掌族務,不但體面,也能避開繁雜的人事糾葛。不過,正因為不能成為高官顯宦,等柳複一離開朝廷,或是死了,柳東寧身後便失去了足夠的權勢去支撐他在族內的地位,加上他的性情懦弱,將來只會處處受族人掣肘。自己一旦功成名就,將來回鄉定居時,即便沒有宗長之位,也沒人敢小看了自己。

  不用料理族中俗務,卻能擁有超然地位……他何苦去爭那個宗長的位置?只要自己有出息,皇帝封賞時,還怕父母不能得到正名麼?!

  柳東行心中冷笑幾聲,重新看向柳複,眯了眯眼,「二叔應該不會打算把庶子推上族長寶座吧?要知道,柳氏一族世世代代以詩禮傳家,萬沒有叫個庶子的庶子壓在頭上的道理!若您真的那麼做了……就別怪侄兒不念您的養育之恩了。祖宗有訓,柳氏子弟……當以宗族為先!」

  柳複氣得雙手直顫。嫡出身份得不到宗族承認,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污點,無論外人如何豔羨他父親才學過人,母親出身後族,他年少得志,受君王賞識,親妹為藩王正妃,但這一切榮耀卻無法換得族人在族譜上改變他的庶出身份!他不是沒想過用權勢去達成那個目的,可是柳氏全族上上下下卻堅持不肯改口,為此甚至不惜告上官府!若不是擔心事情鬧大了,會讓父母姐妹蒙羞,他又怎會縱容那些頑固不化的族老繼續在鄉里呼風喚雨?!

  他明明……已經是一族之長了!

  曾幾何時,他也生出過幾絲怨懟,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若是願意賞他一個恩典,哪怕只是說一句話,柳氏族人又怎敢將他的生母姚氏太夫人記作父親的側室?哪怕是在他成為了族長之後,以職務之便將母親的身份改為繼室正妻,並開祠堂大會正名,族中有威望的長輩們……卻無人前來出席。

  這是他生平大恥,此時此刻,被侄兒直白地說出來,他只覺得又羞又怒,恨不得將這個可惡的小子趕出家族,讓其永世不得翻身!

    嫡出又如何?如今,他才是恆安柳氏的主人!

    他板著臉,從牙縫裡擠出陰深深地字眼:「別以為幾句大話就能嚇倒我了,臭小子!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奪回宗族之長的位置!我的母親出身後族姚氏,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你以為就憑你那一房的家世,有本事把柳氏一族攢在手裡嗎?!哼,那些族老不過是覺得你年紀小好糊弄,可以成為他們的傀儡罷了!我如今政務繁忙,沒空料理這些小事,否則,憑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只要一句話,就能把你們一房從柳氏族譜中抹得一乾二淨!什麼嫡系庶出……到時候通通都不存在了!柳家的嫡宗,就只有我這一脈子弟而已!」他沖著柳東行,露出了猙獰的笑:「那些老頭子已是風燭殘年了,用不了幾年就會一命嗚呼,到了那一日……我倒要看看,族中還有誰會為你說話?!」

    柳東行嗤笑出聲:「二叔您的年紀也沒年輕到哪裡去,等您一命嗚呼的那一天……若甯弟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而我卻功成名就……侄兒也要看看,族中還有誰會為你們說話?」他走進一步,俯視柳複的雙眼,「二叔是想與侄兒比一比,誰能活得更長久麼?」

    柳複緊緊握著圈椅的把手,雙眼瞪著柳東行:「豎子安敢如此!」

    「二叔自己都不要臉面了,我當侄兒的還有什麼不敢的?」柳東行輕描淡寫地拎起一個奏摺,隨手翻了翻,「這東西是可以帶回家的麼?侄兒真是孤陋寡聞了。」柳複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收回了右手,卻被柳東行一把拽住,也不知道是如何動作的,他只覺得袖口一輕,那本藍面的奏摺已經落入對方手中,他頓時臉色一白。

  柳東行卻饒有興致地翻看著那本奏摺,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音:「這幾個人名挺眼熟呀,從前來過家裡是不是?侄兒當時年紀雖小,卻也記得一點呢!這可不好,二叔,您怎能因為與他們是朋友,便把地方官參奏他們的摺子藏起來呢?」說罷不等柳複反應過來,便一個箭步邁到花鳥掛屏前,將掛屏輕輕拿了下來,露出了後面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

  洞口有門,柳東行輕輕敲了敲,非金非木,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成的,上頭掛著一把薄薄的鎖,卻是精鋼所制。他回過頭來,歎了口氣,似笑非笑地道:「二叔,這真的很不好,若聖上知道您在自家書房裡設了這麼一處秘密之所,心裡不知會怎麼想?」又掂了掂手中的奏摺,「侄兒方才來時,看見您正打算把這摺子往裡頭放,您不會真的打算扣下它吧,侄兒得說,這實在蠢不可及!通政司對各地送上來的奏摺都會留檔,您就算私自扣下了,也會有人發覺的,若叫聖上知道了,您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了。這又是何苦呢?不過是幾個官罷了。」

  柳複此時已是滿頭大汗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有氣無力地辯解一句:「我只是見聖上近日多煩擾,想帶摺子回來,好生思索幾個合適的應對之法,以備聖上垂詢罷了。你休要多心!」他本來就只打算將奏摺扣下幾天,好爭取時間送信給那幾個官員,讓他們早日清除痕跡罷了。只要皇帝這幾天繼續煩心,摺子遲兩日出現在他面前,他是不會發覺的。但柳複看見柳東行滿臉好笑的神色,就知道對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他心中暗歎,索性開口見山:「你想要如何?」

  「二叔果然痛快!」柳東行翹了翹嘴角,「不過您不必擔心,侄兒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正如侄兒先前說過的那樣,你我同是柳氏子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回身將花鳥掛屏掛回原處,緩步走回原位,卻將那個奏摺放入自己袖中,「二叔想必也更願意把時間精力放在朝廷大事上吧?您是堂堂一部尚書,君王信臣,光是國家大事,就料理不過來了,家裡的瑣碎小事……您就不必操心了吧!侄兒雖蒙您養育多年,好歹也大了,又有了功名,差不多該是分家獨立的時候了。您雖說對侄兒關懷備至……但也不能將侄兒一輩子護在羽翼之下呀?您說是不是?」

    柳複長長地籲了口氣,非常痛快地點了頭:「好,既然你這麼有志氣,我也不攔你。你原本早就搬出去了,如今為了備考明年的武會試,想必也忙碌得緊,就不必常回來晨昏定省了。明兒我就囑咐你二嬸,把早年給你備下的幾處產業過戶給你。你好生在外頭過日子吧,日後能不能出息,就要靠你自己了。不過逢年過節時,別忘了回來。好歹……這裡是你本家。」

    柳東行知道他這話是在暗示不會為他的前程出半分力氣,卻也沒放在心上。即便是沒有今天這番對話,二房一家也不可能給他半點助力的。至於後面那個請求,不過是柳複為了維護自己的臉面與名聲才提出來的,生怕他從此不與叔父來往,那二房一家打壓嫡脈後人的傳言就越演越烈了。柳東行笑了笑:「那是當然,等到侄兒娶親時,還要請二叔二嬸出面操辦呢!」

    柳複想起了那件婚事,表情稍稍有些扭曲。一開始就是因為這件事,才引發了柳東行的反彈。如今聽到柳東行再提起,叫他如何能自在?

    目的達成,柳東行也沒心思與柳複囉嗦了,乾脆地向後者行禮告辭,轉身便要走,卻被對方叫住。

    柳複盯著他的袖子,有些遲疑:「那本摺子……」

    「這個麼?」柳東行折出奏摺,笑了笑,「自然是要交回通政司了。最近上頭正查這事兒呢。二叔該不會真想護住他們吧?別犯糊塗了,這摺子是聖上示意底下人送上來的,不過是想在朝中起個由頭,好將這夥貪官給處置了。眼下聖上確實是忙不過來,因此沒留意到二叔的行徑,但過幾日聖上想起來時,二叔豈不是把自個兒給陷進去了?」

    柳複大驚失色:「你是說……」

    「二叔就別管他們了,若是有他們的罪證,不如趁早兒獻出來,把自己摘乾淨了,也讓聖上瞧一瞧您的忠心。您不過就是一個失察的小罪名罷了,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聖上不會怪罪您的。不然,等有司調查那幾個官的罪狀時,萬一把您給牽扯出來,那可就不好看了。」

    柳複心亂如麻,眼神閃爍,心中猶疑不定:「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柳東行笑道:「這種事有那麼難看出來麼?您那位白姨娘這幾個月可沒少跟那幾家的內眷來往,天天看戲、上香,要不就賞花、喝茶。人家是正經官太太,誰有空去應酬一個姨娘?不就是為了讓您念著彼此的情份,在他們幾家出事時拉扯一把罷了。聽說白姨娘在別人家裡,還總是打聽別家的少爺小姐品貌如何,是否婚配?有兩家人甚至打算過些日子就來向妹妹們提親昵,好讓您再也沒法丟下他們。通政司早有人留意上了,私底下沒少笑話。二叔該不會一無所知吧?」

    柳複呼吸漸漸加重了。他知道白姨娘常常出去應酬,也有幾戶官眷與她交情不錯,卻沒仔細留意那都是誰……難道她居然就是害得他落入此等境地的元兇?!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果然上不了檯面的東西,永遠也分不清事情輕重!

    柳東行又仿佛無意地道:「二叔您今兒行事大方,侄兒也投挑報李。這消息還請您記在心裡,該如何應對,就看您自己的決定了,不過這事兒您別讓人知道了,否則侄兒會很麻煩的。您也知道,通政司那是什麼地方,若上頭發現哪個官有不妥之處,都是通政司的人去查的。除了聖上,誰也別想攔著!侄兒雖然能探聽一二,到底還未入司,若是叫他們發現侄兒洩露了消息,那可就不妙了。」

  柳複聞言心下一動。

  他開始發現,如果柳東行真的進了通政司,興許……對他來說是一件利大於弊的事。既然柳東行眼下並不打算奪回宗長之位,那他大可以跟對方暫時和平相處,只要給對方一點方便,對方或許會願意透露一些內幕消息?

    他抬頭看向柳東行,沉默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你好生備考吧,即便通政司的人賞識你,到底功名才是根本!在人前禮數要周全,做事也要謙遜些,有什麼不會的,要勤向前輩請教!」頓了頓,「前兩天南郊莊子上的管事過來送租子,那裡的收成不錯,你既然要入仕,日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那莊子就給了你吧,好生經營。」

    柳東行笑著道了謝,這回總算能離開了。但他在走出書房門口時,心裡卻忍不住偷笑:等二叔為了「自保」把同夥的罪證送上去時,就真的要成為「孤臣」了,若是他知道那所謂的「聖意」純屬子虛烏有,不知道會是什麼臉色……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30 03:18 PM

本帖最後由 筱頤 於 2011-6-30 03:19 PM 編輯

第一百七十七章 顧家來客


    文怡與李家姐弟回到京城李府時,下人稟報說顧侍郎的夫人親自來了,正與李太太說話,已經坐了半天了。

    文怡心下了然,必然是李太太與羅四太太拜訪柳家的行動產生了效果,只是不知道長房究竟是什麼打算,便匆匆回房略為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隨丫頭往大廳裡來。

    蔣氏瞧著精神有些不大好,臉似乎瘦削了幾分,臉上敷著厚厚的脂粉,倒是看不出來臉色如何。她今日打扮得比平日華麗許多,不但頭上戴滿了金玉珠翠,衣裳的料子還處處都體現著二品誥命的身份和體面。相比之下,李太太只是家常打扮,戴的首飾也說不上華麗,顯得有些黯淡了。不過在文怡眼中,卻覺得李太太的裝扮更顯親切,蔣氏的華麗反倒透著心虛。

  她上前向蔣氏見過禮,蔣氏臉上堆滿了笑,忙起身將她扶起來,說不出的親切:「自家人何需如此多禮?你在親戚家裡住了幾天,我們全家上下都掛念得緊,只是不好擾了你們親人相見,因此一直按捺著。我回京後也是忙個不停,直到今日才得了空,這不,立時就前來拜訪李太太了!同在京城這麼久了,我居然一直不知道兩家是親戚,真是怠慢了!還請表姑太太別笑話我才好!」

  李太太笑眯眯地說:「這有什麼?我先前也不知道呢,若說顧夫人有何怠慢之處,我不也同樣怠慢了麼?畢竟是失散多年的親戚了,今日能重聚,原是喜事,說什麼笑話不笑話的呢?」

  「李太太真是會說話。」蔣氏笑著回應了,又拉著文怡的手問她這些天過得如何,可有失禮處,可有給李家添麻煩了,怎的出門去了,還在城外過夜?同去的都是什麼人,一行可曾順利……林林總總,問了個仔細。文怡事先早就通過秀竹把風聲傳回侍郎府去了,此時此刻倒也沒什麼好瞞的,便大大方方地將事情詳細說了一遍,只略過了送藥給康王世子以及在山南鎮見到柳東行兩件事。

   蔣氏聽了,心中暗歎,知道六房那個小丫頭傳回來的消息的確屬實,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若不是為了女兒能順利嫁入柳家,她也不會默認婆母與小姑在文怡親事上的處置。當日她離開平陽時,六房嬸娘再三將此事託付給她,沒想到她卻辜負了對方的信任……現在回頭細想,這個決定也不知道是對是錯。柳東甯本是好女婿的人選,可女兒心裡不喜歡。倘若她沒有對文怡的親事袖手旁觀,文怡是不是就不會憤然出走?那滬國公府與查將軍家的帖子送來時,女兒是不是就有機會隨文怡去赴會了?雖說女兒與滬國公府的兩位小姐曾有過小隙,但如果連在北疆偏遠小城長大的李家長女都能因為學過武藝而結交下那麼多家世不凡的將門千金,從小就與鄭麗君一起學習騎射的女兒不是更有機會與這些貴女們親近麼?

  雖然外頭的傳言不可盡信,她也不相信文怡一個小丫頭真有這麼大的能耐,但李大人是在幾個女孩兒的聚會之後,就獲得了升遷機會的,這是事實。倘若當時得益的是自家丈夫,他們顧家興許就不必再事事看柳家臉色行事了吧?女兒面對柳家時,也有了底氣,她更不需要因為擔心女兒會被柳姑老爺嫌棄,就委曲求全。

  心裡這麼想著,蔣氏再看向文怡時,眼神裡便帶了幾分祈求:「明兒就要進臘月了,表姑太太家想來也要準備過年的事,必然忙碌得緊,九丫頭不如先隨我回去吧。若是想表姑太太和姐妹們了,年後再來也是一樣的。家裡姐妹們都掛念你呢,你難道不想念她們麼?」

  文怡微微笑著,絲毫不為所動:「大伯母過慮了,侄女兒在這裡很好。表姑母才到京中半年,家裡人口也少,馬上就要過年了,她想必也需要人手幫忙的。侄女兒在家裡曾料理過新年的家務,想來還能給表姑母搭把手。侍郎府裡必然也會非常忙亂吧?侄女兒回去了,也是給大伯母添亂,例不如在這裡多住些時候。」

  李太太笑著攬過文怡,親熱地摩挲著她的頭,道:「果然是好孩子,知道體恤姑母的辛苦。我前些年在北疆,過年時家裡就只有幾個人,用不著費什麼心思,今年卻是頭一回在京城過年,對人情往來什麼一既不知道,姑母心裡正著急呢!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只管在這裡住,便是在這裡過年也不要緊。趕明兒咱們備一份厚厚的年禮,派幾個人送回平陽去給七姑母,她老人家知道你與我們家一起過年,必定歡喜得緊呢!」

  文怡沖她乖巧地笑著,蔣氏的臉色卻有些不好看,乾笑道:「這……這怎麼好呢?大過年的,哪有在親戚家裡住的道理……」

  「這有什麼?」李太太仿佛沒看到蔣氏的臉色,「到了除夕那日,我會另收拾出一個院子來,給她拜祭父母先人,年夜飯就跟我們一起吃!至於其他的,咱們家隨意慣了,沒那麼多規矩,文怡又不是在家裡,講究這麼多做甚?」

  文怡笑而不語,眼角瞥向蔣氏,心裡有些失望。難道事情都到了這個份上,長房還不打算做點什麼事來表達誠意麼?她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麼難的?柳家難道急著要讓柳東行去與高門大戶聯姻麼?還是說……長房與三姑母就真的憋屈到了這一步,對柳姑父絲毫不敢違逆?便是顧及到文慧與柳東寧的婚事,也不至於如此。現在就算文慧真嫁過去了,娘家如此軟弱無能,她又有什麼臉面?!

  文怡心中冷哼,倘若柳家真的連臉面都不顧,堅持毀婚另聘,就別怪她狠心把事情鬧得更大了!

    蔣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心中焦急不堪。她雖然是文怡的長輩,但畢竟是隔房的,加上自家又在婚約一事上理虧,在得不到李太太配合的情況下想要把文怡帶回家,實在不是件易事。然而,在李太太與羅四太太拜訪過柳尚書府後,雖然小姑柳顧氏已經動搖了,但柳姑老爺顯然犯了倔,深感臉面受損,就是不肯改變主意。儘管小姑柳顧氏認為柳姑老爺過些天消了氣就會鬆口,但自己家卻等不起——路王府的人已經送了帖子來,明日就要過府詢問了,整個侍郎府上下就只有文怡最清楚那件事,這時候怎能讓她繼續住在李家?!如果不把事情說清楚,那自己的女兒……豈不就無端成了陷害准太子妃的疑犯?!

  蔣氏腦中亂糟糟的,猶豫了一陣,索性心一橫,拉住文怡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前些天在家裡受了委屈,大伯母心裡也為你不平呢!只是長輩有令,我也不好多說什麼。這些天我越想越覺得不對,雖說我做媳婦的,孝順長輩是本份,但也不能任由長輩壞了規矩,那不是孝順,反而是助紂為虐了!你放心,當日離鄉時,你祖母對我千託付萬囑咐,她老人家又對我有提點之恩,我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後日就親自去柳家為你討個公道,務必要他們給顧家一個交待!我好歹也是堂堂侍郎夫人,二品誥命,他們休想糊弄得了我!」

  文怡看著她的眼神,知道她這話是認真的,心下有些意外。蔣氏給她的印象一貫軟弱,最是容易受人影響的,今日怎的忽然強硬起來?

  心下一動,她忽然想起了康王世子朱景深提醒的話,路王府……應該派人來了吧?文慧本有嫌疑,若她不能及時出現說明原委,就算事後查清楚事情與文慧無關,後者的名聲也要受損……看來這位大伯母是在權衡之後,決定以保住女兒清白名聲為重了。

  文怡微微一笑,道:「大伯母說什麼呢?怎的忽然提起了這個?」

  李太太卻收了笑,重回原位,撣了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顧夫人既然把話說明白了,我也不與你兜圈子了。咱們大家爽快些吧,你待如何?柳家當然要給我們孩子一個交待,但孩子卻不能就這樣隨你回去——誰知道她回去以後,會受到什麼責難?您是顧大人的元配正室,便是叫家裡人說幾句,也不會傷筋動骨,我們文怡卻要怎麼辦?!」

  蔣氏咬咬牙:「那不知李太太……想要怎樣?」

  「還能怎樣?」李太太淡淡地端起茶碗,「自然是要柳家給一個明白的答覆了。這親事到底該怎麼辦?!」

  蔣氏咬住唇,有些無措地跌回原座,又看向文怡,眼中滿是祈求。文怡卻不願就此心軟,默默地移開了視線。蔣氏眼圈都紅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可以盡力去為此事奔走,但她真的沒法確定柳家的回答。最後,她只能說:「我會說服柳姑老爺的,姑太太也會幫忙,她說了會幫忙的,不出幾日,柳姑老爺一定會鬆口……」

  就在這時候,門外家人來報,說是侍郎府來人了。李太太與文怡心中都在疑惑,侍郎府又派人來做什麼?前者命將人請進來,文怡一看,原來是古嬤嬤,心中更是不解。古嬤嬤不是蔣氏的親信麼?

  只見古嬤嬤面帶喜色,先走向蔣氏與李太太、文怡等人見過禮,接著便向蔣氏回稟道:「太夫人讓小的趕緊來給夫人報喜,柳家姑太太送了信過來,明兒就會帶庚帖過府,定下他家大少爺與咱們家九小姐的親事,說是要在表少爺娶親前,先把長兄的婚事定下呢!太夫人說了,明兒九小姐得在府裡見姑太太,庚帖也要預備好呢!」又沖文怡笑著行禮:「九小姐大喜了,給九小姐道喜!」

  文怡在最初的驚訝過後,很快冷靜下來。她想起柳東行臨別時的話,猜想會不會是他做了什麼。但無論是怎麼回事,親事能夠明確定下來,總是一件好事。她微微紅了紅臉,便很淡定地點了點頭,算是謝過古嬤嬤的吉言。

  蔣氏還在發愣,不明白柳家姑老爺怎的一夜之間就松了口,李太太卻早已笑出聲來了:「總算要定下來了,我們做長輩的也能松一口氣。是明日麼?什麼時辰?我的表侄女兒要定親,我可不能不出席。顧夫人,您想必不會介意我明日到府上拜訪吧?」

  蔣氏也漸漸醒過味來了,忙道:「怎麼會呢?您能到寒舍來,那可是蓬蓽生輝。您一定要來!」定了定神,看向文怡,「九丫頭,那你……就隨我回去吧?既是要定親,你總要到場才是。」

  文怡看了李太太一眼,見她微微頜首,便微笑道:「侄女兒聽大伯母吩咐。」蔣氏大喜,立時便回頭吩咐隨身大丫頭杜鵑:「快去幫忙收拾行李——九小姐帶的人在哪裡?!」

  李太太笑道:「顧夫人不必操心,這事兒就交給我吧!」然後吩咐手下的丫頭去文怡屋裡通知她的丫頭收拾行李,又道:「趙嬤嬤還沒回來呢,我這裡也正好有事要煩她幫忙。怡丫頭把趙嬤嬤借我兩日如何?我另派一房家人隨你回去,就算是補上趙嬤嬤的缺。」

  文怡眨了眨眼,忙向她道謝,李太太只是笑著拉她的手,說有幾樣禮物要交給她捎回去給侍郎府眾人的,趁著進了里間,避過眾人耳目,便低低地囑咐:「你只管回去,料想他們也不敢哄你。我明兒就上門,必要親眼看著你的婚事明白定下來,才能放心。若他們又拿含糊的話胡弄人,我定會為你做主!趙嬤嬤年紀大了,行事多有不便,就讓她暫時留在我家,我那房家人最是機靈忠心不過的,若你發覺有什麼不對,儘管叫他們來給我報信。侍郎府還沒膽子敢扣我們家的人!」

  文怡感激地看著她:「表姑母,文怡真不知該如何向您道謝……」

  「傻丫頭,道什麼謝呀!」李太太笑得歡快,「這種事,但凡有點血性的,都要看不過眼的,更別說他們還是你的族人親戚,明擺著欺負你一個孤女罷了!我既然遇上了,又是你的長輩,又怎能看著你受欺負?我跟你姑父,還有春姐兒和冬哥兒,都喜歡你的性子,正經拿你當一家人,若你再說什麼謝字,就是與我們生分了!」

  文怡低下頭,抿嘴笑著,也不再說謝,卻跪下來向她磕了個頭。李太太忙忙將她攙起來,親熱地攬住她,笑道:「好孩子,這門親事是你自己看准了的,表姑母也信你的眼光。日後你們成了婚,可得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不管是你女婿也好,柳家也好,若有誰敢欺負你,儘管來找表姑母,表姑母定會為你做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如夢初醒(上)


  文怡當日離開侍郎府時,只帶了六房本身的兩個丫頭,以及趙嬤嬤與何家的,全都是女僕,駕車的、跟車的,全都是冒名頂替的「李家家僕」,原是駱安大膽從外頭雇來為她充場面的。

  今日她回侍郎府,卻又是另一個排場了。

  蔣氏本身就帶了與其誥命夫人身份相符的大批男女僕婦隨行,加上李太太不放心,借了一房四口的家人給文怡,外加李冬瑞帶著兩個小廝、兩個長隨護送,到達侍郎府大門時,竟將門前的街道都占了大半去。門房不敢怠慢,立時跑出來開門,又分了兩個人往內院報信,不一會兒,文怡便聽到文安帶人迎了出來。

  想必此時府裡沒有別的成年男主人在,李冬瑞是客人,文安出來迎接,也是常理。

  蔣氏與文怡所坐的馬車先進了二門,下來後才看見文安與李冬瑞齊齊進來。文怡心裡雖不覺得有什麼,卻不免嘀咕一聲這行事有些不合規矩。需知李冬瑞年紀雖小,卻也有十多歲了,又是頭一回上門,按理說,文安該請他到外頭廳上奉茶才是待客之道,把人迎進二門來,卻是將人看成了親戚家的小孩子,多少有些怠慢了。李冬瑞雖進京只有半年,卻是慣了與人結交的,想必心裡已經有了疑惑。

  蔣氏也想到了這一點,思及李冬瑞乃是金吾衛大統領的公子,不可當他是尋常親戚家的小輩,便發話讓兒子請客人到外頭廳上用茶。

  文安聞言先是愣了愣,臉色便有些不好看。這種迎客陪客的事,他素來少管,不過是聽家人報說這李家公子年紀比自己還要小好幾歲,還是個孩子呢,便拿對待表親家幾個小表弟的那一套來招呼了,如今看來,卻是犯了錯。他心裡便覺得丟臉。

  李冬瑞卻是個大咧咧的,完全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還在笑道:「在哪裡坐都是一樣的,若叫我在大廳裡頭一本正經地坐著,說些乾巴巴地話,我可受不了。聽顧姐姐說,七哥哥在家裡也好騎射武藝?小弟在這上頭倒還懂些皮毛,要不咱找個地方比劃比劃如何?」

  蔣氏臉色有些發黑,卻又不好露出來,乾笑著說:「哪有這樣待客的道理……」

  文安卻覺得正中下懷:「原來你也喜歡這些?我從前學過,就是學得不大好,這些日子雖有心多學一些,卻又沒處找人教去,你家裡是將門,我只怕不是你的對手。」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好歹也在京裡住了十幾年,他的武藝比起同樣出身的官家少年強些是不假,但正經將門子弟的身手,當然比他一個半吊子要強得多。

  李冬瑞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說什麼對手不對手的?不過是玩玩兒罷了,誰還會大聲嚷嚷著自個兒是高手不成?叫軍中有資歷的老兵聽見了,沒的笑掉人家的大牙!」文安神色放緩了幾分,也露出些許喜意:「說得也是,咱們年紀還輕呢,跟那些人可不敢比,但也比尋常紈絝子弟好多了。」

  文怡見他們相處融洽,心中一動,便微笑著開口道:「表弟不知,七哥哥的心性堅韌,咱們族裡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兒,少有能比得上他的。這麼大冷天,他每日都堅持練箭,就算下大雪,也不曾中斷過,還常常練騎術,即便別人來請他出去玩耍,他也都不理會,一心習武呢!」

  文安一愣,臉微微有些發紅。

  文怡所言倒不是假話,但他練箭也說不上十分勤快,雖然每日都堅持下來了,但也不過是練上一二百數罷了。至於不跟朋友出去玩,那也是因為別的緣故。

  李冬瑞卻大為佩服:「你們這樣大戶出來的子弟,果然與別人不同!我雖也日日習武,但遇上天氣冷了,便總不願意出門——誰願意呀?結果每次都叫姐姐打出門去。顧七哥,你不懼嚴寒,是個好樣兒的!弟弟不如你!」

  文安雖然掩不住臉上越發濃重的緋紅,眼中眉間卻都透著喜色,大大方方地道:「我還差得遠呢,你既然也愛這個,咱們不如一塊兒練練?若我練得不好,你可不能笑話。」說罷便跟蔣氏與文怡告了聲罪,與李冬瑞肩搭肩哥倆好地去了。

  蔣氏若有所思,文怡見她發呆,便叫了她兩聲,她才醒過神來,勉強笑了笑,帶著文怡往內院去了。

  事隔數日,文怡再見于老夫人時,臉上並未露出異狀,只是事事依照禮數,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容。於老夫人同樣微笑以對,還說了許多關心的話,仿佛前幾日那場衝突從未發生過一樣。

  文嫻等姐妹們都在各自房裡,得了消息,都紛紛前來迎文怡。文怡一一向她們問好,見文嫻面色紅潤,比先前更添嬌美,穿著首飾都是上品,而前些天才上頭的幾樣新首飾卻戴在了文娟頭上,便知道她這些天必然過得不錯,連庶出的妹妹也沾了光。文雅還是那個老樣子,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對文怡只是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轉過去奉承於老夫人與蔣氏了。只有蔣瑤在別人不注意時,暗暗向文怡道了聲喜。

  文怡一聽便明白她知道了實情,只是抿嘴笑了笑,向她點頭道謝。

  待回到她們姐妹等人住的院子,文嫻摒退下人,立時便收了笑容,正色對文怡道:「可嚇死我了!你那天怎的就這樣大膽?!雖說是隔了房的,但祖母也是妹妹你的長輩,若叫族裡知道了,還不知會怎樣處罰你呢!便是傳了出去,你也會被人說閒話的,這是何苦來?如今回來了就好,往後可不能再這樣做了!」

  文娟也在一旁小聲道:「是呀,那天祖母發了好大的火呢,這幾天也都在生氣,姐姐跟我怕得不行。九姐姐,雖說這事兒是你受了委屈,但柳姑父是大人物,你怎麼能……怎麼能跟他對著幹呢?我聽伯母說,你將來——也是要嫁到柳家去的,得罪了婆婆家,你就要受苦啦!」

  文怡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叫你們擔心了,但這事兒我並不後悔。五姐姐,不是我大膽,也不是我不敬長輩,實在是柳家太過分了,大伯祖母與三姑母的行事也叫人心寒。需知我的婚事在族人中間也有不少人知道的,若我一聲不吭,隨柳家與大伯祖母行事,將來我回了平陽,要如何見人?族人知道我無故被人退了親,我還有什麼臉面?別說祖宗父母,便是連顧家先人,也要蒙羞的。顧氏一族還從未有過被退親的女子呢!我寧可叫人說幾句閒話,也不能看著祖先清名受損!」

  一說到祖上的名聲,文嫻便不好說什麼了,只能道:「你的話雖是正理,但也該徐徐圖之,鬧成這樣,若是傳出去了,也要叫人笑話我們顧家女兒失了教養。」

  文怡挑挑眉,心裡不可抑制地產生了一股怒氣,抿了抿嘴,轉了話題:「怎麼不見六姐姐?我聽說她的病情已經好了?」

  一聽文慧,文嫻的臉色便有些不自在:「她的病雖好了,但大夫說還要靜養,因此祖母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眼下想是還在房裡呢。」

  文娟卻在旁忍笑道:「九姐姐這些天不在家,不知道府裡上演了幾場好戲呢!六姐姐說是病好了,又說要去禮佛,又暗地裡派人出門送信,都叫府裡的人給攔下來了。祖母罰了六姐姐,又罵了伯母,伯母卻把余姨娘叫去訓了一頓,又換了好些二門上使喚的人。伯父回家聽說了,也說了伯母幾句,不過倒是沒提別的,反而因為大哥哥要備考,伯父特地吩咐家下人等,不許前去打攪呢,又命伯母安排工匠修繕大哥哥的房舍,預備明年大哥哥娶親。沒兩天,又吩咐說十哥年紀也不小了,不好再住內院,命人在外頭收拾出一個院子來,等明年開春,就讓十哥挪出去。為了這事兒,余姨娘在伯父那裡哭了兩日,都沒能讓伯父鬆口,昨兒卻又說起了十一妹的婚事,伯父便讓伯母出門做客時,帶上十一妹。九姐姐,你說熱鬧不熱鬧?」

  文嫻瞥了她一眼:「休要胡亂說嘴,長輩們行事自有道理,也是你能多嘴的?」神色間卻帶著一絲不以為然。身為顧家長房的女兒,近日又得以多次出入京城名門世家,她對禮教規矩自有一番看法,對侍郎府的亂局當然是看不上眼了。他們這樣的世家大族,治家當以規矩為要,象伯父這般嫡不嫡,庶不庶的,難怪要出亂子。相比之下,她的父親雖然沒有官職,在治家上卻比伯父強多了,對子女的教養更是嚴格數倍。

  從前她不敢對長輩們的行事有看法,現在見多了世面,才發現侍郎府的荒唐之處。若她是當家主母,絕不會任由事情亂到這個地步!

  文怡在旁冷眼看著,心裡卻有了些想法,不過她問起文慧,原是為了轉移話題,聽說後者仍在禁足中,便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上起來,文怡梳洗穿戴好,便與姐妹們去了於老夫人的房間,陪著吃早飯。

  她不清楚柳顧氏幾時要來,見如意帶著小丫頭在東暖閣擺設茶桌,點心碟子裡有幾樣都是柳顧氏心愛的,便猜想對方不會很晚到,心裡稍稍安定了幾分。

  然而,她還沒等到柳顧氏,便先一步見到了路王府派來詢問茶會當日那場疑案的人。

  路王府派來的是兩個體面的婆子,都穿金戴銀,身上綾羅綢緞,瞧著倒像是富貴人家的婦人。同行的還有那天見過的品琪,雖然位次稍稍落後兩步,但文怡瞧著那兩名婆子的眼神與態度,便知道品琪才是主事之人。

  於老夫人有些緊張,立刻把小輩們都遣走了,只留蔣氏與文怡在場。文怡卻道:「若是要問那天的事,侄孫女兒原是與瑤表妹同行,半道上分開了,才遇到了後頭的事的。不若把瑤表妹也留下來說個明白?還有,六姐姐與翠羽兩人也牽涉其中,與其到時再讓人去叫,倒不如一併請過來,大家分說明白?」

  蔣氏驚慌地看向文怡:「這……這有必要麼?你姐姐又不知情。」

  文怡笑道:「姐姐雖不知情,但畢竟也在場,興許知道什麼也未可知。」

  蔣氏還要再說,品琪看了其中一名婆子一眼,那婆子便傲然道:「我們本就想向府上的六小姐請教幾個問題的,既然九小姐說了,一併請來,倒也省事。」蔣氏才閉了嘴。

  於老夫人深深地看了文怡一眼,回頭吩咐如意:「去,把六小姐與蔣小姐請來,再叫上翠羽。」

  不一會兒,文慧與蔣瑤便到了。文怡見前者神色憔悴,面容蒼白,便知道她這些日子不好過,雖然知道她一向是個糊塗的,未必真的知道什麼內情,但讓她聽聽事情經過,或許能醒悟過來也未可知。

  文怡開始了講述,先從到達路王府時開始講起,事無巨細,卻清楚明白。當她講到看見文慧與鄭麗君進門時,特地頓了一頓:「當時我見鄭家小姐神情惱怒,六姐姐似乎在向她賠不是,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原還打算與姐妹們過去問一問的,卻因為鄭小姐帶著六姐姐去了水閣,接著三皇子殿下與東平王世子也跟著進去了,我們才只好回轉。」她看了蔣瑤一眼。

  蔣瑤點頭確認了她的話:「確實如此。」略一停頓,看了看文怡,方才轉向文慧,「表姐,你到底說了什麼話惹惱了鄭姐姐?我以為你們的感情一向很好的,萬沒有想到她會那樣生氣。你當時跟在她後頭,興許沒看見,我們卻正好瞧了個清楚,她當時活象是要吃了你似的。我還從沒見過她露出那樣的神情呢!」

  品琪與兩個婆子對視兩眼,若有所思。

  蔣氏露出了幾分喜色,於老夫人也暗暗松了口氣。

  要證明文慧對那件事毫不知情,是清白無辜的,純粹遭人陷害,最關鍵的一點就是,她與鄭麗君是眾所周知的閨中密友,若後者就是幕後主使,又為何要嫁禍於她?

  但如果兩人事前就有了嫌隙,事情就不奇怪了。

  文慧自從進門見過禮後,便一直在發呆,直到此時,方才眼珠子一輪,往文怡與蔣瑤的方向看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6-30 03:20 PM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如夢初醒(下)


  文怡大大方方地對上了文慧的視線,目光坦然。她既是在說明實情,也是在為後者開脫,更多的,是一種提醒。

  沒人知道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鄭麗君為何要嫁禍文慧?還嫁禍得如此不留情。文怡從前世的記憶中,只知道最後成為太子妃的人就是鄭麗君,而文慧也平安脫身,並且仗著前者的勢風生水起,可見她們交情極好,文慧哪怕不清楚鄭麗君所做的每一件事,也該對其本性有些瞭解才對。

  這輩子,因為文怡的介入,鄭麗君對杜淵如的陰謀失敗了。在唯一出了紕漏的路王府侍女死後,這樁公案便成了謎局,如果文慧不說出她所知道的,那麼只要鄭麗君不鬆口,就沒人能問清楚這件事,永遠只能是推斷。

  對於有鄭貴妃與未來皇帝三皇子殿下撐腰的鄭家而言,推斷是不足夠的。為了打消鄭家的氣焰,讓顧家免受其害,文怡必須要在路王府的使者面前撬開文慧的口。雖然她知道文慧與鄭麗君是多年的密友,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對方該不會對這個所謂的密友還心存妄想吧?

  文慧卻只是盯著文怡與蔣瑤,目光中帶著幾分震驚,更多的是茫然:「是真的麼?麗君她……她當時露出了那樣的表情?我沒看到啊……我跟她不過是……不過是……」她咬咬唇,眼圈一紅,「不過是說笑些閒話罷了……」她怎麼能將實情說出來?但是,那真的不是什麼大事,鄭麗君沒理由因為她說的那件事惱了她的……

  看到她如此反應,路王府的人還沒說什麼,蔣氏先著急了:「慧兒!你再好好想想!你素來是個直腸子,跟鄭家小姐也熟,是不是一時疏忽了,誤了禮數,把人惹惱了也不知道?!你快想想呀!」於老夫人瞥她一眼,再看向文慧,整張臉陰沉下來。

  文怡心中暗歎,文慧不開竅,她也沒辦法,若是繼續問下去,只怕實情沒問出來,路王府的人便要先起疑心了。她只好將話題繼續往前推:「六姐姐既然說只是閒話,那大概不是什麼大事吧?鄭小姐當時雖惱怒,但後來我們重新遇到她時,她還主動上來跟我們姐妹說話呢,當時六姐姐在梅林裡頭賞花,並沒跟我們在一起,鄭小姐便與我們聊起家常來了。」她轉頭看向蔣瑤,笑道,「瑤姐姐當時也在場,我說得對不對?」

  蔣瑤輕笑點頭:「確實如此。鄭姐姐當時……」頓了一頓,「見表姐的丫頭不在,還問我侍郎府有幾個丫頭跟了來,可惜那天我一個人也沒帶,倒是五姐姐帶了兩個人,翠羽則是姑媽派給表姐使喚的。」文怡笑著說:「六姐姐平日慣了帶踏雪尋梅出門,鄭小姐不見她們,多問幾句也是常事,聽說翠羽是大伯母借給六姐姐使的,還問了是不是家生子呢。我當時就在想,雖說先前鄭小姐瞧著像是惱了六姐姐,其實對六姐姐還是很關心的,並不見有生分的意思,否則又怎會留意六姐姐身邊的人是不是老實本份,行事穩妥,是京裡用慣的,還是剛從老家帶來。再說,後來茶會開始前,六姐姐入座時不知被誰氣著了,也是鄭小姐安撫她的。」

  這番話一出口,在座眾人的臉色就變得有些微妙起來,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角落裡的翠羽。後者有些畏縮,頭更低了幾分。

  這幾天,她從大太太蔣氏處轉到了於老夫人院中,別說出府了,連院子門都不能出去。於老夫人還發了話,除非得到自己的首肯,否則滿府裡誰傳她去都不需理會,哪怕是大老爺與大太太也不例外!她便是再笨,也知道自己在路王府領的那趟差事有不對勁了,這幾天一直翻來覆去地回憶當時的情形,連細節都記了個清楚。她本有心在此刻說出來,只是念及主人家並未吩咐,便閉口不提,只是束手而立。

  路王府的品琪等人看在眼裡,倒頗為贊許。文慧身邊的大丫頭,她們這幾天早就打聽過了,雖說聰明,卻也有些太過伶俐了,遇上自家小姐跟人拌嘴,還會幫腔,實在是年輕氣盛,不懂得勸誡小主人。眼前這個叫翠羽的丫頭果然是個老實穩妥的,不會自作主張,怪不得顧夫人蔣氏會特地派她跟著女兒出門呢。

  文慧還是頭一回聽到這件事的詳情,眼神一變,急問:「這是真的麼?!麗君當時是這麼問的?!」她心下有些不安,鄭麗君問得有些太仔細了,與其平日的性情大不相同。她其實對翠羽並不親近,不過因在母親處常常能見著,還算熟悉罷了。若不是當天她的丫頭都沒跟去,鄭麗君又點了翠羽的名字,她有事是不會派後者去辦的,說不定寧可找交情更好的雙喜!

  得到文怡與蔣瑤肯定的答覆後,文慧臉上終於出現了幾分慌張,忙道:「我……我……茶會開始的時候,麗君跟我說,她的一個丫頭身體不適,侍候不了,她又不想叫人知道了笑話,央我派人去她家裡捎個信,再送兩個丫頭過來。她當時點了翠羽的名字,我也沒多想,就叫了王府的一個侍女捎信出去了……」

  品琪挑了挑眉,溫言恭順地問:「請問顧六小姐,您當時是怎麼挑中那個侍女的?」

  文慧啞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見她就站在跟前,所以……」咬了咬唇,「我去尋麗君時,她正跟麗君說話,後來我去與姐妹們同座,這侍女便一路給我引路……我本不認得她……」說完了,她的臉色便露出了幾分蒼白來,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手撐住身後的茶幾,方才站穩了。

  文怡眉頭重重跳了一跳,偷偷打量了品琪一眼,見她與兩個婆子交換了幾個眼神,眉間帶著惱意,卻也有幾分明瞭,便暗暗松了口氣。

  只要將這個王府侍女的事說清楚了後面就好辦了。

  於老夫人問翠羽:「後來你就在外頭接到六小姐的口信了?王府的人是怎麼說的?你當時就出發了麼?都有些什麼人看見了?」

  翠羽忙上前行了一禮低頭將這些天來早已在心頭理順的事情詳細經過說了出來。她當時聽到侍女傳話時,還有幾個同伴在身邊,還有幾個別家的丫頭婆子在場,她記得其中幾個人的名字與主人身份。

  一一說明白了,路王府的一個婆子便掏出紙筆記下。接下來出門時遇到了什麼人,去到鄭家後,又見過誰,都說得清楚明白。那婆子一一記錄完畢,便回頭對同伴們道:「這個丫環離開王府時,確實有不少人看見了,府裡的門房也都稟報過。只有鄭家說來的是個婆子。既然她說路上還看見了兩家官眷的轎子,還有衙役辦差,回頭叫個人去京兆府問一聲也就清楚了。」品琪等人點頭。

  翠羽這邊的事實清楚了,接下來便輪到了文怡那頭。

  她回憶了茶會結束後的經歷,又請蔣瑤確認過,倒沒什麼麻煩之處,就連與蔣瑤和林玫兒分手之後,路上遇見文慧與鄭麗君等人,為了回避而改走夾道的事也都說了,最後還笑道:「說來也巧,我是為了避人而走了那條路,沒想到六姐姐她們也走了那條路呢,聽說原本同行的人裡有一位小姐是要從梅林沿原路返回的,不料惹惱了鄭小姐,她先走一步,其他人才會跟上的。結果不巧,居然在夾道裡遇上了偷偷潛進來的男客,兩邊人還鬧了一場。」

  品琪神情有些高深莫測,看了文慧一眼。文慧臉色更是蒼白,手都在發顫了:「麗君當時走在前頭……我們也沒留意,便一直跟著她走……後來她說要抄近路,莊淩兩家的小姐都不樂意,也是她發了火……三皇子一向寵她,便依了她的意思,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她在路上還說,那條夾道有屋子可以歇腳,若我們實在累了,可以去那裡坐一坐……」咬咬唇,「那姓周的混小子原本帶著人走了,也是麗君眼尖瞧見了他們的背影,大聲嚷開來,我們才去質問他們為何擅入王府後院的……莊淩兩家的小姐後來報怨說都是因為她堅持要走夾道,才會叫個混人看了去,但麗君當時的臉色十分難看,也沒理會她們……」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相當清楚了。雖沒有人證、物證可以確認鄭麗君就是幕後主使,但這個圈套其實並不十分完美,紕漏之處絕對不少。接下來便走路王府自己的事了。

  品琪給兩個婆子遞了個眼色,其中一個婆子便笑道:「這樣說來,事情果然巧得很。」另一人則收了紙筆,略過文慧,卻向文怡行禮:「多謝九小姐告知了,九小姐好記性,事事都說得清楚明白。」文怡不去看文慧臉上的表情,只笑說:「其實我事後雖不敢告訴人,卻也是在心裡來來回回思量過的。此時只盼能盡一點綿薄之力,既是為了我們顧家人的清白,也是為了朝廷與王府的臉面。畢竟這種事……實在是駭人聽聞。若非因緣巧合,興許我大伯父一家就要莫名其妙地被人陷害了。」

  眾人互相對了個眼色,都沒把話說明白。接下來,該告辭的告辭,該送客的送客。等路王府的人走了以後,蔣氏又打發了蔣瑤,便滿面感激地對文怡道:「好孩子,若不是你,大伯母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你六姐姐差點兒就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了!」文怡只是淡淡笑著,道:「都是顧家的女兒,若有一人閨譽受損,其他人也要受累的。侄女兒不過是為了維護家族清名,盡自己身為顧家人的本份罷了。」

  於老夫人臉色沉了沉,輕咳一聲,瞪了文慧一眼:「如今你可都清楚了?!那鄭麗君心腸惡毒,枉你還將她當成密友,哪怕我們都告訴你她不是好人,你還是千方百計地要給她送信,如今可認清她的真面目了吧?!我告訴你,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等明年開春,幾位皇子與王世子的婚事定了,就辦你跟東寧的事!你趕緊把那些不該有的小心思都給我收起來!若敢再有妄動,我們顧家不缺你這個女兒!」

  文慧打了個冷戰,忽然坐倒在地,大聲嚎哭起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那樣做?!我對她那麼好……從小就跟她一起玩……一起上課……一起學騎射……她為什麼要害我……」哭得十分傷心。

  蔣氏看得心疼,忙上前安慰道:「好慧兒,這回是咱們沒提防,沒認清她的蛇蠍心腸,往後就不會再上當了。你別哭了,娘知道你傷心,回去睡一覺,明兒就好了。你不是想去大報國寺上香禮佛麼?那裡的梅園極好的,比路王府的還強呢,等你把身子養好了,娘就陪你一道去,你想吃那裡的素齋也行……」

  她溫言安慰著,文慧漸漸地收了淚,只是神情仍舊帶著悲忿之色。文怡沒吭聲,又見於老夫人不說話,便一直冷眼站在邊上看著,等文慧好不容易收了淚,於老夫人便淡淡地吩咐她回房去,卻留下了蔣氏說話。

  文怡送文慧出門,心裡還掛念著尚未到達的柳顧氏,卻冷不妨被文慧一把抓住手腕,吃了一驚:「六姐姐,你怎麼了?」

  文慧臉色白得發青,雙眼卻有些駭人。她直直地盯著文怡,問:「我沒得罪過她……當時在路上,也只跟她說了一件事。若說有哪裡惹惱了她,也就只有那時候了,可是……她為何要惱我?!」

  文怡有些不解,只是叫她抓得生疼,便沒好氣地道:「連姐姐都不知道,我又怎會知道呢?若姐姐能想明白,今後也能提防些,別再中了她的暗算。」

  文慧慘笑,鬆開了她的手,複又怔忡:「她本來離那天下女子最尊貴的位置不過一步之遙,就算稍稍降了一級,別人也比不得她的,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卻又生出那不該有的心思……生便生了,橫豎只是妄想,我與她多年情誼,她便是許了我又如何?豈不勝過叫別人占了那個位置?為什麼……她寧可害我,也不願意讓我稱心如意?!難道我與她自小的情份……就這麼薄麼……她竟然恨我如斯,要叫我從此生不如死……」頓了一頓,話中竟帶了說不出的蒼涼,「我將她視為摯友,她卻把我當成了什麼……」

  她腳下踉蹌著往外走,身形單薄的踏雪尋梅慌忙跟了上去。文怡目送她的背影,皺了皺眉,好象一瞬間明白了什麼。




第一百八十章 互換庚帖


  文怡回到屋裡時,於老夫人與蔣氏之間的對話已經結束了。後者臉上猶帶淚痕,見文怡進來,遮遮掩掩地拭去淚跡,勉強笑道:「九丫頭,方才真是多虧你了。若不是你把事情說得如此明白,讓路王府的人知道你六姐姐是清白無辜的,毫不知情,只怕我們家就要麻煩了。大伯母真不知道該如何謝你。」

  文怡心道自己用不著她們謝,只要她們不給自己添堵就好,當然她不會老實說出這些話,只是道:「其實我只是說了自己知道的事罷了,倒是多虧了蔣家姐姐配合。若沒有她幫腔,路王府的人未必就會相信我一家之言呢。畢竟我與六姐姐都是顧家女兒。」

  蔣氏這才想起了被自己冷落的侄女,臉色有些不大自然:「你說得是,回頭我得好好賞她。」

  賞?文怡有些啼笑皆非,卻正色道:「當時蔣家姐姐雖也在場,但若不是她機靈過人,方才未必會聽出我話裡的暗示,句句都把責任往鄭家小姐身上引。換了別人,也許就只會平白說出實情,那就不好指證鄭家小姐了。路王府的人聽了,興許不會相信六姐姐確實不知情。」

  蔣氏恍然大悟,對蔣瑤溪倒多了幾分喜歡。她雖然不大看得上這個侄女,但對方如此有眼色,沒經過自己提示,就懂得為自家女兒開脫,她還是很高興的。又覺得對自家長子心存妄想的其實是庶弟,蔣瑤行事倒還算規矩,既如此,橫豎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她做姑母的親近些也沒什麼。

  文怡見於老夫人一直沉默著,不由得生出幾分警惕,便瞥了對方一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心中猜想方才這對婆媳不知在談論什麼事,蔣氏竟然會哭出來。想了想,她又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多事的好,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

  于老夫人察覺到文怡的目光,心中冷笑,只道她是見女兒遲遲未來,心裡著急了,便淡淡地說:「行了,蔣家姑娘畢竟是親戚,又與六丫頭從小親近,幫著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她們姐妹幾個都不是笨人,遇到這種事,難道還不知道該怎麼說話麼?正經道謝反倒顯得生分了。那孩子原是個苦命的,早早沒了娘,父親又在任上,你做姑媽的,幫她尋一門好親事,豈不比一句空話要強?」

  幾句話說得蔣氏不愁反喜:「婆婆說得是,媳婦會好生留意的!」

  「這倒罷了,只是別忘了她們姐妹幾個還未許人呢,年紀都不小了。別為了親戚家的孩子,便把自家孩子給忘記了。她們做小輩的,嘴裡不敢說什麼,心裡卻難免要怨你呢!」

  「婆婆放心。媳婦一定會把事情辦好,等看准了人家,就請婆婆過目。」

  文怡在旁冷眼看著,心中冷笑。

  她早就猜到了,既然前些日子鬧了這麼一出,如今回來了,就算於老夫人不明著給她下馬威,也不會輕易吞下這口氣的。這種閒氣她沒必要去爭,不過作為一家子的族人,她還是好心提醒她們一句吧。於是她便忽然微笑著開口道:「方才我其實猶豫過的,不知該請蔣家姐姐來,還是請五姐姐。畢竟鄭家小姐問翠羽的事時,五姐姐也在場,後頭我與蔣家姐姐去梅林的事,關係不大,只要說清楚就行了。蔣姐姐雖聰明,到底不如五姐姐親近。」

  於老夫人怔了一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蔣氏卻道:「你五姐姐雖也在場,但這種事還是讓瑤兒來就好,你五姐姐也是顧家女兒,說的話……」她忽然停住了,接著的語氣便有些遲疑,「你五姐姐快要嫁到路王府去了,這事兒你也是知道的,若讓她出面,未免有些尷尬……」

  文怡笑道:「這也是其中一個緣故。侄女兒原本是想著,路王府本是看中了五姐姐做孫媳婦的,前些日子也沒少召她去,若讓五姐姐出來作證,路王府的人見了,說不定會誤會五姐姐對他們有所隱瞞,不然這麼多天的功夫,幾次上王府做客,為何從沒聽她說起呢?但這件事五姐姐又不知情,平白無故的怎會跟王府提起?於是侄女兒便找了蔣家姐姐來,省得耽誤了五姐姐的親事。大伯母回頭可得提醒五姐姐一句,若是路王府的人再請她去做客,可別漏了口風!」

  於老夫人的臉色忽地一變,急忙問蔣氏:「路王府最近一次請五丫頭過去,是幾天前的事?!」

  蔣氏不明所以:「約摸有三四天了吧?」

  於老夫人的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三四天了……這幾天文嫻一直都在家裡,莫不是路王府那邊改了主意?

  蔣氏也漸漸回過味來,一臉驚詫:「這……不至於吧?我們慧兒是清白的啊!既然與那件事不相干,王府又怎會怪到五丫頭頭上去?!」只不過是三四天功夫,也不是什麼奇事。

  于老夫人卻黑著臉道:「我記得路王妃有一個妹子嫁去了鎮南侯家,上回別家的堂客來咱們家時,就曾提起她快要過大壽了,就是這兩天吧?可曾送了帖子過來?」如果路王府沒改主意,這種場合多半是會請文嫻出席的。

  蔣氏一臉不安,鎮南侯家確實沒有送帖子來。照理說,文嫻名義上總是路王妃的未來孫媳婦,王妃的妹妹過壽,那麼多不相干的人都請了,怎的卻把未來親家給忘了?

  婆媳倆對視一眼,都覺得很不踏實。於老夫人直接命令:「想法子去打聽打聽,若能給王妃和世子妃捎幾句話,就最好不過了。咱們家不過是受了池魚之災,可別為了一點子小事,叫她們誤會了五丫頭!」頓了頓,「這事兒你心裡有數就好,先別讓五丫頭知道。若路王府真是這個意思,咱們得先看好一戶人家,事情不成時就將五丫頭許過去,也省得叫人笑話。」說罷又看了文怡一眼,神色有些複雜。

  若不是文怡方才提起,她還未必會留意到這點,若等到路王府另聘了別家的女孩兒,她才發覺,顧家的臉面就難看了。還好這些天顧家並不算張揚,也就是幾家來往密切的人家聽過風聲而已,路王府若沒變卦,當然最好,若是變卦了,她們及早預備,也可以多少挽回些臉面。

  這個九丫頭,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呢?

  文怡溫順地低著頭,仿佛方才什麼話都沒說,心中卻不以為然。路王府是宗室貴胄,想要給庶孫尋個世家出身的大家千金為妻,只看文嫻的出身,就知道合適的女孩兒有多少了,未必就一定要找文嫻。若他們真對文嫻起了懷疑,日後她嫁過去,人家心裡也會留根刺兒,她說不定會吃苦頭的。文嫻這回是受了鄭麗君與文慧的連累,但畢竟是無辜的,若顧家行事坦蕩,日後另尋好人家,也未必不會過得好。何必非要強求路王府呢?

  這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早就日上三竿,再過個把時辰,就該吃午飯了。文怡心裡想到庚帖的事,便暗暗皺眉。三姑母遲遲未到,是什麼意思?還是打算吃過飯再來?

  不一會兒,外頭下人便來報說,李太太到了。文怡先是一喜,繼而眉頭皺得更緊。

  李太太進來後,先向於老夫人與蔣氏見禮問好,接著便狀若無意地笑問:「怎麼不見府上的姑太太?我聽說她今兒要來,特地帶了送她的禮呢。那日我在柳尚書府上做客,就聽柳太太說,平日愛吃大紅袍,偏柳大人愛毛尖兒,家裡備的茶也以毛尖、龍井之類的茶多。我想起家裡就有大紅袍,我又不好這一口,就說了要送她的。這兩天事兒多,我一時混忘了,聽說她也要來府上,我便把茶帶過來了,省得還要派人多走一趟。」

  於老夫人微微一皺眉,淡淡笑道:「讓李太太笑話了,我們家姑太太就是這個脾氣。」心中卻對女兒也生出了幾分不滿。若是不甘不願,別來就是了,為何說了要來,又遲遲未到,叫她這個母親難堪?!

  蔣氏暗暗擦了把汗,扯開了話題,與李太太聊起了天氣,先是說起今年京城周邊的田地收成不佳,又抱怨起了今冬雪下得少,不知明年的雨水可會受影響,然後又說起了臘月的家務來。李太太心情似乎不錯,居然由著她扯皮,說到無話可說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又問起了柳顧氏,這回連於老夫人也冒汗了。

  如今李大人升了正二品,比顧家大老爺顧宜敦還要高半級,因此於老夫人雖是長輩,卻也不敢對李太太無禮。若柳顧氏再不來,李太太生氣翻臉,她們婆媳要如何應對?!

  于老夫人看了文怡一眼,希望她能說些什麼,安撫李太太。文怡卻只是安靜地坐著,似乎還有些臉紅,儼然是一個即將定親的少女在人前滿面嬌羞的模樣,姿勢端莊無比,處處合乎禮儀。於老夫人不由得有些氣悶,連聲喚如意:「把早上泡的參茶給我端一碗來。」如意看了文怡一眼,迅速轉身去了,到了門外,便派小丫頭去二門上叫人,務必要將三姑太太請到。就在李太太的臉色越來越黑時,柳顧氏總算到了。她的臉色看起來沒比李太太白多少,似乎還有些有氣無力。給母親請過安後,她看到向自己見禮的文怡,忍了忍,才淡淡地道:「起來吧,都快是一家人了,用不著多禮。」又從袖中掏出一個摺子來,遞給蔣氏:「嫂子收了吧,這是行哥兒的庚帖,九丫頭的庚帖可備下了?我帶回去叫陰陽先生看一看,若沒什麼問題,就……」又看了文怡一眼,「就把事情定下吧,省得那邊又鬧起來。」

  蔣氏小心地接過庚帖,乾笑道:「姑太太多慮了,兩個孩子的親事早就看好了的,能有什麼問題?至於那邊,姑老爺都發話了,又是你這位尚書夫人出面,她還能怎麼鬧?」又悄悄扯了小姑的袖子一把,向李太太的方向示意一眼。

  柳顧氏有些不大自在,將那不甘不願的神色收了。說到底,這件事雖然駁了她的臉面,但對白姨娘的臉面損傷更大,加上丈夫昨晚又發作了後者一頓,她本該高興才是。只是想到丈夫勒令她必須親自將庚帖送上門,母親又叫人送信來說李家太太會出席,她就滿心不自在,能往後推遲一時是一時。

  文怡瞧著她的神色,有些疑惑,若是不願意,昨日又何必送那樣的信過來?但她沒有多想,只道是自己所為惹惱了一向好臉面的堂姑母。

  李太太卻冷不妨從蔣氏手中抽過庚帖,笑道:「說來我卻不大清楚侄女婿的身世,都說是柳尚書的侄兒,父母雙亡,不知家裡還有些什麼人?」說著翻開庚帖一看,便問出聲來:「咦?這位不是柳尚書家的老太爺麼?原來是一家子?可是……怎麼是容氏太夫人?我聽說柳尚書的先母乃是皇后娘娘同族的姑母呀?」

  柳顧氏的臉一下就黑了。

  當年容氏因是元配,加上婆母尚在,柳老太爺不敢違了母親的意思,只能給正室請封了誥命,不過不曾大加宣揚。容氏太夫人雖受盡冷待,但該有的體面都有。姚氏太夫人不過是在任上做夫人罷了,誥命卻是直到今上登基後,才以繼室的身份得封。這件事若有人特地去查,根本就瞞不過,柳複想著顧家是知情的,便如實寫了庚帖,省得節外生枝,橫豎顧家是不會宣揚出去的,卻沒料到李太太會插了一腳。

  於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這是柳家老太爺生前娶的元配,只是早早沒了,柳姑爺的生母原是繼室。」

  「原來如此。」李太太笑道,「我聽說柳家老太爺中了進士後就娶了姚氏太夫人,京城的人都說是一樁佳話呢,沒想到他老人家之前曾娶過親。這麼說來,這位太夫人的誥命是後來追封的羅?柳家老太爺真是位君子呢!」說罷將庚帖還給蔣氏,笑著對柳顧氏道:「只是瞧容氏太夫人所出嫡長子柳寬老爺的年紀,好象是在姚氏太夫人進門兩年後才生的,這事兒真有意思。」

  柳顧氏的臉更黑了。

  文怡不易察覺地翹了翹嘴角,暗暗為表姑母叫好。

  她總算明白柳顧氏的臉色為何這麼難看了,但那又如何?等柳東行日後有了出息,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柳顧氏得了文怡的庚帖,便開始坐立不安,只略聊了一會兒,就藉口家裡有事,急急告辭了。李太太卻心情很好地與于老夫人和蔣氏聊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告辭。

  文怡送她出了二門。李太太低聲囑咐她:「等柳家人過來給你插戴時,千萬要給我捎個信,我還要來觀禮,不能叫她們怠慢了你去!明兒我把趙嬤嬤給你送回來,再把她侄兒一家也送給你,省得你在這家裡住著,連個能使喚出門的人都沒有。若這府裡的人還敢做什麼過分的事,你也不用顧著他們的臉面,只管帶了人到我家來,我替你出氣!」

  文怡心頭感動,紅著眼圈,在她面前鄭重拜下身去。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7-15 10:29 PM

第一百八十一章 各懷鬼胎


  柳顧氏得了文怡的庚帖,便黑著臉回了尚書府,問了下人,得知丈夫在書房,就往那裡去尋他,將庚帖擺在他面前,板著臉道:「這是我娘家九侄女兒的庚帖,老爺看看,是不是尋人合一合八字?往年您過生日時,不是有幾個欽天監的官兒往咱們家來賀過壽麼?您先前還說要請他們瞧一瞧我們甯哥兒與六丫頭的八宇,索性就請他們順便把這兩個孩子的八字也看了吧,倒比外頭請的強些,又省事。」

  柳複漫不經心地翻了翻庚帖,聽到妻子這麼說,抬眼瞥了瞥她,冷笑道:「你當這是誰的婚事?哪裡用得著請欽天監的人?!那都是朝廷命官,行哥兒這輩子還不知道能不能爬到人家的品級上呢,沒得折了他的壽!」說罷將庚帖隨手往妻子懷裡一丟,便道:「你看著辦吧,若有閒心,就隨便找個人看看。

  「橫豎行哥兒已經認定了這樁婚事,八字合也好,不合也罷,結果都不會有什麼不同。只要跟你娘家人說合過了就行。」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倘若他們的八字果真不合,倒是樁好事。行哥兒家宅不甯,哪裡還有心思跟我們鬥?」

  柳顧氏聽了,心情有些複雜。她同樣不待見柳東行,對忽然一改平日的老實溫順,忽然與她做起對來的文怡,也不大喜歡,然而她畢竟是顧家女兒,聽到丈夫如此輕視她的娘家人,她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再想到丈夫藉口皇子、王世子們還未定親事不能打了皇家的臉,拖著不肯將兒子與文慧的婚事定下來,甚至在母親與嫂子送了庚帖過來後,還壓著遲遲未請欽天監的人來瞧,她便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莫非丈夫想要跟顧家生分了?如今她已經遭到了他的冷待,若是連娘家人也疏遠了,日後這家裡還有誰會把她放在眼裡?

  柳顧氏猶豫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忍著沒將這話說出來,只是問:「既如此,那老爺覺得咱們幾時回復顧家好?小定時要用的禮也該早些備下了。按理說九丫頭的身份是萬萬攀不上皇家宗室的,便是這時候定了親,也沒什麼要緊。她與行哥兒的事早些定下,等宮裡給那些貴人們賜了婚,就該操辦我們甯哥兒跟文慧的事了。」

  柳複挑了挑眉指著她懷裡的庚帖道:「夫人這話就說得不對了,你這位內侄女兒可是二品大員的嫡孫女呢,身份能低到哪裡去?況且又是咱們家出面操辦的,外頭的人不知道,還當咱們家果真如此狂妄呢!你明兒就回復你娘家,說是八字沒問題,只是礙著皇家的貴人們尚未定親,我們兩家都是朝中大員,也要避諱些,等明年開春聖旨下來後再正式下文定之禮。若是他們家實在等不及,那就悄悄辦了也行,只是不能廣邀賓客,也不能大肆宣揚,省得叫人說我們兩家的閒話。」

  柳顧氏卻心下一喜:「這也是個好法子,咱們且晾一晾行哥兒,免得他太得意卻不把咱們放在眼裡!」若是不用廣邀賓客,她也不必在人前再丟一回臉了!這麼想著,她再看向丈夫,神色便溫柔了許多:「老爺,妾身昨兒聽到你說要讓行哥兒獨立門戶,還要將那兩處莊子送給他,妾身還當你糊塗了呢!如今才知道您心裡明白得很。行哥兒再出息跟咱們家也不是一路人,咱們要寵的該是甯哥兒才對,他才是咱們的嫡長子,又自小聰明,先時雖病了一場,但這兩日已經好了許多……」

  柳複卻眉頭一皺,沉吟道:「甯哥兒身子能好轉,確實是件幸事,但他的性子卻是改不了了。」別以為他不知道,長子是因為家裡人遂了他的意,願意讓他娶顧家的文慧,才會精神起來的,因為一個女子,便要死要活,他柳複的臉面都叫這個兒子給丟盡了!

  他瞥了面帶不安的妻子一眼,心中暗歎:「罷了,他也就是這樣了,我也沒心思去逼他。等他身子養好了,完了婚,就讓他回恆安去吧。我長年在京裡,族長的庶務都沒空打理,除了你一年裡還在老家住幾個月,幫著料理些族務,其他時候我這個族長也不過是甩手掌櫃罷了。雖有幾個信得過的族人幫忙,到底不是長遠之計,萬一叫那幾個老頭子把人拉攏了去,咱們便是在外頭再風光,日後回了鄉,也要看人家眼色行事。倒不如讓甯哥兒回去,就當是替我打理,他本是我的嫡長子,日後也是正經宗子,正是明正言順的。」


  自那日柳東行威脅過他,他便有了這個念頭。長子雖有幾分才氣,無奈性子懦弱,日後還真未必是那個狡詐個東行的對手,趁著如今他在朝中還有些勢力,讓長子早些回鄉操持族務,提前積下威望,日後便是自己不在了,東行想要奪權,也沒那麼容易。

  然而柳顧氏卻不明白他的苦衷,當即大驚失色。她雖看重兒子的嫡長地位,也盼著兒子能順利繼承丈夫的柳氏族長之職,但丈夫能一邊做官一邊做族長,兒子又何必非要回老家去料理族務?在家族內部的地位再高,也比不得在朝為官做宰風光,更何況兒子還這麼年輕,連個正經功名都沒掙得,怎能就此耽誤了前程?!

  她苦苦哀求道:「老爺,你不是一直想讓甯哥兒讀書科舉麼?因為甯哥兒病重在床,誤了學業,你還生了好久的氣,至今都沒給甯哥兒好臉色看。如今眼看著甯哥兒身子好起來了,等娶了妻,性子也會穩重許多,正是讀書求功名的好時機,您怎會想到這麼一個念頭,讓他回老家去料理族務呢?!」若是回老家讀書,還能說是為了圖個清靜,但是料理族務……那些庶務有多麼瑣碎,她最是清楚不過了,到時候兒子別說讀書,只怕能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呢!她又懼又恨,不由得胡亂猜度起來:「是不是有誰在你耳邊給甯哥兒下眼藥了?我可憐的孩子啊——」

  「夠了!」柳複當即便黑了臉,沒好氣地斥道,「少給我亂猜疑!甯哥兒是讀書科舉的料子麼?!你當科舉考試只需要會做幾首輕浮的歪詩,就能考中了?!甯哥兒能為了一個不知自愛的女子,忘了我多年來的教導,忘了為人子的本份,成天傷春悲秋,哭哭啼啼的,便是他真能考中,我也要攔著他去為官做宦,省得他日後惹下禍事,壞了我柳家世代書香的好名聲!若不是念及他是我嫡長子,我早將他打死了,哪裡還會容他在家無所事事,還稱了他的心意,娶你娘家侄女兒過門?!」

  柳顧氏本要大聲哭訴的,被他厲喝一聲噎住,繼而聽得瞪目結舌:「老……老爺……」,

  柳複深吸一口氣,略冷靜了些:「你放心,只要他從此改過,老老實實聽我的話,我也不會虧待了他。

  我本是柳氏族長,讓嫡長子繼承家業,也是明正言順的。讓他回老家去料理族務,也是為了他日後著想。他身子不好,成了親後,若花太多精神在功課上,未免於子嗣不利。我讓他松泛幾年,也是想讓他多多為柳家開枝散葉。若是七八年後他性子定下來了,又有了子嗣,功課也有所進益,料理族務也能得心應手了,再去考科舉走仕途,反能事半功倍呢。我還能在朝中做上十幾年呢,會護著他的。」

  柳顧氏這才漸漸回轉了幾分,哽咽道:「老爺可要說話算話……」

  柳複胡亂點了頭,又瞥她一眼:「安心了吧?既然安心了就給我好好管家!別的倒還罷了,行哥兒分門定居,總要給他些家人產業。也不知道他在外頭有沒有房子,若是咱們名下還有小點的宅子,就分一處給他。除了我昨兒提的那兩個莊子外,還要把家裡的家生子兒分幾家過去,省得他在外頭無人使喚。」

  柳顧氏有些遲疑:「這……老爺何必如此厚待他?也不見得他就領情,差不多有個小莊子就行了,柳家族裡,但凡是年輕子弟獨立門戶,家裡也不過是分幾畝地罷了。京郊淮江對岸的那處莊子……土地比別處肥沃,哪怕是今年收成不好,那裡的出產也只是減了兩成罷了。要是在外頭,這樣的地一畝要叫價十兩以上呢!足有五頃地的莊子,單是這一處,便值五千多兩銀子,還要再添別的產業,也太便宜那小子了!」

  「你知道什麼?!」柳複不以為然,「在這裡分了兩個莊子給他,老家的族田便不必再分了,否則以他的身世,又有那些老頭子幫襯,咱們定要吃大虧的。准江對岸的莊子雖好,卻是咱們當初便宜買來的荒地,開墾了十來年才有今日的光景,收成雖好,卻太小了些,又夾雜在幾家權貴的田莊之間,時不時有人來問價。我們脫了手,也是省得麻煩。」

  柳顧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還真是便宜他了!」又笑道:「咱們家的家生子,凡是在京裡的,都有差事,分給他做什麼?只叫人訝子過來,買上幾房家人,再添幾個清秀伶俐的小丫頭,預備日後九丫頭過門後使喚,也就行了。」

  柳複深深覺得當初娶了這麼一個愚蠢的妻子進門,是他平生大恨:「你糊塗了?外頭買的有什麼用?家生子才可靠!還得是咱們自己的家生子,不是族裡的!他雖分家另過了,但誰知道他會不會起什麼壞心思對付咱們?派信得過的人去看緊了,也是防備的意思!」

  柳顧氏這才如夢初醒,臉不由得紅了:「妾身一時沒想到……」

  柳複歎了口氣,只覺得頭疼無比:「你去挑人,務必要可靠得用的!便是家裡一時短了人手,也不要緊,過後慢慢補上就是了。」又忽然想起一事:「你身邊的丫頭裡,有沒有聰明點的?派兩個過去近身侍候著,說不定有大用處。」

  提到這件事,柳顧氏便委屈了:「老爺忘了?當初小三兒病了,老爺非要說是我下的毒,還將我身邊的人都攆了出去。我如今身邊用的都是新來不到半年的,哪裡還有什麼聰明能幹的?連可靠都未必呢!」一想起春香她們幾個大丫頭,她心裡就疼痛不已。都是那個姓白的賤人,害得她突然失了左膀右臂,做事怎麼都不順利!

  柳複皺了皺眉:「攆出去了?那就召回來!只說叫他們戴罪立功,不怕他們不盡心!」

  柳顧氏更委屈了:「老爺忘了?你當時說要叫人伢子來領了去,立時發賣。我當時氣得暈過去了,等醒過來再叫人去問,已經叫人買了去,連下落也追不回來了!她家裡人也丟了差事,如今除了一個小丫頭是在行哥兒身邊侍候的,跟著他出了府,其他人都在受苦呢!」

  柳複心下一動:「你說她家裡有人在行哥兒身邊侍候?那好,就讓他們去!」他暗暗得意,這樣一來,柳東行的提防心也會減輕許多吧?又囑咐:「給他們些好處,再許他們將來領幾件好差事,讓他們仔細留意行哥兒的行蹤。只是別忘了留下幾個人,最好是小的,省得他們被行哥兒收買了去!」他盯緊了妻子的雙眼:「此事萬不可輕忽!你可得幫我辦好了!別光顧著爭風吃醋!堂堂尚書夫人,就該有尚書夫人的樣子,不然還不如回佛堂念經去!」

  柳顧氏心中一緊,忙忙點頭應下,待退出書房後,卻發現背上已經滿是冷汗。那兩個月待在佛堂裡的冷清日子,她可再不要嘗試了。只是從家生子裡頭選人……她有些沒把握,不知道春香家裡人還是不是那麼忠心……不過想起丈夫對自己與兒子的無情,她又生出了幾分怨恨,心想橫豎是丈夫吩咐的,她只需照辦就好,結果如何,又與她有何相干?!於是便回房叫來管家,一一吩咐下去。

  但是,柳複夫妻倆都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天晚上,尚書府後門有人悄悄溜了出去,往羊肝兒胡同的柳宅送了一封信。

  而當柳東行拿到這封信時,忍不住回頭對一個年輕的媳婦子笑道:「春香,看來二嬸還是很惦記你的好處的。你要不要……尋個好日子帶你家那口子回去給她請個安?」




第一百八十二章 舊地重遊


      文怡自打那日親眼確認過顧柳兩家就她與柳東行的婚事交換了庚帖,便暗暗松了口氣。雖然她與柳東行早就換過一會庚帖了,但那是私下行事,終究比不得長輩們公開為之。至於合八字的結果她並不擔心,祖母盧夫人早就請陰陽先生看過了,是十分匹配的姻緣。

    兩日後柳家便送了回信來,兩人八字很配,是再好不過的姻緣了。原本接下來就該下小訂禮了,但柳家的意思是,再推遲一兩個月。等皇子、王世子們得親事都決定論再說。雖然宮裡並未下揀擇令。但柳家畢竟是御前近臣,不敢在皇家貴胄之前搶先一步為子侄們定下名門淑媛,擔心會引人閒話

     文怡聽了這話,便微微皺了眉頭。她不過是區區一介孤女,雖然祖父曾被追封為二品資政大夫,但家境早就不比當初了,又是偶然到京城來的,皇子、王世子們選親,萬萬輪不到她頭上。柳東行也不過是個武進士罷了,雖是一部尚書的親侄,但他的身份註定了他的婚事絕不會妨礙到任何一個宗室貴人柳家又何必為了這樣的理由便推遲訂禮呢?怎不見民間的百姓會為此推遲兒女婚事?

     不過她又想到,好幾戶認識的人家,比如阮家、龍家等都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推遲了兒女親事,想必是約定俗稱的慣例了,她一個年輕女孩兒也不好說什麼,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讓她稍感安心的是,柳家似乎沒有故意拖延的意思,柳顧氏後來親自過府看望父母兄嫂時,斬釘截鐵地保證說,已經請人看過日子了,二月十八日就親自帶人來過小訂禮,到時候還要商議柳東甯與文慧的婚事。這是柳姑老爺親口發了話的。

     於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氣,蔣氏松一口氣之餘,開始煩惱要如何安慰女兒,勸她接受這門親事。文怡則在想,到時候已經開春了,等親事定下來,還是早些回平陽去吧。離開祖母這麼久,她實在想念得緊。況且,以長房的行事,她實在不願意從侍郎府出家,更希望會平陽,在祖母跟前出閣。

     現在李太太送了趙嬤嬤的夫家侄兒趙大一家四口人過來,除了趙大夫妻倆,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景陽、閑陽,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二歲,都是能做事的年紀,瞧著也都老實,加上都是趙嬤嬤的親人,從前又是祖母娘家的家生子兒。文怡手裡攥著他們的賣身契,覺得他們的忠心是不用擔心的,她盤算著有了這麼多人侍候,若能再添兩三個人在手,就算沒有侍郎府的人護送,借著羅家運送貨物的船,她也能平安返回平陽去。

     只是這件事還要跟柳東行商量過,才能做決定。

     現在侍郎府的幾家長輩不知是為了提防文慧,還是文怡上一回出走的行動嚇怕了每天幾回派人去幾位小姐住的院子探看,文怡院子裡侍候的人也得了吩咐,要仔細留意九小姐的舉動,別讓人不長眼衝撞了她,就連她派人送點書信物件給羅四太太或李太太,于老夫人都要蔣氏多添幾個人手同行,好顯一顯侍郎府的排場,省的叫人小看了自家,又或是讓李羅兩家的人以為他們怠慢文怡。

     面他們的「關心」,文怡只覺得麻煩非常,無奈他們是長輩,又有著堂而皇之的理由,因此她雖然心中不悅,卻還是耐下心來等待侍郎府得人日漸鬆懈,再尋機派人送信給柳東行。

     文怡拿定了主意,便安心等待著小定的日子的到來,平日裡除了早晚去向于老夫人和蔣氏請安,其他大多數時間都留在房裡,或是做針線,或是練字,或是看書偶爾與姐妹閒談,也是跟蔣瑤在一起。

     文嫻這些日子裡不知為何忽然對自己的禮儀起了擔心,整天在自己的房間裡複習從前在閨學裡學過的東西。蔣氏頭一天得了信,還勸慰過一兩回,後來便再也沒出過聲,文娟也被姐姐拉去同練每日都盯著一張苦哈哈的臉,但文雅卻仿佛沒看見似的,天天都歡歡喜喜的趕過來跟他們姐妹套近乎。

     至於文慧,這些天卻是老實的緊,不但每日都做足了晨昏定省,對著姐妹們,態度也可趁得上溫柔親切,甚至見到余姨娘與一對庶出的弟妹時,也不過是沉著臉,完全沒有故意為難的意思十足一位性情嫺靜的大家閨秀摸樣,叫文怡心裡不由有點發毛,然而仔細觀其言行,又看不出有什麼異處,她暗暗疑惑。

     于老夫人與蔣氏對文慧的改變卻是大感欣慰,前者原本還有幾分疑惑與提防,後來路王府派人來傳話,說是那件無頭公案已經了結了,王府的侍女是不慎墜井,卻絕口不提鄭家在這件事裡的過錯,還暗示說是宮裡的貴人插了手,於老夫人不甘之餘也只能忍下這口氣。但路王府似乎是為了補償,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來,當中就有兩件玉佩是特地點名賞給文怡與文慧的。

     於老夫人見兩件玉佩價值不等一件白玉的顯然要精緻幾分,回想王府使者話裡話外的暗示,便將那白玉佩給了文怡,將另一件稍遜些許的青玉佩給了文慧,文慧卻沒露出不滿的意思,反倒向文怡道喜。於老夫人見狀,只覺得這個孫女經此劫難,是真的長進了,便漸漸放下心來。

     蔣氏早已對女兒的改變信了個十成十,認定女兒是被鄭麗君的行為=徑傷了心,從此知道自己的錯了,往後便不會再犯。為了彌補無辜搜牽連的女兒,她連番召了相熟的綢緞鋪、裁縫鋪、金珠鋪與脂粉鋪的掌櫃來,給女兒做新衣、打首飾、置辦新出的脂粉香料,又盤算著是否在臘月裡尋個好目召個好的戲班子來,務必要讓女兒重展歡顏。

   文慧對母親的精心安排卻不大熱絡,還道:「臘月裡正是忙碌的時候,各家的年禮早該送了。母親之前在老家住了幾個月,回京後又為了女兒的事,無心打理家務,這時候若再不趕緊把事情料理清楚,就真的來不及了。京裡的人家倒還罷了,有的是時間,但平陽老家那邊,若是再不派人送年禮去,就要誤了大年夜的祭祀了!今年族長晚了主,若是出現這樣的差錯。祖母與父親臉上都會不好看的,到時候受責難的還不是母親麼?」

   蔣氏大為感動:「好慧兒,娘就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處處都想著娘。你放心,這些事我心裡有數,不會誤了的。羅家後日有商隊南下,我已經跟四太太說好了,叫咱們家的人跟著他們走,保管又快又順利,比咱們自個兒尋車馬行要強得多了!」

   文慧聞言微微低了頭,小聲道:「雖說有羅家人幫忙,但不能大意的。您為了女兒,好幾回被祖母訓斥,父親又只顧著哥哥的功課,還有余姨娘在他耳邊說三道四,您在府裡的日子可不好過呢。女兒知道您安排這麼多事,都是為了能讓女兒開心起來,但若為了女兒,讓您在祖母與父親跟前受委屈,女兒又怎能開心呢?您就把那些人都打發了吧,剛回京時女兒已經做過新衣裳,添過新的首飾脂粉了,橫豎又不出門,做新的又有什麼用?沒得白費銀子……」

   蔣氏聽得心頭悽楚:「我的好慧兒……你處處都為娘和家裡著想,可惜他們都……」低頭拭了把淚,再抬起頭時,她眉間浮現出堅定之色,「你放心.那個賤人壞不了娘的事,你祖母早就不怪你了,有她老人家在,你父親也不會對娘說什麼。娘只盼著你能快點兒開心起來,別為了那點小事就天天愁眉苦臉的。娘想念過去那個快快活活的慧兒了……」

   文慧窩進母親懷中一聲道:「娘,您對我真好。我今後再不會惹您生氣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以後您多教教我,好不好?」

   蔣氏更感動了,含淚抱著女兒連連點頭。

   母女倆親熱了一會兒,文慧才抬起頭來,微笑道:「娘,那些衣裳首飾什麼的,女兒真不想要了,您還是打發他們走吧。女兒倒是想出門透透氣,咱們到大護國寺逛一圈可好?明兒就是臘八了,咱們往年也要去寺裡舍香油錢討和尚們做的脂八粥的。往年吃的都是大報國寺的粥,也吃膩了,今年咱們去大護國寺吧?」

   蔣氏沒有多想,只是猶豫:「大護園寺?倒是離家裡不遠.但你從前不是喜歡去大相國寺麼?那裡的梅林和素齋都是極好的.不象大護國寺,雖有高僧坐陣,卻太無趣了些。」


   文慧搖搖頭:「那裡太遠了,況且大報國寺雖好,房舍靜室卻太少了,每年冬天去那裡賞梅吃齋的官宦內眷又多,很容易就會遇上隊識的人,豈不尷尬?倒不如去大護國寺,地方大些,去的人也少。」

   見女兒堅持,蔣氏想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便答應下來,還允諾會在於老夫人跟前替她說項。於老夫人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一口便應下了,只是吩咐蔣氏,把文嫻、文怡、文娟與文雅姐妹四個也帶上,多安排幾個丫頭婆子跟車,到了寺裡,務必要清場。

   文怡接到信時,心裡便有些異樣。大護國寺……正是她前世身死.埋骨之所。她自打進京,便一直有意避開此地,沒想到文慧的一番無心之言,卻促成了她重遊故地之行。

   其實,她自重生以來,命運已經完全改變了。她如今上有祖母在堂,身體康健,下有幼弟,可承嗣六房家業,家中財產漸豐,不必再依靠族人過活,又剛剛與心許之人定下親事,那出家離鄉的事不會再發生在她身上了,她又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趁著長房的人偶然起意,她就往大護國寺走一遭吧,就當作是…….向前世的種種作別。

   第二日臘月初八,難得是個睛天。 文怡早起梳洗好,與姐妹們一同到於老夫人院裡吃過早飯,便齊齊登上馬車,在蔣氏的帶領下前住五裡外的大護園寺。

   大護國寺乃是古刹,句來以佛法莊嚴聞名,寺中有多位高僧,還不時有外地僧人前來掛單。京中高官權貴人家,若是喜好佛法的,也愛到這裡沾一沾佛香。但因為這裡沒什丵麼花草,不如東城的大報國寺吸引人,靠來遊玩的官眷並不多。文怡等一行來到寺門前時,斜對面也停了幾輛馬豐,似乎是哪家的女眷出行。

   早已得了信的方丈忙忙出門相迎,並且保證寺裡已經清過場了,不會讓尋常香客再進寺門的。蔣氏便問:「那幾輛馬豐不知是哪家的?」那方丈微笑道:「是一位常來進香的女施主,因她不願驚動旁人,特地囑咐過寺中上下,不得透露她的身份,請恕貧僧不便告知。但夫人還請放心,那位女施主只是在靜室中禮佛,不會驚擾夫人與眾位小姐的。」

   蔣氏聞言,也不好多說什麼。顧家在京中還沒到呼風喚雨的地步,能指示大護園寺的方丈隱瞞身份,說不定是哪位貴人呢,她沒必要得罪人家。於是她便吩咐下人,侍候眾位小姐下車,入寺禮佛。文怡前世在這寺裡住了好些日子,雖是待在寺後的尼姑庵中,但對前頭的寺院房舍,例不是陌生。她一路隨著眾人前行,默默看著與舊日記憶不大相同的景象,心中感歎不巳。

   大護國寺似乎在接下來的幾年內曾經修繕過,有好幾處殿堂都與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似乎暗示著她的命運。文恬微微苦笑,覺得自己實在太過糾纏於前世的一切了。既然事情已經完全改變了,她便不該再記掛那些。
   往幾處殿堂拜過佛後,眾人都有些累了。這時文慧指著牆頭問:「牆那邊是什麼地方?」

   方丈笑答:「是一處林子,林後原是本寺為尼僧所建的庵堂。林外才圍牆相隔,閒人是進不來的,寺中僧人也不許前去。林中有一株菩捉老樹,乃是建寺這初便種下的,足有三百年了,太祖皇帝在時,還曾與皇后一同在樹下納涼,並題宇為證呢。」

   文慧產生了興趣:「娘.我能不能去瞧一瞧?」

   蔣氏有些猶豫:「方才你不是喊累了麼?且歇一歇,再與姐妹們同去吧?」文嫻略一躊躇,便表示願陪妹妹同去。

   文慧卻笑道:「我只是去瞧一眼,若是有意恩,再來請姐妹們同去賞玩。五姐姐方才不是喊累麼?還是先歇一歇再說吧。」文嫻又猶豫了一下,便不再說什麼了。

   文怡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只是心中疑惑,文慧會對那菩提樹與太祖遺跡感興趣?

   文慧帶著踏雪尋梅一起去了。蔣氏原本不大放心,但想到方丈說過林子裡沒有閒人,又有丫頭跟著,便沒再阻攔,自行帶著文怡姐妹幾個往靜室用茶。

   到了寺裡準備好的小院,她們正要進門,卻聽得對面院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丫環打粉的少女來,抬頭見到蔣氏等人,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蔣氏卻是瞬間臉色大變:「你……你不是鄭家小姐身邊的竹韻麼?你怎會在這裡?!」繼而恍然大悟,「來的女香客.....是你家小姐?!」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7-15 10:30 PM

第一百八十三章 敗下陣來


  鄧麗君跪在靜室中,抬頭望向前方的觀音像,以及觀音像前的祖母靈牌,默然無語。

  丫環菊韻跪在後方,見小姐神色黯然,不由得一陣心酸,輕聲勸道:「小姐,別難過了,若是老夫人泉下有知,也會為您心疼的……」

  鄭麗君木然道:「祖母再心疼又如何?如今她老人家已經不在了,留下我一個,雖有父兄疼愛,姑母青眼,但一遇上利益攸關的事,他們就把我拋開了……」

  菊韻不由得傷心垂淚:「小姐真是太委屈了,老爺與少爺怎能怪您呢……」

  鄭麗君再歎了口氣,再望了上頭的牌位一眼,淡淡地道:「扶我起來吧,我們該回去了……」

  菊韻擦著淚,起身前行攙扶起鄭麗君,正要離開,卻看到門外人影一晃,一個出乎她們意料的人跑了進來。

  文慧滿臉堆笑,拍手道:「哈!我就知道今兒到這裡來,多半能遇上你的。好麗君,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辛苦,好幾回想要派人捎信給你,都叫家裡人截下,真真愁死我了!」

  鄭麗君瞳孔一縮,很快就反應過來,面上不露絲毫異狀:「原來是你?你找我有什麼事?」

  「這個且不忙說,我先給老夫人上個香。」文慧笑著走到觀音像前,撲通一聲跪倒在蒲墊上,正正經經地磕了三個頭,嘴裡還說,「鄭老夫人,文慧又來瞧您啦,這麼久沒來給您上香,您可別生文慧的氣。我跟您說,麗君這些日子可受了不少委屈呢,外頭人人都在說她的壞話,真是太可惡了!您在天之靈,可千萬要保佑她順利渡過此劫才好!」說罷又磕了個頭,然後便起身到案前去撚香。

  鄭麗君有些反應不過來。按理說,顧文慧應該知道她做的事了,怎會不但不生氣,反倒宣稱她是無辜的?若文慧是那等性子單純的女子,興許她還會相信這位友人至今還被她蒙在鼓裡,但文慧明明最是沉不住氣的,行事又錙銖必較,除了自己,無論誰叫她吃了虧,她都要討回場子來,沒少仗著自己的勢去為難別人。她又不是沒心計的,真的會如此信任自己麼?

  鄭麗君垂下眼簾,眼角瞥向門外。踏雪尋梅兩個丫頭都在檻外站著,臉色一片蒼白,滿面戰戰兢兢之色。踏雪死死盯著文慧,似乎在提防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察覺到鄭麗君的目光,卻是立時避開了。尋梅則是連連往外頭看,仿佛在提防有人靠近,回過頭來見鄭麗君打量自己,也飛快地低下了頭。

  鄭麗君見狀,心中已有了幾分思量。

  文慧拜完佛,便親親熱熱地挽過鄭麗君的手臂,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糊裡糊塗的,只知道祖母與母親都說你要陷害杜淵如,還將罪名安到我身上了。我要再問仔細些,卻誰也不肯告訴我。我千方百計想要聯繫上你問個究竟,家裡人卻只知道攔。真真急死我了!你老實跟我說,是不是被人暗算了?是莊家的,還是淩家的?或是別的哪家人?她們是盯上了太子妃的寶座,想要一箭雙雕吧?既除了杜淵如,又抹黑了你,她就能坐收漁翁之利了?真真惡毒心腸!」

  鄭麗君盯著她的雙眼看,見她雖然沒有跟自己對視,神色間卻不見偽意,便半信半疑地道:「你真是這麼想的?人人都說是我幹的,而你家那個丫頭,也確實是我借用的,你就半點疑心也無?」

  文慧哂道:「你當我是傻子麼?你跟我是什麼交情?從小兒就好得跟親姐妹似的,你便是看那杜淵如不順眼,也沒理由要害我。至於那個翠羽,說是我母親的丫頭,其實是我二嬸的人。你不知道,我二嬸最是可惡了,常常在祖母面前中傷我,我在老家小住的時候,沒少吃她的虧!誰知道她使了什麼詭計?哼,等這陣子風聲過去,看我怎麼整治她們!」

  鄭麗君心下一想,自己那樁心事確實是無人知曉的,雖然文慧從小跟自己一起長大,自己卻從不敢大意,透露半分,她既然不知,又怎會猜到自己的用意?可見她說的話倒還有幾分真,只是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就心無芥蒂?

  於是鄭麗君試探地問:「雖然你信得過我,但眾口鑠金,人人都認定是我害人,你又能如何?我看你在家裡也是做不得主的,連給我送封信都不能,更何況是其他?罷了,你還是與我遠著些吧,橫豎我如今已經做不成太子正妃了。」

  文慧心中一凜:做不成太子正妃,也許就要做側妃了,但若她心中那個猜想是真的,那麼鄭麗君也許還會有另一個前程。

  於是她有些緊張地問:「聖上還未下明旨呢,真不能改變了麼?」眼珠子一轉,「那個背後出手的人,不會就此甘休吧?興許在聖旨下達前,杜淵如會出什麼變故,到時候登上太子正妃寶座的,就還是你!」

  鄭麗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成的,若這時候杜家女再出變故,我就真成了眾矢之的了。」心下卻微微一動:文慧似乎是真心在為她著急?

  文慧重重地歎了口氣,狠狠地道:「到底是誰呀?!居然使出這樣的奸計來,連害你我二人。老天保佑她得一個吃喝嫖賭無所不沾的糟爛夫君,還有刻薄無比的公婆,再攤上七八個刁鑽的得寵小妾,最後還要生孩子沒屁眼!才能洩你我心頭大恨!」還對著觀音祈禱:「菩薩呀,您可千萬要保佑我們兩人心想事成。只要那罪魁禍首得了報應,我一定替您重塑金身!」

  鄭麗君臉色一沉,暗自咬牙,冷冷地甩開文慧的手,面無表情地道:「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話?當心菩薩惱了你!」

  文慧卻笑道:「菩薩有靈,定會先惱了那背後做惡之人!」又歎了口氣:「真是的,咱們素來也虔誠得緊,為何婚事總是這麼不順?」她拿手帕捂了口鼻,立時便紅了眼圈:「麗君,你知不知道,我家裡已經給我定下了柳家的婚事?我鬧也鬧過,吵也吵過,看來是真不成了。那回求你的那件事……你就忘了吧……」說到這裡,淚水便情不自禁地湧了出來:「我與那人……註定是沒有緣份了……」

  鄭麗君眉頭一挑,似笑非笑地問:「哦?你真的認命了?光看那回在路王府的園子裡他待你的溫柔貼心勁兒,就知道他未必對你無情,只要他在宮裡說句話,一道旨意下來,難道你家裡還敢違旨?」

  文慧心中一跳,稍有幾分遲疑,但隨即便察覺到鄭麗君眼中迸發的冷意,連忙哭道:「我也曾這麼妄想過,但只看他這些日子裡對那些公侯人家的小姐有多殷勤,就知道他對我並不上心了。我又何苦去礙了他的前程?我想過了,以我的身份,雖也配得上他,但實在對他沒什麼助力,他又怎會將就我?」說罷拭了淚痕,歎息道:「其實我也明白,像他這樣出身高貴,又是那般人品,自然等閒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我原不該心存妄念的,不過是一時想岔了而已。但他也不能只看出身門第呀!即便是公侯人家的千金,也不是個個都好的,庸脂俗粉也不在少數,他怎麼就叫權勢迷了眼呢?!」

  這話卻正正說中了鄭麗君的心事。她對東平王世子朱景誠這些日子所親近的勳貴千金一清二楚,更知道他最後挑中的是哪兩家的千金,只是在猶豫著該選哪一家,才能給東平王府帶來最大的好處罷了,實際上這兩位千金都不算十分出色,無論容貌氣度,都比她差遠了,只勝在一個父兄掌兵,一個家族在戶部有勢力。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獨自苦悶在心,聽了文慧的話,即便對其疑心未去,也感到有幾分窩心。

  細想之下,朱景誠外形英武,京中仰慕他的官宦千金不在少數,只看他近日行事,就知道那天他對文慧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其實並非真心。既然文慧已經跟柳東寧定下親事了,那就不再是她心頭大患。

  這麼想著,鄭麗君便略緩和了神色,對文慧道:「你也不必太在意了。柳東寧也不錯,對你是一心一意的。至於東平王世子那頭……」她微微冷笑,「他最後娶的是誰,又與我們有何相干?」她眼中迅速閃過一絲冷意。

  文慧看得分明,心中的猜疑消之不去,但不能確認那個想法,她始終有些著急,便假意拭了淚水道:「我沒事了,謝謝你的安慰。」接著又捂嘴笑說:「說真的,你別惱,我有時還想,若不是鄭貴妃娘娘與三皇子早就定下了你,也就只有你這般容貌、家世、才學,才能與他匹配了!」

  鄭麗君刹時愣住,耳根飛快地紅了一紅,卻迅速冷靜下來,對上文慧的雙眼:「你說這些話……是在試探什麼嗎?」

  文慧一怔,暗自懊悔自己的話不夠婉轉,叫鄭麗君生出疑心了,面上卻笑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試探你做什麼?這都是我的真心話。滿京城的閨秀,除了你,任憑是誰都不能叫我服氣!」

  鄭麗君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的雙眼。文慧被她盯得久了,心一虛,便忍不住移開了視線:「麗君,你怎麼了?怪滲人的。」

  鄭麗君收回視線,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翹了翹嘴角:「文慧,你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的性子,直率爽利,心裡有什麼事,從不瞞我。我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因此才會放心跟你交好多年。要知道,我這樣的家世身份,永遠防不住有人為了權勢利益來接近我,若不是我信得過的人,我絕不會讓他近身。」

  文慧心中有鬼,雖知道有不對,卻也不敢露出異色:「我知道啊,不過我也是真心待你的,不是為了權勢利益。你該知道我的呀?」

  鄭麗君微微一笑:「從前的你,我是知道的。但如今……」她湊近了文慧的臉,壓低了聲音,「我發現你變了,跟以前不一樣了。雖然你口口聲聲說是真心與我交好,但是……那真的是真心麼?」抬起纖纖玉指,輕輕往文慧的心口一戳:「路王府那件事,你就真的沒對我起疑過?若你真是那般愚蠢的人,我這些年就算白認得你了!」

  文慧臉色終於變了,神情掙扎了半日,終於放棄了假裝:「好吧,既然你都發現了,我也不再遮遮掩掩的了。那件事我也不多問,只想知道,你為何要嫁禍於我?!」

  鄭麗君收回纖指,似笑非笑:「文慧,你好象越來越囉嗦了?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麼?」

  文慧臉色一白,只是強自問道:「你早就註定了是三皇子的人,東平王世子妃的位置是絕計坐不上的。既如此,你為何不能遂了我的意?若是實在不情願,與我直說就是,我是不會惹你的。但你卻一個字不說,便要暗算我,是不是太無情了?!好歹,我跟你也是從小兒……」

  「別再說這種話了!」鄭麗君打斷了她的話,面帶譏諷,「你一提起這話,我就覺得噁心!你說別人與我不是真心結交,難道你就是了?!若不是有我撐腰,你能在外頭這麼風光?便是在家裡,你那個做侍郎的爹若不是見你與我結交有利所圖,會那麼寵你麼?!你整天只知道仗著我的勢去欺負人,你又為我做了什麼?!如今還好意思說是跟我從小兒一塊長大的?!」

  文慧聽得臉色慘白:「你……你怎能這樣說我?!」這回她流的是真心的淚水:「我是真心將你當朋友的,你看不出來麼?!」

  鄭麗君卻冷笑一聲:「是不是,你心裡知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我多說無益。我勸你還是乖乖聽家裡的話嫁人吧。我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我當日既然能下得了手,自然就不會再念舊情!」說罷轉身叫上菊韻,便要離開。

  文慧咬咬唇,上前兩步高聲問:「你就不怕我把你從前做的那些事都說出來?!事關大內秘事,若是叫太后、皇上知道了,你還能嫁入皇家?!」

  鄭麗君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冷冷一笑:「你可以試一試,看到時候吃虧的是誰?」說罷一甩袖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慧腳下踉蹌一步,扶住了門邊,緩緩滑落在地。

  確實,她不能說出去,因為她當年……也是幫兇!鄭麗君還有靠山,她卻什麼都沒有……

  踏雪與尋梅對視一眼,小心問:「小姐?」文慧卻似無所覺。

  踏雪正要再叫,卻聽得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回頭一看,臉色不由得一白:「九小姐……」

  文怡看著一臉失魂落魄的文慧,又回頭看著遠去的鄭麗君的背影,淡淡地道:「六姐姐,大伯母正等著你呢,快回去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舊日禍根


      大護國寺後方的一個小院的靜室內,蔣氏端坐在上,面無表情。踏雪尋梅兩個丫頭跪在底下,你一言我一句地將方才目睹的文慧與鄭麗君交談經過說了出來。文慧只是在邊上呆坐,一臉的失魂落魄。文嫻、文娟與文雅以及她們各自身邊侍候的丫頭婆子均不在場,除了古嬤嬤與杜鵑在蔣氏身後侍立,屋內便只有文怡一人坐在角落中,冷眼看著這場變故。

      蔣氏聽完兩個丫頭的回稟,臉上的平靜表情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斥退了她們,當即便眼圈一紅,神色蒼白地看著女兒道:「你這些天……在家裡表現得如此乖巧……莫非就是在打這個主意?你知道鄭家小姐今兒會到這裡來?」

      文慧怔怔地抬起頭,目光呆滯,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反應過來,緩緩地再度低下頭去,什麼話也沒說。

      蔣氏卻是越想越激動。她生平最重自己的親骨肉,尤其是這個自小便養在身邊的女兒,幾乎可以說得上是她的眼珠子,連丈夫負責教養的長子都要稍稍靠後。自回京以來,為了女兒的婚事,她日日擔驚受怕,好不容易等女兒乖順了,長進了,她還老懷安慰,只想著要再好好彌補女兒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才好,卻沒想到,叫心尖上的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她想起方才踏雪尋梅所說的話,便禁不住渾身發抖:「你這孽障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那鄭麗君是個大奸之人,連你與她十幾年的情份,都能說忘就忘。幸而老天保佑,讓你逃過一劫,你不說從此遠了她,居然還主動找上門?你當你有幾條命可舍?」

      文慧還在那裡發怔,蔣氏狠得直咬牙,立時便沖下座來,大力拽住了女兒的手臂,使力晃了幾晃:「你快醒醒呀你難道真糊塗了麼?」

      她抓得非常用力,文慧臉上立時便露出了痛苦之色,微一掙扎,便往後倒,蔣氏還要再抓,只聽得「嘶」一聲,文慧的外裳便裂了個口子。

      古嬤嬤與杜鵑等人忙忙上前勸解,文怡也不敢再坐壁上觀,連忙上前扶住蔣氏,大聲道:「大伯母,當心傷著六姐姐」

      蔣氏這方如夢初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身子仿佛再也沒了力氣,緩緩地往下劃。

      文怡與杜鵑合力攙住她,半拖半扶地拉回原座,便叫住古嬤嬤:「嬤嬤快到外頭守著,省得有人聽見動靜跑過來探看,走漏了風聲。五姐姐和十妹妹、十一妹妹那裡,也別驚動了才好。」

      古嬤嬤一個激靈,便反應過來。文嫻文娟倒還罷了,文雅那裡,卻是萬萬不能叫她發現一絲端倪的方才文怡與文慧回來時,後者神色有異,已經引得文雅數次注目,如果不是蔣氏機靈,早早找了藉口將人打發走,風聲傳回侍郎府裡去,餘姨娘還不知道會在顧大老爺跟前說什麼話呢便是於老夫人知道了,蔣氏與文慧的日子也不好過。古嬤嬤立時便還給文怡一個感激之色,然後飛快地出去,勒令在院中等候的丫頭們閉緊嘴巴,又讓幾個婆子守住了院門,不許任何人進來。因為不放心,她還親自站在廊下放風。

      靜室內,蔣氏已經漸漸冷靜下來,卻禁不住痛哭出聲,不停地叫著:「孽障孽障」不料一時岔了氣,連聲咳嗽起來,直咳得撕心扯肺,叫杜鵑聽得心驚膽戰。文怡便道:「大伯母出門,應急的藥丸總該帶上兩樣,可有平喘益氣的?取一些來吃了,也好讓大伯母少受些罪。再則,六姐姐的衣裳破了,若是帶了更換的衣裳,也該取來給六姐姐換上,不然這般出門,叫人看見了,豈不是于六姐姐閨譽有礙?」

      蔣氏聽得有理,無奈咳得厲害,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給了杜鵑一個眼色,後者猶豫了一下,才應聲道:「東西都在外頭大馬車上呢,奴婢這就去取,九小姐,我們夫人難受得緊,還請您幫著照應些。」邊說邊偷看文慧一眼,沒多說什麼,卻也知道這位夫人膝下的正經小姐是不管用的。

    文怡自然是應了,等她離開後,便輕輕替蔣氏撫胸平氣,見她總算平靜下來,方才瞥了門外一眼,見離得最近的古嬤嬤也有一點距離,未必能聽到什麼,便壓低了聲音,對蔣氏道:「大伯母,如今六姐姐已經見過了鄭家小姐,且又不歡而散。這時候再糾纏在這些小節上頭,也無濟於事了,要緊的是日後要如何行事方才侄女兒去得晚,並不曾聽見六姐姐與鄭家小姐前頭都說了些什麼,只是記得鄭家小姐離開時,六姐姐曾高聲喊了一句,問鄭小姐不怕她將從前的事說出來麼?事關大內,若是叫太后、皇上知道了,鄭小姐如何嫁入皇家?只是鄭小姐並不以為意,還叫六姐姐試一試,看到時候吃虧的是誰。大伯母,六姐姐這話就等於是在威脅鄭小姐了,而且從前發生了什麼事,對六姐姐又有什麼害處,才是如今首先要問清楚的倘若真的事涉大內,而六姐姐又被捲入其中,只怕不是一句閨閣意氣就能混過去的,萬一有不妥之處,只怕我們整個顧家,都要受連累的。」

      蔣氏被她一言驚醒,臉色刷的又白了,忙忙起身扶著文怡,走到女兒面前,緊緊盯著她問:「你給我老實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鄭家小姐從前……都做過些什麼事?你……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可曾……可曾牽涉在內?」

      文慧方才被母親那一抓,已經從怔忡之中醒過神來,只是心裡難過,一直在低聲抽泣,此時聽到母親發話,委屈地咬了咬唇,卻又不敢不回答,便低聲說:「她從前……常常進宮小住,有時候鄭貴妃從別的娘娘那裡受了氣,她便會幫著勸解……有時候也出點主意……我只跟她進過三四回宮,詳情並不清楚,只是……能察覺到幾分……」

      蔣氏倒吸一口冷氣,咽了咽口水,聲音都沙啞了:「你……你沒參一腳吧?」見文慧面露愧色低下頭去,她幾乎忍不住昏厥了。後宮奪寵這種事,便是她再不通事務,也知道風險有多大。鄭貴妃眼下是得意不錯,但若叫人扯將出來,那些寵妃、皇子、皇親國戚自然無事,文慧這種身份,卻是必死無疑的更別說鄭貴妃那裡,一旦知道文慧有了威脅的念頭,只怕第一個容不下她

      文怡也聽得心驚膽戰。她重活了一輩子,自當知道三皇子就是數年後登位的新君,鄭貴妃被尊為太后,鄭家出了兩代國丵母,勢力無可匹敵。雖說眼下鄭麗君做不成太子妃了,但有鄭家為後盾,也絕不是文慧這樣身份背景的人能威脅得了的。如果說自己當初無意中救下杜淵如,只是攔住了鄭麗君的太子妃之路的話,也不過是惹惱了她一個人——從這些天宮裡的反應來看,三皇子與鄭貴妃未必反對杜淵如成為太子妃,否則事情不會如此順利——但文慧此番威脅,卻有可能直接動搖到鄭貴妃的地位

      想到這裡,文怡也不禁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住文慧,咬牙道:「六姐姐,你說得清楚些,當年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要不要緊?你……你都幹了些啥呀?」

      不知是不是她的眼刀子太利,文慧被嚇了一跳,畏畏縮縮地道:「也沒什麼……不過是惡作劇罷了……說出來也治不了什麼罪的……我進宮次數不多,也就是跟她在外頭玩兒時,想法子找人出出氣罷了……」

      「你們都找了誰?」蔣氏厲聲喝問。

      文慧打了個冷戰,咬牙忍住委屈的淚水,顫聲道:「有一個……是從前寵冠一時的劉貴人,她對鄭貴妃娘娘無禮,但有皇上護著,娘娘也沒法子。當時還有一個跟鄭貴妃娘娘不和的珍嬪……麗君與我在宮外,想法子叫劉貴人的兄弟在人前出了個大醜,又嫁禍給珍嬪的侄子。結果兩家人就吵著吵著……打起來了……最後皇上訓斥了他們一頓,從此便冷落了珍嬪和劉貴人……還有一次……一個宮人仗著是皇后跟前得寵的,對鄭貴妃無禮,麗君與我尋了只老鼠,悄悄丟進她屋裡去,嚇了她個半死……就只是這樣的惡作劇罷了……」

文怡聽了,暗暗松了口氣,若只是這樣的小打小鬧,便是叫人知道了,也算不得什麼,應該不至於累及家族。不過她又忍不住心生疑惑,若只是這樣的小事,那文慧又憑什麼拿它們威脅鄭麗君?她不由得看向文慧,問:「就只有這樣?六姐姐沒有遺漏吧?」

      文慧低下頭不說話,文怡正要再問清楚些,卻只覺得左臂一沉,蔣氏幾乎要站不住了。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忙扶住對方:「大伯母,大伯母您怎麼了?」見對方面白如紙,不由多心:難道文慧的話裡有什麼玄機不成?

      文慧似乎也知道不好,擦了淚水起身幫忙扶住母親,文怡與她合力將蔣氏拖回原位,又是掐人中,又是松領口,見蔣氏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些,方才松了口氣。這時候剛好杜鵑帶了藥與衣物回來,三人忙合力給蔣氏喂了藥,文怡見蔣氏神色怔忡,便先打發杜鵑去為文慧換衣,自己留了下來,輕輕撫著蔣氏的胸口,小心探問:「大伯母,六姐姐說的那些事……難不成有什麼不對?會對咱們顧家……有所妨礙麼?」

      蔣氏卻是不由得悲從中來,哽咽道:「好孩子,你不知道……這兩件事,聽起來事小,其實都……」低頭抽泣了一會兒,方才繼續說,「劉貴人與珍嬪兩家當年不過是口角,卻因為兩家少爺都是年輕氣盛的,一言不合,便打將起來,最後鬧成了上百人的械鬥,因此才驚動了聖上。聖上一怒之下,判兩家少爺各領五十板子,偏當時兩人都有傷在身,因此雙雙斃命……劉貴人只有這一個兄弟,珍嬪的侄兒也是獨苗,經此一事,雖兩家都沒了臉面,但相比香火傳承,兩位娘娘失寵也不過是小事罷了……如今珍嬪的兄長坐鎮吏部,劉貴人的族兄手握兵權,還是鄭太尉跟前得力的將才。若你六姐姐把這件事傳出去,別的不說,你大伯父的官位……便要岌岌可危了啊」她抹了抹淚,又補充道:「至於那個受了驚嚇的宮人……原是聖上看重的,因受了一回驚嚇,沒兩日就病了,生生落下一個成了形的男胎,掙扎了半個月,也跟著去了……皇后當年大怒,曾下令嚴查,終究還是不了了之。倘若被聖上知道那不是意外,這可是謀害皇嗣的重罪你六姐姐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要瞞到今日……」

      文怡臉上神色變幻,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伯母,六姐姐雖說早就知道這些,但她瞞下來是應該的。鄭貴妃是何等人物?豈是六姐姐幾句話就能動搖得了的?隱瞞下來,反而可以保全自己。只是六姐姐方才不該口出威脅,若是鄭家小姐告知宮裡,就怕鄭貴妃會下手滅口」

      蔣氏又嚇得臉都白了:「那……那該如何是好?」

      文怡心亂如麻。若文慧沒有說那番威脅的話,或是當年的真相沒傳出去,便是鄭麗君有心報復,也不過是長房大伯父一家受累,但那些事一旦叫苦主知情,皇帝盛怒之下,怕是顧氏全族都要受害

      她咬咬唇,心一橫:「大伯母,事情到了這一步,您少不得要狠下心來了鄭家小姐是不會主動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旁人的,咱們必須管住六姐姐的嘴,而且還要讓鄭家小姐相信,六姐姐不會說出去,不……是沒有膽量說出去」

      蔣氏此時哪裡還有主意:「我不會讓慧兒透露半個字的——可這真的管用麼?鄭家小姐那般惡毒……」

      「先熬過這段日子再說」文怡斬釘截鐵地道,「鄭小姐今日雖然能出門,但只看這幾天京中的傳聞,就知道她如今不比先前風光,頂著那個嫌疑,她不可能還象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地出門。不管用什麼法子,或是將六姐姐關在家裡,或是送到無人知曉的地方躲避幾日,總之,不能讓六姐姐再出門了,省得她被人暗算。如今太子妃之位雖然旁落,但鄭家小姐總能保住一個側妃的位子,年後宮裡下了旨,她要忙著大婚,就沒空料理外頭的事情了。等六姐姐跟柳家表哥的婚事辦完,您不妨跟柳家人說說,讓他們回老家讀書。如此避開幾年,等風聲過去再說。」

      蔣氏聽得連連點頭:「這話有理。鄭家小姐再風光,等進了東宮,成了側妃,就不方便出來了。只是……若連路王府的人她都能下手,我們家……」

      文怡道:「路王府的侍女是因為自己心裡有鬼,被她派的人引開,才丟了性命的。六姐姐身邊不離人,又怎能跟她比?」頓了頓,「只是大伯母需得謹記,此事關係到六姐姐的性命,您雖然心疼女兒,但也不能再鬆懈了」

      蔣氏忙點頭:「你放心,這一回……我是真的不能再心軟了」這話一出口,她心中一痛,又再度掉下淚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7-15 10:31 PM

第一百八十五章 臘八粥


  蔣氏緩過神來,文慧已經換好了衣裳,重新回到靜室,似乎也平靜下來了,面上猶帶愧色,小聲道:「娘,女兒知錯了……女兒不該來找麗君的,只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問個明白,她為何要害我……」說著說著,又掉下淚來。

  文怡心中暗歎。以這位堂姐的性子,吃了這麼一個大虧,想要問個明白,也是情理之中,只可惜她沒用對法子,又愚蠢地語出威脅……身在大護國寺中,文怡不免又想起了前世無端身死的自己,對這位姐姐自然也提不起好感了。她後退幾步,走出了門外,想把屋子留給蔣氏與文慧母女。

  蔣氏卻只是目光複雜地打量了女兒一會兒,便移開了視線,淡淡地吩咐杜鵑:「叫個人去找找,幾位小姐眼下在哪兒呢?瞻仰太祖遺跡也好,上香求籤也罷,也有些時候了,天色已經不早,咱們還是早些回府去吧。」

  文慧看著母親面上的淡漠之色,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了幾分恐慌:「娘?」杜鵑偷偷看了她一眼,應聲出去了。屋裡便只剩下蔣氏與文慧,但無論文慧露出多麼楚楚可憐的目光,蔣氏都忍住了沒丵理會,到最後實在受不住,還不得不閉上了眼睛,默默念佛。

  不一會兒,文嫻姐妹幾個回來了。她們方才去求過簽,逛過林子,瞻仰過那棵古老的菩提樹,雖然蔣氏派人叫她們回來,讓她們有些意猶未盡,但心情仍舊是愉快的。文娟拉住文怡,不停地說她沒跟她們一塊兒去實在可惜了,又給她看自己求得的上上簽,只有文雅一雙眼睛盯緊了蔣氏與文慧,眼珠子轉呀轉的,不知在想什麼。

  蔣氏疲倦不堪,立即便下令起程回家,連方丈送上來的新鮮臘八粥也顧不上吃。文怡見狀覺得不像,她們一行人可是以禮佛與吃臘八粥的名義出門的,把粥忘了,回家如何交待?便暗中囑咐了古嬤嬤幾句,讓她派幾個婆子把粥裝了食盒帶回去。

  一路無事,她們順利回到了家。蔣氏為求萬無一失,一進家門便命人將文慧送回了院子,還到於老夫人跟前回報說文慧在大護國寺感染了風寒,為了防病情加重,這些天都要在院子裡靜養。於老夫人也沒多想,只交待她馬上請一位醫術好的太醫來瞧。蔣氏應了,回頭卻把平日相熟的一位大夫請了來,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的,那位大夫後來在於老夫人面前宣稱府上的六小姐患了痘症,恐怕有些兇險,為防傳染他人,最好是閉門靜養一段時間。

  於老夫人嚇了一跳。平日只聽說小兒容易得痘症,沒想到孫女這麼大年紀了,還會生這個病,她不由得質疑大夫是不是診錯了,又想要請一兩位太醫來確診。那大夫卻一臉嚴肅地道:「這痘症確實是小兒比較容易得,但偶爾也有成人患病的。患病者起初只是發熱、頭痛、全身倦怠,不過一兩日,身上便會長出痘瘡。如今小姐已經有了發熱、頭痛、倦怠等症狀,一個不慎,便容易引發大患,危及性命,太夫人還請慎重以待。太醫院的太醫老爺們固然是醫術高明,但只怕未必樂意上府中來診斷這樣的病症。需知此病極容易傳染他人,太醫們來一遭,回頭就不好進宮侍奉貴人了,否則一個不慎,把病氣帶進了宮中,那可是彌天大罪!」

  於老夫人不過是在家鄉平陽時習慣了看那位告老的王老太醫,因此進京後,也認定太醫的醫術才最可靠,此時聽了這大夫所言,也不由得躊躇起來。雖然她不大相信孫女會無緣無故地沾染了痘症,但兒媳婦絕不會無的放矢的,萬一請了太醫來,確定了是這個病,就得罪了那位太醫了,若那位太醫又被宮中貴人傳召去了,那豈不是更糟?!權衡之下,又見這位大夫對痘症的病理說得頭頭是道,一應防護措施也都細心交待清楚了,最後還提醒一句,要不要給這兩天裡與六小姐接觸過的人也診一診脈,於老夫人總算相信了這位大夫是個高明的,放手讓他醫治了。

  蔣氏見狀總算松了口氣,忙忙請大夫開方子、抓藥,命踏雪尋梅兩個每日在廊下或院中熬藥,讓藥味散開,掩人耳目。又把女兒院中侍候的人細細挑選一番,只留下絕對信得過的幾個人,其餘人等全數調走了,又從自己身邊的親信婢女裡挑了幾個嘴緊又知機的送過來,生怕走漏了風聲,接著便一把大鎖鎖住了女兒的院子,囑咐古嬤嬤,每日親自帶人,從院牆的花窗將飯菜食水送進去。


  文慧剛回家時,被母親的行動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沒反應過來,身邊的踏雪尋梅又不肯透露半個字,只是看得她死死的,她對蔣氏的計畫自然一無所知。但到了這一步,憑她再笨也猜到母親是要將她困死在院中了,不由得又氣又怕,趁人不備,跑出屋子去,在院門後又哭又鬧,連連拍打著門板,求母親放她出去。

  蔣氏起初也曾心軟過,但一想起文怡的提醒,知道此事關係到女兒的性命,也硬起心腸來了,隔著門板對女兒道:「好慧兒,你病了,會過人的,你且安心在房裡靜養幾日,等病好了,母親自然會放你出來。乖,聽話,若是你祖母知道你病了也不安生,又要惱了!」

  文慧卻只是一味哭著拍門:「母親,我沒病!我沒病啊!你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讓我見祖母!我要見祖母!」

  蔣氏狠心一咬牙,高聲喚:「踏雪、尋梅!你們兩個是死了麼?!還不快把小姐扶回房裡去?若是小姐的病情加重了,我定不饒你們!」

  踏雪尋梅心下一驚,只得哭喪著臉跑出來費盡全身力氣,把文慧拽回了房間裡。

  文慧掙脫不得,忍不住破口大駡:「死丫頭!你們兩個居然敢這樣對我?看我出去了不把你們打死!」踏雪嚇了一跳,手便松了,文慧立時跳了起來,卻被尋梅重重地壓回床上。

  後者擰過頭瞪著踏雪,厲聲喝道:「傻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尋幾根結實點的腰帶來?要柔軟不傷人的料子,但必須結實!若叫小姐跑出去了,我們也逃不了一個死!」踏雪打了個冷戰,飛快地爬到衣箱邊翻了三四根軟緞腰帶披帛之類的東西出來,顫著手將文慧的雙手雙腳都縛在了床架上,卻不敢捆緊了,留了許多活動的餘地。

  文慧氣得半死,掙扎個不停:「死丫頭!你們好大的膽子!母親只是讓你們看緊我,可沒叫你們將我捆起來!」又提聲大嚷!」母親!母親!」冷不防眼前黑影一閃,尋梅已經將一塊帕子塞進了她嘴中,她嗚嗚半天,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有一雙眼睛在噴火。

  踏雪看得膽戰心驚,瞧向好姐妹的目光也有些怪異:「尋梅,這樣做……」尋梅冷哼一聲:「你還瞧不清楚眼下是什麼情形麼?!小姐糊塗了,我們可不能糊塗!任由她這般大吵大鬧,若是驚動了老太太、老爺、少爺小姐們或是余姨娘,太太與小姐都別想得了好。萬一走漏了風聲,叫外頭知道了……今兒小姐對鄭小姐說的話你也是聽見了的,倘若鄭小姐真的惱了小姐,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宮裡一生氣,別說太太和小姐,便是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別想有好下場!去年中秋咱們跟著小姐坐馬車出門,不是看到街上有犯官家的婢僕被發賣麼?有好幾個跟咱們年紀差不多的丫頭,原在家裡都是侍候老爺太太的,最最體面不過,居然叫幾個青樓老鳩給買了去。你當時還說她們不如死了好。如今輪到咱們家了,難不成你也想試一試?!」

  踏雪臉色刷的一下白了,看向文慧的目光也強硬起來。不管怎麼說,她們是奉命行事,就算得罪了小姐,那也是忠心為主的緣故……,

  文慧卻怔住了,尋梅說的是什麼話?!難不成……事情真有這麼糟麼?!她當時不過是一時氣極……麗君沒那麼傻,也不會這麼絕情吧?

  但是……她那天不過是說了句想要嫁給朱景誠,麗君轉身就翻了臉……

  這一日雖然是臘八節,但長房嫡女文慧患了急病,當家主母蔣氏擔憂骨肉安危,忙得團團轉,完全忘了按照顧家的規矩,臘八這日主母需得親自下廚熬粥這回事。于老夫人心存憂慮,倒也沒心情去挑剔她,還好有蔣氏一行人從大護國寺帶回來的兩大大碗公臘八粥,可以應個景兒,但也僅夠幾位主人吃而已,連文怡也只分到了小半碗,更別說底下人了。於是侍郎府的這個臘八節,過得比往年都要冷清許多。

  碩大老爺從衙門回來後,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對妻子便有些不滿。最後是於老夫人親自告訴他孫女病了,讓他別怪罪兒媳,事情才混了過去。

  因為文慧的病「會過人」,家中上下倒是沒有哪個人大著膽子跑去探病的。蔣氏藉口自己小時候出過痘,不怕被傳染,才沒引起丈夫與婆母的懷疑。

  但是因為蔣氏要照顧「病中」的女兒,碩大老爺怕她會耽誤了家務,怠慢母親,便讓她將事務暫時交給余姨娘照管。蔣氏心中暗恨,卻又放不下女兒,左右為難,最後是於老夫人發話,示意讓文嫻、文娟、文雅三姐妹試著學習管家,暫時接過家務,才平息了事端。過後于老夫人還把兒子傳過去,兩人單獨談了半日,顧大老爺出來後,就再也沒提過讓余姨娘接手家務的話了。

  文怡作為隔房的侄女兒,自然沒興趣去理會長房內的勾心鬥角,只裝作不知,自個兒在房間裡思索著,要不要請趙嬤嬤來商量一下,早日回平陽,也省得遭遇池魚之災。結果不等她下定決心,前院就傳來了一個讓她吃驚的消息。

  柳東行派人送了臘八粥過來,除了孝敬顧家的幾位長輩們,其中一罐粥是指明了送給文怡的。

  來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媳婦子,自稱是鄭尚榮家的,伶牙俐齒,能說會道,一瞧就知道是機靈人。當著于老夫人與蔣氏的面,她先是好一通奉承,方才含笑道:「這臘八粥的方子是我們大爺不知打哪兒尋來的秘方,一大早就親自看著廚房的人熬好了,吃了覺得好,先是往本家尚書府送了一份,又送了幾份到幾位對我們大爺有恩的大人家裡,這一份是特地留出來的。大爺說,不敢獨自品嘗,請顧老太太、顧大老爺、顧大太太一併嘗嘗鮮兒,還有一份……」她抿嘴瞥了文怡一眼,「是給未過門的大奶奶備下的,還請九小姐別怪他唐突。訂了親,將來便是夫妻了,自當互敬互愛,我們大爺,是最最敬重九小姐的!」

  文怡聽得面紅耳赤,羞澀地低下頭去,心裡卻是甜甜的,今日大護國寺一行給她帶來的些許愁悵也都通通消散了,連對文慧不智之舉會為顧氏一族帶來禍患的憂慮都暫且拋下,只覺得柳東行行事太過大膽,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兩人已經訂了親事,倒沒先前那麼多顧慮,只是擔心長輩們責怪。

   於老夫人倒是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在心裡暗歎。女兒已經跟她提過女婿的話了,自己為了親孫女文慧與外孫柳東甯的婚事能順利結成,就犧牲了侄孫女兒文怡,不料卻讓柳東行鑽了個空子。如今六房與長房生隙,等文怡嫁過去,未必願意親近長房出身的姑母,眼下柳東行還懂得故意討好文怡,一次兩次倒罷了,就怕他接二連三地向文怡示好,只怕今後文怡對他是真的死心塌地的了。顧家長房想要幫出嫁的女兒拑制住這個侄兒,完全成了空想!

  蔣氏卻沒婆婆想的那麼多,只是拿柳東行的做法與柳東寧做了個對比。柳東行才問過名,還未小定,便懂得送臘八粥來討好未婚妻子,多麼溫柔小意!相比之下,柳東甯從小與文慧親近,婚事都定了這麼久了,連一紙問候都不曾有過,日後成了親,也不知道會如何。她的慧兒怎麼就這樣命苦呢?!

  婆媳二人各有心事,文怡又害羞,因此無人留意到,鄭尚榮家的暗暗打量著她們三人的神色,似有所覺。

  這時候,杜鵑卻急急從門外進來,到蔣氏耳邊低聲回了幾句話,蔣氏便露出了焦急之色,忍不住看向婆母。於老夫人察覺,轉頭來問:「出了什麼事?可是六丫頭的病情有變?」

  蔣氏勉強笑道:「不是,六丫頭好著呢,是……」她瞥了鄭尚榮家的一眼。

  文怡心中一緊,難不成是柳東行那邊出了事?

  於老夫人看懂了媳婦的眼神,便隨口說了兩句話,又賞了個上等封兒,把鄭尚榮家的打發走了,又吩咐文怡回房。

  文怡慢慢走到門口,便聽到蔣氏急不可待地道:「劉嬤嬤剛剛打聽到的消息,今兒宮裡賞出來的臘八粥,杜家人人都得了,但鄭家卻落了空,一碗都沒輪上。婆婆,您說這會不會……」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道消息


     文怡聞言腳下一頓,走得更慢了。身後蔣氏仍在說著:「鄭家自打貴妃娘娘入了宮,又生下三皇子,每年都能得到宮裡賜下來的臘八粥,二十年來從未斷過。今年忽然落了空,會不會是因為鄭家姐先前做的那件事,叫太后、皇上、皇后都惱了鄭家?」

      於老夫人沉默了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道:「不過是一份粥罷了,連免訓斥也沒有,鄭家姐行事確實太過荒唐了,宮裡有心冷一冷她,也在情理之中。但若說太后、皇上因此就惱了鄭家,卻是不可能的,好歹還在三皇子在呢。」

      蔣氏有些不甘心,又接著說:「若是如此,只需少了鄭家姐那份就行了,為何連鄭太尉都……」

      「行了」於老夫人厲聲打斷了她的話,「宮中賞賜的東西,無論誰得誰沒得,都是君恩,我們做臣下的,私下胡亂議論,成什麼樣子?鄭家姐做的那件事,無論是宮裡還是路王府,都已經結了案,與我們便再不相干。我們只要看好了六丫頭,別讓她再犯糊塗,鄭家如何,又幹我們什麼事?」

      蔣氏一時語塞,接著便沉默下來。

      文怡自然知道她沉默的理由,文慧在大護國寺與鄭麗君私下見面,又說了那番威脅的話,這件事至今還瞞著侍郎府的人呢。蔣氏能恨下心把女兒以痘症的名義鎖起來,當然不會讓她再受其他長輩的訓斥。

      不過鄭家沒有得到臘八粥這件事……倒是引人遐思,也許是宮裡的太后、皇上與皇后想要安撫東陽侯府?也有可能是有意敲打鄭家。看來太子妃的寶座若無意外,一定是杜淵如的了,只是不知道鄭麗君的姻緣會怎麼安排?

      文怡私心期盼,這位心計深沉、冷酷無情的大姐,還是不要成為三皇子妻妾的好,否則以她的家世與背景,將來必然會憑藉新君的寵愛呼風喚雨,到時候,顧家還能有什麼好下場?

      文怡正想著,忽然看到迎面有一個丫頭從遊廊對面走過來,卻是侍郎府這裡安排給於老夫人的二等丫頭,並不是如意或雙喜,擔心會被她看見自己在這裡,忙加快幾步走開去。

      回到房中,柳東行派人送來的臘八粥已經放在桌面上了。冬葵將碗勺一一擺開,笑嘻嘻地從罐中舀了半碗粥出來,對文怡道:「姐,方才奴婢去問晚飯的事,他們說今兒六姐病了,廚下要忙著熬藥什麼的,又因五姐剛剛接過家務,便吩咐要熬幾鍋臘八粥好備著送人,因此耽誤了晚飯。奴婢們還擔心要吃冷點心了,幸好柳大爺送來了這罐粥,姐先吃著墊墊肚子吧?」

      文怡臉上微微一紅,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坐下吃粥,只覺得那粥入口綿甜,裡頭的紅豆、花生、栗子、松仁等物全都煮得軟爛,還帶著果皮的清香氣與新鮮米香,絲毫沒有平日常吃的臘八粥裡的那種甜膩味道,只讓人覺得清甜撲鼻,回味深長。

      粥還是熱的,文怡起初以為是冬葵事先用火爐溫熱的,經後者一指,才發生那粥罐外頭裹著厚厚的棉布套,防止變冷。冬葵還道:「送粥來的那位鄭嫂子說,這粥一離鍋就直接上了棉套,柳大爺又命她一路抱在懷裡,穩穩當當地送過來,其他人的粥可沒這麼精心呢」

      文怡臉又紅了,心裡雖感動,卻又有些不好意思,撇開臉道:「我吃一碗便盡夠了,剩下的你們分了吧。」冬葵掩口偷笑著謝了賞,又問:「姐要不要多吃一碗?其實這罐子裡也就兩人份的粥,姐一個人就能吃完了。我與秀竹分著吃,卻是少了些,還不如等外頭趙嬤嬤和趙大家的送來呢

      文怡臉更紅了,只得顧左右而言它:「趙嬤嬤與趙大家的要進來麼?那是最好不過了,我正有事尋趙大家的呢。」如今有了一房家人,打聽消息什麼的,倒是比先前方便,更別說趙大一家子在京中待的時日長了,對京城的事情比較熟悉。

    冬葵笑眯眯地應了,又故意歎了口氣:「若大老太太不是早早將鄭嫂子打發走了,這時候傳進來說會兒話也好呀,指不定有人心裡牽腸掛肚呢」

      文怡咬咬唇,笑駡道:「還不快去傳話,讓趙嬤嬤與趙大家的進來?不然就算她們送了粥來,我也不讓你吃一口」冬葵大笑著去了。

      文怡低頭看回碗裡的粥,紅了半天臉,才慢慢吃盡了,晚飯倒是比平日吃少了許多。

      第二日一大早,趙大兩口子便領了文怡的命令,借著剛換住處,需要採買些日常用具的理由,出門去打探了一圈,回來稟告,文怡才知道,昨日宮裡賜下來臘八粥,引人注目的不僅僅是鄭家落了空這一件事而已。

      今年這個臘月不比以往,京城的高官權貴,才因為皇子奪嫡之爭,敗落了幾家,又遠遷了幾家,剩下的還有因此獲了罪,卻又不至於傷筋動骨的,畢竟是在皇帝面前失了寵信,因此並未獲得賜粥,只有兩家或是因為上代尚了主,或是因為家裡聯姻了宗室,方才得了一份粥。總的來說,今年得到賜粥的人家比往年都要少。鄭家若不是有三皇子外家的名頭在,倒未必會那麼顯眼。

      得了賜粥的人家,除了幾家新貴外,東陽侯府杜家與滬國公府阮家都得了大體面,另外還有幾家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叫人想也想不到的,也得了賞賜,其中就有林玫兒家。她父親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官位不高,卻才學出眾,甚得皇帝欣賞,又與路王交好。不過,皇后特別多賜給林家的一份粥,卻不是給林玫兒的,而是給她的堂姐妹林羽霏姐。

      這位林姐的父親是林學士之兄,在一個不大不的地方任著知府,官兒做得四平八穩,已經是任期的第五年了,年年考評都是中等,官聲平平、政績平平,自中了進士以來,從七品知縣做起,二十多年來,仕途也走得平平。只有一件事能令人略微側目,那就是他的正室妻子,林羽霏姐的生母,乃是東陽侯府杜家的一個遠房族親。

      趙大家的道:「外頭人都說,這位林姐是秋天時才回京城的,此前一直隨著父親在任上,因此在京城裡名聲不顯,只聽說是一位性情溫婉的美人。因是東陽侯府大姐的表姐妹,有人便覺得她是沾了那位准太子妃的光了。」

      文怡卻心中一動,想起了杜淵如那回在杜家與她見面時,私下提起東陽侯夫人阮氏的一點心思,莫非東陽侯夫人最後選中的,就是這位林羽霏姐?

      家世背景不高不低,做良娣是足夠了,父親又是政績平庸的外官,母親是杜家族女,本人性情溫婉,容貌也好,這樣的女子若成了太子側妃,對杜淵如未必有多少助力,卻也礙不了什麼事。外人都說林學士是個一心鑽研詩詞學問、愛好風雅、不好權勢的,想必日後也不會幫著侄女兒給杜家添堵?

      文怡心中暗暗有了結論,便暫且將這件事放下,接著問趙大家的:「可曾打聽到鄭家那邊有什麼消息?」

      趙大家的笑說:「別的消息倒沒有,只聽說鄭家姐昨兒去廟裡祭過鄭家太夫人,回家後便一直沒出門。今兒早上鄭家老爺出門上朝,聽人說遠遠瞧著臉色不大好,因為馬倌牽馬過來時,略走得慢些,就狠狠甩了好幾鞭子過去。除此之外便沒有了。姐若是想知道,的便讓的那口子再去打聽?」

      文怡想了想,搖頭道:「罷了,這種事做得多了,萬一驚動鄭家人,豈不是叫你們吃苦頭?還是算了吧。」反正這種事,她相信大伯母蔣氏會派人去做的。她只有這一房家人,還是別費事了。

      趙大家的卻笑道:「姐也太心了,這些事的一家子在從前那位千戶大人家時,也是常做的。京城裡頭,但凡是家裡有人做官,或是常跟官家打交道的,誰不想法子四處打聽消息?尤其是這兩年不大太平,若是因為一時沒打聽到要緊的消息,就犯了糊塗,豈不是叫那些大老爺們嘔死?姐放心,的們都是做慣了的,知道分寸。」頓了頓,「再說,他們雖愚笨,又是新來的,卻也聽說過鄭家姐那事兒的風聲。的們也擔心這位姐會鬧出禍事來,連累了府裡呀」

     文怡見狀,微微笑了笑:「既如此,我就不多說什麼了,只是你們在外頭行事,需得心謹慎,千萬別叫人留意上了。」又讓冬葵取了十兩碎銀一吊錢來,交給趙大家的:「這些就給你們在外頭使,別虧著自己,若是不夠,只管跟我說。」

      趙大家的眼中一亮,她在那位千戶家裡,兩口子一個月也掙不到這個數,沒想到新主人這麼大方,想到文怡是舊主人的孫女兒,對姑媽(趙嬤嬤)又一向敬重,想必自己一家人也能有好前程,便感激地接過錢,千恩萬謝道:「謝過姐了,姐放心,的們行事一定會謹慎又謹慎,不會給姐添麻煩的」

      文怡笑道:「不是我怕麻煩,我只是擔心你們會吃苦頭。京城不比平陽,若是在平陽,我還能護得住你們,但京城卻是遍地貴人,若真的出了事,我是真的無力相救,只能盼著你們能心些。消息是事,你們是嬤嬤的親人,我還盼著你們能陪嬤嬤一道回家,給她養老送終呢。我家裡又沒人做官,只要長房不出什麼大事,別的我也沒心思多管。」

      趙大家的立時便領會了文怡的意思,心裡更是歡喜,連聲應了。

      文怡又問起她的兩個兒子,聽說現下都閑著無事做,偶爾幫著父母出去打聽消息,大兒子倒是找了份店鋪夥計的工作做著。文怡想起柳東行那間藥鋪,動了動嘴,還是沒說什麼,只是道:「既然他們閑著,那就讓他們去碼頭上問一問,可有可靠的船回平陽,船費是多少?若是咱們自己雇一艘船回去,花費又是多少?」

      趙大家的有些吃驚:「姐要回平陽去麼?這大冷天的,江面都結了冰,怕是行船不大方便……」

      文怡想了想:「也不是一定要現在就回去,不過事先打聽著,預備開春後回去罷了……順道也可在城門口或碼頭上打聽打聽,可有從平陽來趕考的學子,我舅舅家的表哥今年要上京參加會試,族裡的二哥哥想必也會來,不知他們幾時能到,若有消息,便立刻回來報給我知道。」

      趙大家的聽了,連忙應了,不一會兒便退了下去。

      文怡卻走到窗邊,看著外頭的天空,暗暗歎了口氣。聶家大表哥素來不喜柳東行,若是他知道自己與柳東行訂了親事,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呢不過……有大表哥在,自己卻是有了底氣,遇事也有個商量的物件了……

      且不說文怡在這裡暗自糾結,羊肝兒胡同裡頭,剛剛從外頭趕回家的柳東行聽了鄭尚榮家的回話,聽說昨日顧家有些異狀,太夫人與大夫人都面帶愁容,便忙問:「顧九姐可好?沒受什麼氣吧?」

      鄭尚榮家的笑著回話說:「回大爺的話,顧九姐沒事,的瞧著她見了大爺命人送去的粥,似乎還十分歡喜。只是礙著長輩們在場,不好多問大爺的事罷了」

      柳東行微微翹了嘴角,心中暗喜,便把昨日通政司急召,命他出城去辦事,使得他不能親自將臘八粥送往侍郎府的幾分埋怨都給忘了,一個勁兒地問鄭尚榮家的,文怡可喜歡吃那粥。

      鄭尚榮家的早就離了侍郎府,哪裡知道這個?但她素來會討喜,便笑說:「顧九姐出身大家,怎會當著的面誇大爺送去的臘八粥?不過瞧她的色,便是那粥不好吃,她也喜歡得緊,更別說那粥是大爺費了大心思的,只聞那味道,就知道有多甜了。等日後這位大奶過了門,大爺自個兒問她,豈不更好?」

      柳東行微微笑了,這才有閒情逸致坐下來喝口茶,問起顧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鄭尚榮家的也不大清楚:「好象是他家六姐得了急病,還是會過人的痘症聽說侍郎府上下所有人都嚴陣以待,連侍候顧六姐的人都是精心挑選過,要最可靠細緻的方能進六姐住的院子呢。大夫已經住在侍郎府裡了,那位六姐一天沒好,他就不許離開。早上的還聽外頭人傳說,連禮部的尚書大人問起顧侍郎大人這件事,還讓他回家休息幾日,等確信並未感染,再回去辦差呢如今滿京城都在傳這件事,因昨日顧家的夫人姐們去過大護國寺,如今連大護國寺的僧人也不許隨意出門了。」頓了頓,「只是的在侍郎府裡冷眼瞧著,倒不象有這麼嚴重的模樣。那位顧夫人雖有愁容,卻不見焦急之色……」

      柳東行手中一頓,抬眼向她看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7-15 10:32 PM

第一百八十七章 特別年禮


     今年的這個臘月,侍郎府上下過得比往年忙碌許多。,
   
     因為天寒,於老夫人一天夜裡不慎著了涼,洩了幾回,請過太醫來開過藥方後,雖然幾劑藥下去便好了,身體卻還沒緩過來,整日有氣無力的,又怕再受了寒,便一直窩在暖和的房間裡,與小輩或丫環們用話,有時也會召幾家侍郎府的家生婆子或媳婦子來,問些京裡官宦人家的家長里短。本來以為可以好生靜養些日子的,沒想到這一問還真問出問題來了:她離京多年,如今京城裡的形勢大變,許多本來熟悉的人家都不在了,即便還在,當家的也不再是她熟悉的人,她開始發愁自己可能嚴重錯估了形勢,幫不上兒子的忙,每日唉聲歎氣的,不知是否心情所致,她的身體竟然一直沒能好起來。
   
     蔣氏忙著照管女兒,又要到婆婆跟前侍奉湯藥,還要分心去佈置長子新婚後要住的院子,忙得團團轉,竟是連喝口茶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難得的是,這回她沒有累得病倒,反而是硬撐了下來。不過她每日忙碌之餘,還不忘叫余姨娘在跟前立規矩,打簾子、端茶水、捶腿捶背,累得對方半死,偏又都合乎禮數,誰也挑不出不是來。
   
     餘姨娘一聲都沒吭,硬扛下來了,看得文儒與文雅兄妹暗恨不巳。不過她也只是面上吃虧罷了,顧大老爺如今晚上倒是宿在她屋裡的時間更多。蔣氏見狀越發懷恨在心,若不是忙得空不出手來,她白日裡還不知要怎麼加倍兒折騰余姨娘呢!
   
     顧大老爺每到年下,因為皇室與朝廷接連有大典的關係,總是要忙碌一陣子的,有時還會忙得吃不上飯,但是這鐘忙是他心甘情願的,因為可以在皇帝跟前露臉,過了年封賞下來了,又是頭一份。這些天為著女兒的「病」,他不得不閒賦在家,生生把個在皇帝面首露臉的機會給錯過了,又是在正謀求升遷的關鍵時期,未免便生出幾分怨氣來,不由得在心中暗怪妻子沒把女兒照應好,只是礙著母親,不好拿她撒氣,只得每日將幕僚親信召到外書房裡商討明年的大計,明明沒差事在身,卻也沒悠哉到哪裡去。

     文賢仍舊忙著備考,每日讀書不怠。文安自打結識了李冬瑞,便三天兩頭去尋他切磋,有時也與新結識的朋友們去玩。家裡人都在忙,沒人顧得上他。

     文嫻、文娟與文雅三姐妹則掌管起了家務。臘月裡的事務本就比平時繁忙,又要預備年下走禮,文嫻在家時,在段氏教導下倒是學了些管家的皮毛,但甫一上手,也十分手忙腳亂,出了不少岔子。文娟更是不中用,還要姐姐手把手地教。倒是文雅,雖也不懂什麼,但轉過一宿,總能想出好點子來。只是次數多了,文嫻便疑心是余姨娘在背後指點,心中不免彆扭,又覺得自己身為長姐,還要妹妹們指教,甚至讓個妾給比下去了,實在沒臉得很,便不大樂意與文雅說話。

     只有文怡與蔣瑤兩人,一個是隔房的女兒,不比其他姐妹都是長房的孫女,用不著插手家務,一個是親戚家的千金,作為客人更不需要插手主人家的事,兩人每日都悠閒無比。

     文怡甚至覺得,在侍郎府度過的這個臘月,是近年來少有的清閒日子。既不用操心除夕夜的祭祀,也不必費心預備年禮,甚至連走親戚都免了。她除了每日看看書、練練字,與蔣瑤偶爾說笑,便是趕著給祖母做一件春天穿的厚外套,還有一套給小弟文康做的春裝,都是挑得細密柔軟的料子,一針一線,縫得格外細緻。

     有時文娟會背著文嫻跑來向她請教管家上的事,她也細心地教了,卻囑咐文娟,別在文嫻面前明白提起。文娟倒是知機的,照著做了,總算把侍郎府年下要送往各家親朋故舊的年禮給理順了,除夕的祭祀用品也都打點清楚,沒有出大醜,多少挽救了顧家的臉面。但文娟在家從未學過這些,如何瞞得了人?如今文嫻見了文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文怡與文雅不同,在老家平陽時便向來有能幹的名聲,文嫻心裡倒是不覺得有什麼。

     時間一眨眼,便到了小年夜。

     這一日,柳東行也送了年禮到侍郎府來。禮物不多,瞧著也就是一挑,但文嫻接過來一看,卻是不敢大意,立時就報給了蔣氏。

     原來柳東行這份年禮裡頭,有幾匣子不同的名貴茶葉,正合顧大老爺的口味,讓他心喜不已;又有幾匣子人參、鹿茸之類的名貴藥材,正適合給於老夫人補身子的,讓于老夫人心中暗暗稱道柳東行這個晚輩比外孫柳東甯會做人;另外還有一大盒燕窩之類的溫補之物,正好可以讓「久病未愈」的顧六小姐進補,讓蔣氏滿意非常。除此之外,禮物裡還有兩瓶上好的跌打秘藥,專門指明是留給文安的,省得他天天在外頭與人切磋武藝,還頂著一張滿布青紫或青腫的臉四處晃,文安只覺得這個朋友對他還是非常關心的,便樂呵呵地找上門去敘舊了。

     幾位長輩都高興了,平輩的好友也滿意了,剩下那一份禮物,因為柳東行派來的鄭尚榮家的說了是給九小姐備下的,別人也就沒多理會,讓她捧著往文怡住的小院去了。

     文怡於是便終於有機會單獨見到了柳東行派來的人。

     柳東行送的是一匣子全套六件的田黃凍動物小雕件,有牛、有馬、有貓、有狗等等。田黃凍並不常見,有一些文人墨客愛其質地細膩溫潤,會拿它來刻些印章或玩件,文怡也曾見過,但雕工這樣好的倒是頭一回看到。這幾件雕件不過拇指大小,卻個個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叫文怡一見就愛上了。

     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對羊脂白玉的如意結,打著大紅絲線絡子,一看便知道質地上乘。

     文怡看到這些禮物,欣喜之餘,卻不免擔心起柳東行的身家來。不過是一份年禮,先前那些茶葉、藥材,便已經價值不菲了,如今還添上這幾樣東西,柳東行該不會把家當給掏空了吧?

     只是這話她又不好問鄭尚榮家的,便露出了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鄭尚榮家的一直留心她的神情變化,見狀也有幾分猜到了,心裡暗暗高興,這未過門的大奶奶倒是個會當家的,便笑說:「這幾樣小東西都是我們大爺前幾年在外頭遊歷的時候,偶然遇見了好玉石,便順手帶了回來,閒時拿出來琢磨琢磨,總要思量上三兩個月,拿定了主意,方才敢下刀。雕成這幾件東西後,捨不得送人,便小心收了起來,平日裡時不時拿在手上把玩。您瞧那上頭是不是格外溫潤?帶著人氣、靈氣呢,跟外頭買的東西可不一樣前些日子羅家少爺想討,大爺都捨不得給呢,這回一想到是給九小姐的,便什麼都顧不上了這幾樣小東西不過是尋常物件,若有更好的,大爺都恨不得立時送到九小姐跟前來呢」

     文怡臉上發熱,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東西放回了匣子裡,又有些好奇地問:「你們大爺還會雕玉石?瞧這幾件田黃凍雕件,還有那對玉結的雕工,我還當是尋外頭最好的工匠做的。」認識柳東行這麼久,倒是不知道他還有這個手藝。

     「外頭的工匠哪有我們大爺用心?」鄭尚榮家的「哎喲」了一句,拍掌道,「我們大爺雕一件這樣的小東西,都要花上一頭半個月呢,雕出來的東西也從不經外人的眼,但見過的人,沒有不誇的。羅家少爺還說,幸好我們大爺是大家子出身,用不著靠這手藝謀生計,不然全天下的雕工就都要沒飯吃了」

     冬葵等人被她逗得大笑,文怡也忍俊不禁,雖知鄭尚榮家的說話不過是有心討好,但能聽到柳東行還有這樣的愛好,心裡也有幾分欣喜。笑過了,文怡特地吩咐冬葵,給鄭尚榮家的預備上等封兒。

     鄭尚榮家的更高興了,謝過恩典,眼珠子往冬葵那邊轉了幾轉,便走近文怡兩步,壓低了聲音道:「小的回去後,是直接到大爺跟前覆命的。若九小姐有話想讓小的帶回去給大爺,請儘管說您放心,小的嘴巴最緊,絕不會隨便洩露出去的」

     文怡雙頰頓時飛紅,咬了咬唇,斥道:「胡說什麼?我……我哪裡有話要跟他說……」就算要說……她也寧可當面說去

     冬葵背過身去偷笑,秀竹似乎知道自己失了主人歡心,這些日子格外謹慎,雖然臉上也帶著笑,卻是機靈地溜出去了。而鄭尚榮家的則似乎有些不肯死心,又走近了兩步,離文怡只剩下兩尺距離了,嘴裡還在說:「九小姐別多心,橫豎府上的老夫人與大夫人也都讓小的捎話給大爺了,小的再多捎一份口信,也不算麻煩……」這話剛說完,她便立時將聲量壓到只能讓兩個人聽見:「大爺讓小的來問九小姐,近日可是有什麼煩惱之處?是因為六小姐的病情麼?但六小姐並不是真的病了,您不必擔心。」

     文怡吃了一驚,盯著鄭尚榮家的看了幾眼,方才迅速問她:「你……你家大爺如何知道的?」

     「府上雖然請了大夫,又讓六小姐閉門靜養,但是大夫在府裡守了這麼多天,抓的藥方子卻從未變過。若是真的有病,怎會不依據病情變化改方子呢?」

     文怡啞然。她完全沒發現到這個破綻,還以為蔣氏會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呢。自從臘八以來,文慧院子裡每天都會飄出治療痘症的藥汁氣味,踏雪尋梅每隔三四日,便在蔣氏的指示下在院中燒毀舊衣物被鋪,對外便說是防止感染,還有每日隨同蔣氏出入小院的親信丫環裝作被傳染了病症,被送進院中偏廂養病。侍郎府上上下下都沒起疑心,還有些人心惶惶。文怡好幾回在暗中為大伯母的細心叫好,卻沒想到在外人眼中,如此周密的安排居然會有這麼大的破綻。

     她有些急了:「外頭的人都起疑心了麼?六姐姐裝病……原是不得已而為之。」

     鄭尚榮家的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九小姐放心,外頭人都以為六小姐是真的病了。我們大爺是因為關心九小姐,聽說九小姐與六小姐一同往大護國寺去,回來後六小姐便發病了,擔心九小姐也會過了病氣,特地使人打聽,方才看出來的。換了是別人,誰有這樣細的心思?」

     文怡暗暗松了口氣,微微紅著臉對鄭尚榮家的道:「你替我給你們大爺捎個話吧,就說多謝他想著。我很好,他不必……擔心我……」

     鄭尚榮家的笑著應了,又接著問:「大爺還有一句話想問九小姐的,就是六小姐的病根……是在大護國寺遇到的吧?可需要……我們大爺幫忙,除一除這個病根?」

     文怡呆了一呆,才領會到她話裡的意思,不由得嚇了一跳。柳東行該不會是在暗示他想把鄭麗君給除掉吧?忙說:「別你叫他千萬別輕舉妄動別把自己給攪和進去了。平安最要緊。」鄭麗君那樣的出身,那樣的身份,倘若有個好歹,不管是宮中的鄭貴妃與三皇子,還是鄭家,都不可能不徹查清楚的。如今事情還沒到絕地,她怎能讓無辜的柳東行被捲進去?

     鄭尚榮家的眨了眨眼,笑著後退兩步,行了個禮:「九小姐放心,有您這句話,我們大爺斷不敢輕舉妄動的。」

     文怡顧不上臉紅,急急再囑咐她:「一定要跟他說明白,若是他……若是他敢胡來,我……我就真惱了。」

     鄭尚榮家的忙收了笑,再三保證會幫她把話帶到。冬葵面帶疑惑地看著她們的互動,十分不解,明明方才還在說笑的,怎的小姐忽然就變了臉色?

     文怡送走了鄭尚榮家的,便一直心神不寧,擔心柳東行真的會一時衝動,為防萬一,也顧不上長房的人會說什麼閒話了,第二日便請了趙嬤嬤來,如此這般囑咐了半日,才讓她帶著趙大夫妻去羊肝兒胡同的柳宅送了一份「回禮」,總算從柳東行嘴裡討得了一句准信,保證他不會輕易涉險。

     文怡這邊放下了心,卻不知道柳東行那頭卻另有打算,只是未婚妻有命,又是為了他的安危著想,他少不得要再回頭細細斟酌一番,重新訂個計畫了。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柳東行抬頭望著尚書府的牌匾,整了整斗篷的帶子,微微一笑,在門房半是戒備,半是諂媚的目光下,邁進了柳家的大門。




第一百八十八章 漫天流言


      柳複看著眼前的柳東行,眼中迸射出陰深深的目光:「你還有膽量上門來?」

      柳東行卻是滿臉不在乎地道:「侄兒又不曾做過什麼虧心事,只是見年節近了,過來給二叔二嬸請個安,再送上年禮罷了,怎會沒有膽量?」

      柳複的臉黑得可以滴出墨汁來:「上回你跟我說了那番話,我照著做了,南邊有人已經送了信來,質問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我,又怪我落井下石。如今我在朝中舉步維艱,可是聖上壓根兒就沒有辦那人的意思你莫不是哄我的吧?」他心中忿恨不已,既怪柳東行給自己下套,也後悔自己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輩幾句話便嚇得亂了心神,結果自亂陣腳

      柳東行自然是知道這件事的。柳複畢竟是老狐狸了,雖然被他幾句話一時說得心動,行事卻仍不敢大意,四處打探一番後,又再三思量,方才從南方那幾個貪腐的官員中,挑出一個背景平平、官位不高的人來,充作探路石。這人是出了名的貪官,只不過素來行事狡猾,讓人抓不住他的罪證罷了。但他的罪名卻是人人皆知的,遲早要法辦,即便柳複當了出頭鳥,別人也不會生出疑心。加上這人近年來不大安份,隱隱有向別派投誠的意向。柳複早有心敲打一番,這回卻是正好派上用場,於是便一本告發了上去,盡數此人罪狀,儼然一副忠君大義的架勢,想要探一探皇帝的心思。

      然而皇帝卻將奏本給壓下來了,既沒說要處置那人,也沒吩咐大理寺去調查。如此一來,原本站在大義立場上的柳複處境便尷尬起來。

      那人原也是世宦人家出身,先父還曾是柳複的房師,不過因為早已去世多年,他本人的品性又十分不堪,因此漸漸地便與清流一派疏遠了。柳複敢朝他下手,也是看准了這一點。

      然而,柳複的奏本一送上去,不知怎的外頭就漸漸有傳言出來,說他早年因為某些緣故對那人心生恨意,事隔多年卻仍舊小雞肚腸記恨在心,因此故意陷害;也有人說,那人是貪腐沒錯,但柳複身上也不乾淨,兩人分贓不勻,窩裡反了,柳複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而已;也有人說,柳複先前失了皇帝的歡心,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為了進一步搏得皇帝寵信,連恩師的情誼都顧不上了,不惜賣友求榮,云云。

      柳複聽了這些話,心中怎會不怨?又見皇帝遲遲不做決斷,便認定是柳東行騙了自己,今日見他上門,又怎會有好臉色?

      對著他的冷臉,柳東行卻仍是一幅漫不經心的模樣:「二叔好糊塗,眼下是什麼時候?聖上忙著立儲、給皇子宗親配婚,還忙不過來呢,又要過年了,哪裡有閒心理會這些事?橫豎那幾個人的案子,一兩個月是根本審不完的,馬上就要封衙過年了,過完年,又要忙活明年二月的科考。總不能先審著一半兒,等忙完了那頭,才回來接著審吧?我原不過是聽到些風聲,擔心二叔會被牽連在內,方才冒了大風險跟二叔打聲招呼,二叔自己沉不住氣,反倒來怪我?」

      柳複被氣得不怒反笑:「照你這麼說,是我做錯了?」

     柳東行盯了他兩眼,長長地歎了口氣:「二叔,您在朝中是多年的老人了,又是聖上跟前得力的,難道連聖意都估摸不出來麼?官員貪腐難道是什麼好事?今年本是多事之秋,又有好些地方遇到大旱,甚至出了幾樁不大不小的亂子,如今好不容易,各地旱情有了緩解,亂子都壓下去了,京裡局勢也平靜下來了,正該趁著過年,普天同慶一番,也好彰顯聖上的仁德。在這種時候,聖上便是心裡再惱,也不會趕在年節裡將那等醜事掀開來,給自己添堵的,自然是要暫且緩上一緩,等過完年,忙完了大事,再行追究。二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柳複心中暗惱,果然,因為擔心通政司會占了先手,導致自己脫不了身,又想著那人既是罪名確鑿的,便急急遞了本上去,卻沒想到聖上這時候不希望朝中再出什麼變故,省得過年都不得安寧。他怎麼就忘了這一茬?

      不過,雖然他下手略早了些,如今處境也尷尬無比,好歹是大義之舉,又深合聖意,聖上心裡自然明白他的忠心。等熬過這一陣,年後事情扯將出來,他與那人既然是翻了臉的,自然就不會再被拖下水去了。

      柳東行看著他先是露出微微的懊惱之色,接著很快恢復了平靜,卻又從眼神中透著暗喜,便也略猜到幾分他的意思,不由得稍稍低了頭,掩住嘴角的笑意。

      這個自詡精明的二叔,還以為已經得到了皇帝信任,從此高枕無憂了呢卻不知道皇帝對那幾個貪腐官員固然是有法辦之意,卻苦於沒有罪證,拖了兩三年仍未成事。倘若二叔主動把證據送上,將來即便成了孤臣,好歹還有皇帝的寵信。但他如今這般拖泥帶水,既想表忠心,又不想得罪人,反倒會犯了皇帝的忌諱呢就算事後不受連累,君王的寵信卻是休想再得了

      柳東行心情很好地想,便是做到了一部尚書的高位,失去君王的寵信,柳複也不過是只沒牙的老虎罷了。看在一脈相傳的份上,他也不是一定要將人趕盡殺絕的……

      想到這裡,他又忽然記起了另一件事,看向正低頭沉思的柳複,決定再給對方一個驚嚇:「二叔,有件事我忘了提。您先前是不是正打點著,要把蘇姑父調回京城附近來?」

      柳複心下一驚,面上卻不露分毫異色:「怎麼?這也是你在通政司那邊聽到的?」

      柳東行微微笑了笑:「侄兒是從哪裡聽說的,您就別管了,但這件事恐怕是不成的,您就不必再操心了,也省得白費銀子。」

      柳複面色一沉:「怎麼?難道這也犯了忌諱?你蘇姑父在外將近五年了,年年考績都是上等,南疆偏遠,我為了你小姑姑和表弟妹們的身子著想,想把你蘇姑父調回京城,也錯了麼?」

      「怎麼會呢?」柳東行笑道,「二叔的想法自然是好的,但您不知道,東平王爺也在忙活這件事呢,聽說他想讓蘇姑父留在南海多待幾年,不行的話就調到歸海一帶去,要不泰城也行,品級倒在其次。侄兒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不過倒是聽到風聲,說東平王有意設立船隊,往海上做生意呢」

      柳複立即就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莫非東平王想要把王妃的妹婿安置在海邊的城鎮,好方便他的海上行動?只是,東平王平白無故地,做什麼海上生意?這事兒卻從未聽人說起……

     柳東行自然不會把通政司與羅明敏打聽到的消息通通告訴柳複,便含含糊糊地說:「聖上不滿東平王府,這事兒二叔心裡也清楚,本來蘇姑父的事也沒什麼難的,但東平王爺一插手,事情便不成了。蘇姑父恐怕暫時離不得南疆,便是離了那裡,也不會回京城來了,為了小姑姑一家子的平安,二叔還是歇了這個心思吧。只是東平王府那頭……僅僅不遠不近地處著,恐怕是不夠的。咱們柳家出了一位王妃,與王府便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二叔,聽說太后身子欠佳,東平王府的動作卻越來越過分了,接連拜訪高官勳貴,重禮可送了不少,上頭都看著呢。二叔恐怕要早做決斷才行。」

      柳複面色一變,沉下臉來:「休得胡言亂語你一個小小的武舉人,便是能替通政司的大人們跑腿辦些零碎差事,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機密,可見是哄人今兒只有我聽見,便罷了,若再叫我聽到你提這事兒,或是在外頭胡唚半句,我便要稟上祖宗,對你行家法了」

      柳東行心中冷笑,也不去揭穿他的色厲內荏,只是肅正了神色,鄭重應了,又道:「二叔說得是,到底是朝中的老人,見識比侄兒強多了。」接著語氣一轉,「其實侄兒前兒往司裡辦事時,偶然聽到有人這麼議論,也不知事情輕重,擔心您一家子會受連累,方才向您提起的。二叔若不信,只管使人去打聽,真不是侄兒胡亂編的」

      通政司的消息,叫他往哪裡打聽?

      柳複黑著臉,暗自生著悶氣,但是心裡卻對柳東行的話越來越在意。為了避免引起帝王猜忌,他對東平王一向是敬而遠之的,但與做王妃的大妹卻關係極好,私下沒少往來。先前因為妻子柳顧氏行事不當,惹惱了大妹,兩家之間明面上是斷了來往,實際上他與大妹之間卻依然保持著一旬一信。然而眼下東平王府的行事,叫他越來越看不明白了。那世子外甥接連在京城中招惹高門貴女,選的還都是家中父兄官位高又有實權的,之前還不惜開罪皇帝與三皇子,想要爭奪東陽侯府的千金,加上東平府那頭又有些不大好的消息傳來,妹夫父子倆到底在想什麼呢?難不成……真的如傳聞中那樣,有不臣之心?

      好糊塗別說當今聖上登基二十餘載,早已坐穩了江山,膝下又有好幾位皇子,其中不乏成年有才智之人。東平王雖是先帝嫡出,又有太后偏寵,到底是隔了一層。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會在血脈尚存之際,讓兄弟繼承大統的?一個不好,便是親手足,也只有事敗身死的下場妹妹怎的就不知道勸一勸?

      柳複猶自在那裡煩惱,柳東行卻靜靜地掃視書房中的物件,眼尖地發現從前那副花鳥掛屏所在的牆面已經是一片雪白,只空落落地掛了兩幅條幅,中間擺著一個香案,供著一爐香、一盆佛手、一個白玉磬,如此而已。他微微一笑,將視線重新轉回柳複身上,狀似無意地道:「說起來,二叔可曾聽說過?東平王世子這些天跟永昌侯家的大小姐過從甚密呢,聽說王妃已經向太后提過,不日就要賜婚了。」

      柳複聞言一驚:「永昌侯?那不是……」他立時閉上了嘴。

      永昌侯何家,乃是鄭王母家,鄭王生母何淑妃,便是現任永昌侯的嫡親妹子。永昌老侯爺早年在戶部經營多年,聖上能順利登基,平息政局,老侯爺居功至偉。只是如今這位襲爵的侯爺,性情有些執拗,又沒有乃父的才幹,卻每每仗著先人的功績謀權逐利。聖上對其不滿久矣,為了防備他家,甚至不惜讓親生骨肉鄭王娶了一位二流國公家的千金為正妃,省得何家將嫡長女何曼筠嫁過去,再生事端。

      柳複開始懷疑,東平王也許做了兩手準備……

      柳東行看著他陷入沉思,小聲叫了兩聲,見他沒有反應,嘴邊不由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便輕輕退出了書房,看著外頭明亮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二叔真的上了當,從今往後,便真的要孤立無援了。哼,當自己不知道他與東平王府私下有聯繫麼?

      就算二叔沒上當,東平王府的行事只會讓他越來越驚慌的,自己遠遠地看戲,也很有趣呢……

      邁步在回廊間,柳東行往正院的方向走去。他是要去給二嬸柳顧氏請安的。只是走到半路,便有兩個小丫頭結伴從他身邊笑著走過,給他行禮請安,卻在蹲下身後,迅速地傳了一句話:「春香姐姐帶著夫婿回來請安,正在太太屋裡說話。」另一個小丫頭則補充說:「春香姐姐勸太太莫上了白姨娘的當,太太發了一頓火,又賞了春香姐姐一對金鐲子。」

      柳東行一挑眉,微微頜首,那兩個小丫頭已經快步走開了。

      事情進展很順利,看來他真的能看上幾出好戲呢……

      自從東平王妃與王妃長嫂柳尚書夫人生了口角以來,兩府之間便甚少來往,不過還能維持著面上的禮數。然而,讓全京城的人都驚訝不已的是,王府前日送了一份豐厚的年禮去柳家,柳家次日便將其中貴重之物全數送回,只收了些瓜果牲畜,卻又還了一車糧食布匹與兩幅柳尚書的親筆字畫做年禮,著實太失禮了。據說王爺很是惱火,王妃也覺得娘家不給自己長臉,親自帶了人坐車往柳家裡走了一遭,離開時臉都黑了。

     東平王府與柳尚書府翻臉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京城。有人說,這是因為王妃與柳夫人姑嫂不和;也有人說,是因為柳尚書清高太過,不願與皇親交好;但也有人說,這是兩家的障眼法,用來糊弄外人的,其實私底下交情好著呢。

      且不說這些傳言是怎麼傳出來,又是怎麼在短短三天內傳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的,與王府相關的流言,皇宮之中自然會格外留心。傳聞中正忙著為立儲大典做準備的三皇子,便特地召來了相熟的官家子弟,打聽這件事的真偽。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8-21 12:13 PM

第一百八十九章:天家皇子


     宋睿軒,也是老世家子弟,小時候做過半年三皇子的伴讀,因為”功課不佳”才丟了差事,如今不過頂著個龍禁尉的名頭,三五日輪一回值”平時便四處閑追”,因其消息靈通,朱景坤常會派他去打聽宮外的事。
   
     殿中並無閒雜人等,宋睿軒一聽到朱景坤的問起便笑道:「稟殿下,這事兒外頭確實有傳聞,只是下官覺得這不過是姑嫂不和的小事,在殿下面前提起,未免叫您笑話了,因此便不敢胡亂說嘴。其實這東平王妃與柳尚書的夫人從前一向交好,就是柳夫人回娘家時,世子路過那裡,小住了幾日,回京後兩家便猜遠了。其中內情如何,下官也不知道。」,朱景坤卻道:「你別管內情如何」只把他們兩家前日交惡那事兒給我說個明白。」
   
     宋睿軒只好將東平王府送豐厚年禮、柳家回禮惹得王府大怒,還有王妃回娘家與兄嫂大吵一架等經過——道來,末了還有些得意地說:「說來倒巧,那日下官聽說柳尚書的大公子病癒了,正要去拜訪,就在他家大門前看見王妃的儀仗出來。雖沒瞧見王妃,但左右侍候的人,個個都板著臉,柳家管家一路追出來,王府的人都沒理會。下官見柳家這般,便略等了一等,方才進門,柳家上下都亂著呢,柳夫人對著柳大人不知哭訴些什麼,大老遠就能聽見柳大人罵人的聲音。」朱景坤聽了,便知道柳複與東平王府翻臉確是實情了,只是還有幾分疑問:,「好好的怎會這般?原本不過是關係冷淡些,卻不至於翻臉。你此並可曾聽到過風聲?」宋睿軒略遲疑了一下:「雖不知道真假」下官倒是聽到過一個傳聞……」
   
     朱景坤一抗眉:,「什麼傳聞?快說!」
   
     「聽說東平王世子那回在柳夫人娘家小住時,遇上了一位小姐,原是跟柳尚書的大公子要談婚論嫁的,結果反叫世子看上了」柳家大公子為此病了一場。但這親事最終還是沒成,柳夫人從那時候起就惱了東平王府。」,朱景坤聽得好笑:「這怎麼可能?那柳東甯談婚論嫁的,不正是柳夫人的內娃女兒麼?可不曾聽說那顧家小姐與……」忽然住了嘴,想起那回在路王府花園裡與朱景誠一道遇上顧文慧時的情形,便知道這傳聞絕不是空穴來風。
   
     他沉下臉」不知想了些什麼,半晌才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景誠這小子」也委實太不厚道了,親表弟的心上人,他也好意思去招惹?!」眉眼一挑他望向宋睿軒:,「我聽說他最近又有了新歡?還是位侯門千金呢!到底是怎麼回事?永昌侯府也不是一般人家,好好的始娘養到十七八歲還未許人,如今卻鬧得滿城風雨的,名聲都要壞掉了!」宋睿軒眼中飛快地閃過一道不明的光」微微地低下了頭答道:「下官也覺得這事兒有些古怪。這東平王世子遇見永昌侯家大小姐也不過是月初的事,之後也就是見了兩三回。想來東平王世子乃是天皇貴胄,永昌侯的千金又是大家出身,斷不會做出違禮之事,便是再親近,也是有限的。這才幾天功夫?流言便傳得滿京城都知道了,想必有些蹊蹺。下官生怕胡亂說嘴,會壞了殿下的事,因此正四處打聽呢,一日未探聽明白,便不敢驚動殿下。」

         朱景坤聽了微笑道:「你如今倒是越發穩重了,可見有了差事,歷練過幾年,果然有長進,比小時候可強得多。」,宋睿軒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殿平就別取笑下官了。那時候下官年紀小,懂得什麼?」
   
     朱景坤笑了笑又問:「那你都打聽到些什麼了?東平復世子是怎麼遇上永昌侯家小姐的?他這些天都去了侯府幾回?」宋睿軒也馬上端正了神色」恭敬答道:「只聽說是永昌侯家夫人帶著小姐去上香,回府途中遇到幾個地痞,正巧東平王世子路過,把那幾個人趕走了,又一路護送她們回府。次日永昌侯府便下了帖子請世子過府,設宴款待,還讓小姐出來給恩人致謝。據說那天永昌侯與世子相談甚歡,沒過兩日便又下帖子請世子過府賞花,賞的是後花國裡的一株臘接,永昌侯夫人也請了世子過去相見。後來東平王妃到了京城,進宮請過安後便應永昌侯夫人之邀,帶著世子一道去做客了。這是臘月十五那天的事。」
   
     朱景坤心中冷笑。永昌侯家春出行,隨從僕役不知有多少,幾個地痞,就敢去冒犯?!這也不知道是朱景誠想出來的饒子,還是永昌侯府為了遮掩故意放的風聲,真當別人都是傻子了!
   
     不過那王妃進宮請太后賜婚的謠言是怎麼出來的?東平王妃進宮請安,無論是皇后、母妃還是他,都派了人去盯著,確信東平王妃並未提過這件事,反倒是太后有些埋怨,說朱景誠一直不肯定下婚事,也不知道哪家女兒才能叫這個孫子滿意,明裡暗裡,有些暗示王妃叫朱景誠收斂些的意思。
   
     他抬起雙眼,盯著宋睿軒:「可知道太后要賜婚的謠言……最先是從哪裡傳出來的?!」,宋睿軒一臉無辜:「難道這不是真的?下官見永昌侯府的人在外頭已經把東平王府當成是姻親一般了,兩家人那般親近,宮裡怎會不知道呢?」
   
     朱景坤眯了眼,嘴角一翹:「哦?是麼?永昌侯府果真如此行事?你可不是誆我的吧?」他不由得起了幾分疑心,若宋睿軒所言是真的」東平王府不可能不向太后請旨,而太后那裡有他的眼線,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宋睿軒額頭冒出了一層冷汗,撲通一聲跪下道:「是下官失言了!東平王府與永昌侯府想要做親,確是實情,兩家來往甚密,永昌侯府的幼子也曾在外頭與朋友吃酒時醉後吐真言,說自家雖失了一次王妃之位。」卻終究還是要做王妃的,只可惜不能更進一步了。」猶豫了一下,方才接著道:「只是……在東平王世子插手前,下官的母親才向永昌侯府提過親,想為下官的兄長求要那位小姐。下官的兄長原本訂了一門親事,只是那家女兒因病沒了,外頭傳聞下官兄長克妻」他的親事便耽誤了下來,下官母親是見永昌侯府的大小姐年紀大了卻遲遲未嫁,在外頭名聲欠佳,方才起了這個念頭……永昌侯府本來已有應下之意,說只等下官的兄長明年金榜題名了再辦喜事不想他家出爾反爾……」

      說出實話,他背後已經滿是汗水,但心裡終究是不甘心:「東平王世子自從進京以來,便在不停地招惹名門貴女,但凡是父兄權勢官位略差一些的,便連個好臉都沒有誰不知道他的心思?永昌侯府卻為了權勢,背信棄義,甚至命人在外頭散播下官兄長八字硬的謠言,給自己臉上貼金…」
   
     「行了!」朱景坤漫不經心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只需要知道事實,別的與我無關」你兄長若真想求娶何家的女兒,我跟太后說一聲成全了他便是!」
   
     宋睿軒雙目猛地一睜,抬頭看向朱景坤,有些反應不過來。
   
     朱景坤卻仍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永昌侯府的大小姐,不就是因為沒做成鄭王兄的正妃,這些年才遲遲未許人麼?她老子在宮裡可沒什麼好名聲,不過因為老侯爺威名尚在,父皇又是個念舊情的,加上她早年在宮裡也頗知進退,得過太后贊許才沒人說什麼罷了。你兄長若娶了她,也是她的福氣,我聽說她性子還好,必會與你兄長結成一對佳偶。」
   
     宋睿軒眼中迸出喜意,鄭重向朱景坤磕了個頭:「謝殿下!」其實永昌侯府行事不正,他父母早已打消了求親的意願,不過兄長卻對這位小姐念念不忘如果真有太后賜婚,成全了兄長也是好的他倒是更想知道,永昌侯夫妻到時候會是什麼臉色……朱景坤又問了幾什事,再吩咐了一番話才將宋睿軒打發走了,然後便懶懶地挨在妝花緞靠背上慢慢梳理著後豐報上來的消息。
   
     這個宋睿軒」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小私心,經此一事,必會對他更加死心蹋地了。他不在乎手下的人有私心,有私心才好掌控。反正……那個永昌侯府,遲早是要對付的!皇子外家,又是戶部舊人,內庫名下好幾大產業的管事,都是他家老侯爺手裡調教出來的」早年沒少中飽私囊。從前老侯爺有擁立之功,倒還罷了,如今真是什麼阿貓阿狗也敢跑出來撒野了!想要再爭一次擁立之功麼?也不瞧瞧自己有沒有那個命!
   
     朱景徽…想要娶一房有權有勢的妻室?他會好好幫著籌利的……正想著,前殿的宮人忽然來報:「殿下,貴妃娘娘打發人來說,鄭小姐已經到了。」
   
     朱景坤皺了皺眉」便把人傳了進來:「怎麼回事?母妃為何要在這時候把麗君表妹接進宮來?」那宮人跪下回話道:「稟殿下,因臘八那天的事,鄭大人一家失了臉面,鄭夫人十五那日進宮請安時,說起鄭小姐在家整日以淚洗面,娘娘擔心不已,想著新年裡官眷入宮請安,太后娘娘與皇后娘娘多半是不會傳召鄭夫人與鄭小姐的了,娘娘便打算趁如今還未過年,將鄭小姐接進宮來小住兩日,好生開導一番,這便派人去將人接了進來。昨兒原打算跟殿下提一提的,只是太后有召,娘娘在太后跟前侍奉湯藥,一宿沒睡,便一時忘了。」
   
     朱景坤抿了抿嘴,明白是因為母妃對娘家人偏愛有加的緣故,只是這時候把人接進宮,實在不是什麼聰明之舉。他的儲位是定了,但旨意到底還未下呢,更別說惱了麗君的,可不僅僅是太后與皇后而已!
   
     他站起身往外走:「鄭小姐如今在何處?正與母妃說話麼?」

    「皇后娘娘方才遣人來請娘娘過去商議除夕大祭事宜,鄭小姐眼下大概還在西配殿裡。」
   
     西配殿便是鄭麗君往日進宮小住時的居所」朱景坤聞言便帶著幾名親信侍從,也沒驚動人,徑直往那裡去了,不一會兒到了地方,便摒退左右,獨自走進了西配殿中。

      鄭麗君消瘦了許多」正坐在窗前發呆,發飾衣裙都素淡無比,當日那神采飛揚的麗人風姿幾乎一絲不存。細瞧她眉間神色,似乎還有些鬱結難消。
   
     朱景坤看到她這模樣,卻是氣不打一處來:「馬止就要過年了,宮裡處處都張燈結綵,生怕有一點不吉利之處。你倒好,穿成這模樣進宮來,是擔心自己不夠引人注目麼?!」
   
     鄭麗君回過頭來,神情冷淡:「是三殿下呀?不勞您教刮,小女子是待罪之身,怎敢華服彩飾在人前現眼?若是穿得大紅大綠的,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後編排我,說我不配穿那顏色了!」朱景坤冷笑:「我看不是別人在背後編排你,是你在心裡編排母妃與我,怨我們委屈你了是不是?!母妃心疼你,連別人的閒話都顧不上了,特地接你進宮,你卻不知體諒,還故意擺出這副臉色來,是給誰看呢?!」

     鄭麗君淒然一笑,淡淡地道:「是小女子不知好歹了,小女子該三跪九叩,謝過娘娘與殿下的大恩才是!那什麼骨肉親情,什麼多年情義,通通都是虛的!小女子從一開始就不該妄想才是!」

      朱景坤大怒,一掌拍向茶桌:「你還有臉怨我們?!若不是你自作主張闖下大禍,事情怎會到這個地步?!你不知反省,反倒還怪我們不念親情?我往日真是看錯你了!」

      鄭麗君眼圈一紅,猛地站起身來與他對視:「難道我不該怨麼?是你們為了權勢背信在先,就不許我為自己出口氣了?!」,朱景坤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露出一絲冷笑:「你真是為了這個才對杜淵如下手的麼?不是為了……朱景誠?!」

      鄭麗君的臉色刹時一白,方才那滿臉的怨憤之色瞬間消失,只餘下一派端莊自持的傲然之色:「表哥這話我可聽不明白,東平王世子與我何干?我早已表明心跡了,表哥可別為了給自己辯解,就胡亂給我安罪名!」

     朱景坤似笑非笑:「你若不是心裡有鬼,為何忽然變了臉色?方才還口口聲聲叫我三殿下,如今倒記得我是你表哥了?」頓了頓,卻是沉下臉來:「我看在多年情誼上,對你一再容忍,但你也該知道分寸。你這般明目張膽的為別的男人爭風吃醋、失魂落魄,卻把我當成了什麼人?」




第一百九十章 最後通牒


      鄭麗君面色蒼白,雖然還高高仰著頭,但袖下微微發抖的手卻洩露了她此刻內心的激動也驚惶。她竭盡全力鎮定下來,為自己辯解:「表哥說的話,越發叫人聽不明白了。我何曾做過這種事?什麼別的男人?我之所以心裡難受,完全是......完全是因為從小認定的事頃刻間就變了!我本該是表哥的正室妻子,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日後的一國之母,結果......如今卻要屈就一個側妃之位,不但要做妾,永遠低人一等,就連我的至親父兄、姑父,還有從小許諾會護著我的表哥你......也都叫我退讓,因為我不肯,你們還責備我不識大體。這樣的打擊,叫我如何能承受?!便是感到失魂落魄,也是人之常情!」
   
     她越說越大聲,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連她本身也覺得自己就是這麼想的。都是因為皇室出爾反爾,父兄也都逼她就範,如果不是這樣,她又怎會這般委屈?!
   
     至於東平王世子朱景誠與別家千金來往甚密的傳言,根本算不了什麼!她本來就不會嫁給這個人,又怎會為了那些傳言生氣?!
   
     朱景坤見她一臉的理直氣壯,不由得有些好笑。鄭麗君,她似乎忘記了,她與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對她有足夠的瞭解,哪裡還能看不出,她此時的表情與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正印證了她的心虛?!
   
     他沒閒心再聽她的辯解了:「這麼說,你對景誠是真的一點私情都沒有了?那就算我請太后為他與永昌侯府的千金賜婚,你也沒有意見?」
   
     鄭麗君臉色一變,嘴唇微微一抖,勉強開口道:「我能有什麼意見?只是這樣一來,鄭王那邊就不太平了,若是鄭王與東平王兩家聯手,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呢!表哥便是心裡生氣,也當以大局為重才好。」
   
     朱景坤挑挑眉:「表妹這話倒也有理。永昌候何家的小姐,果然不是景誠的良配呢!這樣好了,顧侍郎家的大小姐,就是跟你相熟的顧文慧,身份不低,又於大局無礙,配給景誠應該足夠了吧?她與你相熟,嫁過去了,我也能放心。我上回不是跟你提過麼?不如這就去向太后娘娘求旨?」說罷轉過身,仿佛就要出門。
   
     鄭麗君卻是大驚失色地一步跨出,攔住了他的腳步:「不行!你不能去!」話剛出口,臉色又是一白,似乎發現自己失言了,支唔道:「文慧……巳經跟柳尚書的長子定過親了,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朱景紳卻淡淡地看著她:「她告訴你的?她什麼時候告訴你了?我只聽說柳顧兩家有議親的意恩,卻沒聽說巳經定下了。」
   
     鄭麗君低頭答道:「就在臘八那天,那日我去大護國寺祭拜祖母,正巧在那裡遇見她,說了幾句話。她就是在那時候告訴我的。臘八距今巳有近二十天,想必連過門的日子都定下了吧?」
   
     「臘八?」朱景坤微微一笑,「那顧文慧的親事一定還沒有說定。顧侍郎那般小心的人,怎會在皇家子弟的婚事未定之前把女兒許配出去?況且,你沒聽說麼?她自臘八開始,便患了痘症,至個還在家裡閉門養病呢!柳家這時候怎會上門議親?好歹也等她痊癒了再說。」


     鄭麗君一愣,暗暗咬牙。她自然聽說過這件事,卻認定是文慧害怕她報復,才會故意裝病回避的,怎麼可能是真的病了?!只是顧家人如此宣稱,若要拆穿文慧,牽涉到的事就多了,於是她只好道:「文慧不過是偶有小恙,兩家早有訂親的默契,等文慧病好了,親事自然要定下的!」
   
     「那就是還未定了?」朱景坤不為所動,「那不要緊,難得有一個我們信得過,又配得上景誠的好人過,怎能就此放棄?若換了其他我們信得過的人家,又恐將來東平王府有變,反連累了我們這邊的人。顧文慧就很好,顧侍郎是個聰明的,可惜太過小心,對我們用處不大,不過亂臣賊子他是不敢做的,將來便是受了牽連,開恩饒過他一家子性命就是。」說罷又要再抬腳往外走。
   
     鄭麗君又氣又驚,再次將他攔下:「表哥!文慧病著呢!太后那般疼愛東平王世子,怎會讓他要一個有病的女子?你這一去,太后定會生氣的!」
   
     朱景坤看著鄭麗君,半晌不說話,後者察覺到有異,只是勉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我是擔心表哥會被太后埋怨……」
   
     朱景坤似笑非笑:「原來如此,這麼說我倒要感謝表妹的一片好意了?」說完卻忽然沉下臉來,寒聲道:「你想騙誰?!你當我看不出來麼?!那日在路王府花園,你與顧文慧還形影不離,後來你忽然對杜淵如下手,卻把罪名栽到顧文慧頭上。對你來說,要找一個看不順眼的代罪之人,很容易吧?甚至還可以不牽連到任何人,就叫杜淵如與周才人吃大虧,可是你沒有!你直接嫁禍給了顧文慧!這是為什麼?她幾時得罪了你?別告訴我,那不是因為我曾說過打算將顧文慧指婚給朱景誠的緣故,又或是……因為朱景誠在你我面前對顧文慧顯露出的柔情脈脈?」
   
     鄭麗君啞口無言,面色如紙,半晌,方才擠出一句:「你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罵我……」頓了頓,露出慘笑,「是因為你有了出身高貴又更合你心意的太子妃,所以就嫌棄我了吧?!說什麼至親骨肉,說什麼多年情份……,
   
     「你給我住口。」朱景坤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陰深深的話「你盡可在我面前繼續做戲,看我會說什麼?!明明是你自己惹了禍,卻反怪我們叫你受了委屈。我真是佩服,表妹好鋼口,你這樣的人,若叫你屈就在皇宮內院之中,做個循規蹈矩的妃子,豈不是荒廢了人才?!」
   
     他轉過身,走回正座,一掀袍子生下來,面上巳經重新回復了平靜,唯有一雙眼睛,顯露出天家皇子的威嚴。
   
     鄭麗君忽然有些無措。她認得他這個表情,他只會在面對手下與侍從時,才會露出這樣的神色。
   
     不等她想明白,朱景坤便淡淡地開口了:「鄭麗君,你我是姑舅表親,又從小熟識,念在多年情份上,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安安份份在家裡待著!不管我給朱景誠安排什麼樣的婚事,你都不能插手。等事情淡了,我再尋機會納你為側妃,將來我登基為皇,自會讓你一世安享尊榮,也算是履行了兩家舊年的約定,若你有福氣,未嘗沒有登頂的機會。二……」他雙眼盯緊了她「我在太后面前為你請旨,將你許配給朱景誠。只要你能壓住他的野心,讓他安安份份做一個賢王,日後你雖然只是一個王妃,我也不會虧待你和你的子女。」
   
     鄭麗君驚愣地瞪大了眼,有些反應不過來:表哥怎會說這樣的話?!他這是……這是要成會她?!
   
     朱景坤看著她在驚愕之後微微露出的幾分驚喜,眼中卻無半點波瀾:「但是……若你無能,不能制止他的妄行,又或是心生不甘,助紂為虐……將來事發身死之際,可別怪我不念骨——肉——親——情!」

     他給冰冰地吐出最後幾個宇,讓鄭麗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望著他的臉,卻猜不出他此到的任何想法。她開始有些許後悔,自己是不是被寵得太久,所以……忘了他其實是貨真價實的天家貴胃,是未來的君王,而不僅僅是多年相伴的表哥?

    「該走哪一條路,你自己決定吧。」朱景坤平靜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便站起身來,大步向外走去,卻隨後向鄭貴妃宮中的侍從下令,「收拾東西,送鄭小姐回太尉府!」
   
     宮人面面相覷,見他面色不佳,也不敢相勸,只能遵令行事,各自忙碌起來。鄭麗君的隨身丫環菊韻、竹韻聽說了消息,雙雙大驚失色,趕往西配殿去見主人。
   
     鄭麗君跌坐在地上,一臉怔仲。菊韻、竹韻叫了她好幾聲,她才有了反應,但是聽了她們的話後,卻發了好一陣呆,方才說:「三皇子殿下巳經下了旨,就這麼辦吧。」說罷還扶住她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往外走。竹韻慌忙上前扶住她,菊韻卻眼珠子一轉,出門尋了個小宮女,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話,又從腕上褪下一個金鑲珠牽的鐲子塞了過去。
   
     當鄭麗君重新生上那輛鄭貴妃所賜的華車,駛出宮門口時,菊韻求了護送的太監與守門的兵士好半日,請他們容馬車在宮門內略歇一歇。
   
     只是守門的小軍官一改往日的殷勤,堅決不肯通融,還說這宮門是人來人往之處,堵塞了道路,上頭怪罪下來,他無力承擔。菊韻被他氣得滿臉通紅,最後還是鄭貴妃宮裡派來護送的小太監出面幫腔,那小軍官才答應讓馬車在宮門外略停一盞茶的功大。
   
     菊韻不停地探頭往宮門裡瞧,鄭麗君似乎才從怔仲中醒過神來,無精打采地問:「你這是在等誰?」前者回頭道:「小姐,奴婢方才叫人尋貴妃娘娘去了,娘娘知道小姐要走,定會派人來追回的!」
   
     鄭麗君怔了怔,卻露出了苦笑。姑姑看似疼她,遇到要緊關頭,還不一樣是棄她的臉面於不顧?不然又怎會答應讓她屈居太子良娣之位?如今三皇子巳經拿定了主意,姑姑是不會違逆兒子的心意的。到了這個地步,她與景誠表哥……巳經註定了沒有結果,她早該死心的……
   
     馬車等了一盞茶,又再等了一盞茶,守宮門的小軍官都快翻臉了,鄭貴妃宮中也派了人來,問那幾個護送的小太監為何還不回去當差,菊韻這才死了心,命車夫起程。
   
     鄭麗君生在馬車之中,雖是滿目華麗,卻掩不住內心的冰冷。猜測是一回事,親身經歷又是另一回事。沒想到鄭貴妃對她這個親侄女真的連一絲憐惜都沒有了,往日她出宮,別說隨侍的宮人,連護送的官兵都不會少於二十人,哪裡象今天,只有區區四名侍衛,鄭貴妃還派人來將那幾個小太監給召了回去。真是人情冷暖!
   
     又想到三皇子要把顧文慧許婚給朱景誠,鄭麗君心底忍不住陣陣發痛!她巳經跟文慧鬧翻了,難道將來還要忍受後者那張得意洋洋的嘴臉麼?!
   
     馬車緩緩駛出皇城,不一會兒,便到了官道上。行人見了那輛車,都認得是鄭太尉千金的座駕,紛紛走避,卻免不得私下裡議論一番。
   
     馬車行至一處街口,車夫遠遠地瞧見前頭有兩輛馬車翻倒在地,麵粉與各色豆類散了一地,堵住了前路,便將車停了下來。隨行的侍衛前去問了,才知道有一輛不知哪裡來的馬車,剛剛將宮裡酒醋面局運送豆麵的車子給撞翻了,酒醋面局負貴押車的內監要將那肇事的車夫押去見官,那車夫卻說有法子弄到上好的麵粉與各色豆子給他們交差,省得事情鬧大了,那幾個內監也要負上失職之罪。如今兩邊正討份還價呢,又因宮中內監的面子大,一般的巡誠官兵也不敢上前說話,於是便堵在了那裡。

     鄭麗君不耐煩地下令:「既然此路不通,繞路就是,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竹韻聽了,便掀開車簾轉告車夫,卻不知為何,低低地驚呼一聲:「咦?那不是顧六小姐麼?!」
   
     鄭麗君飛快地望過來:「你說誰?!」
   
     「顧六小姐呀,方才斜對面的路口來了一輛馬車,也停下來了,卻不知為何忽然就掉頭離去。奴婢看到那車簾掀開了一角,裡頭生的女子,穿的衣裳與顧六小姐那日在大護國寺穿的一模一樣!」
   
     菊韻皺了皺眉,瞪她道:「休得胡說!顧六小姐得了痘症,正在家裡休養,滿京城誰不知道?她怎會在這時候出門?!」
   
     竹韻縮了縮脖子:「瞧著挺象的,興許是我看錯了……」
   
     鄭麗君卻道:「不…,她根本就沒病,興許是要做什麼秘事……」想起方才朱景坤的話,她咬了咬牙:「跟上去!我倒要看看,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菊韻勸道:「小姐,算了吧,這時候還是早點回府的好。您這車京裡誰不認得?若叫那些嘴碎的知道您才進了宮就被送回家,又不知會編排些什麼話了。」
   
     鄭麗君冷笑:「怕什麼?這些日子說閒話的人還少麼?!我不過是路遇好友,關心她的病情,才跟隨在後罷了。再多嘴就給我自個兒回府去!」菊韻只好住了口。
   
     命令下達,四名護送的侍衛雖有疑惑,想到鄭太尉的威名,還是依令行事了。鄭麗君的馬車稍一轉變,便綴在那輛掛著顧侍郎府燈籠的馬車後頭,走向另一個方向。
   
     路口的討價還價仍在繼續著,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柳東行露出了半張臉,注目遠去的華車,微微一笑。
   
     有些危險,應該早日從根子上剷除掉才是。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8-21 12:14 PM

第一百九十一章 撞個正著


     冬日的京城,寒風凜凜,內城官道行人稀少,只偶爾有大隊官家車轎及從人路過。這時候,有一輛掛著「顧」字燈籠的馬車,車簾子遮得嚴嚴實實,由一個戴著遮風斗笠、外表穿戴身材都不起眼的車夫駕駛著,不緊不慢地往西城的方向駛去,不一會兒,已經轉入了行人更少的街區。

     馬車過去後,有一輛裝飾華麗、一看就知道非尋常人家女眷能用的馬車,在四名護衛的護送下跟了上來。他們一行由始自終都與前一輛馬車相隔一定的距離,保證不會跟丟,卻也不會輕易被前者發現。

     太陽漸漸偏西,眼看已經過了申初時分,四名護衛中,為首的一人走著走著,便與身邊的同伴小聲交換了幾句對話,然後就策馬來到馬車窗邊,彎腰對車內人道:「鄭大小姐,已經到了行人稀少的地方了,你還要再跟下去麼?」

     「跟怎麼不跟?」鄭麗君在馬車內面無表情,「怎麼?你們害怕了?這裡是京城,是內城你們若在天子腳下連大路都不敢走了,還有臉面說自己是大內侍衛?」

     那護衛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之色,面上卻依然恭謹地道:「不敢,只是下官奉命護送小姐回府,之後還需回宮向三殿下覆命。若小姐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還是改日再去訪友吧。」

     鄭麗君冷笑:「怎麼?你覺得三殿下待我冷淡了,所以便不把我放在眼裡?那就給我滾,只是你以後可別後悔。」她父親鄭太尉如今掌著護衛京師的大軍,雖然對禁軍與大內侍衛的事務不能直接插手,但能插手的人,都對她父親恭敬著呢她再不濟,太尉府的千金大小姐,不是一個小小的侍衛能冒犯的

     那護衛忍住氣,勉強說了句「不敢」,便策馬跑回原位。其他三名護衛方才都聽得分明,不由得為長官抱不平。其中一人挨近了那說話的護衛,小聲道:「這鄭大小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真當我們是她家的護院了?咱兄弟身上都有官職,領的是朝廷俸祿,她憑什麼隨意使喚喝斥咱們?」

     方才說話的那名護衛瞪他一眼:「噤聲話也是能亂說的?貴人有令,咱們照做就是,回宮後若上官責怪,只管跟三殿下說去。三殿下素來體恤下情,不會叫咱們無端吃個大虧的」

     那人只好小聲嘀咕一句:「什麼貴人?她如今也不過是個尋常官家千金,當自己還能當上太子妃麼?」

     另一名同伴聞言,連忙拍了他腦袋一記:「你不要命了?萬一讓她聽見了,回家告一狀,你明兒就得收拾包袱滾回鄉下種田去」

     那人訕訕地不說話了,為首的護衛這時便開了口:「行了,都少說幾句吧,她既然要跟著那馬車,咱們就送她一程,也瞧瞧她要幹什麼去,等回了宮,也好向三殿下稟報不是?」

     說過話的兩人各自重歸原位,方才一直沉默的另一名護衛卻對那為首的人道:「大哥,方才兄弟墊後,總覺得有人在後頭跟著,回頭又看不見人影,好象有些不對勁。」後者皺皺眉:「這裡是內城,按說沒人敢胡來的,況且此處行人雖少些,卻多是官宦人家的宅第,真要出事,嚷一聲就有人來了。你看到的興許只是路過的人,別疑神疑鬼的,若真有不對,咱們再提防不遲。」

     那護衛只好應了,又走了一段路,覺得那種被跟蹤的感覺好象消失了一段時間,又接著出現了,來來回回折騰了兩三次,有兩次他已經看到了人影,但回頭望去才發現只是路人,他開始覺得,自己方才也許真的是想多了。

     馬車裡的鄭麗君發現自己身處西城官宦人家聚居之地,倒也沒有多想,只是不停地猜測著,文慧在這時候偷偷摸摸地跑到這種地方來,到底是打了什麼主意?她該如何阻攔對方成為朱景誠的正妃?若朱景誠真要娶妻,不管娶誰都好,她都認了,但那個人絕對不能是顧文慧

     這時,車夫回報說:「小姐,那馬車進了前頭的巷子。」

     鄭麗君立即警惕起來:「外頭的人,隨便去一個瞧瞧,那車是去什麼地方了?」

     四名侍衛面面相覷,又是那為首的一個忍了忍氣,策馬跑了過去,不一會兒回來報說:「馬車停在巷中一處宅子的後門前,車內無人。門那頭瞧著似乎是哪戶人家的後花園。」

     鄭麗君道:「車夫也不在?車裡的人進園裡去了?你快進去瞧瞧,看是哪一家的園子,她又在園中做什麼?」

     那為首的護衛刹時拉下了臉:「鄭小姐,請您自重我等乃是大內護衛,職責是守衛禁宮,聽從宮中貴人調遣,可不是上別人家的內宅偷窺的宵小之輩」

     鄭麗君一時惱了,刷的一把拉開車簾瞪他:「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那護衛冷笑一聲,閉口不言,倒是邊上的另一個護衛忍不住開口了:「自然是太尉府的大小姐了,不然還有誰?難道還能是太子妃不成?」

     菊韻大聲喝斥:「大膽無禮的傢伙,還不給我退下?」那護衛輕蔑地瞥她一眼:「哪家的奴婢,這般沒規沒矩的?也不瞧瞧自個兒什麼身份,配不配在爺跟前說話」菊韻氣得滿臉通紅。

     鄭麗君咬牙道:「都給我滾本小姐不需要沒用的東西」

     那為首的護衛板著臉拱了拱手:「既如此,得罪了」居然就這樣號令其他幾人一聲,齊齊走了,氣得菊韻罵道:「居然就這樣丟下我們小姐走了,等我們老爺知道了,看你們還能得意到幾時」

     離開的四名護衛中,先前疑心有人跟蹤的那人問同伴:「這樣丟下那鄭小姐,不要緊麼?萬一有個好歹……」那為首的護衛便道:「怕什麼?那裡幾戶人家都是高官權貴,斜對面還是鄭家的姻親,大門上的匾額寫得清清楚楚呢,若這樣都能出事,那也是咱們的命」

     且說鄭麗君主僕四人被四名護衛丟下,也生了好一會兒氣,不過竹韻很快就發現了斜對面是鄭家的親戚,他們便松了口氣。

     菊韻提議儘快去親戚家借幾個人來護送,鄭麗君想了想,卻道:「文慧一直沒出來過,一定還在那宅子裡。就這麼饒過她,我不甘心」菊韻忙道:「小姐若想知道,跟舅老爺說一聲,派幾個人去打探就是了。眼下還是快往舅老爺家去的好。」

     鄭麗君在猶豫。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馬蹄聲,似乎有人正騎馬往這邊來。她給菊韻使了個眼色,後者便稍稍掀起一角車簾,隨即露出了驚愕之色:「那……那不是……」卻遲遲沒說出下文。

     外頭來的有三四個人,其中一個停了馬跳下地,低聲對同伴吩咐了兩句話。

     鄭麗君聽到那聲音,渾身一震,飛快地推開菊韻,探頭去看,貪婪地盯著那人瞧。

     那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朱景誠

     老天爺在可憐她麼?在她決心要死心之際,叫她有機會再見他一面

     但當她看到朱景誠進了那巷子後,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如紙。緊接著,高高的院牆內傳出一陣女子嬌笑聲,似乎還有男人在溫柔地低聲說話。她身體猛地一晃,怒火從心頭冒起,一把將擋在面前的兩個丫環推開,縱身跳下馬車,往那巷中跑去。

     朱景誠留下來的幾名隨從見她跑過來,都紛紛露出了異色,心中不約而同地想到:難不成將密信與王府在京城的幾處暗樁名單一起送來,並約世子前去商議大事的神秘人士,居然會是這位鄭太尉的千金不成?

     鄭麗君沒留心他們,只是猛然沖入巷中,見那裡並排兩扇門,後面那一扇正半開半掩著,露出裡頭的過道與庭園。

     女子嬌笑聲仍時不時響起,鄭麗君滿腔怒火,咬牙往裡沖,才沖了幾步,便停了下來,恢復了幾分冷靜。

     這裡是別人家的後花園,若是叫人發現了,她的名聲可不好聽……

     但是聽著那陣陣傳來的女子嬌笑,還有那低低的男子話語,怎麼聽怎麼像是顧文慧在與朱景誠調情,怎麼可以……顧文慧是什麼時候勾引了她的景誠哥哥?是在臘月初八大護國寺一別之後麼?是了,文慧這是故意的,想要向她報復……那什麼痘症的風聲,不過是掩人耳目。

     哼,顧文慧都不要臉了,她鄭麗君又怕什麼?她正要叫滿京城的人瞧瞧,三皇子想要配給朱景誠的女人,是什麼貨色。

     她放輕了腳步,卻半點也沒放慢速度,迅捷地往笑聲的來源奔去。她原也是武官人家出身,自小學了幾手粗淺功夫,身手比尋常女子矯健,很快便來到了一處房舍前。

     房舍的窗戶隱隱透出人影,瞧著似乎就是朱景誠。鄭麗君心中痛極,放緩了腳步,顫抖著手,輕輕推開了門。

     屋裡只有朱景誠一人。他就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桌面上是散發著熱氣的茶水與精緻的點心,腳邊是溫暖的黃銅大香爐,散發出陣陣暖香。他身後有一座六扇的金泥人物圖畫大屏風,遮住了屏風後的隔間,只是從輕紗帳幔之後,隱約能見到裡頭精心修飾過的大炕與錦緞被鋪。

     朱景誠抬起頭來,見是她,微微皺了眉頭:「怎麼是你?」聲音中帶著幾分戒備與猜疑。


     鄭麗君心中越發痛楚,抬腳就奔向屏風後頭,卻見裡頭空無一人。她不死心地搜了一圈,方才回頭問:「那個人呢?你把她藏在哪裡?」

     朱景誠心中更加警惕:「什麼人?這屋裡……如今可不是只有你我二人麼?」卻暗暗心驚:莫非她知道他還帶了手下來?信中說要他單獨赴會,但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他怎會冒此大險?

     鄭麗君怎會相信?越發覺得是朱景誠在欺瞞自己,忍不住紅了眼圈:「你怎能做這樣的事……」

     朱景誠盯了鄭麗君幾眼,試探道:「我做了什麼事?不過是依約前來罷了。」眼珠子一轉,臉上堆了笑,走近鄭麗君道:「麗君表妹,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語氣無比的溫柔。

     鄭麗君卻只是含淚咬牙道:「好好好你既然執迷不悔,我多說也無益,就此告辭了」說罷就要離開,朱景誠卻連忙將她攔下,收起臉上的笑:「既然來了,那就把話說明白再走那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鄭麗君此時根本沒心情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外走,朱景誠擔心這一鬧翻,她會將那名單洩露出去,索性一把將她抱住,發狠道:「不把話說清楚,你就休想走出這個門」

     就在這時,女子嬌笑伴隨著男子聲音再次響起,這一回,卻是越來越近了,幾乎是轉眼間,那聲音的主人便跑到了房舍外頭,卻是一個華服公子哥兒摟住了一個丫環打扮的美婢,親香了幾口,嘴裡胡亂說著:「美人兒,我看你還往哪裡逃」

     那美婢嬌笑著躲開,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張口問:「你們是誰呀?怎會在這裡?」

     那華服公子這才發現屋裡有人,起初還笑道:「喲,你們倒會找地方,這裡我早備下的,你們怎能占了先兒?」接著認出了朱景誠,雖不知道另一個美人是誰,卻是立時拉下臉來:「怎麼是東平王世子閣下呀?您不去四處勾搭美人兒,跑我家後花園來鬼混,是不是太過分了些?你當別人都是死人呀?」

     朱景誠心中暗叫不好。他來前怎會不查清楚這裡是誰家府第呢?這個人……若他沒有記錯的話,在結識永昌侯府千金前,他正與一位父親在吏部有實權的官家千金打得火熱,但在決定與何家結親後,便冷落了那頭。眼前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家千金的表兄,原正打算與其議親的。那婚事如今自然是不了了之。

     那美婢又是一陣嬌笑:「少爺,您瞧這位小姐好體面的模樣,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那華服公子摸了她的小臉一把,不屑地道:「管她是誰家的?都正經不到哪裡去。大白天的,還沒關門呢,就摟摟抱抱的。」

     鄭麗君氣急,張口欲罵,這時候,一大群男男女女忽然出現在那華服公子身後,嬉笑道:「黃兄,你怎麼拉了美人就跑,把我們大傢伙兒都丟下了呀?」其中有人看到朱景誠與鄭麗君,失聲驚道:「東平王世子?世子閣下怎會來?」「呀,鄭大妹妹,你這是……」卻是鄭麗君舅家的一個表兄,就住在斜對門。

     鄭麗君愣住了,立時想到自己眼下正與朱景誠糾纏在一起,叫他們撞見,那豈不是……

     老天爺似乎還嫌事情不夠亂似的,她進來時經過的那個小門,也湧進了一大群人,為首的赫然便是她的舅舅,身後還跟著剛剛才離開的那四名護衛,還有菊韻、竹韻與一大群家丁婆子、丫頭媳婦。

     所有人都用無法置信的目光,盯著屋裡緊挨著站在一起的朱景誠與鄭麗君。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太尉府中


            「啪!」

       鄭麗君被一掌摑翻在地,雪白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個深深的紅手印。她捂著臉,眼中迸出氣憤與委屈的神色,語氣中滿是不可置信:「父親?」

       鄭太尉滿面寒霜,正用一種冰冷的目光盯著地上的女兒:「孽障鄭家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鄭麗君咬牙,不甘心地道:「我是叫人算計了是顧文慧設計引我去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朱景誠會在那裡。」

       鄭太尉冷哼一聲:「你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就敢去?顧文慧引你,你就跟著走了?我的女兒幾時變得如此愚蠢?你自己行事不慎,叫人鑽了空子,還有臉在我面前辯解?」

       鄭麗君聞言,心中大恨,若此時文慧就在她面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對方撕成碎片她並不是愚蠢之人,就在她與朱景誠齊齊在那小屋內被人發現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被人算計了,甚至這計策還是她當初對付杜淵如時用過的,只可惜她當時被妒火遮住了眼,一點都沒察覺出來,就這樣落入了顧文慧的圈套。

       沒想到顧文慧那樣色厲內荏的角色,居然也有膽量設下這樣的圈套,這是對她當初轉嫁罪名的報復嗎?還是……為了那日在大護國寺內她所說的話?

       鄭麗君勉力忍住痛楚,扶著多寶架站起身來,眼珠急轉,腦中飛快地想著一切可行的應對方法:「當日護送我過去的幾個大內侍衛都可以證明,我是跟著顧文慧的馬車走的,不過是才進門不久,其他人就來了。我根本不可能事先知道東平王世子也在那裡。世子也不會甘心就這樣擔下這個罪名,他總會說清楚的。還有,那宅子裡的人這樣多,一定有人見過顧文慧,只要證明她也在場,我就……」

       她話音未落,一個青年便從門外沖了進來:「父親,打聽到了」正是她的嫡親兄長鄭軒辰。她不由得眼中一亮,不等父親發話,便搶先問道:「如何?可找到顧文慧了?」

       鄭軒辰卻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歎氣道:「找是找到了,但是顧文慧今日根本沒有出過家門,她自從臘八以來,就一直在家養病,已經有超過半月不曾出過門了。今日也沒有妹妹描述的那樣一輛馬車離開過侍郎府。至於黃家後巷的那輛馬車,並未掛有寫著顧字的燈籠,車裡也沒什麼能證明是哪家所有的痕跡,後巷裡的另一扇門,裡頭是一處空宅,至少有半年沒人進去過了。」

       「這不可能」鄭麗君憤然道,「那是我親眼所見的定是顧家上下有意包庇她根本就沒病大哥,你有沒有查清楚?」

       鄭軒辰不悅地瞪她道:「事關重大,我怎會輕易被人哄騙了去?千真萬確顧文慧患的是痘症,養了半個月,病情總算有了好轉,除了平日看慣的大夫以外,今日還特地請了另兩家醫館的坐堂大夫前去診脈,我都派人去問過了,兩家大夫都說顧文慧眼下已經沒有了大礙,只是身子仍十分虛弱,還需慢慢調養。我派的人連大夫身邊跟班的藥童都問過了,所有人都能證實今日顧文慧不曾離開過家門。大妹妹,你是不是看錯了?那輛馬車上的人,當真是顧文慧麼?」

       「那輛馬車與她平時出門時慣坐的那輛一模一樣,又掛著有顧家名號的燈籠,不是她還是誰?況且那時她身上還穿著以前我見過的衣裳……」鄭麗君忽然住了口,倒吸一口冷氣,黑著一張臉跑出門去叫人,「竹韻呢?趕緊叫那丫頭給我滾過來」

       竹韻來了,又是害怕,又是恐懼,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說出了她當時看到的情形:「那輛掛著顧家燈籠的馬車就停在斜對面的路口,停了一陣子,裡頭的人又掀起了車簾,與車夫說了好一會兒話,方才掉頭離開的。奴婢起初還沒留心,後來覺得那人身上的衣裳有些眼熟,方才望了過去。奴婢當真看清楚了,那車裡的人穿的衣裳,就是臘八那日在大護國寺遇到顧六小姐時,她身上穿的那一件。那個料子極少見的,小姐從前也曾叫奴婢做過一身衣裙,只是顏色不同,顧六小姐那身是梅紅色的,小姐那身卻是秋香色的,只是那回進宮時,不巧遇到滬國公家的大小姐,也穿了一身秋香色的衣裳,小姐回府後便把那身衣裳剪了。奴婢記得清清楚楚……」

       鄭麗君瞪著她,忽然問:「大護國寺那天,在我跟前侍候的是菊韻,見到顧文慧的也是她,你一直在靜室那頭看守行李,又怎會知道顧文慧穿了什麼衣裳?」

       竹韻哭道:「奴婢真的見到了……奴婢那天在寺裡遇見了顧侍郎夫人,知道顧六小姐也來了,擔心她會來尋小姐,便趕了過來,在小院門外見她與小姐有說有笑,不像是吵架的模樣,才放下心來。因靜室那頭還有東西,奴婢不放心,便趕了回去。這是真的呀,奴婢在小院外頭還遇見了路過的知客僧,小姐不信只管派人去問……」

       鄭麗君還要再問,鄭軒辰這時忽然抬頭看向門口:「母親。」前者扭頭一看,原來是鄭夫人吳氏來了。

       吳氏神色間帶著疲倦,先是向丈夫見過禮,又問了竹韻方才都說了些什麼,然後想了想,才用和藹親切的語氣問:「竹韻,你別怕,你只要把知道的事兒都說明白,我們是不會怪你的。你方才說,那車裡的人穿的衣裳,是你在大護國寺見到顧家小姐穿過的,但你在寺裡只是隔遠看過一眼,今日在路上見到時,也離得相當遠,梅紅色的料子原本也不少,你怎能確信那就是同一款呢?會不會是看錯了?」

       竹韻被她的態度稍稍安撫了些,有些遲疑地道:「奴婢只是覺得……料子顏色一模一樣,瞧著花紋也象,那人的身段兒也跟顧六小姐差不離兒……再說,她見了小姐的馬車就掉頭走了,倒像是在有意避開似的,還有那馬車,以及車上掛的燈籠……都是侍郎府的東西……」

       「這麼說,你只是覺得像而已?」吳氏忽然收了親切的神色,柳眉倒豎,厲聲喝道,「只是覺得象,就敢誤導小姐了?你好大的膽子」

       竹韻嚇壞了,慌慌張張地伏下身去磕頭求饒:「奴婢……奴婢只是覺得像,就跟小姐提了一提,菊韻姐姐說不可能,奴婢也覺得有可能是看錯了,但是小姐一定要跟上去……」

       鄭麗君抬腳就把她踢翻:「大膽奴婢,明明是你的錯,還要胡亂攀扯人?」

       吳氏板著臉命人將竹韻拖出去,等候發落,竹韻一路哭著求饒:「小姐小姐您不能這樣啊明明是您要跟上去的……不關奴婢的事啊……」但隨著她被越拖越遠,很快就聽不到聲音了。

       鄭麗君有些心虛地偷偷看了母親一眼,小心道:「母親,照這麼看來,也許顧文慧根本就沒出現過,只是用一件衣裳做了誘餌,竹韻愚蠢,就這樣上了當,連累女兒也……」

       話未說完,吳氏已經反手一掌揮了過去,鄭麗君只覺得一股重擊襲來,整個人被那股力道帶著,撲向了圓桌,接著臉上火辣辣的一片,整張臉的都腫了。她猛地轉過身來,忿恨地瞪著吾氏,高聲道:「母親你為什麼打我?這明明是竹韻的錯」

       吳氏冷笑道:「這丫頭是我親自為你挑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最是老實不過,就算她一時看錯了,也絕不會挑唆你追上去,方才我也問過菊韻,是你堅持要跟,她勸你也勸不動。若不是你自己糊塗,便是人家設下十個八個圈套,也奈何你不得你還有臉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如今為了你,不但我們全家都成了笑柄,我這個做母親的,今後出門見人,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鄭麗君眼圈一紅,心中委屈無比。曾經慈愛的母親,自從路王府茶會以來,就開始挑自己的刺,如今自己出了事,再也不能給她掙臉了,所以……她對自己就只剩下了責備麼?明明是別人惡意陷害自己,怎麼就成了自己的錯?

       她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咬牙道:「這時候再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如今是別人在害母親的女兒,母親要操心的,應該是為女兒解困吧?您再生氣,也當防備那背後下黑手的人會再設圈套,謀害我們家其他的人顧文慧或許沒有這樣的膽量,但顧家其他人也沒有嗎?若他們沒有,那些素來不待見父親與女兒的人呢?如今大難當頭,母親能不能先別管那些臉面小事,幫著想想應對之法?」

      吳氏氣得不怒反笑:「好,我如今倒成了只顧著臉面小事,不顧大局的人了是吧?你倒是懂得顧大局,那又怎會中了別人的圈套?那個東平王世子是怎麼回事?你為何見了他就沉不住氣了,不顧兩個丫頭的阻攔,硬要衝進那宅子裡去?」

       鄭麗君一時語塞,咬住下唇,撇開了頭。

       吳氏還不依不饒:「沒話說了?你敢說你心裡沒有鬼?你可知道自路王府茶會之後,我為你在宮裡下了多少功夫?如今全都白費了」

       「好了」鄭太尉板著臉喝住妻子,寒聲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再吵又有什麼用?麗君雖然犯了大錯,但她的話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太子妃之位是別想了,如今我們要緊的是小心防範,免得再中了別人的圈套。我們乃是三殿下的外家,素來是三殿下至親至信之人,對有些人來說,我們就是眼中釘必須小心防範,這興許只是個開始」

       他這話出口,屋中眾人都沉默下來了。若說鄭麗君出了這件醜事,只是對她名聲有礙,不可能嫁給太子做側妃了,但若那背後謀劃的人要對付的是整個鄭家,那影響就更深遠了,他們必須小心提防。

      鄭軒辰有些猶豫地道:「三殿下的側妃……大妹妹既然已經做不成了,要不要再從我們的人裡挑一個合適的補上?不然就要便宜別人……」

       不等他說完,鄭麗君已經厲聲打斷了兄長的話:「大哥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清白的為何就做不成太子側妃?」她好不容易才勉強接受了屈居人下的將來,如今卻都成了泡影?

       鄭軒辰不滿地看著妹妹:「當時目睹的人有這麼多,根本就沒有隱瞞的餘地。更別說你先前又鬧出了那件事。太后與聖上萬萬不可能讓你嫁進宮去了,恐怕連貴妃娘娘,都無能為力」

       鄭麗君不服氣地道:「只要證明了這一切都是別人的陷阱就行了當時護送我的侍衛都能證明,我並不是與人私會去的」

       「父親父親」少年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門一下被撞開,鄭家的幼子季重沖了進來,「大事不好了」

       鄭太尉有些不悅地瞪他:「毛毛躁躁的,成什麼樣子?」

       鄭季重縮了縮頭,忙端正站好了,向母親與兄長見禮,鄭麗君不耐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什麼事情不好了?你快說呀」

       鄭季重忙道:「大姐不是說,當時那四名侍衛都知道你是跟著一輛馬車去的麼?但他們回報三殿下時,卻說沒看到什麼顧家的馬車,只是按照姐姐的吩咐,將姐姐送到舅舅家而已。他們說姐姐堅持不肯回家,只想去舅舅家散心,他們覺得沒有大礙,方才護送你去了。到了舅舅家門外,你就把他們打發走了,直到舅舅派人把他們找回來為止,他們對你在黃家後門做了什麼事,完全一無所知。」
        「你說什麼?」鄭麗君睜大了眼,「他們怎麼敢……」這分明是睜眼說瞎話莫非……是被人收買了?

       鄭軒辰卻歎了口氣:「果然如此。我就擔心這一點。那四名侍衛是奉命將你送回家的,你要去別處,他們不敢得罪你,但你出了事,他們卻要擔上違令行事的罪責,為了自保,說不定就要想個脫身的理由,把罪名都往你身上推了。」

       吳氏掩口驚道:「那幾個人……不是說都是三殿下的親信麼?為何還會為了自保,置麗君於不顧?那三殿下那裡……」

       眾人聞言不由得臉色一變。鄭家人早已習慣了三皇子朱景坤事事都站在他們這邊,但這一回……他們還能得到對方的信任嗎?

       就在這時,管家來報,三殿下來了。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8-21 12:15 PM

第一百九十三章 黃雀在後


  朱景坤對鄭家人仍是親切、敬重的,態度似乎跟往日並無不同,而且還再三安撫鄭太尉與吳氏夫妻,說表妹的事他巳經跟鄭貴妃商議過了,必會給她一個好前程,絕不會叫她受委屈的。

     鄭太尉雖然心中半信半疑,但也知道朱景坤既然這麼說了,那宮裡對女兒的處置應該不會太重,最有可能的,就是嫁給這樁醜聞的另一個主角一東平王世子朱景誠,雖然女兒將來不能入主東宮,生下能繼承大位的皇孫,讓他心中失望無比,但成為郡王正妃,總比因為閨譽盡喪而被逼出家來得強。只要女兒儘快嫁了人,這樁醜聞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鄭家的臉面也多少能挽回一些。

     只是有一點,讓他心中難免不安。那就是……東平王一家,似乎與聖上不大和睦,甚至還有大逆不道的嫌疑,女兒嫁過去了,他們鄭家就跟東平王府連在了一起,萬一日後有個好歹……

     鄭太尉心下擔憂,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一臉慚愧地跪下道:「都是臣教女不嚴,致使麗君一時不慎中了他人的圈套,損及閏譽。如個事情到了這一步,貴妃娘娘與殿下還一心為臣一家的名聲著想,費盡心力為麗君謀劃,臣實在是慚愧不巳。佛陀說,有因必有果。麗君自己種下的因,就讓她自己去承受後果吧,說來也是因為她沒這個福氣的緣故。貴妃娘娘與三殿下身份貴重,萬不可為了她而耗費心神,更不可為了她違逆太后與聖上的心意。若是貴妃娘娘與三殿下因此受了委屈,臣就萬死不辭了!」

     鄭麗君瞳孔一縮,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也跟著母親與兄弟們一起跪下了。她瞭解自己父親的本性,他會說這樣的話,想必是為了讓三皇乎更偏向他們鄭家。別的不說,只聽父親頭一句話,她還不知道他是在為她辯解麼?

     若是以往,三皇子理當會站在她這邊,生氣她被人陷害,憐惜她受了委屈。只是……想到今日離宮前,三皇子跟她說的那番話,她的底氣就大為減少。

     三皇子朱景坤似乎因親舅舅的這番衷心表白而動容了,急急上前將他扶起,一臉真摯地道:「舅舅說的這是什麼話?您是我的親舅舅,是母妃的親兄長,麗君也是與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對我來說就跟親妹妹一般,她出了這樣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呢?您放心,黃家是我的人,我一聽說這事兒,便派人去知會過了。黃家的兒子不會在外頭胡亂嚷嚷的。至於在場的其他人,也大都是官家子弟,偵是再執絝,也都知道事情輕重。只是事情畢竟巳經經了外人的眼,如今之計,也只能把表妹賜婚東平王府了。所幸表妹跟景誠的年歲、品貌都相當,倒是一門好姻緣。母妃說了,恰好皇后娘娘那邊看好了東宮良娣的人選,正打算明兒一早就去跟太后娘娘提呢,她明兒就索性一併把這件事說了,也省得夜長夢多,有不長眼的把些不三不四的話傳進宮去……」

     鄭太尉與吳氏心下雙雙一緊,哪裡還不知道這是朱景坤在提醒他們,也是在警告呢?確實,若能得太后賜婚,麗君成為東平王世子正妃,巳經是最理想的結果了。

     想到這裡,吳氏有些躊躇地問:「貴妃娘娘願意傲主,我們一家也放心了,只是……不知東平王世子那裡……是什麼意思?麗君往後……。總是要跟他過日子的……」

     鄭太尉也點頭道:「是啊,我們家素來與東平王府沒什麼往來,我也只不過是遇見過世子幾次,不知世子脾性如何,忽然要做親,心裡有些沒底,就怕他與麗君有什麼地方合不來。」他看向朱景坤,目光中帶著幾分試探。

    朱景坤淡淡一笑:「舅舅舅母多慮了,麗君表妹才貌兼備,又出身高貴,景誠怎會不滿意?大家都是親戚,來往得少,是因為王叔一家常年在封地,而舅舅又駐紮京仔的緣故,分隔兩地,見面自然就少了,但親人情份卻是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的。

     表妹出嫁後,若是舅舅舅母掛念,自可常常書信往來,舅母也可以時不時前去探望。母妃與我也會掂念表妹的,可不能因為嫁得這,便生分了。」

     鄭太尉夫妻聽了,暗暗松了口氣,看來與東平王府結親並不會讓皇帝與三皇子對鄭家心生猜忌,只是鄭家往後也當隨時留意東平王府的動靜才好。

     鄭太尉心下暗想,若是女兒能早些為東平王府生下嫡孫,便是王爺世子都沒了,也有依仗,還能成為東平府一地的主母,頗為尊貴體面。

     吳氏卻在暗暗憂心,女兒嫁了個親王世子,本來還算體面,但聽三皇子的意思,似乎要她當皇家的細作,可這樣一來,不是太過危險了麼?東平府離京太這,萬一有個好歹,鄭家可是伸手莫及啊…,

     鄭伯安與鄭季重各有思量,鄭麗君卻是滿面芥白,偏雙頰通紅,雙眼隱隱帶著火光,咬牙切齒地問朱景坤:「太子良娣的人選…,這麼快就定下來了?殿下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卻來這裡說好話,您倒是騙得我好若!」她還真以為……表哥是真心為她著想的,所以才給了她最後的警告,讓她以為自己還有機會……

     朱景坤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看著她,眼裡看不出有什麼情鍺。鄭太
尉心中一驚,回身怒斥女兒:「住口!三殿下好意為你奔波,你怎可這般無禮?!」吳氏更是沉下臉來,兩步走到女兒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許胡鬧,趕緊給我回房去!你還嫌不夠丟人麼?!」鄭伯安與鄭季重也知機地上前勸說朱景坤到前廳看茶。

     朱景坤卻抬起乎制止了他們:「讓我與表妹單獨說幾句話。」鄭家人面面相覷,最後在鄭太尉的示意下,紛紛離開了。鄭季重最後反手關上了門。

     屋裡只剩下朱景坤與鄭麗君,一時間沉缺下來。過了一會兒,前者才淡淡地道:「人選是皇后娘娘看中的,其實也是父皇的意思,巳經跟東陽侯府打過招呼了,他們很滿意。只是旨意一日未下,便還有回轉的餘地。母妃與我……原本是有意為你爭一爭的。」

     鄭麗君露出一個冷笑,睨他一眼:「所以,我一被人陷害,你們怕我帶累了你的名聲,就趕緊把人給定下來了?是哪家的千金這般出挑啊?!」

     朱景坤沒理會她語氣中的挑釁,只是微微一笑:「陷害麼?這倒也是個好惜口。」

     鄭麗君手上一顫,咬牙道:「不是陷害是什麼?!你那幾個侍衛也被人收買了,你還不知道!你這樣還當什麼太子?當什麼皇上?!連身邊的人都掌握不住……」

     「你說的是盧驚霄他們幾個?」朱景坤打斷了她的話,「那都是我花了四五年水磨功夫,才收服的人,不可能背主,你用不著多說了。我知道他們對你多有不滿,但那是因為你背著我做小動作的緣故,他們擔心我會受你連累,其實不算什麼。好的人才自然會有自己的想法,沒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木頭人,再有才華也是不中用的。我需要的,是對我忠心耿耿的人才,可不是只幢得惟命是從的庸才!」他抬眼看向鄭麗君,「你說的顧文慧,根本沒有出過門,你所經過的地方,路人都只記得你那輛大馬車與護送的侍衛,沒有什麼顧家馬車。而那條路,也正好是你平日去吳家時走的路殘。盧驚霄他們是分別向我回把的,與實情相符,彼此又沒有矛盾之處。我不明白,你哪裡來的自信,認為我會不顧事實,只聽信你一面之辭?又或者覺得,只需要強辭奪理,世人就會相信你?」

     鄭麗君忽然露出冷笑:「原來如此,看來你根本就沒相信過我!只是……」她收了笑,冷冷地看向朱景坤,「當日有人相信杜淵如的話,為何今天就沒人相信我?!自你說了那番話,我就巳經有了覺悟,決心要地下自己的尊嚴,為子鄭家,也為子你的皇位,奉杜淵如為正室,伏低做小……便是以往有什麼小心思,也都拋諸腦後了。我巳經做到了這一步,為什麼事到臨頭,你卻不相信我了呢?!」

     朱景坤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她:「相信你?麗君,有些事,既然巳經做了,就不要後悔!你聽完我的話後,不是巳經選擇了朱景誠麼?!不然為何要趕去赴他的約?!」

     鄭麗君面色忽地一變:「赴什麼約?朱景誠是約了別人在那裡!」

     朱景坤有些不耐煩了:「約他的人就是你!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信是昨日送去的,母妃忽然召你進宮,你心裡著急了吧?所以我見到你時,你一臉的無精打采。等我派人送你出宮,你就連回家打發侍衛走都顧不上,直接去見他了。他聽說我要把你許給他,雖有些吃驚,卻是笑得極歡的,可見心裡對這樁親事相當樂意。這不是正合你的意麼?你還在這裡糾結什麼?!」

     鄭麗君瞪大了眼:「你說他……他說是我約他去的?!」為什麼?!朱景誠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這樣一來,無憐她怎麼說,都不會有人相信了呀!難道心…他對她…也有仰慕之意?

     她心下一片混亂,不等她想個明白,朱景坤那裡巳經下了定論:「行了行了,雖然你們行事不密,叫人撞破了,名聲有些不好聽,但也算是稱了你的意,還在這裡鬧什麼?別告訴我你又後悔了,那我可真要瞧不起你了!」

     鄭麗君抬起頭,死死地瞪著他:「我沒有做。我選擇的是你!」

     朱景坤皺皺眉,只覺得心裡十分失望:「你以前的聰慧果決都到哪裡去了……行了,不管你是不是後悔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可說的了。看在多年情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別叫舅舅舅母知道了你那點小心思,不然舅舅可不會饒你!嫁進王府後,該怎麼做,不用我吩咐,你也該知道了吧?別生出不該有的想頭來,你一家子都還在我眼皮子底下呢!」說罷回轉身,甩袖離去,連一個眼神也沒給鄭麗君留下。

     鄭麗君看著他越走越遠,回想起他方才看著自己時,目光中洩露出來的失望與鄙夷,忽然覺得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

     也許......他該慶倖,至於朱景誠對他們的婚事是樂意的......

     西城區,黃家大宅後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巷中停留了一會兒,宅中便出來兩個有力氣的婆子,把一個捆得嚴嚴實實又蒙了頭臉的女子推上車,交給車夫一吊錢,囑咐幾句,車夫應了,一甩鞭子,便將馬車駛離了後門。那兩個婆子聽著車廂中傳出來的隱隱哭泣聲,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馬車一路朝南行駛,很快便出了內城,沒多久,便來到了一處繁華的街面上,這裡四處都是青樓楚館,女子嬌聲豔語不絕。車夫抹了把臉,有些貪婪地盯了站在街邊招客的女人幾眼,卻沒停下馬車,只是逕自朝前行駛,直到拐進一處無人的小巷。

     巷中已經有一個低低戴著斗笠的人等在那裡了,抬頭看到他來,便掏出一個藍布包,搖了一搖。

     車夫大喜,忙跳下車搶過那布包,掂了一掂,眼中一亮,向那人笑道:「多謝大人賞錢!人就在車裡了,一根兒頭髮絲也沒少!」還主動把車裡的女子拉了下來,摘下蒙頭的布。赫然便是今日與黃公子嬉笑的那名美婢。

     她看著那戴斗笠的人,神色間仿佛松了一口氣,車夫給她松了綁後,她便一把擦去臉上的淚痕,向那人福了一福:「大人。」

     那人點點頭,轉向車夫道:「你去吧,該怎麼回話,你是知道的。」

     「是!小的明白,您就放心吧!」

     車夫喜滋滋地駕車走了,戴斗笠的人推開旁邊的門,指了指裡頭:「你弟弟就在裡面,還有備好的戶籍文書,以及一些衣服盤纏。天亮會有人送你們離開京城,從今往後,你們便不再是賤籍了,要過什麼樣的日子,全看你們的本事。」

     那美婢眼圈一紅,鄭重向他再行了一禮:「多謝大人。」頓了頓,又有些擔憂:「大人,您吩咐的跟先前那幾位大人說的......不大一樣,這樣不要緊麼?」

     「我自有主張,你儘快帶著弟弟離開,省得黃家少爺知道你被黃夫人送走了,再打發人來尋你。」
  
     那美婢聞言忙進了屋,不一會兒便傳出男女哭聲。那戴斗笠的人看了看周圍,便趁著夜色離開了。

     只是他才離開不遠,便有一輛馬車忽然停在他面前,車簾一掀,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東行,上車!」

     柳東行腳下頓了頓:「羅大哥?你......你幾時回來的?」

     羅明敏冷笑:「你幹下這麼一件大事,我怎能不回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好兄弟


     柳東行隨羅明敏坐著馬車來到一處偏僻的宅院時,己經是一更天了(晚上19點到21點)。宅子裡沒有別人,只守門處有一個老頭子,似乎是個啞巴,見有人來,也只是替他們點了燈籠,送上熱茶水,便退下去了。
   
     羅明敏與柳東行各自在屋裡坐下,喝了口熱茶水,身體漸漸暖和了幾分,但這屋子裡陰陰的,總讓人覺得心頭發冷。
   
     羅明敏沒說話,柳東行暗暗打量他一眼,輕咳一聲:「這裡是幾時置辦下的?從前怎的不見你提起?」
   
     「置下有兩三個月了,只是事忙,沒來得及收拾,便也不好帶你來瞧。」羅明敏見他主動開口,態度似乎還算溫和,語氣也略放緩了些,「這地方我是不打算告訴人的。這兒我還是頭一回帶人來呢。」說罷就直接切入主題:「說吧,黃家後花園那一樁,是怎麼回事?!我聽司裡的人說,原本只是打算給東平王世子一個小教,給他添點麻煩而巳,為什麼來的會是鄭家千金?!」
   
     柳東行心念電轉,最終還是決定對好友和盤托出:「本來是這樣沒錯。朱景誠這些日子鬧得太不像樣了,那些高官權貴家的千金,有不少明裡暗裡為他爭鳳吃醋的,甚至有些本來兩家世代交好的,或是在朝中多年都相處融洽的,都為這事兒生了嫌隙。聖上有些懷疑,他這麼做,未必完全是為了尋一門有權有勢的姻親,恐怕也有故意給聖上添堵的意圖。加上最近他又搭上了永昌候府的大小姐,萬一東平王妃真的向太后娘娘請旨,賜婚令一下來,便是聖上再不樂意,也攔不住這門親事,到時候,本來已經有些偃旗息鼓的鄭王,又要不安份了,若他與東平王兩家聯手,京中更是永無寧日。聖上不想殺骨肉手足,更不想惹太后不快,因此便傳了秘令,讓通政司想法子給朱景誠一點小教訓,壞了他與永昌候府的親事。只要他名聲壞了,婚事又不成,聖上便有理由,越過太后給他賜一門不好不壞的親事,然後把他趕回封地去。」
   
     羅明敏皺皺眉:「聖上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怎麼也捲進去了?這事兒好象不歸我們管。」他們辦的差事都是情報那條線上的,而這種在暗地裡使絆子設圈套的活計,另有人負責。
   
     柳東行不想說是自己主動爭取的,只是道:「我跟你在東平府辦差事久了,對朱景誠身邊的人事比較熟,他們也是覺得我能幫上忙。」
   
     「那後來呢?」羅明敏抬眼看他—既然只是從旁提醒,剛才那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最後怎麼又把鄭家小姐給捲進來了?我聽說過鄭家小姐做的事,但聖上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將她塞給朱景誠!鄭家雖是三皇子的身家,卻也有兵權在手呢!」
   
     柳東行猶豫了一下,才道:「本來,司裡是打算設個美人局,先將朱景誠哄騙過去,然後讓他在屋裡跟那婢女攪和在一起,黃家兒子帶人來抓奸,立時就能把風聲傳開來。黃家那兒子與朱景誠素有舊隙,近日又結了新仇,他本人又是個好哄騙的,我們巳經收買了他身邊那婢女,必會讓他把這事兒鬧得滿城鳳雨不可。永昌候府若是因此消了聯姻的念頭,那自然最好,若是仍舊執迷不悟,聖上與皇后娘娘在宮中也有藉口壞了這門親事,給朱景誠另尋姻緣,然後將他打發離京。在太后那裡,也有合理的說辭,便是太后心裡再不樂意,也只會怪朱景誠不爭氣。至於黃家的婢女,我們已經事先將她親兄弟從戲園子裡贖了出來,答應她事後會讓她兄弟脫籍為良民,從此清清白白做人。」頓了頓,「不過這婢女巳經做好送命的準備了,出了這件事,說到底是因為她慫恿少主人趁黃大人夫妻不在家時,設宴款待那幫紈絝子弟的緣故,才會導致事情一發不可收拾。一旦她與朱景誠有了首尾,便等於是失寵了。黃大人回府後得知,斷不可能容她繼續活著。我覺得她有些可憐,倒是不忍看她因此送了性命…」

    羅明敏笑了笑:「於是你就把那通姦的女子換了人選,她就只剩下一個慫恿的罪名了?司裡不知道這件事吧?不然,你也不會這麼急著把人送走。」說罷臉色一沉「但接誰也不能換上鄭家的千金!你知道鄭家是什麼人家麼?!事情鬧成這樣,若是上頭執意追查下來,你有幾條命在?!」
   
     柳東行低咳一聲:「我有萬全的準備,不會叫人疑心的。司裡事後雖疑感,也只以為是黃家兒子纏住了那婢女,致使她不能及時到達小屋罷了。朱景誠斷不可能說出實話,只會推說是鄭家小姐約他去的。而鄭家小姐出了這樣的醜事,鄭家忙著躲風頭還來不及,只會攔著別人去查。等風聲過後,他們想要再去追查時,所有人證物證都消失了,又能查到什麼呢?」
   
     羅明敏恨恨地看著他,最終還是無奈地歎了口氣:「這麼說,你終於承認自己在這件事裡頭做了手腳了?!鄭家小姐是你引過來的吧?!這是做什麼?我聽說了路王府茶會的事,也知道文怡妹子在那天得罪了鄭家小姐,但也沒見鄭小姐對文怡妹子有什麼報復的舉動。你別告訴我,因為這點小事,你就設了這麼一個大局,把鄭家小姐給陷進去了?!」
   
     柳東行抿了抿啃,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那個鄭家女……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為求目的,可以不達手段,什麼情份都不念。這樣的人,留著太危險了,便是我沒有私心,不為九妹著想,只看鄭家女在三皇子跟前的體面,容她成為三皇子的妻妾,恐怕對世人而言,並非福份。更何況……」他眼神一閃,「若她成了未來的太子妃或太子良娣,日後再生下皇嗣,三皇子定會更偏向鄭家。鄭家雖有兵權,卻只限於京城周邊,負責的是拱衛京師,頂多是對付過一些小打小鬧的民亂,真正的大戰卻是從未經過。然鄭太尉的野心,你是知道的,怎會滿足於此?一旦他有心取代滬國公府一系,執掌天下兵權,滬國公府、東陽候府一脈必會受到打壓。實話說吧,我曾受過滬國公府一系的恩情,斷不能看著他們受屈,倒不如象現下這般,鄭家仍舊是皇室寵臣,但也不能繼續坐大。若他們不知死活,改為支持東平王再,也正好把這個隱患給剷除了,省得聖上以及日後的新君為此煩心!」
   
     羅明敏瞪了他半日,卻只能歎道:「你的膽子…真是太大了!說得好聽,其實那什麼世人,什麼京師太平,什麼聖上新君,對你來說都不過是附帶的,你為的,不過是文怡妹子的平安罷了!」
   
     柳東行臉色一變,耳根卻是微微紅了,眼神閃爍著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下頭去。
   
     羅明敏冷哼一聲:「鄭家小姐的手段,別人不知道,我們卻是有所耳聞的,確實厲害。別的不說,光看她在路王府茶會上對付東陽候杜家千金的那一回,就知道她有多心狠手辣。若她那時成功了,除了她自己,再沒第二個得益的人,可見她私心有多重!這樣的人,一旦得罪了她,她便是一時半會兒沒報復回來,也遲早會叫你吃個大虧!更何況,我記得顧家的六小姐與她似乎還是多年的閨密吧?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陷害便陷害了,萬一她執意要將顧六小姐呈于死地,顧家人又怎能置身事外?」他瞥了柳東行一眼「我聽說她之所以中了你的圈套,就是因為看到了疑似顧六小姐的身影往黃府後花園來了。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追著顧六小姐不放,但你確實是成功把她引了過來。卻又因為有無數人證明顧六小姐確實沒離開過顧家,因此她的話便成了謊言,顧家也擺脫了嫌疑。只是鄭家那邊,恐怕未必會相信顧家與此事完全無關。你就不怕會給顧家帶來麻煩?」
   
     柳東行有些不以為然:「便是有麻煩,那也是顧家長房的事,與九妹所在的六房無關。更何況,如令人人都知道鄭家小姐與顧六小姐有仇怨,鄭家怎麼敢公然針對顧家?」
   
     羅明敏一時氣結:「你這傢伙真是…除了文怡妹子,顧家其他人你就不管了?!」
   
     「我只需要護好顧家六房就好。」柳東行直起身子,低聲道:「羅大哥,你不必擔心。當時護送鄭家小姐前來的四個侍衛裡頭………有一個也是受過國公府一系的大恩的。他巳經說服其他三人,把顧家馬車的事給抹了,無論鄭家小姐怎麼說,也不會有人相信的。顧家更不會被捲進去。」
   
     羅明敏吃了一驚:「什麼?!那可是三皇子身邊的人!」

        「既對三皇子無礙,又能擺脫了他們自已的麻煩,只是一句話的事,又有什麼關係?」柳東行微微一笑,「既然東陽候府的小姐要成為太子妃,三皇子以後也不會將國公府一系的將領視作外人。他遲早會發現,國公府一系比鄭家強多了。到時候,他身邊的人也會受益。」
   
     羅明敏張張嘴,索性扭開頭去,猛灌一口已經冷卻的茶水,方才把心裡的怒氣給澆了下去,半晌才道:「你小子走運,鄭家小姐行事狠辣,有時為了私心,便置大局於不顧,上頭對此也頗有不滿,便是司裡,也有些非議。要知道,鄭家小姐往日做的事,上頭是吩咐過我們去查的,多有見不得人的陰私。我們依令報上去了,上頭也是不高興得很,否則也不會執意接人了。但若她計謀得逞,順利成了太子妃,先前通政司查過她的事,一旦傳到她耳朵裡,我們豈不成了她的眼中釘?如令你用類似的法子讓她吃了虧,斷了她的錦繡前程,倒是歪打正著了。司裡便是察覺到你小子動了手腳,也會悄悄替你抹了,你就當不知道好了,但日後可不能再這樣自作主張!」
   
     柳東行有些驚訝,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我明白了,這回不過是事急從權,以後我絕不會……」

        「你不明白!」羅明敏打斷了他的話,皺著眉頭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通政司密探,掌天下情報,雖官卑職小,卻是實打實的權勢!這樣的權勢……尋常人得了,一旦把持不住,便容易犯下大錯!你只道如令協助通政司辦差,得了方便,又有實權,為了私心,也是為了大局,便在暗地裡動了手腳。雖然結果是好的,用意也是好的,但卻是犯了通政司的大忌!你這回辦成了,那一回呢?若為了你自己,或是為了文怡妹子,你還會不會再利用一次手中的權勢?!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東行,我跟你是多年的好朋友,咱們兄弟一塊兒走南闖北,是真正的生死之交,我……我不願意看到你迷失了自己。」
   
     柳東行震驚地看著他,想說自已沒有迷失,但話到嘴邊,卻又猶豫了,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他真的沒有嗎?活了十八歲,從來都是被人壓在頭上的,但自從為通政司辦事以來,他巳經利用手中的權柄以及從通政司得到的消息,做了多少事?他給二叔設了陷阱,但同時也洩露了通政司的機密,他為文怡的安全而斷了鄭麗君的前程,但同時……卻也攪亂了通政司的佈局……」
   
     他張張嘴,急然覺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擠出一句:「我明白了……我……我知道錯了。」
   
     羅明敏的神色放緩了下來,抬手拍了相他的肩,輕聲道:「好兄弟,這時候知道錯了,還來得及,日後……一定要謹慎行事!通政司這樣的地方,對手下的人也會時刻留意,如今你還未正式入司,不過幫著辦點差事,上頭還沒留意到你,但日後進了司,卻不可再這樣大意了!別為了一時痛快,就葬送了自已的前程!」
   
     柳東行點了點頭,隨即又有些慚傀地道:「為了將鄭家小姐引過來,我……我動用了你家產業的夥計和貨物……」
         
羅明敏笑著打斷了他:「那事兒我已經知道了,沒關係,酒醋面局的掌事太監與玩家素來相熟,已經知會過了,他們不會亂說話的。那個路口,我也早早派人換下了幾個目證,其他的破綻,我也叫人幫你抹了。你這小子,往後設局,可得再精心些。瞧這回的手筆,騙騙別人倒罷了,落到行家眼裡,嘖嘖......」
   
     柳東行笑了,握住了羅明敏的手:「好大哥,兄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今日的話!」
   
     東平王世子朱景誠與鄭家千金鄭麗君背人通姦的醜聞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壓下去了,雖然京中差不多的人家都心裡有數,私底下沒少非議,但總算沒鬧到明面上來。
   
     轉眼就到了新年。元月初一,宮中終於頒下旨意,立皇三子景坤為太子,牽東宮。接著,冊立東陽侯府嫡長女杜氏為太子妃,淵城知府嫡長女林氏為太子良娣,並孺子若干,二月初二行大禮。
   
     同日,鄭太尉嫡長女鄭氏,被指婚東平王世子朱景誠,擇日完婚。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8-21 12:16 PM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新的變化


      聖旨的消息傳到侍郎府時,文怡剛剛隨著堂兄弟姐妹們給于老夫人、顧大老爺與蔣氏等長輩請了新年的第一次安。咋一聽到這件事,她也微微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大護國寺一行,讓她多少猜到了鄭麗君對東平王世子朱景誠懷有淑女之思,加上現在太子妃已經易主,東陽侯府又另選了合意的側妃人選,鄭家與鄭麗君退而求其次,選擇朱景誠,也沒什麼奇怪的。更何況那件事又......

   於老夫人也只是剛開始露出了驚訝之色,臉上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還微笑著對晚輩們說:「這可真是大好的消息呀!儲君終定,天下從此就安穩了,聖上賢明,又有了才華出眾的太子,我朝定會越來越繁榮昌盛的!」顧大老爺面上帶著笑,連聲附和,還說了一大番頌聖的話。

   蔣氏卻有些心不在焉。她雖然聽女兒說過,鄭家千金心中喜歡東平王世子朱景誠,卻萬萬沒想到對方真會捨棄儲君,嫁個這麼一個人。這讓她不由得糾結起來。女兒文慧對朱景誠向來傾心,甚至還為他得罪了鄭家千金,如今她還在院中「養病」,連過年都不能出來喘口氣,萬一叫她知道這件事,還不知會怎麼傷心難過呢!蔣氏開始猶豫,已經關了女兒這麼長時間,要不要再多關幾日呢?也省得她聽到風聲後又添了一番傷心。

   不過同時,蔣氏心底也生出幾分慶倖。既然鄭家千金順利嫁給了心上人,想必往後對自家女兒,怨憤就不會那麼深了吧?鄭家是皇親國戚,鄭太尉又位高權重,顧家實在得罪不起呀!

   也許是因為除夕夜大家都要守夜,大年初一又要一大早起來向祖宗牌位上香,接受家下人等叩拜的關係,忙活到這時候,眾人都有些疲意了,尤其是於老夫人年紀大了,未免精神不濟,顧大老爺陪她說這話,便看到她眼皮子不停的往下掉。他看了蔣氏一眼,見妻子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呢,不由得生出幾分不滿,重重地咳了一聲,才道:「母親可是倦了?橫豎今日無人上門拜年,母親哺乳先回房歇息,待養足了精神,再出來吃午飯?」

   蔣氏面有慚色,也幫著勸說婆婆,于老夫人想了想,便應了,然後在媳婦與丫鬟的攙扶下回了院子。

   顧大老爺帶了三個兒子離開,往書房作新年訓話去了,文怡等幾個女孩兒便各自回房間去。

   文怡仍舊落在後天,與蔣瑤說著閒話,才走到半路,卻聽到有人在喚自己,回頭一看,原來是劉婆子。

   劉婆子如今對文怡的態度大改,不但不敢露出分毫傲慢之意,言語間還十分殷勤小心,滿臉堆笑:「我們太太想起有件事要煩九小姐做,便讓小的請九小姐去,九小姐就當賞小的,勞動尊腿走一趟,好麼?」

   這話聽起來有些彆扭。蔣瑤抿了抿嘴,將那抹笑意掩住,朝文怡點了點頭:「你去吧,我先回房,把那本書找出來,就叫人送到你屋裡去。」

   「如此多謝了。」文怡笑著送走了蔣瑤,回頭看了劉婆子一眼,「走吧,前頭帶路。」

   劉婆子愣了一愣,馬上諂笑著走在前頭,東葵背過身偷偷笑了一番,才隨文怡一道跟了上去。

   不一會兒,文怡便到了正院正房,被迎進了東邊的暖閣,早有丫鬟媳婦送上熱茶水與精緻的點心,籠了火盆,點起她喜歡的熏香,還有大丫頭前來向她請安:「太太很快就回來了,請九小姐稍坐。」

   文怡點了點頭,便把人都打發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因為臘八那天在大護國寺裡她說的話的原因,這些日子以來,蔣氏對她越發看重了,連帶著正房裡侍候的人對她這個隔房的九小姐也越發恭敬,甚至在她所著的小院裡侍候的粗使丫頭婆子們,也都對她屋裡的差使勤快了許多。不過說實話,這種殷勤她實在不大習慣,總覺得虛得很,別看這些人眼下對她笑得如此熱情親切,不知幾時就會翻了臉。她是不會被這些虛榮迷住眼的。

   沒等多久,蔣氏回來了,一進門看到她,便露出了喜意,急不可待地將杜鵑東葵都打發到暖閣外守著,方才拉著文怡的手道:「九丫頭,方才的消息你都聽見了,鄭家小姐許給了東平王世子,不是太子妃,也不是太子良娣,連個孺子都沒掙上!你說......她在宮裡那些貴人面前會不會失寵了?畢竟陷害准太子妃這種事,可不是小罪名!要是她在宮裡的體面不比以往,那你六姐姐......」

   「大伯母!」文怡打斷了她的話,歎了口氣,道,「便是鄭家小姐進不了東宮,也是東平王世子的正妃,身份地位與尋常官家千金不可比,更別說鄭家權勢未減,有些事......您還是不要放心得太早為好。」

   蔣氏張張嘴,呐呐地道:「我只是想著......你六姐姐跟她不就是為了那個東平王世子才鬧翻的麼?如今她嫁得稱心如意了,想必就不會再怨你六姐姐了......」

   文怡想了想,搖了搖頭:「若她是盼著嫁給東平王世子的,早就嫁成了,何必鬧出這麼多事來?還要設下毒計陷害杜小姐?我看......她對東平王世子或許真有傾慕之意,但未必就真的無心嫁與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需知道,一旦成為太子妻妾,將來太子登基時,她便榮耀無比了,東平王世子雖也身份尊貴,但日後承襲親王爵位,按例又要降一等,她便是郡王妃,論體面尊榮,遠遠比不上宮中貴人。鄭貴妃娘娘多年來一直屬意親侄女為兒媳的人選,可不是為了讓她有一門顯赫的親事而已。」太子與鄭家之間的關係......沒那麼簡單!

   蔣氏聞言有些急了:「這怎麼可能?!鄭小姐怎會不樂意嫁給東平王世子呢?要知道,上頭賜婚的聖旨還未下,她便......」張張嘴,閉上了,眼神不安地看了文怡一眼,想起那種醜事是不能在未出閣的女孩兒面前提的,便茫茫改口:「她若是不樂意嫁給東平王世子,當初又何必吃你六姐姐的飛醋?你六姐姐至今還被關在屋裡出不來,還不都是為了這個緣故?!」

      文怡淡笑道:「她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但她是否樂意這麼做,又是另一回事。若她是有心要嫁給東平王世子的,這麼多年了,憑她在宮裡的體面,想要太后下旨賜婚,還不是一句話的事?然而一直以來,她都沒露出過半點這個心思,就連六姐姐與她相交多年,也不知道她對東平王世子生出了淑女之思,可見她還是更希望嫁與太子的,如今她雖順利嫁給了心上之人,卻又失卻了無上尊榮,心裡還不知道是什麼想法呢,因此我才說,大伯母還不能松一口氣。」

   聽到她這麼說了,蔣氏又發起愁來:「那該怎麼辦?!慧兒與她是真的翻臉了,若是兩人從此離得遠遠的,倒還罷了,萬一再次見面,她總歸是親王世子妃,地位高高在上,慧兒可不是她的對手!這真是......」咬咬牙,狠狠地低聲罵了一句,「都是因為她不要臉!朝三暮四的,吃著碗裡的還要看著鍋裡的......真不知廉恥!」

   文怡沒說話。鄭麗君與紫禁城鬧出的那件醜聞,她雖人在深閨,卻因為時常遣趙大兩口子出去探聽消息,多少有所耳聞。只不過因為事情不大名譽,趙大家的不好對未出閣的小姐說得太過詳細,因此她也只是知道個大概而已。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對這件事做出判斷: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一直行事小心的鄭麗君做出了在別人家中與朱景誠私會的魯莽之舉,事情畢竟已經鬧開了,別看京中無人在明面上提起這件事,私底下可沒少笑話。哪怕皇帝正式下旨為朱景誠與鄭麗君賜婚,醜聞到底是醜聞,如果兩人成婚後,鄭麗君還有臉面在京城久待,那倒叫人佩服了。然而鄭麗君自從設計陷害杜淵如一事曝光後,便少在人前出現,可見她的臉皮還沒厚到那個地步。因此文怡猜想,等他二人婚後,應該就會離開京城返回東平府了。

   文怡低頭想了想,便對蔣氏道:「六姐姐那裡還不知道消息呢,侄女兒的意思是,大伯母不妨再瞞幾日。賜婚的旨意下來了,太子是二月初二迎娶太子妃,東平王世子的婚事想必也不會拖太久了。

   等鄭家小姐嫁了過去,應該會儘快離開京城的。到時候六姐姐就算知道了真相要鬧,也不妨事了。只要六姐姐往後少與鄭家人來往,又少從東平府路過,應該不會有什麼機會再見到鄭小姐才是」

   蔣氏唉聲歎氣地點點頭:「也只能如此了,我苦命的慧兒......難道連定親的日子都要往後拖麼?」要是定親,就得放文慧出來,到時候,消息還能瞞得住麼?

   「若是六姐姐能冷靜下來,讓她知道也並無不可,只是需得約束她出門。」文怡看向蔣氏,「大伯母,眼下這般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您也不希望六姐姐再衝動,致使節外生枝吧?」

   蔣氏抿抿唇,鄭重地點了點頭。

   商議完畢,蔣氏有關心地問起了文怡的起居飲食,可缺了什麼吃的用的,下人可有怠慢之處,等等等等。文怡笑著一一答了,她才道:「你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反倒顯得與伯母生分。這回你六姐姐的事,能這般順利解決,都多虧了你!若不是你勸著我看緊了她,不讓她與別人見面,她闖的禍事就闔家皆知了!又是你提醒我那藥方子有問題,是個破綻,我才能及時遮掩過去,不至於叫人發現端倪。如今你六姐姐的閨譽總算保住了,只等開春後定下親事,過幾個月嫁了人,我這輩子就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好孩子,這都是你的功勞呀!」

     文怡笑道:「大伯母嚴重了。侄女兒不過是提醒一聲罷了,真正做決斷的還是大伯母。若不是大伯母您當機立斷,六姐姐又怎能保得平安?那日不是有人上門來問六姐姐是否出過門麼?多虧了大伯母那日從外頭請了兩個大夫來,才證明了六姐姐的清白。這份功勞,我可是不敢領的。再說,六姐姐的婚事解決了,還有七哥哥呢,等大哥娶了嫂子回來,將來有了孫子,還不是仍需要大伯母操心麼?」

   蔣氏聽得眉開眼笑:「這話說得是,我真是操勞命,這子子孫孫都少不了我呢!」又命人去了一個匣子來,說是別人送的好藥材,於老夫人那裡用不著,便孝敬給盧老夫人了,又說她大過年的只戴那兩件首飾素淨了些,送了她幾樣頭面文怡笑著接過道了謝,又說了兩句閒話方才告辭離開。

   走在回房的路上,東葵見左右無人,悄悄看了那兩匣子裡的東西便小聲對文怡道:「大太太好大的手筆!這裡頭有一株老參,瞧著少說也有五六十年份了,另外幾樣燕窩,蟲草之類的,也都是滋補的好藥!雖說咱們家老夫人是用得上的,但大老太太未必就用不著。還有那幾樣頭面首飾,雖然算不上貴重,卻樣樣都精緻得緊,光看做工,就知道並非凡品。大太太對小姐這般大方,都是因為小姐先前的提議,雖說有些知恩圖報的意思,但未免太大方了吧?」

   文怡瞥了她一眼:「什麼知恩圖報?這話糊塗!我不過是為了長輩分憂,說了幾句話罷了,有什麼恩可言呢?若叫人聽見了,豈不是惹人笑話?」

   東葵咬咬唇,低頭認錯。

   文怡這才放緩了語氣,道:「這倒罷了,我也是擔心你不知輕重,叫人聽了去罷了。」看了看那只匣子,「這幾樣東西雖貴重,也是因為大伯母有心孝敬祖母,有慈愛我這個晚輩的緣故。我們只管收下,回頭再挑幾樣差不多的東西,也孝敬給大伯母就是了。我記得,前兒乾娘才送了幾樣東西來是不是?蔣家姐姐說那都是海外來的稀罕東西,京中多有人家喜歡拿那些來賞玩的,雖比不得這個有用,送給大伯母也能替她裝點裝點門面。我們挑兩件借花獻佛就是了。」

   東葵笑著應了,重新蓋好了匣子。文怡轉回頭往前走,心中卻生出了幾分愁緒。

   前世的鄭皇后,如今馬上就要嫁給東平王世子,而前世從未聽聞的東陽侯府千金杜淵如,卻順順利利地成為了太子妃。世事變化太大了,今後她恐怕不能再依靠自己的記憶去判斷事情的變化,這叫她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惶恐。

   然而,惶恐之中,她又隱隱覺得有些激動。

   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新生,不是麼?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事情見光


     鄭麗君被賜婚給朱景誠的消息,最終還是沒能瞞住文慧。不過洩密的並不是侍郎府的人,卻是新年回來省親的柳顧氏。
   
     鄭麗君嫁禍文慧的風聲,柳家也是有所耳聞的,當時柳姑老爺並沒有表態,只推說年前事忙,又說皇子王世子們的親事還沒定下,接著又說文慧病了,不知幾時才能養好,一直不肯給什麼准信,連送的年禮,也是照往年女婿孝敬岳母的份例送過來的,完全沒把自己當成是侍郎府的親家。柳顧氏雖有些心急,但丈夫的理由都冠冕堂皇得很,她也擔心文慧的痘症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因此就沒吭聲。
   
     大年初一宮裡下了旨意,鄭麗君已經不可能再嫁為太子妻妾了,柳姑老爺便立時松了口,示意妻子趁著新年裡回家省親,問問文慧的病情如何了,開春後定親,是否有礙?柳顧氏見狀又驚又喜,便忙忙回娘家來了。
   
     她要見文慧,於老夫人只當文慧的病情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只是還需要休養,便順口應了下來。蔣氏卻是有苦自己知,只能勉強道:「慧兒身子還虛呢,大夫說暫時還不能……」話未說完,就被於老夫人瞪了一眼,後者道:「哪裡就到這個地步了?昨兒不是說她晚上還吃了一碗燕窩粥麼?!既然能吃東西,可見是大好了。她姑姑難得來一回,讓她來見一見,也是應該的!你就知道寵溺孩子,今兒還好是你小姑在,若是不知道的人,還當六丫頭病的有多嚴重呢!」
   
     蔣氏打了個冷戰,立時領會了婆婆的意思。柳顧氏要見文慧,是不能攔的,若是讓她誤會文慧病得很重,連親戚都見不得,文慧與柳東寧的親事便要黃了!
   
     最終蔣氏還是勉強答應了柳顧氏的請求。不過柳顧氏今日心情好,倒是善解人意起來,表示侄女兒既然還在養病,出門吹了風就不好了,她願意屈尊親自前去探望。
   
     柳顧氏就這樣來到了文慧面前。
   
     文慧被困了二十多天,起初還有力氣吵鬧,但時間一長,蔣氏又天天在她耳邊念叨,她已經安分下來了,原本束縛住她的布帶也早就卸了下來,除了不能出門,在房間裡例是可以自由走動的。因此聽到蔣氏先一步遣過來的杜鵑囑咐,她也沒什麼反抗的意思,任由丫頭們替她匆為梳頭換了永裳,然後半躺在炕上,靠著引枕,蓋著被子,儼然是個養病中的閨秀模樣,房間裡還充斥著濃濃的藥香。
   
     柳顧氏沒有起疑心,看到文慧氣色不錯,臉上帶著紅潤,似乎比上一回見面時豐腴了幾分,心裡便很是高興:「者來六丫頭真是大好了!先前消息傳來時,都說你病得極重,唬得我和甯哥兒跟什麼似的,就怕你有個好歹。甯哥兒還不顧自己的身子,硬要冒著冷風往廟裡給你祈福,最後還是你姑父罵了他一頓,才改為在家裡拜菩薩。

    如今我看著你好起來了,可見都是神佛保佑,待我回去跟甯哥兒說一聲,他心裡必定歡喜得緊!」
   
     文慧聽了,表情有些古怪,半晌才道:「多謝姑姑跟表哥想著,勞你們費心了。」
   
     「你這孩子,這麼生分做什麼?!」梆顧氏笑著轉向蔣氏,「孩子在害臊呢吧?說起來他們年紀也都不小了,如今皇上已經冊立了太子,太子妃又馬上就要進宮了,連東平王府都開始為世子張羅婚事,預備趕在下個月把鄭家小姐迎進門呢。我們東寧跟世子比,才小了幾個月,婚事也不能再拖了。我們老爺的意思,是想問問母親和大哥大嫂的想法,看什麼時候……挑個好日子,替兩個孩子定下吧?」
   
     蔣氏臉色都白了,沒顧得上回答,一雙眼晴只看著女兒。文慧則是兩眼怔怔地望著柳顧氏,張張嘴,忽然軟了下來,靠在引枕上,有氣無力地問:「東平王世子……耍迎娶鄭家小姐?這是怎麼回事?麗君不是……不是要嫁給三皇子的麼?」
   
     柳顧氏有些驚訝:「怎麼?你家裡沒告訴你?」換著又笑了,「想必是因為你在養病,他們不想讓你分心吧?其實呀……」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這消息傳出來,本應叫大家吃驚才是,但京裡差不多的人家,心裡都是有數的。先前就已經有痕跡露出來了,還想瞞得住誰呢?鄭家的女兒,往日看著是個好的,沒想到那樣沒規矩。景誠那孩子也真是的,偷吃也不知道擦嘴,鬧得滿城風雨的,連我們家都覺得沒意思,出門見了人,都不好意思說他是我們家姑太太生的。」
   
     蔣氏見女兒的臉色越來起蒼白,不由得膽戰心驚起來,心重重地咳了一聲,乾笑道:「姑太太,這些事……就別在孩子面前提起了吧?沒得汙了女孩兒家的耳朵。這屋裡藥氣重,聞多了難受,咱們不如到我屋裡吃茶去?」
   
     柳顧氏嗔了她一眼:「大嫂子真是的,人人都知道的事兒,有什麼可瞞的?只不在外人面前說起就是了。讓孩子知道一下,也好提防。六丫頭從前跟鄭家小姐是常在一處的,幸好如今早就生分了,不然豈不是叫她連累了名聲?」
   
     蔣氏勉強笑著再勸小姑子離開,柳顧氏也沒多想,隨口安慰了文慧幾句,便起身隨蔣氏往外走了,邊走還邊說:「太子殿下說,去年有不少地方遭了災,如今眼看著年景也不過略轉好了些,便打算冊封大典與婚禮一併從簡,以作天下表率。東平王府那頭呢,則是因為沾上了這麼一件醜事,也不好意思大辦,這才打算匆匆迎了世子妃進門便罷。但宮中與王府都從簡,我們底下的,倒不好張揚了。大嫂子覺得,下個月給兩個孩子定下親事,如何?也不用大擺宴席,只要請幾家親朋好友過來吃一頓酒……」
   
     蔣氏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心思早已轉到身後的女兒身上了,只見文慧神色怔仲,整個人呆呆的,雖不見有激動的意思,但這樣的平靜反例更叫人心中不安。她不由得心亂如麻。
   
     文怡起初聽說三姑母柳顧氏來了,還打算隨姐妹們一起前去拜見的,只是到了地方,才發現時方早去了文慧的院子,便只好與文嫻文娟文雅等人留在花廳中等候,誰知沒過多久,便有婆子回來傳信,說柳顧氏往正院去了,要與太太說話,讓眾位小姐不必過去。

     聽了婆子的話,文恰倒還罷了,文嫻便頭一個不自在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伯母是這樣吩咐的麼?姑母回來省親,我們怎能不去拜見呢?」她分明記得上一回見面時,三姑母待自己還是很親近的。
   
     那婆子知道什麼?只能說:「是姑太太吩咐的,今兒有正事要商量,因此便不見眾位小姐了。」
   
     文怡皺皺眉頭,但又很快舒展開來。論理,柳顧氏既是她堂姑母,又是未婚夫家的嬸娘,上得門來,她自然該去拜見,只是她心中不大看得起這位長輩的為人,不過是照著禮數來罷了,聽到對方說不想見,倒還松了口氣。
   
     文嫻卻是另一個想法,她總覺得近來這個月裡,長輩們對她沒先前那麼關心了而原本絡繹不絕的邀約,也中斷了許多。她在侍郎府裡住著,沒法打聽外頭的消息,自己又不好意思向長輩們開口詢問,正打算趁姑母過府,略探一探路王府的消息,如今卻連姑母的面都見不了,這叫什麼事呢?!
   
     文娟沒那麼多心思,只是替姐姐擔心,便先一步開口問出來:「奇怪了,上回三姑母回來時,還叫姐姐多陪她說說話呢,怎的今兒就……」
   
     文雅忽然笑了笑,引得其他姐妹們都疑惑不已。文娟問:「你笑什麼?」文雅瞥了她一眼,仰起了下巴,揮子讓那婆子下去了,回頭時文嫻淡淡地笑道:「五姐姐,如今太子妃的人選定了,東平王府世子的親事也定了,不知其他王府的子弟婚事如何?想必也該有結果了吧?五姐姐要是想知道,還是問一問姑母的好,母親這些日子忙著家裡的事,未必有空去打聽呢!」
   
     文嫻滿臉通紅,跺腳道:「十一妹,你胡說些什麼呢?這種事豈是我們女孩兒家該打聽的?!」然後扭頭便走了,文娟瞪了文雅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文怕皺著眉頭看向文雅。這位十一堂妹是余姨娘所生,後者在侍郎府內執掌過半年的家務,對府中下人有一定約束力,想必比起其他姐妹更容易打聽到外頭的消息,莫不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只是她這樣的態度,未免叫人心中不快。
   
     文雅見文怡望著自己,便挑了挑眉:「怎麼?九姐姐也要教訓我不成?真真好笑,明明也想知道,卻要假撇清!」
   
     文怡搖搖頭,只是問她:「十一妹,你先前跟五姐姐不是相處得挺好的?為什麼今兒卻家換了一個人似的?」
   
     文雅冷笑一聲:「九姐姐素來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難怪不知道呢。咱們五姐姐是要飛上枝頭的,因此便看不起我這樣的人了,說話便要教,這裡不對,那裡不對,前兒連姨娘都叫她尋了不是!姨娘有什麼錯?原也是一番好意,想著她初涉家務,難免有不懂的地方,才好心指點一番。她倒好,活象我們是要害她似的!既如此,索性大家撂開手,我倒要瞧瞧五姐姐能不能把家務管出花來!」

    文怡一聽,便知道是為著那管家的事鬧出來的,文嫻確實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但因為蔣氏忙,她不好常常向蔣氏請教,又不想向余姨娘開口,見文雅多番開口指點,便有些不悅。其實這事說到底,也確實是文嫻失了氣度,可惜事涉長房內務,文怡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勸道:「你便是心裡有氣,也別太露出來了。大過年的,若是與五姐姐拌起嘴來,豈不是叫長輩們生氣?到時候還要連累你姨娘呢。」
   
     文雅抿了抿嘴,瞥了文抬一眼:「九姐姐,你是個和氣人,只可借不是咱們長房的,又不愛管閒事。五姐姐為啥這樣對我,我心裡有數,她是嫡,我是庶,她是長,我是幼,我只能讓著她,這口氣我忍了,但她也別太得意了!還指望自己能高攀上王府?不過是個小進士的女兒,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吧!」說罷冷笑一聲,摔袖走了。
   
     文怡倒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只覺得這長房教女兒,怎麼都教出壞脾氣來了?連一向性子溫柔綿軟的文嫻,在上京後也漸漸變了許多。
   
     她暗暗歎了口氣,只想著算了,長房怎麼教女兒,又與她什麼相干?只要她們別鬧出什麼禍事來,連累了她的名聲就好。
   
     回到房中,趙嬤嬤巳經等待多時了,看著神色似乎有幾分激動,手裡還拿著一封信口文怡心中一動:「嬤嬤,可是家裡來信了?!」
   
     趙嬤嬤忙笑道:「正是呢!小姐,老夫人讓六少爺代筆,托人捎了信來,說前兒捎回去的信他已經看了,讓小姐過了小定禮便回平陽去呢。還有……他遞那封信…舅老爺家已經定好了表少爺出發上京的日子,大年初四起程,走陸路,跟二房的二少爺一道,還有幾位平陽城的同案舉子。若是順利,正月底就該到京城了!」
   
     「真的?!」文怡忙打開信讀了,心下一陣驚喜」「大表哥要來了?還跟二哥哥一起來?那可好了,我正擔心大表哥隻身上京,路上沒人照看,會對他的身子有妨礙呢,如今兩位哥哥能相互照應,還有別的舉子同路,比自己帶著幾個家僕上路要周全許多!」而且借著平陽顧氏與長房的名聲,他們一路行來,應該不會受太多的苦。
   
     文怡心裡無比喜悅,立時便開始張羅起來:「大表哥上京後要住在哪裡呢?若是在侍郎府借住,雖省事又有人侍候,卻不大自在,況且兩家親戚關係有些遠了,大表哥一定不樂意的。若是在外頭賃房子,又擔心賃不到好地方……」想了想,便對趙嬤嬤道:「嬤嬤回去跟趙大兩口子說一聲吧?咱們在京城裡離侍郎府近的地方,尋一處安靜的小院子,要地方乾淨,又離貢院不遠的。咱們早些將房子賃下,預備大表哥進京後住,也省得他來到以後再忙亂了!」
   
     趙嬤嬤樂呵呵地應下了,還說:「也不知道表少爺有沒有帶廚子,嬤嬤得去尋個灶上伺候的,也好讓表少爺有口熱飯吃。」文怡忙道:「一定要是老實可靠的才行,最好是有點年紀的。」趙嬤嬤應了去了。冬葵笑著送上茶,對文怡道:「小姐,表少爺要來了,這可好了,您總算有親人為您撐腰啦!若是表少爺能夠高中,就連大老太太也不好再怠慢您呢!」
   
     文怡微微一笑,但忽然又發起愁來:聶家大表哥能來,固然是好事,可是……他對柳東行好像不大待見,若知道她與柳東行定了親,不知會怎麼想……
作者: 筱頤    時間: 2011-8-21 12:17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1-8-22 05:13 PM 編輯

第一百九十七章 嚎啕大哭

    不等文怡想到法子應對大表哥可能會有的質問,杜鵑便奉蔣氏之命前來向她求助了。
   
     「六姐姐知道了?!」文怡吃了一驚,但很快就冷靜下來,「知道就知道吧,這也是遲早的事,只要不讓她出門,也不讓她見其他人,想必不會鬧出什麼事來。」
   
     杜鵑卻面帶急色地道:「九小姐,我們太太如今要陪姑太太說話,脫不得身,擔心六小姐那裡有個好歹,還請九小姐費心走一趟,好歹把六小姐安撫下來。」頓了頓,「若是平日,只要不讓六小姐出院門,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可今兒姑太太來了,又帶了這許多丫頭婆子侍候,就怕六小姐鬧起來,風聲會洩露出去。姑太太是來商量六小姐與柳家表少爺訂親的日子的,這時候萬不可出丁點兒差錯!」
   
     文怡皺皺眉:「三姑母沒看出什麼來吧?她既在上房裡說話,身邊的人難道還會隨便四處走動?」
   
     「太夫人說,六小姐的病已經大好了,只是仍需靜養,但用不著象先前那樣緊閉院門了,因此姑太太是進屋去探望的,她身邊帶的丫頭媳婦,有幾個是陪房所出,剛領了屋裡侍候的差事不久,今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早就求了恩典各自尋親訪友去了。平日裡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只要不耽誤上頭的差事,嬤嬤們也不會攔著,因此這會子六小姐的院子裡頭還有兩個在呢!」
   
     文怡眉頭皺得更緊了。雖說文慧先前病著,但柳家不派人來看望也才些不合情理,宮裡冊立太子妃與賜婚親王世子的旨意一下,柳家姑父就讓三姑母過來提訂親的事,恐怕之前對文慧與鄭麗君交惡一事多少才些顧忌,才會在確定後者不會嫁給太子後,鬆口定親。如此可見,柳家姑父對這門親事並不怎麼熱衷,倘若今日文慧鬧出什麼事來,他說不定就要改主意……文怡想起自己與柳東斤還未過小定禮,只好暗暗抱怨一聲晦氣,起身道:「我去就是了,總不能任由六姐姐把自己的終身給耽誤了。」
   
     杜鵑大喜,忙句文怡再三行禮道謝。文怡也不拖拉,只叫冬葵取了一件新斗篷來給自己披上,便往文慧的院子去了。
   
     文慧的院子地方不大,只有一進,但院中花木繁盛,又有亭台流水,頗為精緻。正房三間,附兩間小耳房,東西廂房各三間,均有抄手遊廊相連。正房後還有一處半畝大小的後院,種著幾叢花木,緊挨著兩間小小的抱廈,格了一個葡萄架子,有溪水從旁流過。
   
     大概是因為天氣尚未回暖,加上主人自從回京後,一直都被其他事情佔據的心神的緣故,這處精緻的院落有些蕭條氣象,院中的花木枯萎了大半,抄手遊廊的欄桿本該日日擦拭,都有不少地方巳落上了薄薄的塵土,地面上、水流中散落著枯黃的落葉,無人請理。幾個婆子聚在院門邊有太陽的拖方,袖著手、拘樓著身子小聲哨咕;遊廊中,有兩個穿戴著別家婢女服飾的小丫頭坐著小杭子,正拉著幾個侍郎府的丫頭說話,其中就有尋梅。只是尋梅有些心不在焉的,眼晴不停地往正房的方向瞄。那纏著她說話的小丫頭沒看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地問:「姐姐快說呀,我們大少爺可急死了!這些日子沒少催著太太來探問,聽說表小姐好了,高興得連覺都睡不著呢!表小姐是從哪兒染上了那個病的?先前病得厲害麼?都有些什麼症候?吃了些什麼藥?幾時好的?這會子到底要不要緊?怎麼過年都沒出門,元宵節應該能好起來了吧……」

     文怡聽得心中歎氣,見尋梅有些不耐煩,都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應對,便走過去道:「六姐姐今兒可好了?吃過藥了麼?我聽說她今日精神不錯,特地過來看她。」
   
     尋梅仿佛遇上了救星似的,高興地迎上來道:「九小姐有心了,我們小姐正惦念著姐妹們呢,您請隨我來。」說罷用抱歉的眼神看了那小丫頭一眼,便急急領著文怡與冬葵往正房去了。那小丫頭沮喪地嘟起嘴,又轉而瞄上了其他人。
   
     文怡一邊走,一邊低聲問:「聽說六姐姐巳經知道鄭家小姐的婚事了?如今沒什麼異狀吧?」
   
     尋梅也壓低了聲音回答:「方才奴婢在屋裡時,看著還好,只是有些沒精神,不想理人。奴婢擔心柳家小丫頭留在這裡,院裡的人會不知深淺亂說話,因此便出來了。踏雪在屋裡陪著小姐,奴婢在外頭聽著似乎沒什麼動靜。」
   
     文怡點點頭,巳經走到了正屋前,尋梅掀起門簾請她進去,她正要邁腳,卻又停了下來,回頭吩咐冬葵:「你也跟進來吧,就在門裡守著,留心是否有人來。屋裡總比外頭暖和。」冬葵笑著應了。尋梅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接著又有幾分黯然,但很快就恢直了正常。
   
     文慧的臥房在西暖閣裡。文怡與尋梅剛走進去,便齊齊大吃一驚。
   
     文慧正半椅在炕邊,雙眼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她頭髮陵亂,手裡抓著一根金簪子,銳利的簪子就挨著她的喉嚨。踏雪跪倒在她面前三尺外,低聲哭著,一邊抹淚一邊哽咽地說話:「奴婢就只知道這些了……這些日子小姐出不了門,奴婢也出不了,給了太太身邊的姐姐們會告訴奴婢一些消息,別的事奴婢真不知道!」
   
     文怡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大怒,只是還顧慮著門外有人,三步並作兩步沖了上去,緊握住文慧的手腕,將簪子奪了下來,便低聲斥道:「六姐姐如今越發長進了,連以死相逼的手段都能使得出來,但你逼丫頭有什麼用?她與你一樣出不了這院的門,你有膽量,不如逼別人去!柳家的丫頭就在院子裡,三姑母也在正院上房說話,六姐姐要鬧,不如鬧得人盡皆知,也像鄭家小姐一般,成為京城人家津津樂道的對象,豈不更好?!」
   
     文慧早就看到她們進來了,文怡撲過來時,卻沒掙扎,只是任由她奪走自己手裡的簪子,便輕描淡寫地道:「我不過嚇唬一下這丫頭罷了,哪裡就真要尋死了?別拿我跟鄭麗君相比,我可不會想她那樣不要臉!」
   
     文怡心中冷笑,也不理她,把簪子仍給尋梅:「去取鏡來,給姐姐重新梳頭,這亂糟糟的,瘋婆子一般像什麼話?!」
   
     踏雪早已哭倒在尋梅懷裡了,被後者半扶半抱的拖走了,不一會兒,尋梅抱了鏡奩來,給文慧梳頭,手卻一直在發顫。
   
     如果文慧方才真有個好歹,她也別想活命了。

     文慧見狀輕蔑的瞥了她一眼:「我還當你膽子大得很呢,怎麼這會子到害怕起來?給我穩住了!也不怕叫九小姐笑話。這才多大的事呀?還不如那天你綁我的事大呢!」
   
     尋梅受驚的看了文怡一眼。文怡決定當沒聽見,便接過她手裡的梳子:「出去吧,倒兩碗熱茶來。」尋梅忙行了一禮,迫不及待的退了出去。
   
     文怡沉默著替文慧重新梳了一個簡單的髮式,為 小心起見,沒用任何金屬簪子,只用繡花的大紅發帶打了個別致的結,沾一點過年的喜氣。文慧便在那裡似笑非笑:「九妹妹怎的忽然待我親熱起來?那天你給我母親出主意時,可不見有這般友愛呀?」
   
     文怡把梳子放回原處,也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要六姐姐不再惹事,我倒樂意表現的友愛些呢,只可惜這樣的日子實在太少了。」
   
     文慧閉了嘴,過了一會兒邊露出了恨恨的表情:「誰要惹事了?分明是別人要惹我!你知不知道外頭那兩個丫頭都對我做了什麼?!我跟母親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卻還誇她們幹得好!如今這世上真是沒了天理」
   
     「六姐姐!」文怡打斷了她的話,兩眼平靜的盯著她:「鄭家小姐沒當上太子妃,也沒當上東宮良娣,如今她被賜婚給東平王世子,很快就要過門了。你既然知道了這件事,難道就沒什麼想法?要知道大伯母一直在擔心你心裡會難過呢!」
   
     文慧起初面無表情,但漸漸便掩蓋不住內心的情緒,表情也變得有幾分扭曲:「我還能有什麼想法?!聖旨都下了,我還能拿他們怎麼辦?!鄭麗君倒是心想事成了,可惜,世子對她可一點情意都沒有,她以為她贏了嗎?」
   
     文怡眨了眨眼,心中有幾分異樣。聽文慧的口氣,她對這門婚事的看法,似乎對鄭麗君如願的在意,要遠遠超過對朱景誠另娶他人的傷心。於是文怡便道:「不管東平王世子娶得是誰,他總要娶一個的。不是鄭小姐,便是前些時候外頭風傳的那幾位,總之不會是六姐姐。姐姐不覺得傷心,那是最好不過了,不然柳家那頭可不好辦。」
   
     聽到柳家,文慧的神情又黯淡下來:「罷了罷了,我就知道柳東寧這門親事推不得了,雖然他仍舊無用又懦弱,但至少是個癡心的,我不需要擔心他會不聽我的話……」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世子……我早知道他對我並無情意,要不然,我被關在家裡這麼長時間,外頭讓人人都知道我病了,他但凡對我有一丁點兒關心,也不會在這時候四處勾搭……還有,誰不知道麗君嫁禍我的事呀?他居然還有心情與她私會……我真不甘心,他怎麼就看上了鄭麗君呢?!以後再見到麗君,她一定會得意的向我炫耀的!我真是瞎了眼,當初怎會對她說出心裡話?!」說罷嚎啕大哭起來。
   
     文怡聽得好笑,起身往外頭叫人,見尋梅端著茶碗站在正屋裡,雙手發抖,就是不敢進來,便接過茶盤,道:「六姐姐哭過這一遭,只怕就好了,你去吧外頭柳家的人弄走,生的節外生枝。」尋梅不言不語的屈膝一禮,轉身去了。冬葵替她打了簾子,回頭小聲對文怡道:「方成才大太太遣了人來看,說姑太太一會兒興許還要再來看六小姐,讓九小姐幫著勸一勸。」

     文怡點點頭,回到暖閣裡,見文慧的哭聲巳經小了許多,方才淡淡地道:「三姑母一會兒還要過來,姐姐還是快點收拾一下吧,省得叫三姑母看出端倪來,給親事添上變故。如今人人都知道顧柳兩家是要聯姻的,若婚事變了外,姐姐的名聲可不好聽,說不定能跟鄭小姐比一比了。如今皇上賜了婚,說鄭小姐閒話的人自然就少了,人家正缺新話趕呢!」
   
     「我才不會叫人說閒話呢!」文慧一把擦去臉上的淚水,哽咽道,「別把我跟她相提並論!我可沒在不相識的人家家裡私會男人,還摟摟抱抱地叫人撞個正著!」說到這裡還淬了一口,「我從前想嫁東平王世子,若成了便是我高攀,是我的福氣,而她本來是能成為太子妃的,結果最終連都王妃都沒輪上,一個世子妃,有什麼了不起的?滿京底十幾二十個呢!我一個侍郎千金倒還比她稀罕些。換了我是她,才不會覺得這是體面。若她不是有個當貴妃的姑姑,早被世子納為小妾了!什麼好名聲?!哼,等我嫁進柳家,跟她成了親戚,一定要天天笑話她去!」
   
     文怡對她的洩憤之語不置可否,只是看著她擦乾淨了淚痕,又叫踏雪端了洗臉盆來,為她重新杭洗,又勻了臉,然後整理屋裡的各色物件。等到柳顧氏來時,文慧表現得非常平靜,還面帶笑容地回答了柳顧氏的話,並請她替自己捎問候給柳東寧。文怡見狀,與蔣氏對觀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氣,對於柳顧氏對自己的忽視,反倒沒放在心上。
   
     接下來的日子裡,文慧一直都很平靜,似乎巳經接受了心上人將要娶仇家為妻的事實,只是私下還有些不甘心,時不時向蔣氏打聽婚禮什麼時候辦。蔣氏擔心她會鬧事,只說不知,同時又跟于老大人與顧大老爺說,文慧身侍還很虛弱,想讓她在家裡多養些時候,建議先定親,儀式不需大辦,只要請幾家交情比較好的人家過來吃酒就算了,省得女兒勞累了,病情會有反復。
   
     於老夫人雖覺得痘症這種病,好了就好了,不可能會有什麼反復,但女兒柳顧氏先前也說過不欲大辦,便也不反對,只是示意女兒,長幼有序,要先把柳東行與文怡的親事定下來,省得惹人閒話。柳顧氏答應了,蔣氏收到消息,立即便向文怡報喜去了。
   
     只是,就在文怡為這個消息暗暗羞澀心喜之際,北方卻傳來了壞消息:北疆告急,敵軍多次進犯邊境的村鎮劫掠,據說,他們已經集結起十萬大軍,逼近北望城。這幾次劫掠,不過是前奏而已。
   
     京城內外一時間慌亂起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北疆告急

    北疆敵國這次入侵,極有可能是因為受去年的旱情影響,整個北方的糧食收成都不佳的緣故。眼下正值冬值冬春之際,青黃不接,南方尚有肥沃的土地可以產出糧食,運往各地舒緩災情,但北疆的廣大荒蕪土地上,卻長不出多少糧食來,據說如今敵國連戰馬吃的草料都無法保證充足了。

      鎮守北望城的一眾將領——其中就有滬國公府出身的小阮將軍——向朝廷上書,闡明了在邊境發生的種種現象與他們的分析,推測北國入侵是真有可能的,而且應該就在夏天到來之前發生。如今邊疆一帶的城鎮雖看著還算穩固,但隨著北國糧食進一步消耗,局勢便會越來越惡化,朝廷應儘快增兵北疆,加固防守,以防萬一。

      消息付出,不但朝廷上下一片肅殺,連京城內外也是小道消息滿天飛,一度有謠言稱敵軍已經離京不足五百里了,鬧得人心惶惶的,甚至有富商人家信以為真,舉家收拾行李預備逃往南方,坊間的糧價也一時升到平時的三四倍,引發了更大的恐慌,皇宮中那位九五至尊為此大發雷霆,下旨嚴禁朝廷官員與各部院洩露北疆軍情,更禁止任何人在京城傳播謠言,違者立斬,無需送官審訊。如此接連砍了七八個人,情況才稍稍有所緩解,加上羅家等一眾皇商從南方緊急運來了大批米糧,平抑糧價,市面上漸漸恢復了平靜。但即使如此,京城裡的官民仍舊抑制不住心頭的恐慌,紛紛在麼底下探聽最新情況。

北疆離京城雖遠,但因為從京城邊上流過的淮江,源頭就在北疆,從北望城南下入京,通常只需坐船順流直下走上十來天即可,一旦敵軍奪得北望城這個重鎮,要撞牆住他們向京城進發,困難就大大增加了,所以北疆的安定對京城中人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在這種情況下,不但皇帝日日急召兵部官員與一眾閑賦在家的將領入宮商討對策,連一般的官員與富貴人家,也開始想方設法攀上家中有武將的人家,好探聽邊疆的最新消息。

侍郎府裡,顧大老爺因為身為文官,不在兵部任職,又為了女兒的「病」年前一直造假的關係,沒能獲得機會參與到進行的商討中去,加上現在還在新年裡,衙門尚未開衙辦事,他甚至連借著職務之便去打聽消息都做不到,便不由得焦急萬分,連長子備考這樣的大事,都被他暫時拋諸腦後了,每日都坐著轎子四處串門,或是派出得力的小廝滿京城亂竄,想辦法打聽最新資訊。

文怡也沒閑著。她還記得前世的經歷,因為身處南方的平陽的關係,她已經不記得朝廷是幾時與敵軍開戰的了,但還記得今年夏秋季節時,北疆會有幾次大戰,雖有險情,朝廷的大軍卻還是成功地抵擋住了敵軍的侵襲。她甚至還記得,柳東行就是在這幾場大戰裡立下功勞的,因此才會在年紀輕輕的時候,一躍成為高級將領。然而,她也同樣記得,柳東行在與自己議親的時候,被人形容是毀了容又身有殘疾的,雖然眼下她與段可柔所言的可信度已經產生了懷疑,但只看四伯父四伯母跟自己說起這門親事是,那目光閃爍不定的心虛模樣,就知道事情即使不完全是真的,也有八九成。

雖然這輩子,事情已經以身試法了許多,柳東行也不見有參軍的跡象,但她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他既是她所認定的未婚夫婿,她又怎能坐視他身受重創呢?
事情緊急,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借著拜年之便,前去向羅四太太請安,然後打聽了一下連續的局勢。

羅四老爺就在北望城附近值守,因此羅四太太倒是知道一些消息,是文怡心焦,便安撫她道:「雖外頭傳聞極多,聽起來像是敵軍立時就要南下,但其實還到這個地步。我們老爺上個月就有信回來,說敵軍時不時劫掠黑社會,都是數十人的小隊,也算不上精銳,遇上強壯些的百姓,還有不小的損傷。每年這個時候,總會有小拔敵軍南下的,今年不過是因為去年北方有旱情,才顯得多一些,北疆一帶的軍民早已習慣了,並不慌亂,京城裡是因為有心人故意生事,才傳得謠言滿天飛罷了。」

文怡聞言卻絲毫不敢松一口氣,她是知道今年北疆將有大戰的,但又不能向羅四太太直說,只好道:「乾娘,這消息是上個月乾爹捎信回來時說的,會不會當時情況並不嚴重,但眼下局勢又有了變化呢?雖然年年冬春都有敵軍南下劫掠,但邊疆守將聯名上書請求朝廷增兵,總不是謠傳呀?」

羅四太太微微皺眉頭,歎道:「或許是吧,不過軍情重大,我們老爺也不能在家信裡說得太多......只是他既然這麼說了,想必事情並不算嚴重,有些事,我們遠京城,什麼都是聽別人風傳,自然不如他們身臨其境知道得清楚。如今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好生照看家裡,不讓他分心了。」頓了頓,她露出一個淡然的微笑,「自打他去了北邊,我便猜到會有開戰的一日,這是他身為軍人的責任,我這個當妻子的,不能在他身邊陪著,能做的也就只有在家照顧好孩子,安靜地等他回來了。」

     文怡怔了怔,忽然覺得有些羞愧,她為有可能出征的柳東擔憂,卻忘了乾娘的丈夫已經在邊疆了,若兩軍交戰,他豈不是更危險麼?自己卻不能體諒乾娘的憂慮,只為了自己的私心前來打聽消息……文怡紅著臉,低頭道:「乾娘,對不住,我不該給您添煩憂的。」

     羅四太太驚訝地睜大了眼,繼而笑了:「傻孩子,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如今京城裡誰不擔心這事兒?你小小年紀,覺得害怕也是自然的,若不是跟乾娘親近,也不會求到我頭上了。」他親親熱熱地拉起文怡的收,「若是別人來問,我說不定還會推說不知道,畢竟聖上已經下旨了,但你我的情分與別人不同,我是不會瞞你的。放心吧,好孩子,京城不會有危險的。」

     文怡有一次漲紅了臉,猶豫了一下,才鼓起勇氣道:「京城不會有危險,北疆想必也是有驚無險的,都說敵軍有十萬之眾,我是不信的,不是說北疆旱情嚴重,連戰馬的草料都不足了麼?那他們如何能養得起十萬將士?派去邊疆掠劫的,也不過是小隊人馬,可見他們兵力不足。那什麼十萬大軍的傳言,一定只是敵軍意圖混淆視聽,方才故意放出來的。北疆防守堅固,絕不會被敵軍打倒,乾爹也會平安無事的。」至少在她的記憶中,這一年的戰爭確實是有驚無險。羅四老爺駐守的不是正面迎敵的北望城,未必有太大風險。

羅四太太聽了,十分高興:「我雖不懂這些,但你的話聽起來十分有道理,那就承你吉言了。等你乾爹凱旋歸來,乾娘就請你過來吃席!」

文怡笑著陪她說一會兒閒話,又跟兩個小妹妹玩半日,賓主皆歡,方才告辭離開。過了兩日,方才前去拜訪李太太。這一回,她倒是稍稍松了一些,李大人不在邊境,她說話倒少了顧忌。

李太太素知她對柳東行頗為上心的,少不得打趣幾句,然後才正色道:「他下個月才要參加武舉會試,便是考中了武進士,也未必趕得上大軍開拔。再說,北疆可不是一般兒的地方,不是有一定資歷又確信可靠的,都不可能派過去呢。如今駐守北望城的是小阮將軍,他素來治軍極嚴,便是一般的勳貴人家子弟,若沒有真本事,也不可能仗著家裡的勢,就被他收到手下去辦事了,更別說是新進士。

這一科出來的新進士,多半是要派到地方上任職的,也正好把派駐各地的老將們換回來,送到北邊兒去。你與其擔心這些有的沒的,不如擔心一下,到時候你這未婚夫婿被派到天南地北之遙,你跟他要如何完婚呢?」

文怡的臉刷的一下紅了,羞得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但同時也暗暗松了口氣。照李太太的說法,柳東行多半是不可能被派到北疆去的,加上前世又不曾聽說他是武舉出身,她便猜想,這一世柳東行大概是因為另尋出路的關係,沒有加入軍隊,因此此時的際遇與前世相比,已經大不相同了。雖然這樣一來,他便不能象前世一般,立下軍功聲名鵲起,但至少他是平安的。文怡在心中念佛,只要他能平安無事,便是功名前程略差一些兒,又有什麼要緊呢?

     得了准信,文怡回到侍郎府時,心情一直很好。但她還沒來得及回房,於老夫人便急急招了她去。

     「東陽侯府要開元宵燈會?」文怡睜大了眼,「這個時候麼?」

     於老夫人點點頭,示意如意將帖子送過去,眼神晦暗不明:「眼下京裡人心惶惶,聖上已經下旨,要在元宵當晚大辦燈會,與民同樂,這也是為了安定民心。不但東陽侯府,還有好幾個王府、公府,都要辦燈會呢。東陽侯府送帖子來,說是為了讓他家大小姐在出閣前在與好友聚上一聚,因此只在花園裡辦一次小燈會,請幾家素日往來較多的小姐前去做客,另外再由他家世子做東,請一些親戚朋友去吃酒,倒比別家的略簡便些,他家在帖子裡……只請了你一個去……」

    文怡正在看那帖子,聽到這話,手裡頓了一頓,心念電轉間,抬頭微笑:「是麼?這倒可惜了,我本來想著,還能叫上兩位姐妹做伴呢?」

    於老夫人的眼神略緩和了幾分:「可隨主便,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讓她們姐妹幾個沒那福分,趕在冊封太子妃的聖旨下達前,便認識了杜家小姐呢?」

    文怡沒應聲,反倒面帶笑容地將目光投向一直靜坐在側的文嫻「五姐姐也收到帖子了吧?路王府素來是愛熱鬧的,想必不會錯過如此盛事。」

    文嫻抿抿唇,垂下了眼簾,一旁的文娟心直口快地答道:「路王府確實也有燈會,但是居然一直沒送帖子過來,還有兩日就是元宵了,真叫人急死!他們再不送來,姐姐怎麼來得及預備出門的衣裳首飾?!」

     路王府自從那回派了人來詢問茶會那天的議案後,便一直沒在邀請文嫻上門了,難道她們真的看不出一點端倪麼?文怡瞥了正座上神情略帶了幾分不悅的於老夫人幾眼,不明白對方為什麼還不向文嫻說明。眼下京城裡人人都在關注北疆局勢 ,待安定下來後,各王府子弟的婚事就會先後定下了。與其到時候失望傷心,又耽誤了姻緣,還不如早早向文嫻暗示一下,省的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這時文雅卻忽然笑眯眯地道:「說起來五姐姐和六姐姐都沒接到帖子呢,元宵馬上就要到了,若不是聖上下旨下得急,各家也不會拖到這時才送帖子,今日再收不到,就真的沒有了。路王府該不會是把五舅舅忘了吧?」

      文娟怒而回頭:「你少胡說八道!王府是什麼地方?那裡的管事向來辦事辦老了的,怎麼會把姐姐給忘了?!」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文雅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的表情,「我年紀小,自然是沒人請的,往日姐姐們去別人家做客時,我可真羨慕得緊,沒想到今年還能跟姐姐們一起過節呢!」

      「你......」文娟猛地站起來,卻被於老夫人的怒喝打斷了:「吵吵嚷嚷的象什麼樣子?!規矩禮數都學到哪裡去了?還不快給我坐下?!十一丫頭,你也少說兩句,別當其他人都是傻子!」

      文娟氣鼓鼓地應了聲,行過禮坐下了,文雅則有些不情不願的,一邊行禮,一邊露出了譏諷的笑。文嫻一直沉默地坐著,整個人越發陰沉了。文怡收起了帖子,只當什麼都不知道,轉而說起了別的閒話,過了一會兒,便告退回房了。

      正月十五當日,還未到傍晚,她便坐上了馬車,前往東陽侯府,到達侯府門口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

      侯府門前已經停了兩三輛馬車,許多侯府的家丁婆子圍了一圈,迎接來客入府。文怡遠遠瞧著,猜想那幾輛馬車裡坐的想必是女客。既然別人先到一步,她也不急,至少命冬葵囑咐車夫,讓別人先行。

      正等待時,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不一會兒侯府門前便有人高聲喧嘩。文怡聽著,似乎是有人在嚷嚷著不需隨意靠近衝撞什麼的,又有人在大聲喝斥,報稱自家主任乃康王世子,不許侯府的人無禮。

       文怡一聽說是康王世子,便皺了眉頭。那個刁鑽任性的少年顯貴,怎麼又叫她碰上了呢?難道東陽候世子請的客人裡頭,還有這麼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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